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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夏日已临

    “如斯匪民,何以称人……”

    紫禁城乾清宫弘德殿,用完晚膳的康熙在这里歇息,顺手翻着今日送来的奏折,看到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奏折时,低低开了金口。

    在他下方,白须白辫的李光地正虚虚坐在小凳上,手握茶杯,像是在沉思。听到这话,拧着眼角,朝康熙身前的书案瞄去,数了数已用朱笔御批过的奏折数量,已然明白康熙是对何事发了感慨。

    可他却装作不知,开口问道:“皇上所忧何事?”

    “韶州府矿徒又在闹事,烧死监生一家一十三人,更聚了上千流民袭扰乡人,若不是地方军政应付及时,还真要弄出一番大动静。估计这赵弘灿的下份奏折,又要说到开矿禁之事吧。”

    康熙徐徐道来,他看向李光地,语气亲昵。

    “晋卿,不独广东,南方此类情事绵绵不断,这矿禁是不是该有所更张?”

    李光地顺势离了那让他老骨头悬得异常不舒服的小凳,跪伏在地。

    “皇上,地方督抚请开矿禁,不过是希翼另开财源,本心可非在地方安靖之上。皇上圣心烛照,当知这矿禁一开,遗祸更是远胜于今,两害相权取其轻,臣意一如既往,禁!”

    康熙呵呵轻笑,站起来活动气血。

    “可那些草民,有业就成良民,无业即为贼匪,此害也着实烦心。”

    李光地答得坚决。

    “耕天下哪得洒种坐等?前明之覆,即在这荒废二字上。田地不论肥瘦,杂草滋生总是难免,地方军政就得时时割草,不得懈怠。”

    康熙嗯了一声,李光地所说,他二十年前就已然悟得通透。

    别看如今一力禁矿,南方各省的矿徒流民闹得是非不断,可看到实处,这开矿并没有真正禁绝。地方上的黑矿比比皆是,足以容下大部分矿徒流民,不至于让他们群聚为大害。纵有小害,地方也能碾平,不足为患。

    地方督抚求开矿禁,不过是手中财源支拙。开了矿禁,只能让督抚管治,他们想的就是以这管治之权,换得商人财货而已。督抚这心思,倒多不为私心,而是地方用度的确紧张。但若开了这口子,到时候公私心就难分清。

    督抚是否贪渎不值得关心,怕的是如前明那般,让地方有了挪腾之力,这可就深蕴祸患。更怕的是朝廷开矿,就意味着鼓励矿商,到时候人力银子都往开矿上凑,矿尽之后,百万矿徒动荡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明压这开矿之势,开矿之利就汇聚不到一起,为各方势力分流,这才是理想的状况。地方钱少,权轻,事就少,李光地所言,可是治政之根啊……

    想到这,康熙微微皱眉,此事他们君臣早有默契,刚才他口里谈此事,心在想另一事,李光地却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姿态,全无以前的剔透灵巧,看样子已料到自己召他来是所为何事。

    “这李光地,可真是汉人表率……奸猾数十年如一日。”

    心中感慨,面上却未动声色,话题骤然一转。

    “噶礼张伯行互参案久悬不决,朕不欲此事再扰朝政,想着就依张鹏翮所议,张伯行革职,噶礼降级留任,晋卿以为如何?”

    督抚如何处置,大学士虽能说话,却远不能一言而决,康熙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像是由李光地来取舍一般,李光地却是松了一口气。

    “若皇上已圣心独裁,臣无异议。督抚不思和衷协恭,互相讦参,殊玷大臣之职,牵累朝堂祥宁,皆是有罪!”

    只谈事面,不谈案子本身,同时还留下了话口,等着康熙拿捏,李光地这事不沾身的功夫已臻化境。

    康熙却是不舍,步步直逼:“朕就是没定下决心,如此处置,本心是安大局,却又担心世人说朕敷衍护短,牵起满汉之争的话头。晋卿有何思议,可直中说来,即便有所触耳,朕也不怪罪。”

    李光地心中一叹,皇上你何必再问,当初本是噶礼贪腐案,却被你开口说成是噶张互参案,调子早就定下,却还要臣子周旋着护住你的面子,这事都做了,还哪里来的面子……

    只是康熙已然直白到这地步,几乎就是在变相地求着自己,李光地再也不能支吾了。

    “张鹏翮所议太平,未能留出皇上置啄之地。皇上当再派钦差,最好是……满大人前往……”

    李光地刻意将“满”字咬得重了一些,康熙嗯了一声,沉思起来,片刻后,呵呵笑出了声。

    “晋卿啊晋卿,这等心计,果然只能出自你的手笔。”

    李光地惶恐了,砰砰叩头。

    “皇上此言差矣!此乃皇上的持正之心,臣不过是苦思着为朝局解困,绝非专营心计的小人!”

    康熙挥手止住了李光地的连环叩,嘴里说着是朕想多了,心中却道,你身上背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一小人名号,这岂是虚得的?

    噶礼贪渎,进而引得江南官场满汉对立,他本一心回护噶礼这个乳兄弟,却也在掂量自己的处置,会不会让这满汉一家的旗号再多上一个大洞,让暗流波及到了朝堂之上。李光地的建议很老辣,让他再派满臣去查。满臣自然更要回护噶礼,比张鹏翮这个汉臣的议定更为激进,会惹得群情更为激愤。这时候他康熙站出来,将这议定朝回带上一步,既保全了噶礼,也会彰显满汉一家,秉公持正的用心。在汉臣看来,心气也算平了一截,再难逼他严惩噶礼,此事就此抹平。

    思绪扫过一圈,康熙将预定为替罪羊的满大人也找了出来,那就是户部满尚书穆和伦了。

    见李光地左右张望,似乎以为事情已了,想招呼太监问时辰准备告退,康熙再度开口,噶礼案不过是小事,他今天找李光地来,为的是另一件大事。

    “晋卿,你说朕这位置,哪个阿哥接下为好?”

    他随意地说着,手也随意地抚着书案后那座紫檀木云纹龙椅的靠背。

    “这……”

    李光地心中一抖,心说终究还是没能躲过,怔了好半天才提聚起精神,赶紧又叩下头。

    “太子仍在,臣不知皇上所云何事!?”

    康熙的语气冷了下来。

    “太子!?他还配称太子!?他满心想的,就是再不当这太子了吧!”

    这话模棱两可,可康熙话里的那丝怨怒,显然应该朝某一个大逆不道的方向理解。

    “朕今日才知,他身边那群臣子,已经在作南面而拜的准备了!”

    嗓音越来越高,却已经没了四年前在塞外行宫,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太子时那般激愤。

    “李光地,朕决意再废太子!可有哪个阿哥,是你中意的?”

    康熙问得直接,李光地直打哆嗦。

    “此……此乃天子家事,臣子等何敢肆言置啄?”

    康熙摇头。

    “可前朝士子都说,天子无私……”

    李光地已是一身的汗,用衣袖蹭了蹭额头,赶紧顺着这个话头应对下去。

    “我大清持水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天子家事,已与天下之公合一,臣子只居庙堂,岂能专擅,而代天下立言?是故这储位一事,只能是圣心独裁。”

    康熙冷声嘿笑,还真不能跟李光地这理学大师谈事理,怎么他都能说圆了。

    “就是你们汉人事多!这太子之事,也是按你们汉人之制而设!到得如今,再用回那八王议立之制也不可能,此事到底该有个什么章程!?”

    康熙差点就咆哮出声,话到舌尖,终究还是咬住了。

    见康熙满脸涨红,李光地心中战栗,怕着皇帝再说出什么他不堪受之言,赶紧丢出了一句话。

    “皇上圣心高远,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话应该是想透了的。”

    康熙一怔,气息渐渐平复了,有些颓然地坐回了龙椅。

    李光地这话他明白,那就是再度用上第一次废太子后的章程:不立太子,看看那些阿哥们到底怎么个跳腾吧。虽然没有根解他的难题,却也算是一个可行之策。

    出了宏德殿,行到南书房时,李光地才抖开了一身的衣衫,这汗出得通透……

    “李相!”

    正恍惚间,却见有人在前行礼招呼,定睛一看,是张廷玉。

    “哦,衡臣啊,还在南书房忙着?”

    李光地淡然应着。

    “刚把起居注修好,准备去昭仁殿侯着给皇上讲书。”

    张廷玉不等李光地问就说出了前后行止,李光地暗叹,这张廷玉,心性跟自己真是像,这话是在试探皇上现在的心气如何。

    “不必去了,今天皇上……”

    李光地朝北看去。

    “恐怕没有听书的心思。”

    弘德殿,康熙丢下奏折,烦躁地在殿里转了一圈,将小太监招呼了过来。

    “摆驾储秀宫!”

    小太监应着嗻,一溜小跑出了殿去安排御驾,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如镜水面,无数人顿时动了起来。

    李光地这个汉臣遮遮掩掩,只消掉了康熙的半团郁气,剩下那一半,就只能靠储秀宫那些江南汉女来消解了。

    “嗯,石氏那小脚倒是别有风姿……”

    跨上御辇,康熙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

    山坡上,关二姐……不,关蒄的娇小身影伴着她清丽笑声一同飘飞着,天上还飞着一个风筝,那是李肆前几日随手做的。看着她那如小鹿般跃动的身姿,李肆感叹不已,这才是纯粹而自然的美丽。

    “四哥儿!四哥儿!成了成了!”

    某人的粗旷呼喊破坏了这绝美的画卷,李肆没好气地转头望去,正见到邬亚罗邬炭头奔了过来。

    “真的成了!”

    李肆这才反应过来,他交代给邬亚罗的那事,居然已经有了结果!?

    矿场里,急急赶来的李肆也顾不得一身是汗,径直挤到众人围着的一座浅窑前,这座小小浅窑是新搭起来的,同样用上了蓄热室,虚虚打开的窑门里,是一个由新砖搭起来的小池子,池子里正翻腾着炽白的液体,那是铁水……不……钢水……

    “老天爷!这颜色可真没见过,难道是……钢!?”

    关凤生失声叫着,真搞出了钢!?

    “不好!塌了!”

    众人正要欢呼,却见那池子边缘正一块块黑化剥落,跟钢水混在了一起,唉声顿时四起。

    这是酸性耐火砖,当然没办法炼钢,可李肆却一点也没失望,他可不是要炼钢,而是……

    “四哥儿,你这弄来是做什么啊?”

    关凤生郁闷地问。

    李肆满心欢畅:“我这是在造装黄金的盘子。”

    众人都呆住了,黄金?

    李肆看向关凤生:“关叔,你相不相信,我能变出黄金?”

    夏日的黄昏,在加上炉窑的高温,关凤生只觉一身湿漉漉的,像是脑子也融了,迷糊糊宛如升天。

    【并非笔者刻意丑化康熙,这麻子本就喜好这一口。他几次南巡,从江南带回了不少汉女,这些汉女都只被封为庶妃,生下过不少儿女,其中的石氏为他生下了皇二十三子胤祁。意大利籍传教士马国贤曾任康熙的宫廷画师,他在回忆录中写到,康熙闲时就喜欢逗弄那些裹脚的汉女妃子,比如用蛇虫蛤蟆什么的吓她们,看着她们惊慌而逃的摇曳身姿哈哈大笑。苏州织造李煦帮康熙物色并进献江南女子的事,也由他给康熙的秘折所证实。康熙五十年后,宫中只有五位妃嫔为皇帝生下子女五人,其中汉女四人,生子女四人,都高占八成,这时候康麻子是一心扑在了汉女身上。】

    (第一卷终)

第六十二章 黄金与人心

    “这是什么?”

    吴石头从溪水里掏出一块拇指大的石子,愣愣对着阳光端详,间或折射而出的澄黄闪光,让李肆那颗还隐隐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这个呢?”

    溪水来自一处山壁下,贾狗子在石头缝里的水下抠起一块小半个手掌的东西,沉甸甸的手感,让摸惯了铁矿石的他感觉有异,赶紧摸了出来。

    “还能是什么,金子呗。”

    李肆一边闲闲说着,一边皱眉揉脚。倒不是他娇贵,这鸡冠山眼下还是莽荒之地,可不像前世爬越秀山那般悠闲,连采药打猎的小径都没有。一路披荆斩棘上来,特意准备的老乡牌草鞋已经踩坏了两双,脚底开了不少口子。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跟真正的山民相比,他们的爬山本事可差得太多。

    “真……真是金子!”

    田大由接过吴石头手里的石子,看了片刻,激动得手抖不已

    “真是金子!”

    他努力吞着唾沫,身后的关凤生林大树等人想要冲过来看看,却又觉太显形,脸上顿时憋得通红。

    当贾狗子把那块狗头金递过来时,田大由扯着嗓子再喊出了金子两字,其他人再也忍耐不住,一拥而上,围住那狗头金看个不停。何贵何木匠更是劈手夺过那金子,凑在了眼前直愣愣瞪着,一副恨不能吞下去的模样。

    “金子……”

    不知谁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其他人也都哽咽出声。

    田大由顺着溪水朝前扑去,来到贾狗子挖出狗头金的地方,在溪底掏起一捧沙,左右轻轻晃着,片刻后,再度喊了出声:“这是条金砂溪!”

    他看向小溪后的山壁,以镶头的专业身份下了定论:“那里面有条地下河,金砂会更多!”

    李肆跛着脚,一跳一跳地过来了,朝众人伸手:“给我。”

    他这话没带什么语气,贾狗子一把将那狗头金从何贵手里抢过来,转手递上。吴石头捏着自己摸到的那块小狗头金,还想朝嘴里喂去,想试试这金子是不是真有甜味,李肆目光扫来,他挠着脑袋傻笑,赶紧也递了过去。

    接过这两块狗头金,李肆伸展双臂,像是将这鸡冠山合抱,发表了“主权”宣言:“这座山,不,这一片山,就是座金山,我们的金山。”

    关田等人仰视山巅,目光已然痴癫,过了好一阵,才品出了这话的意味。

    “四哥儿……这金子,可是你的。”

    关凤生下意识地开口,这话可不是他不想沾这金子的份,而是强调别人没份。二丫头改名关蒄,已经进了李肆的门,李肆就是他女婿,他自然得顾着自家人说话。

    “咱们来帮四哥儿淘这金子!四哥儿给咱们分匀点渣末就好!”

    田大由赶紧开口,在他看来,李肆那话就是这意思。

    “没错没错,咱们算是亲身!”【1】

    邬亚罗、何贵赶紧接话,要淘金自然就少不了炭头和木匠。

    “那我……我来当伙头吧!”

    林大树本不知自己为何也被李肆拉来,正一头茫然,可这会见了金子,心思也活络起来了。他就是个农夫,淘金这事帮不上什么忙,担起后勤细务却还凑合,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可不愿落下。

    感受着众人被金子烘烤得噼啪作响的心思,李肆暗笑,这几个人就是凤田村的主心骨,如今有了这金子,他终于能将整个村子都捏在手里了。

    还是那句话,恩德在利益面前,终究无力,要掌握人心,就得握住利益。

    “诸位叔伯,以理而论,这金子勉强能算是我的。可就我一人的话,也淘不出多少金子,而且这里是荒山,万一消息走漏,我一人多半还是小命不保的下场,所以按田叔的提议办是正理。”

    李肆缓缓说着,该怎么处置,他早已经前后想得通透。

    “我最大的愿望,是让大家日子过得更好,我自己要太多金子也无用。而且要在这里淘金子,可不像开矿,这是一桩绝大的冒险……”

    说到这,众人脸上的喜色也淡了一层,担忧和惊惧纷纷从内心深处翻腾出来。

    这话说得没错,金子吃人心,这消息要散开了,四周乡人不涌来个几千几万才怪!到时候别说是守住金子,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悬的。

    “今天把几位叔伯叫过来看这金子,就是绝对相信叔伯们。老天爷既然将这金子交给了我,我就不能退却,一定要让它造福大家……”

    众人凛然点头,心思也都沉静下来,要保守消息,光管住自己的嘴可没用,还得作太多的事情。可这些事再怎么费力劳神,也压不过拿到金子的**,这冒险,没人不愿接受。

    李肆呼出一口长气,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具体打算。

    “我想建一个会!”

    所谓的会,在这时候的广东很盛行,像是鱼塘会、田会、茶会等等不一而足,就跟后世的合伙公司一样,由若干人户凑份子共营某项事业。

    “将这亲身改改,把份子分到每户村人的头上,咱们整个村,有人出人,有力出力,都来分这金子。当然,事关大家的生死,入会的村人都得签下生死契……”

    李肆的话,带得众人的呼吸也渐渐沉重,现场沉寂了好一阵,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接着关田等人相互对视着,终于定下了决心。

    只能是这样,要得利就得付出,这个道理他们都懂。要分匀这些金子,除了出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保守秘密,如果泄漏出去,那可会害了整个村子。李肆提议订下生死契,让这事显得很是吓人,可不先分清“害”,又谈什么“利”呢?

    “四哥儿,村人一百多户,会不会太多了点?”

    关凤生还是关心女婿的利益。

    “是啊,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愿意签生死契。”

    田大由皱眉道,他是在考虑执行的现实难度。

    “生死契……好像官府不认的吧?”

    邬亚罗还有些忧心。

    “行啊,把金矿报给官府,他们就认了。”

    林大树语带讽刺地嚷嚷着,邬亚罗瞪他一眼,却也再无话。要分匀这金子,本就得暗中行事,这时候还管什么官府认不认。

    “分步来吧,既然要在这里淘金,咱们就不能再呆在凤田村。我们上山之前,在河湾那见着有一大片荒地。反正我们凤田村要单设一里,不如就在那里垦田,也好遮掩外人耳目。”

    鸡冠山在田心河中游向西的位置,南面的山下就是之前剿杀贼匪的寨堡,东面的河湾则是大片荒地,因为那地荒碱,不花大力气开渠翻耕就成不了农田,所以也无人问津。

    按照清代法令,无主荒地谁开垦归谁,还可以免六年田赋。当然法令是法令,地方官可不会让草民享受这么优厚的待遇,可以李肆跟李朱绶的交情,这样的便宜他能占到。

    “愿意跟过来的,就让他入会,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李肆这一策,让众人点头不止,这法子好,不至于一下让村人面临太过熬人的选择。至于要搬家的事,关田等人这些村里的主心骨们却并不在意,除了林大树,他们都已经不靠田为业。即便是林大树,想着金子,也不觉得非要守着祖田才心头舒坦了。

    有了金子,什么还能没有?

    “只是……南面山下就是四哥儿建的麻风院啊……”

    何贵心有余悸地低语着。

    麻风院建起来了,就在山下那寨堡那,李肆给了盘金铃一千两银子,让她先安置众女子和她们的家人。这事花不了什么力气,便宜师傅段宏时觉得是大善行,主动担起了游说的工作,找李朱绶忽悠了一通。

    在英德县设麻风院,初听很是忌讳,可定心细想,这是能记在县志上的文治德业,而且还不要县里出钱,就划块地方而已,李朱绶的思想斗争没有持续太久,很利索地答应了。为此他很费了一番力气张罗,还“冒险”亲往寨堡,将自己亲笔写下的“英德麻风善堂”的牌匾送给了盘金铃。

    顺带说一句,也是李肆将“麻疯”改称“麻风”,小小改动,段宏时和李朱绶都连声说好。这是体应人情,遮鄙掩陋的雅行,他们文人就喜欢计较这事。

    “这样不好吗?”

