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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前进、前进、还是前进

    “集中!都集中,把这群泥腿子杀退!”

    庄子南侧,一身黑衣的牛十二挥着腰刀,满脸狰狞地呼号着。百多人正挤在浅沟里,朝前方的土坎蜂拥而上。土坎上的木栅栏已经被推开一大截,十多具分不清是贼人还是村人的尸体扑在地上。

    “该死!就怪那个泥腿子,死了也要把钟敲响!”

    牛十二恨得两眼充血,原本靠着手下弓手的袭击,以为能不惊动村人就直接冲进庄子,却没想到功亏一篑。二三十人冲破了栅栏,却被汇聚而来的村人用长矛捅退,唯一的成果不过是点着了几间屋子。

    “你还没装好弦?”

    他看向身边那个弓手,这家伙绿营兵出身,是他手下兄弟们唯一懂得用弓的。

    “这绿营的破烂货!再等等……这些泥腿子怎么执倔,到现在还不逃?”

    那弓手一边换弓弦一边气急败坏地嚷着,以他的常识来看,村人该抱头鼠窜才对。

    “逃个屁!这帮泥腿子敢跟上千流民对干,不把他们杀怕了,可没那么容易逃!”

    牛十二阴沉地说着,再朝后方十来人看去。

    “鸟枪装好了吗?”

    那队人不迭地点头,牛十二高喊出声:“退开,都退开!”

    土坎上长矛如林,几个被同伴推上去的贼匪挥着腰刀一阵乱砍,却没能将矛林劈开,就听惨叫声连连,这几人瞬间就被戳出了数十个血洞,变成烂肉摔下了沟。听得牛十二高喊,正头皮发麻的贼人赶紧左右散开。

    蓬蓬蓬……

    沉闷爆响汇成一线,随着一排白烟散开,正密集聚在土坎上的上百村人顿时栽倒好几个,剩下的全都呆住,楞了片刻,纷纷转身奔逃。

    “好了……终究还是泥腿子,怎么经得住鸟枪的轰击?”

    牛十二松了口气,这座刚刚立起来的庄子,有如被撕开衣襟的处子,在他眼里已经玉体横陈。

    “都回去!你们就这点能耐了!?”

    土坎上,往日憨实的关风生双眼圆睁,有如发怒的狮子,对正溃逃的村人咆哮着。

    “那是鸟枪啊!”

    “江罗圈死了!脑袋都被打裂了!”

    “咱们继续守着就是靶子!”

    村人肝胆皆裂地喊着。

    “怕什么!有四哥儿在呢!”

    田大由的声音响起,他正带着又一波村人奔过来。

    “是啊,四哥儿肯定来了,你们在他眼前丢这么大的脸,对得起他吗?”

    关凤生的话终于让村人们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身,再朝土坎走去。

    “冲进去!这庄子里可有不少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眼见手下还在沟里畏畏缩缩不敢动弹,牛十二抡圆了嗓子喊着。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给你报信,你杨春却把我当成野狗,骨头都不丢几根!就让着其他都头两头在浛洸开抢,老子到这里来挣点血汗钱也是该的!再之后你走你走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不相欠!”

    牛十二在心底里恨恨念着,原本他确实存了报仇之心,可后来被杨春的轻贱给惹怒,外加探子说这里特别忙活,以他的眼光,顿时看出了这庄子的家底,现在满心想的,也就是他嘴里叫的。

    手下们终于被鼓动,纷纷爬上土坎,这时候村人又回转而来,可因为脚步不齐,长矛再没像之前那样结成枪林,贼匪们挥着梭标腰刀,跟村人们挤在一起,乱杀乱砍起来。

    “成了!”

    村人血气毕竟差了一截,这些贼匪拼起命来,一个个脚下再难稳住,外加不断有同伴倒下,更是后退连连。眼见冲上土坎的手下越来越多,牛十二兴奋地握拳,就要准备欢呼庆贺。

    “后面——有人!”

    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牛十二身后响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惊骇地转头看去,却见两排如鹤翼般的人浪从夜色里冲刷而来,人数虽少,可那整齐的步伐,沉默的气息,却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压气势。他们手上举着的长矛寒光迸现,汇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钢铁巨蛇一般。

    牛十二只觉身体麻了大半,好一阵舌头才有了力气动弹,他惊声叫道:“鸟枪!鸟枪手呢!?你们还没装好弹!?”

    呜……

    一只羽箭飞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里的一个,眼见那点寒光黯淡下来,人却依旧没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准头,斜斜插在二三十来步远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脚步声踏过。

    十来名鸟枪手终于装好了弹,急忙转身,轰隆一阵爆响,白烟弥散而开,视野就此模糊。

    然后……对那些鸟枪手来说,就没有然后了。数十枝反射着火光,如剑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烟,像是无可阻挡的钢铁浪潮倾压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鸟枪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这些鸟枪手都还是一脸莫名诧异的震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被鸟枪在二三十步外轰击的这些人,居然像是毫无影响,依旧直直地冲了过来。他们还等着硝烟散开一些,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呢。

    “前进!”

    带着哭声,声调还没完全脱去稚嫩的嗓音呼喊着,那是吴崖。刚才那一阵轰击,他亲眼看到了他队里两个少年身上溅起血花。

    可他们没有退,他们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着手肘,前后两排二十人,根本就是两条不可分离的线。

    他们也不想退,刚才那一阵爆响,还有队伍里忽然传导而来的阻滞感,让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鸡冠山里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时候他们也是靠着手拉手,才一起战胜了危险。

    噗哧噗哧一阵轻微破响,少年们拔出了长矛,毫不理会那喷在脸上身上的腥热液体,将长矛再度端平,跟着吴崖那声呼喊,继续朝前冲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沟边的牛十二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刺骨寒流从尾椎升起,径直冲上头顶。

    顶着二十步外的鸟枪轰击继续前进,这都还算不了什么,牛十二看得真切,人浪一侧,前排那十来人里,有两三个已经脑袋耷拉下来,可左右的人依旧拖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迈进!

    再看向另一侧那一排,牛十二几乎哭出了声,他怀疑这些矮小敌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里,也有两三人耷拉着脑袋软着身子,其中一个人胸口还钉着一枝羽箭,随着他被左右同伴拖动的步子悠悠晃着。

    转头看过来的贼匪都感觉呼吸艰涩,仿佛意识也飘浮起来,这不是真的吧?

    轰……

    前后两排长矛叠在一起,将沟外二三十号贼匪无情地透穿,矛尖穿体的感觉让他们悟了,这是真的。

    “后面!挡住后面这些怪物!”

    牛十二尖着嗓子,惊恐地高喊着。

    要挡住这不分生死都在冲击的步伐,这时候哪还来得及,来不及反应的贼匪被当场捅死,反应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沟里。而被牛十二那撕裂人心的惨呼惊醒,原本正冲得村民阵脚渐乱的贼匪也都乱了。一些依旧在朝前冲,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二的命令办,跳回沟里,想要对抗那排长矛,最聪明的一些人,已经沿着沟朝东边奔去。西边的高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朝更开阔的东边奔逃。

    “前进!”

    胡汉山呼喊着,在他的队里,罗堂远抽回长矛,那个手里还提着一把弓的家伙捂着小腹喷血如瀑的伤口,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这一收,带得勾着胳膊的方堂恒也是一晃,他正在发愣,罗堂远这一带,将他插在另一个贼匪咽喉里的长矛也扯了出来。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恒脸上涕泪纵横,手里脚下的犹豫却瞬间消散了。这感觉就跟在泥石流前挣扎一样,纵然魂飞魄散,却也不能舍开身前身后的同伴。

    “安堂怀和杨堂念会陪他们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进!还是前进!”

    罗堂远眼角也拉着明显的泪痕,不仅是夏堂勇,他勾着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体已经软了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梁堂振还曾经抽搐过几下,可接着肌肉就全松弛下来。

    他还听到了吴崖的哭喊,仅仅只是一轮鸟枪啊,他们这几十个已经亲如兄弟的大家庭里,就有好几人没了。

    万幸的是,就只有一轮鸟枪……

    队伍后方,李肆咬着牙,将怀里的徐汉川放下,这个矿场少年在失去气息前,还拉着于汉翼,吐着血泡,就说了两个字:“挡住……”

    这泥马是什么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着先进武器虐敌人,而是在鸟枪前面发动落后愚昧的刺刀冲锋!

    就这一轮鸟枪,就有四五个少年中弹,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可李肆依旧心痛如刀绞。在那一刻,无数自责和疑问涌上心头,自己是不是该在第一轮枪响后,等上一轮再发动冲击?自己是不是该玩点什么小花样,让贼匪分兵,而不是这么直愣愣地冲上去?

    “把他们逼到沟里去!当钻洞耗子一样捅!”

    吴崖的喊声响起,少年们群声应合,单薄的两层队伍,不到四十枝长矛,如坚决的钢铁丛林,将凌乱不堪的贼匪推下了沟里。

    就是这样……

    李肆的纷乱心绪终于汇聚起来,这就是他对少年们的期望。有适合刺杀的长矛,有着地坚实的战靴。还有协调一致的步伐,他没对少年们的战技提出更高要求。就只希望他们能顶着敌人的刀枪,端直了长矛冲上去,只要冲上去就好。

    在这个时代,古典的长矛阵顶得住最初远程伤害的话,就跟拼刺刀一样,崩溃的绝对是敌人。而眼下他们的敌人连正规的绿营兵都算不上,少年们只要做到“前进、前进、还是前进”,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让他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少年们依旧在害怕死亡,害怕刀枪,他能清晰地听到抽泣和低哭声。可当他们连成一个整体的时候,这情绪就只转成了眼泪,并没影响到他们的行动,他们的行动已经由一个整体主宰,没有谁愿意脱离这个整体。

    这就是钢铁和鲜血的洗礼……

    李肆将徐汉川还睁着的眼睛抹闭,在心中低低念着,今日的牺牲,他日一定会有回报。

    连声惨呼,沟里左右同时摔下来两具尸体,差点砸得牛十二昏倒,他脑子里根本容不下未来,只看到土坎上的村人已经反推了回来,他这百多号人,正处于即将被坑杀的险境。

    “转……转进!朝那边走!”

    牛十二下意识地指向东面,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朝在沟里奔逃着,朝东边仓皇而去,身后如下饺子一般,摔下来一连串尸体。

    【下午临时外出,坑爹呢,只好一并上传咯,票妹纸,最近很少见你啊……】

第七十七章 沙丁鱼狂响曲

    “快!再快一点!”

    瞧着远处升腾的火光,盘金铃在船头急声催促着,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瑶装少年握着腰间直刀的刀柄,一张脸上一半是密布瘢痕,另一半的忧色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姐,这种事情有我们男伢就好了,你来又能干什么呢?”

    少年这么问着,盘金铃咬牙道:“就算只能咬上贼人一口,也是尽了我的心!”

    少年皱眉:“可……可那会死的”。

    盘金铃低低一笑:“四哥儿的恩,纵死也报偿不了!他要出了什么事,我能做的就只有追着他下去!在阴曹地府为奴为婢,替他踩刀山、浸油锅!”

    她看向少年,眼瞳被火光映得雪亮:“盘石玉,这也是你银铃姐的心愿,她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叫盘石玉的少年目光沉凝,重重地点头。接着他又摇头道:“四哥儿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下面受罪吧?”

    盘金铃眼眉舒展开,失笑道:“是啊,那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幽幽不定:“四哥儿那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贼人手上出事。我一定要来,不过是觉着不做点什么,心里总难安定。”

    说话间,船已经靠上了河湾,呼喝厮杀声正到炽烈高处。

    “快!都他妈的快点!”

    金山汛,萧胜站在船头,正催促兵丁上船。夜幕尽头,三柱火光遥遥升起,那是西牛渡的塘兵发出的信号。

    “四哥儿不会有事吧……”

    张应在一旁第十次这么自语出声。

    “四哥儿那是什么人?他能出什么事!?”

    梁得广语气十分肯定,可脸色跟这话不怎么同步。

    “那可是一两千贼匪呢!”

    张应显然没被安慰到。

    “没什么一两千贼匪!”

    萧胜吼了起来。

    “四哥儿跟我早料定了,最多不过是小股贼匪,翻不了天!”

    张应和梁得广看看身后那一串赶缯船,还有兵丁络绎不绝地上船,这一船队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两人对视一眼,观点统一了,真是小股贼匪,萧胜又何必把整个左营都吆喝起来了……

    “就算一两千贼匪,四哥儿也该有办法。”

    张应低低说着。

    “可咱们总得尽上一份心,别说老大身上那补子,咱们……”

    梁得广拍了拍胸口,两人已经是凉帽补褂,胸口缝着海马补子。

    “咱们可不是忘恩的人。”

    张应点头,摩挲着补子,脸上满是自得之色,接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就算只是小股贼匪,可他手下就一些娃娃顶用,这又是夜里……希望他能撑到咱们赶去。”

    庄子外杀声震天,里面却是一片静寂,男人们都扛起长矛到了庄子外围,里面的老弱和妇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乱了家人的心思。

    可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出去了,庄子中心那小长楼的二层,挨着楼梯口的教室里,一个男人正端着长矛,堵在教室门口那,瞧他那古怪的拿矛姿势,身上的儒衫还在不断荡着涟漪,将惊恐展露无遗,就知道这人绝非能上阵对敌的男人。

    “快……快撑不住了……”

    不过是几斤的长矛,在范晋手里已经沉重如山,他只觉自己的膝盖都快抖散了,心里一个劲地喊。先是上千流民,现在又不知道是多少贼匪,再想到家中的苦难,自己可真是噩运缠身。

    “先生!”

    在他身后的教室里,三四十号小孩正静静坐在座位上,有小孩终于顶不住那恐惧感,一边叫着一边摇动课桌,范晋扭头喝了一声:“不得乱动!是要挨我教尺么!”

    这一喝吓得那小孩噤若寒蝉,范晋也觉自己不怎么哆嗦了。他舒了一口气,将长矛横放在书案上,挑亮了油灯的油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由左至右,刷刷写下了一行字: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先生现在教你们孟子的一段话,说的就是,大家都想活着,都想要命。可还有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纵然我们什么都没了,可还有气节。刀剑临身的时候,我们也要安静从容……”

    他刚说到这,就听庄子外群起欢呼,隐隐能听到“四哥儿”的字语,教室里吐气声一片,沉郁顿时一扫而空,范晋也不得不双手撑住了书案,不让自己软倒。

    “四哥哥来了!”

    庄子深处的小院,关家母女正聚在李肆的那进小院,大小三个女子都守在门口,一直朝火光之处望着。听到这喊声,关蒄欢喜地叫了出来,而关田氏和关云娘则相互护持着,一个劲地拍着胸口。

    几个拿着长矛的村人又从小院外路过,其中一个停步朝门口看来,借着火光,隐隐能看到那是田青。

    “田青哥,你也要杀贼么?要小心啊!”

    虽然对田青还是很不感冒,可这危难关头,关蒄终究还是把他当表哥在关心。

    “是……是啊……”

    田青颇是难为情地应着,目光却越过关蒄,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可那人却扭开身子避过了他的目光。

    田青咬咬牙,提着长矛继续前行。院门口,关田氏想说什么,张口却没能出声,只能轻轻拍着大女儿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

    庄子外,牛十一嗓子发出了怪异的呜咽声,就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哭。

    顺着沟朝东边狂奔,原本还觉得败了也就败了,他们这些贼匪之辈,逃命可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存在什么脸面无存的纠结,反正小命就是本钱,这次赌博失手,下次再来就好。

    之前把西南边河对岸深处的寨堡当作据点时,他就对这里的地形有所了解,东边和南边就是河岸,只要下了河,大半夜的,再没人能追上。

    可没想到,奔出去不到百步,沟里骤然出现一堵矛墙,如泻闸激流一般直撞而来。牛十一整个人如冰雕一般钉在地上,可左右的人却没他这么快的反应,依然循着脚下的惯性,朝前方扑了上去。接着牛十一就被后面的人撞倒,无数脚丫子在他背上踩过,他的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就只剩下绝望无奈的扭曲哭腔。

    蓬蓬蓬……

    两股人群在沟里相遇,抛起了大片液体,在火光下明暗变幻,没有那种猩红,却让人觉得更为惊悚。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皇乱窜。一方队形严密整齐,六尺长矛虽不算长,却密集有力,一方队形凌乱,兵刃长短不齐。如此的冲撞,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浑然一体的矛墙在第一时间将贼匪前排变成无声无息的血肉集合,可接着是大群贼匪涌到,矛墙顿时被震得晃了一下,接着缓缓朝后退却。

    “站稳了!这点程度,连那泥水的毫毛都比不上!”

    贾昊一边喊着,一边将自己钉在一个贼匪心口上的矛尖拔了出来。这家伙已经撞入他的怀里,手里的腰刀还高高举着,却被贾昊捏着长矛前端一剑捅死。又一个贼匪踩倒尸体,两步就冲近了身。

    贾昊刚握住矛柄,再度的前刺因为空间不足,出力不够,被那贼匪一手握住。可那家伙没料到长矛前端居然是接近两尺的短剑,哎呀一声叫,赶紧丢掉了另一手的梭标,两手合握,将长矛的矛尖顶在身前,两人就像是抵牛一般耗上了。

    不得不承认,这贼匪确实凶悍,两手都被剑刃割裂了,长矛依旧被稳稳握着,眼见他借着背后同伙的推力,大声喊着骤然发力,要将矛尖扭开。贾昊也是喝啊一声,脚下的皮靴给了他十足的力道,让他没被那贼匪的奋起压退。

    “哎哟……入娘的鞋子……”

    一顶之后,那贼匪只来得及念叨了这么一声,身子就是一歪,贾昊的长矛顺畅地戳入了这家伙的肩胛,两声惨嚎几乎同时响起,他这一矛,穿透了前面那人,还捅进了后排贼匪的胸口。

    一前一后两个贼匪躺倒,前排那个的脚板高高甩起,脚上一只拧得底带分离的草鞋悠悠晃着。

    “爬上去!”

    不过二十人的小小矛墙,就将几十号贼匪稳稳堵在沟里,贼匪们放弃了再次硬碰硬地冲击,开始打起了逃离这条死亡之沟的算盘。这沟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必须得双臂借力才能爬得出去。贼匪们顿时如沸锅的水沫,就朝两侧沟上攀爬。

    哗啦啦脚步声里,内外两侧的追兵已经到了,贼匪们刚刚爬出沟,就被长矛又捅进了沟里。外侧胡汉山是最前排一个,他已经冲到了贾昊那堵矛墙处,见一个贼匪正灵巧地斜跃上沟,他端起长矛斜下就是一刺。

    那贼匪刚刚稳住身体,根本来不及发力,见着长矛及面,惊骇欲绝地张嘴想喊,噗哧一声,矛尖就透嘴而入。像是戳破了水袋一般,大团血水从他嘴里咕滋咕滋喷了出来。

    见着另一个贼匪也爬出了沟,胡汉山回抽长矛,可他用力太猛,剑刃卡在了贼匪的头骨里,这一抽差点把那尸体带到自己怀里。

    胡汉山气得吼了一声,双手一推,将这尸体带着长矛丢了下沟,再飞起一脚,钉着铁掌钉的铁木靴底重重撞在另一个贼匪的膝盖上,就听得噼啪一声脆响,那贼匪哀嚎着又滚进了沟里。

    “拿着!”

