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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甜蜜的奖励

    青田公司正式成立,李肆造反大业的一个里程碑落地,他也稍微缓了口气。接下来的时间,就只在弄李屋之战的经验总结,处理跟彭家的生意往来,顺带……享受一下关蒄精进的技艺。

    正躺在床上舒服地哼哼,房门轰地一声被撞开了。

    “呀贼”

    关蒄跳下了床,一边叫着一边去找扫帚,想将来人当耗子一般挥出去。

    “我说老萧啊……还好我只是让婆姨在给我按背,这要是那个啥,我是不是该把你杀了,免得我婆姨出不了门?”

    见了来人,李肆翻身坐起来,皱眉抱怨道,萧胜这家伙也太没教养了。关蒄现在的肘膝按摩术已经熟练,小胳膊小腿揉得他正腻意。

    “噢噢……失礼失礼……”

    萧胜在关蒄挥着的扫帚前低头,倒退着出了门。

    “我升了”

    等李肆出了门,一脸红晕的萧胜低声说道。

    “生了?恭喜啊……不过我记得你还是单身吧?”

    李肆打着呵欠,昨晚忙着修订《火枪阵战术规范》,回忆战况,研究阵型,计算火力投射密度,很多都跟数学有关。对他这个非理科出身的记者来说,还很有些挠头,熬了半夜,这才让关蒄给他松松筋骨。

    “我升……升官了”

    萧胜说全了,李肆才明白过来。

    “守备?”

    李肆皱眉,之前萧胜就是千总署守备,现在只是扶正?

    “虽说杨春就是咱们独力解决的,可施军门、白总戎和李参将都得分一份啊。得亏四哥儿你替我做主,把杨春脑袋给了白道隆,不然我连斩获杨春首级这一功都保不住。”

    听到整件事情的由来,李肆不由啼笑皆非,他本是抱着让萧胜吃亏的想法作了处置,却不想白道隆虽然拿到了杨春人头,他本人却远在几十里外,没有实际参战,而施世骠和李世邦就在战场上,所以这个分功就成了三方妥协,由此让萧胜保住了斩获匪首的功劳。如果没把人头送给白道隆,估计所有功劳都要被施世骠拿走。施世骠身为提督,拿这些功劳倒不全为自己,至少可以笼络他的标营,为他和接任提督的交接攒下砝码。

    转正就转正吧,可听到萧胜说到任地时,李肆呆住了,南澳镇?

    萧胜点头:“上面有人说了,施军门看上了我,要把我调到福建去。可直接调过去太显眼,所以就先把我放在南澳镇的右营。南澳镇右营归广东管,左营归福建管,到时候他去了福建,把我动到左营,再调到他水师提标。我这守备可当不长,还有得升”

    李肆哑然无语,还真了施世骠的肚量,这可真是作茧自缚,把萧胜给送出去了。

    “要离开英德了吗?我可真是舍不得啊……”

    呆了好一阵,李肆悠悠叹道,萧胜一下也愣住了,李肆脸上的郁郁之色再明显不过,一股热流顿时在他心胸里猛烈荡着,让他眼角也湿了。

    “我……”

    萧胜哽咽开口。

    “我这前途,都是你给的”

    只是短短几个月,他跟李肆却一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之前李屋那一战,更是相互扶持着顶了下来。仔细想想,萧胜脸上几乎快燃起火来,李肆对他几乎都是施予,没有半点索取。不由也敞开了心扉,将自己埋在心底深处的话语丢了出来。

    “嘿……老萧,咱们之间还说这个干嘛。”

    李肆振作起来,去福建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没办法在英德继续利用这家伙了,但能在福建有他这么个关系,也不是坏事。

    “如果不是……我真心想跟你结拜,四哥儿……”

    萧胜把住李肆肩头,目光烫得李肆小心肝乱跳。

    “我萧胜这辈子孤身惯了,原以为不可能遇着能交心的人,四哥儿,现在我是明白了,你就是……”

    话到这梗住了,好半天他才继续说道:“你这身本事,你这人品,那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我多活这十多年根本就是白废,所以,四哥儿,容我称你一声……四哥。”

    萧胜很认真地看住李肆:“我知道你心头高,不在意我能替你做什么,可我还是得说,四哥,但有吩咐,无所不从这条命,本就是四哥你拉回来的,需要的时候,拿走就好,萧胜我绝不皱眉”

    李肆嗯咳一声,不知不觉,怎么也觉得自己心头涟漪道道……

    稳住心神,他也拍上萧胜的肩头:“这种话可别乱说,咱们来……来时方长嘛。”

    他对萧胜还真有所求,跟着造反干不干?

    可人这情绪上来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就算是真,那还是有底线的。

    两人对视一阵,李肆败了下来,偏开视线,装作思考:“要去福建啊,身边是怎么安排的?说起来你可是大人了,没几个家人什么的?”

    萧胜咳嗽着,也在掩饰自己的感动:“梁得广答应跟我去了,到那我帮他补个把总,还有之前金山汛的几个兄弟会跟着。以后我是要归水师的,张应那矬子怕水,他留在这也正好照应四哥你。”

    李肆想了想,终究舍不得将自己那些小子送出去一个,他们都还没接受自己下一阶段的培养。而村人那边也没合适的人,只得作罢。

    李肆皱眉道:“我记得你以前都是大手大脚,钟上位和我给的花钱你都分了手下。现在带着人,又去了新地方,没钱可不行。四……哥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就送你一些盘缠和打点上下的钱吧。”

    萧胜两手扶住李肆的肩膀,想开口拒绝,却发现自己要开口,那泪水就再忍不住了,只好偏开头嗯嗯出声。

    “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呢,到时候再见,我可一定要见到我的侄子”

    李肆开着玩笑,萧胜也嘿嘿笑了。

    出了院门,萧胜几步一回头,心头翻腾着不舍,脑海里跟李肆最初见面的情形就像是发生在昨天。而在他们联手剿灭寨堡的这处河湾荒地,如今也成了错落有致的庭院。世事变迁,这个将自己从命运泥沼里拉出来的清秀少年,等再见到时,想必会成英武挺拔的青年吧……杂乱思绪翩跹间,他正要翻身上马,另一少年走了过来,萧胜认得,那是于汉翼,现在是李肆的随身亲卫。

    “这是四哥儿给你的……”

    于汉翼递过来一个包裹,萧胜入手,只觉沉甸甸一大坨,打开一看,眼睛顿时花了。

    金条,大概十两一根的金条,足足十条……

    萧胜鼻孔发热,两眼模糊。

    不止金子,还有两本书,见那书名,萧胜更是心跳加快了几大拍,《练兵实纪》、《纪效,戚继光的书,还是明版。他之前随口提起过,说没怎么读书,带兵全靠经验,就想找兵,不想李肆却记得清楚。

    包裹里还有一张纸条,“我正在总结李屋之战的经验,等弄好了就给你送去。”

    噗通……

    萧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朝李肆的小院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萧大叔,年纪一大把了,还叫你哥哥,没羞没燥”

    关蒄正跟李肆抱怨着,估计是被人抢了“四哥哥”的专利,正在着恼。

    李肆噗哧笑了出声,要被萧胜听到自己被称呼为大叔,估计那张老脸会顿时石化。

    “四哥哥还是只有你叫的嘛,刚才揉得不错,我很舒服”

    他引开关蒄的话题,现在说起萧胜,心里那股怪异感觉还没散去呢。

    “真的?那……我要奖励”

    关蒄扑进了李肆怀里,见她粉嫩嘴唇撅着,两眼微眯,李肆心头的杂念顿时被一股飓风扫荡干净,小姑娘这是要干嘛呢?

    “奖励?什么奖励啊?”

    李肆额头冒汗,压住自己隐约翻腾的杂念,小姑娘这才多大,你是禽兽啊还是禽兽不如啊?

    “我要学……这个”

    小姑娘撅着嘴,原来是摆出自以为最认真的姿态,她挥手举起一叠纸,那上面是李肆在计算火枪阵火力密度时候写下的繁杂数字和公式。

    “这个?”

    李肆两眼圆瞪,学怎么指挥士兵杀人?

    “是啊,四哥哥你说的这些数学公式,我要学”

    这个要求关蒄像是憋了好久,怪不得她刚才那么卖力地伺候李肆,原来是早有预谋。可李肆却头痛不已,这小姑娘还真要当数学家呢?

    “我是觉得,四哥哥你的想法,还有你做的事情,弄出来的东西,都能从这些数出来,真是奇妙呢。我就想着学到这些数字,这些公式,好来记录四哥哥的事情。”

    关蒄的星辰深瞳眨着,让李肆心头颤动。

    “只是伺候四哥哥做些小事,总觉得不甘心,四哥哥也是这么想的,我能感觉到所以……我要学”

    小姑娘半嗔半怨的述说,让李肆心头化成一团浆糊,…………小婆姨要上进,自己还拦着干嘛?

    “谢谢四哥哥”

    李肆还在迷糊,一股清香气息骤然逼近,然后脸上就被一股嫩滑触感给撞了,还没品过味道来,小姑娘的嘴唇已经离开,大眼睛弯得月牙一般:“奖励一个”

    抚着自己的脸,李肆心想,长久的熏陶终于结出了青嫩的果实,自己平常高兴了,就亲亲小姑娘的脸蛋,现在终于有了回报,嗯咳……这是纯洁的……

第九十二章 造反可得悠着来

    “纯洁的?”

    庄子的内堡已经建好,四面又高又厚的砖石墙下,那道浅沟已经引了水。内堡除了高墙搭出来的一圈厢房,就只有一个广场,三四十座小院,蒙学楼,以及新搭起来的一座三层小楼,楼下的牌匾上写着“听涛楼”,是用来迎宾和开会的场所。

    顶楼的密会室里,脑子还泡在小姑娘那一亲的李肆将那三个字脱口而出,听得坐在对面的彭家彭先仲一头雾水。

    “哦……纯色的。”

    李肆赶紧改口,这会他是在和彭先仲谈玻璃生意,之前的各种失败产品都作成了工艺品,让彭家承销,虽然赚不了什么大钱,但却已经试探出了彭家的商路和实力。正好邬亚罗邬重父子那边有了突破,透明的光学玻璃终于搞了出来,李肆趁热打铁,准备跟彭家大干一场。

    当然,他绝不会说是自己造出了透明玻璃,否则很有可能他会被康熙直接下旨给绑到养心殿的玻璃作坊去当一辈子玻璃匠。

    “我的亲戚说,他们收到了洋人的纯色玻璃,就不知道你们彭家有没有兴趣做这生意。”

    彭先仲几乎要跳了起来:“真的?”

    李肆招手,于汉翼捧过来一个木盒子,彭先仲打开一看,眼睛顿时星星点点。

    一套晶莹剔透的玻璃盘碟,透明无色,底部和四壁都是锥棱交错的花纹,映得盘碟波光粼粼,煞是惹眼。

    “这……这一套,就算在广州府,也能值上百两银子”

    彭先仲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盘子,双手摩挲着,又摇头不已。

    “二百两这手感,这厚度,绝不是广州货能比的。”【1】

    他如奉珍宝地再放回去,看着李肆的目光炽热如火。

    “四哥儿,你这关系可真不一般,也亏有你的扶持,咱们彭家才能撑住了这一难。这东西,你开价,只要给咱们一丁点赚头就好”

    李肆心中嗤笑,彭家的商路是在湖南,这东西在广州能卖二百两,在湖南就能卖五百两。他出价五百两的话,彭家能开价一千两卖绝不会少赚,可生意场上,就得这么说话,这个彭先仲早前还是个和他差不多的书呆子,可跟着他作了几次生意,却渐渐历练出来了。

    “这还只是样品,等亲戚那核算好价钱再说。”

    李肆这么一说,彭先仲也皱起了眉头。

    “英德分关的前任委员被杨春杀了后,新任委员还没到,要出货的话还得趁早,不然到时候跟他们还得作一番文章。文章做不好,这东西要露了白,可就有些麻烦了。”

    彭家的商路是走连州到湖南,沿着连江而上,所以得受太平钞关英德分关的摆布。每一任分关委员都要和商人们来场博弈,是沿袭之前的利益格局,还是有所更张,就看双方的力量对比,所以彭先仲才会这么说。

    “那是你们彭家的事了……”

    李肆不掺和,他是供货商,打通下游是代理商的事,也正好趁这机会看清彭家的底牌,免得后面受他们牵累。

    做生意啊……还真是个战场呢。

    这就是李肆的新战场,比起血火战场,这个战场他更熟悉。

    “我会催着他们提前送个十来套,你们也好先试试价。”

    李肆说道,两人再议定了一些细节,彭先仲又是一脸兴奋地提着木盒子离开了。

    “压模法只能造玻璃盘碟,或者宽颈直颈杯,瓶子还造不了,那才是大头。而且模子光滑度不够,要花很多时间研磨表面,咱们现在得保密,不能用外人工匠。靠自己的话,每天最多能产一套。”

    就在同一间屋子,青田公司的所有高层召开了秘密会议,公司财务,邬亚罗将玻璃窑的生产情况作了汇报,邬重只是管琉璃坊生产的执事,主事还是邬亚罗。

    现在光学玻璃是搞出来了,可要生产玻璃瓶器,就得用吹的,而这需要长期摸索,累积经验。虽然广州也有吹玻璃的匠师,但李肆这能产光学玻璃料的秘密,却不能轻易扩散,所以现在的玻璃制品还都是用压模法制造。

    即便是压模法,也得让模具转起来,这样才能让玻璃料在模具里分布均匀,空闲的水力钻床又改成了转模架。

    “就算给彭家出货一套二百两,一个月也就六千两……”

    田大由脸上没什么兴奋和激动,他已经麻木了。青田公司除了五个业务部门,还设了常务部,负责帐目和杂项事务。田大由现在被委任为这一部的主事。

    “嘿……一年就是七万两老田你这心口可真是不浅呢”

    关凤生心态没怎么升高,现在他是铁坊主事,每月一百两薪水让他已经觉得很丰裕了,听到这个数字,他止不住地激动。

    “哪能那么多……东西多了就不值钱,就像咱们造枪炮一样,滚着滚着东西就出来了,十套还能卖出高价,一百套那就不是稀罕货。”

    已经从木匠转职机械师,现在任着将作部主事的何贵开口不离本行,可他这话却很有道理。

    “也别去想着一年的,靠着之前卖给彭家的那些东西,这才把之前修庄子的钱,还有死伤村人的抚恤补上。庄子内堡刚造好,接着往下修要钱,田地开垦也才开始,这也是钱,头两三月的银子可剩不了多少。”

    林大树的关心重点在庄子和田地上,他这个农社主事最忙。

    “银子不是问题,现在有个大问题……”

    田大由看向李肆,目光里带着一丝迷惘,还有一丝忧惧。

    “咱们现在就是唐僧肉啊……光靠李老爷能挡得住吗?”

    这想法说中了李肆的心事,庄子规模发展得太快,就像是乡巴佬一身金银在大街上晃,着实惹眼。现在萧胜不在了,便宜师傅段宏时还没回来,他自己也有些担心。

    倒不是怕人来硬的,手下五十多少年司卫,一百多成年矿丁都在战场上杀出了胆气,他可不怕谁。怕的是官府这边,万一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挟着官府力量来逼压他,他是造反呢还是造反呢?

    以现在的实力要造反,杨春就是前车之鉴。尽管是他李肆打败了杨春,可回忆当时战场的情况,没有他和萧胜在,施世骠也不过是费点力气,光只那二三百人的马队,就能把贼匪给捣烂了。

    数万流民,两三千精悍贼匪,官兵就出动了五六千人,算上策应的不到万人,匪乱就被平定,波及的不过是韶州一府而已。

    可不能把这时候的清廷当一推就倒的架子货,李肆从萧胜那了解过清廷的战争动员体制。虽说没有明面上的制度,却能分出三层来。第一层就是杨春这种级别的匪乱,靠一省的督标提标以及当地的镇协,外加周围府县的地方协助,就能将匪乱平定。杨春是一例,十多年前的台湾刘却,还有后来的朱一贵也是如此。

    第二层就是连省动员绿营,还是以杨春为例。如果施世骠败了,杨春攻到广州城下,还能有攻破广州的力量。那么除了广东其他镇的绿营,江西、湖南、广西、福建等省的绿营都会动员起来,那时候杨春就要面临四面八方十多二十万绿营,还不提广州城里的汉军八旗。

    在康熙年间,除开三藩、东北和西北战事,内地还没出现过让清廷进入第二层动员体制的反乱,这就是后世感觉康熙年间是太平年月的大背景。

    要是杨春真逆天了,将这围攻打败,也惹毛了康熙,把这家伙视为真正的眼中钉,这时候就可怕了。皇室成员或者心腹重臣担当主帅的征讨大军就会扑来,就跟征讨噶尔丹一样,调多少兵视需求而定,范围是全国。军事还只是一面,到时候地方府县也会动员起来,一县一千,一府三千的兵也会爆出来,让杨春没了根据地和挪腾空间,那就是白莲教起义的预演。

    而在这个时代,绿营还未腐化到不堪一战的地步,兵丁还没染上烟瘾,不少将帅还有大战经验,对火器的认识也比百年后的军官深刻。加之有康熙的“仁政”忽悠,官场还能抹住起码的颜面,对草民还懂得软硬兼施。李肆可不觉得能一竖起反旗,就天下响应。杨春的例子就在那,他就只能裹挟到从湖南江西逃难来的流民,本地人里,除了平日的专业贼匪,没多少乡民跟着他一起造反。

    所以,这造反必须得悠着来,他不是来当烈士的。

    李肆隐约看到了方向,也在朝那条路线摸索,青田公司成立,章程细节也完善了,这就是他的重要一步。但他还有一个大问题没有解决,不解决这个心结,他对造反前景还是一片迷茫。他不确定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是不是正确,他只能肯定,其他路都不正确,比如太平天国。

    连带的,对自己和官府的关系,应该怎样发展下去,李肆也没厘清思路,而这个思考,段宏时应该能提供参考意见,可段宏时却不在。

    “要是能有一双看清一切的眼睛就好了。”

    李肆这么感叹着,接着心念一动。

    “那东西弄好了吗?”

    他问邬亚罗,邬炭头点头。

    “透明玻璃出来就弄好了,那东西太简单,四哥儿你又说得那么清楚,邬重一口气试着作了上百个,现在手艺熟练了,出来的东西可再顺溜不过。”

    “好”,李肆拍起巴掌。既然先想不明白,就先看个明白吧。

第九十三章 李肆说,要有光

    田心河西岸,李肆和萧胜曾经摸索而过的大片芦苇荡已经被割倒,远远就能看到那座贼匪藏身过的前明寨堡。可跟以前相比,它不再是孤零零饱经风霜的面目。一圈木屋绕着寨堡而立,其间人来人往,再无之前的萧瑟景象。

    一个瑶装少年急冲冲地从河岸边奔回,在一条还没铺完的碎石路上跑着,撞得路上正忙着夯路面的人东倒西歪,这些人大多戴着覆纱斗笠,一个个扶腰捶背地怒骂出声,还有人正想去追那小子,却被旁人拉住了。

    “看看谁来了?”

    低语声里,这些斗笠人躬身退到了路边,一个个跪了下来,没有言语,就将脑袋杵在地上,即便是刚铺上去的碎石也不避让。

    一个穿着淡蓝短衫,戴着遮阳小斗笠的人悠悠走近,两个少年提着东西跟在这人的身后。前面这人的面目虽然看不清楚,可路边的人都认得他身后那两个少年,于汉翼和罗堂远,两人经常到这里来,大家都知道他们是青田公司的司卫,虽然不比贾昊吴崖两个司卫长脸熟,却也不是一般的司卫。

    “看看谁来了”

    瑶装少年咚咚奔进寨堡外最大的一间木屋,人带着叫喊一起撞进屋里,吓得里面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低呼出声。

    “盘石玉再这么胡乱咋呼,下月的厕所全归你洗了你不是该去练插针了吗,平日就知道偷懒……”

    盘金铃恼怒地丢下医书,板着脸开始唠叨起来。

    “你说谁来了?”

