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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当今皇上,并没有剃发。”

    萧胜呆呆的哦了一声,看着李肆,表情似乎是要发笑,可对上李肆那清澈的目光,他一下楞住了,红晕片片从脸上急速退下。

    深呼吸,捏起筷子,朝盘子里最后一片山猪肉夹去,萧胜像是没听到李肆这话,可筷子还没上肉,已经抖得哆哆发响。

    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萧胜咬牙切齿地说道:“这玩笑可是要出人命的……”

    李肆微笑:“所以它不是玩笑。”

    这话像是一盆夹着刀子的冰水,泼得萧胜浑身发颤,不止是畏惧,还有憎恨。他能感觉到这话的方向是什么。恨的是李肆这话,强自将他的脑袋拧到了那个他从小就埋在心底深处,久而久之,已经成为内心禁忌的方向,那是……每个冠着汉姓,写着汉字,说着汉语的人,心里共有的方向。和萧胜一样,大多数人已经将其封存为禁地,绝不敢去碰触。

    李肆伸出筷子,将那片山猪肉夹走,丢进嘴里嚼得咕咕作响,有趣地打量着萧胜的表情。

    气氛冷了下来,萧胜不再说话,勉力装着镇定,捏起筷子又去扒拉山珍,却将好几块山菌给拨到了桌子上。

    李肆吞下肉,继续使坏:“好吧,我是开玩笑的,啊哈哈……好不好笑?”

    萧胜嘴巴张合了几下,那像是在骂,笑你妹!你这话太没诚意了吧!

    他额头泌起了汗珠,目光也在打着转,辛苦地忍着不让自己问出那一句“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这肉不错,酒也够味,下回我请客。”

    李肆不忍再见他这模样,丢下这么句话,施施然走了。

    鞑子皇帝并没剃发,这可真不是玩笑。历代鞑子皇帝都留下过御容画像,有洋人画的,有国人画的。只是这些画像一直深藏皇宫,清亡之后大众才能看到。

    前世李肆仔细看过历代鞑子皇帝的画像,可以肯定的是,顺治、康熙和雍正,都没有照他们对汉人的要求那样剃发。他们留的都是带帽画像,帽子下的鬓角再清晰不过。顺治最为明显,康熙的鬓角也非常茂密,《雍正读书图》里雍正免了冠,可以看到类似平头的发式。【1】

    在这个时代,除了重臣近侍,其他人就算面过君,可隔着老远,根本看不清,更不可能拿正眼去窥“天颜”,基本没可能发现这事,而重臣近侍……他们敢说这事吗?

    鞑子皇帝并没剃发这事能看出什么,后世人可能感受不深,无非也就是觉得他们借皇帝之尊给自己方便而已。可在这1712,离以“留发不留头”为口号,杀得汉人血流成河的时间才过去六十多年,剃发令像是刀子,刀刃上的血滴还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渗着,剃发令的精神支柱就是所谓的“满汉一家”。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强行剃发令的时候,孔子后人孔闻謤以孔子为招牌反对剃发令,多尔衮“大义凛然”地说:“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

    话犹在耳,鞑子皇帝自己却不剃发,那这剃发令的用心就显露无遗。不过是让吊着猪尾巴的汉人时刻谨记,你们就是那脸上刺字的囚徒!那屁股上烙印的猪狗!再跟满汉不通婚不同住的政策凑在一起,以中二的逻辑能力都能得出结论:满汉确实是一家,只不过满人是家主,汉人是家中蓄养的牲畜,华夏大地不过是满人的殖民地。【2】

    鞑子皇帝为什么不剃发?

    嫌丑呗,华夏大地几千年历史,基本审美观并没太大变化。现代人看长须博冠的古人,依旧能感觉到美,而古人看脸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能感觉到美(虽然吧,嗯咳,方向不太一样)。可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不会觉得金钱鼠尾脑袋美。受汉人文化熏陶的鞑子皇帝,审美观自然已经不再停留在通古斯蛮夷的水平上,不少皇帝,甚至他们的一些满人亲信都还留有汉装行乐图。他们当然乐意借皇帝之尊不剃发,或者照着自己喜欢的发式剃,只要不大肆张扬,引起**,就没人敢吱声。

    李肆故意含含糊糊地忽悠萧胜,其实是让他自己去找答案。心中骨气早已磨成豆渣的人,不会把这事看得太重,反而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辩护。可萧胜这种真心相信“满汉一家”的人还存着一分率真,这个疑问,会一直埋在他心中,合适的时候……

    本只想着笼络人,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下了蛊,真是出乎意料的收获,李肆出了署房,正想哼哼小曲,一高一矮两个汛兵就迎了上来。

    “四哥儿,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李肆能跟萧胜平辈相交,他们这些“小弟”,自然对李肆客气起来,称呼都换了。这矮子叫张应,高个叫梁得广,都是二十出头,说话的就是矮子张应。之前李肆夺枪神射,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老大不会是吃撑了吧……”

    高个梁得广随口开着玩笑。

    李肆呵呵笑道:“你们老大喝醉了,等会过去,听到了什么,可别记在心上,那都是酒话。”

    张应一脸的不信:“老大能被你灌醉?开什么玩笑呢?别说这黄酒,就算是北方的烧刀子,他都有两三斤的量!”

    梁得广也是切了一声:“老大真醉得趴在桌子上,四哥儿你可就得躺到地下去了。”

    李肆耸肩:“信不信由你们……”

    看着李肆飘飘而去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几步就进了署房,就看到萧胜呆呆坐在桌子边,盯着空荡荡的碟盘,两眼发直,嘴里正嘀咕着什么。

    “他肯定是在开玩笑,肯定!”

    “如果没开玩笑呢?不不,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对,这小子可是一直在牵着我鼻子走呢!这话可绝对不是随便说的。”

    “真的没剃?怎么可能!皇上自己是满人,怎么还不剃,却让汉人……不是说满汉一家吗?”

    张应和梁得广惊得脚下一停,再次对视,呼吸似乎都停了。

    “老大真喝醉了……”

    张应低声说,梁得广一个劲地点头。

    英德县城,县衙南面,挨着城墙边立着另一座衙门。和县衙的光鲜比起来,这座衙门就破落多了,大门看似洁净,却能见到仓促抹擦的痕迹。

    广东右翼镇总兵是经制名称,一般场合都叫韶州总兵,这座破败衙门就是韶州总兵衙门,平常没几个人,这会却是无数兵丁将弁穿梭来往,忙络不已。

    衙门后堂,一个身材略微发福,慈眉善目,像是个商人的中年人,正眯眼看着手里的玻璃高脚杯,杯子里的暗红酒液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也像是喝醉了一般。

    “葡萄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在台湾的时候,我收到的这弗朗机葡萄酒,就因为没合适的杯子,一直藏着。今天钟上位送来弗朗机玻璃杯,正合适。”

    仰首举杯,一口饮尽,他闭着眼睛,腻意地品起味道来。

    “大人这套水晶玻璃杯形制秀雅,晶莹剔透,杯座还有洋纹铭饰,在广州府出手也能值个二三百两银子,到了京城,怕不有千两之值?”

    一个三十岁出头,穿着官服的人伺立在旁,笑脸谄眉地说着,官服的补子上绣着豹子,是个三品武官。

    “去京里面圣那次,我见过养心殿的杯子,比这差得太多。这洋人的东西,还真是巧夺天工,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这位“大人”正是韶州总兵白道隆,平素都泡在繁华得多的韶州城里,不在英德县城这破烂总兵衙门呆着,由中营游击周宁,也就是身边这个家伙处理常务。眼下正是他的多事之秋,不得不回到英德,住进了这座让他浑身发痒的小衙门。

    条件差,环境不好都是其次,知县李朱绶的衙门就在他的北面,从风水上说,正压着他这衙门的脉气,从事务上说,他这衙门还算是寄人篱下。即便贵为总兵,却没办法在李朱绶这么个七品知县面前摆威风,也难怪他不想呆在这,如果不是镇标在城南的兵营太过简陋,两个营署房也都租了出去,他还真想搬到城外去。

    “钟上位此番心意可不浅,本该是想着为他妻弟申张,却没想到那不过是旁事,现在才是真正的祸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坏了大人的大事。”

    周宁恭谨地说着。

    “钟上位给你了什么?”

    白道隆丢开心中那片阴霾,问着自己的下属。

    “一套景德镇和华堂的五彩盘,大概能值个七八十两吧。”

    周宁很坦诚,平素都是由他跟钟上位联系,现在拐着弯地为钟上位说话,也不只为那套盘子,他受钟上位的好处可不少。只是这好处的根源,还在白道隆把差事派给了他,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满脑子就知道银子,眼前这难事,有银子也难解决!如果这杯子拿出去能马上换到劈山炮来,我可是真心舍得!”

    酒杯空了,白道隆的心情也消沉下来。

    “钟上位这个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够乖巧。只要他尽心解决了这事,他的事情,我自然会帮手。”

    白道隆咬牙,和善面目满是无奈和愤懑。

    “这事要能对付过去,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候就看李朱绶的好戏!赵弘灿成天骂我鲁钝懈怠,动不动就拿参革来恫吓我,他是总督,惹不起他!可李朱绶……一个小小知县,人前对着我颐指气扬,人后满嘴白蛮子,这次借着我手忙脚乱,还把我当他的衙班使唤,真是可恨!不是我在这的生意还得靠他支应,早就给他县衙的大门泼上了一盆狗血!”

    周宁像是身上钻了蚂蚁,很不自在地扭着。总兵骂总督,他可不敢搭话,而知县李朱绶是举人出身,虽然比不得进士官尊贵,身份却也足够在他们这些武人面前拿捏作态,白道隆的抱怨,就跟他嘴里那狗血一样,也只能留在嘴里。

    他赶紧转开了话题:“施军门刻意多留了一个月,换到五月初简阅韶州,可即便如此,两个月的时间,钟上位在矿场的铁匠铺也赶不出这么多炮来,大人还得另想办法。”

    “我瞧那钟上位的神情,似乎还有余力,应该是有什么办法,既然要当狗,就该知道拼命。只要他回给我准信,银子,物料,我都可以补给他!”

    白道隆小心地将高脚杯放回红绸铺裹的锦绣木盒里,然后捏起了拳头,砸在桌子上。

    “就这两个月,他必须给我弄出十二位炮来!”