    贾昊将那尸体脑袋上的长矛拔起,扬手抛出了沟,胡汉山接着,嘿嘿一笑,就跟搅铁水似的,就在沟上朝下面的贼匪脑袋一一捅去。

    前有贾昊队的阻击,后有吴崖队的追击,内有关田等村人,外有李肆带着胡汉山的堵截,当村人将爬上内侧的十多个贼匪捅下了沟时,这段二三十米长的浅沟里,一百二三十号贼匪不分死活,像是被揭了盖的沙丁鱼罐头,被严严实实地四面封住。

    “饶命!好汉饶命!”

    “咱也是穷苦人!别捅了!咳咳……”

    “牛十一呢!?我们是被他蛊惑的!”

    久久没听到领头人的声息,贼匪们终于崩溃了,纷纷丢开武器,就在沟里抱头跪下。

    李肆将血水浸得矛身都滑不溜手的长矛驻在地上,喘着粗气,头顶虽然还是漆黑一片,心中却已经升起一轮红日。

第七十八章 杀人如吃饭,你们得习惯

    赢了……

    所有人都在喘气,少年们还警惕地握着长矛,监视着坑里的大批贼匪,而沟对面,那些村人们却是手软脚酥地东倒西歪,关田等人也扶着腰,就想着一睡不醒。

    “四……四哥儿……咱们居然赢了!?”

    邬亚罗从关田二人身后探出个头,朝一片狼藉的沟里探了一眼,吓得又马上缩头,长矛也脱了手,他身边的邬重赶紧接住。

    “这帮家伙……可快接近两百号人呢。”

    田大由没了之前那股笃定,后怕之心压得他蹲在地上才能缓过气来。

    “谁让他们自己跳坑里了,四哥儿的手脚可真快……”

    林大树快意地笑着,话里却满是遗憾,他带着一批村人去防备庄子其他地方,错过了这一场战斗。

    李肆也在暗道侥幸,幸亏自己前世玩战略游戏就是个防守流,特喜欢建碉堡挖壕沟,建庄子首先想的就是防御。今晚没这沟的话,事情可就麻烦了,不说村人,至少自己手下这帮种子,伤亡估计得翻好几倍。

    想到刚才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徐汉川,哀痛和怒意又在李肆心中狂卷,关凤生的一声问正是时候:“这些家伙,怎么处置?”

    李肆嘴角抽搐着,忍住没将那个字高喊出声。

    “我……这是在哪?”

    一个贼匪不知道是被挤晕了,还是出了其他什么状况,迷迷糊糊地爬上了沟,噗噗一阵闷响,十多柄长矛左右前后捅进了他的身体,让他那迷惘的面容凝固了。

    李肆心想,你这问题好诡异,会不会是……

    这可怜的家伙摔了下沟,贼匪们又有了骚动,两个人下意识地再要翻沟,却被数枝长矛捅得浑身飙血。

    “谁再动就杀谁!”

    李肆一声喊,贼匪们平静了,听起来是不会死……

    “你们的头目呢?”

    李肆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又一个迷迷糊糊的贼匪被推了上来。

    “这是牛十一,杨春的狗腿子,非要押着咱们来打这庄子!”

    贼匪们纷纷出声指控,听起来似乎他们都不是牛十一的狗腿子。

    “搜身,然后绑起来,记得用我教过的办法!”

    李肆一声吩咐,一条流水线顿时开动,沟里的贼匪被长矛指着一个个上来,几个少年搜身,几个少年绑人。不多时,地上就躺了百来个双臂双腿倒绑而起,像是捆猪一般的贼匪,甚至他们的拇指都被细麻绳给扎了一圈。不仅身体毫无用力之处,整个过程也没给某些还怀着脱逃企图的贼匪一丝机会。

    等所有贼匪都绑好了,粗粗一清点,村人们大吃了一惊。这段沟里有三十多具尸体,之前被攻破的木栅栏那,沟里沟外有四五十具尸体,再加上一百出头被绑起来的,这股贼匪居然真有二百之众!

    晨光隐现,可还看不太清楚沟里的状况。为提防那些受伤和装死的贼匪伤人,李肆没让人去收拾尸体,而只派村人围住现场。

    这场微型战争虽然打赢了,活着的贼匪也都绑了起来,可他们带来的麻烦还还没终结。

    “别担心……等咱们进了监牢,正好里应外合,迎杨太爷进城!”

    倒掼在地的牛十一对身边的手下低低说着。

    “是啊,等咱们进了监,那里面可不是咱们说了算么。”

    “等会村人要抽要打,忍着点,扛过了就好,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这次是背运了,等出来老子要把这帮村人,特别是那些还没长齐毛的小崽子们全都剁碎了!”

    贼匪们纷纷点头,悬着的心一放松,心思也活络起来。

    “四哥儿……这……怎么行!?”

    李肆和关田等人聚在一起商议,听得李肆的话,关凤生又是第一个反对。

    “这可是一百多号人啊,不说得官老爷才能决定怎么处置,要……要那个话,太有伤天和。”

    关凤生压低了声音,他这话,田大由等人听着,虽然都在皱眉,却没提出异议。

    确实,即便不是以关凤生那憨实心肠来看,打仗是打仗,之后的处置,他们这些村人可不敢随便作主。

    “这不是五六十年前那变乱日子,那时候人命可不值钱,可现在是太平年月,这么干太……”

    邬亚罗低低应合着关凤生。

    李肆冷笑:“太平年月?”

    沉冷的话语,压得众人心口都在发麻。

    “没有什么太平年月!谁敢向咱们伸手,不仅砍手,还得砍脑袋!”

    他挥手示意商议结束,现在是发令时间。

    “去找敢动手的村人,谁动手,谁就列进下一批歃血盟约的名单!”

    他环视众人:“从今之后,杀人这事,你们得当是家常便饭!”

    关田等人忐忑不安地对视了一阵,最终都点下了头。李肆这话让他们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们从未认真对待的问题。金子之秘、歃血结盟,要是自己真违背了盟约,李肆会杀自己吗?

    “应该是不会吧……”

    关凤生绝对不敢把“绝对”二字加进去,他只好以“自己绝对不会违约”来安慰自己。

    “被杀了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田大由是这个想法,而林大树则在观察着其他人,像是李肆不杀,他都要杀一般。

    这问题让他们都意识到一件事,当他们结下盟约的时候,刀子就在脖子上横着了,太平年月?还真没了……

    关田找村人去了,李肆正想招呼少年们将贼匪分开,东边河岸又传来密集脚步声,吴崖赶紧带着一队少年冲了过去,可没跑几步,他们就都停住了,还隐约有些畏惧地向后退着。

    借着晨色和火光,隐隐能看到戴着覆纱斗笠的绰约身影,带着几十个衣衫破烂的人奔近,李肆一眼认了出来,是盘金铃。

    “你们怎么来了?”

    李肆迎了过去,诧异地问道。

    “救火……”

    盘金铃的面纱抖着,不知道那张染着细细麻点的端庄面容上是怎样激动的表情,可她的回答却显得很是离谱。

    “那谢谢了,我们没事。”

    李肆心中暗叹,这盘金铃,还有她带着的病人们,还真是有情有义。只是走水了的话,还用得着他们?其实就是知道了有贼匪,抱着丢命的心思,跑过来想帮手。

    “好的,那我们就回去了……”

    盘金铃低头行礼,利索地告别,李肆咦了一声,盘金铃身边的那个瑶家少年他可没见过。

    “盘石玉!?好名字,吴石头……哦,吴崖听着了,一定会怪我没给他起这名字。”

    知道这是盘银铃的亲生弟弟,李肆多说了一句,拍拍这盘石玉的肩膀,给他丢下了鼓励。

    “好好帮你金铃姐!”

    李肆转身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恍若梦中的盘石玉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回过神来,只觉一股异样的热流在胸口翻滚着。

    “他……他拍了我?我可是……麻疯子……”

    他喃喃自语着。

    “你已经好了,就是被他的药治好的。”

    盘金铃一声长叹,满含着有什么东西总不能伸张的郁结。

    等李肆回来时,百来个村人已经聚了过来,基本都是年轻力壮的矿场汉子。

    “王癞头被他们杀了,陶富只吊着一口气……”

    村人们刚说到这,李肆瞪眼,猛然冲了出去,将即将上船的盘金铃喊住,得知自己真能帮上忙的时候,盘金铃掩嘴,带着一丝哭意地低呼出声。

    “伤员!妈的,居然这事我都忘了!”

    李肆真想扇自己两耳光,刚才那中弹的几个少年,说不定还有救!

    让盘金铃带着村人去抬伤员,蔡郎中早在人群后缩着,当下也被提了出来,把庄子中心的小楼定为紧急救治中心,李肆也暂时安心了一些。自己不是专业大夫,伤员的事情就全交给盘蔡二人了。

    “除了那个牛十一,其他贼人挨着砍,一人一个!我先来!”

    安排好了伤员救治的事,李肆专心来处置这些贼匪。他亲手将一个贼匪拖了出来。见他取过长矛,贼匪眼睛差点都瞪裂了,吓得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裤裆顿时湿漉漉一片。

    揪着贼匪的辫子,将他脑袋拉起,矛尖顶在后颈上,李肆深吸一口气,手中猛然用力。刃尖切断颈椎的钝感立时传入手中,那贼匪嘴里呜呜低叫着,身体开始打起摆子。李肆再将长矛压下,感应着钢铁撕裂血肉、筋络和喉管,他心中却只有微微波澜掠过,杀人,他已经不陌生了。

    少年们的长矛和村人不同,是刃身足有两尺的短剑拼接起来的。透穿脖颈,再转动刃身搅碎颈椎,这样的动作毫无阻滞。最后用剑刃割断连着的皮肉,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就从脖子上分离而下。

    人头骨碌碌在地上滚着,一直撞到了牛十一的脸上才停下。牛十一躺在一边,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他完全是被吓呆了。直到这颗人头那吐血大张着的嘴巴啃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他才呃呃叫了起来,旁边守着他的两个少年皱起了鼻子,一股腥臊味正从这人身上冒起。

    “牛十一!?你该说什么,不必我提醒吧?”

    李肆走到了牛十一身前,将那人头当作一块碍脚的石头一脚踢开,而身后的少年们正一人拖住了一个贼匪,长矛都倒转了下来。牛十一脑门直撞地面,抱定了把自己少年时偷摸邻家妇人**这事都要说出来的决心。

    半个时辰后,牛十一身边,百来个人头滚了一地,李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揪住了牛十一的辫子。

    “我什么都说了!”

    牛十一高声呼号着,不是说了就不死吗?等等……好像之前没说过这话呢,可为什么自己连点保命的心思都转不动,就一五一十地老实交代了呢?那一刻他涕泪狂喷,脑子乱得再难动弹。

    对这个胆子已经吓破了的贼匪头目,李肆没一点多余的想法,他正要倒转长矛,却被一声弱弱的“四哥儿”给喊住了。

    “田青?你要来?”

    李肆皱眉,接着看到旁边的田大由,明白了一些,牛十一是最后一个了,田青之前显然没动手,现在终于被老子鼓动。说起来这田大由,为自己儿子,可也算是费尽了心血。

    希望这田青真能转变过来吧……

    李肆这么想着,对他来说,田青到底能成什么样子,和关云娘是不是还能有进展,他就不怎么关心。感觉里,这两人就不是那种能主动跟着他向前走的类型。也罢,就让他们随着自己推动的浪潮,被动地适应变化吧。

    “别杀我……别……噢……啊……”

    背后牛十一的呼号连绵不绝,显然是田青心太乱,动作太软,让牛十一正遭着类似小刀割颈的惨烈苦痛。

第七十九章 猛火去强毒

    “村人去了十二个,伤了二十六个,其中七个吊着命,五个估计得残……”

    “你那些小子们去了三个,还有三个吊着命,其他六个都是皮肉小伤。”

    处置完贼匪,李肆急冲冲奔回庄子中心小楼,第一层的大房间原本是用来当计划中的公司会议室,现在成了急救中心。

    听到蔡郎中和盘金铃报出的数字,李肆心中异常复杂。这伤亡一点也不重,认真说来还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可村人不说,那些小子是他的种子,刚刚发芽就陨落,他实在不甘心。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听到还有人吊着命,李肆过去查看,却发现十个吊着命的伤者里,八个都是枪伤,而且都不重。

    “四哥儿,把我跟夏堂勇埋在一起吧,他那人就怕孤单……”

    王堂合迷迷糊糊说着,他被打中了右胸,可铅子先打断了背带才入的肉,瞧他说话还算正常,应该没伤到肺。

    不仅是王堂合,其他两个少年一个伤在大腿,一个在肩胛,都不是重伤。看来贼匪鸟枪手并没装足药,二十步的距离也能让他们留下命。

    只是为什么把他们列为危重伤员?

    李肆找来蔡郎中和盘金铃询问,蔡郎中扯着他那山东调门说:“铅子取了,可铅疮难消,就只能靠他们自己熬过去。能活多少,俺可真没把握,所以说他们的命还吊着。”

    盘金铃虽不是外科,医理却懂得多:“铅子易取,铅毒难消,脓疮既成,死路一条。被这鸟枪打中,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李肆不太清楚他们所说的铅毒是不是跟后世的铅中毒是回事,但他确信,蔡郎中和盘金铃这结论是错的,被鸟枪打中就没命了?除非铅弹上涂着氰化物……

    怪不得在这个时代,鸟枪一响,大多数人都要抱头鼠窜,看来这是深入人心的观念:哪怕只是被鸟枪的铅子伤到,这条命就难保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铅疮……破伤风……

    李肆明白了,这个时代的医生,虽然懂得感染发炎的现象,却不懂得基本的原理,不知道病菌的存在。而外科医学的相关知识更是欠缺,比如说枪伤的清创。鸟枪铅子入体,基本都会碎裂,感染发脓的几率比一般的外伤更高。而一旦发脓,李肆隐约记得,明清医生好像都反对破脓引流,主张所谓的“调理”,等它自己消散。枪伤所生的脓疮深入体内,破伤风和坏疽的感染率高得惊人,死亡率自然也高得可怕。

    同时代的老外也是一样,即使到了美国的南北战争时代,医生对很多枪伤的处理,都是直接截肢了事,原因就是控制不住感染。李肆这时候记起来以前在网上看过的帖子,说青霉素发明之前,仅仅只是四肢的枪伤,死亡率就高达20%,而剩下的80%里,截肢的也超过80%。

    这枪子,可真不是文艺作品里那么好吃的。

    相比之下,华夏古时的外科大夫还算懂得多的,至少知道沸水净器和以火去毒,有起码的消毒常识。八个中枪伤员的清创没问题,麻烦在于缺乏有效的消炎药。

    蔡郎中叹气:“如果有三黄宝蜡丸之类的好药,也许能多几分活命机会,可俺手头上只有一些三七膏,听说有神医能刮骨清毒,俺没那福分学到。”

    李肆不甘心,想了想,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能帮着这些伤员提升一点存活率也是好的,更何况那三个少年根本就没伤到必死的程度。

    “我有药。”

    李肆看向三个少年。

    “就是你们得忍住痛。”

    少年们虽然虚弱无力,可听到李肆这么说,精神都好了一些,跟死比起来,痛算什么?

    盘金铃和蔡郎中非常好奇,还有什么药?

    “火-药?”

    接着听到李肆说出这两字,两人呆住了。

    唤人将贼匪鸟枪手身上的药粉取了回来,李肆让人按住了王堂合,在一圈惊恐的眼神里,将一小撮火药粉倒进了伤口里。

    “我觉得你还是别看的好。”

    打着火折子,李肆对王堂合这么说。

    火折子在王堂合胸口上一靠,哧地一声,硝烟升起,就听王堂合嗷地咆哮出声,按住他的三个人全被掀翻了,不是李肆脑袋缩得快,下巴估计也得挨上一膝盖。

    “这……这是作什么?”

    挥开带着肉香的冉冉白烟,盘金铃哆嗦着嗓子问。

    “猛火去强毒。”

    李肆现在没功夫跟三百年前的人讲医学原理,火-药灼烧伤口,不仅能止血,还能有效地杜绝感染,副作用也比烙铁去灼烧伤口轻很多。虽然只是非正式的战场临时措施,可用在眼下,效果却是最好。他随口扯了这么个理由,却让盘蔡二人呆住,好半响才不约而同地点头,听起来似乎真是这道理。以火去毒是外科的常识,而火-药则是猛火,应当能去更猛的毒,这很符合他们所知的医理。

    “枪伤的处理,最要紧的就是消毒和清创,作好了这两件事,再注意随后的护理,只要创口不大不深,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救回来。”

    李肆说着,盘金铃和蔡郎中也仔细地听着,看架势还想掏出纸笔来记。

    “也不是光靠火-药,接下来要二次清创,火-药残渣也是有害的,可这需要酒精,对了,现在有酒精吗?”

    李肆问,盘蔡二人摇头,没听过这词。

    “你说的是……有灰酒?”【1】

    盘金铃听出了字面意思,这么反问道。

    “有有,这个有!”

    蔡郎中颠颠地跑开,一会就提着一个瓷瓶回来了,李肆拔开塞子一闻,嗯,有些度数。虽然肯定没到75度,可四五十度该有,正好。

    用这有灰酒冲去伤口里的火-药渣,再抹上三七膏,将沸水里煮过的纱布包裹上去,初步工作就完成了。

    “看明白了?”

    李肆问,盘蔡二人点头,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猛火去强毒,一个游方郎中,一个内科大夫,都为自己学到了这么一招而兴奋不已。

    再细细交代了火-药的用量,消毒和清创要点以及换药时间,李肆就将剩下的伤员交给了盘金铃和蔡郎中,术业有专攻,他只是把这个技巧展示出来,可不是真要替代医生。

    折腾完了伤员,巳时快过,日头高挂天空。李肆来到隔壁房间,这时候村人都在打扫战场,贾昊等少年司卫们在这里整理战利品。

    贼匪身上也就是些零碎银钱和乱七八糟的长短兵刃,能让少年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就是那十来枝鸟枪。这些鸟枪来历混杂,有从绿营兵那缴的,有自己打造的,式样也乱,有杖托的,有长托的,甚至还有那种雀托的,五花八门。

    “咱们要是有这玩意多好……”

    “还不如弓呢,贼匪要有十来个弓手,咱们可都得完蛋,村子也早破了。”

    “弓很难练啊,不然贼匪也不至于才一个弓手。”

    “弓也很娇贵,那弓手身上带着三条弓弦,能用的箭也没几枝。”

    “所以说还是这鸟枪好,端平了放枪就行。”

    “那不还是没顶住咱们的冲锋么?有什么用?”

    少年们正讨论得火热,李肆插了一嘴。

    “没用?三人战死,三人的命还悬着,就只那一阵排枪而已!”

    少年们赶紧立正行礼,屋子里顿时被一阵厚重的沉郁气息罩住。

    接过贾昊递过来的一枝鸟枪,李肆抚摸着灰黑冰冷的枪管,一个声音在心底里狂喊,我早该造这东西的!燧发枪、米尼弹、后装枪甚至火炮,该是我拿着火器去虐人,而不是被别人拿着来轰自己!