    训了好一阵,她才回过神来。

    “哎呀,早知道把我当佛拜,我就不来了……”

    话音响起,盘金铃身子一僵,接着李肆就进了屋,正抹着一脸的汗。他还是第一次来建好后的麻风善堂,那些被雷公藤治好的麻风病人跪拜了他一路,还真让他不堪承受。

    “四……四哥儿啊。”

    盘金铃低低唤着,接着杏眼圆瞪,明亮双眸里忧色满溢。

    “你怎么能来这里呢?虽然外面都是治好了的病人,可堡子里还住着是重病号,你这也太……”

    李肆根本就没理会她的唠叨,手一挥,于汉翼就将抱着的一个箱子递给了盘金铃。

    “这是什么?”

    盘金铃从铺满稻草的小木箱里取出来一个奇怪的东西,沉沉的铁底座,支起一块横置的铁片,铁片中间有个孔,好像又不是孔……

    李肆左右张望,直接伸手在盘石玉头顶一拔,少年哎哟一声,捂着脑袋委屈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啥平白无故就拔自己头发。

    将这根头发放在铁片下的一个小台子上,那上面是一块白瓷片,发丝放上去清晰可见。

    “把眼睛凑到孔。”

    李肆微笑着说,盘金铃皱眉,她可不是小姑娘,一眼就看出李肆笑容里藏着很怪异的东西,就像是等着看什么大笑话一般。算了,不管是要出什么洋相,她都不会拒绝李肆的要求。

    咬牙像是要上祭坛一般,盘金铃眼睛靠上了那个小孔。

    “什么?没什么呀?”

    入眼昏黄一片,她疑惑地开口,李肆拍拍额头,将油灯点亮,凑到了瓷台旁边,可火苗晃动,盘金铃还是没什么发现。李肆不得不招呼让于罗两人放下纱窗挡风,火苗才稳定下来。

    盘金铃再度凑上眼睛,沉默,异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李肆正要挠头,以为自己戏法失败,屋子里猛然响起一声拉长了的尖叫,盘金铃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咚咚几步倒撞到墙上,掩着胸脯喘气不止。

    “那……那是……是头发?”

    她一脸惊骇欲绝地看向李肆。

    “准确说,是头发放大了一百多倍的影像。”

    李肆着,接着看向于汉翼,“瞧,人家女孩子都比你经得住惊吓,当时你可是两眼都翻白了。”

    于汉翼脸顿时红了:“总司让我看的可是蚊子脑袋”

    盘石玉两眼放光,赶紧也凑了过来瞻仰自己的头发,然后发出了哇哇的赞叹声。

    盘金铃已经缓了过来,她那双杏眼亮得有如明灯:“天老天……这是什么?居然能把东西的影像扩得那么大?”

    李肆皱了一会眉,似乎是在犹豫着到底该取什么名字,接着无奈地耸肩:“这叫……显微镜,很原始的显微镜。”【1】

    将盘石玉赶走,盘金铃无师自通,丢了发丝,将一片纱布放在了瓷台上,接着也发出了盘石玉一般的哇噢赞叹。

    “老天在上,四哥儿,你还说你不是神仙这难道不是神仙才会有的宝物?”

    接着她的反应就让李肆哭笑不得。

    “箱子里还有说明,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大致描述。我需要你用这东西来看清另一个世界,相信我,当你看清之后,懂得了镜下世界和人类疾病的关系,你也会成神仙的。”

    李肆将自己的期待说了出来,让盘金铃就只在麻风善堂里救治麻风病人,可真是埋没了自己手头上这个唯一的内科大夫。正巧光学玻璃弄了出来,除了卖钱之外,他第一时间就让邬重搞出水滴玻璃珠,这可是列文虎克显微镜的完美透镜。有了这工具,盘金铃这个内科大夫,应该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医者之路吧。

    “天……老天……真是奇妙啊……”

    盘金铃被巨大的惊喜冲击得神思恍惚,而她这低语像是一把火炬,猛然将李肆心中某处混沌的角落照亮。

    “你说……老天很奇妙?”

    李肆皱眉问。

    “难道不是吗?原以为尘世就是我们肉眼见到的这番景象,可没想到,还真是一粒砂也能见一个世界老天造物,真不知是如何的神奇,我们这些凡人,远远没有参透上天的玄机啊。”

    盘金铃思绪混乱地说着,李肆却呆住了。

    “天……老天爷,玄机……天道……”

    他两眼骤然放光。

    “我想通了”

    李肆变得比盘金铃还激动,一把捏住盘金铃的肩膀,使劲晃了起来。

    “那不是人道,那是天道我要做的就是顺应……不,替天行道”

    几乎要被李肆揉进怀里去的盘金铃,心神终于拉了回来,却又马上荡到了另一个高点。瞧着跟自己咫尺相近的清秀面容正张扬着摄人的气势,她脸色潮红,将面颊上那淡淡瘢痕也尽皆掩去,两眼飘着,似乎全身已经失去了重心。

    “我要闭关”

    李肆晃了一阵,丢开盘金铃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才记起了什么,从罗堂远捧着的箱子里掏出一样东西,呼地丢给了盘石玉。

    “给你的,不合脚过来换”

    一双皮靴砸在盘石玉身上,姐弟俩都是一脸呆滞地看着李肆呼啸而去,于汉翼和罗堂远慌忙追上。

    “他……抱了姐。”

    盘石玉呆呆地说着。

    “闭……闭嘴……”

    盘金铃撑着桌子,无力地道。

    “他抱了姐。”

    盘石玉强调着。

    “你你不是不想学医,就想当司卫报答他吗?这靴子为啥给你?”

    盘金铃扯开话题,盘石玉也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靴子,欢呼一声,捧着靴子冲出屋子。

    “他是无意的……吗?”

    等盘石玉走了,盘金铃抱住双肩,低低呢喃着,似乎想将肩头的感觉留住。

    “萧苦妹啊萧苦妹,你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得过病吗?你居然还在想着他对你……你太不知足,太不知羞耻了。”

    念着自己从未向人提起过的本名,盘金铃脸色发白,凄怨地自语着。

    “你该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为什么给这里取了那个名字。”

    目光转到李肆带来的显微镜上,涣散的瞳光聚了起来。

    “他给我推开了天道之门,让我顺着天道走下去,我还在痴心妄想……”

    盘金铃面容平静了,深呼一口气,握住了那具显微镜。

    “既然他给我定下了命,我就拼上一切,为他看清这镜下的世界吧。”

    碎石路上,李肆急急迈步,于汉翼和罗堂远跟在后面,两人都没出声。经过一块大石时,罗堂远又瞟了一眼那石头上刻着的三个大字,终于忍不住了。

    罗堂远问:“我一直没想明白,总司为啥把这里叫绝情谷?”

    于汉翼皱眉:“我早问过了,总司说,这里有断肠草。”

    两少茫然耸肩。

    他们茫然,李肆却迷惘顿消。

    回到已经被大家习惯称呼为“李庄”的庄子,李肆急吼吼地召集了几位司董,尽管都还在忙自己的事,可大家已经习惯了李肆的风风火火,甚至还很期待,一般他会这样,都是因为要伸出那点金指头了。

    “琉璃坊做这样的玻璃罩子,不必仔细研磨,比盘碟薄一些,注意调整一下退火时间。关叔那边的铁坊打造这样的东西,生铁底座、熟铁盖子和提手,何贵作这样的扭轮机关,大概的原理是这样,细节何贵整合在一起琢磨。”

    李肆一边说一边用细炭条在纸上画,图案渐渐完整,看了好半天,何贵才勉强看出来:“这是……油灯?”

    李肆嘿嘿笑道:“是不会晃动,不会被风吹灭,可以随时提着走的油灯,甚至能提在马上,也可以叫……马灯。”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不上什么稀罕东西吧?气死风灯不也一样么?

    “等等,有玻璃罩,光亮可比灯笼蜡烛强多了,油灯怕的就是晃动和风灭。”

    田大由赶紧挖掘着价值,这话也在理,众人纷纷点头。

    可瞧李肆一脸兴奋,似乎这个油灯价值非凡,也让众人迷惑不解。

    “四哥儿,这东西……不值几个钱吧?”

    田大由心气提了起来,这种卖不出几钱银子的东西可看不上眼。

    “它很值钱,还不止是值钱,它就是那光……”

    李肆目光闪烁,神思像是投在了另一个世界。马灯不过是刚才在盘金铃那展示显微镜时,油灯晃动给他的启发,但更大的启发来自盘金铃的话,由这大的启发,他顺手将马灯弄出来,作为第一个实验品。

    “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李肆说,要有光……”

    他低低说着。

第九十四章 闭关三折

    李庄内堡外建起了一栋砖石堂屋,三面开门,前堂是一溜长长的柜台,正有上百人挤在柜台前,纷纷攘攘地朝柜台后的伙计伸手,像是抢购什么一般。

    “排队地上划的线是干什么的?就是让你们按着线站好”

    叱喝声响起,一个少年带着一队人进了前堂,乱糟糟挤着的人群安定下来,照着吩咐乖乖排起长队。

    李庄是新建的庄子,李庄的少年人可没人敢轻视,不说庄主,也就是青田公司的总司李肆。这个叫吴崖的少年,正是公司的两大司卫长之一,他和他身后那些司卫,都是千万人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狠人,就这么喊一嗓子,前堂顿时秩序井然。

    “吴小哥,得亏你来了,不然这个乱哪……”

    刘兴纯抹着一头的汗水欣慰地说着,他现在是常务部经算科的执事,经算科是青田公司的出纳部门,负责发放所有“力”级别公司人员的薪水。今天不是发薪,而是给新加入公司的人员发“工证”,农社、铁坊和新成立的灯坊都有不少新人加入,忙坏了刘兴纯和他手下那几个原本是帐房伙计的刘村人。

    “当初那个拖着鼻涕的脏小子,现在也神气起来了……”

    队伍里,田青正瞅着吴崖出神,身后就响起了这样的嘀咕声,是最后才拖家带口搬过来的刘瑞。田青还记得,他那几家被广州来的官兵糟践得啥都没剩了,这才逃了过来。

    田青没多话,静静排着,从柜台后的伙计那拿到了自己的工证,出门打开这份像是书册一般的东西,脸上浮起似喜似悲的复杂神色。

    “铁坊正力?一个月二两五钱银,加上铁坊的月奖,该有三两银子吧?”

    身后又响起刘瑞的声音,他斜着眼睛看到了田青的工证。田青只哦了一声,现在他可沉默多了。

    “把我分到农社,给了个协力,就是个长工,嘿嘿……来得晚,认了,就只看年底能分到农社多少花红。可你爹是司董,就没想着照顾一下自己儿子?”

    刘瑞意有所指地说着,田青心中一抖,他原本就是矿场的炉工,可搬到庄子来后,他父亲一直没让他进铁匠铺,就在庄子上帮着做些小事,到现在才允他进了公司。

    将杂乱念头丢开,田青皱眉道:“刘叔,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干得好就升,干不好还得降,四哥儿给咱们念的公司章程可清楚得很。”

    刘瑞阴阳怪气地笑着:“四哥儿……嘿嘿……真是会来事啊,这公司还真是怪异,怎么就觉着是要把咱们拧成一大家子似的。”

    田青撇嘴:“这不好吗?”

    刘瑞哼哼道:“好?谁知道?不是瞧着大家都进了,我才不想进。”

    田青觉得这刘瑞说话太别扭,懒得再理会他,揣好工证就进了内堡。回家路上,却跟关云娘迎面遇见,她正提着饭菜篮子,该是去李肆家。

    “表……表哥。”

    关云娘低头打了个招呼。

    “表妹……”

    田青也耷拉着脑袋,说不出更多话。

    两人擦身而过,田青忽然转身喊了一嗓子:“我不是从前的田青了,我会改给你看的”

    关云娘身子抖了一下,继续埋头走着,眼角却微微红了。

    “大姐,外面吹风么?”

    进了李肆的院子,关蒄随口问了一句,关云娘摇头含糊过,带着关蒄一起摆起饭菜来。

    “云娘来了呀,来来,一起吃。”

    李肆出现了,正一脸神思不属,见到关云娘,随口招呼着。

    “这……”

    关云娘还要推脱,却被关蒄摁到了椅子上。

    “快吃快吃,赶在四哥哥闭关前,让他把该教我的东西教会了”

    关蒄神采飞扬地嚷着,让关云娘很是纳闷,闭关?

    李肆是想闭关,可惜被关蒄给拦住了。两天前他从盘金铃那回来,交代了马灯的制法之后,回屋就要收拾纸笔,准备“闭关”。

    关蒄当时就不干了,抓着李肆的衣袖说:“四哥哥才教了我怎么把事情量化成数字,那些表格啊坐标系啊什么的还没教我呢,更重要的是怎么了解到那些事情。四哥哥不是说,数字没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就毫无意义吗?抓住真实才是最重要的吧?你要不教会我,这段时间我可要憋坏的……”

    关蒄眨巴着大眼睛,真诚在盈盈荡动的眼波中纯粹无暇:“四哥哥闭关的时候,关蒄我菜饭不思,肯定会饿瘦的。等你出来再给你揉着背,骨头顶痛了可不要叫唤哦。”

    被她这么一威胁,李肆无奈地捏捏小姑娘的脸颊,答应再教她几天才闭关。

    “那个顺藤摸瓜,怎么保证最后真能摸到瓜呢?”

    一边吃饭,关蒄一边问着关云娘一头雾水的问题。

    “所以你就不能只摸一根藤,至少得两根一起摸,摸到有交集的地方,再顺着向下。记住,只有孤证的事情,真实性会大打折扣。”

    这是李肆的专业,他回答得极为流畅。

    “那么什么才是定量的标准呢?这好像很困难呢。”

    “也不困难,关键是你想要作什么样的判断,以判断来定出量化数字,同时还要了解判断的背景。”

    “比如说……我想知道关蒄会不会长得又壮又结实。那么我先得知道,多吃肉,多锻炼,才会长壮长结实。然后我就观察,看关蒄每天吃得怎么样,是不是喜欢运动。如果把不多不少设成5分,那么吃得多,运动多,就加分,反之减分,最高10分,最低0分,这样汇总一段时间,就能大概知道,关蒄会不会……”

    “四哥哥讨厌啦,我可不想吃成猪”

    不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觉得那股暖暖的气息只属于他们,关云娘低头,泪珠跟着米粒一起扒拉进了嘴里,咸咸的。

    吃完饭,关云娘本就要走,关蒄却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小屋子。

    “放四哥哥一会假,让大姐你看看四哥哥我的水晶链子很好看”

    说话间关蒄拿出了一串像是手链的东西,屋子顿时就亮了,关云娘捂嘴不让自己叫出来,十数粒晶莹剔透,水滴一般的珠子串着,把她的眼睛都闪花了。

    抖着手摸上那珠子,关云娘的眼角又红了,这该是水晶琉璃,也叫玻璃吧。听说水晶琉璃杯子一套就得上百两银子,这么一串水晶琉璃珠,简直巧夺天工,还不知道值多少钱,任何一个妇人见着都要尖叫。李肆宠关蒄居然到了这个地步,把这样的东西随手就给了还没成年的小姑娘……

    “这就是命吧……”

    脑海里浮起之前田青那话,关云娘幽幽叹气,可链子上水晶珠的冰润感觉传入,将这思绪打散,就觉着是自己的血肉一般,再舍不得丢下。

    “二……关蒄,能……能借我戴会么?”

    关云娘鼓足勇气说着。

    “我还有呢,四哥哥说这东西不值钱,让我拿着玩,大姐喜欢就拿去。”

    关蒄却不当回事。

    关蒄还真没当是什么珍稀宝贝,关云娘几乎要欢畅地叫出声来。

    “不过……四哥哥说这东西不能见人,大姐你可千万别拿到外面去。”

    记起了李肆的交代,关蒄补充了一句,关云娘不迭地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东西要戴出去,她不被其他女人撕碎了才怪。

    “大姐感觉好孤单呢,希望这东西能让她快活一些吧。”

    目送关云娘离开,关蒄低低自语着。

    “对了再找四哥哥去,他不教会我这门学问,就休想闭关”

    接着小姑娘狠狠地赌咒发誓。

    李肆无力地呻吟,他想闭关……关于未来之路的思考正在他脑子里翻腾着,就想一个人花几天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偏偏就没这机会。

    现在不是关蒄在拦着他,是又有大事上门。

    罗恒,罗虎子,不,罗堂远的父亲。几月前,棚民们被杨春鼓动,跑到凤田村来找食,却被李肆带着村人用长矛逼退,就是这个罗恒代表棚民和李肆谈买卖儿女的事。这时候李肆才明白过来,自己给方铁头改名为“方堂恒”的时候,罗堂远脸上堆起那怪异表情是为的什么。

    “李老爷,求你再伸手帮我们一把”

    几月前的罗恒还有一丝心气,可此刻他完全成了佝偻蚁民,跪在地上直朝李肆磕头。

    “把你爹扶起来。”

    李肆吩咐着罗堂远,现在他身边一直带着两个少年司卫,除了于汉翼之外,另外一个人轮班,这段时间正是罗堂远。未来还会有一个盘石玉,他满心想给李肆当随身侍卫,李肆就把他丢到了山上去挖金子,将之前少年司卫的训练路线再走一遍。

    听罗恒说,之前得了李肆的“帮助”,他们那群从湖南来的棚民勉强能度日,加上知县李朱绶压着山主降了点租子,他们就继续在山上种茶。杨春再度裹挟,他们逃开了没去。现在杨春败了,他们刚帮着山主收了夏茶,得了一些钱货,却被清山的官兵指为贼匪,洗劫得再无长物之后,这才承认他们是棚民。

    “官兵……”

    李肆叹气,虽说现在是太平年月,官兵不像乱世那样凶恶,可依旧是兵匪一家。他还记得,即便是在康乾时期,地方官也在奏折里含蓄地提到过,不希望外地官兵过境,特别是八旗兵,说什么小民畏惧大军“威严”,这“威严”看来罗恒是领教到了。

    帮是想帮,他还想着将这帮流民也吸纳进公司。问题是光把刘村人聚到庄子上就很惹眼了。这可不是什么三国乱世,随你养人扩城。他这庄子现在已经有了一千五六百人,没布置好保护伞之前,可不能再长了。

    脑袋里一堆事,李肆暂时没有头绪,只向罗恒允诺会有办法,让他先带一些粮食回去安顿棚民。

    “不去送你爹?”

    见罗堂远没跟上去的意思,李肆讶异地问。

    “总司,我不是卖给了你吗……”

    罗堂远神色复杂之极,李肆看不透,不清楚是不是对他爹有恨意,还是真的将那卖身契当作血缘断绝的宣告。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爹,去跟他说说话吧。”

    李肆扬着下巴,罗堂远咬牙点头,匆匆追了出去。

    “所以我才要闭关,要把那光亮给凝出来,给我自己指路,给你们指路。”

    看着父子俩聚首,相对低泣的场景,李肆这么自语着。

    可他这闭关再次受阻,田大由找到了他,说有贵人来访。

    “说是找段老夫子,我只好找你了,那人不愿说来历,可身边有好几个护卫,人也很……贵气,像是比李朱绶还要大的官老爷。”

    田大由有些见识,但层次还是不高,也就只能看到这么多。

    找段宏时?难道是……

    李肆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第九十五章 浆糊里捣出金窝头

    来人几乎跟段宏时同龄,一样的清瘦身形,穿着朴素的葛布大褂,手里一把扇子摇着,站在内堡的迎宾楼前,微眯着眼四处张望。如果不是身后还伺立着四个精壮汉子,满眼警惕地以这老者为中心扫描不定,李肆说不定还会当他是段宏时的乡间文友。

    这位官老爷的微服私访作派,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

    李庄不是秘密据点,不可能不让外人进,何况是这样的人物,有点眼力的都不敢阻拦。李肆也不会因此怪罪司卫,今天负责哨望的是贾昊,他也是瞧着这人为找段宏时而来,并没什么恶意。

    但是应对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麻烦,李肆正在担心自己的庄子露富太过。

    老者的目光停留在蒙学楼,上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吸引住了他,脑袋也跟着那声音微微晃了起来,嘴里念着:“之地,民风淳淳哪。”

    李肆压住嘴角的抽动,这老者要是进了教室,看到黑板上写着的字,还不定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老先生可是找段老夫子?”

