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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总有东西值得舍命去拼

    “炮是帮白总兵造,当然没什么,可咱们不是在册的匠人,县里甲册上,总甲还是刘村的刘婆子家,这事忌讳很大。”

    田大由的话带着很多东西,李肆一下没想明白。

    “咱们是草民,又不是钟老爷那种贵人,当然忌讳了。”

    关凤生细细道来,李肆在这方面的认识也渐渐立体起来。

    清初先立总甲制,十户一甲,设一甲长,百户设一总甲,监察盗贼、逃人和“奸人”,再设“邻保检察”,先期在北方施行,逐步推之全国。而所有和刀刃军器相关的匠人,又都要备册在案,早前还专门立匠户,后来才放宽了管制。【1】

    原本清廷一力禁绝民间兵器,不仅不准买卖,更不准私藏。保甲之下,除了监察贼人,更有相互监察的责任。可各地反清活动不断,外加南方绵延几十年的战乱,贼人大起,不得不放开管制,允许民间拥有刀刃甚至鸟枪等武器,指望乡民自保。只严格管制甲胄、弩、马匹、火炮以及硝石硫磺等战略物资。【2】

    但是……允许民户持有武器的关键在于,必须在这总甲制的框架里,也就是由总甲到甲长层层做保。总甲是有身份有家产的富户,就如同里甲制一样,背后还是归结到了乡绅身上。所以表面上虽然有总甲甲长之分,但实际还是乡绅说话算数。州县亲民官处理与此相关的事,也基本都找乡绅,并不会比照名册去找人。

    凤田村的总甲是刘村的刘婆子家,刘婆子家背后自然是钟上位钟老爷。他们凤田村要拥有甚至私造兵刃,只要头上的钟上位看不顺眼,不让刘婆子家作保,再报一个村人无故打造和私藏兵器,李朱绶都不好遮掩。

    现在凤田村帮着造炮,钟上位自然不会发什么话,怕的就是这事完结后,他念着旧仇,拿这事来报复村人。

    康熙四十七年改设的牌甲制还没在广东普及,府县主官们更多也只在意保证赋税征收的里甲制,所以李肆还没怎么接触到这套东西,之前家中那牛尾短刀不过是后世的水果刀性质,现在准备弄点正经的防身武器,才撞到了这张大网上。

    纵然经历了赖一品、铸炮炼钢和揭露麻疯女这诸多事情,李肆在关田等人的心目中,地位已然飘在云上,可牵扯到这种犯忌讳的事,他们终究顾虑重重,李肆也只能耐着性子说服他们。

    “不是什么显眼的东西,就是备着防身。有人能把麻疯女送上来过癞,这居心可够狠的,咱们总不能什么防备都没有吧?”

    想着麻疯女背后的麻烦,关田二人打了个哆嗦,开始有些动摇。

    “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难道要坐视他们挥着刀子砍到脖子上,才想着动手反抗?”

    李肆再加了一把力,关田二人咬牙,终于点了头,可脸上却还露着些勉强。

    “矿上反正也空下来很多人手,不如组织起来训练下,防备贼人闹事。”

    接着李肆得寸进尺,麻风的事,他能解决,甚至这事背后的麻烦,他也有了计划。但再下一步,他就没什么把握了。不把村人们组织起来的话,要应付可能出现的再一波报复,他心中还真的没底。

    “不是有萧总爷他们吗?”

    “矿场上的兵老爷总不能光拿钱不干事吧?”

    “四哥儿把事想得太复杂了,这些麻风女多半是凑巧来的,哪有人那么丧天良的?”

    关田二人连连摇头,连一边凑热闹的何木匠也帮着腔。除开怕事的心理,更多是不相信有人会心肠狠毒到这种地步。李肆怕事情传开,引得杨春警惕,就没对他们细说那些麻风女的来历,但也提到了有人背后作祟,可他们一直只是半信半疑。即便他们相信,也都觉得还有官府,还有……天理,没想着就靠自己。

    几乎已经是满心信任他的关田等人,居然都这么麻木,那一刻,李肆还真是沮丧不已,训练矿工的事,就这么流产。

    李肆要打造的真只是小东西,除开手柄,刃身也就半米来长,就跟短剑一般。只是瞧着李肆画的图上那三棱截面,以及刃身中间粗大的血槽,关田二人都有些发怵,虽然只是把短刃,可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很恐怖似的……

    “不必精心锻打,更不必包钢什么的,就用熟铁弄出形状,再裹草木灰入炉烧就好。”

    这是表面渗碳的技术,要的只是一定的坚韧度。李肆这设计就是后世的三棱枪刺,只是加了长度和宽度,用途也仅仅就是刺,并不准备当正经的刀剑。

    关田二人也不敢太多细想,照着李肆的交代,趁着邬炭头搭化铁炉的夫,顺手就敲出了十把这样的短剑,接着入炉扎柄打磨不提。交给李肆的时候,关凤生还很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四哥儿可千万别拿到外面去,平常也别轻易亮出来,这可很容易惹祸。”

    辫子虽细,却像是已经成了脊梁……

    李肆心想,满天下人都能有你这觉悟,那大清就真的万万年了。

    夜晚,教室里,李肆将套着简陋木鞘的九把短剑分给自己的九个“弟子”时,少年们脸上既是激动,又是不解。

    “村人们不知道天下大事,我知道!所以赖一品被收拾了,村子也免了皇粮!”

    “村人们不知道怎么更快地造炮,我知道!所以大家能免了欠债,日子也能过得更好!”

    “村人们看不出麻风,我看出来了!所以村子逃过了变成麻风村的厄运!”

    李肆火大地说着,之前村人把恩德记在“康熙爷”身上,他只能忍了。可现在被算计到这种程度,差点成了麻风村,以关田二人为代表的村人,却还一副茫然缩卵的姿态。就打造点兵刃,组织村人训练防贼,满心全是官府的威严和钟老爷的大能,同时还守着那份懦弱的善良,心中那股恨其不争的邪火再难抑止。

    “明末的时候,老百姓不是挺有血性的么!?”

    李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醒悟有些偏题了,思绪赶紧拉了回来。今晚谈的是“军国大事”,所以关二姐被早早哄了回去,他要做的,是尽快将这班小心腹真正捏成自己的人。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知道的东西多一些,懂得的道理深一些,看事情能更远一些,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现在,还有敌人躲在暗处,准备着继续下手,可村子里的那些人却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两眼只盯着自己手上和脚下,他们也就只是这样了!”

    李肆今天下了决心,要将这帮小子们彻底“蛊惑”。

    “他们也就只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最早我问过你们,你们活着是为了什么?现在我不要求你们给出答案,可村人们的答案却很清楚,那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你们也一样吗!?”

    目光扫过九个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小子,飘曳的火苗在李肆眼中就像是晨曦之光,灼得小子们胸膛发烫,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跟着李肆学了这么多天,知道了很多事情,他们的眼界已然和村人们不同了。李肆这话,顿时激起了他们的共鸣,人,怎么能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呢?

    “不一样!”

    小子们齐声答着,他们都感觉到,今天会是不寻常的一天。贾狗子和吴石头的脑袋仰得更直,之前的事不说,至少窥破麻风女这事,让他们感觉,自己已经跟着李肆,跨进了村人远远不及的境界里。

    “是的,你们不一样!你们不是他们!我会教给你们更多的东西,让你们知道这世界的真相,让你们明白人活着的意义,让你们懂得该为什么奋斗,你们最终会高高飞在云上,俯视着天下苍生……”

    李肆眼中灌注了更多的热诚。

    “你们最终,会成为我。”

    小子们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感觉自己即将进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你们最终会为一个伟大的目标而活着,那是一个……值得舍弃性命的目标。”

    李肆说到这,小子们都喘起了粗气,甚至还有小子憋得喉头呜呜作响,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的短剑,隐约明白了李肆给他们这东西的意义。

    “那目标是什么,等你们学会了我的本事,自然就会知道。在这眼前,正有帮敌人虎视眈眈,瞅着咱们村子,寻着继续下手的机会,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就老老实实蹲着等他们杀过来!?”

    李肆沉声一问,还处于变声期的九个嗓音汇聚在一起,在刻意的压抑之下,震得教室嗡嗡低鸣。

    “不!”

    吴石头猛然站了起来,两眼喷着炽热的光芒。

    “四哥儿,他们在哪!?咱们直接杀过去!”

    小子们纷纷低声应和。

    李肆心中宽慰,还是自己开窍的人才管用。

    教室隔壁的草屋里,范晋范秀才烦躁地将一张纸揉成一团,朝着隔壁恨恨地一甩马蹄袖。刚才小子们一阵叫喊,震得他正抄书的手就是一滑,已经写了三四百字的那张纸全废了,那可是……三分银子!

    继续起笔抄书,一边抄着一边哀叹,这样的版式,这样的速度,自己苦练多年的书绝对是要废了,可那有什么办呢?银子……现在他少的就是银子。

    “为这银子,我命都能舍,更不用说什么书!”

    范晋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呼喊。

    “银铃!”

    在另一处,盘金铃也正凄绝地呼喊着。

    “为什么!?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为什么还要……”

    倚在她怀里的盘银铃低低笑着,嘴角血丝潺潺不断。

    “这世上,总有值得舍命去拼的事……”

    【1:康熙四十七年,甲总两级设置为“牌”、“保”、“甲”三级,管制措施编织得更为清晰。雍正四年,更将这保甲推广到“归化”的少数民族和绅衿身上,到了乾隆进一步完善。原本保甲制并不太受地方重视,在摊丁入亩的背景下,里甲等赋税编户制度崩解,保甲制才得以大成,最终成为管制和稳定整个社会的核心编户政策。】

    【2:就军器而言,清代原本是想严格管制民间兵器,可后来发现不现实,像南方的土客械斗,别说刀剑,鸟枪甚至大炮都能用上。官府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管制民间聚会结社方面,也就是防止草民抱团。】

第四十七章 真的是意外

    彩纸糊成的小风车在芒竿上迎风转动,李肆看着手上这把“格洛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盘银铃的歌声,那是两天前,她回光返照时唱起的“格洛档”【1】。嗓音虽低,却依然脆亮,将他的思绪勾回到了穿越之前,他置身排瑶“耍歌堂”的时光。

    “唐十一贵唐十二贵们哎,今天这天,我们姐妹们做起纸红格洛档……”

    “今天这天,我们俩姐妹做起纸白格洛绳,喊得都已经嘴巴出了血……”

    “等呀等,不见你们来咧,为什么这样嫌弃我姐妹俩?为什么这样挑剔我俩姐妹们吔……”

    一曲刚起了头,盘银铃就再没了声息,手中的铜镜摔落下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盘金铃将她的双眼合上,那张圆圆俏脸上,猩红疮瘢已经结疤。

    “她的病好了,她要我寻着机会,把她带回家乡……”

    盘金铃低低呢喃着。

    那时候李肆已经退出了船舱,他不忍目睹此情此景,刚刚来到甲板,就听到矿场上的欢呼声,炮,铸好了。

    无意识地挥着盘银铃的遗物,李肆的心也如舷外的河水一般,淌过莫名的酸凉。雷公藤确实有效,盘银铃也是因心急喝了过量药汤而死,他怎么都不该负疚,可心中那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责任……

    自己穿越而来,身边的人,是生是死,都已经跟自己有了联系,他们的命运,已经因自己而改变。让李肆心绪杂陈的是,现在他无法把握这些改变,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方向。这样的责任,背负起来还真是迷茫。

    “瞧你这样,还真对那瑶女上心了!?”

    粗沉的嗓音响起,那是萧胜在调侃他。李肆振作起来,至少这个家伙的命运轨道,已经被自己拧到了一个迥然相异的方向。

    盘银铃的死已是两天前的事,现在李肆和萧胜正驾着一艘赶缯船,朝着田心河上游驶去,船上还载着两门刚铸好的炮,这是要去试炮。

    “快到地头了,燃火绳!”

    萧胜沉声下令,船上二十来名汛兵开始作着准备,李肆悠悠一声叹:“老萧,不过是试炮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萧胜哼了一声,听起来颇为纠结:“你小子阴阳怪气的,不知道又在玩什么花样,总之有备无患最好!”

    李肆暗笑,这鸟枪把总,已经被他调教得有了逆反心理,当初他就是靠着这点,把萧胜引到了这个地方,他还清晰地记得整个过程。

    “就在矿场试吧,人多一点也没啥……”

    “那怎么行!?河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是存心让半个英德都知道这里在放炮?”

    “那好吧,朝东边去?”

    “东边!?那可就到了连江上!去西边,田心河上游,那里人少。”

    “也行,随处找个空地放了了事,估计那里也没什么废宅破庙的。”

    “嘿……还别说,那里还真有!就试试你们鼓捣出来的炮有多大能耐!”

    “都听你的,你带三五个人,我这边几个小子也跟去看热闹。”

    “三五个人?你以为是去打野鸭?稳妥!一切都得稳妥!”

    这就是萧胜带出来二十号鸟枪兵,还捎上一艘赶缯船的由来。

    黎明出发,日头高上的时候,船拐进了一处芦苇荡,抬着炮,分开人高的芦苇,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处缓坡,一座小小的堡寨赫然显现。四周土墙还完好无损,围着中心一座露出若干枪眼的土楼,大门空荡荡朝着河岸方向大开,门板不知去向。

    “百多年前,这里有个渡口,从清远的浸潭到英德还走这条路,所以官府在这设了一座堡寨,防着北面山里的盗贼……”

    顺着萧胜指示的方向看过去,李肆心中一跳,北面那起伏山峦的轮廓,不正是鸡冠山吗?穿越前,他就在那采访,然后被黑帮撵得鸡飞狗跳,接着才在凤田村的位置出了事。

    “真是天意啊……”

    李肆心中慨叹不已。

    “后来这里就荒废了,堡寨还成了盗匪的巢穴。几年前甚至还有红头贼的余孽在这活动,前任总戎带兵清剿过后,又时时巡河查看,就再没谁来这。我的前任都跟我交代过,这里没必要再巡守。”

    萧胜还在喋喋不休地解说着。

    “今天就把这堡寨当作靶子,好好操练一番!”

    他搓着手掌,一脸的兴奋。身为鸟枪把总,放炮比打枪还过瘾,而且还是轰屋子,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白总兵那领来的炮子炮药都是足足的。

    两门劈山炮放在了离大门三四十步的地方,相隔十来步,李肆点头,贾狗子吴石头等小子们开始装药。这次他把九个小子都带了出来,每个人除了身上的短剑,还带了一根五六尺长的木棍。萧胜不清楚他们总甲的情况,还以为这是作过保的兵器,也没有在意。

    两门炮都装好药,正对大门那门炮,贾狗子将实心铁弹裹上一层油布,这才塞进炮口,然后用木棍使劲压了下去,看得萧胜皱眉。

    “药装了三两不算,还裹布?你是存心要让这炮炸了膛啊?”

    他这一问,李肆也摆出了专业的嗤笑架势。

    “让你爽呢,你还怕了?”

    他这炮是优质生铁铸的,还用的是铁芯铸造,即便内膛已经足够光滑,也还是足足磨了两天。“光洁如镜”用在这炮膛上,已经不再是形容词,而快接近描述词。

    按照清代规制,火炮每百斤装药四两,这小劈山炮只有六十斤,只能装二两五钱。可李肆觉得以这炮的品质,多装五钱药应该没问题。

    这炮原本不打单子,只用群子,也就是霰弹。可李肆和萧胜都想看看这炮的威力,这头一发,就直接拿封门子当单弹来打。【2】

    只是萧胜不太懂炮,总觉得把炮膛塞得这么实,很容易炸膛。他以前接触的都是品质低劣的炮,这认识也符合他的经验。

    “也好,这样也能不炸的话,简阅就绝没问题了。真要炸了,瞧你们一月就能出两门炮的速度,再补上也来得及。”

    萧胜自我安慰着,眯眼调整了炮口方向,再朝炮口下垫了几块石头。接过了李肆递来的引火绳,亲手插进了火门里。身后张应递来鸟枪上的火绳,梁得广已经带着兵丁们哗啦啦朝后退去。

    “妈的!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在台湾战刘却,身边炮炸了膛,带飞了五六号人,老子也没皱过眉头!”

    萧胜骂骂咧咧地将火绳摁在了火门上,就听哧哧一阵细响,白烟飘起,两人也如狡兔一般飞奔而退。

    在另一边,李肆也带着小子们趴在了地上,捂住耳朵,张开嘴巴,心中还在想,接下来可别害怕……

    轰——!

    听惯了后世的炮声,眼下这记炮响,李肆听着颇有些怪异。没那么浑厚沉郁,显得有些高亢空亮,还带着脆脆的嘶鸣破响,多半是炮药配硝太多,成分混杂不均的缘故。

    蓬……咚……啪……

    炮响之后是接连三声异响,萧胜调的炮口角度有点飘,拳头大的炮子在大门上方穿透出一个圆洞,再斜上射入中心的堡楼,将土墙撕出一个口子后,又从楼顶直接钻出,高高射入半空,隐隐还能听到呜呜的破空声响。

    “草!真他妈的——爽!”

    萧胜一跃而起,挥着拳头,满脸快意地叫着,前方堡楼那三团烟尘正渐渐扩散。

    下一刻,他的拳头僵在半空。

    几个人头从堡楼下方的门里探了出来,接着是一阵嘈杂响声,再是无比清晰的呼喊。

    “官兵!官兵来了——!”