    李肆淡淡说着,李朱绶一番动静,这山下就是麻风院的事,顿时传遍了整个英德,还有谁敢靠近这地方?

    这一反问,何贵两眼发直,似乎都没料理清楚,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李肆早就有了安排。

    这当然是李肆预先的安排,之所以要将盘金铃她们留在英德,为的就是遮掩鸡冠山,有这个麻风院在,鸡冠山就是人们心中的禁地。

    “不怪我作弊,这就是穿越者的好处呀……”

    这事的确妙,李肆心中也禁不住地得意。

    大方针定了下来,关田等人被一腔热血推动,马上就地勘察起情况来,工棚该在哪,熔金炉该在哪,上山路线该怎么定,这些规划越早敲定越好。

    招呼过贾狗子吴石头等九个孤儿,李肆微笑着看住他们。

    “你们想不想分这金子?”

    贾吴等人对视了一阵,都纷纷点头,可接着又摇起头来。

    “本来是想,后来觉得,咱们要金子有什么用呢?能比过四哥儿给咱们的东西吗?”

    贾狗子把孤儿们的心思说了个通透,小子们都用力地点头。

    【1:亲身是以人入股,分享收获的方式。在各类劳力行业都存在,采矿更为流行。矿主招募亲身矿工,报酬是矿工自己挖出矿石的多少成,这是矿主缺乏资本的一种合资方式。如果矿主资本足,一般都招募月活,也就是拿固定薪水的工人。】

    【今日就一更,要金子么?推荐……票票……】

第六十三章 人心都逐利

    “其实……我觉着四哥儿也不是想要这金子,只不过是……”

    贾狗子指指正忙乎的关田等人,话说得很模糊,倒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没怎么想得明白。

    李肆暗赞,孤儿里面,就这贾狗子的脑子最灵醒,性子也沉稳,以后应该能当大任。他这话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踹破李肆的用心。

    鸡冠山的前后山都有金子,但总数却并不太多,论价值的话,甚至都不如他规划中那桩起步事业挣的钱多,这项事业,之前邬亚罗已经攀出了科技树里最重要的一环。

    可金子就是这么燎人心,在眼下这康熙朝,十两金子还值不了百两银子【1】,要让人不经思索就下手的话,绝大多数人却都会选择前者。

    让村人富起来不难,让村人富起来,还愿意为保护这财富而战,甚至跟着他造反,这就难了。草民草民,顺风就倒,有恒产就有恒心的说法,在这被儒法浸淫千年的华夏大地,可不怎么适用,因为这恒产总是不恒。草民心中的普遍底线,只是小命而已。

    但总有东西能穿透这底线,这就是……金子。

    拍拍贾狗子的肩膀,李肆沉声道:“人的本心都会逐利,为什么要跟本心作对?重要的是守住得利的正道!该你们的,那就得要!”

    小子们的份子必须得给,他们的,就是李肆的。

    众小子们脸上也都绽开了喜色,正如李肆所说,金子会有谁不想要?

    日头越过正空,众人不得不下山了,再晚的话,以他们现在的爬山本事,就要被困在山里。

    一路溪水小河不绝,到了山下,还有一条小河通到田心河,交通还算便利,只是小河两岸全是原始丛林,康熙朝虽然人口日增,广东更是人多田少,可像这样的莽荒之地也比比皆是,毕竟这会可没大型机械,可以随随便便推平大片丛林。

    眼见就要到山下,田大由忽然叫了起来:“那座山头有铁矿!”

    李肆心头一震,好!太好了!

    顺着田大由指着的方向,他急奔过去,想看个究竟,却不想脚下猛然剧痛,哎哟一声,整个人扑倒在地。

    “怕这草刺有什么毒,最好是找盘大夫看看。”

    凤田村,李肆原本的那间小屋已被扩建为一进小院,最里的一间砖房里,李肆躺在床上,脚高高吊起,蔡郎中刚给他裹好药,还很不放心地摇着头。靠着之前主持矿场的卫生防疫工作,蔡郎中已经小发一笔,之前李肆延请他担任矿场的常驻大夫,他是满口答应,就这么被拐到了凤田村来。

    送三间屋舍安置家人,每月五两的常例,出诊还收点诊费,有什么大行动,比如村里矿场的防疫,还另付辛苦费,这待遇是他之前根本不敢想的。甚至李肆还要他准备着开课培训一些助手,额外给钱,更让蔡郎中满心欢喜,这可是要他当先生……

    这些待遇全是李肆给的,所以得知李肆伤了脚,蔡郎中提足了十二分的用心来伺候李肆,生怕这小金主出了什么大问题。

    抱着这分心思,他对自己那点微末手艺很不放心,自然就提起了盘金铃。在矿场上时,两个大夫有所接触。虽然一个内科一个外科,学术有别,可在防疫之事上却还有共同语言,接触惯了伤者的蔡郎中也不怎么忌讳,在盘金铃那学了不少东西,对这个极年轻的女大夫非常尊崇。

    “再说吧,我应该没那么倒霉,还能一脚踩上断肠草那种东西。”

    李肆一脸的沮丧,蔡郎中的话没怎么上心,他正一肚子郁结,那一脚踩在灌木上,只穿着草鞋的脚顿时伤痕累累,这是老天爷觉着他这段日子太顺,所以给他降下小惩么?

    本就是普通的草刺,听得李肆发话,蔡郎中也不再多言,见他神色厌厌,身边还有一个浑身散发着冰寒气息的存在,赶紧识趣地离开了。

    “傻丫头,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还记恨着我呢?”

    李肆也感觉到了这股寒意,无奈地看了过去,温言安慰着。

    那是关蒄,小姑娘已经变了装束,不再那么磕碜随意。淡红褂子加浅蓝蝶花褶裙,一头长发只用草环扎了个斜马尾辫,清新爽丽之外,又添了一分娇俏。可这会小姑娘正撅着小嘴,两眼含着泪,在床边斜瞄着李肆,像是遭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四哥哥说的对呀,我就是没用,只知道哭,连给四哥哥包扎都不会……呜呜……”

    小姑娘揪着床边的席子,泪水再也止不住,哗啦啦喷了出来。

    李肆反而给惹笑了,还没看出来,这小姑娘心眼也不怎么大呢。之前他被人抬进屋子,一脚的血,关蒄已是小脸煞白了。她一边哭一边替李肆清洗,还不断碰到伤口,整得李肆终于开口告饶,说她除了哭,能不能再多干点什么,比如手放轻一些,这可就伤了小姑娘的心。

    接着蔡郎中一来,不由分说就扯下关蒄那惨不忍睹的包扎,还恨恨地说是谁的烂手艺,这可就捅了马蜂窝,小姑娘能忍到现在,涵量已经够足了。

    “我的关蒄是没用……”

    李肆开口,小姑娘怔了一下,哭声更大了。

    “可她只要学什么东西,一定能比别人厉害。”

    李肆这话还真不是溢赞,之前给贾狗子吴石头他们教数学,一边打杂旁听的关蒄也学了进去,后来出题考试,居然是关蒄第一,满分!虽然不过是用阿拉伯数字作千位之内的四则运算,可关蒄的智商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线。李肆有心给她升阶,教她代数方程什么的,可后来觉着,教出一个女数学家这种事情,实在没有情趣,也就放弃了。

    “四哥哥……是要我……学医吗?”

    哭声转小,渐渐变成抽泣,关蒄这么问着。

    “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你自己想学什么。”

    李肆伸臂,关蒄乖乖地靠上床沿,缩在了他的臂弯里。她被家里送到李肆屋里已经半个多月了,关田氏的交代就一句:“听你四哥哥的话,要你做什么就去做”,而这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本心就是这么想的。

    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李肆身份,实际做的却是丫鬟的事。李肆身边空荡荡无人,原本过着极典型的单身汉生活,关蒄以家里人而不是以前的小姨子身份而来,顿时让李肆的日子开始变得腻意起来,至少有人端茶送水、穿衣锤腰、挑灯收书,而洗衣做饭的事,李肆舍不得让小姑娘做,大多数时候还是关田氏张罗。

    李肆这话,让关蒄细细弯弯的眉叶皱了起来,想了好一阵,她伤心地摇头:“我就想学能帮上四哥哥的学问,可我学的,又都是四哥哥教我的,这可怎么办呢?”

    是啊,这可很头疼呢。这么聪明的小姑娘,不学点大学问,还真是暴殓天物……可要学什么,关键是她得有兴趣才行。

    嗅着小姑娘混着点草味的清新体香,李肆心神松弛,忽然觉得自己太急,关蒄年纪还小,何必要她现在就定下方向?慢慢再说吧……就像……那事一样。

    那事……李肆不是圣人,当然想过,可关蒄这年纪也太小了,他也只偶尔闪过那种念头,并没怎么上心。这会搂着关蒄的小身板也没什么邪念,平日关蒄也是睡在她的小屋子里。甚至关蒄说到冬日要给李肆暖床时,他还很是坚决地拒绝了,虽然事后有点小后悔……

    “不管是要学什么,都别再学那猫咪叫。”

    李肆捏捏关蒄的滑嫩下颌,小姑娘脸红地哦了一声,心中告诫自己以后可别再哭了。

    正享受着这份温馨,屋门忽然被人轻轻敲响,关蒄下床开门,却是田大由。

    “四哥儿,我粗粗打探了一下大家的心思……”

    坐上关蒄搬来的椅子,田大由原本还想闭口,可瞅着关蒄正瞪圆了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他自失地一笑,心中那根保守金子秘密的弦松了下来。关二丫头不是外人,他可没必要遮掩。

    “之前四哥儿把大家典卖给钟上位的田契都要了回来,现在那些人家都想着再卖出去,这时候要说迁村子的事,估计大家都不怎么上心,除非直接说出那事。可到那时候,要有谁跟大家不齐心,事情就麻烦了……”

    听到这,李肆心中一震,得了田的人占整村大半,又都想着卖出去,这是为何?自己从钟上位手里要回田契,还给没在这事上得利的其他村人补偿了一些银子,图的就是还村人一个干净清白的家底,好跟着他的下一步规划走,而眼下这番动静,让他的心意全白费了。

    怒火在心中升起,这帮草民啊,到底脑子里转的是什么东西!?

    “田叔,能说说他们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勉强压住火气,李肆开口问着,以之前的经验来看,也许其中有他不了解的东西。

    “图什么?还不是图着利么……”

    田大由叹气。

    “四哥儿你不怎么碰农事,当然不清楚,这田就是农家的命根子,不过事情也不是一个田字那么简单。”

    【1:金银比价,在清初大概是1:6到1:8,十八世纪初还是低于1:10,到中叶才攀升到10以上。】

第六十四章 绵绵不绝的红利

    “已经有人家在想着给四哥儿你立牌位了……”

    田大由的开场白让李肆的怒气不翼而飞,恭维话谁都喜欢,不过李肆更多是好奇,看来村人卖地,还真有内情。

    “去年天旱,今年村里大多都没了余粮。要是没四哥儿的话,村人都得借粮借银子过活。今年的粮价又涨了五成多,加上皇粮,秋天的时候,估摸着怎么也还不起,多半都要典当或是活卖掉田地。早就卖光了田地的,处境就快赶上那些流民了。”

    田大由说到了乡间的借贷,以一般草民而言,就算有个十亩好田,一年下来,交租交皇粮应付摊派,也就勉强凑合着吃饱。到了四五月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余粮没了,秋收都得应差,下半年的稻种吃穿就没了着落,必须举债。

    听了个大概,李肆心中隐隐发凉,这也就意味着,草民根本是靠举债过日子。可跟后世米国佬举债过日子完全是两个极端,人家是讲求生活质量,而这里是只求糊口过活。

    眼下这康熙朝,平均而言,民间借贷银钱的年利是三成,粮食的年利是五成。官府着力打压这利钱比率,毕竟高利贷发展太猛,就会夺了官府对民间的控制力,田丁钱粮也就收不上去。可官府只推着商人出手,不敢贸然自己站出来,王安石青苗的教训,后朝全都牢记在心,更不用说满朝都是理学儒臣的满清。【1】

    天景好,没遭官府绅胥盘剥太重的话,草民这债还能周应过来。可老天稍微给点脸色,草民就只能盘点自己能卖的东西,一件件朝外卖,首当其冲的就是田地。

    这就是南方田地所有权分离的大背景,一件东西天然就有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区分,只看在实际中怎么演化。草民卖了田地的所有权,保住耕种权,也就是使用权,渐渐就演化成永佃权。从这方面来看,田地对草民来说不是恒产,所有权也只是保障自己活下来的周转物,很多时候,使用权也得参与到周转里。

    久而久之,草民已经不奢望保住田地的所有权,也就是田骨,能握住现实的使用权才有意义。对只靠田地为生的草民来说,三骨不如一皮,手里有十亩全地,他也会想着把全地里的田骨卖出去,凤田村那些收到了田契的村人就是这想。

    “收回了田骨,皇粮也不必交了,对村人们来说,不过是不必再举债了。可他们家里都还是空的,夏秋的日子该怎么撑下去,秋后一季的粮种从哪里来,这都还没着落,自然会想着再卖田骨。就算能应付过去的,这田骨是死的,也都想着能卖些活钱,备着应付其他麻烦。”

    田大由的解说,让李肆心中沉重不已,所谓草民,身上都背负着一个个无底洞一般,怪不得腰总是直不起来呢。

    “也不全是这样,不少村人卖地的原因,还是想着能换些桑蚕种和织布机,还有几户想凑钱买黄牛,总之都想着手里能有活钱,日子能过得更好。”

    见李肆脸色郁结,田大由赶紧出声安慰,和其他村子相比,凤田村这两个多月的变化实在太过猛烈,就算不考虑什么金子,照眼下这势头走下去,他相信凤田村的日子绝对强过隔壁的刘村。

    李肆松了口气,心绪也渐渐开朗,没错,人心都是逐利的,谁不想着过好日子?

    “他们想卖地,何必找其他人?我买了!”

    李肆想的是怎么将村人进一步拘在他的框里,村人现在缺钱,他有钱。钟上位送来的五千两银子,关田等人坚决都要李肆以个人名义全收下,他也没有客气。给了盘金铃一千两,补贴没得田的村人三四百两,还给矿场上的矿丁炉工分匀了七八百两,除开安排从流民那买来的孤儿,以及预定垦田的用度,他至少还能有一千两的余裕。

    “哎哟,那可不成!”

    关凤生的声音响起,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怯怯地不敢进卧室,就在门外躬身伺立着,是刘婆子的二儿子刘兴纯。

    “四哥儿,咱们这些田都是税田,你都买下了,到时候皇粮都算到你身上了,那可不是小数目!”

    关凤生急得顾不上解释刘兴纯的来意,挥着手叫了起来。

    “是啊,四哥儿,一下子在你名下多了太多田地,县里有知县老爷护着还没什么,可田册交到上面,府里的书办也会盯上你。”

    田大由说的深了一层,李肆叹气,这倒是问题,他身上没名,要被那些如恶狼般的胥吏盯住,一点护身的能力都没有。

    “四哥儿真想帮村人,可以借嘛,利钱低一些就好。”

    关凤生这么一说,李肆心中嘿笑,好嘛,自己也要干这高利贷的行当了。

    有外人在场,事情就不好再往下说,三人停住了话,外面的刘兴纯逮住了空档,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哟嗬……这段时间跪自己的可不少呢,只是刘二少这一跪为的是啥?

    “李哥儿,求你大发慈悲,救救咱们刘村吧!”

    李肆微微抽口凉气,才说到恶狼,这就有野狗上门要打秋风了?

    刘兴纯苦水如溪流,哗啦啦就吐了出来,原来是遭了钟上位败落的牵连。之前刘村一直靠着钟上位发达,村子的田都挂到了钟上位名下,就以各项“服务业”为生,其中一项主业就是给周边十几个村子的农家放贷,外加婚丧嫁娶买卖人口的各项勾当。

    现在钟上位败了,咬着牙从英德脱了身,据说搬去广州府去当了寓公。刘村投挂的田地自然被他当作己物卖了。没田了还不要紧,钟上位还抽走了放在刘家的借贷本钱,连带索了大笔利钱,顿时将刘村几家大户的家底抽光。李肆压榨来的五千两银子里,不少还是刘村人的肉。

    这还没完,钟上位一走,其他村子的人把对钟上位的恨意都发泄到了刘村人身上,赖账的赖帐,贪占的贪占,刘村完全就是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惨象,刘婆子家算是老猴,这一下可摔得不轻。

    刘兴纯吐完了苦水,泪眼婆娑地看着李肆,李肆也看住他,就呆呆回了三个字:“还有呢?”

    乞丐讨饭也要说句“大爷发发善心”吧,刘村日子苦了,跟李肆有什么关系?

    “李哥儿,这周围百里的乡亲都是一个都的,虽说平日遭了钟上位不少罪。可他在的时候,还算能大面上照应着大家,他如今不在了,没个能话事的人出头,咱们乡亲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刘兴纯这话倒是让李肆眼瞳聚了起来,有文章……

    “咱们刘村过往靠的是联络这百里乡亲过日子,自己败了没什么,整个黄寨都可就散了。就算是李哥儿这凤田村,没人在都上照应着,也不定能过得舒坦。”

    刘兴纯又砰砰磕头。

    “李哥儿,往日我娘亲得罪你的小事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这次来,是求李哥儿伸手帮我家和整个刘村一把,就算只是跟知县老爷说上两句话也成,让他把钟上位截走的田地留下一些。刘村和我们刘家如果能熬过这一劫,自然会把李哥儿当这一都的话事人。”

    这刘二少,虽然话没说通透,利害却点了出来。往日钟上位将整个黄寨都拿捏在手,刘村在其中起着不小的作用。现在他跑了,如果李肆愿意伸手帮忙,那他们刘村就会帮着李肆,占住钟上位之前的位置。

    好买卖啊……

    李肆心中翻腾,看己干掉钟上位的红利还没收割完毕呢。

    “刘二说得没错,要是咱们这一都再没话事人,其他乡绅老爷伸手过来,咱们凤田村就算单独组了里,也难保不被老爷们当压榨的对象。”

    田大由在一边解释着,这让李肆对乡绅的作用又多了一层理解,虽然钟上位平日压榨乡里,但还把这一都当自家领地,很多事还是会出面跟官府和其他乡绅周旋,维护自己利益的同时,连带也护了村人。如果没了乡绅,他们下面这些草民,可就要直面一群恶鬼。

    与其让一群恶鬼压榨,不如让一个恶鬼压榨,毕竟后者心不黑到底的话,总是会被喂饱,吃相不会太难看,这就跟乡绅对地方官的态度完全一致。

    黄寨都有八个里(图),零零散散有接近二十个村,各种户头加起来,图甲册上有七八百户,实际上可能有两千户上万人,在英德十七都里也不算太小。【2】

    “上万人……”

    一只小恶魔在李肆心中扑腾着翅膀,可接着又被他按了下去。

    现在一村千来人都没摆平,就想着万人,这大跃进可会要了人命,起步阶段,万事必须谨慎。

    “我可不是钟老爷,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兴纯兄,你可是高看我了。”

    李肆只能先敷衍,不过也怀了一丝听听价码的心思。虽说还顾不上摆布这一都之人,但预先埋下点什么,却是他乐意干的事情。

    “李哥儿,不说你和知县老爷的关系,钟上位走了,白总兵的生意却还是会找人接下的,你之前又帮白总兵造了炮,这不是……”

    如果不是脚上有伤,李肆还真想过去拍拍刘兴纯肩膀,这小子的眼睛可看得透,虽然他没兴趣当钟上位第二,可不管是对下面的乡人,还是对上面的白道隆,钟上位这位置,他的确想霸住。

    “都是乡亲,能帮的当然会尽心帮,知县老爷那,我会找机会说说,其他的事,等我伤好了再说。”

    李肆也摆起了老爷架势,刘兴纯听出了大致的意思,喜色满脸地告退了,临走还丢下一个小包,关凤生拿过来一看,两根金光灿灿的小金条!粗粗一掂,大约有二十两。

    “嘿……还送这玩意!就不知道咱们……”

    关凤生田大由都笑了,可接着又马上闭了嘴,现在他们脑子里那根保密的弦可绷得紧。

    李肆接过一根小金条,就跟递肉骨头似的丢给关蒄:“拿着玩!”