    可惜……这是康熙朝,之前造短剑长矛,都遮遮掩掩费了老大力气。眼下可不是风云激荡,团练四起的嘉道年间,清廷对民间火器的管制正处于由松转严阶段【2】。在这贼匪频频的粤北,民间可以持有鸟枪,但每一枝鸟枪都必须通过保甲向官府报备,甚至登记编号。以凤田村的规模,几枝应该还能交代过去,可他要想让少年们全变成鸟枪兵,这规模会让李朱绶头皮发麻,原本对他的好感度会骤然转为满值仇恨……

    如果不让李朱绶知道呢?官老爷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之前从牛十一嘴里了解到的形势也对他这个想法有利,只是要实现这想法,还得有人配合。

    那名字刚刚在李肆脑子里蹦出来,他就自己出现了。

    “四哥儿……我是彻底服你了,我看你简直能赶上戚大帅……”

    萧胜心急火燎地赶到,看到的却是村人在打扫战场,粗略了解了下情况,顿时佩服得快五体投地。被二百号贼匪深夜突袭,没枪没炮,李肆就靠着长矛解决了贼匪,不仅全歼贼匪,自己死伤不过五六十人。这是何等的战绩!?他带来的二三百标兵,虽然敢拍胸脯说打赢这帮贼匪,可最多也是将贼匪击溃,要拿到全歼的战果绝不敢想。

    “不过……我觉着你更像白起。”

    接着他换上了熟悉的风干橘子脸,说到了庄子外那堆起来的贼匪人头。李肆他们是村人,没资格随意处置活捉的贼匪。要是换了什么“清官”来,这就是一百多起杀人案……

    “都给你呗,是你驰援庄子杀了这些贼匪的。”

    李肆随口说着,之前杀俘虏有几个用心,一是让少年司卫和村人练刀,二是裹挟村人,让他们先交上一份小小的“投名状”,三是怕以后麻烦,干脆全砍了省心。他要这些人头可没用,不如送给萧胜。

    “这……这可是太平年月,我拿着这么多贼匪人头,那可不是大功。当初福建提督蓝理杀退了闹米乱民,只报了八十个斩首,就被整得差点掉脑袋……”

    萧胜尴尬地笑着,心里也颇是郁结。

    “那就少拿点嘛,至少把那个牛十一的脑袋拿去,他可是杨春的头号手下。”

    李肆这话出口,萧胜的两眼闪亮,这脑袋可值钱!

    “不过……也是有代价的。”

    李肆微笑,萧胜刚升起来的狂喜又被冻住,这脸色这眼神,怎么那么熟悉……就跟上次带着他去寨堡试炮一样。

    【1:关于有灰酒,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生产工艺里有加石灰调酒酸这么一道手续,出来的就是有灰酒,发酵酒里的极品黄酒没有这道工序,就是无灰酒。而在医书上,无灰酒是内服药用的酒。有灰酒似乎还要拿成酒再加生石灰,出来的有灰酒度数较高,就是拿来消毒的,明清时代医生对酒精消毒已经有所认识。】

    【2:平定三藩和台湾之后,清廷对民间火器的控制渐渐严格。但在南方,由于官府执行力不足和现实需要,民间拥有鸟枪也不是太忌讳。从雍正到乾隆,存在一个鸟枪禁驰的转折期。甚至有官员申请在台湾等地开放民间枪禁,乾隆时,还有官员要求将武举的弓箭项目改成鸟枪。这些火器势力翻腾的趋势全都被清廷压制住,并且加强了枪禁。】

第八十章 火枪大跃进

    “一百杆鸟枪!?”

    萧胜脸色发白。

    “你想造反啊?”

    他开着玩笑,浑没注意李肆嘴角弯起邪邪的弧度。

    “你把这帮贼匪全都砍了,除非杨春烧糊了脑子,带着大队来攻,否则再没贼匪敢招惹你们,要这么多鸟枪干嘛?”

    萧胜这问题很到位,如果事情就此了结,李肆原本也没想着这么冒进。可牛十一告诉他的事,让他觉得可以继续借力。

    “我要真造反的话,你是不是第一个带兵来攻打?”

    李肆半是调戏半是玩笑地问。

    “我会气得吐血,然后病倒。”

    萧胜板着脸装作很认真地说。

    “我又不是你基友,值得你这么用心么……”

    李肆翻白眼,萧胜挠挠脑袋,忍住了没开口问这“鸡油”到底是啥油。

    “好吧,说正经的。本朝康熙以来,一场规模最大的草民反乱即将在咱们英德上演,以前的台湾之乱,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这话说得萧胜呆住了,脸色先白后红。

    “真的!?”

    他反问的语调满是兴奋。

    “你们官兵如果没应付好,我估计广州都会有麻烦。”

    李肆悠悠说着,语气里却是萧胜难以理解的憾恨,那是李肆在纠结,自己还没造反,仇人却已经把事业搞起来了。

    就在之前的“接待室”里,李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形势说了个透彻,萧胜长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这确实是大乱,不过……”

    他信心十足:“也就是多费点手脚而已,有施军门在,再多一倍的贼匪也不担心。说起来我还希望能再多点,最好能震动整个南方。这样文官老爷们可就再支吾不住,皇上也不得不为了里子,丢开面子,到那时候,咱们这些武人可就有出头之日了。”

    李肆不解,施世骠不过是施琅的儿子,印象里也就在九年后平过台湾朱一贵之乱,真有这么厉害?

    “靖海侯那一辈可都是风云人物,如今咱们南方就剩个蓝理,不仅老了,还遭了罪。现在的施军门,大家私底下都叫施六爷,和施二爷一文一武,那是天下人都服。施六爷年内就要接下靖海侯当年的福建水师提督一职,他可是得了靖海侯真传的!”

    萧胜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对将官的评价自然有可信度,李肆心中沉冷,看起来杨春这势,也只能借到最后这一波了。

    “你这么一说,要一百杆鸟枪的事,也不是不能办。”

    萧胜终于说到了李肆想听的话。

    “大军云集,英德县里肯定得出练勇民壮配合,彭家两任练总都死了,若是四哥儿你能捞着这个练总,别说一百杆,两百杆都任你,只报上去十来杆就好。李朱绶就算知道实际有两百杆,也会装作没看到。”

    萧胜语气一转,换了语重心长的提醒:“解决掉了杨春这个祸患之后,暗里的武器可都得收拾起来了,不能外露,否则总是给人留下把柄。”

    有了萧胜的判断,李肆心里有底了。

    “可还有两个……不,三个问题……”

    不等萧胜说完,李肆挥手止住,他早想过了。

    “第一,我年纪太小,还没功名,练总这位置肯定拿不到,这事好解决。第二是真要配合官兵的话,练勇民壮一水的鸟枪太招眼,这事就得看你。你之前不是说要跟我联手吗?现在是时候了。”

    这两个问题都难不倒李肆,可萧胜却不相信李肆能解决第三个问题。

    “那么第三……我可没那么多鸟枪。”

    李肆鄙夷道:“你们那些烧火棍,给我我还不要。”

    他深吸一口气:“算起来该有十来天的时间,我有枪匠有铁有铺子,这鸟枪,我自己造!”

    萧胜呆住:“一百杆鸟枪,十来天造出来!?”

    李肆呵呵笑道:“我可是两个月造出十二门劈山炮的神仙。”

    萧胜怯怯嘀咕着鸟枪可比炮麻烦,田大由敲门进来,说彭家来人了。

    李肆点头:“看来第一个问题也能马上解决。”

    来人叫彭先仲,二十出头,文文弱弱,还是个童生,正一脸苍白,显然是被庄子外那一堆人头吓的。

    彭先仲来谈买凤田村田地的事,李肆却要谈彭家那练总职位的事,被李肆那专业记者话术一带,消息就源源不断吐了出来。彭家在英德很有底蕴,英德挨着清远浸潭那一带多是彭家产业,族里人丁兴旺。虽然没出什么官老爷,可多年经商,也营运出了一番事业。靠着彭通彭虎这一房的武事,还一直占着县里的练总之位。

    眼下彭通彭虎接连战死,族里子弟和庄丁也死了上百号人,不仅彭通那一房彻底败了,整个彭家也元气大伤。现在是彭先仲这一房成了彭家主事老爷子的依靠,那练总也是彭先仲的老子挂了个名,已经无力再占住位置。不是瞧着匪情严重,其他乡绅不敢接手,这练总位置也早丢了。

    现在彭家想的就只是安置从广西投奔来的族人,人虽然损失惨重,银子彭家却多。甚至那练总一职留着,也是李朱绶要借着这机会从他们身上压榨银子,不让彭家脱身的缘故。

    “破财消灾呗,只能如此了,我瞧着李哥儿这庄子,还有庄丁们很是有力……”

    彭先仲是个聪明人,察觉到了双方似乎有互补之处。

    “我们村子跟杨春有仇,不解决了他,我们寝食难安。既然你们彭家有银子,我们凤田村有人,咱们两家就来谈一桩……不,两桩生意吧。”

    听到这彭家还是商人,李肆心中一动,顺带将另一件事也扯了出来。

    略略商议过之后,彭先仲带着一件东西欣喜地告别,他的级别还不够拍板,只是从李肆这得了消息,要赶紧回去找上一辈人商议。瞧他那神色和言语间的急切,李肆心中笃定,这两桩生意就是共赢,彭家应该不会拒绝。

    三个问题解决了两个,剩下一个,就得靠李肆自己了。

    “来吧,咱们大干快上,掀起一场造鸟枪的大跃进!”

    李肆对关田等人这么说着,众人虽然已经习惯了承受他带来的惊讶,可这一次又都被震得七荤八素。

    十来天,一百杆鸟枪!?

    田大由是枪匠,他觉着自己的专业素养遭受了极大的侮辱,少有地对李肆皱眉不悦道:“四哥儿,有些玩笑不要乱开,十天?你知道光钻枪管就要多长时间吗?一个月!”

    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除非你要造的只是能炸响的铁鞭炮。”

    李肆点头:“这的确很难,但不等于办不到,我会尽快出计划,你们先去备料抓人。”

    等李肆出了屋子,关田等人面面相觑。

    “那些小子是四哥儿的宝贝,昨夜被鸟枪打死了三个,还三个吊着命,我觉着四哥儿有些……”

    田大由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意思是说李肆脑子不正常了。

    关凤生回过神来,摇起了头:“老田,你那心思我明白,当初四哥儿说接下铸炮生意的时候,我也跟你差不多想法。”

    说到炮,众人再度对视,可不是吗,之前李肆丢出来个铁范法,他们就在一个半月里铸了十二门劈山炮!

    田大由呆住了,脸上僵着非哭非笑的表情,神思已然飘飞。

    “十天,你们得把鸟枪玩得比长矛还顺溜!”

    关田等人发傻的时候,李肆在楼上的教室里,又让五十来个少年也都傻住了。

    “四……总司,咱们其实长矛还没玩顺溜呢……”

    吴崖低声嘀咕着,鸟枪虽说简单,可他们从没碰过。十天就要他们能玩顺鸟枪,这事真不靠谱。

    “别废话,说让你们练你们就练!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得背着鸟枪跑步、背着鸟枪吃饭、背着鸟枪大小便、抱着鸟枪睡觉!它就是你的心肝、你的女人、你的儿子、你的亲爹!”

    李肆如连珠炮一般喷出了这段话,少年们听得两眼圆瞪,可从来没听过李肆这么训过话!

    抹了抹有些发热的额头,李肆稳了稳心神,自己还是定性不够啊,张口就把这些少年当作老兵来训。虽然他们也勉强能算是老兵了,可这么张扬的言辞,他们一时还真接受不了。

    李肆也是被自己那有些迷乱的心绪给挤得有些失态,那三个被鸟枪打死的少年让他很愤怒,接着从牛十一口里得知了杨春的动向,更是察觉到了一个机会,能让少年乃至村人们能接触到这辈子从未经历过的战争,这可是他造反大业里里最稀缺的一环:经验。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让手下获得大战的经历,他这些种子的底蕴就能再提升一个台阶。

    可他不仅要抓住机会,还要呵护住这些幼苗,之前的战斗是迫于无奈,以后可不能再让少年们只用长矛去直愣愣冲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变成鸟枪兵。

    这十来天里,造百杆鸟枪都只是小事,更疯狂的是,他要让少年们在这点时间里成为一个合格的鸟枪兵。

    这才是真正的大跃进。

第八十一章 技术如江湖

    矿场后的山谷里,贾昊吴崖带着少年们列成三排,每人都端着一枝鸟枪,身上卷着正飘烟的火绳,左右腰间各挎着一个葫芦,还有个皮口袋在肚子下晃着。两个葫芦一个装枪药,一个装引药【1】,皮口袋里则是铅子。

    少年们一个个拧眉斜眼,神色颇为怪异。在最前一排人的七八步前,一人高一尺宽的木板立在地上,上面还用炭笔浅浅勾了个人形。

    七八步……

    吴崖悄悄对身边贾昊嘀咕道:“四哥儿是把咱们当瞎子了吧?这点距离,我吐痰都不会丢了准头……”

    贾昊皱眉道:“你吐痰能吐死人么?”

    吴崖无趣地撇嘴,举起鸟枪,按照刚学到的三点一线瞄准法,偏头闭左眼,右眼找着照门,对上准星,调整着手臂,让这两点跟木板上的人头对齐。

    “第一枪,我要来个一鸣惊人。”

    他在心里这么念叨着,却没注意到,前排接近二十个少年,包括贾昊在内,枪口都举得老高。显然都和他一个心思,全瞄上了靶子的头部。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距离还要射失,那可是没了天理。

    “四哥儿,按常理应该先把装药练熟悉了,再练空弹射击,最后才是实弹。”

    在这三排鸟枪阵后方,萧胜正对李肆这么唠叨着。

    “装药二十多环,不练得精熟,前环坏了后环就得乱,得练到最多三十息内完成才算合格。接着以空枪射击熟悉手感,最后才是实弹射击。按这个套路练出来,一般一个鸟枪兵打十发实弹就可以上阵了。瞧你这路数,莫非是想让他们打上一百发?”

    萧胜长叹口气,在为某人的钱包心疼。

    “三百两通关系,三百两买枪药引药铅子,把镇库的存量掏了一半,那管库的还问我是不是打算备足左营十年的量,你这钱花得……”

    李肆嗤笑道:“常理?按常理十天能练出来鸟枪兵?”

    他摇头道:“一百发可不够,这十天里,我要他们手不离枪,时刻不停,每人打上一千发!”

    萧胜翻白眼:“一千发?人能受得住,枪可受不住。”

    李肆轻笑:“所以我只让他们装三分之一药量。”

    他挥了挥手,队伍左右两侧,张应和梁得广得令,一声令下,片刻后,蓬蓬爆响响起,还混杂着哆哆的硬物击木声。

    硝烟散开,瞧着前方那木靶,少年们发出了一片哀叹。几乎没一人打中木靶的人头,好一些的将铅弹留在了躯干位置,还有不少木靶干干净净。

    就算只装三分之一药量,不过十米的距离,怎么也不会打偏。少年们之所以丢了准头,都是没顶住两道干扰。一是火绳点燃引药的时候,不少人就开始手抖,二是引药引燃枪膛内的枪药时,没能稳住枪身,枪口再度被震偏。

    后世玩惯了枪,李肆更注意到了这些细节。在他看来,装药是固定流程,火绳枪射速本来就慢,只要熟悉流程就好,也不指望能快上多少,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可没意义。

    他要练的鸟枪兵,不是那些指望用枪声吓退敌手的绿营鸟枪兵,而是能实实在在射杀人的鸟枪兵。虽说这个愿望更多还靠鸟枪,可人如果连基本的准头都没有,那么排枪也没什么威力。

    现在他自己的鸟枪还没造出来,除了缴获的十来枝,剩下的全是借萧胜手下营兵的吃饭家伙,每枝租金三两银子,营兵自然乐意。火-药铅子也通过萧胜的关系,私底下从镇库里买来。这十天里,整个山谷都要被枪声笼罩。

    鸟枪形制不一,质量有好有坏,这没关系,只装三分之一药量,等于是田大由所说的铁鞭炮,基本不会炸膛,真不堪用了,萧胜还有渠道能借到,事后李肆保证归还一枝,甚至质量更好。至于口径大小不同,铅子的游隙难以掌握,这也早有解决方案,那就是用油纸裹铅子入膛。装量少了,实弹射击没意义,也没关系,把靶子挪近,只要保证在十米的距离上能命中瞄准点,就能练出基本的准头。

    李肆这套训练方案其实就一条:每人在十天里打满一千发!平均下来每人要花十多两银子这事,他根本就不在乎。现在他又跟彭家“勾搭”上了,腰包再度鼓了起来。

    “啥时候我也能有这条件训手下的兵……”

    萧胜满眼艳羡地看着这些少年,他这个鸟枪把总,这辈子就没见过用银子堆出鸟枪兵的训练手段。

    “你也挑六十个信得过的鸟枪手,跟我的人一起训练吧,药粉铅子还有鸟枪的损耗,我都包了。”

    李肆一开口,萧胜那张老脸顿时灿烂如花,搓着手掌说:“我自己也算一个!”

    左右张应梁得广一声呼喝,前排的少年退下,从行列缝隙走到末尾,开始重新装药填弹。第二排的少年前进两步,踩在了地面用石灰洒出的界线上。

    两轮蓬蓬枪声响过,第一次射击完毕。李肆召集了所有少年,开始讲解他们的问题。同时自己亲身上阵,向少年们演示该如何稳住枪身,顶住那两道干扰。和后世枪械不同,鸟枪从扣下扳机到子弹出膛,整个过程不是以毫秒计而是以秒计,所以枪身的稳定更为关键。

    “这该死的枪托和该死的火绳!”

    李肆充满信心的示范险些搞砸,铅子浅浅嵌在木靶人头的脸颊线上,引来萧胜和少年们鼓掌欢呼,他自己却是暗叫好险。

    有萧胜带着张应梁得广的指导,后面还有六十名鸟枪兵加入训练,李肆也不必继续一直呆在训练场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监造那自己的鸟枪。

    他自己造的鸟枪,枪托当然得改,但是火绳却不能丢掉。这是跟着官兵打贼匪,要让官兵看到批量自造的自来火枪,在朝廷眼里,或许是比贼匪还要揪心的存在。

    问题不止是枪托,就说刚才枪口不稳的事,原本李肆还想用上解放军叔叔的绝技:在枪口上吊砖头,由此来练习持枪射击的稳度。可看看这些鸟枪,这个念头不得不放弃。这个时代的鸟枪,枪管都是用麻绳扎在枪身上的!讲究一些的也不过是用铜箍,砖头上去,枪管多半就要跟枪身说拜拜……

    李肆这才明白,为何刺刀没在清代鸟枪上出现,这东西根本就不具备上刺刀的条件!原本早期的明代鸟铳,有不少是在枪管下方焊上几个底座,然后用柳钉横穿枪身和底座,这样拼合起来,枪管才跟枪身浑然一体,由此发展到燧发枪时代,装刺刀拼刺绝不会搞出枪管分离的窘况,欧洲和日本的火绳枪也基本是这么干的,技术延续下去,这才有装刺刀的基础。明朝为应付战事,大批量制造鸟枪,为了省钱省工艺,才改成以麻绳和铜箍固定枪管。

    绿营兵的鸟枪都是当地自造,枪管的质量还勉强能保证,可整体设计就再没动过。完全是按照怎么便宜怎么来的思路,用麻绳扎还是惯例,甚至在乾隆时期,甘肃绿营还“发明”过以纸裹药代替火绳的招术,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后世国人的种种“发明”。

    拐出山谷,走一两里路就是训练场,可现在李肆有了代步工具,不再是徒步专家,在他胯下是一头毛驴……

    原本有了钱,他想买几匹马用作代步和传讯,却被关田等人提醒,没身份骑马,那可是汛兵衙差的绝佳压榨对象。

    所以李肆只好骑上了这匹老是哼哼哧哧的小毛驴,他是觉得很丢脸,村人和少年们的目光却是仰视。仔细想想,李肆也释然了,马就像后世的小汽车,他胯下这毛驴,也能勉强算台QQ……连自行车都骑不上的乡巴佬村人,自然是满眼星星。

    还没进矿场,争吵声就从铁匠铺里传了过来。

    “拼接法才是正路!你的双卷术那是邪门歪道!明朝的时候,那些打不到三五十发的鸟枪,全都是你这双卷术造出来的!”