    【1:满清“剃发令”要求,不仅要剃,而且“不合式”也一样要重责,这不是说说的。剃头匠也就是在清朝成为一门手艺,因为不经常剃,头发长起来,那可是能掉脑袋的。而所谓的“式”,也就是金钱鼠尾,别说鬓角,辫子下的头发面积多过一个铜钱,那就是“不合式”。现在满天飞的鞑子戏里,那些油光水滑大辫子,基本都是二十世纪的事了。】

    【2:在《康熙耕织图》、《康熙万寿图》、《乾隆南巡图》以及《姑苏繁华图》等图里,草民都穿着晚明服饰,脑袋上是奇奇怪怪的发式,推了一半头,有鬓角,却没结发辫,不为记述所佐证。这些图都是鞑子朝廷宣扬仁政和盛世的图,笔者个人推测,多半是象征主义派“献礼工程”。】

第三十二章 芳草萋萋,待君掬兮

    “四哥哥,我们脚下这个地……球,真是圆的?还在转圈?”

    日头初生,村外的山坡上,草叶还挂着露水。小姑娘关二姐和李肆两人各背着一个背篓,提着一把镰刀,都在割草。

    原本是关二姐要帮着村里的王寡妇割猪草,李肆正在盘算该恢复晨练了,干脆就跟着她一起忙乎。他是笨手笨脚不得力,小姑娘却像是在草尖上飘飞的蝴蝶一般,镰刀就是她的羽翼,轻盈地在草丛中挥舞不定。一边忙着,小姑娘一边还有余裕想着李肆昨晚上教的功课。

    昨晚李肆讲的是地理,让贾狗子吴石头等九个矿场上的孤儿连带关二姐先“睁眼看世界”,讲到了地球和太阳,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还有诸大陆大洋,以及众多国家。关于大地是圆的,还在转着,这是学生们最大的疑惑,李肆却不准学生现场发问,而是回去自己想出答案来。

    关二姐想了半夜,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仗着特权发了问,而李肆也早等着她开口,心想也就是人为什么没掉下去之类的问题。

    “可为什么,咱们没被转晕过去?”

    关二姐这问题,问得李肆也有些发晕,要解释相对运动和绝对运动,对一个完全没经典物理学概念的乡下小丫头来说,还真是有难度,李肆脑子也钻了牛角尖,一时语塞。

    “我知道了!是因为呀,我们人也一直在动!一旦闲着了,或者躺下了,就会犯困,睡觉其实就是被转晕了!”

    接着关二姐眼里闪起小星星,李肆微汗,这萝莉的思维方式,和常人还真不在一个平面上,早知道随便来一句地球太大,或者转得太慢就能把她哄住。可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让他们能开启理性思维的大门,而不是这种梦幻思维的大门。

    关二姐嘻嘻笑着,自顾自地在草地上转开,娇小玲珑的身影和她那思维极度跳跃的话语,似乎融为了一体,让李肆从心底里发出了一阵悸动的感叹,这可真是个无拘无束的小精灵,老天能把她送到自己身边,这趟穿越的票价起码是值了。

    “等等,我真不是萝莉控!”

    接着李肆心中警觉,赶紧赌咒发誓,虽然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心神正动荡间,却见那穿花蝴蝶般的身影忽然一歪,好像是踩着了石子,人一下就扑到了草地上,手里的镰刀还甩脱了手,没等李肆反应过来,就擦着小姑娘的脚落在地上,同时也响起一声痛呼。

    李肆心脏一紧,冲过去脱下关二姐的鞋子,见到一丝血迹透过裹布渗了出来,看起来只是划了道小口子,这才松了口气。

    “再调皮吧,以后别叫关二姐了,就叫关二瘸!”

    他怜惜地低声叱着。关二姐蹙着小眉头,却还嘻嘻笑着,朝李肆吐了吐小粉舌。

    想起屋子里还有蔡郎中留下的田七膏,李肆抱着关二姐回了家。将她放在床上,找到了膏药,返身过去,阳光透过窗户,正落在关二姐已经解开裹布的小脚丫上,碧白如温玉的色彩清晰而猛烈地撞进心中,让李肆一下愣住了。

    小姑娘身子虽然瘦弱,可这小脚丫却肉乎乎的,见不到一丝血管,晶莹粉玉的脚丫在阳光下弥散着让人屏息的光晕,脚趾还不安分地扭着,似乎还想托着主人继续起舞。

    “我不是变态……我不是变态……”

    李肆盯着小姑娘的脚丫,就在心里念经似的默诵着,还留着的一份清灵意识在想,以前总是鄙视控这控那的人,现在才是明白了,那是没遇到可控之物而已!眼下自己不就已经有了足控的迹象吗?

    心神正恍惚中,脚上那一丝猩红将他的意识凝聚了起来,勉力压住擦汗的举动,李肆开始给关二姐清理伤口,涂抹膏药。

    视觉上的冲击刚过,入手之间,小姑娘那肌肤的嫩滑,再度猛烈冲击着李肆的心防堤坝,李肆脑袋里就一个劲地念着“我是禽兽……我是禽兽……”脸上也板得一片铁青,眉头皱得更如秦川一般,这才勉强让他的动作不至于变形。

    “四哥哥,你……怎么了?”

    可恨的是,关二姐还来搞鬼,她是看到了李肆那像是牙痛的表情。

    “嗯!哼!”

    李肆恼怒地用鼻音应着,当然是对自己的恼怒。

    关二姐身子抖了一下,接着上身僵住了,小脚丫畏畏缩缩地开始收回去,李肆诧异地抬头,却见到小姑娘耷拉下了脑袋,脸颊上已然没了血色。

    “怎么了!?”

    李肆的语气一时还没拧过来,显得硬邦邦的,关二姐的小肩膀塌得更是厉害,整个人开始蜷缩起来。

    “四哥哥,是嫌弃我这……脚吗?”

    关二姐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就跟蚊子似的,泪花也在眼角转了起来。

    “我回去……回去就让娘给我缠脚,以前我是怕疼,娘才没给我缠下去。是我不好,我……我不该,不该怕的……”

    啥……缠脚?

    “不准!谁缠我砍谁的手!”

    李肆被吓醒了,暴躁地喊了出来。

    关二姐也被吓得小身板向后一退,细胳膊支在床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李肆,就像只楚楚可怜的待宰羔羊。

    “嗯咳……那个……我是说,缠脚可不好。”

    李肆平复着自己的脸色,同时也努力不让自己的脸肉散出怪蜀黍纹路。

    “不好?可爹娘都说,不缠脚的姑娘嫁不出去,大家也都会笑话。”

    关二姐偷偷瞄着李肆,脸上还挂着泪痕,还不太明白这四哥哥的心思。

    狗屁!

    李肆在心中怒骂,他可真没想到这缠脚陋俗如此深入人心,连田头草民都觉得不缠脚就不是正经女人。

    强自压下澎湃的心潮,李肆换上了开玩笑的语气,“现在就想着嫁人啊,二姐要嫁谁呢?”

    小姑娘的回答根本就是下意识的,“这可得爹娘说了算啊,不过……最好是不嫁人,就一直守着四哥哥!”

    李肆失笑,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问:“那干嘛不直接嫁给四哥哥我?”

    小姑娘认真地摇头:“那怎么行呢?四哥哥是哥哥啊……”

    接着她又觉得不对:“那个,要嫁四哥哥的是大姐不是我啊。”

    说到这,李肆刚升腾起来的一点异样心思噗哧消散,那个小脚女子?感觉还很有点小心思,怎么可能娶她?不行,这事可得想办法解决了。

    他柔声“表白”道:“如果四哥哥我想娶的就是二姐你呢?”

    关二姐的羊角辫摇得左右晃荡:“我怎么能抢大姐的男人?”

    李肆啼笑皆非,“男人”这个词用得好,只是关二姐说起这词的时候,口音怎么也跟那蔡郎中一样,带着点北方的味道。

    他在走神,关二姐找到了变通的办法,“我给四哥哥当丫鬟吧,这样就能一直守着四哥哥了。”

    清新草香裹住了李肆,加上之前抱起小姑娘那轻盈如羽的感觉,顿时让李肆那乱糟糟的心澄净下来。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李肆心说,这么一株纯洁无瑕的芳草,才真的需要自己来一直守护着。

    给关二姐裹好伤,再缠上裹布,关二姐正要穿回鞋子,李肆拦住了。从屋外的背篓里扯出一根草,李肆像是扎蝴蝶结一般,在关二姐的脚上扎了一个草环。

    “既然要当我的丫鬟,那这脚就是四哥哥我的,我说不准缠脚,就绝对不准!”

    关二姐也不明白李肆为啥说起这事,语气就变得特别严厉,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然后很认真地点头,心说既然是四哥哥的吩咐,那就照着做呗。

    收拾停当,李肆背起了关二姐,手里提着背篓,关二姐又背着一个背篓,两人两背篓,就这么滑稽地朝村子里王寡妇家走去。

    王寡妇不到三十岁,家中早失了田地,就养猪为生。有个儿子叫王九,十二三岁,在蒙学里读书。今天当了“值日”,负责课堂的整理和学生出勤记录,早早就兴奋地去教室站岗了,所以关二姐才会帮着来割猪草。因为是孤儿寡母,村人们平常也都轮流帮着给她家割草,家中积的潲水也经常送来,而她每次卖猪,也都会留些零碎分给村人。

    见着李肆和关二姐这怪模怪样走过来,正在收拾猪圈的王寡妇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四哥儿,这么早就开始学着背小媳妇了?”

    她取笑着李肆,李肆和关云娘的指亲村人皆知,但村人看到的更多是李肆和关二姐的亲昵,所以基本都将关氏姐妹当作了李肆的大小媳妇。

    “这猪……就吃草?”

    被人直指心事,李肆有些尴尬,赶紧转开话题,猪圈里那几头瘦骨嶙峋的猪仔,让李肆很是怀疑,这到底是猪呢还是羊呢。

    “当然不是直接吃了,得铡碎了拌料。农家哪来那么多潲水,除了猪草,就是人嘴里省下的番薯苞米菜叶,之前托乡亲们的福,还能过得下去。四哥儿今趟办了这么大一件好事,没了皇粮,今年应该能养出两三头壮猪来,到时婶子拿条蹄膀去,四哥儿可不要不收哦。”

    王寡妇接过李肆和关二姐的背篓,满脸热情地唠叨着。李肆苦笑着点头,目光却停在背篓里那些翠绿挺拔的草叶上,心中纳闷,就靠这草,真能养出猪来?不过仔细看,好像还真不是一般的野草,到底是什么科什么属,学名是什么?