    怕这老者真要去那,李肆赶紧出场。

    老者转身看向李肆,显出一张冷肃面容,仿佛眉角和嘴角都带着刀子一般,目光也沉凝如潭,自有一番身居高位的气势。

    “听乡人说,段先生关了书院,搬到了这个……李庄,他此时可在?”

    老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柔和,在他眼里,李肆这个少年郎就跟乡间小童没什么差别。

    “段老夫子回乡探亲去了,此时还未回来。”

    李肆一边答着一边在心中权衡,听这老头的口音,多半是京城来的,最近有什么大官到广东?答案很简单。

    老者遗憾地哦了一声,拱手谢过,转身要走。李肆决心定下。既然来了,不留下点东西就想走?

    “西崖先生……可是为杨金案而来?”

    李肆再度开口,老者呆住。

    “咦……”

    老者转身,一脸诧异,李肆心道宾果,猜对了。

    这老者正是奉旨审理广东府县案的汤右曾,先前粤北匪乱,扰了他审理杨冲斗金启贞的工作。现在匪乱平息,可一省官吏还要忙着处理如山一般的报损告免文书,连审案的文报都没送齐,案子也就这么拖着。见萨尔泰在广州享受花花日子,不屑与之为伍,想到之前田从典提起过的那个人,就专程微服来了英德。

    “小子李肆,拜在段老夫子门下,学一些杂学造福乡人。”

    李肆摆出一副老实人嘴脸,汤右曾释然,难怪这小子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气质。明知他是大官,却只以字号称呼,原来是段宏时的弟子,也沾上了隐逸贤者的风骨。

    “这庄子是家师说合了附近村人而建的,不是如此,还真难在这场匪乱里保住财货性命。家师洞烛千里,对这场匪乱早有预料。”

    将汤右曾迎进楼里贵宾室,听他问到这庄子的来历,李肆张口就开始忽悠,反正段宏时不在,什么脏水就往老头身上泼吧。

    “难得啊,段先生居然料事如神……”

    汤右曾钦佩不已,这可是古时名士之风呢。

    “当然,家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古往今来,没几人能比得过。”

    李肆摇头晃脑地捧着自己老师,听得汤右曾呵呵轻笑,果真是个单纯的小子……

    “那么关于老夫此行……段先生是否留下了话?”

    他赶紧扯到正题。

    汤右曾当然是为杨冲斗金启贞案而来,这两个知县的案子,还是李肆当初得以压动李朱绶解决赖一品的官场背景。拜段宏时为师后,对这两个案子也有了足够的了解,有师爷出身,并且经历过十多年前广东均平银改制的段宏时讲解,其中利害关系,李肆是再明白不过。

    但段宏时真没料到汤右曾会来找他,要有什么话,就得李肆自己圆了。

    “老师留话说,如果西崖先生只为知情而来,直接提两县书办,由西崖先生另请的钱粮师爷理帐,将首告两县的绅民税亩人丁帐查一遍即可。”

    杨冲斗和金启贞遭罪,直接原因是搞摊丁入地太猛,而具体原因却有不同。杨冲斗是因为禁止曲江煤出县,惹怒了立足韶州的广州商人,撮弄当地煤商告他贪渎。金启贞是因为南海番禹等少地县的乡绅跑到新安县置地,不想立侨籍上户纳粮,借当地人名目立户,被金启贞发现而严惩,也才唆使当地人出告。【1】

    原本这些事都涉及外县,各县一般都不会处置太重。可这几年满丕和赵弘灿严控地方钱粮,各县不得不以各种名义复均平银,两县因为历史原因难以起复,不得不加大摊丁入地力度,连带的在这些细务上也多留了心,拿后世的话说就是采取了紧缩的地方保护主义政策。

    他们这么一搞,就破坏了广东全省一盘棋的形势。对这二人的处理,决定了今后广东府县的财税政策走向,所以才会引起全省府县的关注,他们也各有自己的苦衷。

    听到李肆的话,汤右曾半眯着眼思忖起来,李肆的理解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两条,一是不能扫了皇上的面子,二是必须扫了萨尔泰的面子。至于赵弘灿满丕,他可不在乎。

    “老夫若只为知情,又何必来这一趟。”

    杨金案是朝廷之事,原本不可能跟这乡间少年郎提及,可汤右曾却当是在跟段宏时对话,自然也就没了顾忌。

    “那么家师只留了一句话……”

    关于杨金案,李肆本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关联,能捣捣浆糊,让这广东官场越乱越好。

    “若西崖先生另有所求,何必索其根底,西崖先生只要坚持两人一体就好,等江南那边消息落定,这边自然也会偃旗息鼓。”

    段宏时早就说过,广东官场对此案的普遍猜测是金启贞会放过,杨冲斗会重处,毕竟前者是旗人,后者是汉人,所以杨冲斗的儿子才会急得跑去叩阍。

    李肆扯出“两人一体”,原本很有些不搭调,初听根本就是局外人说外行话。可这么一搅,原本是政务问题,却被扯到了满汉问题上。

    让李肆陡然生出这神来一笔的想法,是他猛然记起江南科场案的结果,而这结果还有几个月就要揭晓。嘎礼被革职,张伯行留任,汉臣暂时得分,至少是面子上得分。不管康熙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但目前的态势,康熙显然不愿意让满汉问题成为敏感话题。

    杨金案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再拖一阵子,江南科场案的走向也会渐渐明朗。让汤右曾把这事扯到满汉之争上,到那时候可没人愿意让两个小小的知县再在满汉之争上搅起波澜。他们有很大的几率能脱身,而这跟萨尔泰的初衷显然不一致。李肆用膝盖想都知道,正是噶礼案的关头,萨尔泰那种满臣是绝对想踩汉臣一脚,主张两人区别对待的。汤右曾的态度是什么,不必问都知道,他必定是要跟萨尔泰作对,否则也不至于跑到英德这穷乡僻壤来找段宏时。

    汤右曾两眼顿时一亮,拈着长须沉默了好一阵,这才缓缓开口:“段先生……居然连噶礼案的结果也料到了?可这结果……难以置信。”

    他可是官场老油条,李肆这话的深意,他很快就想到了。可眼下噶礼案的形势还不利于汉臣张伯行,甚至有传言说皇上要另派满臣为钦差重新审理,结果怎样,大家都清楚,这李肆所言,他老师竟然是料定张伯行会胜出。

    “有李大学士在朝,皇上圣明睿识,自然会有妥善的处置。”

    李肆虚伪地说着,李光地的意见,对康熙处置噶礼案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事李肆还记得。

    汤右曾呵呵笑了,他也想通了,不仅是杨金案的疑惑顿消,连带对噶礼案也心中有数。

    “你老师的确是洞烛千里。”

    汤右曾欢畅无比,虽然没见到段宏时,可留给弟子一句话就解决了他心中难题,仰慕之心更甚。

    “若是尊师回来,我还在广东的话,可千万要请他到广州一叙,哦,不,唤人告知我,我再来向尊师当面请教。”

    汤右曾起身告辞,一边说着一边摸索周身,似乎是想留下点什么信物。可他一身素装,身无长物,就只有手上的扇子。唤过手下,取出关防章子,啪嗒一声,就在扇子上盖下了一个紫红的钦差关防印章,直接递给了李肆。【2】

    在这个时代,官员来往联络,没个信证可不行,官老爷要派差行事,特别是遣手下家人做事,就得要盖了关防或者官印的文书信物,才能让对方确认身份。汤右曾的钦差关防本不是随意到处乱盖的,可段宏时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非常希望能当面见到。这关防是让李肆差人来报时,方便来人穿州越县进广州府找到他,否则一般的草民哪能那么容易见到钦差大臣。

    李肆随手接过,也没点头哈腰,淡淡拱手送别,这作派正符合他世外高人之徒的身份,汤右曾反觉得自然。

    “这广东一地,风物人情,还真是傲然卓立,与中原迥异啊。”

    临走前,汤右曾还留下了这么一句感慨,大概是觉得这广东地面上,居然还有段宏时这样的高人,看问题之犀利,处事手法之独特,真是出乎意料。

    他转身的时候,李肆的面容已经僵住,这话如夏日鸣雷,又在他脑子里荡起风暴。

    杨金案的一个原因,是他们两县隐隐自外于全省大局,而汤右曾这话,又在说广东与全国的不同。

    说起来,广东跟全国,还真不是一盘棋呢。

    原本李肆从盘金铃那悟到了自己的前路,可那还只是大方向,具体的策略还有待思考。而现在汤右曾随口的一句话,再加上杨金案背后的东西,让他醒悟到,通向这个方向的道路,就在脚下,就在广东。

第九十六章 老师你说得对,但是你错了

    “啊哟,我就知四哥儿是天上下来的,一身的本事早早就让我家二小子过来帮衬四哥儿。现在嘛……经算科的执事只是让他先练着手,早晚还要升的。女婿也在料应科作助理,就大小子没本事,只在蒙学得了个襄理教补学……”

    李庄外的荒地多出了一片草棚木屋,其间人来人往,热闹不已,这是周围乡人自发聚集起来的一个小墟市。李庄如今有了一千多号常住人口,日常所需不是小数,自然招来了不少商贩。李庄的一些产业,比如琉璃坊、皮行、鞋行和铁坊,也在这里开了铺子卖东西。鞋行的硬头靴子,皮行的皮带皮包,琉璃坊的碧玉水墨琉璃品,更是引来了不少行商抢购。

    此刻墟市里人声鼎沸,却依旧能听清刘婆子那高亢的瓜噪,不顾周围人的白眼,她正扯着谁自顾自地说得高兴。

    “嗨呀,云娘啊,正要说到你呢……”

    虽然戴着面纱,可还是被刘婆子一眼认了出来,关云娘低头侧身,却还是没避开。

    “你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婆家还得要门当户对才行,刘婆子这里可认识不少员外老爷的子弟,你中意哪一类的?对了,咱家二小子现在也还没成亲呢,要不考虑一下?肥水不留外人田,咱们现在都是一庄人嘛。”

    刘婆子一顿唠叨,吓得关云娘直朝身边人背后躲去。

    “刘婆子,云娘还是没出阁的闺女,你怎么对人家这么没羞没燥地说话还是人不是?”

    关云娘身边是王寡妇,现在掌着猪场和鞋行,心气也高了,径直就朝刘婆子骂起来。刘婆子灿灿笑着缩开,周围人嘀嘀咕咕的话音却没停下,都在罗列关云娘可能嫁去的人家。

    听到什么布庄老板、山场主、油商米商的名字,关云娘遮在面纱后的秀丽面容也扭曲起来,捏着王寡妇的手打着哆嗦,王寡妇赶紧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却见她像是自己想通了,挺背昂首,再不理这些话语。

    “云娘这姑娘,还真是可怜……”

    想到关云娘本该嫁给李肆,阴差阳错,却将这位置让了妹妹关蒄,王寡妇暗自叹气。

    “啊哟……”

    刘婆子的高亢声音又在墟市外响起。

    “段老夫子回来了呢”

    墟市里有不少是凤田村人,听说这段老夫子是李肆的老师,可一直没怎么见过。听得这话,都涌了出来打量,正见到一个老者骑着一头骡子,一脸铁青地朝庄子行去。

    “段老夫子这是怎么了?”

    王婆子拉住后面驮着行李的车夫问。

    “老夫子在浛洸遇见了知县老爷,帮着祭奠了匪乱里殉节的妇人,心情很不好。”

    车夫也是一脸的凄然。

    “杨春可把浛洸害惨了……”

    人群里,像是熟悉浛洸的商贩唉声叹气地说着,

    “杨春当然可恶,广州来的官兵也没差多少有几个殉节妇人都是遭了官兵的害,结果连牌坊名分都没得,官老爷可不敢张扬这事”

    另一个商贩恨恨地接口。

    “广州人最可憎”

    话题不知怎么就偏了……

    英德县城,总兵衙门后堂的侧厅里,镇标中营游击周宁急急进来,朝正心烦意乱的白道隆拱手。

    “大人,牙人那传回的消息,萨尔泰大人身边的确是有郑齐这么个家人,而且奉令出外,具体是何事不清楚。”

    听了周宁的话,白道隆那张商人似的和气面容顿时惨淡得有如亏了血本一般。

    “京官最可憎”

    他恨声骂道。

    “关防也没错,该不是假的,两位钦差出行前,邸报上就提过会巡查禁矿的事。”

    周宁小意地提醒着,白道隆冷哼了一声。

    “巡查?他萨尔泰真要巡查,就该行文给李朱绶而不是我现在就派个家人直接找我,这不是明摆着要在我身上剐油吗?就为他钦差来,我的矿场已经停了一两月”

    周宁无奈地陪笑:“可终究得应付啊,钦差门前也七品官呢。”

    白道隆无奈地叹气道:“罢了,只得割肉应付这恶狗了事。”

    过了好一阵,一队人出了总兵衙门,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那个满身细光绸子的年轻人呼啦啦摇着扇子,咬牙恨声道:“这白道隆把咱当叫花子打发么?五百两银子?吃屎去吧”

    他朝身边人扬着下巴:“去查清楚看他白道隆在这英德有多少黑矿,拿实了证据,一处要他一千两小看咱郑齐不要紧,小看咱家主子,他还想不想在这总兵位置上呆了”

    身边人轰然应诺,相互对视的目光里满是兴奋和贪婪。

    李庄,听涛楼的贵宾厅再次迎来贵宾。瞧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茶叶飘散,水色渐幽,段宏时的铁青脸色也渐渐消融。

    “水晶琉璃杯……我这徒弟,还真铁了心要当匠师了。”

    他低声嘀咕着,捧起茶杯闭目茗茶。

    “老夫子还得等等,总司还在闭关。”

    贾昊匆匆进来,朝他恭谨地说着,李肆是他们的师傅,老夫子是李肆的师傅,算起来他们这些少年该是老夫子的徒孙……

    噗哧……

    段宏时终于又喷了茶,闭关?

    七天,李肆在自家小院里“闭关”七天,除了吃喝拉撒,全都闷在屋子里写写画画,看得关蒄忧心不已。好说歹说,才争取到每天给他按摩一次的机会,可按摩的时候,李肆犹自嘴里念叨个不停,然后就在关蒄富有节奏的推压下呼呼入睡。

    七天后,找来刘村的剃头匠把已经长碴出鬓的脑袋剃了一遍,摸着头顶那片金钱底,李肆眼神迷蒙地对剃头匠说:“你可以先学学另外的发式,应该等不到你儿子长大的时候了。”

    将一头雾水的剃头匠丢在身后,李肆夹着出了院子,径直去找段宏时。他早知段宏时回来了,可思考所得没整理好,就没急着去见,段宏时也感觉自己这弟子像是在攻关一个大课题,没打扰他,就在李肆给他安排好的小院住下。

    李肆进门的时候,段宏时还在观察玻璃杯里茶叶的沉浮,等了李肆足足三天,他可是闲坏了。

    “唔,看来是神功有成了。”

    段宏时瞅着李肆,感觉他似乎深沉了一些,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么锋芒毕露,想想自己离开这两月里,这小子就又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搞出了青田公司这么一桩事业,他就对李肆的“闭关”所得充满了期待。

    李肆却不忙不慌地坐了下来,瞅了一眼段宏时身边伺立着的童子,那是他从棚民那买来的小儿,有些讶异地问:“老师身边那个侍女呢?”

    那个白衣侍女,又会茶艺又会弹琴的,段宏时居然没带回来?

    “唔……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嘛。”

    段宏时一边说着,一边瞅李肆的反应。

    “哦,可惜了啊。”

    李肆叹气,段宏时眉毛一扬。

    “瞧老师你那侍女多半是读过书的,正想着在庄子里开女学,就愁没女先生可以教书。”

    这话出口,段宏时眉毛垮了下来。

    “女先生……你也真敢想的。”

    段宏时不再跟他打屁,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这几天苦思,有了什么结果?”

    李肆反问:“记得老师之前提到过一,说外儒内法的一,不是你所求的一,弟子想问,老师所求的一是什么?”

    眼见李肆摆出一副问难的架势,段宏时也认真了,嗯咳一声清了嗓子答道:“为师曾经说过,以真为则,由器见势,看透地势还不行,天之势,为师尚未参透,所以这一,不能妄测。”

    李肆换了个角度问:“老师你说儒法得一,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得一的东西?”

    段宏时点头,这问得深了:“先秦古时,这儒法之外,还有道,还有墨、名、纵横和阴阳诸家。秦始之后,诸家纷杂,渐渐被融入儒家,失了根骨,再难承继,唯有道一家沿袭而下。可这后来的道家返诛本心,不入地势,跟外来之佛争起鬼神之事,再无法撑得了一。说起来,这儒法所得的一,竟然无可代替”

    他悠悠长叹:“为师之所以在这英德闲居,除了参悟天之势外,也是因为始终看不透这儒法得一的困局。”

    困局?

    “没错这天下,已入困局”

    段宏时霍然起身,一脸的愤慨。

    “前几日我经过浛洸,正好遇上李朱绶向浛洸殉节妇人授牌匾。因贞节被夺而寻死的妇人,为师不言是非。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父母和指了亲还未纳采的夫婿被贼匪害死,独她藏身而活。而后她家中亲戚前来,未发一言,就轮流给她指着井口,催她殉死。”

    “她家尚有宅地祖屋,亲戚用心,路人皆知可那小女子孤苦无依,无人替她声张。周围邻友有心说话,也难以开口,怕碍了她完节声名,就眼睁睁看着她投井而亡”

    他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回想自己所见那一幕:“就在李朱绶给殉节妇人授牌匾的时候,出了这一幕咄咄怪事,正是那些牌匾让邻友旁人噤若寒蝉,让那小女子无颜存世。而她的亲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以礼教杀人,填私心深壑。世上却无一人出首喊冤,心肺已然笑烂为师就在那为师就看着他们似哭实笑为师恨不能……”

    他有些哽咽,停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听到这,纵然前世已经见识过太多惨事,李肆的心口似乎也在开裂。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比关蒄大不了多少,这点年纪就遭受了如此惨事,怕是下到地府,喊冤之声也会让阎王毛骨悚然。

    段宏时继续道:“本朝礼教兴隆,背后实乃儒教腐坏,此事人人本心都知是错的,可人心却被禁锢到如此地步,以礼杀人而众口无言再加上法术强直,这地势已然被儒法一体给沉沉缚住,再难起伏。为师断言……”

    段宏时的言语如利刃,似乎是在他自己心头一刀刀割着。

    “百年之内百年之内,这地势就会僵死一团,腐臭冲天,那时将有不堪言之大变,不知山河会染成如何颜色,华夏会沉沦到九幽几重”

    李肆有些喘不过气来,老师你说得太对了,虽然时间上还差点,但让这满清继续统治下去,华夏大地就会是你说的那番景象。到那时草民成了愚民,风水比命还要紧,官老爷成了愚官,海上苏武“美名”远扬,朝廷成了愚堂,沦为当世笑柄。见到洋人当成鬼怪,迷信之事横行。守旧自大,蛮横蒙昧,演出种种荒唐可笑更可悲的戏幕。

    “老师,你错了,这不是困局……”

    李肆缓缓开口,段宏时呆住。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可以得一的东西。”

    他平静地说着,眼中闪烁着清澈的光亮,那是他凝聚而起的光。

第九十七章 一只猛兽,一只猛兽在华夏蛰伏

    “那是什么?”

    段宏时红着眼问。

    李肆举起手中的书,五个歪歪扭扭全然不见肉的丑字映入段宏时眼帘,端详了好一阵,段宏时指着其中第三四字茫然摇头:“这一词作何解?”

    想及这时候还没这个词,或者是没那种解法,李肆嗯咳一声,将书丢开,又提了一个问题。

    “老师,你对工商是怎么看的?”

    段宏时情绪渐渐平复,坐了下来,沉吟一阵后,皱眉道:“莫非你瞧上了杨朱之学?”