    “米炉头,老归老,理归理,这事可得说清了。你自个用拼接法那该是没问题,可就你一个人能造多少杆?还不得其他人造?其他人用上你这拼接法,那出来的可都是次货,说到明朝,兵仗局产的鸟枪可有不少都是拼接法,那些货色别说三五十发,十发就废了!”

    原来是田大由和米德正在吵架,毕竟是要造一百枝鸟枪,田大由一个人可不够。正好米德正也属于枪炮都通的铁匠,他手下还有一批徒弟,李肆就将他也划拉了过来,一起来搞这鸟枪大跃进。

    李肆忙着推动鸟枪兵的训练,造鸟枪的事,他先只给何木匠画了枪身的图纸,让他把枪身,这时候叫枪床先作出来,同时准备着造鸟枪的另一项关键技术。田大由和米德正负责的是造枪管,今天李肆只让他们先拿出一个协同作业的计划。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把人力理顺了,再多人也发挥不了效益。

    可没想到,这两人撞在一起,却引发了一场关于枪管锻造技术的剑气之争,两人的技术流派不一样,都坚持自己才是正宗。

    李肆头痛,怪不得华夏大地出不来工业化呢,这知识产权就跟武林江湖一般,先别说交流了,那就跟儒家学术一样,必须得有个正统和不正统的区分。

    等他进了铁匠铺时,双方的争执已经从枪管锻造的基础工艺发展到了锻台工具的区别上。

    “我的月牙台才是最精深的技术!要让枪管内外浑圆,就得靠这月牙台练出技术!”

    米德正五十多岁,须胡全白,之前带着矿丁匠人们来找李肆时,态度还颇为恭谨,可说到这技术,他却是神气勃发,有如帝王一般,绝不居于人下。

    “咱们可没时间再去练上三十年!我的云沟台才最合适!”

    两人连锻枪管用的锻台都不一样,似乎其中还有着复杂的说道。田大由的技术是另一流派,他也不肯向米德正低头。

    李肆听得鬼火冒,现在他是没搞出水力锻锤,否则你们两个全都滚蛋,当这是华山论剑呢?

    【1:火-药颗粒化技术在明代就已成型,不要以为那是西方专利。只是在细节上,比如颗粒细密度、混合均匀度和表面光滑度上,不如西方工业化后的水准。颗粒火-药被用作发射药,粉状火-药用作引火药,在鸟枪上前者叫枪药,后者叫引药。清代中前期还是比较讲究的。到了中期后,火器荒废,这方面的讲究也就粗疏了许多,甚至还出现了直接将引药当发射药用的情况,以讹传讹,后世很多人都认为颗粒化技术是从西方传来的了。】

第八十二章 我有金手指

    米德正和田大由的两条技术路线,李肆都有所了解。

    米德正是传统的拼接法,《天工开物》的记述就是如此。以几根熟铁条锻打出一根短管,再以两三根短管焊打为一根长管。这条路线的优点是可以造长枪管,而且分段枪管冷却相对均匀,坚实程度有一定保证。但缺点也很明显,枪管的质量由分段的焊接决定,而这焊接手艺全靠经验,没个十年以上的积淀,可出不来合格产品,这是所谓的精工路线。

    田大由的流派与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上说的鸟枪造法相近,也就是以双层熟铁板直接卷合。这个技术的优点是枪管不必焊接,但缺点是造不了长枪管,而且整管锻造时的冷却不够均匀。造成管身前后质地有差别,冷却差异太大的话,也很容易炸膛。

    原本李肆在十来天里造出百枝鸟枪的计划,难点只是在钻枪管上。可现在两人这么一争,连造枪管都成了难题。如果两人分开各干各的,米德正拍胸脯说十天能拿出三十根枪管粗坯,田大由也报了同样的数量,可瞧两人如斗鸡一般互相瞪着的眼神,就知道这数目完全是斗气的结果,就算他们能拼出来,李肆对枪管的质量也没办法放心。

    “我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没功夫给你们的技术流派作什么正统不正统的评判,现在只需要借重你们最基本的知识,大家结成一个整体来做这事。”

    李肆看看围着铁匠铺的一圈汉子,心说既然没有蒸汽机,也没有水力锻锤,那就拿人力堆好了。

    听了李肆的安排,米德正和田大由两人心里都是一半火焰一半冰,在这之上还被疑惑的浓雾重重包裹着。

    “不堆人力,那叫什么大跃进……”

    李肆再次检查过自己的方案,同时从两个炉头那确定了没技术上的明显问题后,心里这么说着。

    他的方案是不让田大由米德正分头自己打造,而是围着一套工具携手合作。而这套东西很野蛮很暴力,以前在凤田村造炮的时候,何贵曾经作过炮芯的旋转提取架,就用这个架子改造成人力锻锤。用几百斤生铁当锻锤,以人力推杆借助齿轮提升锻锤,由此来整体锻打枪管。这样作的好处就是避免了枪管的冷却不均,同时为后面直接转用水力锻锤打下技术基础。

    计划里,得用四五天来改造这套人力锻锤,包括熔炼生铁锻锤,给传动齿轮加上铁皮,提升传动效率,以及调整和加固架子,这部分工作有关凤生和何贵来负责。

    而具体的枪管锻造技术,乃至锻台,都用了田大由的技术。那就是双层卷筒,外加中间有一个凹槽的平直锻台,而不是米德正的圆弧内凹形锻台。枪管在凹槽内翻卷锻打,可以直接成型,这点小技巧,欧洲和华夏人都会用。

    田大由不觉得是自己占了上风,因为李肆没让他负责细节执行。米德正有数十年经验,让他负责翻卷枪管,查看套在枪管内的钢骨状况,适时抽出钢骨冷却,等于是让米德正负责品质监控。米德正自然更是不爽,他的技术路线被否定了,只能像烧烤师傅一样,负责照管火候。

    可两人瞅了半天李肆画的工艺流程简图,终于找回了心理平衡。田大由不说,他的技术路线得到了肯定,是最大的赢家。米德正也发现,不用自己挥锻锤,每根枪管的质量都是自己在把握,这自然是承认了他在锻枪管上的造诣胜过田大由。

    “四哥儿……是从哪学来的这办法?”

    米德正不像田大由他们,已经习惯了李肆带来的惊奇,他越看流程图越觉得心惊。这套办法,不仅将锻打和卷滚分开了,还是连续不断的作业。比如钢骨需要冷却的话,就换一根继续,不像之前那样停下来。而枪管锻到冷下来的时候,就回炉加热,继续锻打另一根。总之有炉工分班推动人力锻锤,制造过程根本不需要停下来。

    “有这套人力锻锤,一百根枪管,还真是小事……”

    米德正这么感叹着。

    “四哥儿的学识,那是仙人传的。”

    田大由也早服气了,这套流程转起来,别说一百根,一千根枪管也是小事。

    两人不再争执,也就在技术上撞出了火花。当李肆听到他们俩想着在第一层枪管卷好后,裹上一层铁丝多锻一次,再卷第二层,李肆很是吃惊,这可是把造炮的工艺用在了造枪上啊。【1】

    这建议李肆当然是点头不已,等熟悉了这一套东西,未来用钢丝缠径造炮的技术,也就算打下了基础。

    田大由米德正都是专业人士,李肆将这套东西展示出来,他们就已经能看到,除开改造人力锻锤的时间,锻出一百枝枪管粗坯估计最多也就两三天,算算这就是七八天……

    “四哥儿,你只留下了两三天的时间来钻枪管?”

    在这事上,不说米德正,田大由的疑虑都还没有消去。

    李肆嘿嘿一笑,竖起了一根手指。

    “我有金手指,三天也许不够,可最多五天就能搞定。”

    田大由米德正看着他那根手指,心想莫非四哥儿学了什么神功,真能用手指头来钻枪管?

    接下来的七八天里,是李肆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忙碌的一段时间,他甚至恨不得分身三处,一处跟着少年们进行鸟枪训练,一处指导铁匠铺的进度,一处去照看何木匠那边的进度。每天都忙得脚不旋踵,吃饭都没时间。毕竟整套东西是全新搭起来的,特别是人力锻锤,还出过好几次状况,险些伤了人,李肆不得不在现场改进,及时调整。

    好在这都是极简单的东西,以李肆那点机械知识也能应付,外加何木匠已经对齿轮机械有了基本的认识,问题很快都迎刃而解。当然,支持这种进度的,也有李肆洒出来的银子。一方面是需要什么物料就马上采购,一方面也给所有工匠们开出了特别津贴,还允诺完成之后有重赏,将工匠们的积极性全都激发了出来。

    不管是在训练场还是在矿场,枪声、打铁声、开枪的呼喝声和推锻锤杆的吆喝声响成一片,还真有一番大跃进的热烈景象。

    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萧胜带着那些跟少年司卫们合训的鸟枪兵撤了回去。临走的时候,萧胜对李肆展开手掌:“五天,估摸着就是五天。南雄协传来的消息,杨春的大队在韶州城外和曲江晃了一下,没能勾动官兵,劫掠一番后,正朝南方来。施军门已经得了赵制台指挥所有标营和地方协力的正式钧令,正给各标营下令,看来是有了全盘的打算。估摸着最多五天,就要在北面有大动作。”

    杨春有大计划,李肆早就从牛十一那知道了,拜李肆所赐,萧胜这个代理小营头也对大局有所了解,所以能将时间估计出来。

    据牛十一说,杨春之前两番打猎都尝到了甜头,在浛洸一战里,更是名利双收。不仅在贼匪里的威望立起来了,还在浛洸搜刮了大量物资,足以将整个南连韶道的贼匪聚集起来。他接下来的目标是到韶州曲江一带打猎,想要解决掉当地以南雄协为主的官兵。

    杨春这人很有心胸,他没想着攻下韶州城。这时候督标提标三江口协的营兵都已经围追而去,六七个营的官兵,只按剿匪的动员级别出动,战兵总数不到三千人,这是他的目标,颇有“不纠结一城一地,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标”的战略头脑。

    这时候施世骠的人马已经到了英德,不可能遇匪而逃,大战之地应该就在县城以北,算算路程,萧胜有了五天的估计。

    眼下这局势,萧胜的镇标左营必须出动了,李肆也跟彭家达成了协议,彭家出名义出银子,李肆出人,将县里的练勇重新撑起来。等于是李肆在这段特殊时期,实际行使练总的职权。所以他也得带上“练勇”,跟着左营出动。但这会贼匪还未临城,不算紧急,有萧胜帮忙,李肆自己也找点借口,拖个几天不算大事。

    “五天……嗯,应该是没问题。”

    李肆点头,萧胜放心地上船而去,至少在人上面,萧胜是放心了。这七八天下来,那些少年司卫们每人都打了五六百枪,枪法已经远胜一般的绿营兵。虽然在他看来,阵法还很欠缺,毕竟时间太短,可要跟贼匪对阵,应该是足够了。

    那么剩下的就是鸟枪,萧胜对此也不担心,就算李肆没造出来,他还可以让营里其他鸟枪手把鸟枪换给李肆。

    可李肆却不乐意,这七八天的训练里,那些鸟枪破了十多枝,不是装药很少,只是枪管开裂而不是炸膛,他可要损失不少人。真到实战里,他可不敢用这样的家伙。

    送走了萧胜,田大由和米德摸着汗水找了过来,两人挺直了胸膛,欣慰地报告说一百二十枝枪管锻好了,多出来的二十枝是备品。

    “四哥儿,咱们都等着看你的金手指呢。”

    田大由和米德正一样,脸上那迫切之色再也明显不过。

    李肆指了指远处那正顺着河水嘎吱嘎吱摇着的水车说:“就在那呢,昨天就立起来了,你们都没注意到?”

    田大由皱眉:“那不是水车么……”

    接着他一呆:“这里是矿场,又没田需要灌,怎么建起水车来了?难道四哥儿要在这建磨坊?”

    不等李肆回答,米德正抽了口气:“莫非……”

    李肆点头:“是啊,是个磨坊,不过磨的是枪管而不是米麦。”

    水力锻锤需要的齿轮载荷系数太大,眼下时间太赶,来不及鼓捣,李肆对水力的应用,就只指望着水力钻床。

    身为木匠的何贵,对水车自然早有概念,而之前李肆也跟他讲过水力锯床刨床的构造,其实核心就是一点,怎么把水力传过来,然后变成可以干很多事情的机械。具体细节李肆说不太清楚,毕竟不是机械专业,但道理却很明白。当李肆对何贵讲了这水力钻床的原理后,何贵很快就拿出了设计。

    “试试吧,反正我用着堕子钢钻头在生铁上钻洞都能扛住。”

    何贵这几天明显瘦了,说起来他才是这场鸟枪大跃进运动里的头号功臣。人力锻锤是他具体改造的,还要指导徒工做枪身,同时还在矿场一侧建起了这套水力钻床。可他此刻却是一脸兴奋,就想着检验自己的成果。

    看着正在呼呼转着的水车,田大由和米德正怅然若失,先是人力锻锤,接着是水力钻床,他们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的本事,估计有不少得废掉了。

    “以前懂得再多,不也活不下去?现在靠着四哥儿的东西,只用出几分,就能让日子好起来,还有什么好叹气的?”

    关凤生过来安慰两人,他们的感觉,他早在铸炮的时候就感受过了。

    【1:铁丝也就是铁线,康乾时期是佛山铁场名产,远销海内外。】

第八十三章 谁是大赢家

    “自己还真办到了……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夜晚,李肆迷迷糊糊往自己的小院走着,之前他根本就是以一腔热血在推着村人办这事,也没敢相信自己有绝对把握办到。

    钻枪管的关键,除了动力和钻子的坚硬程度之外,更重要的是钻子的冷却。有水力钻床,动力解决了。钻子靠堕子钢作表面渗炭处理,应付这事还算凑合。而在冷却上,加硬的钻子有导槽,带着枪管全浸在流动的油里,原本要一个月的钻管【1】,半个多小时就能完成。速度之所以会有如此惊人的提升,还在于锻造枪管时的钢骨作了特殊处理。有之前磨制劈山炮内芯的经验,这些钢骨的表面都非常光滑,圆度也能基本保证,使得后期钻枪管的工作也减轻了一大半。

    李肆前世身为记者,对这些东西都有一些粗浅了解,在报道先进数控车床的新闻时,工程师对他讲解的机械加工原理,让他印象颇深。带到这里来牛刀小试,顿时让鸟枪的制造工艺有了极大的革新,田大由和米德正就跟之前关凤生铸炮时那般,整天也晕晕乎乎,还都时不时地傻笑出声。

    当晚上工匠们加班加点将一百二十枝鸟枪拼装完成后,李肆也有一丝如在梦境的感觉,这才是第十一天,离萧胜要求的汇合日还有两天,对每天工作至少十六个小时的工匠们道了声感谢,李肆像是踩在云端一般地回了家。

    “当年老美三天就修好了约克城号,让它能出海作战,我这十天造百枝鸟枪的小事,简直不值一提啊。”

    在庄子广场上走着,李肆叹气,自己还真是太没追求了。

    “四哥儿!”

    不太熟悉的嗓音响起,李肆努力睁眼,这才看到广场上还聚着十多号人,唤他的是凤田村人刘瑞,林大树的闺女就进了刘瑞家,当了童养媳。不过现在日子好了起来,林大树又想着把闺女接回去。

    李肆恍惚记得,这刘瑞是少数几家没从凤田村搬过来的村人,见他们这情形,难道是星夜逃来的?

    “官兵从凤田村过,可把村子糟践惨了,得亏大家都到了这边庄子。刘瑞这几家吃了不少苦头,趁夜都搬过来了,就等着四哥儿给他们安排呢。”

    林大树赶来作了解释,李肆机械地点头,他脑子已经不能思考了,直接挥手说照老规矩安排。

    “早跟你说跟着四哥儿走,你不听,还是四哥儿仁义,没计较你们。”

    “是是是,我们糊涂,就贪着家里那点东西,四哥儿说的老规矩……”

    “现在院子没全搭好,你们先到厢房去挤挤。”

    “这院子没咱们的吗?瞧着有不少座呢。亲家,这事你可得照顾着咱们吧。”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李肆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可惜他脑子运转过度,意识已经恍惚,顾不上这事。回了自己院子,摸索着上了床,只恍惚听到关蒄的声音,来不及回应就睡着了。

    阳光透过了窗户纸,让屋子里染上了一层金色,李肆醒来,发现自己怀里还有一个人,心中一抖,这是……

    “四哥哥……醒了?”

    关蒄揉着眼睛,低低呢喃道,她那漆黑长发洒开,将整个荞枕都盖住了。

    “什么时候跑我床上来了啊?”

    李肆心虚地问。

    “昨晚四哥哥回来倒床就睡,还把我当成枕头来抱……”

    关蒄打着小呵欠,抱怨着自己的凄惨待遇。

    “咦,我睡了,你难道就动不了?”

    李肆赶紧推卸着责任。

    “我……我也睡着了嘛……”

    小姑娘缩着身子,像是猫咪一样地呼噜应着,让李肆好气又好笑。

    既然同一屋檐下,这样的“意外”总是免不了的,李肆也不再纠结,伸手再去抱关蒄,这段日子可是心力交瘁,瞧这日头还不高,再睡个回笼觉吧……

    这一抱却落了空,小姑娘下床了,一边理衣服一边说着:“该给四哥哥准备早餐了……”

    哀叹自己胳膊慢了一拍,李肆就躺在床上,瞧着小姑娘来回翩跹的纤弱身姿,心里冒起来一个粉色的泡泡:小姑娘的营养可得加强……

    等关蒄在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豆浆窝头,进屋来叫李肆时,发现这家伙又打起了呼噜。

    瘪瘪嘴,小姑娘的视线在床上和门外打着来回,李肆的怀抱很让她留恋,可说好了今早要跟大姐学绣花的,绣花啊,感觉无聊呢……

    视线转着转着,就被屋里桌上的一堆东西给吸引住了,那是李肆带回来的图纸,水力钻床、人力锻锤,枪管锻造流程图什么的。

    小姑娘翻开图纸,大眼睛顿时闪闪亮,她的目光没停在那些图案上,而是图案下那繁复的数字。单调的数字像是一把钥匙,将一扇大门推开,一个童话世界正若隐若现。

    热河行宫东南,湖面波光粼粼,周边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直似天上人间。

    “小心些!别弄出声!扰到了主子爷,你们这身皮可就要剥下来洗洗了!”