    小姑娘接过,左右倒腾两下,无趣地丢在床上:“冷冰冰硬邦邦的,有什么好玩?”

    【1:清廷在金融领域沿袭了明代的做,严格限制金融业的发展。在不得不涉足的领域,就指望商人出力,可同时又压制着不让金融商人壮大,对民间高利贷的控制始终未见成效。到了中期,清廷对地方控制力减弱,本土资本兴起,票号的兴盛就是在这个时期,南方的民间高利贷由此渐渐降到了一成五的普遍水平。可再之后国门大开,官僚权贵主导了金融领域,西方资本也跟着进来,本土资本又遭压制,民间高利贷再次失控。】

    【2:康雍交际时期,史学界估计当时广东人口实际为2500万以上。当时广东有9府7州3厅79县,英德一县的实际人口应在20万以上。】

第六十五章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斗倒钟上位的红利还没收完,第二天村子里又来了一帮人,就在矿场边跪下求活。这百来人是钟上位其他矿场的炉头炉工和铁匠铺的工匠,其中一个老头更是名人,大炉头米德正。

    这些人原本也跟凤田村矿场一样,被钟上位压得一身是债,钟上位跑了,这债可跑不脱,全转给了收生铁的商人。而之前被杨春毁炮杀人,更是牵累得没了活路,到这会才来找李肆,已是所有路子都走不通了,才不得已而为。

    “他们不是还有山场可以继续炼铁吗?”

    李肆正烦躁不已,何木匠虽然给他作了拐杖,可没合适的鞋子,还出不了门,原本计划中的两件大事就这么耽搁了。

    “其他矿场都被知县老爷封了,咱们这还能留着,不过是瞧在你的面子上。”

    关凤生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事,朝廷派了钦差来查广东府县案,地方上的黑矿自然得收敛一下。这事段宏时早跟李肆说过,之所以急着去勘察金矿,也有让正愁没了活路的关田等人安心的用意。只是李肆以为还得一阵日子,没想到现在就开始封矿了。

    一百多号熟练炉工和铁匠,这可是笔财富,李肆当然想收下,可难题在这收的方式上。毕竟这些人还是外人,金矿的事可不能参与,而且平白施恩,这些人缓过气来,也未必留得住,得找个合适的双赢方式,先粘住他们。

    “咱们矿上的人不是要先去荒地搭屋吗?腾出来的屋子让他们住下,跟他们说,有一桩生意正等着他们做,这段时间的用度,咱们村给着,到时候用工钱抵。”

    关凤生茫然:“什么生意?”

    李肆摇头,自己这丈人,以后就埋头琢磨钢铁的事吧,大方向的东西他确实操心不了。

    “咱们得了金子,总不成不用吧?可要用就露富了,小贼还能应付,没件生意做遮掩,别说招匪,官府都能扑上来。”

    李肆说的,就是邬亚罗倒腾的东西,可他一直只让邬亚罗研究耐火砖,到这时也没说出到底要干什么。

    关凤生哦了一声,呆了好半天,又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算是真明白了。

    名为遮掩的生意,其实才是李肆下阶段的事业重点,但这时候还不急,他必须解决两个大问题,而这两个问题都针对一个形势,一个很有些险峻的形势。

    自保,不仅是武力层面上的,还有政治层面上的,如今他连骨头带肉吃下了钟上位不少身家,收获已然远超他的身份,而这些收获还没有真正化作他的力量。

    武力层面上,虽然官府追剿风声很紧,压得杨春逃进了深山,可暗手也不得不防。更重要的是,之后要以生死契拴住村人,没武力可不行。看得更远,这也是在培养造反的种子。段宏时说得清楚,人财军,这军可是重中之重。

    政治层面上,他不过是一个连县学都没进的草民,一旦事业壮大,总会招来各方势力的关注。李朱绶只是个小小知县,没办法替他遮遍风雨,而且总有升调转迁的时候。萧胜呢,有了千总身份,但军政隔着山,可以帮着剿匪,却应付不了官场。至于白道隆……看他压榨钟上位的手段,就不能对这家伙有任何幻想。

    所以李肆寻思着,眼下手里有钱,是不是找段宏时商量下,借他的关系先捐个监生,把最起码的一层防护BUFF拿到。

    可惜,这脚一伤,什么都干不了。

    “靴子!这落后愚昧的时代,居然连双合脚的皮靴都造不出来!”

    李肆愤愤地砸着床沿,上山的时候,脚上穿的如果是大头军靴,可绝对遭不了这份罪。在这个时代,人们脚上穿的鞋子都不怎么适应越野爬山。草鞋布鞋合脚,却没防护。

    “四哥哥,什么造不出来啊?”

    正收拾完屋子杂物的关蒄听到抱怨,赶紧过来抚慰。

    “算了,你也不明白……”

    李肆脑子乱乱的,不想多解释,没橡胶没薄钢板,他要的那种军靴,眼下是怎么也搞不出来。

    “我是不明白,就觉得奇怪,还有什么是四哥哥造不出来的?”

    关蒄眨巴着大眼睛,单纯的言语像熨斗一般,将李肆的内心烫得舒坦平直。

    “四哥哥可不是神仙,不是什么都……”

    正要自承不是万能的,心中却是一抖,差点要拍自己脑袋一巴掌。

    非要一模一样才行吗?只要满足需求就好,自己还真是被形式主义给拴住了。

    啪嗒!

    李肆一口亲上关蒄的嫩滑脸颊:“说得好!四哥哥我就是什么都造得出来!”

    关蒄开心地笑了,随手捂住自己被偷亲的地方,忽然感觉有点别于往常的暖意在心底挠着……

    三天后,李肆一瘸一拐出现在段宏时面前,脚上穿着的靴子顿时引起了老秀才的注意。

    “老夫虽然说了以器见势,却没让你沉在器里啊,你这是想当鞋匠么?”

    听着李肆踩在地板上的咔嗒咔嗒脚步声,老秀才皱眉训斥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一双好鞋,弟子又怎么能立得稳走得远呢?”

    脚上的舒适感让李肆也有了跟老秀才斗斗嘴的好心情。

    厚皮面,重革里,铁木底,脚跟和脚掌前端还钉了小小的铁掌,鞋头和后跟用硬头老簧竹护住,鞋帮有小半马靴高,看起来确实扎眼。而中间还空悬一截的鞋底,更是奇特,完全是后世军靴的造型,让老秀才看着就跟女鞋似的。也难怪他皱眉,在这个时代,男鞋多是一整块平底。

    这靴子的脚感可比那些草鞋布鞋舒服多了,李肆前世身为记者,最喜欢的就是厚重的军靴,旅游鞋什么的轻便是轻便,可在车祸、火灾、乡间野外等杂乱环境下,还是军靴能护住脚。

    之前被关蒄鼓励,他就连夜画出了图样,原本还以为得到西牛渡甚至县城去找鞋匠,结果村里的王寡妇就有关系。她养的猪,猪皮有皮匠收,那姓杨的皮匠兼业鞋匠,也做皮鞋,人就在刘村。这时代除了马靴,还有平民穿的皮鞋,比如“生皮钉屐”,类似足球的钉鞋,专供有钱人雨天或者户外活动时穿。只是这些皮鞋全是死鞋底,可没办法用在劳作和穿山越岭这种苦差事上。

    要能跑能跳灵活自如不说,还要能扛得住折腾,杨鞋匠对李肆的要求很是挠头,对他那奇特的鞋样设计也吐槽不已,特别是那鞋带的设计,在杨鞋匠看来根本就是百无一用。可“财大气粗”的李肆懒得跟他解释,这可是保证脚和鞋子浑然一体的关键,他丢出了五两银子的预算上限,顿时让杨鞋匠两眼放光,再不多话。

    没有橡胶,依然只能是木铁底子,但既然预算充足,就照着好材料用。木用上好铁木,铁则让关凤生他们打掌钉,外加硬牛皮作靴面和靴帮,几层厚革加柔韧性极强的硬头老簧竹连接脚掌和脚跟两块固定靴底,终于做出来李肆勉强满意的皮靴。这一双皮靴就花了二两六钱银子,对杨鞋匠来说简直就是天价。

    李肆收获了新靴子,杨鞋匠也收获了新订单,李肆让他继续琢磨,如果能将这靴子的价钱降到五钱银子,质量不变,他就大量订购。

    “嗯,这鞋瞧起来是专走山路的,可惜为师马上就要走了,不然还想让你给为师作上两双。”

    段宏时也不是思想僵化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靴子的好处,颇为遗憾地说着。

    “老师要走?”

    李肆讶异,之前不是说要搬去他那里吗?

    “回湖南扫扫墓,见见故人,料理好了杂事,才好安心跟着你折腾,最多两月就回来。”

    听到段宏时的话,李肆微微感动,这老头,是要把后面的日子都交代给他了,这才回湖南老家料理家事。

    “本就作好了准备,就等着你来,时辰方早,正好赶路,你就直接送我吧。”

    段宏时也不多话,拉起李肆就走。

    “身份的事,不必多虑,等为师回来就能帮你解决。”

    码头上已经泊了一艘小舫船,正要上船,段宏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李肆心头一阵轻松,捡到这么个便宜师傅,自己这运气还真是够强的。想着老师出行,做学生的应该有所表示,赶紧摸索起来,却发觉身上只有那刘兴纯献上的两根金条,李肆顺手递了过去。

    “弟子事业还没起来,现在也就只能帮老师补贴一些车马费了,老师千万别推辞。”

    段宏时嗯了一声,也不客气,径直接过金条,眯起了眼睛。

    “之前你说金子,现在手里就有金子了,为师对你……可有大期待哦。”

    船已离了码头,从船窗缝里看出去,李肆还立着码头上,一副不舍的模样,段宏时颇为遗憾地开了口。

    “雨悠,真没看上他?我这弟子,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哦。”

    船舱另一边,那白衣女子懒懒靠在窗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书,阳光照在书卷上,也映出了半面雅致清丽的雪白脸颊。听得段宏时此话,她长而浓密的眼睫眨了一下,眼瞳却没挪开书卷半分。

    “叔爷,三只耳朵两张嘴的人也打着灯笼再难找……”

    她嗓音柔丽,起伏顿挫如乐声一般悦耳,可闲闲的语气,浑没把段宏时的话当什么事。

    “人家不至于那么不堪吧?”

    段宏时微笑着为李肆辩护。

    “很不堪!上次见面,对我说谢谢而不是有劳,不知礼;视我于无物,不识色;我弹错了好几个音,他却充耳未闻,不通乐;诗文就更不提了,心性嘛,忽而深沉,忽而毛躁,还没定住。这个人啊,看事做事许是出色,除此之外,再无长处!”

    她语气加重,像是假嗔,又像是担忧。

    “更让人着恼的是,他和叔爷您一样,都是那种……不合时宜的人!”

    段宏时还是一脸笑意。

    “这个小子,确实毛病太多,不过有一桩,却胜过千万条,他啊……”

    老秀才语气深沉。

    “心中不见帝王,一点痕迹都没有,千万人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

    叫雨悠的女子有些诧异。

    “那叔爷您还教他帝王术?”

    老秀才摇头。

    “心不见帝王,才容得天地广,立得帝王心,我这学问,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学。”

    雨悠懒懒一叹。

    “帝王来帝王去的,有什么意思?”

    老秀才嘿嘿一笑。

    “那你为何也要讨着学叔爷这学问?难道是想琢磨御夫术?”

    语悠轻哼:“御夫之术可是女子天性,还用得着找叔爷您这个男人学么?我想学叔爷这学问,不过是……无聊而已。”

    白衣少女哗啦啦翻着书,那书的封面赫然是“司马法”三字。

第六十六章 血色渐近

    在李肆告别老师段宏时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北方,也有一场送别正到尾声。

    “克五兄,有劳多送了,就此别过吧。”

    “哪里哪里,西崖兄客气了。”

    两个老者正相对拱手,五月的北京,日头已经见烈,老者和他们身后的轿夫都立在崇文门下的阴霾里。老者虽然只是朴素的葛布大褂,可远处的轿夫和伺立的一圈亲随,却都是一身绸布短号衣,将这两个老者的显贵身份揭了出来。

    那被称呼为“西崖”的老者行了两步,脚下踌躇,终于又转了回来,正见到另一人笑意吟吟地相视,显然是料到了他的回转。

    “汤西崖,对我田克五还如此见外么?有什么话,非得如妇人别夫一般,上轿前才舍得出口?”

    “克五,你啊你啊……呵呵……”

    两老颇有默契地笑了,田克五就是田从典,汤西崖则是汤右曾。田从典是之前的右通政,汤右曾是现在的通政使,两人交情匪浅。眼下汤右曾以钦差身份去广东查府县案,出城虽然刻意轻车简从,田从典这个好友的送行却不能辞。

    “那就别再跟我说些场面上的话了,克五,此番我去广东,可不愿再当满臣的陪客,你有何教我?”

    “皇上派你和萨尔泰同去广东,除了满汉同立的旧例之外,多的用心,你也是知道的。原本你当陪客也没什么,可眼下朝堂受噶礼案波及,纵然你当客,汉臣们都会当你是主,所以你得自有拿捏。”

    “这就是我的难处,我若强出头占主,那萨尔泰就是恶客,我若退而居客,他就是霸主,怎么都是两面受煎。”

    “所以啊,西崖兄,你得握住事情的根本,才有周旋的余地。”

    “杨冲斗和金启贞的案子,在京文报我已查了两月,感觉是笔糊涂账,现在又牵连到广东所有府县,上意就是如何抹平,这事底跟事面很难联系在一起。”

    “西崖兄此言差矣,文报不过是表面文章,西崖兄虽提督过学政,掌过奉天府丞,可亲民官事务,你还是不太熟悉,事底如何,说不定是另一番景象。握住那事底,事面不也能掌住一脚吗?只要言有根基,到时候为客为主都无所谓。”

    “呵呵……当年克五你能以知县之身直入都察院,靠的就是这事底吧。”

    “虽说是皇上圣明,可当日之事,还有赖我的一位幕友。西崖兄此去广东,若是找他聊聊,或许能有所裨益。”

    “哦?那是何方高人?”

    两位大人话音转轻,又谈了好一段时间,这才分手道别,临别时,田从典又叮嘱了一句:“广东近日很不太平,西崖兄可要着意小心。”

    谢过了田从典,汤右曾入轿,品着田从典的话,脸上浮起一丝沉冷,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轿子,投向南方,他低低自语道:“富贵如涯,血海托舟,怕的就是不乱!”

    像是在呼应他的心声,英德西北的丛山之间,服色纷杂的人群正聚在一起,听着一个削瘦汉子侃侃而谈。

    “曲江已经有矿徒煤工闹起来了,翁源、连山和清远,求活的人越来越多,湖南的流民越连州而来,眼见也要卷到英德,咱们不能再继续缩在山里,这可是大好机会!”

    这嗓音森冷厉沉,正是在围剿下脱逃的杨春。英德山多洞多,只要他逃进山里,即便是当地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可瞧他面颊已然瘦了一圈,一身晒得黝黑,显然也吃了不少苦头。原本养尊处优的气色被全然磨去,只剩下一股出鞘利刃般的煞气,气势比以前那个心机深沉的典史更为摄人。

    “英德控着韶广水路,进可断韶广联系,势成就能顺流直下广州,退可进英连大山,背后还有湖南,第一步夺了英德,咱们的大计就成了一半!”

    杨春宛如挥斥方遒的领袖,挥手间整个广东都在指掌里。

    “道上的兄弟,老靠零敲碎打的活计度日,连三五个塘兵都要避,这么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你们还配称是在道上混的?跟那些流民有什么区别?现在有百万求活的泥腿子在等着咱们去带头,诸位都头两头,拍拍胸脯问问自己那颗泡在苦水里的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缩在山里,等着它过去?”

    说到这,杨春换上了嗤笑的表情:“床上躺了一个白羊似的女人,你那棒子,就让它蔫在裤裆里!?”

    在场二三百人屏息静听着,听到这话,都嘿嘿荡笑出声。

    “是屁股在上还是**在上啊?”

    “不捅下去的那可不是男人!”

    “听说惠州潮州也乱起来了,咱们可不能让这女人被他们先插了啊!”

    众人纷纷出声应和着,一股戾淫之气带着隐隐的血腥味弥散而出。

    “我杨春不止念着自己的私仇!在场的诸位,有谁跟官府没有血海深仇!?眼下正是跟他们一一清算的时候了!”

    杨春扫视着众人,目光里跃动着炽热的火芒,被他看中的人,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不管是贪欲还是血仇,似乎都能在这火芒里找到宣泄的大道。

    “杨太爷!你熟悉官府的事,这些年来对咱们道上的兄弟也够义气,咱们就都听你使唤!这一票,可没人不愿意干!”

    他身边那姓孟的都头顺势张扬起来,顿时牵起了在场所有贼匪头目的呼应。

    “兄弟我就当仁不让了!各位都头两头们,这就去聚起兄弟,把挨着你们山寨的流民们晃当起来!都朝这梅花山集中!”

    杨春深吸气,一手高举,手里一把腰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像是照亮大道的路灯一般。

    “咱们……反了!”

    妈的,等老子反了……

    当李肆将三百两银子交给罗师爷,看着这家伙脸上的灿烂笑意时,心里就翻腾着敲碎这罗师爷一口大牙的念头。

    李朱绶得知李肆要带着凤田村垦田,也是一力的支持,原本改立里甲还在缓缓搞来,为此也加快了进度。为了照顾县里书办,同时不让府里书办找麻烦,一番打点也不能少,所以罗师爷是来收这“手续费”的。

    不过出了血,好处也就显出来了。里甲独立不说,那一片河岸荒地,李朱绶也帮李肆在图甲册上预先划了下来,当然不会都在李肆名下,而是散到了凤田村所有人户身上。每户二三十亩,加起来就是两千多亩,这只是数字,具体田在哪,李肆说了算,所以那片夹在连江和田心河之间的宽旷荒地,等于全被李肆圈下了。

    这时候是不必交田赋的,六年之后才会升科,一般都只会先升到下等田,田赋不多。可对李肆来说,担心六年后的田赋这种事,不仅没追求,也实在蛋疼了点。李朱绶刻意没填下时间,一方面是等着这田真正开出来,另一方面,估计也是在为离任时的“交代”攒砝码【1】,用心狡诈,李肆却懒得在意。

    “别说两千亩,开出两百亩,就得上千两银子,四哥儿,你钱够吗?”