    啊哦……真有贼匪呢。

    李肆闲闲爬了起来,脸上是再虚伪不过的惊讶,他早就知道这里有人。

    劳二那帮山匪就在这,这家伙受人之托,在一旁监视盘金铃她们过癞。李肆就让盘金铃和劳二接触,套出了他们的落脚之地。原本想着让萧胜直接带人去抓捕,可按照正常程序,萧胜他们这些汛兵必须向上报备,同时需要地方行文才能出动,这就太容易走漏消息。

    所以他才借着试炮,把萧胜诱拐到了这里,还刻意撩拨了萧胜的逆反心理,让他带足了人,做足了准备。

    希望接下来这家伙真能震住场面吧,李肆这时候也感叹不已,到什么时候,才能建立起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呢?

    “十多号人怕个鸟!”

    “鸟枪!抢了他们的鸟枪!”

    “还有船!哈哈,老天爷送下的大礼!”

    “反了!杀官兵!大伙们并肩子上啊——!”

    接着响起的呼喊,让李肆感觉有些不妙。

    堡楼里呼啦啦一下涌出来一大帮人,挥着长短兵刃,朝着萧胜李肆他们直冲而来。见这些人衣色混杂,有形似丐帮的破烂装,有形似走镖赶趟的快手,手上的家伙也都杂乱不堪,脚下或快或慢,有坚决的有犹豫的,竟然像是好几伙贼匪。

    艰辛地将手臂放下,萧胜转头看向李肆,目光纠结得快能拧出滔滔江水,他悟了。

    “你早就料到有贼!?”

    他悲愤地质问着,李肆脸上的惊讶弄假成真。

    “意外……这真是意外……”

    源源不断的人群从堡楼里涌出来,粗略看去,怕不有百号之多!

    李肆回视萧胜,脸肉也是僵了。

    “没料到有这么多……”

    【1:“格洛档”和“讴莎腰”一样,都是排瑶情歌。】

    【2:明清火炮发射霰弹,前方会加一枚大弹堵塞药气,叫封门子。】

    【昨夜凉风习习,吹坏了肚皮,今天只能勉力一更了……】

第四十八章 血火三重奏

    不是说只有十来人吗?怎么就像是爆米花似的一下翻了这么多倍?难道是盘金铃骗了自己?

    不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天爷……

    刹那间,诸多念头就从李肆脑子里闪过,最后定格的,是眼前那些已经冲到堡寨大门的贼匪,领头那个身材壮硕的大个子,手里挥着大刀片,脸上抖着的横肉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是造反的同志啊……

    脑子里一个弱弱的声音嘀咕着,可马上就被一只铁拳击得粉碎。

    同志个屁!

    母猪和貂蝉都是母的,就算关了灯,那也不一样!

    一百对三十,怎么看都没希望,“跑”这个字飞快在脑子里闪过,如同当初在鸡冠山逃脱黑帮追杀一样,可狂涌而上的另一股心念将这个字拍碎。

    “你还指望着被这股贼匪撵得再穿到明朝去么?”

    李肆心火升腾,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况且自己还有手段,况且……真要跑,也未必能逃得性命。

    拼了!

    李肆在心底高呼,嘴里也高喊出两字:“举矛!”

    没听到任何回应,左右一看,贾狗子吴石头等小子全都还愣着,两腿正直打哆嗦。

    这些乡间小子,最多只见识过几人的拳头殴斗,对真正的暴力还没什么直观的认识,眼前这百来号人挥着刀枪棍棒直冲而来,他们还能立在原地,已经是超出了常人的极限。按照太平天国时期绿营兵的勇锐标准划分,那些“见贼才逃者”的“上勇”远远不如他们……

    “四哥儿会生气的……”

    “大家会笑话的……”

    原本下意识地传给腿脚的指令,在贾狗子和吴石头的脑子里被这样的念头挡住,双方正你来我往地战着。

    接着两人脑袋上啪地各挨了重重一巴掌,李肆的吼声穿透耳膜,加入到战团,将那转身而逃的直觉反应给击碎。

    “你们的胆子都只嚼在嘴里吗!”

    吴石头啊地大叫一声,将腰间的短剑拔了出来。

    贾狗子满脸涨红着也吼了起来:“举矛!”

    小子们如梦初醒,开始了行动,短剑和木棍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七尺长矛,这是李肆特别的设计,大号三棱刺一般的短剑剑柄上有个套筒,可以和木棍拼接起来。只是李肆还只来得及和他们简要讲解过用法,并没有实际演练,这下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

    吼着小子们的同时,李肆看向萧胜,差点目呲欲裂。

    这离太平天国还有一百多年呢!

    就见萧胜呆着,张应和梁得广已经带着兵丁们朝后退步,眼见下一刻就要转身开溜。

    “萧胜!”

    李肆抡圆了嗓子,不仅把萧胜给震醒了,连带那些兵丁也都呆住。

    “你的本事呢!”

    这一声像是锥子刺在了萧胜的脖子上,他整个人都炸了起来,哗啦一声,腰刀出鞘。他扭头看住了已经落后几个身位的部下,两眼已是血红。

    “谁敢再退,别怪我不当是兄弟!这刀可真砍下过逃兵的脑袋!”

    他踏前一步,刀锋一斜。

    “列队!”

    张应和梁得广对视一眼,只得咬牙上前,其他兵丁也都被震住,一脸绝望地跟了上去。

    这时候再装填弹药已经来不及了,就靠他们身上的单薄腰刀,跟这百来号贼匪对敌,还真是没了指望。

    “你们掩护!你们装药!”

    李肆这几声吼把自己的血也吼沸了,眼下这状况,那真个是不拼就死。两手直挥,嘴里不停,贾狗子吴石头带着小子们,举着长矛站在了兵丁们,哗啦啦一阵响,长矛端平。

    “快快!快装!妈的还让半大小子掩护你们!”

    萧胜顿时看出了这小小长矛阵的意义,催促着手下装药。

    这一阵忙乱不过是片刻之间,贼匪正涌出大门,领头的大汉带着几个悍贼,已经冲到了十来步外,小子们的九枝长矛刚刚端平,就跟那大汉接上了火。

    铛铛一阵脆响,那大汉刀片一抡,就将几根长矛格开,小子们从未实战过,不知这长矛的用法,就呆呆朝前端着,顿时让那大汉抢了进来。

    “死去吧!”

    吴石头反应快,收臂蓄力,再猛然朝前一刺,大号三棱刺的刃尖直奔那大汉的腰眼而去。

    啪……

    大汉反应更快,居然一手拉住了刃尖,嘴脸歪着哈哈大笑:“这是要来挠咱家爷爷的痒么!”

    一边说着,大汉一边振臂后扯,吴石头顿时被拉得出了队列,整个人踉跄着扑前,就见那大汉刀片扬起,朝着吴石头的脑袋直劈而下。

    “石头!”

    贾狗子尖叫出声,其他几个小子也只觉得血液都快蒸腾了,长矛纷纷伸展,逼得大汉不得不回刀格挡。

    噗哧……

    堪堪劈开几根长矛,那大汉身形僵住,一柄长矛已然戳入他的小腹,血水正哗哗喷出。这大汉眼珠子几乎快撑破了眼眶,顺着长矛的矛身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张稚嫩的面孔,那是贾狗子,他也正喘着粗气,只觉眼瞳都快炸裂。

    顺手回扯,三棱刺轻巧地拔离大汉的身体,血水哧哧飞喷,霎时染了贾狗子一身。

    “小兔……兔崽子……”

    大汉还在朝前迈步,怎么也不相信自己是被这嫩头小子给伤到了。

    噗哧噗哧……

    再几柄长矛戳在了大汉身上,贾狗子的长矛更是直接捅穿他的胸膛,大汉咽喉格格作响,满眼的难以置信,接着颓然跪下,扑倒在地。

    小子们大口喘着粗气,相互对视,也是难以置信,这么强悍的贼人,居然被他们这帮小子给杀了?

    “好样的!集中精神!”

    萧胜的话音响起,贾狗子矜持地点点头,扶起吴石头,九根长矛再度端平,指向后面跟着上来的贼人,而那几个贼人已经放慢了脚步,这已经染了血的几根长矛,已然变成了一片浅浅的钢铁丛林。

    “这些小子,再训上一年半载,绝对能成千里挑一的悍卒!”

    猩红血水溅起,萧胜也彻底冷静下来,对李肆手下这帮小子的表现叹服不已,再回头看自己的兵,一个个手爪如筛糠一般,才只勉强将药粉装完,直恨不得把脑袋插进裤裆里。

    转头再看,前几个悍匪被小小长矛阵给惊住,可后面几十号贼匪已经冲出了大门,离他们不过二三十步,这些人一拥而上,光靠那九枝长矛可顶不住。

    紧握刀柄,萧胜心想,就知道那李肆是他的命中灾星,也罢,就在这尽力拼了,也算是对得起老天爷这辈子的“关照”吧。

    等等……李肆呢?

    刚刚踏前一步,站进小子们的长矛阵里,这个念头才从萧胜脑子里溜过。

    下意识看去,正见十来步外,李肆也侧头朝他高喊着。

    “前排卧倒!”

    见李肆身边那尊劈山炮的火门上,白烟哧哧冒着,萧胜两眼圆睁。

    那门炮侧对着大门的位置,正好能将冲出来的贼匪罩住,萧胜就在心里叫着:这小子,真是故意的!他什么都算好了!

    不敢再多想,萧胜跟着小子们抱头趴在了地上。

    嘭——!

    再是一声炮响,这次的炮声比前次沉闷得多,显然是填装了足足的弹丸。

    空气呜呜杂乱地哀鸣着,从半空看下的话,能看到无数细小黑影,照着一个扇面激射而出,将正冲向萧胜等人的几十号贼匪尽数罩住。三十步的距离,劈山炮的霰弹畅快地啃咬着人体,炮口白烟荡开的同时,无数朵细小血花也激情绽放着,汇聚成一道猩红泼墨。

    惨呼声响彻天际,正汹涌冲前的人群有如一条七寸被人砸中的蟒蛇,在那刹那间猛然滞住。

    扑在地上的李肆吐了一口尘土,心想自己足足塞进去了两百来发小炮子,灌了小半段炮膛,这效果还真是对得起自己的冒险赌博。

    起身站了起来,硝烟如雾,眼前的视野已经模糊一片,正努力分辨着情况,却见一个身影穿透迷雾,晃悠悠地靠了过来,却是一个冲在前面的贼匪。见这人两眼呆滞,嘴里嗬嗬有声,手中的钢刀只剩了半截,正随着手臂的哆嗦而哒哒作响。

    估计这家伙正在念叨着自己的好运气吧,炮子只打断了他的刀……

    可接着就撞上李肆,就不知道是什么运气了。

    李肆根本不及细想,大号三棱刺出鞘,人也急冲而上,振臂斜下猛然一劈,像是之前割草时镰刀挥在了灌木一般,粗涩的阻滞感在手掌间流动而过,接着是腥热的液体洒了自己一头一脸。

    犯规了,教贾狗子和吴石头他们怎么用这短剑的时候,就专门说过,只准刺不准劈砍……

    李肆还在心里这么嘀咕着,接着就看到那贼匪捂着像是上下已然分裂的脸,摔在地上如鱼虾一般翻跳不停。

    喉头干了,呼吸燥热不止,李肆压着自己的眼神,不再去看那贼匪,朝着萧胜那边靠了过去。

    硝烟正在散开,隐约见到那些冲出大门的贼匪正像无头苍蝇一样转着撞着,却不敢再向前冲哪怕半步,地上也躺了一片贼匪,猩红色斑如刀,刺得人两眼发痛。

    “前排——跪!”

    萧胜的鸟枪手终于装完了弹药,在他的呼喊下,列成了前后两排,举枪瞄准。

    “放!”

    萧胜腰刀挥下,嘭嘭爆豆般的枪声轰然爆开。

    硝烟的轻雾像是薄纱,再被这一阵枪弹给搅碎,又跟随后弥散过来的枪烟混在了一起,在那之后,凄厉的惨呼声似乎也失了真,就跟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似的。

第四十九章 祸福相依

    呼……呼……

    李肆和萧胜同时出了口长气,都意识到这大局多半是定了。就算贼人有百人之多,可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一炮再加一轮排枪,怎么也得躺倒一半。剩下那一半还有敢战之心,那就不是贼匪而是天兵了。

    哒哒轻响声响起,萧胜诧异地看去,李肆握着那染血短剑的手正打着哆嗦,他嘿嘿一笑,这小子,终究还是个雏。

    “别装了,头一遭用刀子杀人,都是这德性……”

    萧胜看住正把面孔凝得跟铁板似的李肆,语气纠结,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钦佩。

    “想吐就吐吧,又坏不了你英明神武的形象,四……哥儿。”

    李肆辛苦地扭动嘴唇。

    “我不想吐……就是放松不了,怎么办?”

    他的肌肉已经痉挛了,那是极度紧张的表现,在他一边,贾狗子和吴石头等小子也差不多这德性,这时候要去扯他们的长矛,那多半会连人带矛一块扯走。

    “第一次总是这样,习惯就好。”

    萧胜安慰道。

    “哦,习惯就好……”

    李肆踏步上前,还招呼起了小子们。

    “走!接着杀!”

    萧胜呆住,他可不是这意思……

    “继续装弹!”

    李肆转头交代了这么一句,就带着小子们朝前走去。

    硝烟散开,几十号贼匪躺了一地,李肆暗自冷笑,低声对贾狗子等人吩咐道:“不管死活,见人就戳,千万别靠近!”

    小子们辛苦地吞着唾沫,却毫不犹豫地点头。九柄长矛聚在一起,一个个戳了过去。

    一声声惨呼接连响起,也不知道这些贼匪生命力旺盛,还是这个时代的枪炮威力本就不大,居然没一个真是被打死的,多被击中手腿躯干,都还在喘气。可那长矛却毫不留情,隔着七八尺远,将一个个活人捅成了死人,凄嚎之声震得后面的萧胜都在心底里打哆嗦。

    捅死了十来个贼匪后,后面躺着的人醒悟过来了,这根本就是不给他们活路。受了伤的,勉力挣扎起来朝后方堡楼爬着,没受伤却躺着装死的,更是一蹦而起,急急抱头逃窜,地上一下就空了一半。

    李肆拦住了要追上去的小子们,带着他们回到炮位上。

    “现在……可以安心打野鸭了。”

    李肆也亲手送走了两个贼匪上路,正如萧胜所说那样,整个人轻松下来,他闲闲地这么说着,萧胜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头恶魔。

    接着萧胜看向前方,两眼也血红了,多好的靶子……

    二三十号贼匪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后面十来个像是还想冲上来,而前面退下去的伤员正跟他们吵着,隐约还能听到什么“劳二是内奸”,“牛十一嫌疑更大”,“是谁出卖咱们的,杨太爷还是钟员外?”等等话语。

    果然是帮仓促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就在这生死关头,还在喋喋不休地争吵。

    劈山炮不过是小炮,不怕炮炸了膛的话,射速比鸟枪还快。粗粗用木棍带着油布清理了炮膛,炮药填好,又是一枚裹了油布的封门子塞进了炮膛。

    “还是我来!”

    萧胜上瘾了,挥开李肆等人,自个又调整起炮口高度来。

    前方那群贼匪,还不觉死到临头,犹自推攘叫闹不已。他们没见着官兵上来,下意识地没了紧迫感,跟同伙一吵,更是没想着后面还有官兵。也不知道是谁朝后瞅了一眼,这才尖叫起来,“炮——!”

    轰……

    来不及了,又是一声炮响,一发拳头大的封门子激射而出,将青白硝烟甩在尾后,像是在水面打起水漂的石头,一朵、两朵、三朵……四五朵,然后是一大朵,猩红血团几乎同时喷洒而起,最后那一大朵,是接近力竭的炮子,带着一个贼匪的身体狠狠撞在了堡楼的土墙上,就见那人的胸膛整个塌陷下去,炮子嵌在他的胸口,砸得那人身后的堡楼都散开大片蛛网似的裂纹。

    “劳两头!?”

    贼匪里有人惊呼出声。

    “抱头蹲地,投降不杀!”

    没必要再用枪炮了,所有贼匪都瘫软在地上,不少人裤裆已经湿漉漉一片。萧胜带着兵丁们冲了上去,身后李肆还举起了用铁皮做的喇叭这么喊着。

    “降了!降了!”

    贼匪们扯着嗓子喊着,生怕喊慢了。

    跑在前面的萧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时候他才想起那铁皮喇叭的用处。

    那个李肆……连这都想到了……

    “几伙山贼凑在一起的,召集人就是劳二,想在这堡楼竖起旗号,自组一都,在**上立下字号……”

    三四十号贼匪被绑成了葫芦串,由兵丁监视着上船,萧胜正跟李肆“汇报”着。

    “死了二十九个,脑袋全砍了下来,这里有三十三个,还有二十多个逃了,劳二……被我一炮轰死!”

    萧胜脸上放光,最后那一炮可真是神射,足足轰死了六个人!

    “劳二死了啊……”

    李肆皱眉,这可不符合他的预期。

    “你又在想什么?”

    萧胜又有了脖子发凉的感觉。

    “没什么……”

    李肆转头看看四周,隐约能见远处的芦苇荡在摇曳晃动,那该是没逃远的贼匪,还潜在附近观望。

    “追不上他们,也没必要追了。那些家伙已经破了胆,不过是想确认咱们真走了,好去收拾同伙的东西。”

    萧胜很有经验,对那些逃匿的贼匪也不怎么在意。

    李肆忽然哈哈大笑出声:“敢坏钟老爷的事,这就是下场!”