    湖岸一侧,低低的细尖嗓音响起,接着是刻意放轻的人体入水声。就见一排脱得赤条条的汉子牵着一张网下了水,几条青白大鱼从水面蹦了出来,被这渐渐逼近的网驱赶着,朝另一个方向拼命摆尾而去。

    湖岸另一侧,层层侍卫环护着一处幽静之地。岸边铺着明黄地毡,地毡上靠里的一头是一具文案,上面还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叠文书,靠湖水的一头,却是一站一坐两个人的背影。

    站着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流动着一股英气,他正微躬着腰,在听着前面那坐在马扎,戴着斗笠挥杆垂钓的削瘦老人说话,

    “十四,若你是朕,会如何写这朱批……”

    鱼线悬了好一阵没动静,老人回过头看看年轻人,语气平淡地开了口。热河行宫以概微华夏而建,东北草原、西北山地,东南湖泊。身为这行宫之主,自然也就是此时的华夏之主,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了。而被称呼为十四的年轻人,正是十四贝子爱新觉罗-胤祯。【2】

    听到康熙说到“若你是朕”这四个字,胤祯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他深吸气,将已在肚子里打了好一阵滚的话说了出来:“儿臣以为,此事分军政两面。军的一面,剿匪是赵弘灿和施世骠的本职,无须多言。政的一面,皇阿玛以仁治天下,当援福建陈五显案,叮嘱二人毋伤良民,只以缉拿匪首为要。”

    康熙摇头:“在朕面前,还遮遮掩掩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就真真说来。赵弘灿和施世骠在奏折上不敢把话说透,可送到兵部的塘报却清楚得很,你也该有所耳闻。”

    胤祯咬牙,乍着胆子开口道:“儿臣知道,韶镇游击被杀,韶州城险破,贼匪有数万之众,是这些年来南方最大的一股匪患,皇阿玛应该多作布置,免得祸患荡动。”

    康熙轻哼了一声:“朕御宇五十一年里,有杀官的,有破城的,聚匪过万的更不计其数。可像此次韶州匪乱这样,匪首以造反为明志,着意在削损官兵上,还真是头一遭。”

    鱼漂晃动,康熙一边操着鱼竿,一边继续说着。

    “连韶州城都碰不动,这股匪乱也不必在意。十四你说到了第一层上,要注意的只是政这一面。不过十四……和北方不同,两广福建,那都是江南以南。朕这几十年来巡幸天下,从未去过,也从未想着要去。”

    他的语气沉冷下来:“不为水土,因为那都是汉人之地。我们满人,手能直接握住北方和江南就已经够了,眼下西边还是要紧之地。更南的地方,就得靠汉人自己整治自己。”

    胤祯只觉得背上发麻,那是兴奋之极的感觉。康熙对他说到的,不再是之前那些“宽仁”、“合衷”的场面话,而是绝少提到的帝王心语。

    “朕虽多讲宽仁,可心中从未忘掉‘慎独’二字。以帝王论,匪民之事不可受臣僚牵累,以满人论,汉人之事不可受汉人攀扯。福建陈五显案,朕侯着范时崇以木牌招匪民下山,得获匪首之后,才能从容处置,稳住朕仁政之势。如今这广东杨春案,岂能先出声,让臣子在下面揣摩自利?”

    康熙很少这么直舒心胸,听得身后的胤祯呼吸急促。

    “军事上,施世骠这人,朕信得过。不过若是学蓝理,给了朕机会,朕也不介意断了那文武双全施台湾的武途。政事上,萨尔泰和汤右曾正好在广东,有他们遮盖子,事情也沸不到朝堂上来。”

    “天下都是朕之地,却有远近肥瘠之分,万民都是朕之民,还有亲疏贵贱之分。南方之地,汉人之事,不管如何开篇,如何收场,其名其利都该归朕,都该归朝廷,都该归咱们满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得循着这一条道理。”

    康熙像是在训导,又像是在自我总结,胤祯的思绪被这深而剔透的言语给震散,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康熙语调缓和地再次开口,他才醒了过来。

    “此事是该援陈五显案,可只能做,不能说,去看看朕对赵弘灿折子的朱批吧。”

    哗啦一声,一条大白鱼被提了起来,远处守着的小太监赶紧弯腰奔了过来,将鱼取下,丢进了旁边一个大水桶里,听里面扑腾的水声,已是有了不少大鱼。

    胤祯翻开文案上那份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奏折,前面部分他已看过了,粗粗说到了韶州的匪情,还说正在组织官兵围剿。翻到最后一页,康熙的朱笔御批赫然醒目,一个画得很圆的圈,下面是五个字:“朕安,知道了”,那是在回每份奏折必带的问候。

    【1:所谓鸟枪钻管一个月,应该是夸大说法,或者是工期不紧的状况,否则鸟枪成本里,人工还会高出很多。鸟枪价格也不会低到在明末时二两五钱银子的水准。虽然这多半是劣质产品,可清代鸟枪的价格也没超过这个标准太多,依旧在十两以下。】

    【2:此时雍正还是胤禛,所以十四可不能以“允禵”称呼。】

    【看到那个“少写感情戏”的标签,很是感慨啊,我是尽力而为。不过……“少”不等于没有,也希望朋友们不要一看到女人就觉得是在写感情戏。历史是男人和女人一起创造的,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我绝不想让李肆变成一部人形电脑。在这个他渐渐一手推动的新时代里,他得有身为人的一面。我能保证的是,在这方面的内容,并不是简单的YY,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展现新时代的职责。】

    【那个啥……即将上架,有月票的朋友们瞅着还顺眼就留留,到时干上一票哈……】

第八十四章 都是大赢家

    广州府三水县的县衙大堂被重新布置过了,四位大人正各按座次端坐堂上,之前的客套过场演完,竟然没人再牵起话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通政使汤右曾和吏部侍郎萨尔泰已经到了广东,两广总督赵弘灿和广东巡抚满丕这两位广东地界的大佬,到了三水县接钦差大驾。之所以在三水县这地方接驾,是因为总督衙门在肇庆,巡抚衙门在广州,这三水县正好在两个衙门中间,可以彰显督抚相平的原则,历来钦差到广东都是这般待遇。

    只是这样就苦了两位钦差,虽说随后就能进广州入驻按察使衙门审理杨金两案,但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还得在三水县这个小地方先折腾一番。

    更恼火的是,刚一来就撞到韶州匪乱,虽说这匪乱只在粤北,并没波及广州,可总督、巡抚和韶州的府县官员势必要把精力放在处置匪乱上,审案工作就得不到地方的全力支持。原本二人各怀心思要搅起来的风潮,自然也被贼匪大潮给盖住。

    看了看主位上的吏部侍郎萨尔泰,再看看居于陪座的总督赵弘灿、广东巡抚满丕,汤右曾心抖了一下,思绪也从正事上滑开了。萨尔泰和满丕都是满人,赵弘灿虽是汉人,却是个武人。他这个汉臣文人,根本就是孤军作战。

    “韶州……对了,克五说到的那位幕友,正好在英德,也不知此次匪乱是否无恙?”

    汤右曾低叹,原本的谋划被全盘打乱,他正心乱如麻。

    “韶州匪乱形势不明,本督近日还得埋首军务,杨金两案的审理,就只能多劳二位钦差了。”

    赵弘灿终究是头号地主,不得不先开了口。

    “制台运筹帷幄,平掉这匪乱,不过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事吧。”

    萨尔泰使劲压榨着自己的汉文学识捧了一句。

    “有施文秉在,我就是个军台大使,捷报应该没几天就能到。”【1】

    赵弘灿和萨尔泰不熟,赶紧将这奉承引流。

    “那制台怎么还说形势不明呢?”

    萨尔泰的二楞子嘴脸顿时显露出来,连同为满人的满丕都跟赵弘灿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话,一边的汤右曾都能读出来:“这个傻冒。”

    “关键是这捷报的内容如何,想必赵制台和施军门也不愿成为范蓝第二……”

    汤右曾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话,引得赵弘灿和满丕又都“连眼”看了过来。

    “这不是有汤兄在吗?呵呵……”

    满丕也开了口,气氛顿时活络起来。话题就绕着韶州匪乱转圈,杨金案反而没人提上一句。

    “总而言之,手脚轻重全在施文秉身上。光平息匪乱还不够,没抓住贼匪杨春的话,匪乱绵延下去。诸位虽然都不好受,可终究还得他来扛这事。”

    汤右曾主导了话题,如此结论,另外三人都是点头。

    “真要害得制台学范时崇那样,举着木牌漫山遍野去求贼匪下山,还得盼着匪首杨春自缚求死,那施世骠可就得进京去跟蓝理凑对了。”

    萨尔泰嘿嘿笑着,一脸幸灾乐祸。

    “施文秉眼见要转任福建水师提督,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估摸着想哭的心都有。可这也没办法呀,我是文官,制台也是跨着文武,这麻烦就只能他扛着。没落个好手脚,惹得圣上降罪,咱们也爱莫能助。”

    满丕叹息不止,可眉毛连丝纹路都没皱起。

    “西崖兄,这题本怎么个写法,可就得请教你了。”

    赵弘灿看向汤右曾,目光里多出来的东西,汤右曾很熟悉,有功沾手,有过脱身。再看看满丕,也是一样的眼神。

    “只要粤北没有糜烂,诸位当然是此间的赢家。”

    汤右曾微微笑道。

    英德县城北面三十里处,草草搭成的营寨里,施世骠端坐中军大帐,正听着自己的部下商议军情。

    “白道隆的镇标中营到了西北六十里外的大布,连战带补有一千三百人左右,看来是出了全力。他的左营,依军门之令守在李屋,右营放在了县城,提防贼匪的偷袭。”

    “南雄协副将顾安已抵沙口,正在渡江,可船不够,估计今天也渡不完。”

    “督标后营参将李进邦和左营守备李顺正朝这里赶来,已经过了西南五十里的走马坪。军门的提调他们不敢不理会,可仗着是制台的兵,据说沿路糟践了不少村子。”

    “韶州府、曲江县和乳源县的练勇乡兵正在封堵北面和东北的山口,最多也就是挡挡流民,可不指望他们能封住杨春本人。”

    “阳山县的练勇汛兵也都封住了西面山口……军门,合围之势初成。只是……真不再等前营和右营赶到?”

    中营参将罗怀恩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这么问着施世骠。

    “等督标人马到了,加在一起,我们也就不到四千人,据说贼匪有数万之众……”

    右营游击徐进才的话被施世骠一声冷哼给掐住。

    “数万!?数万流民,一半人手上能有锄头就算不错了。把前营和右营调过来,不过是防着搜山人手不足,不是杨春这个人很有意思,非但这两个营我不动,督标的人我都懒得用!”

    施世骠起身,粗壮身形带起的压迫感,似乎撑足了军帐,让空间也骤然变得狭小。

    啪!

    他挥手将马鞭拍在舆图上,宽脸上的细眼正闪着复杂难明的光亮。

    “杨春这个人,连番用钓鱼之计暗算了练勇和白道隆那些无能的部下,真不是简单的贼匪!他聚齐了南连韶道的贼匪,蛊惑起无食的流民,在北面的山里兜来兜去。韶州城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也该料到四周的网已经织好,必须要舍命一博!”

    施世骠抱起胳膊,目光越出军帐,投向远方的山影。

    “他既然有胆一拼,我施世骠怎能让他失望?可他手下不过两三千敢战的贼匪,其他人根本就是裹挟而来,算不得兵,十万都顶不住一千官兵的驱赶。他之前既然当过典史,这点自知应该是有的。”

    “所以……他必定还会故伎重施!”

    说到这,施世骠挥手:“升起我的旗号!让杨春知道,我来了!我施世骠就在这等着他!”

    中军罗怀恩作着最后的努力:“军门,您千金之躯,怎么能跟贼匪相提并论?是不是有些行险了?”

    施世骠面容冷肃地摇头道:“单只杨春,当然不值得我行险,可我的敌人,不在前方,而在背后!”

    这话出口,军帐里的将官们都默然低头,施世骠说的自然是正聚在三水县的那些文官老爷。

    “蓝理!当年跟着我父亲征平台湾的骁将,他为什么遭罪?”

    施世骠脸上满是讥讽。

    “屠戮良民!?屁!他不过是没逮住贼首陈五显,让事情继续烂着!这才给那些文官老爷丢下了把柄。”

    “现在是太平年月,我们武人做事,讲究比乱世多得多!稍不留神,就要被那些文官吃得骨头都不剩!今次的匪乱,就算有百万之众都不可怕,只要逮住杨春,不论死活,我们武人也就算尽职了。剩下的麻烦,那都是地方安顿不力,跟武人可无关!”

    他指向部下,言语如金铁般有力:“不要去想着割多少人头!要的就是匪首!我施世骠就是拿自己做饵,将那杨春引到刀下,靠你们一举斩获!”

    哗啦一声,将官们全都打千半跪,齐声相应:“愿为军门效死!”

    施世骠满意地点头,畅快笑道:“那杨春也不过是小小典史,兵家的东西,他那点微末道行,别想逃脱我的眼睛!真没想到哇,要离开这广东之前,还能收下这么一份战功。”

    目光转向舆图,他嘴里嘀咕道:“我才是真正的赢家。”

    数十里外的山林,鸟兽之声里夹杂着无数碎响汇聚起来的空气溪流。一块山石上,一群人正低声商议着,下方的山谷里数千人屏息以待,虽然装束兵刃杂乱不堪,却隐隐有了令行禁止的精兵气息。

    “北面十里是鸟北道,流民会从那里南下。有孟奎孟副将军统帅,怎么也能撼动官兵,让他们上钩!”

    杨春用长剑的剑尖在石头上划着,周围是一圈面目凶悍的精壮汉子,正认真地聆听着。

    “施世骠的旗号升起来了,就在东南四十里外!瞧他的营寨,估计也就两千人不到!原本我还盯着白道隆和周宁,可他们却在大布缩得很紧。没想到啊,施世骠可真是骄横。就这么大张旗鼓地等着,他想要的就是一场阵战!”

    “加上后面跟上来的督标营兵,他手下也就三千多人。孟副将军能冲乱他们最好,冲不乱的话,按照我的布置朝北退却,官兵肯定要追击,咱们就从这横石塘冲出去,兜到官兵的后腰上,一举粉碎!”

    铿的一声,杨春的剑尖猛然插入石缝里,溅起几点火星。

    “击败了督标提标,整个广东再无可用的官兵,到那时候,广东就是咱们的天下!”

    杨春的话,激得众人面色发红,辉煌的前景就在他们眼前飘荡。

    “听将军说,施世骠是个很厉害的提督,他应该不会连身后都不防备吧?”

    一个少年挠头问道,另一个比他小一些,面容却颇为相似的少年点头。

    “哟,你们两小子还真机灵,孟副将军听到你们这话,绝对会笑得合不上嘴。”

    杨春拍拍这两少年的脑袋。

    “施世骠是老将,他当然会防备身后,可他没那么多兵,再说又瞧不上咱们贼匪,也不会太在意。所以帮他看着身后的,只会是一些废物总爷,或者乡下泥腿子……”

    杨春目光抬高,眼神悠悠。

    “这一战,我一定赢!”

    施世骠的旗号立起,西面十里外,一片绵延丘陵处,李肆站在丘陵中心最高处的山坡上,脸上还带着一丝怔忪。

    “这里真叫李屋!?”

    一边的萧胜有气没力地答道:“是啊,就叫李屋,以前有个村子,后来……”

    他指了指前方左右两道淤成池塘的河沟:“山雨冲垮了前面的河道,村子也被毁了,但这李屋村的名字却留下来了。”

    李肆嘴角翘起,两眼闪亮:“好名字……”

第八十五章 民科与名将

    “好什么啊?总不成在这里养老吧……”

    萧胜的话里渗着浓烈的愤懑。

    当然不是对李肆,而是对施世骠。施世骠要白道隆调一个营给他直接指挥,而且点名要他这个左营,萧胜最初听到时还格外兴奋,满心以为自己有了一展拳脚的绝佳机会。却没料到施世骠一脚将他踹到战场外,让他在这李屋戒备侧翼。

    “戒备侧翼!?他还以为对手是八旗骑兵呢……”

    萧胜满肚子牢骚。

    李肆也有些遗憾,原本他是奔着打顺风仗捞取大战经验而来的,以他的推断,即便这个杨春是被自己这只蝴蝶给扇起来造的反,也不足以掀起什么大的波澜,能打败一省提督这种事,得到白莲教起义那时代去了。

    环视高丘下这支五六百人的队伍,其中二百人是他的人,六十名少年司卫,一百五十来个以前矿场的矿丁。李肆心想,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担心自己人有什么损失,感受一下大战的气氛也算是收获吧。

    李肆记起了出动前的情形,关田等人坚决反对他只带少年司卫出战,一定要让他带上这一百五十个矿丁。当时他很诧异,他是主动要跟着萧胜出战,这可跟保卫庄子的性质不同,以关田等人过去的心性,不反对就算是好事了,怎么还主动要村人参战呢?

    “杨春不料理掉,总得担心还要出现那晚的祸事,大家都盼着过好日子,可也不能就等着四哥儿把什么都料理好,自个连点力气都不出吧?”

    关凤生的心态变了过来,李肆很欣慰。

    “他们都是矿场的汉子,那晚抗贼没半点犹豫,跟着四哥儿再去走一遭,可就绝对信得住,回来就能入咱们的会了。”

    田大由的考虑更为现实,已经有了替团队作通盘考虑的心态。

    回想早前在凤田村时,造些长矛让矿丁们训练,都被他们反对,如此变化让李肆慨叹不已,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一百五十个矿丁虽然没接受过什么训练,胆气却是足的,至少不会临阵而逃,而且还有了结长矛阵的经验,不比萧胜手下的精锐本哨差。可李肆没想着让他们当长矛护卫,而是让他们练起了鸟枪装弹,既然呕心沥血造出了非同一般的鸟枪,那就得发挥它最大的效力。

    “可惜啊,你这些小子,还有你这鸟枪,今番可派不上用场了。”

    萧胜还在发着牢骚,手里还握着李肆新造的一枝鸟枪。

    新的鸟枪从外形上看,只是枪托近于现代步枪,其他方面没有变化,份量更沉,足有七八斤。不是少年司卫们这段时间靠着训练和伙食,体力有了明显增长,端着这玩意射击,还真有些费劲。

    这枪多出的重量全在枪管上,两层枪管间多裹了一层铁线,加上人力锻锤的大出力锻打,枪管隐隐带着一股粗钢的沉硬色泽。萧胜对这枪眼馋不已,特意要去了三十枝,此刻他手里那枝,还是昨天才新鲜出炉的。因为出动又晚了两天,李肆现在手里有了一百五十枝新鸟枪,分给萧胜三十枝不算什么。现在造枪流程理顺了,不考虑备料问题的话,铁匠铺加班加点,一天能给他造六七十枝。

    这产量当然只是理论上的,造这批鸟枪已经耗尽了熟铁存量,钻头和钢骨也是消耗品,还得重新打造。加之有这数量的鸟枪已经够用,继续造下去不仅没必要,还会招来官府的忌惮,所以李肆就把铁匠铺的鸟枪作坊停了下来。

    “那也不一定吧,眼下官兵这么少,施军门总不成把这一个整营丢在一边不用,这里……也许正好挡着杨春的侧击之路。”

    李肆提了提腰带随口说着,腰上挂的两个家伙着实有些沉,可这东西被他披着的对襟马甲挡住,连萧胜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不过是个军迷,对这个时代的战争只了解微观上的东西,宏观上的战略战术也就懂得最面上的理论。什么集中优势兵力,什么背弧击虚,套在眼下这实际的战场上,他能做出的判断带着浓烈的“民科”味道。自己也知道不专业,所以李肆的语气很不肯定。

    “这里?这里的西北面是横石塘,白总戎的中营在西北的大布集,就算杨春会蠢到把后背丢出来,冒险在横石塘埋下伏兵,白总戎的眼睛总不是瞎的吧?”