    林大树是农事专家,被李肆委派为垦田主事,这会跟李肆并肩站在河滩边,看着这片荒地,他一脸的担忧。

    “先圈出两百亩合适开垦的田,够明年口粮就好,这钱我出。得马上着手的是建庄子,这钱就得大家凑凑了,村人卖地的钱,正好用在这。”

    李肆的注意力没放在田上,以垦田为名,他的真正居心是将这里建成一个据点。凤田村周边村子密集,小山也没什么扩展的余地,这里的荒地如白纸一般,正好供他挥洒。

    之前原本想着借钱给村人,不让他们卖地,不止是想框住村人,还怕的是零零碎碎的卖田地,到时候来往牵扯太多,淘金的事不好掩人耳目。后来听说西边的彭家正在找安置外乡族人的田地,凤田村所有地都能吃下,正好解决了李肆和村人的烦恼。

    “先把砖窑建起来,这事邬炭头负责。那边斜坡下搭简单的棚子,跟建庄子的工棚区别开,用来容准备上山的第一批人,刘二呢?”

    李肆一问,林大树指向河面正行来的几艘船:“那该是他和那些砖瓦泥工,还有井工什么的吧,这庄子让他刘家掺和,合适吗?”

    刘村还真是靠服务业为生,砖瓦工、打井工什么都有,怪不得钟上位能靠着拿捏刘村来掌握住黄寨都上万人。眼下钟上位倒了,刘村迫于生计,不得不向李肆“投诚”,李肆也就顺手用了起来。跟钟上位时代不同的是,联络人不再是刘婆子,而是李肆觉着还顺眼的刘兴纯。

    李肆摇头:“小小刘村,担心什么,钟上位把他们当狗使唤,我还要把他们变成羊……”

    没一会,刘兴纯上了岸,凑到李肆身边,一副心切于事的表情。

    “四哥儿,您这庄子的略图,几个屋匠看了,都说有问题。”

    李肆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当然有问题,他完全是按照军寨的标准在设计,而且还加了很多后世的设计理念,其实也不是后世的东西,宋明就有,只是满清窃占华夏后,在城建上再没什么建树,很多东西都丢掉了。

    比如街坊的规划,地下排水沟,垃圾的处置,水井和水道的布置等等,跟眼下的庄子市镇比,有太多不同。

    “除非是有实际害处的问题,其他的让他们别管,就照着我的略图出详图。”

    李肆不是城建专业出身,可身为记者,对城建却还有点粗浅认识,用在一个小庄子上是足够了。

    “是是,我这就吩咐他们。另外……”

    刘兴纯表情复杂地说着。

    “工匠们看了设计,说这架子铺得太大,没上万两银子,这庄子可弄不下来,四哥儿您……”

    他吞吞吐吐的,就不敢说出怕李肆搞不下去,会拖欠薪水的话。

    李肆嗤笑,太大?一百来户人家的小庄子,也叫太大?

    “别担心,先从地下和地面开始,作一层付一层的银子,绝不短欠。”

    等地下和地面工程搞好,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李肆可不担心银子的事。

    “那咱们是现在就开始淘金吗?”

    等刘兴纯走了,被这数目吓住的林大树以为李肆要动金子。

    “不,淘金之前,还得流点血。”

    垦田和建庄的事有了眉目,李肆就要将全副精神,都投在一件事情上,一件必须流血的大事。

    【1:县府主官交接时,除开库仓帐目外,钱粮地亩的交接也很重要,经常被当作前后任的谈判砝码。康熙后期,地方亏空严重,出现了所谓的大交代和小交代。大交代就是帐目彻底交接清楚,再无纠葛。小交代则是列清积欠,后任概不负责,要追帐就找前任。李朱绶如果握着一大片没有升科的田亩,他就可以在这田亩入册时间上作文章。只要将时间填到他离任的那一年,接任者就很难享受到升科开税的福利,毕竟很少知县能在任六年。如果接任者好说话,在帐目上松手,李朱绶就可以将时间朝前填填,让接任者有机会享受到这额外多出来的钱粮,这新垦田就成了交代的砝码。李朱绶在任不过两年,李肆也不担心他随意乱填,最多不过是六年免税变成了四年免税。】

第六十七章 以血铸剑

    “歃血为盟!?”

    凤田村矿场的课长室里,关凤生、田大由、邬亚罗、何贵和林大树五人听到这四个字,脸色全都变了。

    “四哥儿,这是要杀头的……”【1】

    关凤生仗着自己是李肆岳父的身份,率先开口。

    “关叔,别胡说啊,咱们又不是结拜。大清律说,歃血为盟,异姓结拜,这才是杀头大罪。”

    李肆淡淡说着,将歃血为盟和异姓结拜割裂开,这是他的忽悠。虽然法令上说异姓结拜才构成谋叛,但歃血拜盟是形式。以满清的执法水平,谁管你内容,就着形式一刀切就好。【2】

    “可……咱们是建会,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会不会也犯了朝廷的忌讳?”

    田大由见识稍多,没完全被忽悠到。

    “咱们建的是乡会,只是埋头赚钱,又不是反朝廷的匪会,有什么忌讳的?当然,是有一样忌讳,那就是这歃盟绝不能说出去。”

    李肆再次狡诈地将他们的组织和会党的概念分割开,这几个乡下汉子,哪里懂得大清律的细则,终于被迷糊住了,可一个个心中却还是隐隐不安,一时没再接着议李肆的话题。

    “那咱们就不叫会吧……”

    李肆再度让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就叫……公司……”

    这两个字出口,李肆做好了面对五个人发呆接着发问的准备。

    很遗憾,五个人都哦了一声,然后脸色和缓下来,都纷纷说着“不错,这个好一些”。

    咦?这反应不对啊……

    “那该叫什么公司呢?”

    田大由问,李肆忍住抹汗的念头,小心地道:“就叫青田公司吧。”

    这名字有些文,加一起似乎文青了……可瞅关田等人毫无异议的神色,显然是觉得这名字直白清晰。

    这名字是要对外用的,遮掩耳目很重要。田地青黄不接时,农人也多抱团互助,“青田公司”就跟“田会”是一个意思,只是去掉个“会”字,避免官府留心。

    虽然有些不明白大家对这“公司”二字没什么反应,可意见统一了,打铁就得趁热。李肆将“公司章程”和“公司组织架构”粗粗一说,当下就插香歃盟。

    盟词当然不会是什么“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约为兄弟合为一家……”而是简单的“公司章程”,“共约为业,身家互扶,遵誓守约,生死不违”。

    接着是在香下歃血,其他五人也是豁出去了,再不犹豫,决绝地破指滴血。李肆怕痛,狡猾地抽出他的三棱短剑,直接在手掌肉上开片,拉出一条足有两寸的大口子,猩红血液滴入装着米酒的大碗里,看得其他人眼角直跳,原本心中还存着的一丝寒惧之意,也被这血给烧融。

    “这点痛比起指头尖的痛可轻松多了……”

    李肆抱的是这样的心思,十指连心,那痛可烦人。反正这“结社”一事就是他的手段,本就没抱什么真心,能糊弄过去就好。

    几口带着腥涩味的血酒下肚,关田等人相互对视的目光已经变了,虽然没有结拜,可心底深处都映下了异姓兄弟的情意影子。歃血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分享血脉,将不同血缘的人融在一起,其实就是结拜。

    可关田等人不是文化人,分不清这一层,就以为这歃血为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真要跟他们说透这一层,关凤生就会头一个不干,还不是怕官府捉拿,他是李肆的岳父,翁婿之间怎么可能结拜……

    感受着屋子里的异样气氛,李肆暗自慨叹,很多时候还真是形式决定内容。

    青田公司就这么成立了,他们这六人都是司董,李肆自然是老大,可这老大的位置该怎么称呼,众人有不同意见。

    “既然是公司,那该叫总裁……”

    李肆微汗。

    “依着北方的规矩,叫总理也可。”

    李肆大汗。

    “记着以前在佛山造炮的时候,台湾那有公司来佛山买铁锅,头目叫总统。”

    李肆瀑布汗。

    总裁老让李肆产生时空混淆感,总理总统更会产生身份错觉,最后在李肆的坚持下,这老大位置冠以“总司”的称呼。【3】

    虽然名义上是公司,可因为有明暗两层事业,明的是垦田,暗的是淘金,正式的管理制度还得好好想想,必须将明暗都照顾到,而且还不留下忌讳文字,一时半会可搞不定。核心的原则,李肆也不得不用上儒法一家的做法,儒的一面是“大事众人商议”,法的一面则是“李肆说了算”。而李肆交给他们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议定金子的份子。他心中有腹案,但是也必须先看看关田这些领头人的心思。

    在屋子里时还没什么感觉,可一踏出屋子,李肆忽然感觉到,眼前所见,周身所感,似乎更为锐利和深刻,就像是这个世界更真实了一分。

    形式决定内容,当李肆用金子捏出了这么个青田公司时,他已经带着凤田村朝前迈出了一步,稳稳踏在了那条忌讳之线上,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和这个世界的相融又更深了一步。

    可有个小问题他还是不明白,进到村里,找到刚下课的范晋范秀才一问,这才发现,自己这个后世人的见识,和前人比,未必是直线累加的结果。

    “孔子曰:‘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庄子曰:‘积弊而为高,合小而为大,合并而为公之道,是谓公司’,四哥儿,这公司之名,在闽粤可是常事,就跟会局一样。只是大家都嫌两个字麻烦,用得不是很频。”

    范晋难得在李肆面前显露学问,张嘴就说个没完。

    “只是会用得多,而公司是以前从北方传来的,只在客家乡人里用。我看啊,这称呼估计也快要绝灭了,四哥儿如今又用上这称呼,崇古之心真是让人钦佩啊。”

    好嘛,原来是古称……

    眼见这范秀才还要滔滔不绝,李肆赶紧扯开话题:“八月就要乡试,你不准备考举人吗?”

    范晋脸色一黯:“这个……家事未平,难回原籍,为保家人,这举人也不敢考了。”

    他既然不说,满脑子都是事的李肆也懒得问,反正他对范晋也算是很尽心了。范晋到凤田村教蒙学已经两月,得益于李肆的调教,第一阶段的《三字经》,蒙学生们都已经学会,李肆提前给范晋涨了束修,一月十两,还说蒙学堂是新建庄子的重点工程,也让范晋留在凤田村的心思更为坚定。

    手上有伤,也不敢回家去面对关蒄的凄怨眼神,找着蔡郎中包扎之后,李肆直接来到矿场另一侧的棚户区。买来的那些流民孤儿都住在这里,小姑娘让王寡妇和村里的妇人们暂时照管,他另有用处,男孩们则由贾狗子和吴石头等九个孤儿带着。

    “贾昊、吴崖!”

    李肆一声唤,两个小子就蹦了出来,脸上满是自豪和兴奋。

    狗子和石头的贱名终于丢掉了,李肆给这两个哼哈二将起了新名。贾昊的昊,寄托了李肆对贾狗子远大前程的期待。而吴崖的崖,则是李肆对吴石头本名的发挥,含着让这个性子直愣的家伙能更沉稳一些的告诫。

    “召集大家!”

    李肆一声令下,两人招呼开来。

    “徐汉川、张汉皖、张汉晋、于汉翼!”

    贾昊喊着自己带的那一组小子。

    “赵汉湘、鲁汉陕……”

    吴崖招呼自己的一组人。

    “胡汉山!”

    最后一个小子是这个名字。

    这就是另外七个孤儿,李肆给贾吴二人取名后,他们也吵着要名字,李肆就以“汉”为排行,以各人的出身省籍取了名字。这一取名,李肆才发现,大家的祖籍五花八门,整个凤田村,根本就是个大杂烩,也不知道村人祖辈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来这英德的。

    而那个胡汉山……原本和鲁汉陕一样都是陕西人,胡加上汉,“胡汉三”的名字,李肆就脱口而出,瞧着这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壮实小子一脸兴奋,李肆也不好再改,就将那个“三”说成是“山”,心里念叨着,希望这小子不会真成了那个“胡汉三”。

    九个心腹齐了,接着又分头去召集他买来的那些流民少年,年满十四岁的有二十一个,等人都到了,李肆深吸口气,压住心中一丝翻腾的异样,接下来他要做的可是件要命的大事。

    “我给你们一个选择,你们要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同时也完全明白你们为这选择,要付出些什么。”

    李肆注视着这二十来个少年,脸色沉静,语气凝重,少年们可不像贾吴这些孤儿一样被李肆训出了纪律,都还七歪八扭地动着,可随着李肆的话语落下,一股奇异的力量慑住了他们,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那股力量,来自命运。

    【1:《大清律例·兵律》:凡异姓人,但有歃血定盟焚香结拜兄弟者,照谋叛未行律,为首者拟绞监候,为从者发云贵两广极边烟瘴充军。其无歃血盟誓焚表情事,止序齿结拜兄弟,……为首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为从各减一等。到雍正时期,更按多少人作了细致规定。】

    【2:雍正时期,社会管治更苛严,福建有建“父母会”,乡人凑资互助婚丧嫁娶之事,也被地方官当作会党处置。】

    【3:总裁总理总统,早就有这称呼,以前都只用在民间,偶尔用在非正式的军政领域。后来为对应洋人的职名,才将这些称呼凑上去,“公司”用在老外的合伙企业上,就是最好的例证。话说这“企业”的翻译,是从日本来的,但汉文本义解为“进取之业”,是地地道道的华夏渊源。话题扯远点,为何当初日本用语能充斥新文化运动后的华夏,那是因为根就在华夏,所以这反哺很顺畅。遗憾的是,泱泱华夏,沦落到了靠小日本反哺的地步,根源就在满清身上……】

第六十八章 命运的锻打

    踩在浸没到膝盖的溪水里,罗虎子轻轻左右摇晃着船型的木斗,沙子从木斗两侧的缝隙滑出去,细竹网之下,几点澄黄的光芒,像是火芒一般,贴在他的心口上狠命地烧着。

    “金子!金子!”

    他在内心深处使劲地叫着。

    自己在一片肥田上耕种,身后是一进瓦房,爹娘在屋子里颐养天年,媳妇背着奶娃,正在专心地纺线。

    火芒烧透的内心深处,这一副画卷越来越清晰。

    可一尊神像猛然挡住了这幅画卷,顶盔着甲,长刀在手,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清秀面容上,目光也如刀一般,将他扑向画卷的心神骤然击碎。

    “战而违令者,杀!”

    “吞财肆行者,杀!”

    “泄露机密者,杀!”

    那神像的冷冷言语,如兜头冰水,将罗虎子的沸腾心口浇得透凉。

    心中飘起如青烟般的长叹,罗虎子抽出木斗下的活动小屉,将里面的金砂倒入腰间的皮囊。

    “既然选择了当司卫,就得担起当时对四哥儿发下的毒誓。”

    五天前的事,罗虎子记得一清二楚。

    李肆买下了他们,他们这些流民子弟,就算是李肆的仆役。可李肆没兴趣白养人,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当炉工木工窑工学徒,当然就没什么特殊待遇,保证吃穿住而已。

    另一个选择是给村里设的青田公司当司卫,这司卫就跟庄丁一样,除了防贼防盗,救护庄人以外,还有一些特别的工作。李肆给司卫订下了优厚的待遇,吃饱穿暖是最起码的,三天一肉,每季新衣,每月五钱银子的杂使钱,还要教他们识字。同时还承诺,等他们长大了,这待遇还会提升。

    尽管李肆再三声明,当司卫是要他们的命,而当学徒只要他们的汗,可罗虎子记得,当时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司卫,照着李肆的话发下了毒誓。他们这些人的命还值多少钱?之前饿得三天两头发昏,连走路都没力气的经历,让他们对命早已经看淡了。

    “那好,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了。”

    李肆脸上没有一点意外,接着他就宣布了那三杀令。少年们并不怎么在意,在他们看来,只要老实听话,这三杀令可跟他们无关。

    可现在,罗虎子隐隐有些害怕了,他只觉刚才自己的心思,已然跨过了三杀令划下的线,最初淘到的那块小狗头金,他真想藏起来,这可是……真的金子啊。

    他们这些少年,先是被拉到了河湾荒地,预定要建起来的庄子外,由贾吴等九个村里的孤儿训了五天。这五天里训的都是生活作息、卫生条款以及组织纪律。贾吴二人掌总,剩下七个汉字辈的孤儿,每人照看三个,实行连坐,犯错共罚。管罗虎子这一队的是胡汉山,一个肩宽腰圆的敦实少年。

    这时候罗虎子终于明白,胡汉山为什么瞅他们总是跟瞅贼一样了,那就是在随时提防着他们。今日上山的时候,李肆特意再次强调了三杀令,可当他们第一次在溪水里淘出金子来时,一个个都快陷入了惊狂地步,不是各自的管队拿鞭子一阵乱抽,估计不少人都要直接将金砂往嘴里灌。

    “这是最后一次重复三杀令,私藏金子,就是吞财肆行。”

    李肆对着被镇伏下来的少年们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罗虎子是牢记在心,他顶住了刚才心里的躁动,却有些担心自己队里另两人,抬头张望,正见那两人也满眼警惕地相互看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三人相视笑笑,又继续埋头淘金,忽然听得附近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叫着:“马六!”

    众人看去,正见一个少年刚刚落下脚,不知道搞了什么动作。他朝着出声那少年怒目而视,脸上升起一丝戾气:“再吱声晚上可别睡觉!当心我一手捏死你!不信就试试!”

    管队的孤儿们都在溪水外,凑在一起听李肆说着什么,没注意到他们。被这马六的阴狠给震住,少年们都不敢再说话,只是满脸复杂地偷瞄着他,眼珠子也在转着。罗虎子知道,那都是在打着和马六一样的主意。

    “过去吧,现在还不能全放手,不然这二十一个人,估计得少一半还多。”

    远处李肆低声说着,吴崖带着几个孤儿朝小溪走来,异样的气氛顿时消散。

    “是跟胡汉山说呢,还是不管?”

    罗虎子升起这个念头,可接着又按下了,把自己管好就行。

    一天下来,狗头金捡了十来块,金砂有十多两。关田等司董也上山了,负责后勤的林大树就着少年们背上山的大锅煮起了羊肉汤。吃着夹羊肉的细面窝头,喝着羊肉汤,少年们被这油荤香气包裹着,只觉得这辈子是苦尽甘来了。

    吃喝完毕,众少年在管队的带领下搭起篷子,瞅着一脸得色的马六,显然是藏金得逞,罗虎子满肚子嘀咕,这不公平……可要出首告发,他却没那个勇气。这马六本就在流民少年里以勇悍闻名,众少年都不敢得罪他。

    眼见夕阳快要落山,罗虎子还在期待晚上继续听贾吴两人讲故事,胡汉山忽然将他们三个人从棚子里叫了出来,到溪边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在了。

    “脱衣服,一队队来!”

    贾昊冷着脸说着,而在另一边,吴崖带着几个管队,隐隐围住了众人。

    少年们心中都是一紧,不少人都看向马六,见他脸上也闪过了惊惧之色。

    第一队就指到了马六,另外两个少年倒是没犹豫,利索地脱了个精光,马六却磨蹭起来,甚至最后才脱鞋子。

    管马六队的是徐汉川,一个面目朴实的瘦小少年,仔仔细细翻腾过了他们的衣服和鞋子,没有发现。

    “马六,你的脚伤了吗?”