    这问题太深奥,不管是什么草,只要猪能吃,那都叫猪草……甚至饥荒年月,人都得吃。

    说起饥荒,李肆忽然有了点印象,这草后世有名,那个字似乎还很文雅,到底叫什么来着……

    正在发愣,田大由忽然出现了,像是已经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正喘着气,一脸是汗。见着了李肆,马上就喊了出声。

    “刘婆子来了,说是代钟老爷来的,还说……还说要……”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听得李肆噎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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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全是牛人

    “这不是扯蛋吗?”

    把关二姐送回家,跟着田大由去矿场的路上,听他说了刘婆子的来意,李肆第一反应就是,这钟上位不是精神错乱,就是把凤田村人都当成了白痴。

    “刘婆子,这里没有傻子,你还是别费劲了,瞧着你是女人,不为难你。换了是钟老爷来,身上怎么也得多点唾沫星子,你快走吧!”

    两人赶到矿场时,正见到关凤生很不耐烦地对刘婆子挥着手,下了最后通牒,围着的村民也都是一阵起哄。更远处的护卫们都闲闲地抱着胳膊看热闹,赖一品死了,李肆还和他们的上司结好,只要矿场上没闹出事来,现在他们也都成了木桩。

    “关炉头,我刘婆子也只是钟老爷的传话筒,咱们乡亲乡里的,有点什么口角,那都是小事。现在我是替你们担心,钟老爷真的很着急,你们推了这事,把他逼急了,就只是涨你们的租子,一村人都得受罪。”

    刘婆子还不甘心地在劝着。

    “今年的契还没到时间,他拿什么来涨!?是不是要派个赖二品来?”

    有了之前解决掉赖一品的经历,关炉头胆气壮了,说话也风趣起来,矿丁和炉工都哄笑出声。

    “这……这山场和你们的田终究是他的嘛,他要为难你们,总有的办法,哎呀,你就听我老婆子一声……”

    刘婆子胖脸上满是汗水,态度看上去还颇为诚恳,就是不愿放弃。在她身边还跟着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正是之前李肆在刘宅见过的刘家二儿子。瞧见李肆和田大由走了过来,他扯了扯刘婆子的衣袖,朝李肆的方向努了努嘴。

    “哎哟……四哥儿,你是读书人,知道事情的轻重,我跟你说啊……”

    刘婆子赶紧朝李肆奔过去,却被李肆挥手止住了,现在他还不想跟刘婆子说话。

    走到关凤生身边,李肆一脸凝重,低声问道:“关叔,你真的……会造炮?”

    关凤生咬牙点头:“家里传下的,十多年前帮佛山铁场造过,就被钟老爷记住了。”

    李肆微微抽气,自己这未来的岳父,居然真是个炮匠!之前田大由说起的时候,他还不太相信,一定要先在关凤生这得到确认。

    钟上位想要干什么?

    他要关凤生造炮!

    四门六十斤劈山炮,两个月内造好,如果完成,钟上位就会把村人在矿场上的所有积欠一笔勾销。

    这钟上位到底藏着什么祸心?他们凤田村搞死了赖一品,他却把生意送上门来了?是个人都不会贱到这种地步吧?

    那就是阴谋了,火炮是军国利器,小民私造是死罪。钟上位此举,不仅是把凤田村,连带把自己都送到了铡刀下面,没见过这么蠢的复仇计划。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的背景,关凤生的解说,让李肆明白了一些。

    “钟老爷是韶州总兵白大人的帮衬,他的矿场和铁匠铺,都是跟白大人一起分匀银子的。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可钟老爷帮着白大人造军器这事,整个英德的匠人都心里有数。”

    这钟上位,果然根基不浅啊,居然能攀着白总兵做这么忌讳的事,李肆暗自乍舌。

    刘婆子在一边跳脚喊了起来:“关炉头,为了这眼前难事,钟老爷把赖大少的恩怨都放下了,你真要拒了他,惹得他眼急,别说你们凤田村,我们刘村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李肆低声道:“看刘婆子这样子,钟老爷是来真的了呢。”

    关凤生摇头:“可这事,我们真不敢碰……”

    李肆皱眉:“我们?”

    田大由走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你关叔会造炮,我田叔嘛……会造枪,造枪造炮虽然大不相同,可有些基本的东西却是相同的,所以真要造炮,我还是你关叔的帮手。”

    李肆张嘴瞪眼,这田大由,居然又是个枪匠!小小的凤田村,怎么全是高人呢?

    田大由接着说道:“可你关叔说得没错,这事我们真不敢碰。贾狗子和吴石头你很熟悉了,他俩的爹跟我们一样,也是枪炮匠,之前和我们一起在佛山干过。五六年前,也是钟老爷找他们帮着上一任总兵造枪,结果绿营简阅的时候,鸟枪炸膛太多,他们就成了替罪羊。挨了板子,家也破了,人也气病而死,不是村里人照顾着,那一对小子还根本活不下来。”

    关凤生点头:“所以从那之后,我们再不敢跟钟上位有这事的牵连。”

    正说到这,刘家二儿子发急,分开村人走了过来。

    “我娘之前的确有过错,可你们不能被这点小恩怨蒙了头脑。这次钟老爷真的被逼急了,事情办不成,缴了咱们刘村挂在他名下的田还只是小事,你们凤田村这山场,他只要给白总戎和李知县报个矿徒窃占,你们的麻烦可就大得没边,四哥儿……”

    他看向李肆:“我知道你认识段老秀才,赖一品的事,知县老爷也伸手帮过你。可这矿场的事,钟老爷真发狠割肉捅出去,段老秀才和李知县也护不住,毕竟这可是黑矿场,你们和钟老爷的白契,应该没说到采矿吧。”

    当然没说到,契书上钟老爷可没留下什么马脚,真正的租约什么的,都只是口头上的,毕竟是黑矿场。

    “赖一品的事,听钟老爷的口气,好像也在怪他自己。如果你们能在这事上帮一把,就算是帮自己吧,之后和钟老爷在赖一品这事上,也能有个回旋不是?”

    刘家这二儿子思维清楚,条理分明,利害摆得头头是道,比他那个只知道跺脚干嚎的母亲强多了。

    李肆有些讶异的哦了一声,看不出这小子还像个人物呢,“你是……”

    “刘兴纯,上有大哥讳兴兆。”

    这个和范晋差不多大的青年朝李肆拱拱手,李肆还礼,心想刘婆子还算生了个好儿子。

    “那后面应该有钟上位的人吧?”

    李肆也没和他细说,只瞄了一眼刘婆子身后那几个伴当,这么问刘兴纯。自从赖一品死了,钟府的人就不敢过来了,矿场上的课长和客长每次都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来这里查验一下,就飞也似地溜掉。

    如果钟上位只派自己的人来谈这事,那肯定是没得谈,所以才要找刘婆子这个中人,但他也不可能不放自己人在场。

    刘兴纯也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李肆看事这么准,接着才点了点头。

    “把他叫过来,关炉头和田镶头都在这,他把消息带回去,钟老爷应该就不会为难你娘了。”

    李肆平静地吩咐着,刘兴纯顿时松了口气,听起来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

    趁着刘兴纯叫人的功夫,关田二人看住李肆,都很不解:“四哥儿,你是啥盘算?”

    尽管这事只直接跟关田二人有关,可牵扯到的是整个凤田村,关凤生和田大由下意识地就将李肆当作了拿主意的人。

    “现在情况不是太清楚,进退都很麻烦,所以先得把事情完全搞明白。”

    李肆已经相信钟老爷确实有求于他们,这事不是他设的套。之前在县衙,段老秀才就说到了白总兵有麻烦,不然李朱绶还下不了决心对付赖一品。而昨天跟萧胜聊天的时候,他也说起了白总兵的生意。但是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不能随便冒险。

    一个看起来是钟府家仆的人被刘兴纯带了过来,李肆也不跟关田二人商量,直接道:“钟老爷开的价码太低了,我们要三千两银子。”

    那家仆本就在努力掩饰着脸上的不屑,听到这话,差点喷了出来:“三千两!?你以为是造红衣大炮呢!?”

    李肆皱着眉头,逼视着那家仆,冷哼了一声,那人笑容敛去,三根指头还犹自比划着。

    “你回去禀报就是!啰嗦什么?”

    李肆挥手,那家仆下意识地就弯腰打了个千,转身走了,跨了两步,这才醒悟过来,那不过是个穷酸少年,怎么自己还给他行礼!?想着要怎么捞回点脸面,可纠结了片刻,却发现多半是自找没趣,不得不耷拉着脑袋,快步离开。

    求人就得有求人的姿态,李肆是这么想的,就算是钟上位亲自来,他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呵斥走了那家仆,李肆转向关田二人。

    “咱们先漫天要价,钟老爷肯定得坐地还钱,趁着这个时间,我去走一圈,把事情搞清楚了。”

    关田二人都一个劲地点头,刚才李肆吆喝那家仆的气势,他们想学也学不来,也只能把事情托付给李肆。

    第一个找的就是萧胜,到金山渡的时候,张应和梁得广二人看了看李肆,想说什么,却没敢开口,就眼睁睁看着他进了署房。

    “李肆!?你真是阴魂不散啊!”

    萧胜见到他的神情就像是见到了鬼一样,抱着脑袋呻吟着,等看清他的面目,李肆也吓了一跳,两眼血丝不说,脸颊还像是又瘦了一圈,脸上的疤痕显得更为狰狞。难道就因为自己一句“当今皇上没有剃发”,他居然一夜未眠?

    身子扭着,像是决定不了到底该躲开李肆,还是迎上来直面问题,萧胜挣扎了好一阵,才终于下了决心。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他的决定就是逃避。

    李肆怎么可能放过他,自顾自地走了过去,顿时闻到了刺鼻的酒味,眼睛一转,还看到地上躺着好几个瓷酒瓶。

    这单纯的娃,看自己把他害成什么样子了……

第三十四章 文武皆有道

    “人,活得轻松一些的好,别太自寻烦恼。”

    李肆平静地说着,之前种了蛊,现在再灌点麻药。

    萧胜喘了一会气,他不是没这么给自己开脱过,可终究是一个人发闷,这会终于有了外人开口,纠结成一团乱麻的心也稍稍舒缓,是啊,管那么多干嘛……

    “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坑我?”

    萧胜冷静下来,昨天的对话,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对这李肆的“阴险”,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

    “我是想来问问你,白总戎是不是家里穷得开不了炊,把炮融去造锅了,他吃空粮还吃不饱吗?”

    李肆毫无忌讳地问着,现在跟这箫胜已经不必见外了。

    “还以为你真懂军中之事呢,原来也只是个门外汉,空粮的事情,你这点见识,也就跟庸民差不多……”

    箫胜嗤笑不已,接着面孔又僵住了。

    “你小子,又要套我什么话?”