    果然,他这判断马上就被专业人士喷了。

    “东北面是宽敞的鸟北道,杨春手下裹挟着数万流民,只能走那里,要设伏也是在鸟北道的谷地里。他要埋伏在横石塘,离着鸟北道快十里山地,流民不管是真败还是诈败,他都没办法及时掌握情况,什么伏击根本无从谈起,最多不过是侧击而已,五六里地就被发现了,有什么意义?”

    “要在横石塘设伏,那根本就是纸上谈兵……”

    萧胜果然是经历过实战,分析头头是道,李肆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谁让自己不专业呢。

    这也是学习吧……

    李肆这么安慰着自己。

    “施军门……是要让自己的标营独占功劳,军功可是咱们武人的前途,他手里能握住尽可能多的功,才能得到尽可能多的利。”

    萧胜也有了点愤世嫉俗的感慨。

    “杨春肯定在鸟北道里设下了伏兵!李世邦泡在广州府里,脑子也泡成了豆渣,对这杨春太轻视,连这点兵理都忘了。他心急想要立功,就让着他去!”

    军队正在开拔,提督大旗前方几里处,督标号旗也在迎风招展。对着手下憋红了脸求战的参将游击守备们,施世骠正沉声训斥着。

    “再说兵家之事,多算多胜,我把白道隆的一个营放在西边,也是防备杨春自横石塘侧击,虽然说稍通兵理就不会这么做,可越是大战,越要谨慎持重!”

    说到这,中军提醒着施世骠:“军门,那个营是之前被杨春败过的残部,还混着英德县的练勇,杨春真要从横石塘侧击,他们可挡不住。”

    施世骠冷哼道:“那个营的代管是新拔起来的萧胜,杨春要真在横石塘,他到底是只会摆花架子,还是真有本事,正好可以看看。”

    他勒马停步,周围的部下赶紧也拉住了马头。

    “我也不指望他能挡住,能扛上一两个时辰足矣,要搏前程,那就得有被当作棋子牺牲的觉悟!”

    说话间,北面号角悠扬,如潮的人声隐约响起。

    “贼匪出现了!就在北面,遮山蔽岭的,足足有两三万!”

    矮个子张应催着矮小的川马回到了李屋,气喘吁吁地报告着。

    “督标后营和左营在前,施军门的中营和右营在后,正朝北面逼压而上。我在四五里外就被游骑给挡住了,不让过去,消息还是从他们那打探来的。”

    张应的报告让李肆颇感新奇,他可不是那些回到古时就无师自通,摇身一变成了名将的宅男。虽然之前也有寨堡突袭和庄子保卫战的经验,可那都是小队规模,像眼下这场数万人的大战,他完全没有概念,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愿放过。

    “我入他娘的……”

    萧胜气急攻心,跳脚骂着。憋了十几年,眼见着大战已起,他却被丢到一边凉拌了,让这个平素很沉稳的鸟枪把总也骂起娘来。

    “让大家列阵吧,别想着北面,万一杨春真从西边横石塘出现了呢?”

    李肆懒得管他,正好趁着这机会演练一下才好。这场大战就算没有实战机会,也要利用这实战气氛,尽快提升自己和手下的专业素养。

    “但愿你的乌鸦嘴这次也能管用……”

    萧胜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可也仅仅只是一点火星,他垂头丧气地发布了列阵的命令。

    英德县城以北是大片丘陵,零星溪流小河将丘陵分割得零零碎碎。他们所在的李屋地形也很复杂,北面是光秃秃的横石塘山脊,过不了大队人马。南面是一片池塘汇聚而成的水乡。中间这两三里地还有走向乱七八糟的河道,就李屋这一带是舒缓丘陵。他们守在这里,就能掩护督标和提标的侧翼,杨春真要侧击的话,不击垮他们这个营,就必须向南绕道,或者向北翻越陡峭的横石山。施世骠这一随手布置,也绝不是随心而为。

    “善借地利是名将必备的素质……”

    李肆不是刘邦,可以有一堆名将等着自己去用,他必须先将自己培养成名将。光靠利器可赢不了战争,真要造反,这个时代的绿营兵也不是遇敌即溃的豆腐渣,至少不全是。瞧着广东提督施世骠这老练手段,现在给他塞两千燧发枪兵,他可不敢拍胸脯说绝对能打败施世骠。

    阵势以李肆和萧胜所在的高丘之下展开,分为四部分,左右两翼是以各一门劈山炮为中心聚起的刀牌弓手阵。中间是一个六排鸟枪阵,每排二十人,正面有六七十米宽。虽然都是绿营兵装束,可能明显看出是两个小阵拼起来的。中左的鸟枪兵个头明显矮了一截,但身形挺拔,举止俐落,这正是李肆的少年司卫。另一部分则相形见拙,那是萧胜左营的鸟枪兵。在少年司卫的鸟枪阵后,是一百多名套着“勇”字号衣的矿丁,他们是鸟枪阵的辅兵。

    这就是李肆和萧胜的“合作”,因为李肆是带“练勇”助战,手下全是鸟枪兵,很容易招来疑忌,所以就换上兵丁服色冒充营兵。

    两人合兵五六百人,前排横阵就几乎全摆完了,剩下的五六十人围在高坡下,成了最后的预备队。

    “真是不伦不类啊……”

    萧胜叹气,这样的阵势可不符合传统,一般都是炮在前,鸟枪弓手在中间,冷兵在后,有骑兵的话放两翼。

    可为了充分发扬鸟枪兵的力量,就只能摆出这么个阵势,虽然他这个鸟枪把总也想着靠鸟枪制胜,但眼下这个阵势还是让他觉着很刺眼。这是李肆的安排,在这种冷热混合,武器乱七八糟的条件下,李肆也只能选择最传统的螃蟹阵。

    “在什么书上看过的,书名居然忘了……”

    正从民科理论家向名将转型的李肆,还在脑子里找着自己这阵势的出处。

    “贼匪!好几千人!黑压压一大片!”

    阵势刚成,两人各怀心思地发呆,张应又骑着他那瘦小川马,带着几个哨骑拼命赶回来,一边抽着马鞭一边高声叫道。

    李肆和萧胜如被天雷击中,当时就僵在高坡上。

第八十六章 学费与牺牲品

    “四哥儿,承你吉言……”

    萧胜面皮瞬间涨红,兴奋正震颤着他全身。

    “好吧,原来这杨春也是个民科,咱们民科对民科,居然凑在了一起。”

    李肆心中百味杂陈,这可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杨春和他一样,都是那种脑子灵活,却还不懂兵事的半罐水。两人思维近乎一致,所以他能猜到杨春的行动。预言应验了,却不是什么增光添彩的好事。

    “那就战个痛快吧!”

    丢开杂念,李肆也兴奋起来。

    六月的午后,日头火旺,灰褐主调的人潮不多时就逼近到一两里外。粗粗估算,居然有两三千之众,兵刃的耀眼反光星星点点,人潮涌动也不显太过杂乱,显然是杨春的贼匪主力,而不是他裹挟起来的流民。

    压力还没从眼球传导到心脏,轰轰的炮声就从远处传来,听这熟悉的响声,正是李肆之前铸造的劈山炮,应该是杨春在浛洸伏击左营游击侯林时缴获的。

    可李肆和萧胜却没觉害怕,反而嘿嘿笑出了声。

    这还隔着一两里呢就在放炮,当他们是听到炮声就跑的豆腐兵吗?

    炮声过后,人潮前端分出五六百人的一浪,朝前冲到半里处,劈劈啪啪的爆豆枪声响起,硝烟升腾,两人的笑声更响亮了,好热闹的鞭炮声啊……

    可随着人浪继续涌进,再看到那硝烟的飘散方向,李肆和萧胜的笑声嘎然而止。

    “不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散兵!”

    李肆拍着额头。

    “风向!”

    萧胜锤着大腿。

    两人对视,沮丧和苦笑在目光里传递着。

    李肆懊恼的是,他居然没有在阵前安排散兵……那道人浪的前方,几十个贼匪突前而来,正是被古时称为“选锋”的尖兵。

    萧胜叫糟的是,这会在吹南风,硝烟会全吹向对方。虽说不会影响自己的行动,可对方的动静却会遮蔽在硝烟里,这可是对敌大忌。

    李肆是民科出身也就算了,萧胜身为鸟枪专家,居然没有注意风向问题,两人这初阵,可真是破绽百出。

    “这……是打还是不打?”

    三四十贼匪已经奔进到二百步内,个个装束齐全,藤牌重斧大刀,绵甲铁盔,身手矫健,脚下飞快。鸟枪阵前排的罗堂远和方堂恒等少年都看向左侧排头的贾昊,打吧,这些人后面一二百步还跟着大队,到时候装弹不及,鸟枪阵对付的就只是这几十个散兵了。不打吧,那鸟枪阵就得聚起来肉搏,否则挡不住这些精兵,这可怎么是好?

    “盯什么!?等命令!”

    贾昊呵斥着众人,他也忍不住朝后面看去,正看到李肆带着一队矿丁举着长矛越阵而出。

    砰砰……

    少年司卫的鸟枪阵没动静,可营兵那边却响起了几声枪响。

    “停火!哪个混蛋再无令开枪,以军法处置!”

    萧胜也急了,高声喝骂着。

    “弓手,后备,跟我上!”

    他一边喊着人一边追上了李肆。

    鸟枪阵的完整不能被破坏,原本这鸟枪阵前应该摆上散兵,抵挡对方的散兵,可李肆没有阵战经验,之前布阵就没想到,他只能带着矿丁长矛手来亲自弥补这个过失。

    散兵逼近的速度极快,片刻间就进了百步,嘣嘣的弓弦弹动声里,数十枝羽箭高高飞出,以明显可见的抛物线轨迹洒落而下。这轮毫无准头和伤害力的羽箭让那些选锋加快了脚步,队形也散了一些,依稀只见到一两个倒霉鬼倒地。

    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又一轮羽箭射出,这次成效明显了一些,四五个贼匪栽倒在地,却一点没减缓对方的速度。

    “你们守在后面!”

    已经近到三十步,萧胜当然不会让村人练勇去挡这些精悍之徒,他振臂一声招呼,五六十名兵丁咬着牙冲了出去。瞧他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显然也是心头发怵,脚下却没怎么停滞。李肆心中感慨,这时候的绿营兵,军纪显然还没完全崩坏。

    蓬蓬的闷响声不断,两拨人马撞在一起,顿时溅起大团血腥。萧胜用作后备的兵丁全是精于肉搏的战兵,而那些贼匪更是精悍选锋,一场水平颇高的……街头斗殴就在李肆眼前上演,场面就真跟他前世看过的影视作品一样,混乱不堪的1V1、2V1等对决看得他眼角直抽。

    尖锐的惨嚎声不断响起,李肆赌咒发誓,绝对不让自己的人陷进这种傻叉战斗里。就在这时,几个贼匪选锋打倒了自己的对手,直直朝战团后方的萧胜冲去。

    “让你丫今天非穿得跟孔雀似的!”

    眼见萧胜身边就四五个人,他本人又不善肉搏,李肆不敢怠慢,一边挥手让端平了长矛的矿丁冲上去,一边这么骂着萧胜。那家伙一身红黑绵甲外加避雷针头盔,那就是再醒目不过的目标。

    “拼了!”

    萧胜正扯着嗓子高呼,手臂蓄足了力道,就等着跟对手兵刃交击。呼啦啦一阵响动,一排长矛却从左右冲了出来,将那几个贼匪逼住。

    “别把我当废物!”

    鸟枪把总恼怒地对来到他身边的李肆嚷着。

    “小心!”

    像是选锋头目的一个大汉挥着估计有二十斤以上的重砍斧,两斧就劈得身前两个兵丁摔地翻滚,他大踏步朝萧胜逼近,眼见只有三五步的距离。

    萧胜回头看去,手上腰刀也抖了起来。

    “狗官!去死!”

    斧头高举过头,那大汉挟着呼呼风声,如山一般朝萧胜压来。

    轰……

    矮了对方一个脑袋的萧胜正咬牙要跟对方力拼,身边却是一声爆响,同时他就看到,那大汉面门噗地绽开一团血花,眉目嘴鼻顿时模糊了。

    大汉身子一抖,朝前拖了一步,带着重斧前仆在地,斧头几乎擦着萧胜的鼻尖而过,让他一身都惊麻了。

    模糊的眼神里,就见李肆两手握着一枝怪模怪样的短东西,爆响再起,白烟喷出,前方几步外,又一个贼匪胸口飙着血水栽倒在地。

    “短铳!自发火短铳!”

    萧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眼血红地看住李肆。

    “答对了!”

    李肆手腕一转,将两把冒着青烟的短铳插回腰间。

    这是他的秘密武器,借着锻枪管的机会,造几根短枪管不过是举手之劳,唯一的麻烦就是发火装置。这短铳不能见人,所以不用火绳。在何贵搭好水力钻床后,他又压榨着这个已经对齿轮机械有了相当了解的木匠,跟关凤生这个铁匠联手,给他作了这么一对燧发短铳。

    遗憾的是他这短铳完全是土货,短短几天怎么可能就把燧发机搞出来?他这短铳上的扳机其实不过是保险,食指扣下扳机,松动药池盖和燧石击锤,用拇指挑开药池盖,再将击锤迅速下摁摩擦扣簧,靠手工发火……因为必须稳住枪身,所以这“手枪”是双手握的,其他穿越众要见到这货,绝对要笑死。

    虽然很土很山寨,可用来自卫和救场却是足够了,怪不得萧胜看着李肆的腰眼,就像饿极了的狮子盯着两头绵羊一般。

    “走!”

    有矿丁长矛手的加入,再加上李肆两枪两人,贼匪选锋丧失了继续突破的勇气,纷纷转身撤退。李肆也拍醒了萧胜,带着部下退了回去。高坡之下的草地上摊开了二三十具尸体,将这场战斗的帷幕正式拉开。

    选锋身后那数百人的大队贼匪已经冲到了百步之内,李肆和萧胜这边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贼匪们却停住了。正在诧异时,砰砰啪啪的爆响冲天而起,吓得这边心弦绷到极点的众人几乎跳了起来。

    “学得真快啊,身为贼匪,却把官兵打仗的架势都用了出来。”

    萧胜感慨着。

    “相比之下,咱们这两个学生,还真是比不上人家。”

    李肆自嘲着,两人对视一眼,却都笑了起来。

    贼匪在学官兵,他们学的却是另一套东西,虽然初时还犯下了大错,可终究弥补了过来。

    轰轰两声巨响,两人笑容僵住,正在揪心,却看到左右池塘里溅起两条水柱。贼匪在百步外放劈山炮,自然是没一点准头。而那噼啪的鸟枪响声,也没给这边带来一丁点损伤。

    松了一口气,李肆举起手臂,所有视线都聚集在了他身上,包括萧胜。

    该付的学费都付了,现在……该是检验成绩的时候了。

    五六里外,提标将兵正在努力分辨着北面的声响,西面却隐约传来了枪炮声,施字军门大旗下,众将脸色都是一变。

    “军门!杨春大队从横石堂而来,我部正在阻击!萧千总恳请速速发兵!”

    张应滚鞍而下,急步冲到脸色平静的施世骠前,跪地禀报道。

    李肆和萧胜可没狂妄到要以一己之力跟精悍的杨春本队对决,发现贼匪后,就让张应来找施世骠求援,张应胯下那匹小川马已经跑得快断了气。

    “发兵!?你们不是有一整营吗?好好挡住贼匪!如何决断,他一个千总能代军门置啄!?”

    中军参将罗怀恩出声呵斥着,张应没理他,就看向施世骠,却见他依旧沉吟不语。

    “军门!”

    张应乍着胆子再唤了一声,施世骠的回应却只两个字:“待令!”

    那就是没有援兵了……

    张应面孔扭曲着,却不敢再开口,咬牙告退。

    待他走了,众将再看向施世骠,却听他一声冷笑。

    “等杨春冲破了他们,咱们再来收网!”

第八十七章 死亡转轮

    “鸟枪阵,开火!”

    李肆手臂挥下,一排轰鸣声响起,硝烟在阵前喷出,连成了绵延整齐的一条白线。

    “退!上!举枪……开火!”

    鸟枪阵前排,贾昊在左,吴崖在右,一个指挥少年司卫的鸟枪手,一个指挥营兵的鸟枪手。枪声随着他们的命令一排排整齐轰响,跟对面那凌乱的枪声形成鲜明对比。而更不同的是,这边的枪声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每波之间相隔也就十来秒。

    “第一枪没打中,然后就只能看到人影了,这样也叫打仗吗?”

    “咱们第一轮排枪打中了两个!说不定有一个是我打中的!”

    罗堂远和方堂恒退到阵后,一边聊着一边将手中的鸟枪递给后面的矿丁,从他们手里接过了枪膛里已经装好药弹的又一支鸟枪。队伍最后一排朝前踏进一步,他们又站了上去,镇定自若地开始装引药,夹火绳。

    这就是跟来的矿丁起到的作用,六排鸟枪兵轮流开火,队伍后方用辅兵提前装好药弹,鸟枪兵要做的只是装引药和夹火绳,整个鸟枪阵的开火速度大大增加。

    原本萧胜对这办法很是不屑,批评说这么搞有两大缺陷,一是浪费人,二是浪费枪。有多少鸟枪,就该把多少鸟枪兵推上战线,这样才能保证尽可能多的铅子射向敌阵。

    李肆很赞同这评价,可他却觉得,实际情况实际分析。没错,他有一百多枝鸟枪,二百号人。但是里面有六十个经过了千发实弹射击训练的精兵,其他矿丁只练过一两天的装弹。这些人混合起来,形不成一个顺畅运转的杀人集体。

    萧胜也觉得有理,干脆将他那边跟过少年司卫一起训练的鸟枪兵全交给李肆,要的三十枝枪就用来周转,以他那特殊癖好,还将这个鸟枪阵取名为“六星倚天阵”。

    “真没意思,已经看不清人了。”

    萧胜也在抱怨,几分钟后,阵前硝烟弥漫,将前方贼匪的情况遮得模模糊糊,虽然还能勉强看到对方的行动,可己方的射击成果如何,却是一点底都没有,毕竟是在百步外开火。

    “至少比他们强吧。”

    李肆对自己造的鸟枪很有信心,百步外虽然准头不足,可杀伤力却还是够的,营兵那边的情况可就难说了。

    “停!”