    一旁盯着的贾昊忽然出声,让慢腾腾踏进溪水的马六呆住了。

    “抓住他,好好看看他的脚!”

    贾昊挥手,徐汉川跟着另一个孤儿于汉翼就扑了过来,马六惊惶地甩着脚,却被两人一把扯上了岸。

    指头尖大的狗头金,三块,被马六掐在脚趾缝里。被搜出来的时候,马六一脸灰白。

    “四哥儿饶命!我是被这金子迷花眼了!”

    他光着身子扑在地上,一个劲地朝李肆磕头。

    这点金子,其实也就一两不到,算下来不过七八两银子,可金子的魔力,经常会让人连这基本的算术都不会了。

    现场一片沉寂,就等着李肆发话。

    “杀!”

    李肆只说了一个字,顿时激起一片骚动。

    “四哥儿,这……这真要杀人!?”

    关凤生低呼出声。

    “念在初犯,抽上几十鞭子,下不为例吧。”

    田大由也出声劝解,他想得多一些。虽说这些少年都是李肆的私仆,可以随意处置,但杀人却是私刑,官府要追责的。【1】

    “没有血,三杀令就是空言。”

    对关田等人,李肆还是要开口解释,可语气却格外沉冷,不容半点置疑。几个司董相互对视,都只无奈地叹气,却没再多言语。在他们看来,这些少年又不是村人,也不值得用心回护。

    “四哥儿……求你了……李肆!你又不是官爷!凭什么杀我!”

    马六被两个少年扯着向一株大树走去,他还在挣扎着求饶,见没有回应,他那暴戾的本性终于爆发,扯起嗓子喝骂起来。最后更是挥起拳头,要对扯着自己的徐汉川和于汉翼动手。

    砰砰两声闷响,徐汉川一拳头揍在马六的脸上,于汉翼一膝盖顶中马六的腰眼,顿时让他瘫了下来。尽管这马六暴戾,可徐于二少手里有过人命,出手又快又狠,光着身子的马六没半分招架之力。

    远处的罗虎子等人咽喉都像是塞着棉花似的,呼吸格外艰涩,三杀令,是真要人命的……

    “我来!”

    见马六被绑在了树身上,贾昊拔出三棱短剑,跟腰间的木棍拼在一起,成了一柄五尺长的短矛。吴崖还要跟他抢,贾昊一声“等下还有你的”让他退开了。

    “好走好投胎……”

    关凤生闭上了眼睛,其他司董也都是一脸不忍目睹的表情,随着贾昊短促而有力地一招前刺,凄厉而扭曲的惨嚎冲上天际,和那抹骤然溅起的猩红混在一起,直直刺入那些流民少年的心底,搅得他们从脚底到头顶都在颤栗。

    罗虎子心中一个劲地念着“幸好……幸好……”他相信,其他人都跟他一个想法。

    拔出矛尖,贾昊转身,举手抹着脸上的血迹,可那手也在抖个不停。作了两个深呼吸后,这少年整个人就平静了下来,一脸的淡然,根本看不出几秒前杀死过人。

    “同队知情不报,抽二十鞭子!”

    李肆接着出声,和马六一队的两个少年却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长气,眼见那树上的马六耷拉下了脑袋,心口血泉汩汩涌着,他们正担心自己也要遭同样的下场。

    溪水边,鞭子抽肉的噼啪声和哀呼叫痛声一边响着,其他队的脱衣检查也继续进行。

    没过一会,又有两个少年被拖了出去,其中一个在被喊到脱衣时就软在地上,一个劲地告饶,另一个却是肆无忌惮,就把金块藏在鞋子里,被搜出来还硬着脖子,总觉得李肆不可能再杀人。

    于是这个硬骨头,就送给了吴崖当练矛的靶子。

    第三个是胡汉山动手,他抹着脸上的血迹,走到罗虎子三人的身前,低低说着:“你们还不错,可如果背誓的话,我可绝不留情!”

    罗虎子心中的惧意渐渐散去,他胸膛也挺了起来,又没作亏心事,他怕什么!?

    杀的杀了,打的打了,李肆看住剩下那十八个流民少年,言语沉凝:“当日我跟你们的选择,不止是要求你们遵守誓言。该给你们的,我绝不会短少!若是哪一日,我背约了,你们大可无视自己的誓言,我绝不追责!”

    他提高了音量:“遵守和我的约定,担当自己的选择。这可是你们对着上天发下的誓言!不是我要杀违约之人,而是我代上天杀人!人在作,天在看……

    李肆沉声喊出了最后三个字:“我在管!”

    这三个字,不仅震得少年们一个哆嗦,身后关田等人心脏都嘭地大跳了一下。

    “我是明白了,为啥四哥儿没让矿场上其他小子先来淘金。”

    田大由低低说着,其他人都是一脸了然地点头。

    【1:满清前期,官府还一力介入宗族和主奴之间的关系,私刑要处罚的。而到了中叶之后,对地方控制力减弱,宗族和乡绅动起私刑来,官府多是默认。】

第六十九章 陈饭细炒

    “我是不是很冷血?”

    “我来这个时代,不是要解救他们吗?”

    “难道我也必须喊着口号,要他人为此牺牲?”

    田心河的河湾搭起了一排高脚木屋,那是以后的码头货仓,现在则被李肆当作临时的住所。一觉睡醒,之前杀掉的六个少年,面目就在李肆心底里转着,让他生出这样的感慨。

    没错,六个。第一天三个,第二天没有,第三天又是一个,金子终究会让人疯狂,这少年无师自通,将金子塞进了菊花里,不是走路显了形迹,还真看不出来。第四天那个,也许是被吓住了,将金子藏在溪岸边,晚上偷偷取了就想逃走,却被同队少年告发。第五天那个或许是冤枉的,他从没挖到过狗头金,那天忽然淘出来一块,放嘴里也不知道是想尝尝味道,还是想吞进去,结果被同队两人扑住。李肆当时不在,贾昊和吴崖起了争执,吴崖说该杀,贾昊见那少年可怜模样,觉得罪不至死。李肆的判定很简单,贾昊和吴崖分上下午值班,那会是下午,吴崖说杀,就按吴崖的意见办。

    可临到要杀人的时候,吴崖又后悔了,他也回想起来,那少年多半只是想啃啃,就跟他当初一样。李肆就告诉他,既然没有确切的定论,之前的决定就不能随意推翻。杀人是以吴崖的意见定的,他告诫贾吴二人,当自己能一言而决他人生死的时候,就要担当起自己的选择。

    当时李肆想的是让这十多个流民少年能被他锻打成型,成为后来者的警示和典范。对村人他可不好下手,对这些流民少年,他心中可没那份顾忌。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是不是也在以权谋成事呢?让李肆小纠结的是这点。

    接着他又释然了,他给了那些少年选择,这是堂堂正正的契约交易,如果他们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他当作工具摆布,也问心无愧。

    只折损了六个,结果好过李肆的预期。现在这些流民少年,已经将金砂当作普通的砂子一般看待。打个巴掌也要给个甜枣,接着李肆宣布,当他们成人后,这金子也有他们的一份,顿时将少年们濒临崩溃的心境提振得精气焕发,同时更为那六个少年不值。

    李肆这决定,关田等人都无异议,毕竟他们是亲手淘金子的人,没点特殊的待遇,光靠杀人也镇不住,私藏金子是小事,怕的还是泄露秘密。

    “可为什么不先说清楚呢?”

    关凤生就觉得小溪附近堆起来的六个坟头格外扎眼,他这样的憨实乡人,身边骤然出了这么多人命,心里总是难以接受。

    “没这六座坟,以后的坟还会更多。”

    李肆的回答,让关凤生呆了好一阵。

    眼见这十五个少年已经被调教成型,李肆就接进来第二批人,就是矿场上那些还上有父母的小子,总共三十多个。事前也立下了誓言,有那六个坟头的存在,还有未来能分金子的保证,这批人的调教就容易多了,总算没出现让李肆必须咬牙狠心的事件。

    从流民少年拉到河湾来,到现在稳定出了一支六十来人的淘金队伍,时间过去了接近半个月。算算金子之外的那件大事也该有了眉目,李肆就来到河岸对面的鸡冠山下,这里新起了一排简易棚舍,还有一柱青烟直上蓝天。

    这是田大由发现铁矿的地方,矿场不大,全是露天褐铁矿,要以之前在凤田村矿场的采矿速度,一年不到就能采完。原本有了金矿,还有新垦田,关田等人都不怎么在意这铁矿,可李肆坚持要在这里立窑建炉,为的却是他那桩真正的事业。所以关田等人就直接把凤田村矿场的东西全搬到了这里,把这当成未来的铁匠铺。

    “四哥儿,这才是真正赚钱的行当!”

    除了看过一次杀人,邬亚罗邬炭头再没上过山,就蹲在他新建的窑边折腾,见李肆来了,满脸兴奋地招呼着,还递上来一陀绿莹莹的东西。

    “这是石英料没选好,还是铅黄没搁够啊?”

    李肆掂量着这陀色泽如啤酒瓶的东西,眉头皱了起来。

    很老套的穿越众把戏,烧玻璃,李肆的那桩大事业就是这个。可跟一般的穿越众不同,他当记者的时候,曾经深入采访过工艺玻璃厂,对这玻璃的烧制技术,有更深的了解。

    要烧出透明的光学玻璃,关键得三个条件,一个是得有合适的耐火材料,最好是达到炼钢级别的耐火砖,邬亚罗折腾出来了粘土砖,这个条件具备了。第二是得用纯度很高的石英砂,这个在华夏难度有些高,就只能对一般石英砂进行精选,粉粹和煅烧。第三是加氧化铅,华夏古代的玻璃产业基本只产琉璃,就是没掌握到氧化铅的作用。氧化铅在这里叫铅黄,不是稀罕物,很容易买到。除了原料,生产时还得不断搅拌,所以玻璃炉窑也需要全新设计。

    李肆带着少年们在山上淘金的同时,就让邬亚罗在山下铁矿那里搭起了屋舍,开始研究烧制光学玻璃。半个月过去了,看起来没有太大的进展。

    “就以这翠玉琉璃作东西,也能卖得出去。”

    邬亚罗却是很有些满足了,从一个烧木炭的炭头,转变为研究耐火砖的“砖头”,现在又跻身为琉璃匠师,简直就是鲤鱼跳上了龙门。

    “那能卖多少银子?没好的画师勾画,一个琉璃瓶还卖不到一两银子……”

    对这家伙的不求上进,李肆很是恼火。他之所以选择玻璃为事业起步点,在于这东西在眼下的康熙朝不算扎眼,京城有琉璃坊在造,不过那都是接料再加工。目前的华夏,就少数几个地方能产玻璃,而且质量都很次,特别是光学玻璃,更没出产,就只有洋货。

    洋货进来的不少,价钱也不低,民间已经接受这东西是高档奢侈品,市场够大。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东西是基础产业,攀出了这一项科技树,就能得到很多项好处。

    “照四哥儿的吩咐,石英料我们都是粉碎了用手选,不是全纯的颗粒都不用的,看来是铅黄和耐火砖侵蚀的问题。我觉着应该再研究研究耐火砖,最好做成小锅子,投料可以少一些,一份份地试铅黄的比例。”

    说话的是邬亚罗的儿子邬重,二十出头,原本也只是憨实炭工,可自家老子被李肆带进全新领域后,他的进展比他老子还快,李肆正要说的东西被他道了个明白。

    “嗯,不错,邬重就来研究这玻璃吧,邬炭头你继续搞耐火砖。”

    李肆这话顿时让邬亚罗沮丧了,结果还得当砖头……不过他马上又振作起来,儿子被点名来负责玻璃这事,他邬家主持这事就坐稳了,有这玻璃事业在,金子……那都是小事了。

    “以后庄子里也开补学,专门教大人识字,到时候邬重可必须参加。”

    听李肆这话,邬重赶紧点头,他也知道李肆有《天工开物》,听说那上面有很多学问,不识字可学不了。

    “这翠玉琉璃……可以先作点零碎东西,试试商路,我让关叔和米炉头那些人来作模子。”

    认真说起来这进展也不算太慢,现在已是五月中旬,听说钦差已经上路,矿场也必须封了,关凤生手下的炉工,还有米德正带来的铁匠们正没活计,该把他们都用在这事上了。

    跟着李肆避开了儿子等人,邬亚罗问李肆:“四哥儿,咱们一直在商议着那份子的分法,可现在又有垦田的事,又有玻璃的事,瞧你也瞅上了这个铁矿,以后怕是还会有炼铁和造铁具的事,所以这分法,咱们几个一直都在挠头,想不出什么好章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就直接拿出来吧。”

    “半个月,你们再商议半个月,还没什么好章程,我就直接宣布吧。”

    李肆本着民主精神,想让他们再吵吵,这利益的分配可不是小事,需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沟通。而他还需要时间去继续锻打手下的少年们,他得靠他们为剑。

    本想接着上山,却被村人叫住了,说彭家人找。

    还以为是谈凤田村田地的事,李肆兴冲冲回去,见到的却是一帮挎刀扛枪的武夫。为首那人,一蓬茂密胡子,外加铜铃大眼,若不是顶着根小辫子,还真以为是张飞现世。

    “彭虎,是个武秀才,县里的练总,上次跟着李知县到过村子,也是西边彭家的人。”

    接待这人的是刘兴纯,凑在李肆耳边低声交代了背景。

    “他是来邀捐的。”

    最后一句话让李肆皱眉,本以为有李朱绶罩着,县里该没人找他麻烦了,可没想到,居然还是有上门打秋风的?

    “李小哥,这么小年纪就能代一村人说话,有本事啊,哈哈……上次跟着知县老爷路过,追杨春太急,也没跟你打声招呼,今次咱们可要好好亲热亲热。”

    彭虎的嗓音也很粗豪,说话虽然还算客气,可语气和看李肆的眼神,却是没把李肆怎么当回事。

    “咱家身为本县的练总,组织乡民防贼义不容辞,前几天得报说杨春在西边的黄老南山活动,咱家奉县爷令去清查。”

    彭虎没直接说来意,却说起了杨春,让李肆心中一震,这杨春还在跳腾呢?不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啊?李老爷没跟你说过?哦,你年纪小,这些事情自然不清楚。咱家这练总,是靠乡亲们的捐助干活的,眼下咱家要带着手下进山,不备足粮草可不行,这是上门来跟李小哥你协饷来了。”

    彭虎大咧咧地用着不伦不类的官话,直白地伸手了,听得李肆又怒又笑,协饷!?以为自己是官兵呢?

    李肆压住怒火,勉强应付着:“这个……彭练总,我记得咱们村每年不是在交练勇银吗?”

    彭虎讶异地嗯了一声,铜铃大眼瞪了起来。

    “四哥儿,那银子不过是操持常费的,现在练勇要进山,按惯例,附近的乡亲都得搭个帮手。”

    刘兴纯赶紧附耳讲解,李肆的怒火高度降低,温度再增,他摆出一张笑脸。

    “彭练总一心为民,小子自然得一力相助,眼下正有二十两银子的宽裕,本是备着开渠的钱,可剿匪重要,这钱彭总别嫌少,就先拿着吧。”

    李肆这会手上没兵,身上没名,可不好跟这个愣头武人纠缠,只好忍气打发了事。

    “二十两!?哈哈……咱家还真得嫌少!”

    彭虎仰头笑了。

    “咱家手下二百兄弟,每人分一钱银子,连水都喝不饱呢。李小哥,你在这垦田,漏漏手就是大把银子,怎么,这么看不起咱们练勇?”

    彭虎扭着脸,比划出两个指头。

    “二百两!”

    他拧着那粗大眉毛,把脑袋压了过来。

    “真要让咱家公事公办,那你们凤田村就得出十个人跟我走!对了,你们凤田村不是还想着卖田吗?那可是上千两银子的生意,可不要自找麻烦……”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那十多个汉子也抱着胳膊,眼神发冷地朝前靠了一步,看他这架势,所谓的“麻烦”,绝不止是卖不掉田那么简单。

第七十章 我要军队!

    李肆压住一口唾沫啐他脸上的冲动,这什么练总,看来也跟之前的杨春一个德性,那就是黑帮老大……至于什么出人,他可不想让村人被这家伙弄去送死。

    “王九!去找金山汛的萧千总,就说彭练总要找我协饷二百两,让他带银子过来!”

    李肆转眼瞅住了王寡妇的儿子,就这么高声招呼起来,王九应了一声,利索地就准备上小舢板,却被彭虎挥手拦住。

    “你这是要做啥?萧千总跟咱们的事有什么相干?”

    彭虎阴沉着脸,语气更为不善。李肆要一个千总带银子来?怕是带兵丁来吧……

    李肆不过是虚张声势,金山汛到这里,怎么也得大半天时间,见彭虎对他的恫吓也上了心,一声冷笑,继续招手。

    “那找田叔林叔,让他们带着之前杀退上千流民的长矛过来,咱们村没二百两银子,就送上两百根长矛!”

    彭虎脸绿了,拳头也捏了起来,身后那些人也动了起来,似乎就等着彭虎一声令下,就将李肆给绑起来。

    “哎呀,四哥儿,你说话也不注意,这不让彭练总误会了吗?彭练总,您也看到了,四哥儿这垦田架子都摊开了,一下哪有那么多闲钱?我这里有三十两银子,马上给您取过来,您先慰劳着兄弟们,后面的事,等您凯旋了咱们再好好说嘛……”

    刘兴纯赶紧上来调和,还放了血出来,彭虎本就被李肆又是千总又是长矛阵的搞得有些发虚,得了台阶,恨恨地怒哼了一声,也不敢再强压李肆。

    瞅着这帮人远去的背影,李肆铁青着脸对刘兴纯说道:“那三十两银子找我报销。”

    虽然报销一词头一次听到,可意思还是明白,刘兴纯点头哈腰:“这怎么好,是我自作主张……”

    李肆脸色和缓下来,自己还是太嫩啊,这点气都受不了,刚才彭虎要来硬的,他还真要吃亏。这彭虎是专业黑帮,庄子工地这村人也不多,可占不了便宜,刘兴纯也真是帮他化解了一桩麻烦。

    拍拍刘兴纯的肩膀,李肆表扬了一句:“你这自作主张,好!以后多多益善。”

    刘兴纯一脸笑意,感觉总算是朝着李肆身边近了一步,却不想李肆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我就不报销了”,顿时让他脸肉僵住,原来说的是他自作主张出钱好……

    “剿匪?祝你被剿吧!”

    李肆朝彭虎的船影竖起了中指。

    “军队!我要军队!”

    他在心底深处呐喊着。

    “淘金不过是你们的副业,你们真正要做的,是保护村人!保护大家的生命和财产!保护你们自己的饭碗!”