    李肆稳坐钓鱼台:“请老师指教。”

    段宏时微微摇头:“工商一道,《盐铁论》已经辩得差不多了,后世再没超出此书之说……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故盐、铁、均输,所以通委财而调缓急。”

    段宏时背了一大段,接着来了一句:“可最后的结论是什么?罢之,不便也也就是不便而已,微末枝节尔。”

    李肆笑了:“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段宏时叹气:“这不过是恒宽不想让争论上升到工商与儒法之争,替桑弘羊调和而已。可也能看出,即便是能畅言的时代,工商也绝无可能与儒法并列,去争那个得一的位置。自那之后,工商更只是贱学,甚至不成其为学,不过是皂隶一流的枝节。”

    他摇头道:“工商不可能得一,先秦杨朱学是道家异途,未能与商家和轻重家等说融汇,它始终无骨。不是附于侩商,损天下而逐利,就是握之权柄,荼害经世,一如王安石。”

    这便宜师傅还真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一听工商就跳起来发飙的士人,而是直接说到了要害之处。

    很多穿越者回到古代,想的就是工商立国。但正如段宏时所说那样,在古代,工商是一种实务,没有思想基础的实务,即便握着《国富论》一类的宝书,没办法跟当时社会的基础联系在一起,那就是鸟语天书。

    在这个时代,在儒法合一的华夏,工商就体现在两个方面,要么是商人单纯的逐利,要么是集权官僚体制用来吸血,它没有独立性。

    段宏时又加了一句:“历代都看重工商,但都置于法之下,为朝廷财赋供食。儒则闭目无视朝廷的工商之策,专看根植于草民的工商。由此而将工商从草民一层驱走,由朝廷和官商把控,儒法一家,在这工商一途上也能看得清楚。”

    接着他说到了很犯忌讳的东西:“就这商一途,本朝握控得比历朝都深。上有内务府商人,也就是皇商,之下是官商,最下才是民商。以禁榷之策提纵天下,无商可自立。盐铁丝帛茶酒铜铅矾,凡有厚利和草民赖其活命之物,都属禁榷或管控之物,包括海贸,全由这层层商人而上,汇于朝廷和皇室所有。”

    他呵呵笑道:“工济于商,铜铁盐糖丝织营造,与商同理,所以啊,李肆,你说这工商,该怎么能得一呢?”

    听清了段宏时的批判导言,李肆没有沮丧,这些他都想得很透彻。后人未必比古人聪明,更不一定比古人见识深,但后人能看到历史轨迹,这已经是再粗不过的金大腿。靠着这条金大腿,李肆这个并非经济专业的记者,也就是所谓的杂学家,也能在这事上有一番说道,三百年后的历史已经证明了由工商而起的一。

    “老师,工商,只是一个表象,最活跃的一个表象,其实农事跟工商一样,也只是个表象。在它们背后,还有一个东西。”

    李肆将他那本书翻过来,指着封面上那第三四字。

    “资本……”

    段宏时皱眉念着,他还是不太理解这个词。

    “不叫资本也行,就叫……货币……好吧,直接说,就是铜钱和金银。”

    李肆不好说得太深,毕竟什么交易符号什么的,是后世在社会学基础上深究货币的诠释,属于形而上学的东西。

    “钱?”

    段宏时瞪眼。

    “是的,钱。”

    李肆开始启发他的老师。

    “老师经常说到王安石,那么请问,他的青苗法和市易法,有着什么意义?”

    段宏时抽了口凉气,眉头皱了起来。

    “青苗法和市易法,朝廷以钱……拿捏天下,本意或许是要惠民,实质却榨取了民利。”

    这是段宏时的一贯观点,不论王安石个人动机如何,至少结果是大家公认的。

    “老师也说到,商人逐利是本性,朝廷握工商也是历代不移之法。可在弟子看来,并非商人本身和朝廷本身有此本性,商人逐利,终究还有人心之限,朝廷更是为基业长青,可为何钱在手就变了嘴脸?那是因为,他们手中的钱有逐利本性。青苗法市易法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看清这钱的本性。”

    “钱的本性在于流转循环,生生不息,有如人觅食一样,它天生就是要逐利,要换取更多的钱。”

    “不管是草民、商人,还是朝廷,当他们以钱相互流转时,这钱就要去寻利,草民、商人和朝廷的欲求,都由这钱去引领去兑现。老师也说过,财兑万物,就因为它能兑万物,有这样一个本性,难道它不是自有生命,自有学理,循着它本性而自为的东西吗?”

    资本是头猛兽,那啥百分之多少的利润会让人那啥的名言,他就不必再喷出来装叉了,李肆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钱,能得一”

    段宏时呆了好一阵,一会点头,一会摇头,一会算着佃户田租,一会自语着高利贷,目光越来越亮,对正苦思儒法之外出路的他来说,李肆此言,真是给他推开了一扇宽敞的大门。

    “不对,这钱纵然能得一,却如猛兽一般,能将人吞得骨头都不剩”

    段宏时面色微红,他找到了致命的破绽,也将李肆埋着的话给挖了出来。

    “它还是没有骨,它依旧掌握在商人和朝廷之手,青苗法就是王安石以朝廷之手放出的猛兽,市易法亦然,危害令后世闻之色变,即便是当今朝廷,也不敢重蹈覆辙。”

    李肆笑道:“那是因为它还没有长大,老师您想想看。上古之时,人们茹毛饮血,用贝壳换猎物陶器,到得后来,人们开始会耕田,会采矿,会织布,开始用铜钱,用金银,可换之物和数量增了千百倍。再到后来,比如说现在,人们在山场种茶,在平地种甘蔗,江南的织女们用织机纺丝,绣工们埋头绣着跟饱暖毫无关系的花纹。纵观这些人欲之下的劳作,它们是怎么来的?不就是被钱一步步引导而来,然后又推着钱一步步长大的吗?”

    李肆举出段宏时不甚明了,后人却有所心得的事例:“老师可知,这百来年间,除开华夏自产的金银铜钱,从海外有多少白银流入?”

    他不敢举数字,不然段宏时这个老奸猾肯定要嘀咕他是从哪里得知的数字。可他就是这么一句提醒,段宏时却明白得通透。

    “前明至本朝,亿万瓷绸茶出海,换回的多是银子,这倒是真。”

    李肆悠悠道:“它在长大,儒法虽然想得一,可在钱这事上,却始终未能自如操控。即便有禁榷,有层层皇商官商,却不能将它如人心一般揉捏。就说这海外流入的白银,本朝今时的安靖,也是受惠于此。而其间钱所生的力量,也让朝廷和皇商官商难以尽数捏住。”

    段宏时一拍大腿,他记起了另一件事:“前明李闯起事,根底就在陕西缺银就是缺钱致粮货难通,草民难活”

    这又说到了明亡之因,仅以经济学的观点来看,明末因为辽事和东林党坐大,使得货币的流通成了一条单行道,就在东南沿海、江南到辽边流转,能转之西北的极少。陕西之乱,表面上是天灾缺粮,可江南和北方不缺。根底是缺银钱,山西晋商乐呵呵地向北边卖粮,却不愿向西北流通,因为那里没有银货,没有可逐之利。朝廷被一帮东林党把持,为这条单行道保驾护航,对地方丧失控制力,从而酿成大乱。

    李肆继续将话题深入:“其实还不只是钱,钱是这只猛兽的身体,钱之上还有……那该叫市场或者是商业,市场是这猛兽的头脑。现在是它的头脑还未完全长成,还有很多要素没有催生,所以只是它的身体在动。既然没有头脑,自然就会被商人或者朝廷左右。”

    所谓的要素,那就是技术了。这技术不仅包括自然科技,还包括管理技术以及数学等基础科学。而技术并非自然而生,而是由钱引领着**降生的。特别要说明的是,技术的萌芽就像是草,满地都是,资本寻着了它认为最有价值的一株,给予其营养,然后才长成参天大树。

    大略的理论骨架是这样,要散开来论证,李肆就不是闭关七天,而是七年甚至七十年……

    “这岂不是说,你这个资本,只有个身体的猛兽,它能得的一,今世是无望的,还得等到它脑袋长成才行?”

    段宏时又寻着了问题。

    李肆点头,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华夏大地是无望的,可已经进化到重商主义的欧洲是有望的。英国佬殖民印度,再以印度为踏板进军华夏,一百二十八年后,因为用鸦片榨取白银受阻,才用上了枪炮,打开了华夏的大门,整个过程都是受着这头猛兽的驱使。

    英国佬之前,西班牙、荷兰乃至整个欧洲,在大航海之前,就已经孕育出了资本怪兽,被它驱使着朝全球迈进。而工业**启航后,这头猛兽更显现出了它无可阻挡的威力,进而将政治、军事、文化统统纳入它的利爪之下,肆意拨弄,朝着全球分肥体制推进。

    可他又摇头,因为……有他来到了这个时代。

    “如果我们能补齐它缺少的要素,把它的头脑造出来,今世为何无望?”

    段宏时盯住李肆,开始喘起粗气,他想到了李肆脚下那靴子,想到了自己手里的水晶琉璃杯子,还有他两个月造十二门炮的奇迹,说不定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这些,就是李肆所说的要素吗?

    对了,特别是这个青田公司,这三天他虽然没有刻意观察,却也觉出了诸多异样。比如那等级森严的划分,那田地归一的统筹,样样都像是在跟着商号工坊走。

    李肆微微笑着,为自己能灌得这个便宜师傅而小小自得,却不知道,段宏时正满着一个念头,这个弟子……难道就是这头猛兽的化身?

    “但它是猛兽……要吃人的猛兽就如同浛洸那被礼教逼死的小女子一样”

    瞧着李肆那嘴缝里微微露着的白牙,段宏时继续尖刻地指出“钱”的本质。

    “它真能得一的话,确是与儒法之一不同,可它如饕餮一般,毫无底限为师曾记得几年前在江南,有布商为销红布,惑言说有贼匪专掏小儿肝肺,穿红布者不取。转夕之间,红布价涨十倍,更有贼匪真掏了小儿肝肺去寻那买者这猛兽所得的一,背后就是杨朱之学,而对杨朱的述伐,历代罄竹难书”

    李肆点头,从工商到资本再到市场经济这一套东西,段宏时脑子里已经隐隐有了概念,而段宏时直追本质的眼光也着实了得,不愧是从儒法里跳出来寻找另一条路的贤者。

    这猛兽的本质也确如段宏时所说,是真要吃人的,即便是在三百年后,也还在吃人,甚至于它无物可吃的时候,还会吃自己的身体,比如老美的次贷危机。

    “所以,我们要给这头猛兽戴上嚼子,装上鞍具,稳稳骑在上面,随时掌控着它,怎么掌控它,又是一番学问。”

    李肆长出了口气。

    “老师的帝王术,将时势分为天地之势,认为自然为天,人事为地,弟子不敢苟同,比如这钱……”

    他摸出一枚康熙通宝,立在眼前,凝眉说道:“这钱背后的猛兽,你说它是天之势,还是地之势?人要掌控它,是行的人事,还是在探入了天道?”

    段宏时愣住。

    “天道?”

    李肆点头:“弟子认为,天之势就是人心人力所不能移的天道,地之势不过是人依着天之势而行的回应。掌控这头猛兽,就和老师你的帝王术一样,其实是在探求……天道。”

    段宏时眼神恍惚,隐约觉得自己和李肆的角色颠倒了过来。

第九十八章 不是剽窃,是微创新

    “掌控这只猛兽,让天下所得的一,是一个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人人自利而后利天下的一,这未尝也不是大同。”

    李肆开始忽悠了,文人嘛,总是有理想的,而且任何一种思想,也总是以“我有一个梦想”为开篇的,不得不说,李肆自己的梦想也是如此。

    “人人自利,而后利天下?”

    李肆的声音由飘渺转实在,段宏时跃入虚空的神识终于拉了回来,这说法是将杨朱之说里割裂的人和天下给统一了起来,靠的就是这“钱”,他脑子一下转不过弯来:“怎么可能做到?”

    “天道”

    李肆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愿公平,顺应本心,这难道不是天道?”

    段宏时沉默了,如果忽略钱后那只手的话,就像是拿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的确是自愿公平,只是……

    “上有朝廷和奸商权势倾轧,下有人心贪婪无尽,怎么能做到自愿公平,顺应本心?”

    他对这话的现实性表示了严重的怀疑。

    李肆点出要题:“所以掌控这猛兽之法,就在于恪守天道:持中、公正治世之道,并非人事,并非只在人心,而在人心之外的这天道。要参透天道,才能得老师所求的一,而不是儒法所束缚的这个一。”

    “所以……你这书,在资本之前,才加了这两字?”

    段宏时点头,这开始有点味道了,他指着书的封面问。

    天演资本论……

    这就是李肆给自己的书起的名字,把天演论和资本论凑一块,确实有点恶趣味,但他自问自己所论,不管是在天演,还是在资本,都跟那两本书没什么瓜葛。如果有穿越同党嗤笑自己剽窃的话,他也有底气说这不是剽窃,是微创新。

    李肆来此时代,以黄金束缚人心,以公司推动工商,攀科技树攒造反本钱,这不过是他身为后人自然而为的行径。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任何一个三百年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能侃侃而谈,讲出一番道理,这不足为奇。李肆先前所论,也不过是常人所知的东西,拿到三百年后说,会被经济学家当作幼儿园的言论。穿越者以工商对抗儒法,几乎是必然的选择,这不值得他花七天时间去闭关。

    他之前迷茫的是,满清禁锢华夏,导致三百年后,华夏被资本席卷时,与传统也截然割裂。他要以工商造反,以资本这颗猛兽之心卷动世人的话,会将这个时代带向何方?

    他要造反,不是为单纯的造反,而是将华夏从满清带向的那条深渊之路上扭回来,走上另一条光明之路。但若只是单纯的工商资本思想,会不会将那样的时代提前上演?或者只是机械地复制着西人之路,同样也将传统割裂?

    难道华夏就真再没可以跟这资本之势结合的道路?让李肆这七天呕心沥血的不是工商资本的东西,而是怎么跟华夏思想连通的API,嗯咳……界面,好吧,接口。直白说,怎么掌控资本这只猛兽也有很多种思想,他希望找到的,是一种既承载了华夏传统,同时又能适应新时代的思想,同时也是他虔信的正确道路。

    “天道……世人虽然开口就是老天爷,闭口替天行道,可这天道该是何物,从来都只在儒士心中变幻。”

    段宏时这么说着,李肆微笑,说得好,很有意义。盘金铃给他的启发,正在于此,而更早的启蒙,还来自段宏时。

    “可这猛兽,与过往之物截然不同,我来问你,如何能参透天道,做到持中公正?”

    段宏时已经问到了实践理论层面上的东西。

    关于这一点,李肆胸有成竹。

    “老师,你曾经说过,以真为则,由器见道,是自外于儒法所提的道在器外吧?”

    段宏时点头。

    “器外之道,只能心证,抱团自守,无济于实……”

    段宏时对理学显然是痛恨无比。

    “那么老师,如果……不仅是文书、语言,就连心念,也都是器的话,推而广之,由器见道,以实在之器的寻真之法来求道的话,会是怎样的情况?”

    李肆这话出口,段宏时也如被夏日鸣雷击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儒家近至理学,为了抬升理而把器给降了下来,器从“承载”之意被压成了眼耳口鼻感知的具体事物,然后将蕴涵在这些东西的道理推之为细枝末节,方便他们在心里随意揉捏那个“理”。

    可李肆这话却是在说,不仅人所感知的东西是器,写在纸上的文字是器,开**流的东西是器,就连脑子里的想法也都是器。既然都是器,那么用琢磨实物的办法,来研究脑子里转的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也应该是一样的。

    逻辑、数据、实证、归纳等等手段,这就是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可这方法论不是自己跳出来的,即便在古时,人们对待实物,也在这么办。工匠营造器械,农人耕种庄家,商人运筹利货,都得以这些手段为基础。

    “这……这真是道家之言……”

    段宏时口舌有些不利索了,道可道,非常道,李肆这话用来解这么一句,可真是再恰当不过。当你去想这个道,得到的只是器载出来的那部分,说和写出来,也被器限制着,当然就不是“常道”。

    “还是老师你教我的,天道只在器上,而老师借以观势的真,不正好就是琢磨实在之器的方法吗?”

    原本是在说治世之道的那个一,却已经发散到了由器见道上,李肆赶紧把圈子兜了回来。

    “天道无尽,所以掌控这猛兽,也得如履薄冰,以琢磨实器之法来参悟。”

    说到“天道无尽”,段宏时有些不服气了,尽管他否定儒法,可还是有文人那种天道就是一团气的思想。只要掌握了,顿悟了,任督二脉打通了,就天下无敌,万事看破。

    “天道怎可能无尽?”

    他抖着胡子气鼓鼓地问。

    “因为器无尽。”

    李肆一边说一边琢磨着是让段宏时在显微镜下看苍蝇头呢还是蜘蛛腿……盘金铃之前就随口说到上天造物之奇妙,这让李肆豁然开朗,在这个时代,人们远远没有看清世界的真相,就连欧洲人,往天空看,在十八世界也只看到了天王星,太阳系还没看全。往微观看,只看到了细胞级别的世界,分子原子无从谈起。

    上天玄奇,三百年后,人们已经逼近到所谓的基本粒子世界,可越到后面,人们越是不敢对这世界作出断言。器无尽,这道就无穷。

    “迷糊那天道也就是你说的琢磨实器之法”

    段宏时一声喝,击碎了李肆的小心思,他难为情地挠脑袋,看来是混淆了方法论和世界观的问题,自己终究不是思想家唉。

    “可这器无尽……,用你弄的那个什么显微镜看到诸多东西,还真有点意思。”

    原来段宏时早经受了考验,这时候李肆才想到,他也给了贾昊吴崖他们一部显微镜,让他们司卫鼓捣,估计就被段宏时瞧见了。

    “看来你还是没怎么想清楚,不过此论……的确是一论。按你所说,这资本之猛兽,本来天生,内蕴天道,我们人则是从其中握住你所谓的天道,扶之使天人相济,如此天道,是为儒法之外的一。”

    段宏时的总结,让李肆连连点头,他的大脑褶皱可远远赶不上段宏时这样的专业人士深。

    “此论跟老庄有一丝联系,但要自成一说,还有太多地方需要融汇丰满。”

    段宏时候皱眉,他已经是被李肆所说的这个天道给折服了,苦思儒法困局这么久,能有这么一条出路,就算到最后走不通,他也要试试。

    哗啦啦翻着李肆的书,这是李肆特意写给他的,所以用上了旧式的书写方法,字里行间能看到写书人的痛苦血泪,让段宏时一个劲地呲牙咧嘴。

    “文法不通”

    “毫无依凭”

    “自说自话”

    “一团烂泥”

    这时候两人的身份终于恢复到正常状态,段宏时在批驳着李肆说的跟写的偏差太多,这也不怪李肆,他也就这点水平了,弄出来的东西就是个大概的提纲,根本不能成为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之所以要给段宏时这书,就是指望在交流过之后,能让段宏时丰满成一门学问,一本只会有少数人拥有,指导整个造反大业的红宝书。

    “李肆啊……你这是要……”

    合上了书,段宏时长叹一声,说出了让李肆心惊肉跳的话。

    “你这是要造反吧。”

    李肆心道你刚才把满清的儒法之道喷得鲜血淋漓,这时候还来说我有反心?

    “为师暗以李贽自诩,可你比他走得更远……”

    段宏时笑着摇头。

    “你这是要造儒家道统的反为师若是直舒胸襟,怕是要被天下士子唾死,而你么……他们是恨不能啖肉喝血”

    李肆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更是要造……朝廷的反吧。”

    跟这老头说话,真像是坐过山车一般,李肆汗毛都立了起来,两眼圆瞪地看过去,却见段宏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洒脱神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害怕的?为师刚才刺尽儒法,若是那些话被告发给官府,怎么也是一个言语悖逆,毁谤国治的罪名,宁古塔的马蹄子下,又会多出一副枯骨。”

    “为师早就说过,你是想扬名立业,为师帮你,你是要作出一番逆转天地之势的大事业,为师更要赔上这副老骨头。能走几步算几步,而你……让为师很是欣慰,至少为师已经看到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段宏时淡淡地说着,李肆呆了好一阵,猛然哈哈大笑出声,接着段宏时也抚着胡须低低笑了,一老一少,心怀骤然开朗,笑声也融在了一起,惊飞了屋檐上的一双麻雀。

    是啊,能把话说到那种地步,怎么可能不反满清?