    他下意识地就将李肆的话又当作了钓鱼伎俩,昨天的苦头吃得实在太足,也不怪他反应过激。

    “萧大哥,我又不是洞烛万里的仙人,可不是什么都懂的……”

    李肆微汗,这后遗症可真不轻呢。

    把钟老爷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李肆问:“这该是私造火炮吧?”

    萧胜牙痛似的捧住了腮帮子,长吁短叹起来。

    “私造火炮当然是死罪,可这不是私造,而是公造。白总戎在英德的一桩生意就是这个,看来我又要跟你扯在一起了,啊——”

    大家都是涉事人,萧胜也不再遮掩,认命地开始跟李肆解释。要说清白总兵的生意,就得从绿营薪饷的大背景说起,否则理解不了白总兵的处境。

    听着萧胜的解说,李肆渐渐展眉,这绿营的贪腐,居然是这样一篇文章啊。

    李肆虽然清楚绿营军制,但也只限于军迷能感兴趣的内容,薪饷方面没怎么关心过,只知道绿营将官吃兵缺空饷,也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其他的黑幕就没概念了,可萧胜告诉他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绿营空粮分三种,这第一种为的是公事。绿营薪饷不只是兵丁薪饷,军装整治、官署教场修缮、心红纸张,这些公费,也都包在了里面。”

    “所有建署衙的带兵官,包括营协标,都不得不挪出兵缺,用薪饷来应付公差,也就是‘公费名粮’,多少不定。像是台湾,事务繁多,那里的公费名粮能到五分。白总戎所在这韶州,贼多矿徒流民也多,比台湾少不了多少,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分,这都是朝廷默认的旧规,督抚提都知道的事情。”

    三分就是百分之三,韶州镇标账面上是三营三千人,这就能出大概一百个兵缺,算起来每年也就是一千来两,对一个总兵衙门来说,这点办公经费显然不太够。而受韶州镇节制的还有三江口协和南雄协,出于绿营大小相制的原则,白道隆可吃不到他们的兵缺。另外能吃的也就是个二百来人的英清江防营。

    “所以你能看到县城外的教场和中营左营的署房都租了出去,而总兵衙门也破败不堪。这些公费名粮既然不敷使用,历任主官干脆就只用在心红纸张这些事上。虽然他们有心红纸张名义的薪银,可那是补贴他们个人的。”

    公费名粮之外,第二种空粮就是“亲丁名粮”,萧胜说到具体的内容,李肆就跟以后的养廉银联系了起来。

    清代文官薪俸很低,武官就更低得没谱。和知县一个品级的把总,年俸是36两银子,要到守备以上,才会享受额外的蔬菜烛炭银和心红纸张银的补贴。文官吃火耗是潜规则,而武官对应的是吃“亲丁名粮”,也就是以家人亲随的名义,占用若干兵缺。

    “四十二年,朝廷公开认了这亲丁名粮,各省核定的员额不定。广东这里,提督有80份,总兵60份,千总5份,像我这样的值汛2份。”

    听着萧胜的解说,李肆心想,这兵缺本就不合正理,现在却反而成了正二八经的制度,真是搞笑。这么算来,镇有镇缺,协有协缺,营有营缺。纸面上全国绿营有六十来万,实际能有多少?

    “前两种空粮加起来,事轻的地方估计缺额一成,韶州这里,估计能到一成五,这都是成例。而第三种空粮就是贪腐了,摆到台面上,主官是要遭参劾的。这种空粮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离谱,多是营中出缺了,主官不补。或者兵丁另作差事,留下的半缺。每任大多只在前任的基础上加一丁点,就不知道若干年后,会累积到什么程度。”

    说了这一大堆,萧胜作了总结。

    “大人们可不会指着吃空粮过日子,这点小钱可养不活他们。”

    李肆点头赞同,算起来这个白总兵不过能吃最多五百兵缺,一年才六七千两,里面还要包括办公经费,这可是二品大员呢,连李朱绶那种“清官”的水平都不如。

    想想现在还是康熙年,绿营还没到败坏的底线,这第三类空粮还没累积到太明显的程度,那么武官捞钱,动的就是别的心思了。

    萧胜总结了两个方向,一个还是在军费上。包括扣建和截旷的挪用【1】,买马经费,也就是朋扣的虚报和贪占。此外薪俸发放的银钱比例,马乾(战马草料折成的银子)的贪冒等等,都是小动作。只要前任没被掀出来,就被后任当作潜规则一直延续下去。

    地位低,没什么人缘的主官,就只能在军费上动手脚,可有本事的人,或者靠着好地方,有好职位的主官,就另有他途。

    “经商?”

    李肆眨巴了下眼睛,暗道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

    “太平钞关就在韶州府【2】,总兵衙门用兵船做买卖,可以免过关商税,有时候也借给商人,可以收到不少孝敬,这是一大桩。”

    “钞关的巡役有好几百号,薪费不低,其中不少都是绿营兵。几任总兵和钞关的监督都有默契,绿营出人去挣半份钞关巡役的饷钱,钞关省下这笔银子。因为是绿营的人上船查货,所以商人们也都会给总兵送些孝敬。”

    李肆暗道,这就是典型的靠水吃水了。

    “还不止经商,白总戎在英德和钟老爷开了好几处矿场,其实这也是历任总兵立下来的事业,既能给兵丁找一份活计,又能分到一些银子。知县老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还有一份。”

    靠山吃山也有了,粤北这穷地方,总兵居然也都能榨出油花来,真是有才。

    背景解说得差不多了,萧胜就说到了李肆提起的正事。

    “每年军中都会有军械淘换,只要在限额之内,而且跟前例比不是太突兀,总督、兵部和户部都会认了奏销【3】。所以白总戎报了淘换,每年在钟上位这里打造一些几乎不要钱的军械,就能混过简阅。前两年都还如常,可明年是皇上六十大寿,今年的简阅,兵部特别打了招呼,赵制台和施军门也发了话,一定要兵足械全,还说难保会有钦差下来简阅。这兵还好说,到时候雇点游手就解决了,械却难办,尤其是炮。”

    说到这,李肆才算恍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炸了,或者之前报上去的炮数就是虚的,白总兵的炮,反正是没了,这才着急忙慌地找钟上位来造炮。

    “让外面的人私造,这没问题?”

    李肆问到了最关心的事。

    “咱们绿营军械,就算是炮,也都是当地造。广东的惯例是要到佛山铁场的官督炮坊造,可那炮坊也只是有一块牌子而已。各镇自己找人造了,注册备报,核查过之后就没事了。”【4】

    听到这里,李肆刚刚松了口气,萧胜像是要报复他,语气却是一变。

    “可你们凤田村要接这事,也不是没风险,毕竟这是冒造不是新造,简阅还要试炮。如果制台军门刻意挑剔新旧,或者选到你们造的炮来试,出了岔子,白总戎……可是不会帮你们遮掩的。”

    李肆鄙夷地切了一声,“帮”他们遮掩?这话说得也太恶心了……

    “如果你们要接的话,白总戎还是很感激的,至少在炮造好之前,绝不会让钟上位捣乱,你不用担心。”

    萧胜见他脸色变了,赶紧解释了一句,生怕这家伙又动什么坏心眼。

    有了萧胜的保证,李肆就放心了许多,也暗自有了盘算。

    不过光靠萧胜这边的信息还不够,别了萧胜,李肆又去找了段宏时。段老秀才正在教着几个塾生,李肆就乖乖侯在外面,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会已经是春天,没雪可以让自己垫垫,不然自己也可以来个什么段门立雪……

    守了小半个时辰,段老秀才出了屋子,很是赞许地看着他,可当李肆把事情说出来时,段老秀才又差点喷了茶,满脸都是“你这小子简直就是搅事魔王”的表情。

    “此事老夫可帮不上忙……”

    老秀才连忙把自己摘出来。

    “老师放心,弟子此来,又不是找您去帮着造炮的,估计您也不懂。”

    李肆这话让老秀才脸上又是一拧,真是没上没下的家伙,不过为啥就觉得喜欢这感觉呢。

    【1:扣建是遇有小月扣下的薪俸,原本是用来填补清历闰月的薪饷,后来就成为小金库。截旷就是人马出缺后扣下的钱,实质也是吃缺漏出来的那部分。】

    【2:钞关,也就是商关,明代的时候因收换宝钞而设立,后面演变成商关,多依运务繁忙的江河而设,靠海的就叫海关了。清承明制,在韶州遇仙桥附近设有钞关。】

    【3:奏销相当于报销,清代对财务的控制很严,奏销管制也很有力。当然,一旦事情成为表面文章,也就只是帐本光鲜而已。】

    【4:康熙在京设立了三处炮厂,包括养心殿、景山和铁匠营。养心殿是给宫廷和满八旗造炮,所谓“御制”,景山是“厂制”,铁匠营是“局制”。局制提供给绿营,但那是三藩之战的事,绿营用炮,基本都是自己在当地造。】

第三十五章 各有各的算盘

    李肆说清了来意,他不过是想请教老秀才,从官场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凤田村人造炮会不会有麻烦。

    “几任总戎和钟上位的矿场生意,府道,甚至督提都知道,但都视而不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秀才这么问,李肆张嘴就想说那肯定是官官相护呗,可又觉得这么简单的话,老秀才又何必有此一问。

    “嗯,看来你也觉得内里有奥妙,其实也简单。朝廷禁矿之后,流民矿徒来来往往,滋扰地方,命案不断。这英德本就是冲难之县,安靖一事,重过其他。有绿营和地方联手把住一些矿场,也能保地方安宁,所以上面也都默许了这事。”

    说到这,老秀才呵呵低笑。

    “安靖本就是大局,而今年更不同,府县案就能看得很清楚。就算有麻烦,总戎也会帮着解决,甚至制台和军门都会帮着遮掩,所以根本不必担心。皇上大寿前后,即便有人造反,只要不扯旗放炮杀官,大人老爷们也都会闭着眼睛装作看不见,一切都只为……大局。”

    老秀才言之凿凿,显然是对官场政治了解得透骨入髓,而说到了那两个字,李肆的眉头也是微微一跳。

    “当然肯定有所对应,只是绝不会大肆声张。”

    老秀才赶紧又补上这么一句,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李肆心中完全有了底,也就此下了决心,老秀才半是玩味半是期待地问他准备怎么办,李肆答道:“既然退无可退,那就朝前走!”

    老秀才点点头。

    正要离开,老秀才又来了一句:“那书,你可在看?”