    鸡冠山东面山脚下,铁矿外的宿营地,李肆将自己的这六十名少年兵集合起来,建军计划,就此展开。还不止是为刚才受彭虎威胁的气,彭虎说到了杨春就在西面山里活动,也让他心中升起了莫大的警惕,不加紧建设武力,那可就是待宰的羔羊。

    “原来自己要做的不止是淘金啊,就不知道这四哥儿,不,李总司,又要教咱们什么本事……”

    队伍里,罗虎子兴奋地想着。

    他没有失望,先不提本事,得的东西就已经塞满了他满身满心鼓鼓胀胀。

    竹编小笠帽,遮阳又挡雨,乡人常备,这不出奇。灰棉布短衫,既不是没袖的褂子,也不是全袖的号衣,只有半截袖子,外加只到膝盖的裤子,而且裤管比寻常的裤子要窄很多。罗虎子摸着这比寻常布料要细密一些的短衫短裤,心想或许是料子太贵,所以要省点钱?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收到的厚麻布腰带给推翻了,寻常人家,那是一根绳子就了事,他们这些流民,以前甚至是拿破布条甚至藤蔓来扎裤子。看这针脚严实的腰带,上面还很规整地打着孔,加上铁环扣,估计得好几十文钱。

    接着下发的是两块奇怪的棉布,一尺来长半尺多宽,比衣服还厚。两头打着孔,各有五个小铁环缝在布上,就跟腰带扣似的。孔后还各缝着五根绳子,看样子是要扎起来。

    少年们正对东西的用途迷惑不解,贾昊拿着一块布给他们作了示范。裹在小腿上,再用绳子互穿两孔扎紧,众人这才明白,这是绑腿布。粤北的瑶民,还有那些猎户山民都会绑腿,据说走起山路来特别轻松。

    当又一样东西由汉字辈的少年分发给大家时,所有人都抽着凉气,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靴子,带底高邦的靴子,这辈子他们都没见过,呃……其实见过,只是在李肆的脚上。当然不是李肆那种高档的皮靴,仅仅只有靴边一圈是皮,之上的靴面和靴邦就是厚麻布。靴底也是一般的老松木加铁掌钉,靴底、后跟和靴头依然有老簧竹作内衬。

    随着靴子发下来的还有轻软凉快的竹草鞋垫,外加葛布袜子,别说流民少年,就连村里那些矿场少年,这辈子脚上都没如此舒适过,加上靴子踩在地上那种厚重感,人的精气神也提振了几分,一个个都像是飘在了云端一般。罗虎子感觉自己的靴子有点大,赶忙找着嫌小的同伴梁大换了,却不料两人都是左右不分,穿在脚上正觉不对,贾吴等管队少年指着他们,忍不住大笑出声。

    这一笑如引药,所有少年们都轰笑出声,取笑之外,更多是欢畅。

    同款新衣新裤,外加形制一样的小斗笠,绑腿绷得小腿紧紧实实,脚上沉稳着力,之前少年们虽然被训着站要挺胸抬头,可一直都不怎么适应,现在却感觉被这一身装束拘着,不站得笔直反而不舒服了。

    东西源源不断,让他们眼花缭乱。

    宽皮带,粗的一根扎腰,细的两根,背后交叉,前面平行,越肩而过。

    少年们再度不明白这腰带,特别是那两根越肩细皮带的用途。可再接下一件件东西,他们明白了。

    皮作的水囊,小竹篓套着,要求挂在屁股后面。

    干粮袋,跟水囊一左一右挂着。

    杂物袋,里面装着细纱布、绷带、三七药膏等等救护用具。

    腰间要挂不少东西,有那两根越肩细皮带拉着,重量就能分到肩膀上去。

    最后是少年们两眼放光,呼吸急促的东西,武器。

    一根形制颇有些怪异的木棍,四尺多长,一头粗一头细,还有背带连着,可以背在肩上。瞧这形制,短头握在手里,粗头揍人,会很痛。

    一柄带鞘的三棱短剑,他们在李肆和贾吴等管队少年身上已经见惯了,这短剑跟木棍的细头拼起来,就能凑成六尺出头的短矛,握住粗头前刺,似乎能使上全力。

    罗虎子拔出短剑,轻抚还抹着油的剑刃,一股异样的踏实感贯透全身,这一身的东西,被这柄短剑提着,让他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般人,似乎有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的事情,正等着他去作。

    再看向一脸严肃的李肆,罗虎子只觉眼眶有些湿热,他不清楚这感觉是为何而发,但他能确定一件事,之前他对李肆发下的誓言,不再是那么虚无空洞。

    “熟悉装束,学习怎么保养你们的装具和武器,明天开始正式训练!”

    李肆作了最后的训示,转身走向后面站着的关田等人,他们看着这六十来个形象焕然一新的少年,在一边已是瞠目结舌了好半天。

    “四……四哥儿……这样会不会招官府……”

    关凤生念叨起那一句老话来。

    “他们要出去都得换装,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肆随口安抚着。

    “可这一身……啧啧,怕是花了不少银子吧?四哥儿,之前你那五千两银子,已经不剩多少了,你还说不动用淘出来的金子,这可很难啊。”

    现在还没专门的帐房先生,田大由在协助李肆管账,李肆眼下如此大手大脚,他的乡人节俭本性终于翻腾起来。

    “是很花钱,靴子每双六钱银,皮囊、皮带每套六钱银,衣服加绑腿五钱银,袜子每双四十文,外加其他零碎,不算武器,他们这一身就是一两八钱银子。”

    李肆详细开列了清单,可心里却在说,这只是夏装,还有另外的春秋装和冬装,而且都是消耗品,一年下来,每人怎么也得摊上十两银子。

    “这……这可是以前矿丁两月的工钱了!”

    林大树抽着凉气,何贵邬亚罗也在点头,关凤生脸上已然红了,估计是想说点意思类似“败家子”的话,却又出不了口,正憋得辛苦。

    “这不是简单在花钱……”

    对这几个村人核心,李肆也不得不解释几句。

    这是投资,一方面按照他的思路建军,一方面以这些花费,将周围村子的各类人才拉扯住,他称呼为“以军融民”计划。

    首先就是刘村,这些靴子和皮件把刘村的杨皮匠拉到了凤田村来。可杨皮匠资金不足,李肆带着王寡妇一起入股,跟他合办了专作这些靴子和皮件的皮坊。李肆开列的订单,足以让这个作坊发展下去。

    其次是衣工,刘村好几家都是专作衣服的,李肆现在给出的单子虽然量不多,却已经够他们忙活好几个月,他们不得不开始考虑分包给周围村子里那些手工合格的衣工。还有米德正那些铁匠,先让他们做些零碎,吊着活路,再视具体情况吸纳进他的势力。

    除了现在的装具和武器,李肆这“以军融民”的计划里,还有专供军用的食品,以及帐篷等等军需物资。他要建的军队,不可能以量取胜,那就得求质,这质量,必须靠专业化凝练。后世种种实践真知,他都一股脑地用上。

    比如军靴,给少年下发的军靴是简化版,但对脚的保护却远超当世水平。别看这军靴事小,可涉及的不仅仅是形象。因为脚伤而丧失机动力,进而影响战斗力的损耗,就可以大幅减少,在这山地为主的粤北,意义更为重大。

    还有绑腿布这样的小细节,他就不用此时那种长长的缠腿布,而用费时少,可以随时灵活调整的绑腿布。各种细节,他都当作蚊子腿上的肉,一点点地照顾到。

    如果可以的话,李肆甚至想把后世最先进的单兵装具给搞出来,可惜没魔术贴这种东西……总体说来,眼前这些少年兵身上的东西,都带着超前时代的痕迹,遗憾的是很多材料跟不上,只能走山寨化路线。

    以商业化的手段,将建军和吸融周围村人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事倍功半。这军建在深山里,有麻风院遮掩,没太多泄密的顾忌。而商业化的吸纳动作,目前规模太小,也不会惹到官府瞩目。

    唯一的问题,田大由已经说到了,那就是银子。

    李肆不想动那些淘出来的金子,现在就只能指望邬亚罗那边的进展能快一些了。

    将小小烦恼丢在一边,李肆对关田等人说道:“后面半个月,我得埋在山上,下面的事情,就靠你们照应了。”

第七十一章 成材要纯粹

    “这不公平,他们一直在矿上作活,吃饱穿暖,那一身的肉可比咱们结实多了。咱们才吃几天饱饭,就要和他们一起比……”

    鸡冠山东山脚下,矿场之西的小山谷里立着一排木棚,木棚一头,几张长桌拼成长长一列,五十多个少年分坐左右,正在吃着晚饭。精细苞米窝头加白菜烧猪肉,还有稻米饭和蘑菇汤,对寻常乡人来说,这可是一月都难得享受一次的美味,可少年们却慢条斯理地一边吃一边交谈着,显得习以为常。

    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这已是训练的第七天,每天的午餐晚餐都是这个水平,他们甚至还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早餐,豆浆窝头加鸡蛋。

    头两天少年们撑开了胃口的吃,一是真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吃喝,一是每天的大运动量训练也让他们的胃袋空虚如无底洞一般。

    前两天的训练很简单,除了跑步之外,就是作李肆教给他们的什么“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有借着木棚外立起来的横杆作什么“引体向上”。总之每天必须折腾到筋疲力尽,两眼发虚才罢休。

    七天过去了,绕着木棚外那百步草场每天一百圈,俯卧撑仰卧起坐三百个,引体向上一百个的指标,所有少年终于都能完成,和他们一起锻炼的李肆就宣布,进入下一阶段的行军训练。

    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状况,流民少年和矿场少年很自然地结成了两个小团体。前者觉得自己比矿场少年先来,就算只是几天,那也是老资格。后者觉得自己和李肆关系近,流民少年不仅是外人,还个个瘦弱无力,前几天训练都是他们拖后腿,根本没资格骑在他们头上,相互间就有了冲突。

    李肆就将第二阶段行军训练改成了竞赛,把流民少年和矿场少年分成两个组,哪个组全员领先就奖励哪个组,奖励暂时保密,少年们以自己所得待遇为基础推算,都对这奖励充满了期待,相互间的火味更浓了。

    “这不公平。”

    梁大咽下一口蘑菇汤,继续发着牢骚。

    “这算啥?咱们二十一个人上来,只剩了十五个,总司才告诉咱们能分金子。他们那些人,上来就知道了有金子,马六那些人,真是白死了,这更不公平!”

    邓八子抹了一嘴油,也低声应合着,附近的几个流民少年也都是一脸心有戚戚的点头。

    罗虎子刚扒拉完米饭,碗里的米粒被舔得一颗不剩,听两个平素交好的伙伴这么说话,只觉怒气攻心。咯嗒一声,搁碗的手劲大了几分,话音虽然压着,却带着沉冷的气息,他不是多话的人,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你们是怎么了?刚受了点好就起了贪心?公平?为什么要瞧着别人去问什么公平不公平?四哥儿……总司对咱们难道还不公平?咱们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总司给的?家有百亩田的富人家都没咱们这日子,还要总司怎么公平?把咱们当宝贝儿子供着?”

    罗虎子平常沉默寡言,可憋足了心气倒出来的话,顿时将众人给震住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着那些矿场小子看咱们不顺眼。”

    梁大赶紧分辨着,急得脸也红了。

    “是啊是啊,说的是那些家伙,跟总司又没关系,虎子你可别多心了!”

    邓八子一边说着,一边还朝远处瞅着,贾吴等人另开一桌,不跟他们凑一起吃饭。而李肆更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享受独份小灶。

    其他流民少年也纷纷开口说罗虎子多心了,罗虎子脸色稍缓,瞅瞅旁边那些矿场少年,低声哼道:“有肉有力气又怎么样?比的可是走路,咱们从小就在山里爬着,跟着家里人从北面走过来,怎么着也走过上千里路,还怕他们?”

    “哟……不怕什么啊?是不怕屁眼里藏金子,还是不怕心口被戳个透凉?”

    一个矿场少年站了起来,他正好听到了罗虎子那话的后半截,可这一开口,却直奔流民少年心里的痛处去了。这少年叫方铁头,矿场少年里,就数这家伙瞅他们流民少年最不顺眼,经常说些什么野狗崽子不配跟他们一起分金子的恶言。

    “你有胆子再说说看!”

    两个流民少年一下就蹦了起来,正是之前和马六一队的人,他们自觉为这事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那二十鞭子的伤虽然好了大半,心里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听不得谁提这事。

    “想打架!?”

    方铁头周围顿时站起一圈矿场少年,流民少年也都站了起来,激得其他矿场少年全都跟着立起来,长条饭桌上,除了罗虎子,再没一个坐着的人。

    眼见方铁头和梁大的目光撞出火花,两群少年的群殴即将上演,罗虎子嘭地一拍桌子,也跳了起来,朝方铁头怒声道:“金子的事,大家都一样!你们有本事也藏点金子试试?”

    方铁头一怔,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他可不敢试。上山之后,关田等人刻意对他们这些矿场少年再三强调过,没让他们先上山淘金子,已经是四哥儿在照顾他们,不然那六座坟里,保不定有他们谁躺着。要不守规矩,负了四哥儿的良苦用心,四哥儿可再不会留情。再说了,既然金子本就有份,谁还去干那傻事?

    “有没有本事,咱们走着瞧!”

    罗虎子沉声说着,方铁头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嘿嘿,好!就看看你们这些野……小子,脚上到底有什么能耐!”

    这时候两边都有人急促地招呼着大家坐下,胡汉山一人过来了。

    “打啊?怎么没打起来啊?”

    胡汉山一脸遗憾,他是真心的遗憾,刚才见少年们闹起来,领头的还是他队下的罗虎子,第一反应就是冲过来抽鞭子,却被贾昊拉住了。

    “四哥儿说了,只要他们身上没带着刀子,任他们打,瞅着要伤人了再出声。”

    虽然贾昊也不太明白李肆这交代的用意,但他坚决执行命令,而吴崖也端坐未动,显然知道这命令。

    被贾昊附耳嘀咕后,胡汉山一个人前来处置众人。

    “打起来了,我就可以每人抽二十鞭子,明天该干什么还得干。”

    胡汉山说着让少年们胆战心惊的话,这九个管队少年身上比他们多了一条皮鞭。但凡有偷懒的,违令的,当场就拖出去抽鞭子,所有人都挨过。少年们总结下来,就这个胡汉山出手最狠。

    “这鞭子抽不成了,可瞧你们还这么有劲,今天没折腾够,等会所有人三十圈!”

    胡汉山横眉怒眼地发落下来,少年们全都垮下了脸,方铁头和罗虎子也相互对视着,都在埋怨是对方惹来了这罪。胡汉山悠悠回了自己饭桌,身后少年们的手搁在饭桌下,全都翘起了一根中指,这是李肆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习惯动作,他们也揣摩出来了,这是鄙视人的意思。

    “为什么要让他们结帮凑伙,还直接开闹?”

    夜晚,李肆在这训练场的屋子里,九个少年正听着李肆训示。

    “难道咱们不让,他们就不结伙不闹了?有人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江湖……”

    李肆平静地说着,贾吴和另七个汉字辈的少年,都是他的心腹,从训练开始,他就着意将这九个人朝领导者带。

    “流民小子和矿场上的小子,本就不是一类人,靠一张嘴巴,就能把他们说成一类?”

    李肆刻意不提他们也是矿场少年,贾吴等人却不觉有异,从李肆之前在凤田村,晚上单独给他们开课起,他们就已经自觉和村里和矿上的人不一样了。

    “我是希望他们融为一体,但首先就要认清他们不是一类人的现实。这就像是打铁,既得靠炉子将他们融在一起,成了铁坯后,还得用锤子在铁跕上锻打,把杂质挤出来,才能成可用之材。”

    李肆换了他们熟悉的说法,解释着消极处理两帮少年冲突的用心。

    “如果只把他们的矛盾压下去,你们就再看不清楚,等到他们不得不用刀子说话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语气悠悠,李肆的思绪也飘飞起来。

    “记住,愿望代替不了现实,只有真实,才能撑得起愿望。”

    这些话是李肆以前世记者的身份有感而发,少年们可听不明白。李肆收拾心神,没再继续发挥,而是跟他们讲解了具体该怎么控制这两帮少年的细节。这种程度的团队建设学问,对前世接触面远超常人的李肆来说只算常识。

    “方铁头和罗虎子,就是这两帮人的核心。”

    贾昊的话也应证了李肆的观察,他点点头,能出人才好啊,而且瞧起来,那个罗虎子的潜力更足一些。

    “进度比预想的快。”

    李肆作了如此评判,他对这些少年的训练计划分三步,第一步已经完成。以耐力论,这些少年远远强过后世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可论体能的话,那自然是差得多了。所以这七天,基本是在预热身体,补充营养,这样才能承受第二步的计划,那就是越野行军。

    按照一般穿越众的做法,除了跑步这个“大杀器”,还有一记所谓的绝招,那就是“队列训练”。可身为一个自诩另类的军迷,李肆认为事情得看实际情况。体能、意志、纪律、技巧这几项里,就他看来,能承载得起战斗的意志最重要,有了强韧的意志,其他事情都好说。而意志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能指望情绪。仇恨、贪欲和嗜血等等情绪,在一个人身上不可能稳定持久,靠这些情绪凝结出来的意志很不靠谱,虽然在某些时候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可不仅难以掌握,一旦受挫,意志再难振作。

    他要的不是狂战士,而是冷静的军人,这批少年是未来的种子,是未来的军官,更不能让情绪来主导意志。

    那么丢开情绪,真正的战斗意志从何而来?

    第一层就是职业精神,深刻理解自己的职责就是战斗,为此而掌握自己的情绪,使用自己的**,主导自己的心灵。在后世,这是靠大环境的逼压和无处不在的提示完成的,现在李肆没有,只能一点点凑。装具和武器的琐碎就是其中一环,提示他们绝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正如李肆之前体会的形式决定内容一样,没有形式,内容就立不起来。

    第二层则是团队精神,一个大团体里绝对会有小团体,这无所谓。李肆要的是基于战斗的团队精神,很多事情上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看法,但在战斗这事上,大家是一个团体,一个能够把命交给身边战友的团体。

    能将这两层精神凝结起来,目前阶段,李肆就已经很满足了,更高层次的东西还没到时候。至于忠诚,那是前提,不能跟其他东西混在一起。

    第二步的训练计划以越野行军为主,重点就是打造团队精神。刻意让两个群体的少年闹出一些不愉快,让两个团队竞争,也有助于目标的达成。先有小团体,才有大团体。

    当然,他和贾吴等人组成的管理层,也必须睁大眼睛,随时注意消除团体竞争间的负面因素,将竞争引导到融合的方向。

    推开窗户,见着罗虎子和方铁头正带着少年们跑步,两群人还刻意抢着速度,李肆微微一笑,就是这样的竞争。

    遥望夕阳,李肆挥起胳膊,捏捏自己那比之前结实了不少的肱二头肌,心中暗想,自己要练成了一个肌肉男,关蒄会不会不适应呢?