    心神落定,段宏时就成了李肆穿越以后,第一个全盘清楚他居心的人。

    可李肆又犯起嘀咕来,这狗头老军师的见识如此锋锐,怎么后世就没听说过这名号?他到底是什么人?黄宗羲的外门弟子这个身份,可跟段宏时的学问不相称。

    这时候就不必套话了,李肆大大方方地问老师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段宏时眯眼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前明宗室呢?”

    李肆一愣,然后哈哈笑道:“那我还是李自成的后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流转着何必再问的默契。

    李肆感慨道,段老头还是不愿意抖露来历啊。清廷对朱家子孙碟谱查得非常严,没可能逃脱,特别是在朱三太子案之后,更是四下清查,怎么可能漏掉年纪如段宏时这么大的一个朱家子弟,让他改成段姓在乡间逍遥。

    罢了,姑且当作一个秘密,期待以后能给自己惊喜吧。

    段宏时很快就进入到了军师的角色:“要以此论行事,还欠缺太多东西,你有什么想法?”

    李肆耸肩:“是有一些,摸着石头过河吧。”之前汤右曾来时那一句话也点醒了他,只是他还得以科学的方法来做实验。

    段宏时点头,神色沉凝下来:“也许是多嘴,可为师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条路,你准备好了吗?这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李肆心中也是一沉,没错,造反不是请客吃饭,脑袋都是悬在腰带上,随时都可能被提走的。”

    见他有了认识,段宏时转开话题:“你这一论实为两面,以儒法得一来比较,那只猛兽是要代替法,而天道则是要融儒。两面相济,方能与儒法合一相抗,真能寻到那个一。

    他晃着李肆的书,摇头道:“看你的书,那只猛兽,你知之甚熟,可在天道之上,还含混不清,需要更细的梳理,否则立不起来。”

    这说得极为精当,李肆的思绪也被这话给理顺了,说白了,他大致了解资本,但掌控资本的思想,关联的是人心。在这方面,李肆不是思想家,他可很是迷糊。没有盘金铃启发,还扯不到天道上。而现在扯出来的东西,在段宏时这种学贯古今的贤者眼里,还只是根没长成材没经修剪的嫩苗。

    说起来,那就是信仰的事了吧,资本的掌控是一方面,而人心也得有一堵堤坝垒砌而起,就如儒家致于人心一般,这方面李肆可就难以为继了。

    将已经冷透的茶水饮尽,段宏时拿起李肆的书,长舒了一口气:“这就是你给为师最大的拜师礼,为师……也要闭关”

第九十九章 不速之客

    和李肆当初闭关受阻一样,段宏时的闭关也墨迹了好一阵才成行,原因是他要准备的东西比李肆麻烦。从买来的孤儿里挑选段宏时中意的侍童就是件麻烦事,更让李肆头痛的是,老头点名要的什么浮山茶,他楞是没找到,找人去老头说的西牛渡茶铺一问,原来是浮山坑一带的种茶人在匪乱里挂掉了大半,这茶自然再没办法弄出来。

    “你说这世道,能不反吗?连称心的茶都再难喝到”

    段宏时气鼓鼓地抱怨着,典型一个瘾君子。

    “等咱们事成了,给老师你圈一个县,全种上这什么浮山茶”

    李肆满口胡掰地安慰着他,老头嘟囔了好一阵,无奈地接过了蓝山茶、嶂岭茶一类的替代品。

    “对了,关于你的身份,为师走前曾经说过,现在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段宏时提起了这件李肆一直挂在心上的麻烦事。

    李肆的想法很简单,他可不想读什么书,既然手里有金银,那就学钟上位捐个监生?

    “糊涂”

    段宏时皱眉叱责道:“你多大?钟上位多大?弱冠之年,还是自己捐资,籍档一路上去,你有万两银子,也会被层层书吏给吃得一干二净银子还是小事,你这籍档弄上去,为师如何能开口为你递话?”

    李肆讶然,原来这个时代的捐纳还不是光有钱就行,不仅要担保,还要有家底和适当的理由,也就是合理性够不够。钟上位之前是家有数十顷田的地主,投捐顺理成章。可他李肆才十七岁,官府那除了三十亩田就再没什么产业。要捐纳的话,籍档就得一路上到户部,不是李朱绶这知县能说得上话的。【1】

    李肆这籍档一上去,每层书吏都会看出不对劲。当然他们可不是什么尽忠职守,而是借着这些不合理来刁难,到时候层层关系打通上去,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更会那留下一份疑点颇多的档案。

    “再说这捐来的监生,历来是官府眼里的肥羊,你若是事业再大一些,跨出了英德一县的话,是个官爷都要来咬上一口。虽说你该有应对之法,却还是架不的麻烦。”

    段宏时这就是在为长远考虑了,光是捐一个监生,窝在英德县还安全,出去了就不是保护伞,反而会招来恶狗群狼。

    这可如何是好……

    段宏时摇着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有为师在,你考个秀才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李肆苦脸,考秀才?他不仅不想倒腾什么八股文,更有点精神洁癖,不想去考这鞑子朝廷的秀才。

    “脑袋已经拖着一根辫子了,何必计较这些小节。”

    段宏时摸摸自己的辫子,教育着李肆。

    也是,不仅要竖起保护伞,自己身上还得套上一层防弹衣,在羽翼未丰之前,自己这点精神洁癖也只能让下步了。

    李肆呆了好一阵,脑子里就转着一个名字……洪秀全,那家伙可就是因为没考上秀才而走上造反之路的,自己可好,为了造反而去考秀才。【2】

    “罢了,这下总该跟洪秀全不同了。”

    李肆无奈地定下了决心,他得考上秀才。

    只是今年的童试已经过了,要考还得到明年,总不成干等一年吧。

    “你寻那信得过之人,助捐上去不成?”

    段宏时无奈,自己这弟子,说到天道人理,脑子可真是当世无双,可说到官场权变,却是只呆头鹅。

    李肆这时也醒悟过来,呵呵憨笑出声。

    他这几天大脑全浸在了天道一类的玄虚上,要朝那个方向上转,还真是费劲。

    说到信得过,老奸猾段宏时的话里意思他很懂,那就是有了监生,甚至有了官身后,他还能控制住的人。

    恭送段宏时“闭关”后,李肆就开始寻思人选,要说信得过而且条件合适的人,也就关凤生和田大由,可这两人都不适合在外面抛头露面,那么其他人……

    想了一阵,李肆忽然觉得,自己该将“信得过”的范围扩大一些,或许是到了举行第三次歃血为盟的时候了。

    只是……接着要吸纳进来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

    回到自家,李肆脑子里就在翻腾着这样的念头,接着就在关蒄那日臻娴熟的肘膝按摩技下呼呼入睡。

    “四哥哥可真是累得够呛,这才中午就又睡去了,以后可不要他再闭什么关。”

    关蒄怜惜地给李肆盖上薄毯,屋外蝉鸣节奏悠悠,费了大劲伺候李肆的小姑娘打了个哈欠,顺势倒在李肆身边,也跟着打起了小呼噜。

    正是夏日午睡的时间,可李庄内堡外的那个小墟市却比以前更热闹了几分。鞋行推出了硬底凉鞋,二钱六分银一双,对那些苦哈哈的泥腿汉子来说,这价钱还是太贵,可在吃力气饭的精英人士眼里,这鞋子着力稳实,又凉快又耐穿,投资一双划得来。所以来这买鞋的人络绎不绝,更有浛洸、县城甚至外县行商来谈批购的事。

    墟市里陌生面孔不断增多,几个服色鲜亮的汉子进了墟市也没人注意,直到他们悄悄扯着人问话,这才引得周围人张望过来。

    “关炉头?他早不当炉头了,现在是青田公司的司董,在这个李庄坐着第二把交椅。田镶头也早不做镶头,一样是司董,算是第三把交椅。”

    听到来人的问话,正在鞋行外打转,始终下不了决心买鞋的刘瑞插了一嘴。

    那几个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斜眼汉子上前搭话。

    “你可知他们在哪?”

    刘瑞摇头:“很少在庄子里,据说都在忙什么生意。”

    斜眼汉子又问:“这庄子里还有谁说得上话?”

    刘瑞笑了:“谁?当然是第一把交椅的李肆,四哥儿了,只是人家是神仙,轻易不露面。”

    斜眼汉子施了个眼色,那几人凑了过来,隐隐将刘瑞围住,接着斜眼汉子就摊开手掌,烈日下,银子的光亮投在刘瑞眼里,闪得他心中一跳,这坨碎银足有三四钱之多。

    “你跟我说说,凤田村原本的矿场封了,现在又在哪里开矿?”

    这话出口,再加上来人带着官腔的外地口音,刘瑞的心脏跳得更高。

    “我……我不清楚,我不是这的人。”

    虽然银子烫眼,刘瑞恨不得一手抓过,可他下意识地就感觉到危险,结结巴巴地敷衍着。

    那斜眼汉子皱眉,手掌握了起来,刘瑞又急了,转头四顾,却从人缝里看到了两个人。像是找到了另有价值的东西,他指过去急声道:“那个小子叫田青,是田大由的儿子,那姑娘叫关云娘,是关凤生的女儿,找他们问问应该清楚。”

    斜眼汉子看过去,正见到那秀丽少女跟一个妇人在前面走着,不远的地方,畏畏缩缩跟了个少年。这汉子两眼一亮,转身带着其他人就走,刘瑞点头哈腰地跟了一步,脸烂笑着摊手,示意那坨碎银的去处,斜眼汉子耸动喉结,呸地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刘瑞手里。

    “入娘的广州人”

    刘瑞臭着脸,一边在地上抹手一边对着那几个汉子的背影骂着,他听出了这帮人的口音。

    好歹抹净了手,刚刚直腰,就听到后面响起一阵抽气声,像是见着了神仙一般。刘瑞转身,眼睛顿时也被闪花了,就见关云娘立在针线铺子上挑着丝线,一串晶莹剔透的链子,正在手腕上熠熠生辉。午时阳光洒下,被这链子闪射四处,隐隐透着彩光。

    不仅是刘瑞呆住,附近数十人都成了木雕,好一阵子,刘瑞附近有人清醒过来,梦呓般地呢喃道:“那是水晶琉璃还是龙泪珠这……这怎么可能?”

    另一人该是凤田村人,呵呵笑道:“有什么不可能,四哥儿的宝物呗。之前四哥儿和关家的指亲……现在看,四哥儿是打算把云娘也接进门了。”

    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嗡嗡低语里,都夹着“李肆”这名字,更有人要扇自己巴掌:“早就说嘛,四哥儿怎会舍了关家大姐呢我之前怎么就那么嘴贱,还说着北面那何布商……”

    关云娘旁边还是王寡妇,这会也是掩嘴低呼,好半天才低声问道:“四哥儿真是要迎你进门?”

    少女此时没带面纱,正被周围的人声烧得脸红,但她却强自挺胸抬头,丝毫不避众人的目光,手腕更是刻意摆在外面,让那水晶琉璃珠能显得完全。听到王寡妇问话,她矜持地一笑,话语颇为虚饰:“婶子不要乱说,他可没开口。”

    “这东西都给了,还不算开口?”

    王寡妇瞪圆了眼睛,根本不信她这话。

    关云娘浸在这道道目光和句句低语里,像是多日的委屈一洗而空,头也抬得更高了。

    就在热闹之中,一旁的田青却缩在另一个铺子旁,脸上已然青白。涣散的眼神里,那串透明闪烁的链子就像是铁索,穿透了眼睛,在来回磨砺着他的心脏。

    这水晶琉璃珠的震慑散至整个墟市,牵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又几人冲进墟市时,几乎无人注意。

    “入娘的水晶琉璃珠”

    一声口音怪异的粗嚎把众人的神智从那珠子上牵走,众人看去,顿时脸色大变,几个头戴红缨凉帽,身穿号衣,挎着腰刀的官差赫然现身,刘瑞更是再大抽一口冷气,前面那个眼珠子瞪凸出来,就盯着关云娘手腕发呆的官差,可不就是刚才和他说话的斜眼汉子么?

第一百章 快!再快一点!

    “得亏刚才没硬拉着要银子,不然这手多半要被剁了。”

    刘瑞头皮发麻,退着步子,缩到了后面。

    关云娘还没反应过来,王寡妇却在急急替她抹着袖子,想遮住那手链。

    “关云娘你的事犯了跟我们走一趟”

    那斜眼官差说话的时候,兴奋得嗓子都打着飘,他几步上来就要拉扯关云娘。

    “等等什么事?”

    王寡妇赶紧上前拦住。

    “官差办事啰嗦什么?”

    斜眼汉子身后冲上来另一个官差,手臂外甩,一记干净利落地耳光,将王寡妇扇得转着摔出去。

    关云娘被吓得呆住,那斜眼汉子伸手再扯,又被人拦住了,是田青。

    “不准动她”

    田青将刚才的事丢在脑后,一心想要护住关云娘。

    可再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另一个官差甩起巴掌,将田青也打得在地上翻滚。

    “你”

    田青跳了起来,嘴角泌血,却还是一脸的不屈,狠狠盯住那官差。早前那一晚,他也是提着长矛上了战场的,来袭击庄子的牛十一,脑袋还是他亲手割下来的,心中那股血气轰然升腾。

    “你什么?想抗拒官差?活得不耐烦了?”

    呛啷一声,那官差拔出腰刀在田青脸前虚砍了一下,凉气顿时把他激醒了,被血气带得火热的身体也僵住,隐约间,之前他自己给牛十一割头时,那凄厉的惨嚎又在耳边回荡。

    “滚”

    见田青被吓住,那官差一脚踹在他脸上,翻了几个滚,田青打着哆嗦,不敢再有动弹。

    “这个……”

    那官差指着田青问。

    “有一个就够,要个小子做啥,你好那口?”

    斜眼官差嘿嘿笑道。

    “不……呜呜……”

    这时候关云娘才有了力气叫喊,可两个官差已经将她左右挟住,一条手绢也麻利地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去知会这关云娘的老爹,他若是两日不到县城班房来,就得到广州去找他女儿了。”

    斜眼官差高声丢下这句话,下巴一甩,另两个官差一左一右,将关云娘径直提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等墟市外响起马嘶声,众人才纷纷清醒过来。

    “去……去找四哥儿”

    被耳光扇得嘴鼻满是血的王寡妇终于喊出了声。

    轰

    内堡里,李肆撞开院门冲了出去,迎面撞见一身是汗的贾昊。

    “六个人,骑着马,朝西牛渡去了吴崖正追上去”

    贾昊冷静一些,将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了才来找李肆。

    “骑着马他两条腿能追得上个屁去码头,走水路抢在他们前面到西牛渡把我的那对家伙,哦,还有那把扇子拿出来”

    李肆一边怒骂着一边接过关蒄递来的衣服,后半句正是在交待关蒄。他听到消息,急得光着上身就出来。

    官差抓了关云娘听他们留下的话,还像是从广州来的?李肆是又怒又惊,这是哪跟哪?广州……最近他是跟广州来人接触过,可那是汤右曾,而且还结下了善缘,绝不是汤右曾的人。那么会是谁,为的又是什么?

    “四哥哥……”

    关蒄找来了东西,眼瞳里波光正荡着。

    “放心,你大姐会没事的,有我在。”

    李肆的话让关蒄的忧惧烟消云散,她地点头,她的四哥哥,天塌下来都能撑得起……

    司卫们奋力荡桨,舢板在田心河上急速前行,李肆站在船头,心情坏到了极点。

    他早前装傻昧了和关云娘的指亲,将关蒄抢了过来。之后再没怎么注意关云娘,就当她是关蒄的大姐那般对待,原本还想着多半她会跟田青走到一起。对这关云娘,绝不像对关蒄那般在意。

    可不在意不等于不关心,毕竟她是关蒄的大姐,算起来是自己的亲人。先不说莫名其妙就遭了官差的抓捕,听那官差丢下的话,关云娘还要被押进班房

    班房是什么地方?比监狱更龌龊监狱还是法定之地,不管实际情况如何,终究还有法,可班房却是法外之狱男的进去脱层皮,要你死就死,女的进去……

    段宏时说起的浛洸惨状,顿时又在李肆耳边响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关云娘真要进了班房,那是比死还可怕的遭遇。

    担忧和焦急之外,李肆更是愤怒和自责。

    愤怒的是,自己的亲人,居然就在身边无缘无故地被抓走了,这些广州来的官差就跟强抢民女一般,毫无顾忌。而自责的是,之前他就只让司卫护住内堡,这段时间也忙着梳理想法,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况,那个墟市他就没叮嘱贾昊吴崖去监视,这是绝大的疏忽

    “自己终究还没真正成长起来啊,你不是以前那个孤胆英雄李天王了,正有越来越多的人靠着你活。”

    李肆咬牙,急声催促道:“快再快点”

    他直恨不得立马变出一具马达来,将这舢板推得如箭一般疾飞。

    “毛三爷……再快些吧”

    乡间土路上,几匹马悠悠行着,前方是一头骡子颠颠踏步,竟比马还快了几分。骡子上的汉子苦着脸,乍起胆子催着身后的那些官差。

    “急什么?这些泥腿子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颠坏了这小娘子也不是美事。”

    那斜眼汉子的坐骑一马双人,关云娘被堵了嘴绑了手脚,像麻袋一般横驮在前。

    “这可是三十多里地呢,说田心河上边有麻疯院不走水路,总不成还有麻疯子追上来吧。”

    后面的官差接着话。

    “哎呀,那庄子里的人可不一般,之前几百号贼匪都被他们打败过,庄子外面那一堆人头,太爷们也不是没瞅见,如今抓了他们关司董的女儿,这事可真……可真是……”

    骡子上的汉子一身当地乡人打扮,该是个牙人,脸色话语里透着再明显不过的惶急。

    “就是一帮蛮杆子不是想着不在他们的地头上厮缠,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咱可懒得换了装进那墟市打探。要依着在广州城的作派,直接进去拎人喝问就好,切……”

    另一个官差撇着嘴,像是感叹之前的易装“侦查”损了自己的官威。

    “可这已经是……是麻烦了,庄人还没什么,那个四哥儿,就是李肆,可不是一般人……”

    牙人抹着额头的汗嘟囔道,可他后半句话却没人听见,也没人有心去听。

    “再蛮能蛮得过咱们?别说咱们是广州来的,头上是谁,现在咱们是在为谁办事?钦差大人身边的郑老爷知县李朱绶,总兵白道隆,英德这里的文武官爷,见着郑老爷那都得低头麻烦……我还等着这小娘子的老爹送上门来,解决他自个的麻烦。白总兵和李知县,更是等着咱们去找麻烦”

    被称为毛三爷的官差冷声笑着,接着又伸手在关云娘的身上揉了一把,笑声转得。

    “三哥,要不找个地头,先把这小娘子吃了?瞧这白嫩水色,应该还没破身呢。”

    身后的官差们贼眉鼠眼地怂恿着。

    “没见识”

    毛三爷嗤笑着,伸手举起一串手链,晶莹光色顿时聚起了身后人的视线。

    “水晶琉璃珠不仅是水晶琉璃作的,每一粒珠子都是浑然天成的水滴这样的宝贝,还不得值上百十个这样的小娘子?”