    李肆连忙点头不迭,心里却是一阵发虚,还真忘了。

    “跟书比起来,这个弟子更是有趣呢,我可得好好看下去。”

    目送李肆离开,老秀才滋滋品着茶,脸上晃着难解的期待。

    等李肆转了这一大圈,回到村子里时,关田二人已经等了很久。

    “你走后不久,钟上位马上就把管家派过来了,说除了免掉欠债,还愿意再出一千两银子,人还在矿场上守着等我们回话。”

    关凤生有些动摇了,钟上位这火烧屁股的态度让他也意识到,这应该不是圈套。

    “算起来就是二千三百多两!”

    田大由显然更倾向于接下这一单。

    “不行!这太危险了!贾狗子和吴石头他们家……”

    关田氏听到了消息,满心的不安,也顾不得这是男人的谈话,本没有她插嘴的余地。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指望这事化解和钟老爷的恩怨,但至少能多出两月时间,之后应付起来也有余裕。”

    李肆的决定就是接下来,关田等人的思维是看这事的损失,而李肆的思维是看这事的收获,还不止为银子,和钟上位的纠葛还没完,及早和他背后的白道隆搭上线,之后的应对就宽裕多了。

    把这一圈的收获简要和关田等人解说清楚,众人也都稍稍放心了一些,听出了李肆要接的意思,认识开始统一。他们内心也都正两面夹磨,如果不接,钟上位恼羞成怒,不知道会整出什么事,最起码的就是提租子,村人今年刚刚免了皇粮,正以为能松口气,这一下估计就得准备去吃猪草了。

    关凤生定神想了一会,依旧摇起头来:“先不说咱们矿场上的生铁能不能用,就说这时间,两个月太紧,造出来的炮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纰漏,时间上没一点余裕。”

    这事李肆早有计较,“这炮怎么造,关叔田叔还得听我的。”

    关田二人对视一眼,满脸的诧异,可接着两人又释然,四哥儿有书在手,自然是什么都懂……

    李肆接着说道:“去跟那管家说,一千两可以,但是得现在付!”

    隐约似乎能听到有下巴掉地上的声音,东西没到手就要一千两银子,这真是狮子大开口。

    “钟上位会答应的……”

    李肆嘿嘿笑道,走了这一圈,还能不清楚这形势?

    “认了!除了关凤生和凤田村那些人,再找不到炮匠,他们既然肯还价,应该是真心接。银子该舍也只能舍,反正村里一半人的田地都在我手里,不怕他们耍赖,你直接提银子过去吧。顺带告诉他们,这没办法立契,但是天知地知,要玩什么花的,不等我收拾他们,白大人会直接把他们全村剐了!”

    钟府里,钟上位急急吩咐完,就挥着衣袖赶走了管家,等另一个穿着一身黑绸袍褂的精壮汉子被仆人领进来时,看到的是这个胖子正缩在太师椅里,两眼望天,一额头汗像是肥肉被一座无形大山给压出来的油一般。

    “杨太爷……”

    见了来人,钟上位有气无力地拱拱手,身子也没动。来人正是杨春,曾经的典史,叫他一声太爷也只是客套,杨春也不以为意地拱手回礼,他更着急正事。

    “不能动?两个月!?钟员外,你也……”

    听钟上位说完,杨春就要跳脚,话刚出口,隐约听到院子后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喊,吓得他眼眉都差点散了,然后才隐约品味出来,那像是赖氏的声音。

    “你也太能忍了。”

    杨春压低了声音。

    “不能忍也得忍,为了这辈子,这两个月,我必须忍!杨太爷,我知道你心里也压着火,但这两个月里,你可得帮我一把,别去找凤田村那帮人的麻烦。”

    钟上位一脸的哀苦,忍两个月的复仇之心还不算什么,可要忍那赖氏两个月的哭嚎,那可是桩莫大的考验。

    杨春没再说话,喘了好一阵气,该是在盘算什么,片刻后他猛然一拍大腿。

    “两个月我能忍,可我弟弟不能忍!他眼下气血紊乱,大夫说是怨气攻心,如果再不能顺气,这辈子怕是再站不起来!如果我回去跟他说,那帮泥腿子还能活蹦乱跳两个月,他估计一口血能马上喷出来!”

    钟上位咬牙:“杨春,别怪我事前没跟你说清过,你真要去动手,那可就是冲着我的身家去的!”

    杨春嘿嘿一笑,脸上的阴厉如乌云般翻涌:“我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让咱们两全其美。”

    两人一阵耳语,钟上位哎哟一声,肥胖身体下意识地朝后退去,似乎想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太师椅被压得嘎吱作响,他说话嗓子也打着哆嗦,“这……这可太伤天和了……”

    杨春冷哼道:“敢跟咱们作对,下场就该是这样!”

    钟上位眉毛扭了好一阵,最终也舒展开了:“这也好,这也好,免了两个月后,还得另想办法整治他们。”

    杨春恩咳一声:“就是那价码,小弟一个人……”

    钟上位连连点头:“你我各一半!”

    凤田村矿场的课长屋里,二十两一个的银元宝在桌上堆着,众人的面孔似乎都罩上了一层银光,一个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钟老爷可真是大方啊,还是足色纹银。”

    李肆正玩着一块元宝,在左右手来回倒腾,心里也欢快地跳着一个念头,终于他妹的能有点银子了!

    银票在这康熙年间还没重现,钟府的管家带着两个挑夫四个家丁,将这堆接近四十公斤的银子送了过来,顿时引发了村人的一阵波澜。

    “关叔田叔,还有邬炭头何木匠,你们合计下该怎么分吧,铁炭咱们都有,其他物料也是钟老爷出,这银子就是白得的。”

    李肆就像是作了一票的土匪头,催促着屋子里四个矿场上的领头人,赶紧拿出一个分赃方案。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瞅了老半天,还是关凤生说话了,“现在就分了?”

    李肆直点脑袋,为啥不分?造炮的物料都有,这银子堆在这展览么?之前他办蒙学花的钱,还有给邬炭头的“试验经费”,已经把身家掏得精光,而家中那十亩田皮,原本委托给了林大树,请他联系典卖,现在还没有消息。眼下见了这银子,李肆连吞进肚里的心都有了。

    “虽然皇粮免了,可好处还没见到。眼下已是春天,大家日子也开始紧了起来。去年天旱,现在的粮食全都涨了,稻米都涨到了一两四钱一石,这些银子分润给大家,把日子过松一点才是正理。”

    李肆的理由冠冕堂皇,可还是没说服众人。

    “万一之后出了麻烦,这银子还能派上用场。”

    关凤生少有地反对起李肆来,而其他三个人也都点头。

    小农意识,不花怎么有动力挣……

    李肆暗自腹诽,却也明白,这是他们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可终究跟他愿望相悖。

    正要说话,关凤生终于顶破李肆的“威压”,把矿场领头人的气质挤了出来,他凝眉沉声道:“这银子,真不能分!”

    李肆想翻白眼,心中哀呼,我的银子……

    “全由四哥儿保管,要怎么花销,也由四哥儿决定!”

    接着关凤生这话让李肆差点被口水呛住。

    “这……这不好吧……”

    李肆微汗,他可没想过要独占这些银子,这可是一千两呢。换在YY小说里,这点银子根本不算啥,可在眼下这康熙朝,一千两银子能买七八百石米,三万斤肉,按肉价折算,相当于后世的六十万人民币。

    “是啊,这么多银子,也就四哥儿拿着,其他人才不会说闲话。”

    田大由接口道。

    “本来钟老爷只说免了欠债,现在这银子是四哥儿争取来的,就算四哥儿都自己花销了,也不该有人嚼舌头。”

    邬炭头的话更直白,其他人也都点头。

    李肆的心跳都加快了一拍。他正有不少地方要花钱,所以才提议分赃,原本想着吃上一头,有个一二百两已经很满意,可没想到,大家直接把一千两全塞给了他。可这一塞就公私不分了,这不是考验他的定力么。

    “你们相信我,我可不相信自己啊……”

    李肆苦脸,前世当记者的时候,巧立名目虚开发票的事他可干过不少,虽然说不上贪婪之心炽热,可也绝不是冰清玉洁的君子。

    支撑李肆成为“李天王”的动力,只来自于职责。对工作他热诚投入,张扬狂放,可他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工作之外,他就是个随社会大流的常人一尾。别人的便宜不能占,可单位的便宜谁不占?小钱还有节制,大钱不敢拍胸脯说不动心,遗憾的只是没被大钱砸上过。

    眼下这银子,虽然是他李肆讹来的,可论理他只是动嘴,还得要关田等人,以及整个矿场的人动手,他可没心厚到真能全当是自己的。只是,六十万……六十万……

    前世的房价就在脑子里打着转,李肆模模糊糊想着到底能买多少坪。

    “就这么着了,正事更要紧。四哥儿,还是赶紧跟咱们说说,你准备怎么造炮吧。”

    关凤生最后看了一眼银子,凝住了心神,开始说到他最关心的事。

第三十六章 借鸡生蛋

    李肆身为军迷,对军制和兵器自然心中有数,造炮技术更是胸有成竹,当然,全是纸面上的……

    所以李肆先让关凤生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们的造炮过程。

    明代多铸铜炮,用的是木泥范铸炮【1】,工艺繁琐,而到了明末清初,铜铁炮都有,铁炮上用的是泥范铸炮,具体技法是失蜡法,也就是用蜡先作炮模,然后泥封做出泥范。泥范干后,再融化里面的蜡,灌入铁水,冷却后敲碎泥范即可。

    李肆穿越前看的资料倒是简单明了,可听到了真正的要点和具体的步骤,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是纸上谈兵。

    “真正的要点就在这泥范上!”

    说起本业,关凤生顿时没了平常那憨实模样,整个人眉飞气扬,精神焕发。

    “选泥调泥就是一门学问,泥不能太粗,太粗就很容易崩解。太细也不行,水气出不透,不仅泥范干得慢,灌铁水后出泡也多,所以一般都是上好胶黄泥混细沙,八二相配。加水多少也得有拿捏,比照墙泥适度。若是按我家祖传下来的技法,用什么土,用什么水,什么时辰调配,讲究可多得去了!”