    扯足了嗓子的呼喊,霎时传遍了整个河湾。

    “你……”

    萧胜两眼圆瞪,只觉脖子那股凉气骤然下沉,坠得腰眼都有些撑不住。

    “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李肆“戒心十足”,这一喊,他顿时明白了用意,只是一时还来不及推想接下来的变化。

    “老萧,别想那么多,先把这桩大功收下吧。”

    李肆这话让萧胜脸色和缓下来,甚至还有一股喜色要翻出来,却被他矜持地压住了。

    这确实是桩大功!

    县里几伙山匪,居然被自己一个小小汛守给几乎一网打尽,萧胜似乎已经看到了李朱绶那张大白脸上荡开和蔼的春风,而白道隆更是满意地抱着胳膊直点头。自己那额外外委的堪合,怎么着也能变变了。

    只是……李肆最后那一嗓子,怎么想怎么都觉着不太对劲,像是还有什么大祸事等着呢?

    见萧胜脸上阴晴不定,李肆哈哈一笑。

    “担心什么,一切都在我的算计中。”

    萧胜脸肉有些抽筋。

    “包括这次!?”

    李肆不好意思地抹汗,这次不豁出命来拼,还真是危险。

    “本是小功,现在成了大功,真是意外。”

    李肆嘿嘿假笑着,萧胜怒目而视,瞪了一会,也跟着笑了起来。

    拍拍身边的贾狗子等人,李肆心想,对萧胜来说,这是大功,而对他来说,这可是大收获,从现在起,自己手下这九个小子,已经锻打成型了。连带自己,也算是有了成长。

    贾狗子和吴石头等人只默默看着李肆,眼瞳里凝着坚决,一分同龄人远远不及的成熟已然沉淀下来。

    萧胜志得意满地驾着赶缯船,在凤田村矿场放下李肆等人和那两门经过了实战检验的炮,押着三十多个贼匪俘虏回了他的窝。而关田等村人们迎上来时,都被李肆他们一身的猩红给震住。

    “这东西,再打造两百支!”

    李肆振臂一挥,同样染着血的三棱刺噗地一声插在了地上。

    “祸事将起,我们必须靠自己保护自己!”

    一身还没褪尽的杀气,裹在李肆沉凝的嗓音里,将关田等人震得心神摇曳。而贾狗子吴石头等九个小子挎着短剑,握着木棍,目光如铁,有如亲卫一般簇拥着李肆,更让村人们隐约生出错觉。站在他们眼前的李肆,不是个读书人,而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纵然还有什么反对之语,那一刻他们再也说不出口。

    李肆准备着迎接祸事,可对李朱绶和白道隆来说,却是喜事临门。

    对李朱绶来说,英德本是冲难之县,缉盗剿匪是县里的要务。眼下金山汛一个小小讯守,居然就剿了几伙山匪,地方贼匪为之丧胆,一县顿时安靖不少。

    这只是面上的好处,更可心的是,那汛守还很懂事,刻意倒填了行文,让整件事变成了他李朱绶李知县的功劳。他李知县获悉有匪情,心系绅民安危,星夜移文总兵衙门借兵,还亲自对该汛守面授机宜,由此立下奇功一件。

    白道隆也在这事上挣得了一份功劳,闻知地方匪情,不辞辛劳,亲赴汛口,指挥调度各汛严防死守,堵贼于困境。兼之平素巡察得力,麾下将兵反应神速,区区二十名官兵就击溃百名贼匪,缚三十杀三十,此乃一等强兵,他这上司自然功不可没。

    知县和总兵各由自己的幕友写出一份花团锦簇的呈报,向各自的上峰交了上去,美滋滋地等着议叙。虽然算不上惊天的功绩,可眼瞅着都是两人的多事之秋,有这么一桩功劳垫桌腿,心中也稳了不少。

    可另一些人,心中正狂澜阵阵。

    “钟上位!你够种!”

    杨春在自家宅院的客厅里转着圈,地上也是一摊茶水和茶杯的碎片。

第五十章 一语起风雷

    杨春咆哮之间,家丁奔了进来,满脸的惶恐:“二爷不愿意动,说……说还没人敢把咱们杨家怎么着……”

    杨春跺脚:“屁股烂了,脑子也烂了!?算了,我也护不住他了!”

    这个昔日的典史,如今的钞关书吏,此刻满眼血丝,像是头瞅谁啃谁的疯狗。

    “钟上位那家伙脑子里只有矿场上造的炮!谁碍着那事,他就要把谁整到死!不然他就要被白道隆整死!我今番是看人看走了眼,才遭来这祸事!那胖子做事可真够雷厉的!话都不跟我递一声,就直接下了杀手!”

    他鼻孔喷火,猛然冲到一个正跪在角落里,似乎想缩进地板的人,正是那个山羊胡汉子。嘭的一脚,正踹在那汉子的脸上,那家伙滚地转着葫芦,血水带着断裂的门牙也跳了起来。

    “给你们找落脚地,不是让你们扯旗立号的!劳二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臭肉挖出来,挫骨扬灰!”

    那汉子咕噜噜又转了回来,抱住了杨春的腿,满脸血糊糊的,脸上却是另一番惶恐:“太爷您别动怒,咱们道上的兄弟还得靠您话事呢,先躲过眼前这祸事吧!”

    杨春抖开他,狂怒散了几分:“好……好……牛十一,算你忠义!还知道跑回来跟我知会,我杨春如有再起之时,定不会忘了你!”

    客厅外,几个家丁大包小包背了一身,朝着杨春打千请示,杨春断然挥手:“走!”

    像是管家模样的老头奔了出来,脸上满是凄惶:“大爷,内宅的夫人们……”

    杨春朝后院瞅了一眼,隐约能听到低低抽泣声,决绝地咬牙道:“有家回家,自求多福!”

    杨春刚刚离开,大群兵丁就涌进镇子,将杨春杨夏的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骑着黄骠马,气高趾扬,赫然是韶州镇标中营游击周宁。在他一侧,一人正从轿子里出来,周围一群家丁赶忙将他簇拥在中心,这脸色铁青的胖子正是钟上位。

    “杨春不在!?搜!”

    听了一个千总的禀告,周宁大手挥下,侧脸看去,那钟上位脸色已然由青转紫。

    杨春跑了!?这该杀千刀的混蛋!

    钟上位直恨不得找出上下三千年的骂人词汇来。自杨春出主意找麻疯女过癞,他心里就一直不怎么踏实,万一搞得凤田村那些村人早早染病,坏了铸炮的事怎么办。之所以将凤田村报给了白道隆,也是想让这责任分摊出去。

    可没想到,就在凤田村附近,居然聚起了一大帮匪贼!为首的还是帮杨春办这事的劳二!当初杨春为了使唤这个劳二,还从自己这里要走了一千两银子。却不曾想,杨春居然是要让这劳二去袭击矿场!

    不是金山汛的汛守得力,将这劳二解决掉,凤田村那四门炮就要落空!眼下离交炮之日只有一月,米炉头那边怎么也多造不出四门炮,自己这身家,可就真要毁了。

    “幸好……”

    想到这,钟上位直想抱着那个叫萧胜的把总亲上一口,原本还因杀了妻弟赖一品而对他怀着的那点怨恨,早就散到了九霄云外。

    “家里人一个不留,全带回去!”

    思绪转回到杨春身上,钟上位脸色阴厉地喊着,心中也在狠叫,别以为我钟上位只是个土财主,就拿你杨春没办法!把你全家抓了,看你还能朝那里躲!谁让你胆子大到这种地步!?得罪我钟上位没关系,可坏了白总兵的大事,就算你背后再有谁撑腰,白总兵发狠,还有李知县配合,两位文武大头联手,在这英德一县,还有谁整治不得!

    周宁看了看越俎代庖的钟上位,黑着脸嗯了一声,示意手下照办,心中也在想,这杨春也真是把钟上位得罪死了,怪不得这胖子要跳脚。说起来,之前总戎知道了这事的缘由,也当场跳了脚,一反常态地急急去了县衙拜会李朱绶,才有他带着几哨兵丁“突袭”杨家的行动。

    周宁还记得,总戎做出了这个决定后,自己多嘴了一句。这杨春被撸了县里的典史,马上就攀上太平钞关英德分关的委员,在这浛洸关口当了书吏,如今贸然抓人,会不会得罪了他背后的人。

    “太平关的监督是皇上的狗,我白道隆也是皇上的狗!他小小一个书吏,连狗身上的跳蚤都算不上!我拍死只臭虫,还要看对面那条狗的脸色么!?”

    白道隆发了脾气,周宁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带队飞兵而至。

    “总戎是狗,我是总戎身上的跳蚤,对面那狗要算帐,多半也是找我这只臭虫……”

    周宁脸色苦了下来,可接着又如花儿一般绽开了,就见一串女人被兵丁从杨春的宅院里带了出来,一个个姿容妖娆,脸上还梨花带雨,让这精壮汉子两眼顿时放了光。

    “带到我的船上去!”

    他低声对手下吩咐了一句。

    “就你那一句,喊得英德一县风云突起!”

    凤田村的矿场里,萧胜满脸忧色地说着,李肆品着萧胜带来的消息,还在沉思中。

    形势变得的确太快了……

    李朱绶终于醒悟到之前处理杨夏太手软了,在拿到杨春勾结贼匪的口供之后,立马发出了拘票,搂草打兔子,要把两兄弟一并抓回来。不想白道隆补全军械的大事差点被破坏,也是咬牙切齿,誓要狠狠整治杨春。两人心思凑在了一起,就这小小的英德,那是想弄死谁,谁连声叫唤的机会都不会有。

    明白事情厉害的杨春逃了,还仗着有谁撑腰的杨夏被抓了,当天晚上就在班房里“庾毙”,这自然是李朱绶要彻底清除之前“皇粮案”的痕迹,干脆将杨夏斩草除根。

    杨家遭的罪远不止此,杨家一脉也戴上了勾结贼匪的嫌疑,被抓了好几家。为了脱罪,杨家散尽了家财,才勉强保住了家门。

    “真是……惨啊。”

    这还不算,当李肆听到杨春的几个老婆被白道隆手下的游击周宁弄到船上直接开整,搞得其中一个还投了江,心中也是寒意上涌。

    “杨春当典史多年,别说英德一县,整个南连韶道的匪人都和他有几分交情,他此番逃走,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祸事。”

    萧胜皱眉,虽然他已经被白道隆许了经制把总,眼见能爬回十来年前的位置,可这喜事被此事荡起的波澜一搅,心下再难畅快起来。

    “你那张嘴,简直就是搅屎棍……”

    听到萧胜如此评价,李肆呵呵一笑。

    “劳二是杨春招来的,那些贼匪是劳二招来的,他杨春落到今日,不过是自找的,跟我有什么相干?”

    他摘清着自己。

    “我那一句,其实是画蛇添足,谁妨碍到白总戎的大事,谁自然就要倒霉。”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想,杨春逃得好!

    整件事情,其实是场误会,问题的关键在于劳二坏了事。杨春不过是让他监视麻风女们过癞,他却趁着有合适的落脚地,扯旗招呼起人马来。被李肆带着萧胜一股脑儿剿了,袭击矿场的嫌疑再难洗脱。

    李肆当初喊那一嗓子,就是想着别让杨春和钟上位能凑在一起,他们要把这误会撇清了,自己就再没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眼下么,水还不够浑,还得看杨春是不是足够卖力,自己弟弟被搞死可以不上心,可自己女人被这么折腾,怎么着也该吱声吧。

    李肆转着眼珠子,脑子急速盘算开,这事他纯属借势而为,虽然指着后面的好处,可风险也不是没有,最伤神的,还是村人们对拿起武器训练自卫这事的抵触。

    回到矿场后,李肆就让关田等人打造同样的大号三棱刺,同时削磨木棍,目标是矿上和村里的男人人手一柄长矛。因为时间来不及,加之熟铁不够,就干脆作了铁范,直接用生铁灌铸,当作锄头一般的造,反正又没指着真正当战场上用的兵器。

    关田何邬等人是勉强听令地配合,东西也弄出来了,可下面的村人却怎么也不愿拿起这长矛比划。

    “太平年月,有贼人也是官府对付,咱们老百姓操什么心。”

    “能有多少贼人啊?瞧着贾狗子吴石头这些小子对付就足够了吧,四哥儿你就不怕动静整大了,官府当咱们村子造反呢?”

    托词无数,归结起来就是这两类。而中心思想就一个,眼下是……太平年月……

    没错,太平年月。俗话说“宁当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这话说开了去,既然已经是犬了,乱世一来,你还有做人的机会?眼下虽然不是乱世,一旦贼人临头,又有什么差别?

    李肆忍了,但却绝不想就这么认了。村人不愿全体动员,他就让贾狗子吴石头这九个小子,每人找三四个相熟的伙伴一起演练。也不练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是结阵拒敌,熟悉该怎么捅人而已。

    他料得没错的话,杨春可绝不会放弃,到那时只靠萧胜的力量,可不一定能镇住。

    “你真怕祸事的话,就好好守住我这里。”

    李肆这么对萧胜说,萧胜愣愣地看住李肆,好半响才吐出一个字。

    “草!”

第五十一章 太平犬的纯善

    “李肆!我要草你十八代祖宗!”

    几天后,萧胜铁青着脸,握着腰间的刀柄,对李肆狠声骂道。

    “等等,我算算……”

    李肆捏起了手指,十八代,每代二十年,那就是三百六十年……从2012倒推……

    “啊,说不定还真有这可能。”

    李肆嘿嘿笑着,萧胜哆嗦着手,终究还是没把刀拔出来,虽然他很想把对面这张端正清秀的少年面孔给一劈为二。

    “笑个屁!你们凤田村,大祸临头了!”

    萧胜牙关都几乎咬碎。

    李肆很想仰天大笑,快活!杨春,干得不错!

    因为心里畅快,他对萧胜的骂声一点也不上心。

    钟上位,完蛋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杨春就有了一连串的反击。这家伙在道上确实颇有根基,先是唆使山匪直接冲钟府砍人,被钟上位的家丁击退后,又找来凤阳帮的女子,借着什么由头,把钟上位的正妻赖氏勾出府绑走。等钟上位带着家丁和官府捕快追上的时候,发现赖氏光着身子,上下一塌糊涂,已然没了气息。就为这事,那个弄死了杨春女人的游击周宁心中有鬼,这几天全都缩在了军营里,不敢外出半步。

    这仅仅只是开始,隔天钟府又被放了一把火,烧了小半宅院,死了十几号人,钟上位的一个儿子也被烧死。

    妻儿遭此惨祸,以钟老爷的心性,都还能挺得住,可接着杨春终于施出了致命的重手。几伙山匪呼啸而至,袭击了他的矿场,重点是铁匠铺,里面存着八门劈山炮的泥范,泥范被毁了不说,炮工也被杀了好几个,那个造炮的米炉头也差点被砍死。

    听到这消息,钟上位终于没能扛住,当下就吐血昏倒。

    “你让我在这多放了十多个人,就是防着杨春?这你也算好了?”

    萧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这没什么奇怪的,稍稍动点脑子,就该明白杨春会干什么。”

    李肆摇着头,为萧胜居然没想到这点而遗憾。他心里也在庆幸,这杨春还真是疯狂了,没萧胜在这里多放的人手,没贾狗子和吴石头等小子们成天手持长矛,四处戒备,矿场也绝对会遭了贼匪的洗劫。

    “也不是没想到,只是没人想到他居然会这么猖狂。”

    萧胜失了气势,强自辩解着。其实还真不怪他笨,整件事情里,李肆掌握的信息最多,对杨春这个人,李肆也了解得很透彻。仅仅只是报复丢了官位这样的仇怨,就能狠毒到找麻风女来过癞,坑害一村人。这样的人,对真正的灭家之敌,那自然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所以李肆就在等着杨春出手解决钟上位,而杨春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击中了钟上位的要害。

    “你就这么恨钟上位?赖一品死了还不够?”

    萧胜略微理出了点头绪,摸到了李肆的心理,看着李肆的目光也像是在看杨春。

    “麻风女到凤田村过癞这事,你不会也笨到以为背后只有杨春吧?”

    李肆鄙夷地看着萧胜,后者完全缩起了脖子,还真是没想到……

    “劳二的手下交代说,杨春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找麻风女,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坏了钟上位造炮的事吗?如果两人没有勾结,何必这么又费马达又……大费周折,他杨春直接派人过来杀人放火不就好了?麻风从染上到发病可有一段时间,当初他们二人抱的就是两全其美的心思。”

    李肆冷笑道:“可他们没想到,坏了他们家业的,就是这两全其美的心思。”

    萧胜终于想了个通透,这才悠悠叹气:“坏了他们的,是你这小子能看透一切的玲珑肚肠。”

    李肆耸肩:“我?我可看不透一切,至少我不明白,钟上位倒霉了,跟你有啥关系,能让你这么气急败坏地想草我祖宗?”

    萧胜满脸无奈,拱手弯腰地赔礼:“小祖宗,是我急坏了,向你赔个不是。钟上位的炮铸不下去,白总戎气急攻心,差点拔刀砍了钟上位不说,又怪起我来,说我之前不多事剿了盗匪,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李肆嘿嘿笑了:“还真是好上司呢,功劳揽在手,祸事不沾身。”

    萧胜憋屈地摇头:“总戎压着钟上位继续造炮,可钟上位这时候怎么还造得出来?白总戎已经做好了放血的准备,只求五月初的简阅,不会被施军门整治得太难受。总戎要放血,咱们下面这些人,就得吐血。”

    李肆嗯了一声:“所以你的把总也是没指望了,就迂怒到了我身上?”

    萧胜捏拳头:“我可是真被你坑害的!”

    正说到这,嘘嘘的尖利哨音响起,李肆的脸色沉凝下来。

    “四哥儿,大帮人朝这里来了!”

    片刻后,吴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

    李肆看向萧胜:“你说的大祸来了,介意再被我坑害一次吗?”