    他回身瞅着同伴,翘着嘴角说道:“郑老爷平素在烟花巷子里呆惯了,这样的小娘子……”

    毛三的巴掌在关云娘的腰下拍着,她的身躯一直打着抖,泪珠更是不断滴下,有如那水晶琉璃珠一般。

    “送给郑老爷吃了,咱们掏走什么东西,他也才不会计较。”

    身后官差们两眼放光,顿时连声应合。

    “咱们割草打着了兔子,原本只是帮着郑老爷找白道隆开黑矿的证据,一处讹那白道隆一千两,郑老爷答应分咱们三百两。可这串链子,回到广州府卖个三五千两银子也不在话下到时候咱们兄弟们分匀了,广州城里那些比这小娘子水嫩标致十倍的顶尖姑娘,怕不都得自己扑上来”

    毛三嘿嘿笑着,官差们脸上也都起了一片红晕。

    “所以呢,大家嘴巴闭严点”

    毛三话语转冷,众人都一个劲地点头。

    “还有你,洪大,你嘴巴要是护住了,到时候还能给你十两八两的犒赏,敢吐露这链子一个字,爷爷们这东西,多时都没喝过血了……”

    拍拍腰间的刀鞘,毛三恫吓着,那牙人吓得浑身战栗,转过头来,再不敢开口。

    “还是快点吧,得在日落前回县城,这连西牛渡都还没到。”

    毛三也催促了一声,众人拍马,身下这几匹矮小滇马加快了步子,哆哆在土路上奔踏起来。

    转过一道山梁,马蹄在一道破烂木桥前放慢,毛三皱着眉头,就开始咒骂这穷乡僻壤的破烂,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十多人从桥后转了出来,个个带着小斗笠披着勇字号衣,簇拥着一个粗布短褂外罩一层无袖马甲的年轻人,顿时将前路堵住。

    “咦?来时没见这里有塘口啊……”

    毛三还以为是塘兵手下的乡勇,皱着眉头嘀咕道。

    “去应付一下,实在不行丢点银子。”

    他吩咐着手下,一个官差点头下马,朝来人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面子?地上找找……

    “于汉翼绕路过来了,说吴崖他们缀在后面一里外,一路见没大动静就没动手,知道咱们会在前面堵住他们。”

    贾昊低低说着,他带人奔在前面,先见着了这几人,和李肆汇合后,赶紧通报情况。

    终于追上了……

    李肆喘着粗气,一颗心落定了一半。从李庄到西牛渡,陆路三十来里,水路近五十里,司卫们搏了命的荡桨,就怕追不上。没想到这帮人骑着马悠悠赶路,三十来里路花了快两个时辰,而他们早已经到了西牛渡,还沿着陆路回头走了一阵,才迎上这些官差。

    见马背上的关云娘状况还好,他也略略放心,现在就看看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吧。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阻拦广州官差办事?”

    下马的官差走到近前,鼻孔朝天地喝问道。

    “英德练勇,巡路防匪你们是在办什么差?文书在哪?”

    一个大嗓门司卫站了出来,同样气势嚣张地喝问回去。这是陶富,之前在牛十一袭击庄子时中了一箭,伤好后进了司卫,自认这条命已是李肆和整个庄子的。现在见有人敢绑老凤田村人,还是关家的女儿,也不管什么官差不官差,不是李肆事前有吩咐,早就举起长矛冲上去了。现在被这官差盛气凌人地呼喝,他更是满腔怒火喷着。

    “文书……官差办事,还要什么文书?”

    那官差恼怒地皱眉,却听身后毛三嗯咳了一声,压住跋扈冷哼,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在众人眼前举起。李肆一看,双眉紧紧皱起,“广州将军标兵前营奉差行事”,其下是一个火印。

    “看见没?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官差,奉广州将军衙门之命出外办差是兵”

    那官差不耐烦地挥手:“还不快让路”

    原来是绿营兵应差,所以穿着官差服色,李肆咬牙,这帮人来路可真够硬的,还是广州将军门下的兵。

    “没有勾摄就抓人?你们办的什么差?”

    来路硬,却不意味着要退缩,李肆站出来,指着前方马鞍上的关云娘沉声问道,听到熟悉的嗓音,关云娘更是挣扎不定。

    所谓勾摄,和拘票一样,是官差带人到衙门的官方文件。就算是官差,如果要抓人,也得像后世那样,有逮捕证、传唤证或者协助审理什么的文件,比如说,要侦办案件,搜查未明嫌疑人的话,就得拿出“海捕文书”。那官差举起的牌子仅仅是身份证明,可不是抓人的凭据。【2】

    “嘿……你这小子”

    官差恼了,军标的兵,身兼官差,两重身份都亮了出来,这小子还在纠缠,是吃什么长大的?他正想喝骂,后面高坐马上的毛三开口了。

    “我们可是专为钦差大人家中郑老爷办事你们就别再啰嗦当心你们的知县李朱绶责罚下来,连这层土皮都得剥掉”

    见这十多个练勇正散开队形,将他们隐隐围住,毛三将底牌打了出来。练勇是地方乡兵,平素都只帮着汛塘兵打杂,就像是衙役快手身边带着的伙计一样,不过是帮闲游手之类。官差吓不住,广州将军这名号,这些泥腿子没见识,也许听不出来头,可钦差大人这几个字的份量,傻子也能掂量出来吧。

    李肆嗯了一声,钦差?

    “是哪位钦差?汤右曾还是萨尔泰?”

    这一声问,几个军标兵都怒喝出声:“放肆敢直呼萨大人的名号”

    原来是萨尔泰家人从广州将军那要来的兵,李肆心中透亮,那就不是办差,而是那萨尔泰,或者是萨尔泰那家人的私事了。

    “你这小子,到底是何人?”

    毛三扭着脸肉问道。

    “英德县练勇协总……”

    李肆一边报着自己的职务,一边心想,既然你们是私事,那我就秉公办事。

    毛三楞了一下,这什么练勇协总当然不是官位,而是类似于后世的“治安管理联防志愿者协会”的副会长。眼下韶州匪乱刚平,府县练勇在其中出力不小,很多事情还能参上一脚。这练勇的副头目年纪虽小,可家中应该还有势力,他也不敢再当普通乡人对待,更不好跋扈到跟这协总拔刀相向的地步。

    “毛三爷……”

    一边的牙人端详了李肆好一阵,两眼骤然圆睁,挤着嗓子,想要提醒毛三,却没料这毛三正勉强压着满心的怒火,根本就没理会他。

    “广州兵的面子,你们不给,好可钦差大人的面子,你们难道还敢不给?”

    他那斜眼凸着,准备来手软硬兼施。

    “见你们巡查辛苦,舍你们些茶水钱,此事就不必再问,不要惹得大家都不愉快。”

    他挥着手,前方那官差歪嘴垮眉,很不甘心地掏着腰包,似乎是要抓把碎银子出来。

    “面子?地上找找……”

    李肆冷声说着,左手直直抬起,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黑沉沉的铁管子对住了那正掏银子的官差,管口就指在他鼻梁前方不到一尺处,那家伙顿时愣住。

    这是什么?

    随着李肆大拇指的弹动下摁,这个念头就成了官差人生的最后一念,火星哧地引燃,轰的一声爆响,官差那脑袋真如被铁锤猛然砸烂的西瓜,头顶噗哧爆裂而开,喷出大团红白碎物浆液。

    李肆腰间这一对燧发短铳已经是第二代,田大由跟何贵鼓捣出了山寨的燧发机,因为材料和工艺的问题,零件寿命有限,但用在李肆这防身武器上还是够了。既然是防身武器,至少十四五毫米的口径,外带李肆特制的圆柱弹,弹头划了十字,全都奔着提升停止作用去的。一枪轰出去,熊瞎子多半也要瘫倒,近在咫尺的人头被李肆这一枪爆了,还真是有点超越暴力极限。

    身后毛三和那些官差们被这如雷爆响给震得全身僵住,恍惚视野里,就见李肆抬起右手,又是一根黝黑铁管指了过来。

    “这是短……”

    五六步外的马上,毛三下意识地举起手掌,似乎以为能空手挡子弹,脑子里的念头还没淌完,就在第二声爆响里嘎然而止。白烟飘扬中,他的手指带手掌碎裂而飞,只露出手掌底端那白森森戳出来的手腕断骨。而手掌后面,像是被水撑得胀满的猪泡挤爆了似的,一颗人头有如天女散花般绽开,抛起高高一股猩红喷泉。

    毛三的肩膀手臂颓然垮下,身体却还被鞍镫牵着,头颅碎烂的人体端坐马鞍,宛如无头骑士一般。

    马儿嘶鸣,却没跳腾几步,被围上来的司卫及时拉住,而其间还混杂着几声人的惨嚎,毛三身后那四个官差里的三个,被那些练勇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来的长矛给一矛两洞,捅穿下马。

    “喏,这就是你们的面子吧。”

    一块什么东西带着一股血线砸中了李肆的额头,滚翻着落在地上,似乎是还带着一小片面颊的鼻子。李肆一脚踢开,冷声自语道。

    忙乱中,拖在最后的那个官差因为马受惊甩蹄,恰恰避开了两柄长矛的夹击,他扭转马头,没命地抽着马鞭狂奔而去,李肆喝住了要追上去的司卫。

    “这家伙交给吴崖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重物坠地声,伴着高亢惨烈的哀号一同响起。

    “四哥……四哥……”

    扯开关云娘嘴里的手绢,身上的绳子,她一头扎进李肆的怀里,热泪如瀑而下。李肆轻拍着她的背,心中也是恻然,这姑娘可真是被吓坏了。

    “总司?”

    贾昊从地上捡起一串东西,眉头皱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李肆接过那串玻璃水滴手链,无奈地摇头叹气,这帮官差来李庄的原因还不清楚,可他们抓了关云娘的原因却清楚了,应该就是为这串手链。这东西是琉璃坊的邬重试制水滴透镜的废品,他干脆就弄成了两串手链给了关蒄。

    关蒄将一串给了她大姐,这是自然亲情,他一点也不反对,只是交代不能拿出去显摆。却没想到,关云娘没能耐住虚荣,在外面招摇,惹来了这祸事。

    事后李肆感叹,人真不是神,很多事情如果没有全盘通透的了解,就真不能截然作出定论。

    这会关云娘一颗心还没落定,李肆也不好说她,只将手链收起,继续任她的泪水浸透自己肩头胸口。

    “我叫洪大,只是个牙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也是黄寨都的真的”

    那个叫洪大的牙人就眼睁睁看着六个兵差被当面杀死,他自己脸上还沾了还几片碎骨烂肉,已是被吓傻了,直到贾昊一巴掌将他抽醒,他才回过神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哆嗦着自辩道。

    “我就看出了是四哥儿,本想着要提醒那毛三,可没想到……没想到……”

    说话时,身下的地面已经湿了一片。

    “别怕了,有我呢。”

    李肆照着后世的习惯安慰了关云娘一句,然后转身看向那洪大。

    “你说……你还能活着,是因为什么?”

    李肆淡淡问道,就是瞧着他是当地人打扮,暗中示意动手时,才没将这人也列为目标。

    “我……我跟四哥儿是乡亲嘛……”

    洪大还自以为是地说着。

    “谁跟你是乡亲有你这样带着官差来抓人的乡亲?”

    吴崖从后面走了过来,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他……他们真是钦差家人的手下,在县城里雇的我,他们说的那个郑老爷,就是从白总戎的总兵衙门出来的,周中军亲自送了出门”

    洪大尖着嗓子急声道,吴崖提着的长矛,矛尖就在他身前晃动不停,不待李肆追问这帮官差来李庄的意图,他就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代了。

    “直接派家人找白道隆,却不是找李朱绶?呵呵……原来如此。”

    李肆明白了,这是萨尔泰在公事私办。查禁矿该找地方官,找白道隆做什么?那就是知道这地方上的黑矿场是总兵搞的,想从他那讹银子掩口,这事双方都上不了台面。而那郑老爷似乎对白道隆的孝敬不满意,想着在地方上找到更多证据来讹更多银子,就派手下去了李庄。本想是抓关凤生,可听说李庄人悍勇凶恶,就打上了抓人质引关凤生到县城自投罗网的主意。

    这可是要跟钦差大臣对着干了……

    确认了这帮家伙背后真是萨尔泰的家人,,李肆心中澜不惊。正因为这样,他反而确定自己直接拔枪就轰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如果只是强自将关云娘救下来,放走了这帮人,回头还有更大的麻烦。

    说起来这算是奥卡姆剃刀法则的运用吧,另外还有一桩小福利,这可是造反的小小预演。瞧瞧贾吴等司卫,脸上没一丝因为杀了官差杀了兵的后怕,自己手下这些心腹,已经能够完全信任了。

    至于杀了这帮广州军标兵的麻烦,就跟着那萨尔泰家人的麻烦,一并解决。

    李肆问那牙人:“那你刚才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洪大不迭地磕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白痴”

    李肆怒骂,洪大呆住。

    “你看到这些官差抓了人,被练勇当作伪装官差的贼匪当场格杀,正带着东西往金山汛等候处置”

    这话听得洪大楞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顿时让他骨头都打起了寒颤,李肆的意思是说,这只是一场误会,可从头到尾,双方都摆明了车马,并没什么误会啊?

    “你回县城,去跟那个郑老爷这么说。”

    李肆逼视着洪大。

    “多说一字,少说一字,我李肆都不会放过你。李庄外的人头堆,还不够大……”

    洪大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好半天才听明白李肆的交代,当下捣头如蒜,急急而去。

    “这事的后患,必须趁热打铁解决掉,咱们去金山汛。”

    李肆拍拍腰间,那把汤右曾给他的扇子也带来了,原本是备着在拼官威的时候用,刚才用不上,等会或许有用。

    嘱咐部下收拾现场,还让吴崖带人送关云娘回家,李肆忽然想到段宏时之前说到的殉节什么的,担心关云娘会不会也因路上遭了轻薄而有什么想法,特意作了交代。

    “别胡思乱想,更别做傻事,一切都有我在。”

    目送李肆等人离开,关云娘满脸泪痕,脸上却浮闪着一丝欣慰。

    “四哥是想多了……”

    她低低自语道。

第一百零二章 我是钦差大臣……

    “广州城里那些姑娘个个儿黑糊糊硬邦邦,就跟炭窑里出来一样,没想到粤北的姑娘却是这般白嫩水灵,啊哈哈……来……跟爷再唱一曲……”

    傍着北江而立的浮香楼是英德顶级的高雅场所,顶楼俯瞰北江,滔滔江水畅流,左右软香环侍,直让人恨不能一泻如注,随江而去。

    原本李朱绶就不怎么适应这里的浓郁香气,眼前这个被酒水灌得失了心防的郑齐,一边吐着京片子,一边将手在花枝招展的姑娘怀里掏着,李朱绶只觉那手似乎也摸上了自己的菊花,让他坐如针毡。

    可他还必须撑开脸肉,强自陪笑,这郑齐可是钦差大臣萨尔泰的家人,为的是寻他麻烦而来到现在为止,郑齐还没开口,可李朱绶知道,这是因为白道隆还没低头的缘故。等白道隆被压服了,郑齐才会在自己这个“帮凶”身上片肉,自己这两年从黑矿场上收的银子,还不知道要吐出去多少。

    所以他只能推开所有公事,小心地陪着郑齐视察工作,盼着把这爷伺候舒坦了,下刀能轻点。还好这个京里来的郑齐算不得猎奇,没搞太多花样,就直奔红灯处而来。

    眼见郑齐的手径直从姑娘抹胸处滑了下去,撑开大片白花花之色,李朱绶心叫啊哟,眼睛就闭上了。

    “老爷老爷”

    有人却偏要让他眼见心烦,是李朱绶的家仆。

    “罗先生有急事找”

    李朱绶得了借口,赶紧告罪离座,那仆人盯了一眼正在快活的郑齐,心道都是家仆,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哎哟祸事了”

    罗师爷自矜,就只在楼下等着,见李朱绶出来,辫乱眼散地叫着。

    “祸事了……”

    听罗师爷说完,李朱绶神志恍惚,差点晕了过去。

    跟着郑齐来的六个广州官差,全被杀了

    “有贼匪假冒官差,被咱们练勇给杀了尸首就在金山汛,有两人的脑袋都被打得跟烂柿子一般大家都快瞅喽”

    两人正相对无言,有人在街上就喊了起来,这消息已经散开了。

    “杀得好”

    总兵衙门里,白道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嘴角高高翘起。

    “这下看那郑齐还怎么在台面下动手脚,想着整治老子”

    他朝通报消息的周宁挥手。

    “去捣捣浆糊,赶紧把郑齐给哄走。”

    周宁领命,拱手而去。

    “杀得好”

    浮香楼下,李朱绶回过神来,也恨恨地赞了一声。这段日子,广州兵荼毒乡人的诉状络绎不绝,可巡抚早有交代,按察使也给南韶连道的府县下了札子,此类诉状一概不受。他李朱绶就只能自当藤牌,在前面顶住乡人的滔滔怨怒。

    郑齐虽然是京里来的,跟着他来的那六个人却是广州兵,虽然跟之前的广州兵不是一伙,李朱绶还是觉得心头一阵畅快。

    “只是这事不好收尾,看来得苦了那些练勇。”

    罗师爷一声叹息,李朱绶无奈地点头。

    就在这时,楼上猛然响起女子的哀呼和男子的怒喝。

    “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杀爷的人”

    那郑齐也知道了。

    金山汛,张应的脸色还恍惚不定。

    “四哥儿,你……你怎么还自个来了呢?找地方躲上一阵子,打点一下关系,说不定还有出路。”

    萧胜走后,张应被提拔成外委把总,接了萧胜的位置,准备着等事情平复后,继续给白道隆的事业当看门人。李肆等人拖着毛三那六人的尸体来到金山汛。把张应惊得魂魄难定,这六人可是广州军标兵,李肆杀了不说,还这么大剌剌地到这里来待罪?

    听到张应这满是关切的抱怨,李肆微笑,就知道你还算信得过,所以才来这里。

    时辰还不到黄昏,县城里就涌来了无数人围观,还有不少人朝那些尸首吐唾沫,张应带着汛兵隔开了人群,满的都是不解,这四哥儿只是对他笑着,到底在打什么盘算?

    “李……李肆?”

    李朱绶和罗师爷带着一帮衙役来了,见练勇里那个熟悉身影,李朱绶抽了口凉气,怎么又是这小子?说起来这几个月里,几乎所有大事都有这小子掺和……

    想到这李肆背后还有段宏时,李朱绶心中呻吟,原本还以为只是一帮练勇,狠狠处置了,平了郑齐的气,这事多半能了。现在看来,好像会有更大的麻烦。他可没忘,杨春带着贼匪卷动整个韶州,最初的事因就在这小子身上。对这李肆,他现在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就是这帮泥腿子?李朱绶,还不赶紧把他们拿下”

    郑齐现身,用扇子遮着半边脸,不敢去看那六具狰狞破碎的尸体,只冷声呼喝着。

    李朱绶脸肉一拧,虽说这郑齐是萨尔泰的家人,可终究只是条狗腿子。在几百号人的面前,把他一个知县随意吆喝,这是把自己当他的狗腿子了?

    “这地方正好,全都推到河岸边砍了**……乡下野地出蛮人,广州来的官差也敢杀,这是造反”

    郑齐气急败坏地嚷着,镇标中军周宁此时也来了,正隐在后面看热闹,听郑齐这么喊着,也是心中快意。郑齐身边就带了这六个广州军标兵,被一股脑都杀了,他再没办法使唤人查访黑矿。

    郑齐这话出口,围观者叫起冤来。李朱绶心火乱撞,对这郑齐更为憎恶。也不理会他,径直招呼着李肆,询问起事由。

    “这帮人不出勾摄,就穿着官差衣服,直接在庄子里抓人。小的们当是贼匪掠人,动手重了些,等清查尸首,才发现他们的腰牌,知道闯了大祸,就来找知县老爷来投首。”

    李肆垮肩佝胸地说着,一副惶恐模样,让李朱绶讶异不已,这可不像是往常的李肆啊。这小子跟着官兵一起剿匪,传闻在千万军中杀了杨春,根本就不是怕事的主,如今……

    “崩扯那些有没,李朱绶,再不动手,你那顶戴可连这个月都保不住了”

    天色昏暗,郑齐看不清李肆的面目,只听他畏畏缩缩的惶恐言语,心气更是狂卷。

    “郑齐,这里是英德,我是英德知县”

    李朱绶也被气得硬起了脖子,虽说你是钦差家人,却是个官身都没有的青头家奴你能跟总督巡抚身边那些九品八品,甚至披着七品官衔的家奴比?人家都没这么嚣张,你算哪根葱?