    【今日外出,提前更了,只一更,字也不少哦,另外,裸奔的感觉……好凉啊,可就是裸奔,居然还有这么多推荐票,朋友们的支持,让咱心口热乎乎的,如果能再多一些,咱就要……燃起来!】

第七十二章 苦难的郊游

    李肆不太想成一个肌肉男,可这是他未来军队的种子,他必须手把手扶着这幼苗一点点成长。所以他也得跟着少年们一起越野行军,好在他本也属于劳动人民,这点苦头还是能吃得。

    其实他很偷懒了,所有人身上都有一个竹背架,其他少年架子上绑着皮毯子、睡袋、帐篷和食物等东西,每个人背上都不下二十公斤,再加上短剑木棍,负重量都快到了三十公斤。而他李肆则只有轻巧的毯子睡袋,重量不到十公斤。

    李肆是在搞特殊待遇,包括贾吴等九少不跟其他少年一起吃饭,他自己更是开小灶,种种行为都在划分等级。

    这是李肆刻意的,之前他也思考过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批种子,这态度影响很深。他是什么态度,培养出来的少年们,带兵也会沿着这个态度走,所以必须慎重。

    当初为这事,他想得一晚上没睡,凌晨迷糊的时候终于有了结论,他不能照搬其他穿越众什么嘘寒问暖、解衣推食和吮血吸疮一类的作法。第一,这有违他的本心,演戏是必要的,但靠演戏来收买人心,他自觉没必要用在自己这批种子身上。第二,他对这些少年恩情已经够重,所谓“溢恩失威”,他可真不能把这些少年当他亲儿子对待。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军队就是个等级社会,而且是最严苛的等级社会。即便是三百年后,上下之分也毫无变化,这上下就是形式,得从各个方面标注清楚。

    因此,上下级就得有不同,想到这里,李肆也就安心吃小灶,享受少年轮值勤务,给他擦鞋子,收拾屋子。当然,他也不会顺应这个时代,将上下级待遇压成人格区别,跪拜什么的就免了。

    照着这思路,原本他可以不背东西,只是李肆也抱着锻炼自己的心思,毕竟体能跟少年们差别太大,也实在没面子。

    “四哥儿……哦,总司,两队都靠近了中转点。”

    一个小个子从树上滑下来,这是于汉翼,和身材宽壮的胡汉山正好是两个极端,矮小灵活,有一手爬树绝活。

    “情况如何?”

    来到树下,今天轮值勤务的徐汉川取下背上挂着的一个小马扎,撑开支在地上,李肆一屁股坐下,一边由着徐汉川取下他背上的竹架,一边问道。

    他们是绕着鸡冠山在作行军训练,这训练可不是简单地一群人走路。李肆等人就像是牧羊人一般,得一直照应。他们分成前左右三组。李肆带着三个管队为前组,在每天预定的行军终点等候大队。左右组各三个管队,分别跟着矿场少年和流民少年两队人。

    矿场少年和流民少年每天是分开行军的,李肆以简单的目测法估算距离,选定每天行军的终点,反正这鸡冠山山头绵延,以山头为目标就好。现在是初期训练,还是山路,每天走的直线距离只有二十里左右。接着再选定左右两个中转点,相距四五里远,把每天的行军路线拉成了一个四棱锥形状。李肆这一组走中线,距离最短,流民少年和矿场少年抽签选左右,就是他们当天的行军路线,实际行军距离在五十里上下。

    为了保证公平,左右组的管队少年会两天一轮换,除了押队照管之外还另有任务,那就是用李肆教的简易测距量高法,绘制粗略的鸡冠山地图。这片山区可是李肆事业的心脏地带,必须得把地形彻底搞清楚。

    “看来还是罗虎子他们能赢。”

    于汉翼依照自己所见作了判断。

    “谁让方铁头他们多了一倍的人呢?”

    徐汉川叹气。

    越野行军真不是野营郊游,人越多状况越多,仅仅只是三天,就出了不少麻烦。有不遵照卫生条令乱喝生水乱吃山果闹肚子的,不熟悉山路摔伤的,还有相互照应不密走散的。昨晚宿营,负责哨望的少年没留心照顾营火,营地还被不明野兽光顾了,这军没建起来,就先经历了一次炸营事件。让李肆一个劲地感叹万事开头难。

    除了演习之外,越野行军就是最贴近于实战的训练。不仅能锻打队伍的团队精神,还能培养管队少年们的领导能力,而对他本人来说,也能从诸多繁琐细节里,一点点熟悉对整支队伍的掌控。

    还好鸡冠山只是小山,猛兽毒物都不怎么厉害,要换到更西面那些大山里,他们这两天绝对要折好几个人。李肆依稀记得,小日本建设近代新军时,曾在某处雪山进行过越野行军训练,结果因为环境恶劣,地形不熟,领导无方,搞得死伤一半多,残酷胜过一次战斗。

    被初次越野行军的生涩困扰着,罗虎子和方铁头两帮人的竞赛,形势越来越明显。罗虎子那十五个流民少年,从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蹬着厚实的靴子,行军麻利得很。不是在组织力上差得太多,经常出点小状况,让全队人不得不停下来接应,他们能比方铁头那组快一半的时间。

    方铁头这边有三十七个人,以前全是矿丁,最擅长的是钻洞,越野这事很不习惯。又因为人多,出状况的比例也高出一倍。得亏平素就习惯了相互照应,掉队的事情很少发生,但由此速度也就慢得惊人。

    前两天都是罗虎子那一组快了小半时辰到中转点,今天方铁头一组勉强追了上来,可还有一半的路程,方铁头他们要继续追平,很难。

    “是有些不公平,估计方铁头会闹起来。”

    李肆嘀咕了一句,注意力转向了山下的西面。远处天际隐隐能见到还未散尽的炊烟,那应该是清远的浸潭,浸谭东北,也就是李肆现在所站之处的西北,有个淘金洞,那里古时就有人在淘金子。

    目光再转移到不远处的山谷下,一条溪水蜿蜒而现,这就是李肆的目的地,鸡冠山的前山。此次带少年们越野行军还不止为了训练和测绘,到前山摸摸金矿的底也非常关键。

    不到日落时分,三队人聚齐了,没等方铁头说话,另两个人先吵了起来,是贾昊和吴崖。

    “瞧,我领着就要快上一截。”

    吴崖得意洋洋,前两天是贾昊跟着方铁头,今天是他,虽然还是没追上罗虎子,可差距却比前两天小了很多,他把这事归功于自己的领导。

    “我是前两个窝头,你是让人吃饱的第三个窝头,还好意思说?”

    贾昊直接鄙视他,两人就开了吵。将两队人的特性和优缺点一一摆出来,吴崖坚持同等人数下,方铁头他们绝对赢,贾昊却认为罗虎子他们的优势太明显,结果不容置疑。

    罗虎子和方铁头看看他们,再对视一眼,都有一种被抢了戏的郁结。

    “都不服气的话,那就重新来比过。”

    李肆承认,之前他制定的规则确实有问题,搞得贾吴二人也陷了进去,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直白说,这是把水搅浑,有利于团队融合。

    新规则很快就出来了,贾昊方铁头带十个矿场少年为一队,吴崖罗虎子带十个流民少年为一队,这样就公平了。剩下的人跟着李肆的前队,趁这个机会,李肆也要熟悉一下亲自带队的感觉。

    第二天没上路,而是勘察和试采前山金矿,少年们起先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也有金子,可接着就平静下来。金子越多,他们的份也越多,这当然值得高兴,可除此之外,再无异想。

    没带淘金工具,这一天也就是找找狗头金,在金砂密度最高的溪流处粗淘一下,总共得了二十来两金子,也算收获不小。李肆将金子分成两份,让方铁头和罗虎子各自带一份,这决定虽然让少年们迷惑难解,可他们却习惯了不置疑李肆的决定,唯有方罗二人感觉压力很大。

    之前他们是由东向西,横着掠过鸡冠山北侧而行。现在就要转向南,再回转向东,将鸡冠山南侧扫过。鸡冠山南北窄,东西宽,到第六天,他们已经朝着后山的金矿营地进发。

    流民少年和矿场少年的竞争,已经演变成贾昊吴崖的竞争。第五天吴崖方铁头就获得了第一场胜利,到第六天中午,贾昊罗虎子又赶在了前面,再度抢回了优势。

    眼见贾罗要再次将吴方打败,鸡冠山却下起雨来。

    五月的广东是多雨之季,之前也下过几场,雨势不大,没什么影响。可这场雨来势汹汹,遮天蔽日,瓢泼都不足以形容。

    “不能再走了!会出事的!”

    方铁头对吴崖大声喊着,他们正行在一处山梁下,身上套着厚麻布涂桐油制成的雨衣,脚下靴子本就防滑,队伍还能前进。只是方铁头从未经历过这么凶猛的山雨,感觉继续走下去会很危险。

    “所有人用绳子连成一串!我就不信赢不了狗子那家伙!”

    吴崖倔劲又犯了,在他看来,这场山雨正是大好机会,可以再度战胜“狡猾的贾狗子”。早前李肆对管队少年都交代过,人员安全第一,可在他看来,不过就是雨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方铁头不再多话,三杀令里第一条就是战而违令者杀,现在虽然不是战时,他也不敢再跟吴崖争辩,甚至还隐隐有些羞愧,感觉自己太过胆小。

    十二人的小队互相护持着,正要从一道山涧涉水而过,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山涧上游的山石崩裂,如巨龙一般的水柱猛然卷下。

第七十三章 有得必有失

    “抓紧!”

    跨进山涧里的几人顿时被冲倒,带得后面的人也摔成一片。

    “安子!”

    水势太猛,绳子骤然断裂,最前方那人转瞬就不见了身影,吴崖方铁头高声呼喊着,喊声却如那身影一般,在激流中显得虚弱无力。

    后面的人拉着树干抱着石头,拼命拉扯住众人,可眼见激流越来越猛,情况越来越危险。吴崖和方铁头都在队伍前面,已被冲得迷迷糊糊,远处一声呼喊响起:“快救人!”

    那是贾昊,吴崖暗自纳闷,这家伙怎么跑过来了?

    一根绳子又传了过去,多了人又多了绳子,水里几人渐渐被拉向岸边。贾昊吐了口长气,拍拍身边罗虎子的肩膀,赞了一句:“幸亏有你提醒。”

    原本他们也在冒雨前进,可罗虎子看着远处方铁头等人要攀越的山头,心中很是担忧,那里有山涧瀑布,以他的经验,这么大的雨,跨越山涧很危险。贾昊顾不得争强好胜,带队赶了过来,想拦住吴崖,却没料到,一来就见着了险情。

    “我爷爷就是被山雨冲走的……”

    罗虎子脸上带着一丝凄然,见水里的人已经靠岸,他伸手将一人拉了上来,正是方铁头。

    方铁头一呆,神色复杂地说着:“你这可是要输了哦”。

    “输就输了嘛,你要是没命了,以后我可再没赢回来的机会。”

    罗虎子不以为意地说着,方铁头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

    人都上了岸,吴崖也正对贾昊难以情地挠头,却听罗虎子叫道:“快跑!”

    轰隆巨响远胜之前,山涧上游的山壁骤然垮塌,水带着泥巴和石头,融成更为猛烈的泥石流,朝着这二十多个少年倾压而下。

    众人忙不迭朝后方奔逃,可相互还用绳子串着,脚下也滑溜不定,背上更有沉重装备,跑起来格外费劲。

    眼见泥水就在百步之外,而他们离地势高的山坡还有好一段距离,少年们都有些绝望了。

    “丢掉东西!”

    一个喊声响起,像是一道坚固的堤坝从他们心中升起,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李肆出现在山坡上,正气喘吁吁地扶着腰,这一趟急赶快要了他的小命。他在后方也见到了山涧溪流,前世就是被泥石流害的,当下就知道情况危险,急赶一阵,也想拦住吴崖,却只踩住了这一灾的尾巴。

    “丢掉!别发愣!手牵手!”

    见少年们还有些犹豫,李肆再度高声喊着。

    少年们是不舍得,背上都是他们视为珍宝的装备,要他们眼不都眨地丢了,可真是太难。

    可他们不敢违背李肆的命令,一边跑一边咬牙将背上的竹架子卸了下来,接着手牵手地拉着,朝山坡上靠近。后面的方铁头和罗虎子听到这命令,楞了一下,却停步卸下竹架子,翻找起东西来。

    他们是在找李肆让他们保管的金子,可雨水滂湃,水滑不已,外加泥石流即将卷来,心神紊乱,一下哪能翻找出来。

    “完了……”

    方铁头和罗虎子对视一眼,脸上都是透青,两人就一个念头,搞丢了金子,这罪估计不比私藏金子小,他们的脑袋……

    “继续找!”

    “不能拖累大家!”

    两人点头,心意已决,都抽出短剑,要将腰间的绳子割断,而后面的泥石流已经涌到了三四十步处,最多三五息就能卷走他们。

    见两人这动作,李肆挥臂招呼着:“把那两个蠢货拉过来!”

    短剑没落到绳子上,两人就被拉倒,几十人合力,飞快将两人扯上了山坡,泥水激流就擦着他们的靴底而过,少年们丢下的竹架子如小石子一般,瞬间就消失了。

    “金子……”

    罗虎子痛苦地闭眼。

    “脑袋……”

    方铁头心里身上都在打着哆嗦。

    “安子和杨柱没了……”

    贾昊和吴崖垂头丧气地报告着,这两人一个是矿场上的,之前被水冲走,一个是流民少年,最靠近泥石流。

    李肆一阵心痛,老天爷对他还真是不客气呢,一场山雨就要了他两个人的命,这可是未来的种子。他更后怕的是,不是贾昊和自己及时赶到,丢掉的那就不是两个,而是十多二十个。

    再看看罗虎子和方铁头两人还手牵着手,脸色灰败地对视着,而其他少年都喘着大气,互相看着,再没了什么矿场和流民的区分,一股暖意在李肆心底升起。

    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索取了代价,也给了他想要的东西……

    “金子……”

    吴崖朝泥水奔流之处看出,一脸的痛惜。

    “是啊,金子没了……”

    李肆叹气,罗虎子和方铁头心揪得想吐,都耷拉下了脑袋,准备领受李肆的责罚。

    “竞赛的奖励也没了。”

    接着的话让众人怔住,原来这金子……是要给竞赛胜者的奖励?

    “所以呢,竞赛结束了。”

    李肆的语气不见沮丧。

    “但是,你们都是赢家,我会给你们另一样奖励。”

    笑容回到李肆的脸上,看着少年们转忧为喜,不分彼此地握臂拍肩,李肆心想,这也是给自己的奖励。

    山雨渐小,百里外的一处山谷里,一个阴冷嗓音正在高喊:“我们赢了!”

    一只手正提着一根辫子,将一颗头颅高高举起,头颅上的茂密胡子沾满血迹,一双失去生气的铜铃大眼显得格外狰狞。

    “这是县里的练总彭虎,以前还经常跟我拼酒,跟我也干过不少勾当。现在我成了贼,他就心急火燎地想灭了我的口,没想到啊没想到……彭练总会蠢到就带一百多号练勇庄丁进山!以为我杨春只是个小贼么!?”

    “我们现在可不是山贼!我们是反贼!”

    随着手臂的挥舞,刃身上的血水在细雨中挥洒而下,杨春快意地呼号着。

    “太爷英明神武,咱对这大计也越来越有信心了。”

    杨春身边那姓孟的贼首,一脸钦佩地看着杨春。

    “别叫我太爷了,我杨春现在是天威将军!”

    “见过将军!就不知道会给标下安排个什么职位呢?我挺喜欢总兵这称呼。”

    两人神色兴奋地交谈着,以杨春为中心,山谷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百多具尸体,二三百人正如秃鹫一般翻找着尸体上的东西。

    “太爷!不,将军!这伙练勇给咱们送来了不少兵刃,就着这机会,咱们去把凤田村那帮泥腿子给剿了!劳两头的仇,我牛十二可不会忘!”

    之前从寨堡里逃出来急报杨春的山羊胡汉子,脸色狠厉地说着。

    “劳两头的仇?是你两个哥哥的仇吧?”

    杨春冷哼道。

    “凤田村那帮人,特别是那个李肆,我可一刻都没忘!”

    接着他沉冷地摇头。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牛十二不甘心地咬牙,却再没多话。

    “我们还会赢下去!”

    杨春再度振臂高呼,现场这几百人挥起武器,高呼应合着。

    “彭虎全军覆没!?杨春干的?”

    李肆在鸡冠山有三个据点,一个是山上金矿营地,那是绝密之地,只供淘金时住宿用。一个是山下矿场西面的山谷,那是少年司卫的训练营地。还有一个就是矿场,跟建设中的庄子隔河相望,离训练营也就两三里路,现在有邬亚罗邬重父子俩的砖窑和玻璃窑。青田公司的秘密总部也在那,关田等人要商量什么绝密之事,都在那里谈。

    李肆带着少年们完成了越野行军训练,刚回到训练营,发现关田等人已经等在这里了。

    听到彭虎挂掉的消息,李肆很是不爽,同时也在吃惊,杨春的能耐骤然高涨,这可不是好事。

    “罗师爷又来了一趟,说现在全省匪情紧张,知府老爷压下来了,要县里赶紧推行牌甲制。咱们这一里独门独庄,李县爷就给咱们独立了一保。罗师爷是要咱们尽快把保正牌头的人报上去。”

    田大由说的这事是新情况,所谓牌甲也就是保甲,以前的保甲只分两级,牌甲分三级,管束也更严格。李肆心中又忧又喜。忧的是,官府的束缚又深了一层,喜的是,眼下这形势对他建军有利。自己能独立握住一保,在拥有兵刃这事上,就少了一层顾忌。

    思绪转过,李肆又关心起了彭虎。之前受了这家伙一番气,就这么死了,他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杨春这家伙怎么这么冲动啊,我还没找彭虎这混蛋算账呢……”

    关田等人对李肆的小心眼不怎么理解,就只说他的父亲也是武生员,估计会接任彭虎的练总,去找杨春报仇。

    “祝他也早日升天!”

    李肆随口施放了一个诅咒术。

    “庄子最里面一圈建了起来,现在正在立外墙,你的屋子先安置出来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住啊?二姐……蒄儿正等得你心焦呢。”

    关凤生的话,让李肆心口也是一阵跳腾,这阵子太忙,就一直把关蒄丢在凤田村里没怎么关心,现在似乎可以轻松一下,享受享受小姑娘的服伺。

    不……再等等,还有事得料理,得准备,比如说教着贾吴等管队少年总结越野行军的经验教训,就跟以前整理出卫生条令和作息条令一样,得开始完善行军条令。另外,“矿场派”和“流民派”的事情,也该作个阶段性的了结。

    送走了关田等人,李肆就将所有少年召集起来,宣布训练进入下一阶段,而当他终于揭晓了此次竞赛的奖励时,少年们都欢腾起来。

    傍晚,训练营外的一片空地上,两座坟墓立了起来,坟碑上是两个颇为陌生的名字:“安堂怀”、“杨堂念”。

    “他们是被咱们害死的,要不是咱们争着……就不会有这事。”

    “不,我觉着不是谁的错。总司都没处罚吴管队,反而说是自己疏忽,没教会大家注意地势,他们是老天爷收走的。”

    少年们鞠躬行礼,向两个行军训练中死去的同伴致敬。仪式完毕后,两个少年还舍不得离去,就在墓前低声对话。

    “你们……脚下真有本事,你这人也不错,谢谢你,罗堂远。”

    “还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们更没必要说谢谢,方堂恒。”

    “是啊,总司说,咱们虽然不同姓,却都是兄弟。”

    “可就算是兄弟,也要分出高下,你会知道,我可不止是脚下有本事。”

    “嘿,罗堂远,说你胖你就喘了?你这个头,能跟我比刺枪术?”

    “谁输了,就给赢的人洗一个月衣服。”

    从前的罗虎子和方铁头已经不复存在,在同伴的墓前,罗堂远和方堂恒立下了新的约定。

    【写着写着,对这帮少年的笔墨就下得重了些,自己都觉得最近的进度有些慢,不过别担心,山雨已来……今日依旧有事,两更一并奉上,下午和晚上就没啦~~】

第七十四章 难料的讽刺

    “啊……啊噢……”

    “小声点,外面人家会听到的……”

    “可是……哦哦……痛啊!”