    眼前前方贼匪的身影依稀在退却,李肆挥手下了令。

    战场静寂下来,硝烟渐渐散开,瞧着百步外的境况,一阵欢呼声轰响而起。

    “好几十号人呢……”

    萧胜哈哈大笑道,就见百步外的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贼匪。

    “怎么都在左边……”

    笑声骤止,萧胜皱眉,前方那片尸体,基本都在少年司卫的阵线前方,兵丁鸟枪阵的前方只有零零星星几具尸体。

    “好吧,是我小气了。”

    李肆装糊涂,掩盖了他对鸟枪阵布置的疏忽。少年司卫用的是新造鸟枪,装药足量。而兵丁那边只有一半新枪,其他鸟枪都不敢装足量药,百步外基本没了威力,就跟对面贼匪一个情形。

    给兵丁那边调拨了四十枝鸟枪,让他们换下所有旧鸟枪,再调过去一些辅兵帮着兵丁装弹,这样两个鸟枪阵就真正融为一体,只是周转鸟枪少了一些,整体的开火速度可能要被拖慢。

    “刚才杨春要全军直接冲上来,那可就真完蛋了,还好他也是个眼高手低的新嫩。”

    李肆正感叹着自己的新嫩,前方贼匪骤然鼓噪起来。

    “小心了!”

    不必萧胜提醒,李肆已经注意到,第二浪贼匪已经冲击而来,不仅人数比第一浪多了一倍,有接近上千人,还能看到背着箭筒的百来名弓手在人浪一侧跟着逼近。

    吸了口凉气,李肆沉声道:“你指挥全军,我指挥鸟枪队!”

    他和萧胜都是初出茅庐,可相比之下,他的战场感更差,就只能让萧胜照顾全局,他去亲自拨转鸟枪阵。

    贼匪这一浪人多倒没什么,关键是弓手。眼下他的鸟枪兵就怕两类敌人:骑兵和弓手,弓手有效射程和鸟枪差不多,可射速快,虽然持续力差,却能以急射压制住鸟枪阵,掩护近战逼近。

    李肆匆匆来到鸟枪阵前排中央,不到两里外,杨春也站在队伍前方,目送大队人马朝前奔涌。

    “将军,现在就派上弓手,等后面跟提标对上的时候,他们可就再射不了几箭啊!”

    杨春身边的部下提醒着他。

    “再不派上弓手,有多少人能让那些鸟枪兵轰的?”

    杨春一脸铁青,原本无意跟这波官兵纠缠,放枪放炮想吓走他们,却没想到不但没吓动,第一波上去的鸟枪手还被敲掉了四五十人。听到对方那密集而厚重的枪声,他顿时意识到这是股强敌。

    如果他全军压上,对方兵力只有他的四分之一,赢是没问题,可要被对方拖入混战,施世骠的提标赶到,他就要完蛋。

    杨春左右衡量,定出了他自以为稳妥的策略,派出千人冲击,外加所有弓手。这下怎么也能解决掉那些挡路的官兵。即便这波人都废掉,他手下还有接近两千生力军,用来攻打提标兵没问题。

    “不知道孟大都有没有扯动那些官兵,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杨春这时候很有些后悔,和孟奎隔得太远,探子来回一趟都得两三刻钟,现在又被这股官兵挡住,早知道就在鸟北道设伏多好……

    “不!我的谋算绝对胜过一筹!在鸟北道设伏,施世骠那家伙肯定能料到!”

    杨春给自己打着气,浑不知他的命运早就被某人挤偏了轨道,当典史如此,当反贼也如此。远处枪声再度响起,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却又马上矜持地仰头望天。

    “我是天威将军!等打败了施世骠,就称元帅!后面占了广州的话,应该就可以称王了……”

    身为现在的将军,未来的王者,不能让部下看到自己的紧张,杨春这么想着。

    “端枪!开火!不要犹豫,相信第一眼的直觉!是你在主宰枪,不要让枪主宰你!”

    李肆在鸟枪阵前高声喊着,在他左右,少年司卫和兵丁们被他的喊声感染,再没了之前开枪前找目标的踌躇。

    呜呜的箭矢破空声不断传来,偶尔有箭矢擦着身体而落,甚至还有人被箭矢射中,可这些声响都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帷幕,显得很是虚无。只有手上鸟枪的沉重份量,还有开枪时的猛烈后座力才是他们感知的真实世界。这种感觉引导着他们的手眼,照着端枪第一时间抓住的目标,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还打高了!余量抓得太多……”

    罗堂远打出一枪后,用眼角瞄了一眼成果,嘀咕着朝后队跑去。他一直在盯着弓手打,可头两轮全都打偏了。

    “恒子!?”

    然后他就看到,方堂恒正被辅兵往阵后拖去,一枝羽箭插在他的肩头,正血如泉涌。

    “我说还能打的,总司就是不让!”

    方堂恒的面孔被疼痛拧得发青,可他嘴里还愤愤不平地嚷着。

    “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

    听到罗堂远的话,方堂恒气得挥拳喊道:“我还没死!”

    再一次转到前排,罗堂远深呼吸,听着李肆一声令下,扳机扣下,枪身猛震,硝烟弥漫,他却心如明镜,绝对打中了……

    千名贼匪已经冲到了四五十步外,随着李肆每一声开火,贼匪前排不断荡开血团,连成了猩红一线,即便硝烟浓烈,也挡不住这刺目的色彩。远处的弓手也没能幸免,贾昊、吴崖以及一些在训练中表现突出的少年被专门安排来轰击弓手,两三轮下来,六七十步外的弓手已经倒下了十多个,剩下的正不断挪着步子朝后退,原本还能对鸟枪阵造成伤害的羽箭再没了踪迹。

    随着李肆刻意加快的发令节奏,六排鸟枪阵的轮转也越来越快,后方装弹的辅兵渐渐熟练,鸟枪手们之前那十来天里上千发实弹训练的感觉也找了回来。

    头三天他们完全无法把握自己的弹着点在哪里,只能向上天祷告,别射丢了七八步外的靶子。可三天之后,靶子挪到了二十步外,他们却开始能将大部分铅子打在靶子上。第三个三天,靶子到了三十步外,他们扣下扳机那一瞬间,就能感觉到自己能不能打中。九天之后,他们已经能判断自己打出去的一枪能偏差瞄准点多远,而当他们拿着新造的鸟枪,又花了三四天熟悉足装药的枪感后,每个人都被灌出了一丝神枪手的直觉。

    现在没了弓手的压制,鸟枪阵有如死亡轮转,七八秒就发射出二十发铅弹,三四十步外,成密集队形冲击的贼匪,每七八秒就会同时栽倒至少十多个。

    他们不会接着冲吗?冲过这三四十步也不过就是七八秒的事。

    这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有人意识到了,可仅仅只是少数,而且都已经变成了死人。三十步内,那就是少年司卫的必杀距离,营兵们也没差多少,他们和司卫们一起训练过七八天,原本就是靠鸟枪吃饭,有了李肆的新枪,三十步内别说打人,打兔子都有必中的信心。

    勇敢的被轰死,不那么勇敢的停步了,在犹豫着是转身跑还是继续冲。这么一停,前排人潮更为密集,又一轮排枪过去,李肆敢发誓,这一轮几乎没有射失,接近二十团血花爆裂而起,还包括一人中了两枪的倒霉鬼。

    【在某个叫“贴吧”的角落里,发现某位朋友笑了,因为“众所周知,新中国建立前的数字‘四’,本身就是‘肆无忌惮’的‘肆’”,看得我也笑了,贴吧多欢乐啊……我想了好一阵,才明白他是在说“四”是“肆”的简化字?这认识可真是奇特。作下科普吧,虽然这科普有些蛋疼,大家都应该知道。“四”不是简化字,本就是古字。“肆”在一些场合用来当作“四”的“庄重写法”,比如我们现在填写单据时的“大写”。在人名上,这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第八十八章 疯狂对疯狂

    “炮呢!?”

    见这一轮排枪打得贼匪有些懵头,李肆想让萧胜发炮再加一码,却看到这家伙两眼直直地盯着正转个不停的鸟枪阵。被李肆一声吼,他才清醒过来。

    “这……这就是鸟枪阵的威力啊!”

    萧胜浑身的细胞都在欢畅地哆嗦着,招呼起左右翼的炮手,却见他们也都在愣愣地盯着那大团白雾,还有白雾里如音符一般跳起的血光。

    “这枪声……太快了!”

    后方的杨春打了个寒战,他从未听到过间隔时间这么短的排枪。

    “这枪声……不对劲……”

    五六里外,已经朝西面摆开阵势的提标两营一千七八百人,从兵丁到将官,都侧着耳朵,努力捕捉着自西面飘来的隐约声响,每个人脸上都是新奇的表情。

    “那家伙的枪阵术还真不是玩虚的!”

    施世骠脸上却不是新奇,而是震撼。

    “不到五息就是一发!这不是一般的鸟枪阵!当年靖海侯说过,郑经手下的黑奴鸟枪手,能做到六排五息一发,轮转不息,当时标下还以为只是传言。可没想到,萧胜训出来的鸟枪手,居然将那当年的黑奴鸟枪阵重现了!”

    在施世骠身边,中军罗怀恩脸色涨红地念叨着。

    “中营在左,右营在右,向西急速前进!务必要将贼匪兜住!不能放跑了杨春!”

    施世骠猛然挥手,急促下令。

    “军门!?”

    罗怀恩不解,刚才不还说要等着杨春攻过来吗?

    “当时不动,是杨春自己会过来。此时再不动……杨春就要跑了!”

    施世骠怒声骂道,众将骤悟,如此猛烈的鸟枪轰击,贼匪估计是顶不住的。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仅仅只隔着五六里地,双方的消息就迷雾重重,判断也偏差诸多。

    轰轰两声炮响,三四十步外的大队贼匪哀声四起,原本还在踌躇不定的脚步顿时坚决。李肆没顾得上看撤退的贼匪,他正和萧胜一起听着张应的回报。

    “施世骠不过来!?”

    萧胜怒声说着,连“军门”的尊称都不用了。

    “大概……应该……也许是督标情况不明,施军门要持重行事吧。”

    张应抹着汗,赶紧提醒萧胜,施世骠是老大,他怎么行事,萧胜这个代理小营头可没发话的资格。

    “他来干什么?”

    李肆掏掏鼻孔,指头一弹,似乎把施世骠弹掉了。

    “也是……嘿嘿……这会他可别过来!”

    萧胜念头转了过来,也笑出了声。这是他们新装上阵,之前只敢想挡住杨春,可没想到,打着打着,发现自己居然有了独力打败杨春的力量,他当然不想让施世骠再跑来掳走战功。

    看着大队部下转头逃了回来,杨春沉下了脸,片刻后怒极反笑:“好啊……好啊……一千人,还有弓手掩护,居然连人家身前都近不了,带队的人呢,拉过来!”

    一个贼匪头目被拖了过来,杨春眉毛一拧,“砍了”两个字正要出口,那头目却叫了起来:“对面是李肆那小子!我手下有半月前跟着牛十一去的人,他亲眼看到了,前面是李肆手下的那帮少年兵!”

    听到牛十一这名字,周围响起了一片细微的抽气声。所有人都知道,牛十一带着清远贼匪擅自行动,跑去夜袭凤田村新建的庄子,可两百来号人里只跑出来十多个。其他人的脑袋至今还在庄子外堆着,而领着村人击灭牛十一这帮人的,就是那个据说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李肆。

    “李肆……”

    这个杨春已经觉得有些陌生的名字,像是烧红的铁条,骤然捅进了他的脑子。

    “原本我是想着,败了施世骠,占了英德之后,再好好来收拾他的。到那时候,他和他那帮泥腿子,就是我脚下的蚂蚁,我可以尽情地慢慢折磨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否则我心中之气,怎么也不能消解。”

    杨春悠悠说着,“却没想到,他主动找上我来了,看来我们可真是宿命之敌啊……”

    原本平静的双眼骤然暴凸,杨春咬牙道:“全军!进攻!”

    部下们都呆住了,好一阵后,众人纷纷开口。

    “将军……施世骠的提标随时都会赶到。”

    “要不先退到横石塘,等官兵追过来再返身打他们!”

    “咱们别硬冲正面了,左右绕过去把他们围起来冲。”

    “炮呢?找不怕死的把炮推近了跟他们对轰!”

    哗啦一声,杨春拔剑,顿时止住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李肆,我一定要在这里杀了他!要被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挡住,我杨春还有什么脸面去夺天下!”

    他嘶声高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轰然应诺的人声传了过来,李肆和萧胜对视一眼,笑不下去了。杨春这是发疯了么?几里外还有施世骠的提标,他押着全军冲上来,跟他们这几百号人拼命?脑子怎么想的?

    “能行吗?”

    疯子不能以寻常道理论,见远处的人潮滚卷而近,萧胜心里很不踏实。

    “你尽力了吗?”

    李肆问,萧胜摇头。

    “那不就结了,试试吧,看咱们能做到什么程度。”

    李肆说完,就朝鸟枪阵前走去,看着他的背影,萧胜只觉咽喉涌动着一股热流。三十多年来的心愿,被这样一个小子带着步步实现,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宿命,好像正被这个背影牵着。

    “可不要小看我!”

    萧胜鼓起心气,再度哈哈笑了出声。

    “小子们,转起来!”

    随着李肆一声呼喝,死亡轮转再次启动。原本为自己人安危计,李肆本也盼着施世骠的援兵能来。但瞧着自己人还没尽力,贼匪就有些吃不消了,心中也存了看看极限到底能到哪里的念头,姑且就将这战场当作铁跕,敌人当作铁锤,把自己手下这些小子,还有跟来的矿丁们,连带自己继续捶打成材吧。

    之前李肆还担心贼匪会搞什么两翼包抄、四面夹击,可萧胜却嗤笑说,这些贼匪真能玩出这些花样,那就不是贼匪了。能将他们聚在一起朝前猛冲,杨春的本事已经远超一般的匪首。就算他是名将,手下的贼匪也不是精兵……

    所以这场战斗,根本就是直来直去的硬碰硬,对李肆来说,这是绝佳的历练机会。

    贼匪人潮的冲击比前次猛烈了许多,可萧胜的配合也跟上了,弓箭、劈山炮的节奏混在排枪里,贼匪从百步开外就开始遭受轮番打击,脚步顿时慢了下来。他们没有停,所有的头目都在押阵,一杆黑旗更在人潮正中飘扬着,上面用白字仿照官旗写着“天威将军,征南侯,杨”,有这黑旗推动,贼匪们愣是顶着枪炮依旧前行。

    “不够快!”

    七八十步外,贼匪的弓手再度射击,鸟枪兵也在开火,鸟枪阵开始有了伤亡,两翼的劈山炮更是重点打击对象,已经躺了一圈的兵丁。每排二十枝鸟枪的轰击,有些震慑不住一两千贼匪的舍命冲击,李肆高声叫了起来。

    “去装弹!所有闲着的人去装弹!”

    萧胜赶紧把后备肉搏兵调去当辅兵,一杆鸟枪有了三四人伺候。一个装药,一个装弹,一个用通条压实,退下来的鸟枪手只要等三五秒就能拿到填装完毕的鸟枪。

    蓬蓬的枪声更显密集,隐隐让李肆感觉是不是自己有了会心一击的绝招,他嘴上不停,到后面的几轮,已经快到三四秒就是一声开火,四五十步外的人潮像是陷入了泥沼,不断抛洒着血水,猛力前冲的贼匪一轮排枪之下就变得稀疏,虽然还在前进,步履却显得异常蹒跚。

    这几乎已经赶上了燧发枪的射速,不仅靠了多余人力和鸟枪周转,李肆新造的鸟枪更重要,不是这样的鸟枪,根本经不住如此频度的连续射击。

    一分钟,一分钟里,鸟枪阵的死亡轮转就转了十轮,起码收割了一百五六十人,将那些最勇猛的贼匪打倒在地。加上两翼弓手和劈山炮的战果,贼匪大队冲近五十步里,付出了超过二百人的代价。这数目感觉不多,却是贼匪全军的胆气所在。

    见着对方大队近乎停步,似乎是在左右绕道和后退之间徘徊,李肆正想喘口气,他心头也被那一两千人潮压得发麻,可眼角骤然瞅到一群贼匪顶着枪弹,将两门劈山炮推到了四十来步外,心脏喀喇多了大片裂纹。

    “打掉那些炮手!”

    李肆的喊声都变了调,不等他喊,左翼自己的劈山炮就朝那方向瞄准,弓兵和鸟枪手也纷纷选中了贼匪炮手。

    轰……轰……

    敌我双方的劈山炮几乎同时炸响,大片血雾同时绽开,密集的惨叫声第一次在李肆萧胜这方响起,左翼那门炮的两名炮手连带两个藤牌刀手浑身喷血,哀嚎着扑倒在地。而贼匪那边也好不到哪去,至少三个贼匪被霰弹打成了血筛子,剩下的也都逃离了炮位。

    几个贼匪又朝劈山炮靠去,蓬蓬一阵枪响后尽数栽倒,其中一个脑袋像是砸烂的西瓜,白红浆液带着破碎的头骨四处喷溅,惊得周围几个贼匪连滚带爬地逃开。

    “爆头!”

    吴崖收枪,一边朝后走一边朝贾昊扬下巴,他俩一直在指挥枪阵,等李肆接过了指挥才有空开枪,握枪之后不由自主地比起了枪法。之前李肆将他们打中靶子脑袋称呼为爆头,他们还不怎么理解,现在是亲眼见识了。

    “神气什么!?”

    贾昊撇嘴,可他不得不承认,在枪法上面,他确实差吴崖一截。十天的训练里,大家已经公认,枪法最好是罗堂远那小子,而最暴力的就是吴崖,因为他就喜欢“爆头”,子弹上靶子人头的数他最多。

    劈山炮的危险过了,李肆再准备喘气,萧胜又叫了起来:“贼匪要发狂了,注意!”

    抬头一看,果然,那杆大旗急速摇动着,还破开了人群,正朝前急进。

    李肆的心脏再度收缩,没历练够的结果就是这样,早晚要得心脏病。

    隐隐听到某个人声在高喊着死战,李肆急速开动脑子,贼匪真要拼命,每排二十枝鸟枪是绝对挡不住的……

    “你疯了,我就不能疯吗!?”

    他深呼吸,手臂高挥,前排鸟枪手还以为又要开火,手指刚靠上扳机,却听他喊道:“所有人!前后两排就位!”

    贼匪已经冲到了三十步,羽箭不断嗖嗖而过,还有铅子的破空尖叫,后方不断有人哎哟叫出声,李肆尽皆不管。

    能不能打退贼匪,就在这一博了……

第八十九章 别抢我的戏

    “死战!死战!”

    鸟北道的谷地里,一千多官兵正缩成一团,枪炮齐放,抵挡着从一侧山脊密林处冲出来的上千贼匪。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挥着沾满血水的腰刀,朝自己的部下咆哮出声。

    “施世骠呢!?他死在后面了!?”

    见自己的哨骑飞马而回,李世邦高声喝问。

    “禀大人!施军门说,杨春本队在西侧出现,他正率军迎击,要大人你放弃追赶流民,赶紧回援!”

    哨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着,李世邦咬牙嘿嘿笑了起来。

    “要我回援!?我这被数万贼匪围攻,他还要我回援!?”