    “你……”

    郑齐还要吼,却忽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场可都是英德人,他终究不是白痴,只得恨恨咬牙闭嘴。

    面子上压住了郑齐,事情还得办,李朱绶看了一眼李肆,心中叹息,这事纵然有心回护,他也无能为力了。

    “来呀将这些人全都拿下,带入县衙待查”

    衙役们上前就要动手,李肆却又开口了。

    “知县老爷,能不能先问问,咱们这是什么罪?”

    郑齐忍不住再咆哮了。

    “什么罪杀官差那就是造反罪当问斩”

    李肆像是被吓住了,啊地低呼一声退了两步,两眼圆瞪地自语道:“造反?”

    李朱绶面目扭曲了好一阵,压住了转头朝郑齐呵斥的冲动,对李肆叹气道:“赶紧找你老师打点吧,还有希望保命。”

    一个练勇站了出来,满腔怨恨地嚷着:“真是杀头?这些人没有公文,专门找姑娘家抓,当时百多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咱们当贼匪杀有什么错?”

    这是陶富,他完色演出,李肆退到后面,挺胸展背,心说刚才那般缩卵还真不好演。

    “什么错?杀官差就是错”

    郑齐冷哼道,李朱绶也默然,这是常理。

    “他们不是官差后来才知道是官差”

    陶富这人一瞧就是老实人,急起来话也说不明白了,周围众人都在叹息,误杀那也是杀,这番罪看来是躲不过的。

    “就算后来才看着腰牌,可官差的衣服你都看不出来?眼睛埋在牛粪堆里了”

    郑齐嗤笑着,然后又加了一句。

    “他们还不是一般的官差,他们可是广州兵”

    这话出口,现场顿时一片沉寂,李朱绶心道不好,再沿着这三个字说下去,今番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祸事。

    正想招呼衙役汛兵把那些脸色郁怒的围观者赶开,陶富喊了出声。

    “是兵为啥要穿差服他们就是假冒的”

    李朱绶即使心情不好,这会也想笑,郑齐已经笑了,还真是没见识的乡下草民呢。

    “有腰牌就不是假的……”

    李朱绶叹气,正想解释,忽然一怔,那腰牌上不就写得清楚明白,他们是广州兵吗?李肆也在啊,怎么会问这么个愚蠢的问题?他看向李肆,心中却是一冷,见李肆站在这说话的练勇身后,嘴唇在隐隐动着,这练勇的话,竟然都是李肆在教着说

    一股阴寒从脚底升起,李朱绶有些迷糊了,三个字就在心底里来回滚着:有阴谋……

    “那腰牌也定是假的”

    陶富梗着脖子叫喊道。

    “白痴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假个屁”

    郑齐跟着怒叱道。

    “你是谁?”

    陶富皱眉。

    “我?你个泥腿子不配问”

    郑齐哗啦啦摇着扇子,两眼看天。

    “爷是钦差大臣……”

    这四个字带着莫大的威力,震得周围的人身子都打了个哆嗦。

    “门下的家人……”

    李朱绶回魂过来,赶紧作了补充,郑齐恼怒而无奈地盯了李朱绶一眼。

第一百零三章 人命乃天定

    “我还是宰相老爷的家人呢”

    陶富粗着嗓子吼道。

    “上嘴皮碰下嘴皮,谁不会说啊?”

    周围人都笑了,郑齐脸红脖子粗地看向李朱绶。

    “还不赶紧把事情办利索了跟这泥腿子真是没什么好撕掰的”

    李朱绶心中那个纠结,正要招呼衙役,李肆又站了出来。

    “知县老爷,说到真假,这腰牌……又没画脸又没写名字,谁捡着就能用,官差的衣服也是一样,不定这些人真是假冒的”

    李朱绶楞了一下,接着又是一股寒意涌起,这话说得对。绿营兵应差是轮换的,腰牌可没写名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郑齐,同时围观者们也都看了过来,这官差要是假的话,那么这钦差的家人……

    “看我干什么?当我是假冒的?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冒充钦差?”

    郑齐被这几百道目光盯得发毛,赶紧嚷嚷出声,可他这话却产生了反效果,钦差当然是没人敢假冒,可假冒钦差的家人,这就难说了。

    “**爷身上有钦差的信物,身边跟着广州将军的兵,还敢说我是假冒的”

    郑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下意识地指了过去,可手指之处,是六个死人……

    “郑齐,我只见着了信物,你既然口称是钦差家人,那勘合呢?”

    李朱绶定下神来,虽说他绝难相信这郑齐是假冒的,可小心一些为好,之前不敢提的事,也乍着胆子问了出来。

    “勘合?我跟你又没公事,干嘛给你看勘合?”

    郑齐冷哼道,勘合是官吏奉公事出外的身份凭证,和绿营兵的应差腰牌一样。他又不是官吏,办的也不是公事,自然没什么勘合。再说身边有广州将军手下的兵,哪个敢问他要勘合?

    李朱绶疑心多了一分,可想到这郑齐手里的信物,却不敢再问。

    他不问,周围的人却不答应,纷纷嚷着定是假冒的钦差家人。郑齐觉着现场气氛不妙,转身要走,却被人群拦住,非要他拿出证据来。什么激蛋柿子的东西也不断从人群里扔了出来,砸得郑齐乱跳。汛兵弹压不过来,衙役也不得不去帮手,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既然有什么东西,就在这让大家看清楚,不然事情可就麻烦了。”

    另一个人挤出了人群,是周宁,他在后面听着,疑心比李朱绶更重。他这一开口,李朱绶和郑齐都不得不点头。

    “李朱绶,你当的好知县等这事平了,你不把这些泥腿子好好整治一番,爷可不会给你脸面草你妈×……”

    郑齐咬牙切齿地喷着李朱绶听不太清楚的京城粗口,一只激蛋啪地砸在他的眼睛上,顿时一脸糊涂。

    几个汛兵快马加鞭,十来里地,来回半个时辰就把郑齐在客栈里的行李取了过来。

    “给爷我小心点手脚里面东西蹭了点花,砍了你脑袋都赔不起”

    一直蔫着的郑齐终于有了神气,甩着下巴吩咐道,汛兵正要动手,却被张应赶开了,他要亲自动手。

    “扇子,一把扇子。”

    跟着郑齐的话,张应翻着行李,取出了好几把扇子,在郑齐“打开”的喝声里,一把把展开。

    “你们早看过的,现在让那些泥腿子看看”

    郑齐咬牙道。

    几把扇子都没什么玄奇,接着哗啦一声,一把扇子展开,此时夕阳斜沉,天色昏暗,但扇面上的东西却分外醒目,远处都能清楚瞧见,周围人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和抽气声。

    “紫花大印”

    “长案印子还跟县老爷的不一样”

    “真是钦差的人呢……”

    听着周围人那满带畏惧的言语,郑齐闭目摇头,这帮泥腿子,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接下来还有你们的好看

    “写的啥?”

    “汤……”

    “汤右曾,唔,听说了,确实是钦差汤大人的关防。”

    围观者里也有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说着。

    汤右曾?

    这三个字,将李朱绶周宁连带郑齐统统震得魂魄倒卷。

    李朱绶周宁艰辛地转着脖子,看向郑齐,目光里的话很清楚,你啥时候又成汤右曾的家人了?

    郑齐脑子一片混乱,就叫着“不是这把”

    哗啦,张应又展开一把扇子,同样的紫红大印,可名字不一样了,萨尔泰。

    郑齐大叫:“对了,是这把……”

    还没叫完,就意识到了不对,声音嘎然而止。

    “哎哟,双钦差”

    “啥时候有两个主子了?”

    围观者的低语骤然转成哄笑,李朱绶和周宁对视一眼,脑子也都有些迷糊了。

    “我看看……”

    罗师爷抢了出来,接过两把扇子,举头对着夕阳光线瞅了一阵,再埋头打量了一番,然后点头:“这两个……都是真的。”

    李周二人心中狂澜激荡,只觉眼前这一幕实在匪夷所思。

    哪有带着两个钦差的关防跑出来办事的家人?再跟他身上没有勘合一应,这郑齐,还真是个假的

    “这汤……汤大人的扇子,什么时候跑我包里了?”

    郑齐跳起来叫着,众人都是嗤笑,那不得问你自己?

    “准是有人搞鬼”

    郑齐红眼扫了一圈,猛然揪住了张应,“是你就是你动的手脚”

    张应哆嗦着笑道:“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汤大人的关防?”

    他表情极不自然,这分辨也多余,可此刻众人都是满心激愤,哪会注意到这细节。

    “来人啊拿下这郑齐”

    李朱绶瞪眼叫着,衙役冲上来将他捆住,这家伙身上带着两件钦差的关防信物,那跟他在一起的六个广州兵也多半是他的同党,转瞬之间,一种可能性就在知县老爷脑子里成型。这就是一伙侥幸偷到关防信物,知道点朝局,欺负英德是粤北小县,跑到这里来讹官的骗子

    “我不是假的去广州一问就知敢这么对我,你们可是要闯大祸的”

    郑齐气得想吐血,自己分明是真的好不好

    “等本县发禀贴至府道,由其谒询钦差大人即可。”

    李朱绶吐了一口气,这欠揍的家伙早就想收拾收拾了。

    “就算你是真的,到时候你也得好好解释,为何你还有汤大人的关防。”

    周宁冷哼道,白道隆被这郑齐讹去的五百两银子,有三百两是他的

    一场不知道是闹剧还是荒诞剧的戏幕就此落幕,因为郑齐的身份还要查,事体不清,李肆等人也没有任何处置,那几个广州兵的尸体也被丢到渡口外的荒野草草埋掉。将郑齐押回县城前,李朱绶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李肆,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他的福星,还是霉星。

    “那家伙会怎么处置?”

    张应还在打着哆嗦,当李肆将那扇子递给他,要他塞到郑齐行李时,他还有过一番犹豫,可对上李肆那澄净的眼瞳,那点犹豫顿时化了。

    “好好跟着四哥儿,他不会亏待你更不会害你”

    萧胜走时的叮嘱,张应还记得。

    一咬牙把事情做了,这时候他才有了担心。之后怎么办?那些广州兵是真的,郑齐也是真的,以他守汛的经验,这绝对没错。等查明白了这郑齐的身份,那家伙会怎样报复回来?

    “我会想办法的,不会让他好过。”

    李肆皱眉道,这郑齐是真,一查便知,然后就是更多的麻烦。这时候他真是满心的无奈,如果能像之前对付那毛三一样,直接开枪轰烂脑袋多好……

    很可惜,这个郑齐跟毛三不一样,有李朱绶和周宁在,有无数人在,他没机会,而后要暗中直接下手,那就是自找麻烦了。

    这就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啊,李肆感叹,自己杀了官兵,用汤右曾的扇子作弊坑了郑齐,暂时把这事缓了下来。可要彻底解决问题,那就是要把手伸进满清朝廷之下的官僚大网,四面八方都是顾忌,打一个补丁,造出更多漏洞。

    “实在不行,还是一枪崩掉。”

    李肆释然,杀人并不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手段,却是最直接的手段,反正这郑齐的命,他定下了。

    留下贾昊和几个机灵司卫查探消息,李肆就要回庄子,张应终于忍不住问道:“四哥儿你哪来的那扇子?”

    李肆微笑:“我会变戏法。”

    张应一脸震撼地摇头:“四哥儿,你真是神仙。”

    李肆当然不是神仙,实际上他也没料到这郑齐的关防信物也是扇子,想想多半是萨尔泰学那汤右曾的作派。就这么巧的,把汤右曾的扇子混进去,郑齐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不过他来英德办的事本身就上不了台面,萨尔泰不可能给他勘合,广州将军那的兵也不是出公差,就是私人赞助,也不怪被李肆拿住了把柄。

    回到庄子已是夜里,李肆先和今天跟着行动的司卫们开了小总结会,再琢磨了一番该如何杀掉郑齐而不引发更多麻烦,计划有了大致的雏形,这才回到自家院子。

    “烧水今天这身可是恶心透了”

    李肆吆喝着关蒄,却没听到回应。心想这丫头多半是去陪自己大姐了,也没在意,径直推开屋门,黑黢黢的卧室一下亮了,让他两眼顿时迷糊。

    眨了好一阵眼睛,焦距定了回来,一个纤弱身影裹着一股熟悉的素淡香风迎了上来,接着又跪伏在地。

    “四哥……回来了?”

    是关云娘,她一边低低说着,一边伸手解李肆的鞋带。

    “嗯咳云娘,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

    这像是叩谢救命恩人的作派,李肆习惯了,随口应付着。关云娘应了一声,嗓子里还含着某种喜悦的抖动。

    “关蒄呢?”

    李肆一边脱着身上的马甲一边问。

    “她……她去陪娘亲了。”

    关云娘的回答颇不自然,像是李肆的侍女一般,顺手接过了马甲叠放起来,接着又去取铜盆准备打水给李肆梳洗。

    “噢,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肆随口说着,他脑子里还转着刺杀郑齐的计划,浑没注意关云娘身子就是一僵。

    “今天的事别乱想,我会跟田青说清楚,你也没出什么事。如果那小子敢不要你,我就砍了他的脑袋”

    李肆下意识地用上后世人开玩笑的口吻,关云娘被抢走的时候,田青也冲上去阻拦过,这事他听司卫说了,看来田青对关云娘还是很在意的,自己就作作月老,让两人凑一堆吧。

    原本还想着教育一下她关于玻璃手链的事,可之前在船上追人的时候,他就在自责,是他没注意,这种东西原本就不该随便丢出来。关蒄十二岁不到,关云娘十六岁不到,这种年纪,这个时代,不能责怪她们太多,只能自己以后多注意了。

    他在自说自话,身后的关云娘的脸颊上已没了一丝血色,僵了好半天,她低下脑袋,声音像是从心口里挤出来一般的吃力。

    “那好,四哥……我就走了。”

    李肆哦了一声,再没理会。

    关云娘浑浑噩噩出了院子,远处一颗人头冒了一下,像是田青,似乎是想招呼关云娘,可王寡妇跟着几个妇人正路过,又缩了回去。

    “啊……云娘啊……”

    王寡妇招呼着关云娘,想说什么,脸上想摆什么表情,似乎仓促都定不下来,关云娘应了一声,转过墙角而去。

    “四哥儿没留下云娘?”

    有妇人诧异地问,众人都抽了口凉气。

    “难不成云娘真被……”

    另一个妇人天性鼓荡。

    “嚼什么烂舌头呢?这事谁都没看见,就任着胡说你们这嘴可仔细了啊,再提这些我可不派工给你们了”

    王寡妇低叱出声,妇人们连声应着。

    “可……四哥儿该瞧见了……”

    那个妇人还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转角处,贴在墙边的关云娘呆望着夜空,魂魄像是已出了窍,嘴里只喃喃道:“原来是我想多了。”

    夜里,从关家回来的关蒄不解地问李肆:“大姐不好吗?”

    李肆脑子运转过度,正处在昏睡边缘,对关蒄这神来一笔的提问无心细究,敷衍着答道:“好啊。”

    关蒄在李肆怀里转了一圈,让自己跟他面对面,继续问道:“可为什么四哥哥不要她也作你的婆姨呢?”

    李肆含含糊糊道:“好姑娘多得很,难道都得作我的婆姨吗?”

    关蒄皱眉:“可是……大姐她……”

    话没说完,李肆已经打起了呼噜。

    关蒄不敢再弄醒他,撅撅小嘴,再转过身去,循着习惯的姿势,将自己的娇小身躯缩进李肆的怀里。

    “可大姐她很奇怪呢……”

    她再嘀咕了这么一句。

    这一天忙累,李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瞅见关蒄又在他怀里,这才记起昨晚关蒄从关家回来后,给他按摩了一会,就被他又当成枕头抱着睡了,不由暗叹自己真是越来越堕落。

    记忆渐渐清晰,关蒄昨晚问过什么问题,她大姐?对了,昨晚关云娘似乎有些古怪呢……

    细节在脑子里闪过,李肆忽然感觉心口有些发紧,关云娘……不对劲

    刚想到这,就听一声凄厉的呼号从远处传来,那像是关家院子的方向,李肆几乎被惊得血液凝固,不可能……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可能成真的……

    再是连上衣都没穿,李肆轰地冲出院子,奔进了关家,却见院子里已经聚起了不少人,见李肆来了,一个个闪在一边,脸上都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沉重,这脸色,李肆很熟悉。

    “女儿诶……”

    关田氏扯得变调的哭声在屋子里响起,李肆奔了进去,迎头就见到面目像是róu碎了一般的关凤生,而关田氏正抚着床上的人,快哭到晕迷。

    “喊她起床没吱声,以为她累着了,快晌午了还没动静,撞开门就看到……”

    关凤生还能稳得住,低低这么唠叨着,李肆只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屋梁上还晃着一根打结的白巾……

    不会的……不会死人的……怎么可能呢?

    李肆心头迷乱。

    对了,他能救回来的,他会人口呼吸,他会心脏复搏,他是穿越者

    李肆跨到床前,心中那股信心的火苗升腾而起,可当一张面目入眼时,那火苗带着心口顿时冻成万年寒冰。

    很熟悉……熟悉的不是关云娘,而是死亡。少女那黯淡无光的眼瞳大大睁着,面目扭曲,原本小巧的嘴斜拧着张开,像是在呼喊着什么。

    “我草你**老天爷这是为什么?”

    李肆颓然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只觉满心的愤懑快撑裂了胸腔。

第一百零四章 对战狼狈的代价

    “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就念着等你。”

    “听他们说了,本是奔着我来的,她自己招上了麻烦。”

    “别伤着了,更别想着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娘说,这就是她自己的命……”

    关凤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关田氏的凄声哭泣一直在荡着,关蒄早哭晕迷了,李肆抱走她时,她还紧紧扯着姐姐的手不放。

    李肆蹲在自己院子里,望着幽蓝天空发呆,手里一张纸随风微荡,那是关云娘的遗书,她识字不多,上面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问为什么呢?”

    百味杂陈,汇成了一股浓稠之物,将李肆的心口裹得如铅团一般。

    他是在懊恼,昨晚分明该感觉得到关云娘的心思,她没把自己当救命恩人,而是当成给了她交代,以为自己要纳她入门,那作派是想学着关蒄留下来的。

    天可怜见,救下她时说的那些话也能让她品出那样的意思?这又是李肆的无奈,时代的隔膜真有这么大?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大。什么有我在,一切包在我身上,听在这个时代的姑娘耳里,还能怎么理解?可他当时哪能想到那么多,还抱住她拍背安慰,这是1712,不是双方已经有了深入浅出的交流,还在讨论性格合不合的2012……

    这点年纪的少女,爱慕虚荣也不是大过,手链的事,李肆不怪她只怪自己,她心中的情意如何转折,李肆也不关心。让他恼怒的是,怎么澄清误会了,她就要去寻死,不管死活都赖上了他?真是何其无辜……早前拼着装傻跟她抹了关系,结果还是没能躲开。

    最后他是恨其不争,二话不说就寻死,怎么就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之前段宏时说到浛洸那小女子投井,那还总是有人逼到眼前,可昨晚有谁逼她来着?

    “为什么……为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因为她已经失节,你不愿纳她入门。”

    苍老嗓音响起,想曹操,曹操就到,是段宏时。

    “她哪里失节了?我哪里不愿……不,这跟失没失节也没关系”

    李肆气得头痛,也懒得去迎自己这便宜师傅。

    “为师所言,不过是众人之见,跟事情的根底没有关系,跟你怎么想也没关系。”

    庄子里这么大动静,段宏时自然再闭不了关,事情看来都知道了。

    “老师你是要说,她也是死于众口烁金么……”

    李肆无力地呻吟道,这是老调常弹,礼教杀人,果然无比犀利。

    “是的,她是那些以后会嚼舌头的人害死的,是大家以后看她的目光害死的,是你害死的,更是她自己的心中贼害死的。”

    段宏时的嘴巴也很犀利,说得李肆直喘粗气。就个人情感而论,关云娘的死对他没太大的触动,他更多在担心关蒄的情况和关家父母的情绪。可要命的是,整件事情好像他是最大的罪魁祸首,杂乱心绪纠结在一起,郁闷难以言表。

    段宏时正说到他的心痛之处,开口要争辩,老头挥了挥手,摇头道:“可在大家眼里,你和她,都无可指责,都没错。没人会指责你心狠,只会叹息她命不好,没人会嘲笑她轻贱性命,只会赞扬她贞烈。”

    李肆艰辛地开口:“这……这不对……”

    当然不对,他可不要这样的世界

    段宏时长叹一声:“之前为师说的那句话,看来你是还没完全明白啊。”

    他坐到了李肆的身边,也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

    “代价……要跟朝廷,跟道统相抗,就得付出代价,你准备好了吗?”