    萧胜脸色呆滞:“我有选择吗?”

    足有上千人的浩浩人群,正行到离凤田村一两里外的地方,这些人衣衫破烂,手中肩上除了锄头棍棒钉耙,再无长物,一个个面如死灰,脚步蹒跚,乍眼看去,真有些像李肆那个时代电影游戏里的炮灰丧尸。

    在这群人身后,还有几十人吊在身后,鬼鬼祟祟地借着树林灌木遮掩身影。

    “杨太爷,这事闹起来,别说英德县,就连府道都会惊动,咱们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一个壮硕汉子嘀咕着。

    “我没有选择!那个李肆,必须给我死!等下抓到他,我要把铁水直接灌进他肚子里!”

    杨春一身农人打扮,脑袋上还罩了顶斗笠,可嗓音里郁积的阴厉却穿透了斗笠,弥散到了整群人的身上。

    “我是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关键,就在那个叫李肆的小子身上!”

    杨春的怨毒目光也穿透了斗笠,越过滚滚人群,投在了远处依稀可见的小村里。

    “当初这小子借着纳户执照的纰漏,整死赖一品,害得我弟弟被毒打,我也丢了官,我就不该轻视他!那时狠下手,找人暗地作了这小子,就没后来这番祸事……”

    说到后面,杨春的嗓音直打哆嗦,像在绷着肠子一般,看来他已经清楚了事情的由来。

    “太爷,事已至此,咱们就朝前看吧,这帮棚民【1】真能顶事?”

    身边那汉子赶紧转移着话题,道上鼎鼎大名的杨太爷也能被人阴到这步田地,不由得让他对今天的行动也生起一分怀疑。

    “这都是西北山场那些穷饿得快疯了的人,跟他们一说这村子有粮食有银子,还是挖黑矿的,抢了也不敢开口,他们还能有什么顾忌?”

    杨春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那些村人,有吃有穿,还有什么血气?矿场那边倒是有十来个汛兵,可那些号褂子,见着这个阵仗,跑都跑不及!等会乱起来,咱们就摸上去,见人杀人,这个村子,鸡犬都不放过!”

    那汉子连带其他人都嘿嘿笑了,脸上红光绽放。

    “这辈子总算赶上这么舒坦的事了,还是跟着杨太爷快活!”

    另几个汉子淫笑连连,也在喊着别杀女人,快活透了再说。

    李肆跟着萧胜来到村下的坡口时,看清了前方的情形,也都吃了一惊。

    “棚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真是乞食的棚民,就不该对刘村那样的富裕之地置之不理,反而跑到他们这个穷村子来。

    “还有什么好想的,背后自然是那个杨春在搞鬼。”

    萧胜这次脑子转得快,和李肆想到了一起。

    “这……这该怎么办?”

    关田等人已经在这里张望了好一阵,正一脸的焦灼,见两人到来,终于是松了一口大气。

    “一群棚民,有什么好怕的?等会枪声一响就全……”

    萧胜正说话间,却见那些棚民已经加快了脚步,已经奔到了半里之外。

    “不好!这是群疯民!”

    定睛瞅了两眼,萧胜顿时出了一额头的汗。

    李肆也看到了,这群人行动机械,全无声息,估计已是饿疯了。别说枪声,真枪实炮都赶不动,就靠萧胜那十多人,还有自己手上贾狗子吴石头这三四十个小子,怎么也不能挡住这千人之众。

    “关叔田叔!当日我说的祸事就在眼前,让大家都拿起长矛!”

    李肆吼了起来,关田等人对视着,却一时没有动作。

    “四哥儿……别说咱们这辈子都没打杀过,对面也都是穷苦人家,有啥事,应该还能说得通吧。”

    “就等着四哥儿和萧总爷出来说话,大白天的,他们该没直接开抢的胆子……”

    关凤生这架势,似乎还想朝前走过去搭个话,田大由也只在自我安慰着。这时候村人基本都出来了,男女老少都有,李肆甚至看到了关云娘缩在关田氏身后,就瞅着前方的人群,掩嘴低呼着,跟其他村人一样,像是看戏一般。

    眼见人群离坡口只有二三百步,而村人却还是一副懵懂茫然的神色,李肆一口血闷在胸口,差点憋出了内伤。喂!那些人扛着家伙,聚众而来,你们不会真以为是来散步的吧?

    这些猪脑子的村人,太平犬当上瘾了!?这时的善良,跟圈里的猪哼哼有什么区别!?这一刻,李肆还真想跟老天爷吼一声,你赢了!这就是个只出顺民的时代!怎么他就没运气撞上那些为了宗族、为了田地,甚至为了一条小溪的归属,就跟邻人血肉相拼的土客之家呢?

    喘着粗气,视线模糊之时,一溜娇小身影忽然在眼角飘飞而过,牵起了他视线的焦距。那是关二姐,她正跟着贾狗子和吴石头等人抱着长矛跑过来,小脸涨红着,怀里那几根长矛左右晃个不定,似乎随时能把她那小身板给荡上天去。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至少自己种下的希望,不能就这么放弃掉……

    李肆平复下来,转身面对村人,高声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等着他们用锄头镰刀跟你们说话!?”

    他扶住了奔到身边的关二姐,接过长矛,朝关田二人递了过去,目光像是燃着两团火:“要说话,先得让人停下来听!”

    【1:清代南方那些失地的流民,四处迁徙,靠山吃山,搭草棚为屋舍,被称呼为棚民。其中不乏有尚能度日的人,靠租山场多挣钱财,可大多数都是衣食无着的赤贫之人。】

第五十二章 手里有枪,心里不慌

    “你们是被吓傻了么!?等被锄头砸扁了脑袋才醒得过来?还不听四哥儿的话!?”

    一个声音响起,李肆看过去,是他家的“佃户”林大树……他正举起一柄长矛,朝村人喊了起来,接着朝李肆稳稳点头。

    林大树一动,带着村里一些专干农活的村人也动了,李肆手里一松,回头一看,关田二人正从他手里接了长矛。

    “是真被吓住了……”

    关田二人脸上赤红,笨拙地开口遮掩。

    领头的行动了,村人们终于不再当待宰的看客,长矛一根根竖起,转眼间,三百柄长矛就撑出了一片铁木丛林。贾狗子和吴石头成了李肆的传令兵,带着一**村人列队。

    这时候李肆就觉出了工人阶级的力量,以林大树为首的农夫们乱糟糟挤在一起,贾狗子带着他们鼓捣了好一阵,甚至每个人都指定了位置,可出来的依旧是一陀屎一般的队形。而关田等人带着矿场上那二百来号汉子,只是被吴石头等小子稍稍一指,就排出了大致整齐的三排队形。

    这就是工农阶级的差别,矿丁们早就习惯了集体协作,平常挖矿背砂都像老鼠串一般,必须得搭手干。时刻面临矿洞垮塌的威胁,进了硐,自己那脊梁都不全属于自己,必要的时候还得为同伴遮挡,而自己也是同伴遮挡的目标。炉工也没差多少,炼铁烧窑不是一个人的活,必须得盯着上手的人干什么,自己接着要干什么心里也有数。这些人早就习惯了身为螺丝钉的生活,牵起了一个,剩下的也都被串了起来。

    嘭嘭一阵爆响,将李肆的感慨打散。棚民已经行到了百步开外,萧胜手下的汛兵正朝天鸣枪警告。

    没用,只是排头的棚民呆了一下,可很快又被身后的人推着继续前行。

    “该把炮提过来的,看这样子,不杀个血葫芦是不行了!”

    萧胜带着汛兵退了回来,脸上闪着嗜血的兴奋。

    “真杀起来,还不得乐坏了某人?”

    李肆摇头,他要的是浑水摸鱼,可不是自己被当成鱼摸。

    “你是说……”

    跟李肆泡久了,萧胜的脑子也开始习惯朝前转,不等李肆点头,他明白了。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绕过去看着!”

    这也合李肆的想法,有萧胜这些官兵在场,形势太容易恶化,让他们抽身去找找这群“火牛”身后还吊着谁,也能省下他不少心思。

    “举矛——放!”

    随着李肆的呼喊,哗啦啦一阵杂响,粗粗列出近百米宽横阵的村人,将一枝枝长矛端平在手,排出了一条铁木荆棘。只是这条铁木荆棘像是置身飓风之中,不仅飘曳晃悠不定,哆哆的细响也聚得像是细雨一般。

    不必细看,李肆就知道是村人们紧张得发抖,还好,他和贾狗子吴石头等人已经过了这个阶段。而且跟之前在寨堡的战斗不同,现在还不是必死的拼杀场面,村人也没那本事,心中不多的胆气,也都全耗在了端平长矛,双腿站定这事上。不是李肆和关田林等村里的主事人带头在前,这些憨实汉子早就作了鸟兽散。

    棚民们一个个执起了锄头木耙,在两眼饿得发飘的他们看来,这道铁木荆棘不过是前行之路上的一道障碍,他们对那黑沉沉的尖锐矛头视而不见,依旧直愣愣逼了上来。顿时引得村人一片骚动,原本还算是平直的横阵顿时扭曲变形,不少人手腿哆嗦着,就要丢下长矛扭头而退。

    “你们要退到哪里去?看看你们的身后!”

    李肆冷声喝着,众人扭头看去,一个个都呆住了。

    家中的老人、婆姨,小孩,相互搀扶着,都聚在了村外的坡口外,就在他们身后。再看看前方那快要碰到自己矛尖的棚民,一个个两眼发红,有如沉默的野兽,村人们心中顿时冰火相煎。他们这一退,亲人和家园该怎么办?

    “向前!向前走!”

    田大由忽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察觉到了,必须得要有动作,不然这无形的压力,终会将村人压垮。

    至于对面是不是穷苦人,会不会死,到了这时候,已经没功夫去想。

    “向前,喊住他们!”

    关凤生也高声叫着,他最不愿见流血,能靠着长矛把棚民们逼停自然是最好。

    沙沙沙……脚步声响起,村人们端着长矛,一步步朝前逼去。

    “好样的!要打起来了!”

    后方远处,杨春身边的汉子捏着拳头,兴奋地低呼着。

    两方人马汇在了一起,仅仅只是片刻时间,棚民如潮,前后推挤着,还朝前多拍了一步,可接着就碎在了礁石上,潮水倒卷,冲势嘎然而止。

    十来个棚民捂着身上的伤口,呻吟着在地上翻滚不定,那是贾狗子和吴石头带着他们这几天仓促急训出来的“手下”,将冲在最前面的棚民戳倒在地,按照李肆的交代,他们都没照着要害去,这些人全都伤在了腿上。

    棚民是饿疯了,可同伴的惨呼,外加这一层铁木荆棘的推进,终于让这些原本也该是“顺民”的人清醒了,一个个停了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一边是麻木被击碎的茫然,一边是紧张和恐惧挤压的心悸,在这一刻,双方都没有言语,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还有地上那些倒霉蛋的哀呼。

    “真他妈的废物!这就被吓住了?那些村人不过是装着样子,只要一冲,绝对逃得比兔子还快!”

    杨春身边那汉子跳脚吼着。

    “杨太爷,你怎么说!?”

    他两眼绽着血丝,盯住了杨春。

    “上吧,孟大都,总得咱们出手才行。”

    杨春一声叹,似乎并不想事情变到如此地步。

    “好!兄弟们!冲上去开杀!把那帮棚民带起来!”

    那个孟大都左右呼喝着,却猛然又被杨春拉住。

    “别去了……机会已经没了……”

    众人正要挥刀应和,这一声有如冰水浇头,尽数呆住。

    就见前方那群棚民,呼啦啦一下全都跪了下来。

    “老乡们行行好,施舍一口饭食吧!”

    “活命之恩,一辈子都不敢忘!”

    “大爷们可怜可怜吧,咱们全家三天都没东西下肚了!”

    棚民们哀声一片,捣头如蒜。

    “我就说吧,都是穷苦人,能说得通的。”

    关凤生吐了口长气,嘴里这么嘀咕着,却被周围村人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田大由更是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伙可不是傻子!没这长矛,没贾狗子等小子捅伤了对方十多人,这些棚民能清醒过来吗?能在这里停住跪求吗?

    “就这么放弃了?杨太爷!?”

    孟大都暴躁地吼着,杨春无奈地摇头,语气酸涩:“那些棚民憋迷着的一股气已经没了,咱们这几十个人冲上去,小心激怒了那几百号拿着长矛的村人……”

    斗笠下,一双眼眸沉得像是吞进了光线:“刚才那叫唤的小子,该就是李肆吧,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人物,能把羊羔一般的村人挑拨得血气大发,今次,我……认栽!”

    孟大都和一众贼匪难受得脸色发白,脚下都还不愿动弹,正在这时,有人叫了起来:“官兵!”

    十多人正朝这边逼过来,领头正是萧胜。避开棚民大队,他立时发现了这股缀在后面,行色怪异的人,正带着手下追过来查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春的目光很快就恢复清灵,朝远处凤田村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眼,嘴里的低声自语,似乎一个字就咬碎了一颗牙。

    “李肆,不将你碎尸万段,我杨春誓不为人!”

    萧胜回来的时候,一脸惊惶未定。

    “好险,还真是杨春!得亏那家伙知机,带着贼匪逃了,要真要舍命一搏,我这百来斤还真要丢下。”

    他手下就十多号鸟枪兵,可没胆子去追那三五十号贼匪,这可不是之前在那寨堡时的情形。

    萧胜发慌,凤田村的村人们却是一颗心落到实处。瞧在跪倒在身前的这上千棚民,村人脸上都带着喜色,既有欣慰,也有兴奋,原本虚虚捏在手里的长矛,也开始用起劲来。

    “四哥儿说得没错,要别人听自己说什么,总得让他们能听得进去!”

    关凤生也想明白了,这么慨叹着。手里的长矛晃了两下,这力量,分外扎实,原本柔弱的心,也被这铁木裹得有力起来。

    “好样的!”

    队列中,贾狗子拍着身边的小家伙,个头只到他肩膀的小子正是王寡妇的儿子王九,他绷着脸,嘿嘿傻笑,端在手里的长矛,矛尖赫然染着猩红血迹。

    左右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子却是一脸的惶恐,他们的长矛也染着血迹,这色彩和刚才矛尖入肉的感觉,让他们心中很有些翻腾。转头看去,却见自家的娘亲弟妹都在笑着,还朝自己挥手示意,心神顿时平静下来,目光也稳了许多。

    “这么大一桩祸事,居然就这么平息了,老天爷有眼,菩萨保佑!”

    原本一直瞅紧了自己丈夫身影的关田氏,绷得僵硬的身子一下软了,身边的关云娘赶紧扶住了她。

    “不是老天爷保佑,是四……哥哥保佑。”

    关云娘低低呢喃着,看着前方李肆的目光也波光粼粼,接着就阴郁下来,只见李肆从队伍里提起了也拖着一根长矛的关二姐,正啪啪抽着她的小屁股。

第五十三章 恢恢密网

    “再胡闹就不要你了!”

    板着脸凶神恶煞地恫吓着关二姐,小姑娘却没买帐,皱鼻头撇嘴表示着不满,让李肆心中呻吟不已,自己是不是对这萝莉太放纵了,让她居然也能把这事当游戏一般?

    把小姑娘赶走,接着李肆面对更头疼的问题。

    看着前方跪倒一片的棚民,前面是男人,后面是老弱,甚至还有不少女人,萧胜痛苦地呻吟道:“四哥儿,你准备怎么着?”

    关田等人的心脏刚刚舒展开,脑袋却也发起炸来,这千多号人来乞食,他们一个小村子怎么应付得下?

    “招呼大家把余粮都凑起来吧,总不成眼睁睁看着千来号人饿死在咱们村子外。”

    关凤生的软心肠又开始发作,田大由这次却没异议,只是无奈地点头。萧胜感觉有些不妥,又不好开口,毕竟这事是凤田村在帮他这个汛守分担责任。

    李肆叹气,看来只能把自己手里还握着的几百两银子拿出来了,村人家里确实有余粮,可都拿了出来,手头却没余钱,岂不是要跟着这些棚民一起挨饿。

    “吃了这一顿,下一顿呢?再说了,升米恩,斗米仇……”

    接着李肆摇头,行善却遭来祸患的事,他可见得不少。

    皱眉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到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正要放弃,忽然见着贾狗子和吴石头那九个孤儿昂首挺胸,手里的长矛还握得紧紧的,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棚民,防着他们再有什么异动,在人群中无比惹眼。

    孤儿……有了!

    李肆两眼一亮,当下就安排起来,众人听到他的打算,楞了一下,好半天后才鸡啄米一般地点起脑袋来,这办法好!

    可接着脑袋又如蒲扇一般摇着。

    “这是人不是鸡鸭,怎么喂养得过来?”

    “四哥儿,咱们村可开不了这善堂。”

    什么办法?

    买人!

    棚民身上一无所有,就施舍饭食,姑且不说解决不了问题,还容易留下太多祸患。

    可棚民却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他们还有儿女。

    把施舍变成交易,这事双方是平等的,也就说不上什么恩惠,自然不必担心后面的恩怨纠葛,只是关田等人都忧心这人养不起。

    “我出钱买,我出钱养,不要村子花钱!”

    李肆大义凛然,心中却在说,你们想养也没门!

    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孩,男女不限,三两银子加百斤粮食一个。粮食由村人凑,李肆出银子补贴。至于银子,李肆手上那几百两银子还能凑合对付,后续开销从哪里找,李肆也不担心,他还有若干红利没收呢。

    让棚民推出代表,跟他们谈了这事,棚民一个个都无二话。灾年卖儿女,一个两三钱都能卖,现在给出这样的价钱,还搭了粮食,这样的交易,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只是问题又来了,符合条件的小孩只有七八十个,卖了儿女的人家能过活了,没儿女卖的又怎么办?