    哨骑看看前方正朝谷地深处奔逃的流民,再看看侧面不过千人的贼匪压得多出一半的官兵难以动弹,他也再不敢开口。

    “随他!反正他不逮到杨春,制台那里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正在气恼,又有手下跑来禀报,片刻后,李世邦两眼放光。

    “贼匪的副头目在这!?”

    他手臂高挥,意气风发。

    “儿郎们冲出去!拿住贼匪副将军者,赏银百两!”

    远处的山脊密林里,几个满身是血的贼匪冲回来围住了一个汉子。

    “孟大都……不,孟将军,赶紧撤吧!官兵醒过神来了,咱们可没杨将军手下那么精壮,顶不住的!”

    孟奎叹气,目光投向南方:“杨将军还没兜到官兵的背后吗?孟江和孟海,还好吧……”

    再看看正在奔逃的部下,他无奈地点头:“撤吧,兄弟们的性命要紧。”

    南方十多里外,那杆黑旗之下,杨春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小子们,冲上去!让你们的爹爹也知道你们是条好汉!”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地点头,举着腰刀朝前冲去。

    “冲上去!那点鸟枪兵顶不住你们!什么也别管,就给我冲上去!”

    杨春挥着长剑,像是驱策羊群的牧童一般,将滚滚人潮赶向前方。

    “手别抖,注意火绳……”

    鸟枪阵已经成了薄而密集的两排,相互肩并肩靠着,李肆话音刚落,一个兵丁身上就哧哧作响,刚刚跑出几步,身上就呼哧喷起了大团火焰,他的引药葫芦被点燃了。

    将身后的惨嚎声抛在耳边,所有人都没回头,前方三十来步外,贼匪人潮正汹涌拍来。

    “前排……蹲!”

    哗啦啦一阵响动,前排六七十人蹲在地上。

    “举枪……瞄准……”

    一百四十多枝鸟枪端平,后排有不少还是套着勇字号衣的辅兵,可这时候,李肆已经没必要再挑剔他们的枪法了,会扣扳机就好。

    三十步……二十步……

    人潮近得推压着空气,仿佛将他们的鼻息都带了过来。

    “开火!”

    李肆手臂挥下,接着听觉和视觉就同时模糊了。

    对那些贼匪来说,天地也模糊了,前排那单薄人墙里,猛然喷出来大片白雾,身边的空气被骤然撕裂,嗖嗖尖叫着,接着是同伴变了调门的嚎叫声,噗噗的骨肉钝响连绵不绝,被这异样的声响给包裹住,所有贼匪都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不止是鸟枪阵,几乎在同一时间,随着萧胜的手臂挥下,左右两翼的劈山炮,还有群聚在高坡上的弓手,都将火力倾泻而出,重重击打在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人潮里。

    人潮像是撞上了一层透明的空气墙,在那瞬间骤然止步,后排的人群猛然撞上前排,却有不少人尖叫出声,他们撞上的是一具尸体。

    此时南风转急,硝烟很快就被吹散了,一个炼狱似的场景渐渐在贼匪眼前清晰展露,人潮的正前方像是被收割的庄稼,显出空荡荡一大片,一两百人扑在地上,间或还有几个没死掉的在地上翻滚呻吟。

    能眼见这场景的人全都呆住了,仿佛整个心神都沉到了脚跟,带着身体就要回转,只想着头也不回地逃走。

    “逃也是死!冲也是死!为何不死个痛快!”

    杨春的咆哮声响起,黑旗呼啦啦越过人群,带动了一片贼匪。

    “他们来不及装弹!冲上去就赢了!”

    杨春的呼喊像是涟漪一般,将所有贼匪再度牵起。

    “丢枪……”

    李肆平静地说着,到了眼下这危急时刻,他反而镇定下来,心如止水。

    这就是对方的底牌了,那么自己的底牌也该丢出来,咱们来个王对王……

    “举矛……”

    他吐出这两个字,哗啦啦一阵响动,早早丢在地面上的长矛如林一般竖起,所有鸟枪手加上那些矿丁辅兵,接近三百枝长矛赫然显现。

    “不——!”

    那片矛林不高,却像是遮蔽了烈日一般,压得已经冲到前排的杨春眼前一片灰黑。

    “前进!”

    轰隆一声响动,薄薄的长矛阵朝前迈进,接着就跟贼匪人潮撞在了一起,噗哧噗哧的闷响如浪花飞溅,带着猩红片片汇成线,再渗成面,长矛阵竟然没有半分退却,而人潮却像是拍在了礁石上,散乱成了一团。

    联接贼匪心气的个体已经被串在了长矛上,正一个个吐着血,抓着长矛的矛身不甘心地盯住对手,前排那张张面孔里,不少都还是一脸稚气的少年,他们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连这些少年组成的单薄防线都冲不破。

    剩下的贼匪再也没办法压榨出胆量,人潮顿时陷入崩乱状态,纷纷转身逃离这枪林。

    “这家伙……能逼得贼匪顶住了鸟枪轰击,冲到了阵前,真是个人物……”

    萧胜的嘀咕声由小变大,李肆的感知才渐渐恢复。这感慨李肆也深有同感,这些贼匪简直就是打了鸡血,到现在才崩溃,杨春这家伙还真有几分能耐。要以前世玩的三国游戏来算,他的统率一项至少在70以上。

    正要说什么,却见萧胜瞪眼,身侧的少年惊呼。

    “小心!”

    萧胜一个,于汉翼一个,两人左右扑下,将李肆压倒在地,嗖嗖几枝羽箭从他们头上激射而过。

    哗啦啦一阵乱响,几个兵丁被刀剑劈倒,一小群贼匪悍不畏死地撞破了长矛阵,朝着李肆直奔而来,这该是贼匪最核心部分的绝望冲击了。

    “杀掉李肆!”

    李肆晕头涨脑地站起来,萧胜和于汉翼等少年迎了上去,却被来人左右挡住,一个身穿黑绸长衣,裹着明黄马褂的精瘦汉子,手持着长剑,如风一般逼到了李肆身前。

    我说的王对王不是这个啊——!

    李肆在心底里叫着,下意识地就拔出了腰间的短铳,吓得那人也停了步。

    这时候两人才互相看清了对方,恩怨纠葛如此深沉,可两人却还是第一次见面,不必辨认,身上那股气质,让他们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李肆……”

    “杨春……”

    千言万语述不尽衷肠,两人默默相看。

    “死吧!”

    “受死!”

    两人同时起动,杨春飞身扑上,李肆扣下扳机……

    完蛋,忘了这是土货短铳,更要命的是,刚才打过一轮后,他再没装弹!

    长剑凄声劈下,李肆正要抱头,准备丢开英明神武的形象滚地飞逃,却见杨春身子一抖,整个人瞬间僵住。

    “好……好……”

    长剑当啷落地,杨春两眼暴凸,几枝长矛的矛尖从他胸口透出。在他的背后,萧胜、于汉翼、胡汉山、罗堂远等人手持长矛,将他钉了个对穿。

    贾昊和吴崖等小子都冲了过来,护住了李肆左右,以杨春为中心,数十人都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庆幸不已。此时贼匪已经崩溃,舍命冲进来的十多人片刻间就被群聚而来的长矛给捅成血肉筛子,有之前庄子保卫战的经验,少年司卫和矿丁们的长矛捅起人来特别利索。

    李肆心中暖热,自己的底牌是什么?是自己栽培起来的这些种子……

    噗噗一阵闷响,长矛抽离了杨春的身体,三棱短剑的创口将他体内的血液急速带走。

    “好不甘心……”

    发出最后的慨言,杨春直愣愣仰摔在地,瞪着碧蓝的天空,他抽搐着身体,眼神陷入迷离。

    “你没什么不甘心的,因为你遇到了我……”

    李肆来到他身边,低低说着。

    “你要造反?开什么玩笑……”

    李肆蹲了下去,凑到了杨春耳边,说着现在还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

    “别抢我的戏,笨蛋!”

    听到这话,杨春的眼瞳聚起了一点精光,闪了两闪,接着就黯淡下来。

    “快!再快!”

    一两里外,施字军门大旗正急速前行,施世骠领着一群骑兵赶到了李屋附近,被他急声催促着,前方的混乱战场已触手可及。

    “还好……没完……”

    见着远处那杆黑底白字的大旗还在飘扬,施世骠喘了口气。正要去抹额头上的汗水,却听战场上喊声骤然高亢,既有欢呼,也有哀呼。

    “不……”

    那杆黑旗正缓缓倾倒,施世骠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隔空将这大旗拉住。

    “杨春……”

    他拧眉握拳,似乎还抱着一丝希望。

    “杨春死了!”

    欢呼声清晰入耳,施世骠胸口一滞,猛烈咳嗽起来。

第九十章 历史的拐点

    “让他来他不来,不必他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瞧着左右两侧急追溃逃贼匪的兵丁,萧胜愤愤不平地说。

    从背后冒出来的自然就是提标兵了,甚至还有一队二百来人的骑兵,正像是打兔子一般地撵着贼匪。

    “不过你让张应把杨春的人头交给白总戎,会不会有麻烦啊?”

    萧胜不安地问李肆。

    “我是为了你好,你会明白的。”

    李肆这么回答着,肚子里却在嘀咕,等你被施世骠穿了小鞋,对绿营彻底绝望,那时就记得我的好了。

    萧胜嗯嗯点头,再无怀疑,这时梁得广在唤萧胜,贾昊在喊李肆,两人就此分开。

    “有贼匪招认,这对孪生兄弟是杨春副手,大山贼孟奎的儿子。”

    贾昊将两个被绑起来的少年指给李肆,这两人根本就是被人潮推到阵前的,正被血腥之气冲得呕吐不止。

    “嗯……大山贼?”

    李肆心中一动。

    “把他们打扮成自己人带回去,所有见到他们被抓了的贼匪,砍了。”

    李肆低低吩咐着,贾昊点头,没一点犹豫。

    “手脚麻利点,别让官兵看到。”

    转头看了一下远处的情形,施世骠的军门大旗已在百步之外,李肆加了这么一句。

    “杨春的首级呢?”

    军门大旗下,中军罗怀恩喝问道。

    “这个……军门不是在坐镇全局吗?标下不敢惊扰军门,已将杨春首级送往标下主官白总戎处了”

    萧胜穿着甲胄不必下拜,他低头肃立,话里带着明显的怒气。对施世骠他不敢无礼,对着罗怀恩这个中军,他正好可以发泄。自己跟李肆联手拼命,好不容易解决了杨春,你施世骠不发兵支援也就算了,现在心急火燎地来抢首级,吃相太难看了吧。

    “大胆你……”

    罗怀恩正要发威,施世骠嗯了一声,他赶紧束手退后。

    施世骠沉默了好一阵,一直扭拧的眉目舒展开,呵呵低笑出声。

    “萧胜啊萧胜,让本督如何说你呢……”

    他长出了一口气,远望奔逃的贼匪背影,眼神悠悠。

    “顾念恩主,好好我施世骠就喜欢你这样的忠义汉子”

    萧胜本已后背冒汗,当面顶掉提督的伸手,将战功转给白道隆,施世骠要发飙,他可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起。可听施世骠这口气,将他这一手理解为念着白道隆是他之前的家主,所以才送上功劳,因此而很赞赏他,心中顿时一松,心想四哥儿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说到什么忠义,萧胜头也不敢抬,甚至周围的将官都低头去看鞋子尖。

    忠义二字,可不就是你们施家最缺的东西么……

    施世骠再没多话,带着提标继续去追贼匪,萧胜喜意满满,也懒得深究他的心思,回来跟着李肆一起打扫战场。

    一番清点,两人心中撼动,他们这个残兵加村人混合,不过六百来人的杂牌营,打退了两千多精锐贼匪不说,还让贼匪在阵前摆下了近四百具尸体,抓了一百多轻伤俘虏,重伤……在这个时代,重伤员没有当俘虏的资格,当场就处理掉了。

    自己这边的损失也说不上轻微,萧胜的绿营兵战死七十六人,重伤吊命的三十来号。李肆这边死十八人,重伤二十来人。死者里有少年司卫四人,两个被弓箭射死,两个在最后的长矛肉搏里阵亡,让李肆脸色非常难看。

    “**……那些贼匪也知道找软柿子捏……”

    萧胜嘟囔着,除了鸟枪手外,营兵都集中在左右翼,贼匪最后一波冲击,让那些没有结成长矛阵的营兵付出了极大代价。

    “不过……这堂课收获真是不浅哪”

    萧胜的感叹让李肆心情转好,是啊,这第一堂课,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场大战,终究以全面胜利告终。只付出了这样的代价,自己还在纠结,真是太贪婪了。

    叉腰环视战场,李肆出了长长一口气,这个战场已成过去,自己要面对的,应该是另一个战场了。

    当李肆带队凯旋而回时,村人们群聚在庄子外,锣鼓连天地迎接着他们,人群前关凤生田大由笑得最甜,在他们看来,麻烦日子应该是过去了,美好的未来正在向他们招手。

    李肆本人并不清楚,关田两人更不可能知道,原本的康熙五十一年,凤田村的关凤生、田大由这二人,因为受钟上位压迫,带着炉工矿徒愤然而起,烧了钟上位的屋子上山落草,随后被督标提标等几营官兵围剿,最终双双被擒,沦为披甲人之奴。【1】

    现在,历史明显偏离了轨迹,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李四成为李肆时,历史就已经改变了。

    粤北匪乱就这么俐落地结束了,快得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虽然还有匪首潜藏山中,但跟杨春的名号相比,那个叫孟奎的贼匪显然不怎么出名,没人太过关心。没逮到孟奎的督标参将李世邦干脆不承认杨春还有副手,施世骠即将调任,也没心思继续在这事上旋磨,广东的地方官更不想让“匪乱”二字继续出现在康熙的眼前,所以……孟奎被绝大多数人遗忘了。

    李肆当然没忘,他抓了孟奎一对双胞胎儿子回来,自然包藏祸心,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用,就将这两人丢到山上金矿,由少年司卫们监管着,成了荣幸的第一批矿奴。接着他也把这事丢到脑后,开始料理战前一直拖着的诸项事务。

    歃血为盟仪式再一次举行,一百多名矿丁,连带他们的家人,正式成为青田公司的成员。而关于金子的分法,也跟着青田公司的组织结构一并出炉。原本李肆让关田等人多花点时间充分商议,可他们的时间全用在统一认识上:全听李肆的。

    李肆索性也就乾纲独断了,将自己的方案丢了出来,然后……引来了关田等人的一致置疑。

    “四哥儿才占三成?这可不行”

    关凤生将李肆的家业当自己的家业,首先抗议。

    “真不行,怎么也得五成,至少得按地租的分成来订。”

    林大树以农人的视野在看这事。

    “你不拿足实,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田大由以团队心态为考量,也明言反对。

    何贵和邬亚罗更是连声附和,他们各自掌着一摊实务,其实对金子已经不怎么看重了。

    “我虽然只占三成,可我买来的少年也有份子,还有贾吴等小子们的,算起来也不少了。就这么吧,多出来的还得空着备用。”

    李肆只占三成是为这个秘密团体继续扩充留出余地,如果占到五成,以后份子不断稀释,大家总会觉得刺眼。道理归道理,利益归利益,一项事业,根基越稳固,考虑越周到,未来发展越有后劲。

    他这么坚持,众人再无话说。

    至于具体的结构章程,李肆拿出来,顿时将众人吓住了。

    其实也就只有二三十页而已,这个时代的会约都很简单,更多是口头约定。可李肆的灵魂来自三百年后,虽然不必像前世的合同那样把什么细节都罗列清楚,也没必要去抠字眼,但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这份公司章程也有好几千字。

    “你们都得读熟了,不怎么认字的话,就每天抽个把时辰凑在一起相互琢磨。”

    李肆给了每人一份抄本,这是贾昊吴崖等识字的少年司卫抄的,李屋之战过去了十来天,他们休整之余,也开始了文化补课,抄这公司章程是他们的课堂作业。

    关田等司董苦着脸接过了封皮上写着《青田公司章程的抄本,细细翻看起来,从左到右的横排写法他们已经习惯了,李肆在和他们讨论枪炮机械营造的时候,就一直用的这种方式。

    章程的前言部分是应付官府的套话,也就是和气生财,携手共富之类的东西,讲明公司的性质和主旨,强调青田公司是一个和平友爱的村民互助会。

    第一部分是公司组织,其实也就是金子的分成。李肆将金子作为股份,目前设定为1000份。按贡献度和可靠度划分为七个等级,李肆为第一级,占300份。关田等五个司董为第二级,各占50份。其下还有20份的第三极、10份的第四级、5份的第五级、2份的第六级和1份的第七级。

    目前李肆和五个司董占了550份,第三极没人,第四级有邬重贾昊吴崖,汉字辈少年为第五级,堂字辈少年和矿丁一并为第六级,第七级预留给其他村人。总合下来,目前分出去了720份。股份的划分,除非是李肆和司董们认定可以分家各享的成员,不然都一概以家庭为单位。

    这么划分并不等于是产出多少金子就全分出来,李肆将所有金子列为资本金,除了特别用途,金子尽皆不动。每年会根据公司的盈利状况,按股份给所有人分红利。

    所以第三部分的公司结构就讲到了经营,青田公司目前分司卫部、将作部、农社、铁坊和琉璃坊等五个单位。

    司卫部负责的就是开采金子和守卫产业和庄子,将作部负责的是只花钱不赚钱的基础技术研究,比如邬亚罗一直在攻关的耐火砖,这两个部门是绝密单位,只允许握有公司金股的内部人员加入。

    农社负责的是垦田事务,在李肆的规划里,所有加入青田公司的村人都有二十亩田,但和金子一样,也都是字面上的。田全归农社掌管,由林大树负责统筹耕种。除了保证基本的口粮田外,其他是什么来钱种什么。

    铁坊和琉璃坊分别由关凤生和邬重负责,说起来邬重也是公司里第一个和老子分持股份的。自然是靠作铁具和玻璃品赚钱。

    关田等人对这里面的股份和权益关系都没怎么搞明白,李肆却是心中透亮,他这套东西丢到三百年后,有致命的漏洞,金子和资本其实并不是对等的。但在村人们看来,他们得到了金子的股份,放弃了田地的使用权,虽然跟眼下的什么佃种和雇工关系完全凑不上,却没什么不公平。

    李肆这么搞,目的是把村人们从田地上剥离出来,不仅是村人,米德正那些炉工,还有刘村的一帮子人,都是他以后吸纳的目标。将他们绑到青田公司的金股之下,这样就能成一个整体,一个权益关系复杂到这个时代的官府难以厘清,也暂时看不出危害的整体。

    第四部分则是职务等级,股份等级只是权益区别,就跟爵位或者官阶一样,实际在做什么事,还得付人工资,类同于官员的差遣薪俸。共分十四级。分别为力、理和事三极,之上是司董和李肆这个总司。以最低一级的协力,比如农社雇工为例,每月二两足银,到李肆的总司是每月二百两。

    “咱们……这么个小会,用得着这样复杂吗?”

    看得两眼发晕的关凤生等人有些抱怨。

    “用得着,绝对用得着……”

    李肆微笑着说道,现在只是发晕,等公司大了,事情没理顺,那时候可是要死人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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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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