    熟悉的问题,晃动了李肆那滞重的心绪,他呼出一口闷气,诚恳地点头:“我错了,老师,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他以为自己面对的危险只是刀枪,代价只是自己的脑袋,延伸而出,敌人只来自身外,却没仔细去想过,更大的危险是在所有人心中。

    李肆也不是没想过心中贼,不然也不至于费尽心力在金矿和公司上作文章,而且都小心翼翼,尽量让村人受到的伤害低一些。可这都是在关注清廷的威势,在关心那根辫子。却没注意到这个时代的礼教威力,没注意到女人的小脚,这个敌人,杀伤力不亚于朝廷权柄,还更难警惕防范。

    “为师也说过,你对钱,也就是资本琢磨很深,可对天道,也就是人心,还没有摸透。钱之于法,人心之于儒,这人心的去处,在你还没竖起如钱那般的了悟之前,你就得如防狼一般防那腐儒”

    段宏时这架势,似乎又要和李肆来场脑力激荡,李肆苦笑:“老师,弟子心情好一些了,不必再变着法地安慰我。”

    段宏时叱喝出声:“为师管你心情好不好做甚?知其理才能顺其心正其行,你给为师好好听着”

    李肆呆呆看着段宏时起身,暗道如果不是那根辫子,这便宜师傅就是神仙了。

    “为师这几日闭关沉思,虽然在天道上还未有所得,却由你的资本一论看透了一件事,一件为师十多年来苦思无解的事。”

    段宏时这话让李肆真来了兴趣,贤者就是贤者,拿着他的刀坯,居然这么快就炼成了一柄宝刀这次是要斩啥?

    “儒法之一已入困局,这困局为师之前看了出来,却一直没看明白是为什么。”

    还是个为什么……李肆心想,这是在说,满清为何能统治中原,继而开创什么“康乾盛世”,然后瘫软在地上,成了列强挨个轮的大篷车?

    “得了你的资本一论,为师比照着梳理了一遍历史,终于有了新的发现这儒法之一,天生就在跟资本之一对抗”

    “西域成就了雄汉盛唐,也就是在那时,你说的资本之一,虽远未有头脑,爪牙却自在,连通商货,牵动朝局,创出华夏伟业”

    “两宋虽然未复汉唐,却海贸兴盛,加之五代残局,资本还有挪腾之地,也使得两宋另有一番繁华。”

    “元时根本就是匪商勾结,失去了儒之一足,只以法支撑,这法就再难顶住资本的挣动,资本也被权柄尽皆拿捏。”

    “明时儒法得势,资本下被儒阻绝,上被法之权柄操持,逞了腐儒之愿和雄主之心,却留下后日基业崩塌的祸患。”

    “再及满清……”

    在李肆面前,段宏时当然毫无顾忌地用“满清”来代替“本朝”了。

    “满人自蒙古人那吸取了教训,纲目上,将儒拉了回来,汇同法,一体压控资本。枝节上,修缮了明时的漏洞,将法与资本勾连得更深。”

    段宏时一连串话,让李肆点头不止,就是这样,华夏传统的儒法,就是与资本天然抗衡。不如此它无法消除华夏各地的差异,将之凝固为一个大的整体。可在某些特定时期,资本的原始形态有了喘气的机会,就让华夏历史呈现出缤纷亮丽的一抹色彩。一如汉唐经营西域,以及两宋那段纠结难言的历史。

    儒法对华夏的贡献,是造就了一个统一帝国的坯子,由秦而下到眼下的满清,都基于这个坯子浇铸。但儒法的危害也在这里,坯齐划一的,资本是流动寻异的。在资本已经显现出力量,可以朝它所主导的那个一前进时,儒法就圈住了它。它力量越强,儒法的压制越疯狂,当外面的世界已经被资本一统,朝华夏冲击时,这个坯子内外相应,没有半分抵抗的力量。连坯子带着华夏沉淀下来的精华,都在这冲击中碎裂,而重组适应资本的坯子,却是个极为痛苦和漫长的过程。

    不过……复习这段认识有什么意义?以儒法和资本的抗衡来纵观历史,满清有什么特殊之处?

    段宏时沉声道:“今日之困局,正是儒法在满清身上得到了两件至尊法宝的结果”

    李肆瞪眼,倚天剑和屠龙刀?

    “过往历史,儒法从没有真正实现它们的目标:让天下尽皆耕战之民,以士人主宰国政,天子垂拱而治,商人只居末处,通商货有无而已。”

    “而满清入主华夏,带来了两件法宝,这解决了儒法的两个致命难题,原本这难题是它们之间相互掣制的软肋,可这两件法宝却斩开了牵连,使得它们可以互不相扰,各居表里。由此凝固一体,束缚地势”

    段宏时这烘托,李肆已是听得心痒不止,这说的正是满清为何能得天下,为何能治天下,为何能被世人,乃至后人奉为正朔的原因。

    “这第一件,就是暴力绝对的暴力法之依赖为暴力,为君者擅用,受儒之约束。而满清以异族之姿入主华夏,固守本族传承,满汉相隔。君为华夏之君,却又为夷族之酋。以暴力行法,无可指责因为他是以夷酋之身施暴,华夏之儒管不到他如此暴力,正是法的至上之力。”

    段宏时这话,李肆得在脑子里转个圈翻译一下,简单的说,满清皇帝所握的暴力,是不受谴责的暴力,而君王握有绝对权力,施暴不受任何谴责,正是法家的思想根基。在满清之前,除开蒙元,汉人所建立的帝国,都在同一血脉下,汉人之君没办法握有不受谴责的暴力,否则就是夏桀商纣。

    这确实是倚天剑,暴力也是有理论基础的,难怪鞑子的剃发令,连孔圣后人都被发落了,满朝“儒士”还无人敢言,这并非只是畏惧刀锋,而是有“道理”的。想得深一点,以前历代君王的立嫡都受士人影响,而满清却成了天子家事,这哪是天子家事,分明就是夷酋内部事务,靠的不就是不受谴责的暴力么。

    法是如此,那儒呢?

    “第二件在儒,满清给儒送上了至极之梦,化夷所谓夷狄而华夏者,华夏也。儒本内省,无外及之心,浑浑噩噩,不知何求。如今满清异族入华夏,儒自然有了华夏之的外物。比之帝王,则是化圣。奉夷酋为圣人,他言行的每一分毫若是迎上儒,那便是儒的大成功,便是儒将夷狄华夏之。顺治康熙两代夷酋狡诈,着力应合儒意,在文人心中,又怎会不是化夷化圣的大成功?由此君臣情热,戏唱得格外响亮。”

    这说得有些深奥了点,李肆挠了好一阵头才大致明白,这说的是文人其实也把鞑子皇帝当夷狄看,他们致力于让鞑子皇帝“中国化”,而一旦鞑子皇帝表现出一点符合中国化的东西,他们就高呼自己的胜利,然后奉献上所有的忠诚,继续投身这项伟大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为将夷酋化为圣君,那么就先得把夷酋当作圣君,这叫以假立真。君是圣君,臣是忠臣,妇是节妇,子是孝子。君臣纲常,较之历代更彰,因为这是化圣的必要之途,而化圣又等于化夷,所以理学……才会在此时的满清如此受尊。”

    “为证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此时的文人,恨不能满地皆孝烈,人人殉死节,礼教逼压之盛,历代未见,这都是文人和夷酋狼狈为奸,似真似假的表演他们在舞台上对唱,草民付的却是血肉之资。”

    难怪康熙一心打造“仁政”呢,原来根结都在这里。说到礼教,李肆想到的是小脚,说起来,对关云娘的排斥,也来自这小脚。满鞑可以留头不留发,却没办法留头不缠足。原本李肆还觉得心虚,这毕竟是汉人陋习,可现在看来,不过是文人和满鞑两相呼应的结果。文人要给满鞑一个礼教兴隆的盛世,以证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满鞑也从蛮力,变作九浅一深的**。而这缠足,所推礼教的必然结果,而关云娘的死,也如那缠足一般,她早早就被摧残得非人了。

    倚天屠龙两法宝说到这,李肆也如醍醐灌顶,懂了个通透。总结而言,儒法就得靠外族奴役才能实现它们的终极愿望也是靠着外族奴役,华夏才真正成为一个凝固的大帝国,这可真是荒谬而真切的悖论啊……

    段宏时将话题拉回到了眼下:“礼教会荼毒如此,与满清得天下的根本一体两面。今日之儒法困局,就是如此而来。”

    他看向李肆,语气很沉重:“关云娘是被谁害死的?人之本心为何会扭曲如此?罪魁祸首是谁?”

    李肆心绪舒展开,重重的郁结全然消散。

    “凶手有两个,一个是满清鞑子,一个是所有不反满清的汉人。”

    似乎是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再明白清晰不过的原地。可就是这一圈,绕得李肆对满清的憎恨,从原本的感情理性掺半,升华到纯粹的理性。

    此刻他有一个强烈的冲动,他很想回到2012,对自己在网上留下的帖子作一番修改。之前他是涨红着脸挥着拳头高喊不解释,现在他可以微笑着招手说听我慢慢道来。

    “现在,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也该知道你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吧?”

    段宏时的问题,李肆坚定地点头,面对的当然是一对狼狈,要付出的代价,也包括自己无从掌握的人心。他不仅要提防人心中的辫子,还要留心人心中的小脚。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他们也必须付出代价”

    他看向段宏时,杀气在眼瞳中蒸盈翻滚。

    “那个叫郑齐的鞑子家奴,我要他死”

第一百零五章 老头出马,一个顶……

    “郑齐……你打算如何下手?”

    段宏时问。

    “我已遣人侦知他拘押之处的情况,到时候装扮成衙役之流,用刀用药见机行事。”

    李肆的计划就是这么简单,郑齐是个麻烦,现在他只顾得上先把这根刺拔了,而具体的办法,他想的是用断肠草。思绪飘飞,嗯……让盘金铃转职毒药师如何?

    “糊涂”

    段宏时又骂人了。

    “先前你斗赖一品钟上位乃至击杀杨,都是借势而为,纵有遗祸,也落不到你身上,现在怎地变成了一个只知道下力气的莽夫?”

    老头的责问也是李肆的苦恼,这事他已经借过势了,靠着汤右曾那把扇子,才能暂时抹掉郑齐的身份,把他送进班房里。能让他做得更多的势,到哪里去找?这事段宏时也知道了,还赞过他目光尖深。

    段宏时摇头:“让待查之人莫名而亡,萨尔泰震怒,从按察使到全省法吏都能动起来,到时你再怎么遮掩,蛛丝马迹也能指向你。别说你这庄子,更多隐秘之处都能翻搅出来。”

    李肆打了一个冷颤,之前他就感觉到了,解决这郑齐是触动了一张大网,段宏时这话把事情说得更具体了。

    “那么老师有何高见?”

    李肆真心请教。

    “杀了郑齐。”

    段宏时淡淡说着,李肆怔住,这可真是……好办法。

    “可怎么杀,却有讲究。”

    段宏时嘴角翘起,看得李肆眉头直跳。

    “走跟为师去县城,好好看为师是怎么杀人的。”

    段宏时嘿嘿笑着,像是深埋在心底的一头恶魔终于放了出来。

    盛夏的李庄凄风惨惨,不仅凤田村人浸在沉痛之中,连带其他人也都失了笑颜。而庄子某处却上演着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戏目。

    “别打啦再打要死人啦”

    刘婆子压着嗓子低叫道,关云娘的丧事由她筹办,正去找刘家媳妇作纸,却在半路上撞见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拳脚相j。仔细一看,居然是刘瑞和田青。

    “你还我云娘”

    田青鼻血横流,可靠着炉工的一把子力气,年纪大他快二十岁的刘瑞都已招架不住。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刘瑞两眼青肿,嘴里一个劲地叫冤。

    “不是你把云娘指给那帮官差,怎的有这番祸事还不是你”

    田青面目狰狞,嗓门也变了调。

    “怎的能怪我?我不指,那些官差也得找她,谁让她亮那手链”

    刘瑞也是满心的不服,这话出口,田青拳头也放缓了。

    “啊哟云娘已经去了,你自是随便泼脏水”

    劝架的刘婆子不敢高喊,怕坏了庄子的奠气,可听到刘瑞这话,也忍不住丢掉了劝架者的立场。

    “那……那反正不是我的错都是官差的错”

    刘瑞叫着,“官差”二字顿时勾起田青的回忆,那把腰刀挥下的凉气似乎又在脸颊前激荡,摄得他终于放开了刘瑞。

    他咬牙恨声道:“也是你害的”

    刘瑞得了喘息的机会,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也愤愤不平起来:“是谁害的,大家心里有数”

    刘婆子跳脚了:“闭嘴就知道你个杂刘心眼不正,没让你进咱们刘家的族谱你想说四哥儿?四哥儿哪点作错了?云娘一被抓就追了出去,杀了六个官差不说,还跟那钦差的家人对上了,惹出天大的麻烦,不都是为了云娘?”

    自打刘兴纯被李肆重用,刘村人原本因钟上位跑路而惨淡下来的日子,也渐渐又好了起来,甚至比钟上位时代更好。几乎一半的刘村人已经搬到这庄子里,刘婆子一家三男更是前途光明,听得刘瑞话锋转向李肆,刘婆子自是再难忍受。

    可刘瑞却是不服,冷哼道:“既然有那好心,怎的不将云娘纳进门?为的什么,大家都知道”

    嘭……

    田青一拳头将刘瑞再度揍倒:“我不准你说云娘不准没有……没有这事”

    话到后半截,田青没了力气,跪在地上,肩膀也抖了起来。

    刘瑞捂着腮帮子还不肯罢休:“链子都给了,人却不要了,那几个时辰里出了啥事,人人都清楚四哥儿伸一把手,云娘还能寻死?”

    刘婆子一口唾沫隔着老远就吐了过来:“你家媳妇失了节,你会伸手?怕是放手还来不及”

    刘瑞避开唾沫哼哼道:“四哥儿不是大人物么,这事怎么也能容容。”

    啪……

    一块石头砸在刘瑞的脑袋上,顿时响起一声哀嚎。

    “滚”

    田青脸色铁青地看着刘瑞,满头是血的刘瑞捂着脑袋,飞也似的逃了。

    “我说……田青啊,这都是云娘的命,咱们女人都被这命压着,也怪不得谁,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刘婆子见田青眼瞳涣散,已是心神迷离,不忍地劝了他一句。

    “为什么不伸手……是啊,为什么?”

    田青嘴里嘀咕着。

    英德县城,瞧着段宏时径直奔县衙一侧的班房而去,李肆心中虚。

    “老师,不做什么准备吗?”

    段宏时呵呵轻笑。

    “你可看好了,此事为师伸伸手即可办到。”

    李肆看向他的手,心道莫非这段宏时还是傅青主之流的武功高手?

    有段宏时在前,班房巡役不仅没阻拦,反而个个点头哈腰,热情地招呼着,李肆的猜想又转到了借衙役人情杀人的路子上,这么做就像是黑客用代理一样,多了一层遮掩,只是终究还是有痕迹吧。

    可段宏时的去处却又否定了他的猜测,没去班房关人的地方,也没去负责看管的班头那,而是进了偏僻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屋子,进门就是一股霉灰味,定睛看去,满屋子全是架子,架上堆满了卷宗一类的文书。

    “是……老夫子?”

    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又惊又喜地叫出了声,等他探出头来,李肆吓了一跳,满脸的黑墨,身上的葛布长褂也污垢斑斑,像是豹一般。

    “苏文采,班房书吏,还是个童生,和你一样,都是昔日为师门下不争气的学生。”

    段宏时朝李肆介绍着这人。

    书吏?书吏怎么杀人?

    李肆一边和这苏文采客套,一边心中嘀咕不定。

    “他负责班房关押之人的来往记录,什么时候,什么人进了班房,都得有文档。”

    段宏时解说着,那苏文采也恭敬地问着老头的来意。

    “唔,让我看看这两天的进出档。”

    段宏时开口,苏文采楞了一下,却没更多犹豫,躬身应是,将一卷文书放在桌上摊开,里面是若干份单独的文书。李肆也是一震,提调刑事档案,纵然是官府之人,也得有相应的文书才行吧?

    “这不过是外档,除非有特案要查,不然没人关心。”

    段宏时解答着李肆的疑,苏文采却陪笑连连。

    “子得老夫子栽培,才有得今日。别说这外档,老夫子要调内密档,子也没二话。可惜子不长进,就在县衙刑房作这微末书吏,帮不了更多忙。”

    听了苏文采的自述,李肆恍然,原来段宏时十多年前给田从典当客座师爷时,就曾经教过这苏文采,后来更是在私塾里攻读过,可惜才具不足,二十多岁了还是老童生,顶了父亲在刑房的书吏位置,在这班房破屋里埋头跟文档打j道。

    “这郑齐是昨日入净房的?”

    翻到了想找的东西,段宏时问。

    “是啊,听说是假冒的钦差家人,还要谒询钦差,为稳妥计,所以入的净房。”

    苏文采说着有些熟悉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拘押所的进出登记,因为这郑齐还没搞明白身份,所以李朱绶交代要下面稳妥处置,那家伙才能在班房里的优待场所,也就是“净房”待着。

    “唔,进出时辰还是没落?”

    “老夫子也知道,虽说规定要落,可没人在意,长久下来,大家都是不填的,除非是班房出了什么事要查,那时候才会填上。”

    这就是内部运转的细节了,李肆隐隐猜到了什么。

    段宏时点头,取出一份入房档,将它丢在了郑齐的入房档上。

    “把这个人的入房时间填上,就写是……昨日申时,几刻随便,入净房,郑齐的入房时间按实际填。”

    苏文采拿起那张文档,眉头皱了起来。

    “这女子的确该在昨日入班房,可她家人递了银子,人实际没到。”

    从道理上说,女子入班房是要进净房,不得侵辱,但实际上班房是衙吏们的权力之地,除非有特别嘱咐,不然女子进来,都是被料理的下场。官老爷也知道这情事,怕惹出太多祸患,一般不对女子拘票,不得不的话,也纵容衙吏与其家人相通,j了银子,走走文件过场而已。

    “没关系,填上。”

    段宏时沉声道,苏文采转着眼珠子,摸不到段宏时的用意。

    “这样郑齐是要被转走的啊,班房再无更多净房,除非转到监狱的净房。”

    有时候班房人满了,那就得把未审犯一类人转到监狱去,那就是另一套系统了。

    “要的就是让他去监狱……”

    段宏时低低笑着。

    苏文采没想明白,这处置也不是什么犯难之事,监狱的净房跟班房的净房也没太大区别,他低头提笔,刷刷几UU小说去,填了郑齐的入房时间,再写下“班房净间满,转监狱净间”一行字。

    李肆就在一边呆呆看着听着,只觉段宏时像是挥起了一柄刀,一柄官吏原本用来对付草民的刀。

    “果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

    算算自己原本计划要动用至少一二十人,其间说不定还有什么风险,而段宏时就在这班房档案屋里,就遥遥举起了屠刀,李肆也说不清这老头能顶多少人。

    “跟我们走”

    班房的净房通风洁净一些,外加单独一人,对班房和监狱的“大号”犯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可对郑齐来说,却如地狱一般难受。

    正在编织着该如何整治李朱绶和英德这帮泥腿子的若干计划,忽然有一对衙役进来,对他这么吆喝着。

    “去哪?”

    郑齐皱眉。

    “换个好地方。”

    衙役嘿嘿笑着,脸上还荡着灿烂笑意,那是他们每人收到十两银子的余波,要做的事不过将这个据称是假冒钦差家人的家伙转到监狱去而已,文档也在案,他们是真的秉公办事。

    见衙役笑意盈盈,郑齐哼了一声,没太深想。

    “最好是让爷更舒坦的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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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