    “干范是最要命的,炮匠最揪心的就是这事。可不是简单的让泥巴干了就了事,泥范上下内外都要匀干,最容易坏事的就是外干过快,内干不足,所以泥范都是通风阴干。”

    说到这,关凤生目光悠悠,回忆起往日岁月。

    “我祖父和我父亲在三十年前三藩作乱的时候,就在给尚家造炮,我在一边打杂,后来尚家败了,家里也受了牵连,不是李大哥,咳咳……怎么说到这了。”

    关凤生收回思绪,继续说起这干模。

    “如果时间赶,日头又掌握不好,那就得生火烘干,但必须得是小火缓干,否则范内的蜡就会先融。若是几千斤的大炮,光干模就要三四个月,北方至少也要两三月。只是小炮的话,北方春秋季里一个多月应该能干范,冬天就得奔两月以上了。而夏天不是造炮的好季节,泥范很容易过干崩裂,里面的蜡也会早融。”

    田大由皱眉插嘴:“北方这季节还好说,可咱们广东正是多雨的时节,水气太重,花的时间多了许多。而生火烘干的话,蜡多少都会先融一些,铸出来的炮废率很高。”

    这话让李肆想到了一件事,鸦片战争时,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视察虎门炮台军防,结果发现火炮多不堪用,其中一门炮的炮膛里居然有“可储水四碗”的大坑,想必就是因为泥范干得有问题而出的岔子。

    关凤生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只有多造模多试,当年我父祖造的可是几千斤的大炮,现在只是造六十斤的小炮,干范上的麻烦应该会少很多。”

    他看向李肆,眉宇间那层忧虑挥之不去:“两个月还是太赶了,就算一个半月泥范能出来,剩下的时间还得刮膛打磨,我和你田叔最多能照顾到七八个泥范,算来只能有一半废炮。如果只是造成炮样子就成,废炮也能交差。可听钟老爷的要求,是要能打响的成炮,那就算是小炮,只准有一半的废率,这要求也很高,万一有个闪失……”

    听到这里,李肆心里也有了数。

    “关叔田叔,咱们不用泥范。”

    关田二人一怔,表情又丰富起来,往日那种吃惊却没那么明显了,多出来的是期待听到什么新鲜东西,他们的心境已经被李肆渐渐磨练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大惊小怪。

    “那用什么呢?”

    田大由还是配合了一下,出口问了声。

    当然是用铁范了,说来还得感谢一百多年后的满清官员,和林则徐、魏源同时代的龚振麟。

    龚振麟的铁模铸炮法是先用泥作出泥炮,将这泥炮分解为四到七节,每节分为左右两瓣。再对应每一瓣,用泥巴做出外范,外范上留了把手,还有能将各瓣相互连合在一起的笋卯。接着将铁水灌入每一瓣内外泥范里,就做出了这一瓣的铁范。

    接下来铸炮,将铁范以笋卯扣合在一起,外用铁箍固定,内层刷上防止粘连的浆液,再插入炮芯,将铁水灌注进去,等冷却成型的时候,就将铁范的外瓣一块块剥下去,趁炮身红热时候打磨修整表面。再之后清理泥芯,旋磨内膛,就能成型。

    只要铁模做出来,造炮的成本就大大降低,按龚振麟的计算,铸千斤大炮的炮工银,一门就得上百两,而用铁模则只要几两。

    当然,李肆准备用铁模铸炮法的原因不是省钱,而是省时间。因为铁模的泥范是分瓣做的,所以花的时间很少,最多不过十来天就能搞定。而有了铁模,按龚振麟在《铸炮铁模图说》里的记述,四十名炮工,赶工的话,两天就能造九门炮,还是千斤大炮。

    就算他们没有经验,诸多地方需要尝试,矿场上的炉工转到炮工,也需要一点时间适应,可仅仅四门小炮,应该是轻松之极。

    听李肆大略一说,关田二人心中也稍微有了点底,这铁模铸炮法可不是什么高新科技,不过是思路变一下而已,等品味过来其中的关节,关凤生微微有些失落:“我这家传手艺,看来是要废掉了……”

    第二天,钟上位就心急火燎地把白蜡灰浆之类的物料,还有诸多工具用船运了过来,同时还送来了炮样,也就是炮的资料。上面有炮的略图、尺寸、重量和炮身铭文。因为他们是冒造,也就是顶替以前丢掉的炮,新造的炮必须铸出旧炮的铭文。李肆专门留心了一下,看到“康熙三十八年,即补知县田从典,城守讯千总孟振监造,黄寨炉头米德正”的文字,李肆心想,白道隆估计也是在给前任总兵擦屁股。

    再看看炮图,李肆无语,这就是所谓的劈山炮啊,其实就是稍大一号的虎蹲炮。外形扭扭拐柺地套着铁箍,就像根大麻花似的,而炮口内径小得可怜,估计不过三四公分,这六十斤的重量,想必是没对造炮的铁料质量有什么指望。

    炮样有了,关田二人也明白了这铁模铸造法的奥妙,似乎马上就能开干,可两人的眉头依旧还皱着。

    问题就出在铁料上,以矿场上冶炼的这种生铁来铸炮,那是铁定没戏。

    “四哥儿,照我父祖的经验,这生铁还得再炼,可我这事就不太懂了……”

    关凤生说起这个,看向李肆的目光就格外发亮,似乎在等着他把炼钢的诀窍拿出来。

    和钟老爷白总兵的这场生意,怎么也不必用上钢,再说炼钢也还条件不足,先不说焦炭,李肆想要的耐火砖,还得看邬炭头那边的进展……

    “四哥儿,你要的高岭土砖已经弄了一批,确实更抗火了,照你的说法,我又用它搭起了新的砖窑……”

    被问到了具体情况,邬碳头才挤牙膏似的说了出来,李肆皱眉问为啥不早说,邬炭头还很是委屈。

    “四哥儿不是要什么硅石砖吗?想着把那弄出来再说啊,可好像很有点麻烦。”

    废话,当然麻烦了,高岭土耐火砖不过只比现有的耐火砖强了一些,它只是个过渡,还得靠它烧白云石砖和硅石砖,邬炭头忙乎的是李肆自身的计划,可眼前接手造炮这事正牵扯到生铁质量,李肆也不得不把他拉上。

    “邬炭头除了烧炭烧砖,还能帮上啥忙?”

    关凤生和田大由都很不解,邬炭头瘪了瘪嘴,不屑地挺腰,看向李肆,就等着李肆给他正名。

    “生铁怎么炼好,我懂,只是得搭新炉子,先不说眼前的事,我正准备着的事也得邬炭头帮手,以后要真炼钢,他还是大功臣。”

    李肆一边说着,邬炭头一边嘿嘿笑着,最后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直挠脑袋。

    要怎么提高矿场生铁的质量,李肆也是心里有数,当然得感谢以前看过的若干穿越种田文了。具体办法就是添加石灰石和生石灰一类的造渣料,将生铁里的磷硫杂质脱出来。但因为眼下的冶铁炉是酸性耐火砖,造渣料跟铁水反应生成的杂质又会跟耐火砖的酸性成分剧烈反应,所以得用中性或者碱性耐火砖新搭炉子。

    邬炭头把高岭土砖,也就是粘土耐火砖搞了出来,正好。

    “矿场还存着那么多矿石,就先别挖矿了,关叔负责铁模和铁料的事,邬炭头负责搭化铁炉和新的冶铁炉,何木匠负责搭铸炮台和造工件,田叔整理人手,总管进度……”

    只是小小四门劈山炮,后面却跟出了一大堆事情,说起来这可是攀科技树,积累经验、技术和人才的好机会,李肆当然不会放过,能鼓捣的东西都尽量尝试。钟老爷挠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这生意送上门,却被李肆拿来“借鸡生蛋”。

    只是事情多了,就得注意管理,李肆不得不分派起这四个叔辈,而四人也没有一点异议。

    “管着一摊事,手里没钱也不行,先每人分……五十两银子吧,嗯,我也分五十两……”

    接着李肆终于圆了自己的分赃梦,四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白,为啥这四哥儿就那么怕手上捏着大钱。

    “这种公私不分的钱,可得尽快掰清楚才行。”

    他们都想不到,李肆不过是对自己的节操没信心……

    【1:明代铜炮的铸造工艺,先木范再泥范,看得人那个头晕,还是铁炮铸造工艺简单得多,铜炮什么的,就从此不提了。】

第三十七章 铁火与罂粟

    略带炽黄的铁水流出来,矿场上又是一阵欢呼。

    “四哥儿真是……”

    田大由激动地想说什么,可发现什么赞叹的话,早前都已经说遍了,只好呵呵地也跟着笑开,在他身后,田青眉头紧皱着,脸色复杂之极。

    “你小子真是有点金指啊,小小的黑矿场,也能炼出佛山铁场那种生铁……”

    新起的冶铁炉正在出铁,萧胜凑到了铁版边,仔细看了看正冷却凝固的生铁,重重地抽了口凉气。

    “佛山铁场一年也难得出几炉这样的生铁!这铁水可真是够纯的!”

    李肆嗯咳出声,知道就行了,干嘛喊那么大声……

    “你也懂冶铁?”

    李肆随口问着。

    “不懂,之前在佛山呆过,见过他们冶铁。”

    萧胜很干脆地摇头。

    “那凑在这干嘛?是要偷师么?”

    李肆跟他开着玩笑。

    “可不敢跟你有什么沾染,我还惜着自己的小命呢……”

    萧胜没好气地瞪李肆一眼。

    萧胜早前说过,这事他也得牵扯在里,果然如他所料,七八天后,经过十多炉试验,新的冶铁炉终于出了第一炉优质生铁,就在这时,他也来了。

    他来这是奉白道隆的命令,钟老爷还不放心凤田村的动静,总怕自己被放了鸽子,辗转反侧了几天,干脆把凤田村接下四门炮的事报给了白道隆,肚子里也是一团急火的白道隆就把监护的任务压给了萧胜。

    刚来矿场的时候,还是一脸吃屎的表情,可看着矿场上的动静,萧胜也渐渐平复下来。早前在赖一品的事上已经低了李肆一头,接着又被李肆一句真假难辨的笑话给整得“魂牵梦绕”,现在得知李肆在这冶铁上也知人所不知,居然还主持着造炮的事,心中的怨闷也消减了不少。

    “强人不得不服……”

    萧胜这么安慰着自己。而李肆还一副和他老朋友相处的姿态,萧胜心中也有淡淡的欣慰。

    “就怕这家伙不止是强人,更是个妖人……”

    欣慰之余,还带着点疑惧。

    “今天就能把铁料备齐,快的话,一个半月就能交炮,你可以把这个好消息报给白总戎。”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把萧胜带出了冶铁炉所在的矿坑,铁模的泥范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接着就是铸造铁模,李肆可不想随便把这技术传出去。

    “唔,这样最好,我会隔几天来看一趟,矿场上的护卫够吗?不够我再派几个人来。”

    萧胜想的是怎么配合好李肆,白总兵缺十二门炮,凤田村矿场就承担着三分之一的量,他照顾好了这边,也算是一件功劳。

    “咦,会有什么麻烦?”