    “这事你们自己解决,有银子有粮食的,可以借,可以卖,我们管不了。”

    李肆这么对棚民的代表说,反正他给出二百多两银子,八千斤粮食,剩下的就由棚民自己协调。在这种事上,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还不如让棚民自己做主。

    到了这一步,别说关田等人,就连萧胜,还有吓得缩在村子里闭门不出,现在被抓出来帮着记账分钱的范晋范秀才都跟不上李肆的思维。

    施舍的事变成了一桩交易,还能完全抽身,把利益恩怨全都丢给棚民自己,事情还能这么办呢!?

    “有钱有粮的,总不成瞅着别家不管吧?”

    李肆这么问还有些犹豫的棚民代表,那个叫罗恒的中年汉子咬了咬牙,最终无奈地点头,这事丢在他身上,也就是一桩天大的责任,他得去说服卖了儿女的人家,看能用什么方式来照应没儿女卖的人家。

    “李哥儿,知道你这是在行善,却没想到你这么……”

    罗恒纠结地说着,却找不出词汇来形容李肆这样的行事。

    “我只是认为,你们既然能抱成一团,跑那么远来抢村子,那么也能抱成一团,互相照应。”

    李肆淡淡的话语,让罗恒羞愧难当。

    “那是误信了贼人的谎言!李哥儿,你放心,下次再见着他们,定不让他们好过!”

    正说到这,棚民骚动起来,村人也都朝一个方向看去,就见田心河上,一串赶缯船正缓缓驶近,“韶镇左营侯”、“英德县堂李”、“英德练总彭”的号旗在船杆上随风飘扬。船上人影憧憧,怕不有三五百之众。

    “不是有四哥儿让你们清醒下来,你们可没得好过。”

    萧胜看着来人,嘴里这么说着。

    李朱绶亲自来了,带着韶州镇标左营游击侯林,还有英德县练总彭虎,官兵、练勇和捕快民壮等总数四百多人,完全是以处置这上千棚民的准备而来的。

    “四周已经被镇标的营兵封住了,你们就算闹出什么事,也是插翅难飞!”

    李朱绶叱喝着跪伏在脚下的棚民。

    “既然凤田村替你们作了保,你们也悬崖勒马,没伤了人命,今次之事不予追究。好好回自己山场过日子,本县会派人勘察你们的境况,朝廷绝不会坐视子民受荒!要相信朝廷!”

    知县老爷的训斥像是铁锤,砸得罗恒等棚民代表的脑袋在地上使劲磕碰着,溅起片片细碎泥土。

    棚民袭扰乡人的事不追究,可跟杨春等贼匪勾结的事却不能放过,罗恒等棚民代表必须去蹲班房录供词,同时棚民也得层层相互作保。这些事自有跟着来的罗师爷一一料理,李朱绶就拉住了李肆,一脸的欣慰。

    “本县就知道,你这李肆年少有为!名师出高徒,段老先生的眼光,也着实厉害!”

    李朱绶当然高兴了,不说之前帮着萧胜剿灭寨堡贼匪,连带给了他解决杨夏的机会。就说此次,要没李肆带着村人镇住了场子,这帮棚民绝对能血洗了凤田村,到时候自己的年终考评可就要泡汤。

    还不仅如此,原本这一千来号棚民要怎么安置,他在船上也是伤透了心。这事必须拨银子,可县里的银子就是他口袋里的银子,瞅着怎么也要大放血。却没想到,李肆买了这些棚民的儿女,将他们暂时安顿了下来。只要把这些棚民赶回了原地,自己再去压着山场主降降租子,让这些棚民能吊着一口气,这事近前也就平了,远的处置就是行文这些棚民的原籍州县,让他们尽快过来领人。

    棚民之事了结,杨春等贼匪的事却没了结,李朱绶打道回府,游击和练总带兵去追杨春,李肆目送他们离开,心中却翻腾起一股微微惊惧。

    这些官兵,来得好快!不是说满清官僚行事拖沓,诸事推诿吗?

    “杨春烧了钟宅后,李知县向府道和巡抚都交了呈报,白总戎也给赵制台和施军门发了急报,都在提防他的后手。有制台的钧令和宪台的行文,白总戎和李知县在这一县里能随时调兵出动。现在杨春挑唆上千棚民在县里流徙,沿途汛塘一路都报了上来,他们来的速度还算慢了。”【1】

    萧胜粗粗解释着。

    “咱们绿营汛塘虽然平时疲沓,可一遇匪情和民变,地方军政都认真起来的话,那就是一张恢恢天网。就说这群棚民,他们刚出山场聚在一起,就被北面的塘兵报了上来。上面若是手脚麻利,当天就能出动大队官兵,这已经是棚民下山的第三天了……”

    萧胜话语间还带着微微自得。

    “当年台湾刘却作乱,攻下茅尾港后,出兵行文就已经到了镇戎手里。白大人三日后就追着刘却到了急水溪一带,等了两天援军后开战,整个变乱七日即平。”

    他说得高兴,李肆听着,一颗心却在不断往下沉。

    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满清朝廷对付草民的效率,李肆坦白,他真有些被震慑到了。

    解决了棚民危机,连带也振奋起了村人的心气,还收了七八十号孤儿,原本李肆心中正飘飘自得,心中那两个字正在隐隐翻腾,却没想到,官兵呼啸而至,全无之前的疲沓疏怠,看来这康熙朝的所谓盛世,的确是有一分保障……

    “唉——”

    一边萧胜也在深深叹气。

    “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无非是平了余波而已,之前的波澜,还伤得够深呢。”

    他是在哀叹白总兵的八门炮没了着落,自己的经制把总不仅飞了,还得大吐血,才能够得住白总兵出血。

    李肆沉下去的心神拉了上来,这张网也许很密,但其中的一个节点,他已经把握到了,如果……他再帮这萧胜一把的话。

    此外整件事情,他也得收割最后的庄稼了,谁让杨春这么配合呢?

    “老萧,如果你能解决这八门炮,能有什么好处?”

    李肆问着,萧胜苦笑,这笑话真没水平。

    “别说把总,千总都能许我一个!”

    李肆很认真地看住了萧胜。

    “如果我帮你搞到这八门炮,你怎么谢我呢?”

    萧胜一愣,心中发虚。

    “你……你还需要我谢什么?”

    接着萧胜呼吸急促起来,脸色也泛起了红晕。

    “你如果真能搞到八门炮,还让我领了这功,我就跟你姓!”

    这话太糙了,李肆一脚踹上萧胜的屁股。

    “滚!”

    萧胜一边在地上滚着,一边高声辩解。

    “我是说,我把你当亲……哥待!你说啥就是啥!”

    【1:在白莲教和太平天国之前,满清镇压地方以绿营兵为核心,兵权分解得非常彻底。总督拥有辖内调兵权,但必须奏报朝廷,获得允准后才能动兵。如果事急,可以一边奏报一边调兵。而在府县之下,当地绿营有地方行文求协,或者是上峰下令的话,才可以大队出动,平时不能随意调度。要越府县的话就得是大事件,需要总督居中调度。这里面的细则是一篇极大的文章,核心原则就是“自家地盘自家照应好,小祸自己解决,大祸则当防波堤遏制事态,等候援兵到来”。】

第五十四章 谈元射清

    萧胜分明就是想叫自己亲爹,记起他那张黑瘦阴沉的脸如夏日菊花般绽放,李肆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段老秀才正好出了课堂,见他这般模样,皱眉道:“这都快五月了,你还着了寒?”

    李肆无言以对,老秀才继续损他:“是夜里埋银子堆了吧?”

    这老头,消息还真灵通呢……

    跟着老秀才朝他在学院深处走去,一边走,老秀才一边说:“若是在平时,五千两银子还伤不了钟上位的元气,可眼下他连遭劫难,这五千两银子快要了他的小命。之前还央我出面,帮他卖了十多顷田给西面的彭家,北面的方家,这才凑出银子来。”

    说到这,老秀才止步转身,盯住李肆,眼里含着像是赞叹又像是凛然的光色:“赖一品的事,还可说是你顾着亲人安危才下了辣手。可没想到,你压榨起钟上位来也这么狠,那胖子……也是可怜哪!”

    李肆嘴角微微一歪,自己心肠狠?

    只单纯看一月前的事,似乎还真是狠。李肆还记得,一个胖子猛然冲进凤田村的矿场,也顾不得自己身上是上好的苏绣绸褂,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李肆身前,一个劲地喊着“四哥儿救我!”不是关凤生惊呼一声“钟老爷”,他差点就要让贾狗子把这胖子叉出去丢河里了。

    早前李肆跟萧胜说过,他有办法凑白总兵要的八门劈山炮,但是……代价不菲。萧胜找到正烦得内分泌失调的白道隆,把这事一说,白道隆当时看着萧胜的目光,就像是发现了一个绝色美女。

    “要银子?要多少给多少!只要把这炮凑齐,半个身家给了他都行!当然不是我的身家,到这时候,钟上位也该赔上他的身家了!”

    萧胜将白道隆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了李肆,所以李肆抖开要抱他大腿的钟上位,整个手掌都比划出来了,五千两银子。

    “还有凤田村所有的田契……”

    见钟上位还隐约有些如释重负,李肆再加了一条,顿时让对方脸色败了下去。

    可钟上位没有选择,他一直攀着总兵,才有这些年来的腾达,眼下不解决这个问题,白道隆不介意寻着什么由头,将他这条已经丧失了价值的走狗烹来吃了。

    钟上位握着凤田村两三顷的田地,有田骨有田皮,寻常日子还能值个千把两银子,可这时候他钟上位还要田地干什么。李肆要的五千两银子,都是直接卖了平日视为命根子的田地才凑出来的。

    在这之后,听说钟上位完全散了心气,还在不断卖田,似乎不敢再呆在英德这伤心之地。

    “老师,不是弟子好心伸手,他还能全身而退吗?弟子这心肠,可是格外的软啊……”

    李肆嘴里申辩着,老秀才嘿嘿一笑,转开了话题。

    “老夫不懂营造之事,但是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在一个月之间造出八位劈山炮来的?放在前明,你有这本事,拿一个工部主事都没问题。”

    这话像是带着什么深意,老秀才一边说一边还偷瞄着李肆的反应,可后者的心神却被来来往往收拾东西的仆役给吸引住了。

    “哦,那只是小事,本来也早有准备。”

    李肆随口敷衍着,有之前做好的铁范在,别说八门炮,八十门都能造得出来。唯一的麻烦,不过是每门炮需要单独做一块炮身铭文的泥范而已。接下这八门炮的生意时,关田等人看李肆的目光就像是看仙人一般,都以为他连钟上位那八门炮的炮范要被毁掉这事都能预先料到,所以才用上了铁范造炮。李肆却心知肚明,这还真是凑巧,当时他可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之内,事情会变化到这种地步。

    真要说点什么,李肆就一句话:“老天爷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应付过了这个问题,李肆指着那些搬东西的人问:“老师这是要搬家么?”

    两人已经来到学院深处,单独的一间木屋前,李肆帮着推开门,段老秀才点头:“是啊,老夫这书院也不准备再开了。”

    李肆皱眉:“老师要去哪?”

    好不容易攀上了这么个像是很有背景的老家伙,就为了老秀才的交代,后半个月他可是认认真真看起了那本范秀才重新抄过的《元史-食货志》,想着在这老头身上掏点东西,可这老头却要走?

    那一刻,“绑人”两个字就在李肆脑子里转悠不定。

    老秀才嘿嘿一笑:“老夫也该享享福了,最近我的一个弟子发了笔财,想去他家分沾点喜气……”

    接着他皱眉嘟嘴:“就是不知道那家伙脑子是不是开窍了,也不清楚他愿不愿意收留老夫这么个孤寡老头。”

    李肆呆住,眨了好一阵眼睛,再看看老秀才一脸的笑意,终于才确认,这老头说的是他!

    “这……这当然欢迎,弟子可求之不得!”

    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可老头子一副投-怀送抱的姿态,李肆怎么能放过这么个深懂官场之事的人物?就算只当师爷用,都是大大地赚了。

    “不过……你若是脑子还没开窍,老夫这番收拾,也是为着云游四海而准备的。”

    老秀才反而拿起翘来了。

    进了屋,李肆一愣,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简单的草席铺地,两个简单的靠案分置左右,下面还垫着几层织边草席,俨然一间榻榻米……

    满肚子嘀咕不定,跟着老秀才脱鞋进了屋,乖乖地缩到右边去,学老秀才那样跪坐下来,顿时浑身的不适。

    趁着老秀才整理衣服,李肆左右张望,这不是最早见到老秀才的那间客厅,而是藏在书院最深处的什么禁地似的。屋子左右都有木窗,从支起的窗缝看出去,一侧是青山,一侧是绿水,还蛮有意境的,遗憾的是膝盖和腰板可领会不了。

    “书你已看过了?”

    正在琢磨这老秀才的用意,老头忽然开口问着。

    “看过……元史食货志十九篇,不敢说字字不忘,大致内容还是明白了。”

    李肆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虽然看那东西就跟嚼木头一样干而无味,可其中一些细节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连带也勉强算是有了通篇的印象。

    “那么看完之后,有何感想?”

    老头随口问着,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细碎脚步声响起,李肆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柔白身影进了房间,正端着一个小几案轻盈上前,案上是一副茶具。这该是老秀才的侍女,只是这侍女一身素白,只在袖边裙口绣了一圈淡蓝雀纹,这份雅洁还真不像个侍女。因为她低着头,李肆看不清容貌,就见着头顶松松扎起的竖髻,和衣裙同色的额带环在头上,将漆黑发丝约束住,看似拘肃,却又随意,让李肆颇有些意外。【1】

    算了,这老头本就是个古怪人……

    李肆不是花痴,不至于对着一个侍女出神,思绪拉了回来,老头这问题,他心里早就有数。

    “就以这书来看……大元,那可是个不输于本朝的……盛世啊。”

    李肆语带讽刺地说,这史书上到处可见“其法可谓至矣”、“其用心周悉若此,亦仁矣哉”、“其法亦可谓宽矣”,怎么看也没办法跟那个只活了97年的短命伪朝联系在一起。

    段老秀才眉头跳了一下,嘴里却淡淡问道:“那么,你觉得其中哪几篇最有意思?”

    这问题问得真有意思,正问到李肆的痒处。

    嗯咳一声,正要说话,白影摇曳,那侍女已经膝行上前,双手托着一个小木盘,将一杯茶捧到了他的眼前,正是一副举案齐眉的架势。

    幽香沁人肺腑,让李肆精神为之一振,也分不清这香气是侍女还是茶。两手接过茶,弯腰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张口侃侃而谈,浑没注意那侍女怔了一下,头微微抬起,如秋日深潭的眼眸投来一个好奇的眼神。

    “科差、海运和钞法,元前的宋,元后的明,乃至满……本朝,都不曾见。”

    所谓的科差,属于代役钱性质,包括丝料和包银。丝料是让民户直接交丝,交上去干什么呢?丝线是丝绸原料,元廷甚至还规定了哪些民户该交什么颜色的丝料,官府收入国库,再交织造工坊造丝绸,一部分宫廷贵族自用,一部分用来贸易,这是其商业兴盛的一大基础。

    而包银就跟钞法有关,元代不用银钱,只用钞票。银子是钞本,让民户直接上供的银子就用在这。

    说到钞法,李肆不得不赞叹蒙古鞑子的想象力和胆量,居然在十三十四世纪全面推行纸币制度,甚至一度还发行了铜钱当作纸币的代币!只是这纸币制度的根基却动摇不定,原本还隐约像是银本位制,就着多少钞本发多少票子,钞票还可以兑换金银。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一张纸片就能掠夺财富,多美的事,开足马力,印!不再兑换金银,很快变成了信用制,当然也就没了信用。

    很多历史学家都将元朝覆灭的原因归结到这超前的财政制度上,可在李肆看来,这办法对蒙古鞑子来说,已经够温柔的了。依他们最初的国策,汉人之地,人杀光、东西抢光,田毁光,以三光政策将天下变成他们的大牧场才对。真要这样,别说97年,就是97个月也难支撑下去。

    至于海运篇,仔细看下去,就跟李肆粗略看过的元末局势扯上了关系。元代虽然修建了京杭大运河,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北方从江南调粮的总量里,海运占着主体。海运的兴盛,也导致海盗的兴盛,进而影响到了元廷的统治全局。正因为海运便利,元廷就靠着海运,将江南当作肥羊死死吸血,红巾军起义后,不仅没能依靠上江南的资源,反而又丢了江南。

    方国珍就是个大海盗,截了海运粮道发的家,受元廷招降后,还得了“海道运粮漕运万户兼防御海道运粮千户”的职位。而张士诚降元廷后,每年向元廷上供的十来万石粮食,都由方国珍输送。方国珍张士诚再反之后,元廷靠福建陈友定的海运,还勉力支撑了一段时间。海运一断,再无余力周旋,国运就此终结。

    说到这三篇,基本就把元朝的兴衰本因描绘了出来,李肆就着史书,掺杂自己前世的一些粗浅理解,连说带比划,足足侃了一两刻钟。

    “总而言之,这三篇就能看得出,鞑子马上打天下,也在马上治天下,这话可不是凭空来的。他们不把自己当作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伙盗匪。主人缓过气来,要找他算账的时候,他飞马逃掉就好,元顺帝没这心思,他能跑得那么快吗?”

    说到这,李肆恨恨一拍巴掌。

    “可这元史,还煞有其事地把这些鞑子当正统来颂扬,真不知是什么居心!”