    李肆趴在床上,露着上身,关蒄跪坐在他身侧,正用手肘揉着他的腰。

    “痛也不能叫!四哥哥是大英雄,怎么能让人知道你也会叫痛?而且叫起来也像是杀猪一般难听……”

    关蒄撅着小嘴满脸的不爽,仿佛心中那尊完美无暇的神像破碎,正很是着恼。她手肘的动作虽然还显生涩,可一招一式却还真不是乱来。

    “傻丫头,你是我婆姨,痛了爽了我为什么要遮掩?”

    李肆呲牙咧嘴地说着,他的腰伤了。前两天带着少年们开始作拼刺训练,他以身作则,将印象里模糊记得的解放军叔叔刺刀术简化了出来,教他们用长矛作战。说起来也脸红,这方面他可没什么底蕴,就只能教他们“突刺”、“上下横挡”、“左右卸挡”以及“甩柄”。反正在他看来,只要强调群体对战,绝不落单,会这点东西也足够了。

    他这个不学武术的家伙,不太懂腰上的发力,结果两天下来腰就伤了。趁着这机会回了已经建好内圈的庄子,享受起新修的屋子,还有屋子里的萝莉服伺……

    “这样啊……”

    “婆姨”二字按下了关蒄撅起的小嘴,她眨巴着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思维也开始发散了。

    “那是不是我痛了爽了,也不能遮掩?”

    这话让李肆的思绪飘得更远,想要发笑,气沉到腰上,却又痛得叫了出声。

    “看来得用上绝招了!”

    关蒄咬牙,骑在李肆的身上,用膝盖揉了起来。

    “那个盘金铃教了你不少东西嘛……”

    李肆一边抽气一边说着,这套按摩术是盘金铃教关蒄的。她来了庄子几次,没等到李肆,求知欲正强的关蒄找她讨教医术,盘金铃就教了这套按摩术。瞧她人小力弱,还专教肘膝按摩,让李肆一个劲地乱猜,盘金铃教的这东西,跟后世的马杀鸡有什么渊源。

    “二丫头,四哥儿在么!?萧千总来找他了!”

    院子里关凤生喊了起来,李肆长出了一口气,岳父大人,你再不来,咱这个实验品,可要被你女儿给揉死了……小姑娘毕竟是初学新嫩,就跟他教刺刀术一样,动作全然变形,这不是按摩,是揉面。

    咬牙下了床,关蒄给他披上轻葛汗褂,李肆笑着对她翘了个大拇指,然后僵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门。看着他的背影,关蒄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粉艳小脸笑开了颜,小小的成就感胀满心田,捏着小拳头,嘴里低低念着:“等四哥哥回来再继续,要更用力哦,关蒄!”

    李肆幸好是没听到,不然真要摔上一跤。

    庄子的中心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广场,一溜二层小长楼在广场南边,北面是一片小院子,每座都只两进七八间厢房,普通一家人足够。李肆的院子夹在最里面,四周被关田等人的院子围着。

    踩过青砖铺成的地面,穿过还只铺着碎石,长宽不过三四十步的小广场,朗朗读书声越来越响亮。那溜儿小长楼的上层是三间可容五六十人的教室,现在还只用着一间。

    李肆进了长楼最西面的一间屋子,见着箫胜那张眉头皱得跟风干橘子的面孔,他也没在意,这家伙每次见他都这德性。

    正辛苦地提着腰准备坐下,萧胜开口,李肆手一抖腰一闪,差点坐在地上。

    “浛洸被杨春占了!”

    “镇标左营败了,游击侯林战死!”

    “县里刚接任练总的彭通,就是彭虎的父亲,也死了!”

    自己的诅咒术应验了?

    李肆身心合一,此刻是又惊又痛并快乐着。

    浛洸,就在李肆这新庄子西北五六十里处的连江北岸,此刻正黑烟冲天,原本熙熙攘攘的镇子空空荡荡,偶尔能听到凄厉的惨呼,还有饱含各种意味的畅快狂笑。

    一行人正走在浛洸的街道上,如众星揽月一般被数十人簇拥着的杨春已然换了行头,头上是缀着红缨,竖着水晶珠子的凉帽,身上是黑绸镶金长袍外罩狮虎纹红马褂,挎着的腰刀也换了鞘柄华贵的长剑,金玉坠子挂了一腰。

    “官兵也太无能了!瞧这势头,县城咱们是一攻就破啊!”

    “连游击都死在咱们手上,外加那个老彭练总,咱们可是二连胜!还有哪股官兵敢跟咱们为敌!?”

    “这都是将军的本事!不是将军指挥着咱们来了一出声东击西,咱们这些粗汉子,就算人再多,也整治不了这四五百号官兵练勇。”

    众人一脸灿烂笑容地赞着杨春,杨春却脸色阴沉,不为所动。

    街道上伏尸累累,男女老幼都有,染得满地血斑。杨春停步,正要开口,旁里一扇房门猛然撞开,蹿出个白花花人影,定睛一看,却是个长发披洒的赤身女子。再一个人冲出房门,双手提着裤子,一脚踹倒了那女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一手捞起女子的腰,下身就直接朝她腰下撞去。

    “何大都……杨太爷……哦哦,杨将军。”

    那人感觉有异,转头瞅见了一大群人,赶紧招呼出声。他这一闪神,那女子再度挣脱了他的束缚,呜呜哭着,埋头嘭撞在了对面的屋角上,雪白**、漆黑发丝,顿时加入了一团猩红,色调异常刺眼。

    “让你们爽了一天还不够!?我下的集结令就当是摆设!?”

    杨春疾步上前,一脚踹倒了那人,哗啦抽出长剑,眼中精芒四射。

    “今天就拿你来行军法!”

    他正要砍下,那人咕噜滚到一边,朝杨春身后喊了起来:“大哥救命!”

    没等他喊完,就有人扯住了杨春的胳膊,那人笑嘻嘻地劝着:“将军,官兵都被杀破了胆子,就算有外地的官兵来,那也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兄弟们在山里憋坏了,也该好好放松一下。那是我小舅子,将军多包涵……”

    杨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身后其他人还跟着叫了起来,都说急着撤走干嘛,还没爽快够。

    “十天半月个屁!最多不过三五天,官兵就能围上来,不趁着机会拉扯他们,大计可就要泡汤了!”

    杨春脸红脖子粗地叫着,众人低头不语,却都鬼鬼祟祟地对视着,脸上全是不以为然之色。

    “牛十二呢!?”

    杨春怒声问道。

    “好像是说要办趟小事,带着他那些清远兄弟走了。”

    那个孟大都一边说着,一边挥手,让身后两个少年后退,似乎是不想让他们见到前方那具死相凄惨的女尸。

    “小事!?”

    杨春脸色已经转紫,憋了好一阵,跺脚恨恨道:“就你们这些人,真是难成大业!”

    “这杨春,真是大器晚成啊。”

    庄子里,李肆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说起来还是他将这杨春从一个碌碌无为的典史,造就成一个足以在历史上写下一笔的反贼。接连杀了两位练总不说,居然还干掉了一个游击!

    他也顾不得腰痛,转头招呼着关风生:“让凤田村那边的人赶紧集合到庄子上来!田?苗?家当?全都别管了!贼匪就在几十里外,还顾得着那些!?”

    萧胜嗯咳一声,插嘴道:“这是昨天的事,他真要到这里来,这会就该到了,哨探回报说,贼人一直在浛洸烧杀掳掠,夜里都还闹腾不休。”

    李肆心中微微发冷,浛洸可没城墙,据说平常都有上万人来往,在这英德,繁华程度不比县城少多少。杨春这帮贼匪在这样的镇子里折腾,不知道已经出了多少人命。

    “可提防着也是好事,我过来找你,是跟你知会一声,镇标左营不仅侯游击没了,下面的都司和守备也都战死。白总戎让我署守备代左营,就在金山讯驻防。”

    怪不得萧胜一脸扭结,金山讯是西面去县城的必经之路,这是被委了守关重任。他这话让李肆更是凉意大起,游击都司守备都完蛋了,等于这一营全军覆没,这杨春现在到底有多少手下,能凶悍到吃光一个营的绿营兵?

    “营兵都还要应差,加上兵缺,之前去的也就是二三百人和一百多彭家的家丁,这下彭家可是赔了血本。依着这架势,杨春手下怎么也得有两三千敢战的贼匪……”

    萧胜说到彭家,也像是说到了自己一般。

    “现在白总戎把我塞到左营,只剩下三四百老弱病残,老哥我是找你来求援了。”

    李肆咦了一声,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打这么精的算盘了?

    “你手下那几个小子,还有矿场上的矿丁,那可都是精兵啊。”

    萧胜还没注意到李肆的脸色,自顾自地说着。

    “县里牌甲制也推开了,听说你这里已经是单独一保。眼下是惊动一省的匪情,按律附近保甲可得配合官兵,四哥儿,咱们再一起联手?”

    李肆呸出了口。

    “咱们保自己小命还成,要跟着你去守关,休想!村里的老弱谁管啊?”

    萧胜叹气,像是在自语,也像是在继续求李肆。

    “白总戎已经请令让三江口协和南雄协出兵,他也调动了右营。我没料错的话,明天督标就能出动,提标远点,后天也能出动。三五日后,大军就能围上来,怕的就是杨春这三五日里急攻县城,我可就是首当其冲……”

    李肆翻白眼,像你这种实诚人,上司同僚不坑你才怪了……

    “那就祈祷大军真能在三五日里到吧,你也别太担心,杨春手下全是贼匪,骤然夺了浛洸那样的市镇,不刮地三尺,闹腾个三五日可不会罢休。”

    李肆有些走神,嘴里悠悠说着,萧胜叹了口长气,想着这家伙料事极准,这话也跟自己的判断相近,心中终于放松了一些。

    “杨春这家伙还真是有雄心,居然能忍住不来找我报仇……”

    李肆心中正有些复杂难明,他满脑子想着造反,却没料到自己的仇人居然先反了,这世事还真是讽刺啊……

    当然,世事也讽刺了李肆,他并不知道,在杨春之外,他还欠着某人的血海深仇。

    【今日杂事还没完呢,又只有一更,合掌,悔过……同时……备战!】

第七十五章 豁出去的赌博

    “今晚上的风可真渗人,王癞头,是不是在想你的婆姨了?”

    陶富提着长矛从正打哆嗦的王癞头身边走过,随口取笑了他一句,虽快六月了,可这几日寒雨连连,此刻大概又是寅时凌晨,衣服穿少了还真有些冷。

    “不是风……我去小解……”

    王癞头扶着木栅栏,朝外再张望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陶富本想取笑他胆子贼小,可看着火光下,自己的身影拉在栅栏和土坎上正摇曳不定,心中也是一凉,话没能出口。

    贼匪要来了,自己说不定真要死的……

    陶富不想死,之前他在凤田村矿场,每日埋在矿洞里挖六七个时辰的矿,住的是矿场边的草棚,吃的是稀粥米糠,每月挣不到一两银子,不是关炉头田镶头带着大家相互照应,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沦落到什么地步,那时候他也没想过死。

    几个月前,那个读书读得半呆的四哥儿,在矿洞里一下被石头砸开了窍。陶富就觉得,自那之后,好事情就像雨点一般绵绵不断砸下来。先是免了皇粮,接着跟大家一起当上了炉工,再之后欠债也免了。靠着四哥儿,大家还避过了麻风女的过癞,顶住了流民的劫掠。铸完炮后,所有炉工都分了五两银子,他家的田早就绝卖光了,为此还得了十两银子的补偿,捧着三十年来都没得过这么多的银子,他甚至还动了早已麻木淡漠的心思:讨个婆姨,这时候他更不想死了。

    婆姨……还真是有可能的。

    陶富在想着村里人的传言,说正有一场大富贵等着他们,四哥儿就是菩萨降世,满心就想着为他们谋生计。其实什么大富贵,他并不关心,眼瞅着庄子建了起来,会有自己的一进小院,而庄子外的田地,据说每户也有二三十亩。他已经满心憧憬着未来,可绝对不想死。

    该死的贼匪!

    想到这会自己不是躺在床上,手里也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长矛,大半夜的,还在这土坎上栅栏里巡夜,而那美妙前景也蒙上了重重一层阴影,陶富就怒火中烧,原本心中那点寒意被驱散。

    “如果他们真敢来,我可不会还像上次那样,只用长矛比划!”

    心思正在翻腾,王癞子回来了,依旧打着哆嗦,看了一眼西面那堵高墙,王癞子深深叹了口气:“这墙要能有三面,不,两面也好。”

    陶富那暖起来的心又冷了下去,跟着王癞子看看那堵高墙,机械地点了点头。

    庄子建起的这部分以小广场为中心,南北分别是蒙学楼和二三十套小院子,被一圈临时厢房裹着。这厢房的外墙是砖石夯土混合,厚有两米,高三米多,开了不能进人的高窗,原本就是备着当内堡护墙。现在搭成厢房,可以临时住人,还可以当仓库。

    遗憾的是,这工程太大,到现在只立起了西侧一面六七十步长的护墙,其他三面还只有挖沟堆起的土坎护着。庄子离河不太远,原本就要引水灌田,围着庄子内圈的那道四五米宽一米半深的水沟早前顺势挖了出来,只是现在还没引水入沟。

    得知可能有贼匪光顾,昨天村人们全体出动,就着另三面土坡立起了木栅栏,还安排了巡夜值守。凤田村的村人都庆幸不已,要不是有李肆带大家在这里垦田,修起了这庄子,还一力坚持挖沟立墙,他们可没有一点依凭。

    在这粤北英德,五六十年前闹过白头红头贼,三十多年前尚藩余孽闹过一阵,除此之外再没经历过大的贼情。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更难想象居然能有杀掉两个练总一个游击,打败了几百号官兵的贼匪。可这消息是萧千总带来的,没人不信,不仅凤田村人胆战心惊,刘村那一帮做工的也都不敢再回自己村子,央着在这里避祸。这里起码有高墙有沟坎,村里还有几百柄长矛,两村人加一起有一千三四百人,成丁四五百人,怎么着都能顶一下。

    最关键的是,这里有四哥儿李肆。

    “四哥儿今天不在呢。”

    王癞子叫着这称呼,身上那哆嗦也缓了下来。

    “在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四哥儿来守夜?”

    陶富损了他一句。

    “哪呀,不过是想让他知道,咱可没偷懒……”

    王癞子嘀咕着,接着忽然一怔,陶富也惊住了。

    “有动静!?”

    悉悉嗦嗦的细碎杂声急速逼近,就着身后火把的光亮,两人眯眼仔细看去,顿时都吓得全身酥麻。

    一片黑潮从夜色里泄了出来,正朝他们这道木栅栏涌来,鱼鳞般的亮光在那黑潮中闪着,那是兵刃的反光。

    “去……去发……发警报!”

    王癞子的哆嗦猛烈起来。

    “你呢!?”

    警报就是身后几步的铁钟,那是关凤生之前就着铸炮剩下的生铁造的,因为是好铁,音色隐隐能跟寺庙的铁钟相比。

    “我……我动不了……”

    王癞子话没说完,空气低沉嘶鸣,噗的一声,一枝羽箭骤然钉在王癞子的脸上,也将一片腥热浇到了陶富的脸上。

    直到又一记破空声从耳边掠过,半边脸都被刮得发麻,陶富才回过神来。他转身就奔向那铁钟,第一步只觉无比沉重,心中似乎有无数念头挤撞着,第二步却轻灵了,杂乱心绪被一个无比清晰的意念压碎:发出警报,四哥儿能救我……

    跨到第三步,陶富只觉背心被一柄烧红的铁刺戳穿,他也中箭了,被箭上余势带着,朝前扑向地面。

    救不了我,救大家也行……

    疼痛烧灼出这样一个念头,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即将扑地的瞬间,扬起了手里的长矛。

    铛——!

    陶富栽在地上,铁钟也被他的长矛敲响,在这沉寂的夜色里,钟声异常响亮。

    庄子沸腾起来,大批村人冲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自河湾看向庄子,火光冲天,几只舢板载着少年司卫们,正朝河对岸划去。其中一只舢板上,李肆紧锁眉头,眼瞳中的怒火和那火光连成了一线。

    还真是来了,就不知道村人们能不能顶得住……

    得知杨春占了浛洸,他就在作着抗匪的准备。虽说杨春这段日子像是忘记了他一般,就埋头跟官兵作对,可李肆却不敢懈怠。当天就守在庄子里,分派值守,督着村人造栅栏。守了一夜,没见什么动静,第二天他就回了矿场,将少年司卫门从训练营拉到矿场来住,随时备着支援庄子。

    以他的判断,杨春很有心计,早前灭了彭虎的练勇只是小试身手,接着袭扰浛洸,引得镇标营兵和彭虎那个报仇心切的老爹去救援,被杨春在镇外半路伏击,最后才将浛洸收入囊中。

    由此推断,杨春现在多半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从浛洸渡江,一两千号贼匪怎么也要一天才能收拾停当。再从连江南岸走到他这里,又得一天。他这庄子在英德南面的偏远之地,就算当天碾平了庄子。不管是回浛洸,还是去攻打县城,都得两三天时间。算起来,他要跑这一趟,会浪费四五天时间,这时候四周估计已经被官兵围住了。

    杨春是典史出身,很熟悉官兵的反应速度,所以李肆认定庄子暂时不会受到大队贼匪的攻击。

    但派小队人马来复仇却是顺手而为,白天倒没什么,李肆怕的就是贼匪趁夜突袭。为此他再三告诫过关田等人,一定要注意巡夜,同时绷紧脑子里那根弦,准备随时反应。

    李肆相信,有了上一次对付流民的经验,村人再怎么也不会是待宰的羔羊。从矿场到庄子不过一条河一里路,十来分钟就能赶到,还能伏击贼匪,他也就没呆在庄子里。可看这火势,似乎有不少屋子被点着了,李肆揪心不已,暗骂自己还是太轻忽,十来分钟能发生很多事,真不该这么行险。

    “这是你们的首战,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对得起自己。”

    带着少年司卫门上了岸,李肆没有废话,就沉声说了这么一句。少年们回应以粗重的喘息声,紧张、畏惧和兴奋全都混在了一起。

    “贼人没攻进庄子!”

    于汉翼跑了回来,带来的通报让李肆松了一大口气。

    借着火光,隐隐看到庄子南侧正有密集人头攒动,呼喝声不断。李肆心中又是一阵紧张,这可不是之前寨堡那意外之战,他手上没炮没枪,部下全是少年,人数也不一定占优,还不确定他们的意志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这一战。

    转身看去,正见数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火光飘曳,这些目光却清澈而急切,就等着他下令。李肆释然,作了那么多准备,费了那么多心力,眼前正是测验之时,自己还要忐忑什么呢?砝码都已经压下,现在能做的,就是丢下骰子……

    “吴崖队左、胡汉山队右,两排,横阵前进!贾昊队绕到庄子东边!”

    李肆一声令下,五十六名少年俐落地分成三拨,依令而行。此刻他们身上没了之前那些繁琐装具,短剑和木棍已经拼接为长矛扛在肩上,十人一排,朝前急进。

    李肆跟在左右队的缝隙间,身前于汉翼、徐汉川和另一个瘦小少年张汉晋都手持腰刀藤牌,将李肆的身形严严实实遮着,他们的武器是李肆从萧胜那要来的,这个小小的四人游兵队负责照看两队的后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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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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