    李肆有些不解。

    “小心点好,眼下是初春,县里的山野棚民也差不多吃光了冬粮,开始四处找事。乞讨、小偷小摸都还没什么,怕的是饿慌了抢人掠物。还有县外的流民,每年这时候也会多起来,正是命案劫案最多的时分。万一有矿徒来你们这捣乱,你们人多,估计也吃不了大亏,可要坏了炮范,那就麻烦了。”

    萧胜还真多少懂点,李肆也听出了这话是真心的,当下也不推辞……不对,来的人要付薪水,这可是占他们便宜呢。

    “张矬子和梁竹竿派个来吧,有什么事你不在,我可以找他们通传。”

    这点便宜权当是小小的孝敬,不过李肆还是提出了要求,要张应和梁得广两个相熟的人负责联络,萧胜点头,答应派他们轮流来。

    “也许是我多嘴,不过这事太过重要,小四你还是多想一步,可千万不要出纰漏。”

    走前萧胜多叮嘱了一句,李肆心想,难道不止是流民矿徒?莫非这家伙听到了什么风声,但不便说出来,只好旁敲侧击提醒自己,同时还多派人来帮自己提防?

    会有什么麻烦呢?自己遗漏了什么?

    李肆细想下去,却被脑子里一大堆钢铁火炮的东西给搅乱了。

    “你关叔不明白这炮芯的事,让你过去说说。”

    正在排除干扰,田大由找过来了,想想有汛兵护卫在,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天大麻烦,李肆暂且也就把这事丢在了一边。

    “怎么不用泥芯用全铁芯?这可不好弄啊。”

    关凤生对这事不解。

    李肆深呼吸,开始作长篇大论的讲解。

    这事看起来小,影响却很大,认真深究,其实是古人对火炮本质掌握不深的原因。李肆本来也想搞砂型铸造法【1】,可那就得花大时间做基础研究,现在可赶不及。

    龚振麟的铁模铸炮法最大的变革不过是加快了铸造速度,降低了成本而已。在火炮质量方面,其实并没有质的提升,尽管他在自己的书里说什么“内膛光洁如镜”,可仔细考究,铁模起到的作用,仅仅只是便利了炮体铸造。在炮芯部分,依旧沿用老办法,用的是铁芯裹泥【2】。

    泥范铸炮的大问题就是范泥调制不当,湿气问题很难解决。泥范颗粒缝隙大,就会吸聚空气中的湿气。可如果泥范颗粒太小,原本的水分又散不尽,这就是它的致命缺陷。铁水灌入后,湿气受热蒸腾出来,在铁水中形成气泡,导致造出来的炮总有蜂窝空巢。如果这空巢出现在内膛里,这炮基本就废了。

    铁模铸炮法虽然免了外层的泥范,但内层还用泥芯,尽管湿气比纯粹的泥范少得多,但还是难以避免。而且泥芯的表面光洁度很容易出问题,造出的炮和泥范铸的炮一样,都需要在旋磨内膛上下很大功夫。【3】

    火炮最重要的不是炮体,而是内膛,如果能彻底丢开泥范,气泡问题就能基本消除。龚振麟的铁模铸造法原本还可以再朝前进一步,但目的和眼界的局限,让他对火炮制造的贡献就此止步。

    为了解决内膛问题,英国人在四五十年后,靠着蒸汽机的蛮力,在铸造出来的实心铁柱上直接锤钻出炮膛。李肆现在没有蒸汽机,他只能以龚振麟的思路为出发点,依旧用铁模,也就是铁炮芯。

    但用铁炮芯的话,就有一个绝大问题,这就是关凤生的疑问,怎么把铁炮芯取出来?如果太早取,会损坏还没冷却完毕的内膛,如果太晚取,铁芯就会跟炮融在一起。

    李肆的解决方案是一个综合工程,包括三个方面。首先是铁芯的打磨,必须要打磨得极为光滑,真如镜面一般,虽然现在没什么趁手的工具,磨床也还靠人力,但这是小炮,问题还不大。第二则是进一步研究铁范浆液,让它能更有效地阻绝铁水和铁芯的粘连。

    第三点就得靠何木匠出手了,趁着这几天搭建新炉子,提升铁料质量的功夫,李肆把变速齿轮的渐开线理论教给了何木匠和他的学徒,其实李肆也不懂什么渐开线方程,但原理知道,教给了何木匠,让他能琢磨着解决实际问题为先。

    历代铸炮多是搭台,把炮范立起来灌铸。李肆让何木匠在台上多设一个螺旋吊车,以齿轮传动,加上导轨,将铁芯插进炮范里。当灌铸进去的铁水冷却到一定程度后,就摇动手柄,转动铁芯,再把它吊出来,这样就能解决粘连问题。

    关凤生问:“其实用裹泥铁芯应该就足够了,只这铁范,我估摸着就能减少大半的废率。内膛稍微差点,旋磨一下也该没问题,反正比早前的泥范强得多,何至于这么大费手脚?”

    几天下来,关凤生和田大由对完成这造炮任务已经没有丝毫疑问,不必晒泥范,时间里最大的一头就去掉了。现在铁料问题解决,铁模眼见着就能出来。铁模好了,铁芯再花点时间,同时等着何木匠那边的配套工程,满打满算,四门炮最多也就是一个月的事。只是李肆在这炮上动这么多心思,让他们很有些不解。

    “这些技法只是书上说的,成不成还得试试,试出来了就是手艺,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呢,趁着这功夫练练手。”

    李肆的话里暗藏“祸心”,可他们并没听出来,心神都被“手艺”一词给吸引走了。

    借着这造炮,李肆已经将接近于灰口铸铁的优质生铁,新一代冶铁炉,铁模铸造,齿轮传动等等技术演练了一番,心中暗爽不已。

    “爹,你真不担心之后的事?”

    可有人却很不爽,当田大由回到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客长屋,准备安排明天的工课时,他儿子田青跟了进来,一脸阴霾地这么问着。

    “天塌下来,有四哥儿,有你关叔,还有你爹,你怎么成天就絮絮叨叨个没完!?安心跟着关叔学手艺不好?”

    田大由恼怒地斥责着,看起来父子俩在这个话题上已经不止谈过一次了。

    “钟老爷还有他背后的白大人,是咱们能斗得过的吗?李肆到底要把咱们村子带到什么地头去!?这炮就算造好了,钟老爷就会放过咱们?说出来谁都不信!”

    田青捏着拳头,一脸的激愤。

    “有四哥儿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都走到这步了,还要怎么办?大人都不操心,你一个娃娃劳什么神!?让你去蒙学读读书,你也不去,字都不识,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好啦,别打扰我做事!”

    田大由平素管人很有一套,可对上自己的儿子,却没了什么法子,只是烦躁地挥手把田青赶走。

    “李肆?我见他就是个没安好心的人!”

    田青恨恨地嘀咕着,咬牙离开。

    “整个村子,就没人看出不对劲,他李肆把事情闹腾得越来越大,有本事来收这首尾吗?到时候拍拍屁股就走,谁也拦不住!反正就是他孤家寡人一个,留下咱们村子的人干瞪眼死遭罪!”

    村外偏僻河湾边,田青一边丢着石头,一边骂着。

    “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雷来劈了他!”

    咒骂之后,转头四顾,脸上更是燥乱。

    “表妹怎么还没来?难道她……”

    视线再转回来,田青怔住。

    就见河面上,一艘方方的漕舫船【4】漂了过来,大半船身都被罩住,只在船头露出一块甲板,两个穿着七彩异装,头带覆纱笠帽的人正在船头说笑着。声如银铃,姿影绰约,竟然是两个年轻女子。

    “莫不是仙女下凡?”

    田青的心神模糊起来,就直勾勾看着那船越漂越近。

    【1:对比中外铸炮技术,很多人都忽略欧洲的砂型铸造技术,想以此突出龚振麟的铁模铸造法的先进,可这多少带了点棒子精神。砂型铸造技术原理跟铁模铸炮法一样,砂模可以重复使用,比铁模成本更低,更利于大批量制造,时间也比铁模铸造法早。】

    【2:炮芯通常是用一半内径大小的铁芯,外裹泥层,等铁水凝固冷却后,摇动并抽出铁芯,再清理炮膛内的泥。】

    【3:明清的炮都会旋磨内膛,有专门的镗床和镗刀,只是采用人力,刀具也不够坚硬,功效低下。】

    【4:漕舫船原本是北方运河的一种船,因为船宽空间大,就成为适宜长期飘在水上的船,当年什么“秦淮八艳”的船,就是这种。】

第三十八章 妖女何方来历

    “王婶子,真是对不住了,这银子你一定得拿着。”

    李肆一脸郁闷地将银子塞给王寡妇,倒不是为银子,而是为自己的无知。

    铸炮的事一一安排好,李肆暂时空闲下来,感觉自己不能这么散漫,他就开始了晨练,也就是跑跑步打打拳什么的。昨天趁着晨练的功夫,顺手帮王寡妇割猪草,就当是骑马与砍杀的草版训练。结果他不仅眼神不好,还不懂识草,不知道割了其他什么草,猪仔吃了,当天就发了痢,晚上更是直接挂了三头,剩下几头也奄奄一息。

    “我这是割到了断肠草吗……”

    李肆憋屈地自嘲着。

    “这几头猪就算全长肥了,连骨头带肉也不值三十两银子,四哥儿你……”

    王寡妇一脸惶恐,可见李肆脸色不太好,也没敢再推却,小心翼翼地接了银子,看着李肆有些萧瑟的背影,这妇人低声感叹:“四哥儿真是菩萨心肠,可惜以后他是再不会帮我割草了。”

    穿越而来,料事如神,正志得意满,却遭受了这样的打击。李肆心情不太好,没去矿场,就在屋子里抱着书缓解情绪。他可没看那什么《元史-食货志》,而是从李老爹遗留下来的书里找了本《广东新语》来看,美其名曰适应版式,其实是在当小说消遣。

    看到讲广东黑社会的“粤盗”篇,介绍什么揭阳帮、女人帮、疯人帮,感觉很是新鲜。特别是这疯人帮,不知道患了什么病,疯疯癫癫的,结果被各方势力当枪使。劫匪绑了肉票,让疯人去当家属的引路人,粮差催粮,也让疯人去屡催不缴的人户门口躺着,真是黑白通吃……

    这版式终究适应不了,一篇看完,眼球肿胀,李肆揉着眼睛出了屋子,心想幸好段老秀才给他留了两个月时间,否则那本《元史-食货志》是没指望看完了。

    蒙学正好下课,范晋范秀才伸着脖子转着脚踝,犹豫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凑了过来。

    “四哥儿,有件事……”

    处得熟了,他也跟村人一样称呼李肆,听他吭吭哧哧说完,李肆毫不犹豫,就准备掏银子。原来这范晋家中有事,需要用钱,他来找李肆商量能不能预支薪水。

    手刚伸进腰间的荷包,李肆忽然心中一动,这可是个机会……

    “一下欠这么多债,范秀才,你是准备给咱们村子当长工了?”