    他满口的鞑子,说的是蒙古,脑子里转的却是满鞑,话里的愤懑之气简直能把天花板给掀了。而这股愤懑,正来自他这段时间来积蓄下来的郁结。

    虽然这段时间干了不少事,斗倒了钟上位和杨春,顺带也让自己囊中满满,手下开始有了贴心人,小小势力开始发芽。可村人懦弱,当惯了顺民,清廷罗网慎密,大势难挣。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总感觉越来越渺茫,前路如何,他正是一片迷雾,心中那股阴火烧得正旺。

    【1:别当是影视剧啊,明代妇女也很时兴戴头带,清代虽然服色有所变化,但女子还多着明时衣色。】

第五十五章 帝王三等

    一声低呼,却是那正倒茶的侍女听得入神,茶水满溢还没察觉,溅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头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荤八素的段老秀才,气鼓鼓地问:“老师,这些东西,跟你说到的帝王术有什么关系?”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阵眼皮才缓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调顺了,这才开口:“毁谤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祸的,以后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这些话。”

    老头语气沉凝,目光清澈,也将李肆正沸腾的心绪按得风平浪静。

    “老夫让你读此书,不过是看你的本心搁在何处。”

    他长身而起,负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语气再无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觉得,帝王术,就是俗言里那些帝王心术?”

    李肆呆呆点头,之前他的确是这么感觉的,而且这老头不自己也说了吗?帝王术,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术篇》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后人解为置心无为,即可拿捏,庸言也!”

    这时候的段宏时,再无一丝平日那种慵懒猥琐的气息,整个人像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大山,浑厚的纯粹气息正淡淡飘溢,慑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认真听着。

    “老夫解为,置心无为,即进大道!术,本与行同义,都解为道,什么是道?循其直行即为道!后人将术解为‘非曲不可求’的谋变之策,连带帝王心术,也失了本意,殊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知道钻字眼……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帝王心术,还真不是什么心理学的东西?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绝不是深闺怨坊里那些妇人勾心斗角,争位固宠的鄙俚伎俩!”

    段宏时字字如潮,冲刷着李肆的心灵。

    “不说当世,即说历代文人,但凡说到为君之道,都只一个‘亲君子、远小人’,以此及上,谈得深一些,也无过于御臣之术。其用心何为,暂不深述,就说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将帝王心术当作了御臣之术,连带推及到为官心术、为僚心术,全都靠到‘曲求’之径。更有诸多庸君,也都觉得为君只管治臣即可,君视臣为妾,臣视君为恩客,上天赋人灵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这一段话,竟然扫尽历史,横跨君臣,李肆已觉自己刚才的话在这时代很是刺耳,没想到段宏时更是一个喷尽三千年历史的大愤青,竟然直白说君王把臣子当婊子,臣子把君王当嫖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问你,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几等?”

    段宏时话头一拐,找上了李肆。

    这问题见仁见智,李肆只好献上大众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评价。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接着就有些争议了,李肆选了汉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国之君算第四等。标准是对历史的影响,而不是个人的喜好,基于理性认识。至于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满鞑……去死……理性序列上没有这些东西,这也是理性认识后得出的结论。

    “你这也是庸人之识!”

    段宏时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气了,撇嘴就等着他又有什么惊人之语。

    却不料段宏时话锋一转,并没正面继续阐述,而是说起了早就该展开的正题。

    “老夫轻视御臣之术,却没说它非帝王术,只是它不过是帝王术最基本的一等,譬如这童子入蒙学一般。若是连御臣之术都不通,那就是个昏聩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后事也会一塌糊涂。”

    到此时,老头终于吐出了真货。

    “老夫所究之帝王术,有分三等,御臣是最低一等,其上还有御制,最上则是御势。”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当作了一个范例。

    “御臣何须曲中求?不过是识人二字!识人而用,不合则迁,废则舍之,有何难哉?《韩非子-定法》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说的就是这一条。”

    李肆举手,他不同意这个观点。

    “帝王用人,也该是一篇大学问吧。说起历代,因臣而兴废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禄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张居正,比如袁崇焕……”

    “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还是因时而上?”

    段宏时一声反问,顿时让李肆没了言语,这一问的本质就是“历史是伟人创造的,还是历史创造了伟人?”他可没有答案。

    “不光是因时而上,这些人本就是因时而生!”

    段宏时的结论倒是很清晰,话题也转到了第二等。

    “那么什么是时呢?”

    接着段宏时像是中学老师,循循善诱起来。

    “时乃制化,这里就说到了御制。所谓‘制’,就是‘经制’。势如季风,时则是季风在日月间的变化,时势连在一起,方成历史。每朝初成,即凝下了经制,如能驾御这经制,那就算是懂得了帝王术的次等。”

    说到这里,李肆开始有些明白段宏时的思路了,他心中微微抽了口凉气,这老头还真不是酸儒,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圣贤书上能读得出来的。

    “帝王若能御制,就能择臣,臣循制而逐利,只要稍能识人,御臣水到渠成。这次等的帝王,即便心机远不如那些灵智只放在御臣的帝王,可借经制之力,成就也远远高过只知和臣子周旋的帝王。”

    说到这,段宏时开始举例。

    “你刚才说到了王安石,张居正,连带他们身后的两位神宗,后人都贬过于褒。可以老夫看来,只论那两位神宗,却是强过了大多数帝王。他们二位在位时,不论国政成败,朝局至少是稳稳在手。”

    唉!?

    李肆再举手,这里问题大了。宋神宗不说,明神宗,也就是万历,那可是三十年不上朝,跟整个文官体系对抗的大牛啊。很多历史学家都认为,不管是万历三大征,还是万历怠政,都是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写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样,UU小说的动作却都是一样。”

    段宏时低低这么说着,李肆心里也是一跳,他下意识地去找段宏时的眼神,老头却偏开了视线。

    尽管段宏时这观点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皇帝,确实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无为。宋神宗用王安石变法,明神宗享受张居正变法,这两个时期,正是华夏历史的两道重大门槛。

    想到这,李肆有些开始接受段宏时的分类标准,确实,能把握段宏时所谓的“经制”,也就握住了国政朝局的关键,在这个基础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许多,臣僚是贴着国政朝局而上的。当然现实的历史脉络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太多因素夹杂在里面,但把这么一条脉络抽出来单独看,至少评判帝王成就的标准是清晰了许多。

    “那么……御势这一等,基本就是留给了开国帝王的吧?”

    李肆做出推论,段宏时点头,却又摇头。

    “势有天地之分,老夫还没参透这天之势,只能看到地势。以地势而论,你的说法勉强平准,却遗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时又开始举例,这次李肆感觉不那么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转瞬皆灭,他不过是提起了前势。汉高借这前势奠定了后势,汉文以黄老之治稳住了余潮,这三人算是分御了大势。”

    哟嗬,这老头眼光还真高,秦皇汉高汉文三个人加起来,才算是一个一等。

    “汉武,独起一势,此势荡漾华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独御一势!”

    说到这,段宏时的语气也显得很有些纠结,李肆心想,莫非这是个仇视儒家的怪物?汉武的武功不说,独尊儒术,的确是影响了整个华夏的历史。

    “再之后,隋文帝杨坚,独起一势,以朝代论,虽然杨广未能守业,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余漾,不过顺势成业而已,史书对唐溢赞,却不书前隋砥业,很不公平。”

    李肆点头,后世对隋朝的评价确实高了很多,这个观点,他勉强能接受。

    “如果说到顺势成业,宋太祖太宗两兄弟是此中翘楚,可正因为他们太过顺势,也就不得不拘于经制,未能再进一步,老夫可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肆确认了,这老头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华夏所谓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时眼里,却不过是享受前朝红利,赵大赵二还缩手缩脚。结合时势、经制什么的,李肆感觉这老头的帝王心术,估摸着就是法家的东西,刚才他不直接引了《韩非子》的话么。

    接着段宏时语气低沉了。

    “汉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势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这一势……唉。”

    这时候段宏时的话题绕了回来。

    “让你看元史食货志,就是让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势。历代开国御势之君,莫不以前朝为鉴。前明太祖将元治归结为宋治的张扬,由此连百年国运都没有,所以才力图复古。虽然背后有诸多文人作祟,可他个人的好恶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惊住了,这话说的是朱元璋矫枉过正,定下了彻底打压商业的明初国策,由此影响了有明一代。这国策有如噩梦,缠绕在他之后的历代皇帝身上,也将华夏在明代继续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给拖了下来。

    听段宏时这话,他显然是在否定朱元璋这国策,同时叹息华夏之势的沉沦,这是一个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观点?

    李肆前世对历史理论懂得不多,也就接触了一些黄仁宇一类的普及书,有那么一点“大历史观”的懵懂概念,但这样的概念,埋在圣贤书的古人显然很难具备,即便挣脱了儒家之学,也没有后世那种精细科学的眼光来重新梳理历史。

    这个段宏时……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个疑问,再次猛烈席卷着李肆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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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跳出儒法外,不在五德中

    哦哦……

    脑子一偏题,身体就开始抗议,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汉家古礼,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时摇头叹气,将李肆带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屁股坐上去,李肆满心的舒畅。

    铮……

    接着一声清悠的琴声响起,李肆目光找过去,就见到不远处的凉亭里,那个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头抚琴。

    这老头……太**了!

    李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多半这侍女是老头特训的,琴棋书画该样样精通,身边养了这么个侍女,小日子过得还真是舒坦。

    原本还有心向段宏时确认下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猎艳之心,可段宏时一开口,就将他的注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从这书里看出治国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势,老夫可以接着向深里说。”

    之前段宏时说到的天地之势,李肆还只当是文人随口夸言,可听现在这么一说,还真有什么名堂。这时候琴声悠悠,节奏舒缓,李肆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心神沉静,这琴声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时的话是浓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觉有丝毫杂乱。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学,确实脱出了孔儒之锢。”

    段宏时再度开篇,这老头的眼神确实厉害。

    “可你要以为此学是法家之学,那可就大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时滔滔不绝。

    “申不害究术,重在御臣,要帝王独断独视独听,肤浅!慎到尊势,他的这个势,将天地之势归于帝王,混淆权柄和时势,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为法王,织法网而暴彰,限法于绝地,愚蠢!韩非将法势术揉杂一端,却失去筋骨,时久日迁,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聩!”

    好了,喷遍法家几个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门人。

    “再说孔儒,儒本非孔孟独占,可后人却只以这什么二圣为祖,殊为……嗯咳!”

    看样子他还准备骂点无耻卑鄙的话,只是眼下这时候,正是程朱理学的酱缸期,要骂孔孟可是很危险的,所以段宏时急急咬住了舌头。

    “这孔儒所论,本出自上古亲亲家国,汉初沿袭秦时法度,文景稍废,武帝再兴,悟到了前秦的教训,才将这孔儒之道扯来遮掩。外儒内法,华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时再度拿出一个重量级的结论。

    “这外儒内法,就是俗世所谓的帝王术!”

    李肆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老师您的帝王术,是别开局面了?”

    段宏时矜持地微笑。

    “老夫这帝王术,有两言可说,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着段宏时的话,让李肆又陷入到呆滞状态,对这老头的来历,已然从世外高人,隐隐转到了又一个穿越者……

    “儒法为何能内外相结?就在于一个‘一’!”

    “法家讲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讲道统归一,仁礼划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万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尘,三纲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为法王,孔儒尊帝王为圣人,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随着段宏时语调高亢,远处的琴声也变得锐利起来,每个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剑,可巧都插在段宏时每一个字之间,将他的话音托得更为鲜亮。

    琴声攀上峰顶后,又渐渐和缓下来,段宏时的话语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满腹,以后世的历史学观点来看,这就是华夏大统一的前提,同时也是大统一的代价,像是宿命一般,避无可避。但正如段宏时所言,诸多因素在推动这个一的同时,还有很多因素在化解这个一。这样的东西,很难从道德层面上去评判,但如果仅仅从把握时势的角度去看,还真是另有一套东西存在。

    只是这套东西,不该叫什么帝王术吧,这根本就是看透历史的大学问……

    “儒法之言,在书上无比光鲜,落到实处却是满目疮痍。如果把外儒内法当作是金銮玉殿上的制礼,老夫的帝王术则是乡间农人的田头小曲。”

    段宏时看向远处的青山,微微叹气。

    “金銮玉殿,不过是天下一点,乡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听到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谓外儒内法,全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现实,按设计笼罩天下,不去理会其中的差异。仿若将治疗天下当成堆积木,符合自己设想的东西捡起来,不符合的丢掉,凑在一起,看着搭成的楼宇宫殿,自得地说这是个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乱七八糟丢在一边的东西,根本就闭眼不视。

    说起来,还真跟柏拉图的理想国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只在想象里,而华夏大地上,理想国已经存在了千年,当然,一直是破破烂烂,士人们还在锲而不舍地搭着。朝代更迭不过是垮了一次,根基没有变,蓝图也没变,重新再来就好。没办法,这是他们的田地,就如农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性。

    “那么老师,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么?”

    李肆有些纠结,看起来这个“一”是宿命,去触动这个“一”,所作的事情,所得的结果,放在后世,是不是要被评价为卖国、汉奸、历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吗?”

    段宏时遥望山峦,像是在嘲笑某个群体。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这利转给他人,难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啊。

    华夏大一统,靠的是儒法,可并不意味着这是唯一之径,也并不是不变之径,儒法之所以能推着华夏总是内聚,那是因为有儒法背后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谁?

    看了一眼段宏时,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读书人么……

    先是说这帝王术里,如何评判帝王的标准,接着说到这帝王术和儒法之帝王术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经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个问题,段宏时这帝王术,到底说的是什么?

    “这就要说到老夫之学的第二言……”

    段宏时也吐了口长气,刚才一番激论,还着实费了力气。

    “老夫之学,不仅跳出儒法外,还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楞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这话说的是,段宏时此学,对朝代更迭,另有一番见解?

    “世人都言,真龙之气,存世不过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时这话,跟李肆后世接触的“王朝周期律”很有些相合,不过那个什么周期律,都只将朝代更迭归结为人口激增,土地兼并,社会结构破坏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点微末道行,也觉得这说法不过是中学教科书水准的东西。

    他也翘起了二郎腿,等着段宏时的高论。

    “老夫刚才说到过,帝王三等,御臣御制御势,势有天地之分。朝代更迭,本因都在这地势的驾御上。”

    什么是天之势?

    “风云山水,草木兽鸟,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变,此乃天之势。”

    什么是地之势?

    “人立于地,食于地,来往于地,地结人道,此乃地之势。”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势,说的是自然,地之势,说的是社会。

    “儒法之帝王术,求的是一个静,有所变动,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势如风云跌宕,一直在变,这变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论,每朝算是同样的境遇。而地之势也自有一番变化,每朝立国,立起经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坝,地势变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积,这堤坝却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着江水蓄满,最终崩堤。”

    “宋时王安石,明时张居正,都想对这堤坝动手,可前者生出‘丰亨豫大’,北宋覆灭,后者如一剂猛药,余毒至今。”

    这说法的细节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个“停滞的社会”,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统治就能万万年。可社会是一直变化的,以不变以万变,结果就是自己被变了。

    “那么,地之势,该怎么去看?”

    李肆问到了要点。

    段宏时呵呵轻笑,又转了话题。

    “李肆,你对气理之论是怎么看的?”

    李肆傻傻摇头,心中只两个字:“臆想!”

    儒家的气理之论,就李肆个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着脑袋瞎想出来的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话说得圆润周到,逻辑自洽,目的就是让别人无懈可击。归结起来,本质就是让儒家士子们能把握所谓学问的制高点,自我YY而已。

    “那么对于这理学,你也该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时笑得很有些贼。

    “程朱理学,轻技贱器,说什么器乃各有适用,理不相通,不过是理的细枝末节。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学却异常兴盛,老夫这番言论,放在那时,根本就算不得骇人之语。眼下在这……朝说出口,那就是下乘而无稽之论。”

    正说到这,远处琴声铮地滑了一下,段宏时又是一声嗯咳,转回了正题。

    “看势,得由器而入。”

    他这话出口,李肆皱眉,难道这老头,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说的就是器中见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现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纪,应该还能凑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么?”

    段宏时打断了李肆的杂念。

第五十七章 手握人财军,我心即帝王

    明亡之因,这话题大得没边,也忌讳得不行。

    “没什么忌讳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虽然……嗯咳!”

    又一声清亮琴音,打断了段宏时的发挥,李肆瞅了一眼远处,心想这个侍女跟老头的同步率居然这么高呢?

    “官绅压迫太重,皇室贪淫奢侈,天怒人怨,满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终亡在了李闯手里,大概……是这样吧?”

    李肆随口背着标准答案。

    “压迫?贪淫?哈哈……”

    段宏时的笑声带着点愤懑,可李肆注意力还在那个脑袋一直埋着的侍女那,并没注意到。

    “天灾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时,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绅胥的压榨,草民之累,也并不比现在重?”

    段宏时低低说着,像是刻意不让那侍女听到。

    李肆脑子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盯住了段宏时,这可是危险言论!和他对视的段宏时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观察着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声反问,转了转眼珠,再重复了一声:“真的”,这可不是反问,而是确定。

    以凤田村之前的遭遇来看,就在破家流离的边缘挣扎着,不是老百姓变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张天罗地网,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粮那种程度的事,早就该干出来了。

    “真的。”

    段宏时接着低声道:“本朝承袭前明的赋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税,而到了本朝,这部分被掩去了来处,人役依旧还在摊派。本朝对亲民官的考成,钱粮必须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绅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优异,绅衿也都全免。算下来,前明草民所累,怎么也不该比本朝重。”

    见李肆微微皱眉,段宏时轻笑:“本朝所谓免三饷,多恩免,那不过是文人手脚耳。”

    李肆已经是信了,但这就难理解了,为什么明末农民起义遍地开花,到了眼下,负担更重,却一个个乖乖地当顺民?仅仅只是剃头就剃乖了?

    像是对李肆的反应放了心,段宏时继续加码:“所谓的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确奢靡巨耗,可与本朝相比,却并非有天壤之别……”

    李肆点头,也压低了嗓音:“旗人数十上百万,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费。”

    段宏时接着道:“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是啊,哪里呢?

    霎时间,绿营汛塘的分布,乡绅官吏的勾连,对地方变局的反应,一连串的场景在李肆脑袋里闪过。

    以对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论,满清确实远远强于明朝。

    “就说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却偏要造反的难道没有?前明到本朝,后者裹挟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别只在本朝能将这可能压到最低,前明的手脚却弱了许多。”

    这话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灭的那帮贼匪,放在明朝,不知道会膨胀成一股多大的势力。

    段宏时悠悠长叹:“前明国策,亲民官不得滋扰乡间,甚至出县城都不允许。后来迫于形势才有所更张,可祖制却像一道槛,始终掐着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处形势来看,就财税而论,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给地方的钱粮存留还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给地方的存留不过一成,但是……”

    远处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叹,李肆没好气地瞪了过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颗埋下去的脑袋。

    “但是,前明没有本朝的捐纳之途【2】,地方乡绅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颇不一致。前明的镇戎被本朝分割得异常零碎,汛塘星罗棋布。前明虽崇理学,却不独尊,人人耳目宽裕,本朝……本朝对地方的管治,在亲民官上削弱了,却在礼教和兵事上强化了,总而言之……”

    段宏时给出了结论。

    “明亡,在于粗疏!”

    李肆越来越想问,您老真是不是后世穿过来的?这个结论虽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后世黄仁宇的观点性质相似。黄仁宇就认为明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财政破产,而财政破产的原因,在于明初国策大幅度退步,没让政府挑起更多责任,而只指望乡间自理,由此也没能获得一个强有力的财税机器,外忧内患,还有天灾,这才亡了国。

    “要看到这样的势,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规制,而是得分析具体的国政枝节,这些东西,对儒法之士来说,那就是器。正是在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势!”

    “老夫前二十年学儒,后十年学法,终究看不透世势。之后为生计而作师爷,视野才豁然开朗!”

    “这地之势,看的不是历代帝王、朝堂诸公他们说什么,作什么,看的是他们作成了什么样子。老夫之学,根基就在一个字:真!”

    “究枝节之真,合大势之真,儒是在说,法是在做,老夫尽皆不管,埋头只寻这真!”

    这话让李肆感慨不已,这就是后世的大历史观啊。后世研究历史的方向就是这样,甩开官史,以零碎实证而上,由一点摸一面,再来跟官史比对,是一种解剖学的思路。

    真没想到,这样的东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听到了。

    也真没想到,这老头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复杂地看着段宏时,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犹豫了一下,却又放弃了。以这老头的年纪,对明朝还带着眷念是很正常的,话语间带些牢骚,随口抨击几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还是小心藏着的好。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深了,段宏时停了下来,闭口不言,琴声又缓缓响起。

    沉默了好一阵,李肆再度开口。

    “那么老师,又该如何以这真字,以器见势?”

    段宏时呵呵一笑。

    “你这就问到了实处,老夫要教你的东西,都含在这问题上。”

    他举起手,竖起了三根指头。

    “其实就三个字,人、财、军!”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说造反么?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谈“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什么的?

    “以知县李老爷为例,他最要紧的是哪三件事?钱粮!刑名!安靖!”

    段宏时连话带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钱粮即是财,财兑万物,无财寸步难行。刑名对应人,上迎下抚,周应人心。军对应安靖,否则财不留手,人不回头。照着这三点去抓枝节看,就能窥得势头的真。小势汇大势,总归而上,这地之势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这帝王术,自然不是这么简单,这只是总则,而李肆也只是隐约有所领悟。

    可他接着就醒悟到一个绝大的问题。

    “老师,我……到底学来何用?”

    段宏时也楞了片刻,接着脸上泛红,生气了。

    “你这蠢材!这两个多月来,你能逢凶化吉,连番整治了钟上位和杨春,不就是借势而为吗?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并未自觉。如果能察知前势,何须还如这般缩手缩脚,只等着别人欺上门?想做什么……”

    段宏时深呼吸:“借势而上,自有作为!”

    李肆揉脑袋,已经被这老头塞了一脑袋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真是没想明白。

    段宏时接着沉声道:“老夫这帝王术,讲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嘣……

    远处那侍女的琴弦断了,李肆额头也微微出汗。

    “老师是否姓黄?”

    李肆乍着胆子问,思想这么超前,胆子这么明显,他简直怀疑是黄仁宇黄老先生穿越而来了。

    “老夫名讳你都敢忘!?至于什么黄,老夫确实受教于梨州先生,遗憾的是,不曾名列门墙。”

    段宏时到处找着东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脑袋。

    “弟子说的是另外一个黄……”

    哟,还跟黄宗羲学过?李肆锲而不舍,继续求证,段宏时一怔,脸上扭拧起来,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好吧,黄老先生在那个时代,早就过世了,想想黄宗羲那一辈人,思想格外开放,教出这么个叛逆弟子,也还勉强能说得过去。

    李肆放弃了追索,心中却是微微激动,这么说,自己还勉强能算是黄宗羲的徒孙了?虽然只是外门弟子……

    “今日就到这里,见你还算有悟性,老夫勉强评你及格,之后的学问,到你那里再慢慢教来。”

    段宏时开始赶人,李肆呆呆点头,今天这收获可是沉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么……

    正要离开,品着段宏时的话,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开了一扇窗户。

    儒法之道,在于守一,在于持静……

    财兑万物……

    财兑万物……

    心中震动,李肆又问:“老师,您说以器见势,那么以器生势可行吗?”

    段宏时眼眉一展,显得很是吃惊:“那可是……很久之后才可能教给你的东西……”

    李肆笑了,脑子里闪过早前萧胜骂他搅屎棍的话来。

    像是自语,又像是询问,李肆低声道:“那么黄金……算不算生势之器呢?”

    段宏时吐出两个字:“废话!”

    李肆笑意更足,说着老秀才完全听不懂的话:“铁水要搅才能成钢,玻璃液要搅才能不结气泡,酱缸要变流水,那也得搅才行……”

    他猛然向段宏时深深鞠躬:“我明白了,谢谢老师的教诲!我就当当这搅屎……不,搅史棍吧!”

    李肆几乎是大笑着离开,段宏时瞅着他的身影,一脸呆滞。

    “叔爷,看来您这两个月的准备,终究是没压倒您这个弟子呢。”

    柔白身影立在了段宏时身后,话语如初秋微风般柔润。

    “这小子,到底明白了什么?”

    段宏时揪着胡须,纠结了好一阵,像是想通了,眼眉舒展,也呵呵低笑起来。

    “有这样的徒弟,此生何憾。”

    【1:清初有所谓的“江南奏销案”,清廷追讨地方积欠钱粮,绅衿也没能幸免,波及乡绅1924人,生员15048人。其中探花叶方蔼,因欠一文钱也被追讨,使得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的俗言。】

    【2:明代权臣、户部和太监都有卖官,但那不是朝廷的正式制度,只算是贪腐行为,钱又收不到国库。像满清那般全面而系统的卖官,历代少见,又因职缺分离,这卖官实质上是清代变相的赋税体系。】

第五十八章 媳妇是谁?

    李肆像是醉了酒,一路晕乎乎地回了凤田村,段宏时的一番话,仅仅只是他那帝王术的简介和序言,连目录都没翻到,可已经如飓风一般,将他心中的重重迷雾搅碎。尽管心里还有太多没有通透的地方,但他的郁结之气已然尽数消散。

    至少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该干什么,可巧的是,在他手上,正有相应的坯料等着他去锻打,还是那句话,老天爷只青睐有准备的人。

    进了矿场,想找关田等人就地布置,却见矿场上又是一大群人聚着,心中微惊,祸事接着来了?

    “四哥儿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四哥儿,赶紧过去吧!”

    村人们一脸如释重负的轻松,纷纷扬扬地出声相迎。

    分开众人,李肆松了口气,不是祸事,是喜事。

    之前盘金铃那群麻风女的漕舫船一直泊在远处河湾,现在却又驶近了,正停在矿场外,二十来个女子就在船边的河岸,个个戴着覆纱斗笠,身着瑶装,在那盘金铃的带领之下,齐齐跪在地上。

    看来是出结果了,李肆心下恍然。之前盘银铃饮雷公藤药汤过量而死,盘金铃调减了药量,这一个多月过去,结果也该出来了。

    李肆也没犹豫,径直上前,贾狗子和吴石头要跟着,也被他挥退了。来到盘金铃身前,盘金铃举手摘帽,将那张带着细细瘢痕的面容露了出来,身后那二十来个女子也跟着摘帽,李肆扫眼过去,虽然还觉刺目,可这些女子脸上也都已经结疤。

    “恩公,请受小女子等三拜。”

    盘金铃眼瞳里泪水盈动,似乎正压抑着剧烈的情绪,李肆点头,这三拜,他该受。

    “恩公大恩大德,纵是来世,也报偿不尽!”

    在盘金铃的带领下,女子们重重磕头在地,河岸边砂石杂乱,她们却恍若不觉,砰砰闷响之声不绝于耳,三个响头下来,女子们再抬头,几乎个个额头都是猩红斑斑。

    接着盘金铃再度叩了下去,砰砰又是三响。

    “这是奴家以医者之身,叩谢恩公活人之德。”

    仗着穿越而来,有后世的知识,以雷公藤治她们的麻风,这恩李肆坦然收下。可盘金铃这三拜,李肆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咳一声,他开口问道:“记得你们船上有三四十人,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盘金铃低低一叹:“有只稍稍好转的,有未见效的。”

    李肆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才只一半有效啊。”

    盘金铃本已泪水落颊,听他这话,也不由微微笑开:“恩……四哥儿啊,寻常小病,能有药治得一半见效,已是奇药了,更何况这麻疯顽疾?若不知四哥儿非医者出身,奴家还真要当你是孙真人转世。”

    李肆呵呵低笑,自己确实不是专业人士。

    “既知这草有效,有你这个医者在,相信也能让这比例越来越大,那么……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像是随口提起的问题,却是李肆正在动心思的大课题,只是得看盘金铃她们自己的态度。

    盘金铃呆呆看了李肆一阵,脸上涌起复杂难明的神色,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喘着气问李肆:“四哥儿,你对我们有什么打算?”

    嗯?虽然说他确实对她们有打算,但盘金铃这话,却像是已经决定倒贴了?

    “四哥儿,雷公藤能治麻疯,这可是通天之秘!奴家可不敢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就此而去,还望四哥儿能给奴家一个交代……”

    啥?交代?

    李肆压住即将扭曲的脸肉,这……从何说起?

    “奴家意思是……还望四哥儿能给奴家一个名份……不不……奴家是说……”

    盘金铃也心慌起来,口不择言,脸颊顿时赤红一片,赶紧嘭地一声又将脑袋重重叩在地上,这才把话说了全。

    “这雷公藤之秘,还望四哥儿能以师尊之名,传给奴家,奴家才敢放心用它医治病人,否则医心难安!”

    李肆明白了,这雷公藤能治麻疯的秘密,在她这个医者看来,太过重大,她可不敢以自己之名独占,所以要他给个说法。在这古代,转移知识产权的正途,就只有师徒名份,所以她要讨“名份”。

    “你也说了,我不是医者,这师徒之名就免了吧。雷公藤之秘也不过是一层纸而已,张嘴就破,能治好更多人才是正理……”

    李肆大大方方地说着,盘金铃胸脯起伏不定,显然也是被他这“高风亮节”给感动了。

    可接着李肆话风一转,让这医家之女怔住:“不过……为让你安心,我也就索点酬劳。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还有你带着的那些病人帮忙。”

    盘金铃咬着牙,又是嘭的一声将脑袋叩在地上:“恩公但有吩咐,小女子等无所不从!”

    听她这话,连称呼又变得陌生了,似乎还带着异样的情绪,李肆摇头:“难道你以为,我是要你带着她们又去干那种过癞的事?”

    盘金铃身体一僵,诧异抬头:“除了帮劳二所做的那些事,我们这些人,还能做什么?”

    李肆侧身,目光悠悠看着某个方向:“我想建个麻疯院,请你们在这英德留下来。”

    盘金铃掩嘴低呼,目光里满是难以置信,李肆朝她缓缓点头,示意这不是戏言,这医家之女身体软了下来,几乎瘫在地上。

    “细务后面再谈,你先去联络你们的家人,劳二已死,他的手下也死散一空,你们的家人,估计也已不再受他们控制。”

    李肆接着一番交代,盘金铃还忍着不出声,等他转身离去,这才泪如泉涌,呜呜哭了出来。

    等李肆回到矿场,女子们的哭声正汇成细流,潺潺不绝,任谁都听得出来,那是欢喜之泣。

    可在矿场上,却还有呼号之泣。

    “四哥儿,救救青子吧!”

    田大由忍着没打扰李肆,见他完事,这才凑了上来,一脸槁容,满眼血丝,吓了李肆一跳,这才大半天没见,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

    “青子……青子像是真染上了!”

    田大由正说着,关着田青那屋子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号:“不——!”

    那正是田青,他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了,原本半月前见他没事就准备放出来,没想到他脸上开始出痘,这可吓住了众人,只好继续关了下去。眼见这半个月情况还算是稳定,今天却像是有了突变。

    “田叔放心,不一定是麻风,而且就算是,也不是没治的可能。”

    李肆出声安慰,田大由这才松了口气。李肆以雷公藤治好那帮女子的事,村人知之不多,但就他们零碎所见的情景来看,李肆的确能治麻风。

    可问题是,李肆能治麻风,却不能诊断麻风。脸上出痘的原因多种多样,麻风初期也有这状况,未定型的麻风患者,神经也没怎么受损,那种皮肤火烧阵刺都不觉的症状也不一定有。

    对了,不是有个真正的麻风病专家在吗?

    当戴着覆纱斗笠的盘金铃进到矿场时,众人都离得远远的,似乎这长身玉立的女子身上裹着一层厚有数丈的刀刃。

    田大由爱儿心切,顾不得忌讳,将锁着田青的门打开,一个人影接着就冲了出来。

    “四哥儿!求你救救我吧!”

    田青直接冲到李肆身前跪下,脑袋也磕得邦邦作响,等他抬起头来时,李肆也是头皮发麻。

    这田青脸颊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脸上也绽开了几坨红斑,格外刺目,双目更是深陷,就像是个小老头一般,哪里还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远处也响起脆声惊呼,那该是关云娘,见自己表哥这番凄惨模样,心中那股哀悯掩住了之前的纠葛,满心都被那浓浓的忧心给撑足了。她赶紧盯住了李肆,就指着他开口说一声没事。

    “四哥儿,以前我是得了失心疯,不知是非,你就大人有大量,别记在心上,救救我吧!”

    被关了一个多月,连带对自己可能染上麻风的恐惧,让这田青似乎也成熟了几分,说话也终于有了人样。

    瞅着他这可怜样,不仅田大由垂泪,关凤生和其他村人也都纷纷摇头,叹息不止,之前因他被盘银铃勾搭而险些遭了过癞,可能毁了一村子的那点恼意也烟消云散。

    李肆是无所谓了,俗话说经一事长一智,这个平素跟他总有磕绊的小子能有转变也好。至于和关云娘的纠葛,那不过是点面子问题,他其实也没怎么在心。

    正想安慰他一句,田青又开口了。

    “我和表妹没什么的,真的!四哥儿,我绝对不会跟你抢她,她就是你的,求你大发慈悲,一定要救我!”

    咦!?

    这话出口,不仅李肆皱眉,周围人也都是面面相觑,远处正张望着的关云娘更是呆住,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鬼话呢!?云娘是早指给了四哥儿的,你来扯什么抢不抢,脑子也发颠了吗!?”

    田大由赶紧开口遮掩,可这话却顺着田青的话头,让一边的关凤生也诧异地看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村人都知道,田青和关云娘有纠葛,可村人也都知道,李肆和关云娘是指了亲的,这时候要李肆救田青,再无心的人也都懂得,不把这事顺清楚了,那就是把人家李肆当了傻子。

    可众人看着李肆,却是一头雾水。

    李肆的表情,着实怪异,像是对这话非常茫然,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

    “原本还有些头疼该怎么处理跟关云娘的指亲,这面子的问题,终究是面子,虽然不怎么在意,可平白就伤了面子,是个人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我……”

    李肆哪里是茫然,不过是在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欢喜,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就在这眼下,将他和关云娘的事一并解决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

    李肆眉头揪得能夹住刀刃了。

    “田叔,我什么时候跟云娘指亲了?”

第五十九章 先成家后立业

    这一问,杀伤力太大了,不仅田青田大由傻住,周围听清了的村人也都呆住。

    “关叔,我可记得再清楚不过,指给我的,分明是二姐才对吧?”

    震惊升级,周围一片静寂,只在远处又响起一声低低的呜咽,那是关云娘正瞪圆了双眼,嘴里还死死咬着衣袖,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还是该高声大叫。

    “这这……分明是……”

    关凤生是憨实人,连忙摆手,正要开口,李肆却猛然指住了贾狗子和吴石头。

    “你们也都知道啊,对不对!?”

    贾狗子和吴石头下意识地挺胸抬头喊了出声:“对!”接着对视一眼,似乎才明白是什么问题,两人脸上表情各异,贾狗子再度喊出了一声:“四哥儿怎么能记错!?”

    “没错!二姐才是指给四哥儿的!”

    贾狗子吴石头身后那几个孤儿也都喊出了声,还有孤儿更直接抡圆了嗓子地喊:“四哥儿说什么就是什么!”脑门上顿时招来贾狗子一巴掌。

    “我脑子是被砸过,可自己的媳妇是谁,这种事情可不会搞错哦,关叔……”

    李肆看住了关凤生,眼神冷厉,在关凤生看来,自己只要不点头,这清清秀秀的少年,可就要化身獠牙巨兽,将他整个吞进肚子里。

    “可……可……”

    关凤生脑子一片迷糊,还在负隅顽抗,李肆低头,鼻尖差点都撞上了他的鼻尖。

    “说到这,关叔,我家里空空的,要不就先把二姐送过来吧。”

    关凤生简直快被李肆那眼中的冷光给冻僵了,脑袋终于鸡啄米似的点了起来,等李肆仰身离开,他才觉那股冰山一般扑面而来的气息消失。

    环视一圈村人,李肆再看住田氏父子。

    “田叔,你看,关叔都亲口认了,可别给我乱塞媳妇哦。”

    田大由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声,田青更是迷糊不清,只不住地继续磕头,求着李肆救他。

    “四哥儿……这里……”

    远处某个村人指着脑袋,朝他人示意,周围众人都是连连点头,一脸“我懂的”。

    “可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村人接话,众人赶紧再度点头。

    人群之中,关云娘的身影踉跄而退,直到离得远了,这才哇啦放声大哭。

    关云娘会是这反应,李肆可完全没有料到,说实话,他也不关心。他装作脑子被砸坏了,借着这段时间建立起来的威望,说谁是他媳妇,那就得是他媳妇……反正就不承认关云娘和他指了亲,她和田青怎么折腾,都跟他李肆无关,他的面子,自然也就保住了。

    好吧,这还确实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可李肆还真没想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虽说他也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收下田氏父子的好意,借着给田青治病,让关云娘和田青舍了瓜葛,他连着关云娘和关二姐一并娶了。可内心深处,他本就对关云娘不怎么上心,后来见她和田青有了情愫,更只想着跟她断了那指亲的名分,要将这么个小脚女人收进来,还压在关二姐头上,他可接受不了。

    趁着这机会,快刀斩了乱麻,李肆浑身舒坦。

    “这里有专治麻风的医生,别担心了。”

    这一声安慰终于出了口,田氏父子顿时吐出股长气。

    “不是麻风,只是心火燥乱的热痘而已。”

    探诊了一番后,盘金铃低低对李肆回报,得了李肆一个微微诧异的回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地说?

    “四哥儿和他……总之他是什么病,得由四哥儿你决定。”

    刚才李肆装傻强认指亲,盘金铃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李肆对她连番重恩,不仅教了神药,还要给她们容身之地,她说话做事自然以李肆的意志为准。

    还真是个懂人心的女子……

    李肆感叹道,盘金铃看出了他和田青的微妙关系,所以把选择权给了他,他说是什么病,那就是什么病。只要他说是麻风,就能施恩给田青,有这一恩,后面不管有什么事,对李肆来说都只有好处。

    “你是大夫,该说什么,跟我无关。我还没必要靠着这种手段来索取恩德,而且……恩德对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处。”

    李肆淡淡地说着,这是他的心里话。

    盈盈目光穿透了面纱,盘金铃像是重新认识着李肆,看了好一阵,盘金铃才点头应声。

    “人心都拴在利上,可没拴在恩上。”

    听着身后田氏父子在得知病情后,浑身轻松地朝盘金铃道谢,李肆心中转着的是段宏时今天对他说起的东西。这不是愤世嫉俗,他在这康熙朝,不是来过小日子的,恩德什么的,可养不出跟着他造反的决心。

    拍了拍有些发沉的脑袋,先是听了半天课,回来就处理这档子事,眼下了结一桩心事,原本想跟关田等人谈正事,眼下看来也可以暂缓一下。

    心情放松,接着就是一阵欢喜,嘿嘿……刚才咬牙切齿要了关二姐,这下可是要先成家后立业了。

    当然,小姑娘才十一岁,可没办法跟他真的成亲。只是在这村子里也有养童养媳的风俗,林大树的女儿不过十二岁,就进了村里另一户农家刘家的门,刘家那儿子才十岁……

    终于可以养萝莉了啊,李肆偷乐,接着又警告了自己一句,自己真不是萝莉控。

    在山坡上找到关二姐,小姑娘正在摘桑叶,矿场上的事情一点也不清楚,见着小姑娘因为忙碌,白玉俏脸上正抹着一对红晕,简直就像是水嫩灵光的蜜桃,李肆心脏嘣嘣多跳了一拍。

    “四哥哥回来啦!?”

    小姑娘喜出望外,背着小背篓就奔了过来,咯咯笑着冲进了李肆的怀里。

    “四哥哥!你不是要我们自己找地球是转着的答案吗?我找到了!”

    没等李肆开口,小姑娘脆声炫耀着。

    “哦?是么?”

    李肆随口应着,满脑子都是该给小姑娘换女仆装还是公主裙的念头,至于小姑娘说那话,他只当是小孩子戏言。

    “你看!”

    小姑娘伸手,莹白小手掌里是一片桑叶。

    “这些桑叶,都是一边大一边小,我仔细比照过呢,而且都是右边大左边小。这肯定就是地球在转,把叶子一边甩大了的!”

    小姑娘认真地解说着,李肆在一边两眼发直……他都想问一声:“真的吗?”

    真的吗?

    不知道!要他来验证地球的自转,还得靠若干工具才行,而小姑娘居然找来了桑叶做证明!

    感觉隐约有这么种说法,只是那说法是好像跟阳光有关,而且树叶不太可能同一边都这么齐整,全都比另一边大吧?但是眼见为实,也许这山上的桑林就是那么特别……

    李肆抽了口凉气,不管这桑叶左右大小是不是真跟地球自转有关,可小姑娘却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十一岁的时候,可没这智商。

    “摘完桑叶,我正准备看看草叶是不是也这样呢,四哥哥,我这答案,对了吗?”

    小姑娘两眼满含希翼地看着李肆,那一刻,李肆想把脑袋扎进草里,他给不了答案……

    接过桑叶,李肆只好“王顾左右而言它”。

    “二姐,之前问过你,愿不愿意当四哥哥的婆姨,现在四哥哥再问你一次。”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很是不解。

    “大姐才是四哥哥的婆姨啊,我给四哥哥当丫鬟,说好的呢。”

    李肆摇头。

    “别管你大姐,就只问你,愿不愿意?”

    小姑娘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点头。

    “四哥哥愿意怎样就怎样,婆姨丫鬟都好啊。”

    接着她皱眉。

    “不过好像婆姨比丫鬟做的事要多一些呢,大姐说起当谁婆姨的时候,脸上总是不高兴的样子,看来是怕累,嗯,我不怕!”

    捏着小拳头,像是在表决心一般,李肆无语,小姑娘好歹也十一岁了,怎么这情商还跟六七岁似的。是,当婆姨那就得比丫鬟多累一层……只是你年纪还小,还累不到你。

    日近黄昏,天色沉沉,山风吹荡,草叶在李肆的脚边随风挠着。心中一动,李肆拔下一株草,随手卷成了一个环,就套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那么,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李肆微笑着说道。

    小姑娘转着手腕,就当作好玩,嘻嘻笑着,随口应道:“四哥哥本就是我的四哥哥嘛,我当然也是四哥哥的关二姐!”

    李肆摇头:“既然是我的婆姨,二姐这个名字也该改改了。”

    看着小姑娘手腕上的草环,一个字骤然在李肆脑子里蹦了出来,那是他之前曾经寻而不得的那个字。

    李肆牵起了小姑娘的手,话语像是天籁,悠悠荡进了她的心底。

    “从今之后,你就叫关蒄……”

    “关关?”

    小姑娘还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就只觉得这个音和自己的姓凑在一起,听起来那么特别。

    抬头看去,她的四哥哥正看向天际远处,夕阳正裹上火衣,金光染在少年的眉目上,像是一尊雕塑一般,没来由的,一股异样的喜悦就涨满了她的心田。

    “好的,四哥哥,从今之后,我就叫关蒄,你的关蒄……”

    小姑娘在心底里轻轻说着。

    【蒄(guan1),不是蔻(kou4),古文中的一种草】

第六十章 连珠炮响

    夕阳斜沉,英德县城南山外,山峦之下,硝烟刚刚散去,刚才的连绵轰鸣声还在山间回荡,震得鸟禽惊飞不定。

    “整个广东,就数你韶州镇最腻意,江边那些纤夫,还有码头上的脚力,挣这份简阅银子,已经挣出了气势,不错,不错……”

    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混在甲叶碰撞声里,被套着马刺的皮靴踏地声一步步牵起,似乎周边的草木都被这气息压得摇曳低伏。

    瞅着走在身前两三步的那个矮壮身影,同样顶盔着甲,面目箍在避雷针头盔中,整个人形象有如戏台龙套的白道隆,一个劲地哈着腰,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能看见。

    “军门大人说笑了,标下等日夜枕戈待旦,督练士卒,不敢懈怠,这纤夫和脚力,标下不知何谓……”

    一边分辨着,白道隆一边腹诽不已,这军门还真是个肆言无忌的主,各镇各协不都是找人来凑这简阅么?就连你的提标也不例外,何苦逮着我这粤北苦镇开涮,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直言不讳?

    “不过,刚才那队鸟枪兵的七海灌江阵倒挺有意思,放到京城的秋操,也能凑进京营的九进十连环大阵里。德诚,你手下还真有能人。”

    那矮壮之人的语气骤然转缓,叫着白道隆的字,让白道隆还在发僵的面孔顿时绽开。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山下新搭起来的木台,那矮壮之人转身,顿时显出一张宽脸。眼眉细小,却毫不觉猥琐,一身铁红甲胄就像是天生跟这张脸相配一般,飘溢着摄人的肃杀之气。这人抬手虚按腰间刀柄,另一手抛开披风,身后那排随风凛凛的旌旗似乎也同时猛荡了一下。中间的一杆大旗上,“提督广东军务总兵官

    左都督”的缀边大字赫然醒目,一个“施”字霸居大旗正中,有如虎狼一般,睨视着台下左右那两三千列队的兵丁。

    施世骠,施琅六子,提督广东四年,在广东绿营的威势积淀已深。今年的简阅,他一发话,白道隆就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气应付。

    听到这话,白道隆赶紧顺着话题拉扯了下去。

    “萧胜!施军门亲口赞了,还不上前谢礼!”

    套着一身绵甲,铜钉被擦得铮亮的萧胜一阵小跑上了台,虚打千礼跪了下来。白道隆不是寡恩之人,为酬他铸炮之功,先帮萧胜拔补了把总。把总仅仅只是萧胜十多年前的旧职,白道隆要加恩笼络,还想给他弄上个千总。

    千总的校拔由总督呈报兵部,如果提督开口,总督也不会为这种小事伤了关系,基本都会允准。虽然白道隆把校拔呈文递到了施世骠的案头上,还刻意走了关系,让施世骠原则上许了这个校拔,可人怎么样,施世骠还得看看。所以白道隆刻意让萧胜带训鸟枪兵参加简阅,给他一个在提督面前亮相的机会,萧胜本人也争气,终于换来了施世骠的召见。

    “韶州镇标金山汛把总萧胜,叩见提督军门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军门恕罪!”

    萧胜念着套话,心中却是一阵迷糊,原本自己该紧张该激动的啊,可为什么自己感觉很有些淡然?

    “听你口音,还是闽人?不错,不错,咱们闽人,果然是在哪都能出头啊,呵呵……”

    施世骠的回应比套话高出一线,一边的白道隆松了口气,这就算是过关了。

    “那么,接下来试炮吧,听说德诚你在这炮上花了不少功夫,惹来的波澜还惊动了一省,今日我就要看看,它们受不受得住你的用心。”

    提拔一个千总不过是小事,施世骠的心思转到了正题上,嘴上毫不留情,说得白道隆也不知道是该告罪还是该装傻。

    好在施世骠只是随口取笑,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白道隆挥手,兵丁们就将十二门劈山炮抬了出来。

    “足药,单子!”

    负责指挥试炮的中营游击周宁大声呼喝道。

    “等等!”

    施世骠招手,台下几个看样子是家人的兵丁跑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正要装药的炮手,自顾自地用木斗重新装药。

    “军门?”

    台下周宁看向白道隆,白道隆看向施世骠,两人都是脸色发白。他们可是按照简阅的“规矩”办事,装药五成,炮能放响,炮子能飞出,皆大欢喜嘛,施世骠这是要……

    “德诚啊,你也知道,我年内就要调任福建水师提督。接任的是贵州提督王文雄,那是个北人,性子火爆,待你们可不像我这个南人那般和气,我这也是帮你料清手脚,不至于被他新官上任放的火给烧着了。”

    施世骠淡淡地说着,白道隆脸色阴沉,不敢接话,心中却在怒骂,帮我料清手脚?这是在帮你料清手脚,不让王文雄挑你的刺!你让我的炮都炸了,然后处置了我,等王文雄接任,自然再没什么话说。

    见到周宁圆瞪双眼,微微举手,张合两次,还翘了一下大拇指,白道隆只觉一股透心的凉意上涌,施世骠的家人,装了十一成的药量!

    那些家人装药完毕后就退了下来,周宁自觉已经尽了义务,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告病退下,而炮手们也纷纷出了状况,吐血吐白沫发巅生狂的什么都有,就算总戎军门责罚,他们也是不敢放这炮了。开什么玩笑,十一成的药量!?就算是五成量,他们都是拿了总戎的银子才上的场,每次简阅都会炸炮,不炸炮那可就是奇闻了。可毕竟只装五成量,总还有个侥幸一拼的机会,现在装十一成药,就是明摆着送死。

    施世骠皱眉冷哼了一声,他只管结果,这过程,如果白道隆都摆不平,那这总兵当着也就没意思了。

    白道隆两眼迷茫地转着,正在冒冷汗,萧胜站了出来。

    “标下喜欢放炮,请总戎将这事交给标下。”

    那一刻,白道隆也真想抱住萧胜狠狠亲一口。

    “张应,梁得广,走!”

    萧胜转身,脸上浮起微笑,四哥儿,这事你终究没能料到吧……

    两个心腹跟了上来,放劈山炮太简单,之前剿灭寨堡的贼匪就放过。可两人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

    “老大,毕竟是十一成的药量啊。”

    张应问着。

    萧胜嗤笑:“十一成!?当初四哥儿装了多少?十二成!”

    梁得广喔了一声,他记起来了。

    “四哥儿交炮的时候,说他们闲得无聊,还让炮工练习镗炮,这十二门炮,又结结实实多镗了四五天!”

    萧胜咬牙:“我真有心装个双倍量来试试,就怕连军门也没这个胆量!”

    远处的木台上,看着放炮之地就三个孤零零的身影,施世骠也微微动容:“好汉子!”

    白道隆侧头抹着汗,心想军门大人你可料错了,那萧胜可不是赌命,这炮就是他跟着凤田村的村人造的,能装药多少,他可心里有数。

    “看来光一个千总,都不足报偿萧胜啊。”

    白道隆心中发着感慨。

    片刻之后,轰轰巨响连连,前方顿时硝烟弥漫,大地也在颤动不停。萧胜竟然是挨着炮一门门的连放,完全没按照惯常的规矩,点火就飞奔出至少十丈之外。

    木台上的施世骠抽了一口凉气,台下的官兵更是一阵骚动,这人还能活?不少泥腿子冒充的兵丁更是像炸了窝的兔子,撒腿就开跑,被官长一阵鞭抽脚踹,才好不容易拉扯了回来。好在炮声隆隆,吸引住了台上施世骠的注意力,并没注意到台下这慌乱的一幕。

    十二响,一响不少,一响不多,二百多步外的山坡上,十多道烟尘也正飘扬而起,见那烟尘的粗细,炮子显然还余势未尽。

    “好炮!好炮!”

    施世骠的细小眼睛也撑开了,精光迸射而出,小小劈山炮都能轰出这般威力,他跟着父亲施琅征平台湾也没见过。

    心思一动,眼珠也转了起来,施世骠再度感叹:“是叫萧胜吗?好汉子!”

    前后两次的赞叹,涵义却不一样,白道隆赶紧开口:“是啊,这萧胜本是我早年亲随,尤擅枪炮,当年台湾平刘却之战,他可也是立了奇功的。”

    施世骠目光黯淡下来,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想把这个萧胜调到福建的心思也散了。白道隆的话说得很直白,这个萧胜,是他白道隆的人。

    “没见识!”

    远处的萧胜歪着嘴角,对后方传来的骚动满脸不屑。

    “是啊,老大一炮轰死六人的神射,他们要见了,下巴不都得全掉地上!?”

    张应拍着马屁,却也和梁得广一同挺胸叠肚,这一轮十一成装药的连珠炮,他们这两个炮手可也是出名了。

    “得了,我那算什么?四哥儿一炮轰得上百人碎了胆子,那才是真正的神射!”

    萧胜记起了寨堡那一战的情形,李肆那一炮霰弹才是制胜的关键。

    “说起来,这炮就是四哥儿造出来的,凤田村的那些炮工可没这能耐!四哥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梁得广嘴里啧啧有声,思绪也被萧胜带得飘飞起来。

    “我隐约觉着……四哥儿……就不是人。”

    张应掐着下巴,若有所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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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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