    李肆一问,范秀才脸也垮了,他可不是借小钱。

    “银子先给你,我这有桩差事,你能做的话,我算你工钱,千字一钱银。”

    一听李肆的要求,范晋大喜,抄书而已,小事一桩。就是这报酬的计价……真是怪异,千字一钱,一两银子就得抄万字,万字……多恐怖!?(鄙匪泪目,自己咋不能挣千字一钱呢?)

    “不讲究字,能看清就好。”

    李肆补充了一句,范秀才转着眼珠一盘算,每日到了下午他就没事了,就算只用两个时辰抄书,一天怎么也能抄一千字,一个月就是三两,这可跟现在的束修一样多……

    “得按照黑板的版式抄写,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错了可不付钱。另外,该断句的地方,你得用我教你的符号断。”

    接着李肆这话,让范晋脸上又是一僵,犹豫了片刻,他咬牙点头,反正这段时间在黑板上也适应了这版式。

    将那本《元史-食货志》连带二十两银子交给范晋,李肆身上又是空空,不过想着之后就能看到新版书,连带又坑害了范秀才,心中舒爽,之前的郁气也消散无影。

    接着李肆去到矿场,刚转过山头,就听到了吵闹声,心中一震,出事了?

    “你一个半大小子,跟那些妖女厮混什么!?来历都没搞清楚,就不怕把你心肺给摘了!?”

    原来是田大由正在责骂他儿子田青。

    “光天化日的,哪有那么多怪异?人家找我问路,我总不成装聋子哑巴!”

    田青满脸通红地辩解着。

    “路?驾着船呢还问路,你是傻子,你老爹可不是!”

    田大由一点也没给儿子留情面,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呵呵低笑。

    “田镶头,少年人血气方刚,那些妖女穿得太艳,也难免被摄了眼神。别说田青了,你看那些小子,一个个不都像丢了魂似的?”

    何木匠在一边劝解着,李肆看过去,嘿!几十号小伙子都朝着前方某个方向踮脚引脖地观望,像是后世包围影星的饭丝一般。而矿场上的护卫也都聚在一起,朝远处指指点点,一脸的兴奋。

    走进矿场,就见到几十百来米外的河岸边正泊着一艘舫船,几个斑斓艳丽的身影在船上立着,朝矿场这边打望,一根搭板从船头伸了下来,又是两个五彩身影站在河岸上,跟那群小子遥遥相对。

    什么妖女?何方来历?

    等再走近些看得仔细,李肆恍然,原来不是妖女,而是“瑶女”。

    “不知道哪里来的过山瑶,多半是来卖瑶布钗簪和山野货的。”

    关凤生也被闹得从下面的矿坑出来了,见到对方身影,这么跟李肆解释着。

    李肆前世身在广东,这过山瑶当然知道。瑶民在广东主要分两类,一类是聚寨定居的排瑶,就在英德西面的连州,也叫连南八排瑶。而过山瑶则是经常迁居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山穷水尽了,就换个地方继续生活,在英德西北的乳源最多。李肆曾经做过一期详细的排瑶“耍歌堂”报道,对排瑶更熟悉一些,

    排瑶很封闭,就过自己的日子,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而过山瑶因为是一路迁徙,跟汉人来往很多,有时候也被汉人称为熟瑶。

    熟归熟,却还没放纵到这地步,过山瑶的礼教之防比排瑶更贴近汉人,怎么会有这样一群过山瑶女自己跑出来做买卖呢?

    就见那两个岸上的瑶女上身是镶边领的绣花衫,腰间围着花围裙,挂着长方的花色布袋,下身是长不过膝的青黑绣边褶裙,腿上缠着绑腿,脚上则是勾头花鞋。艳丽的斑斓花纹勾在身线上下,胸前耳边和头上,银灿灿的饰物在阳光下闪烁不定,纵然只是远观,也惹眼到了难以转开视线的地步。

    看着那些瑶女头上的青黑绣花头巾,李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接着又想,眼见才为实,看来后世的记述多半有误,人家就是这么开放。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出什么岔子。

    李肆对田大由说道:“不能让咱们的人随便跟她们来往,更不准让她们靠近矿场。”

    田大由扯起嗓子吼开了:“瑶女可不会嫁到汉人家里来,你们这些小子,要跟瑶女来往,就得做好弃家去当上门女婿的准备!不想捅出什么大麻烦,就收起心思来!四哥儿的话,都听清楚了?”

    众人纷纷应声,同时也都哈哈笑了起来。这话确实把很多人冒起的异样心思沉了下去。古代汉人对瑶僮苗侗等族人了解不多,总觉得他们非常神秘。诸多传闻都说,勾搭上这些“夷族”女子,就得告别家乡入赘深山,否则……麻烦大得很,不管是刀子还是蛊虫,都让人不寒而栗。

    田大由接着问了儿子一句是不是听清了,田青怒声道:“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李肆皱眉,之前也只觉得这个田青不合群,有些惹人厌,还没觉得怎么特别针对他,可现在这是为了哪般?

    “我就去找了瑶女又怎么了?把我也一枪轰死?你算什么啊!?”

    正说到这,就听咣当一声,远处像是有东西砸下,转头一看,正见到关云娘一脸惊诧地看着这边,地上碎着一个陶罐,饭菜洒得满地都是。

    接着关云娘抖着双肩,咬着嘴唇,转身踩着小脚急急而去,田青脸色发白地冲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表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哟,原来这二位有那个啥……情!

    李肆这才反应过来,接着就是怒火攻心,真是何其无辜啊,居然成了狗血琼瑶剧的男二!

    田大由也是一脸铁青,丢下句“我去收拾那混蛋小子!”也跟了过去。

    关凤生满脸关切地看过来,连带周围众人也都在观察着李肆的反应,李肆耸肩,点点脑袋:“我还以为就我脑子被砸坏过呢……”

    哄笑声又响起,应付过众人,李肆想明白了,指亲的未婚妻跟田青好上,却被他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挡在中间,所以田青总是看不惯他。而对他自己来说,虽然对那未婚妻很不感冒,但终究事关面子,这事得有个好首尾才行。

    正准备跟着田大由过去,可目光落在远处那些瑶女身上,李肆叹气,他总觉得这些瑶女有些不对劲,还是公事要紧。

    把贾狗子和吴石头这一对哼哈二将招呼过来,李肆就朝那舫船走去。

    岸上两个瑶女都带着覆纱空顶笠帽,青黑头巾上还插着鲜艳的雉鸡长羽。见得李肆三人走来,两人朝前迎上,满身银饰加上腰间铜钱的轻灵脆响荡得人心神摇曳。

    “汉家小哥,要不要给心喜的姑娘送点东西?过山妹子的刺绣、花布可是一绝哦……”

    一个稍矮的瑶女走在前面,口音别扭地脆声说着,水漾目光穿透面纱,柔柔投在李肆脸上,而李肆的目光却盯住了她面纱下露出的一截圆润下巴,瞅着那泛起粉红艳色的肌肤,李肆只觉得心中有只虫子在上下爬着。

    有古怪……

    【今天就一更了,大家慢慢看……】

第三十九章 盘家金银铃

    有古怪,但是总找不出古怪在哪……

    李肆仔细打量过一前一后这两个瑶女,再看看她们身后那艘破旧不堪的舫船,还有船头的几个瑶女,暗恨自己穿越前为啥没多留意瑶族的人文常识。

    “姑娘从哪里来,怎么称呼?”

    李肆只好启动记者话术,看能不能套出什么。

    “姐妹从乳源来,族里遭灾,只得靠手艺挣饭吃。阿妹盘银铃,后面是阿姐盘金铃,船上都是族里姐妹,大家面皮都薄,就由阿妹替大家张罗。”

    自称盘银铃的瑶女说话还算大方,可手还捏在衣角上微微搓摩着,显出了几分紧张,看样子确实是新嫩。只是看着她那手,李肆眉头更紧,手上也带着纱,不管是排瑶还是过山瑶,没记得有这习惯。

    “江河蚊蝇起了,不太习惯……”

    盘银铃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随口说了一句。

    似乎也说得通,不过这遮掩味道就有些明显了,可李肆还是没看出问题来。再转头看看那帮脖子还被凭空拎着,朝这边一个劲打望的矿工和护卫,他决定不再伤神。

    “这里都是穷汉,没人买得起你们的东西,还是尽早去人多的墟集卖吧。”

    李肆这话,盘银铃回应得极为自然。

    “山里妹子,去那人多的地方总是害怕,哥哥们不买也不妨事,姐妹在这里歇上一阵可好?”

    好不好又轮不到李肆说话,这田心河既不是凤田村的,更不是李肆的,她们要在这里歇舟,李肆总不能放炮赶人。

    “矿上都是小伙子,你们这些弱女子靠在一边,就不怕出什么事?”

    李肆继续试探着。

    “矿场上的汉家郎都是憨实哥哥,姐妹可不担心……”

    盘银铃一边说着,一边还捂嘴轻笑,可这笑声自然纯粹,并没带着李肆预想中的那种风尘味道。

    “还真不是援交团呢……”

    李肆否定了自己的一个推测。

    朝两女拱拱手,李肆带着贾狗子和吴石头离开了。如果这些过山瑶女真是只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就没必要跟她们纠缠太多,等着她们离开就好。李肆可不担心矿场上造炮的事情被瑶女探知,一来铸炮台都在山脚下的矿坑,不接近仔细查看是看不出来的,二来段老秀才和萧胜也说得很清楚了,这是公造,没人会找麻烦。

    “真是奇怪,出来卖,还遮遮掩掩的。”

    吴石头随口说着,一点也不自觉他这话颇有内涵。

    “应该是山里人,身上的草味比二姐还浓。”

    贾狗子更细心些,已经知道“闻香识女人”。

    “那小哥的眼神就跟钻子似的,说话也像在舞刀子,再跟他说下去,我可真想撒腿逃回船上。”

    看着李肆等人的背影,盘银铃不停握捏着带纱的手掌,像是掌心里浸满了汗水。

    “他该就是那劳两头说过的李肆,劳两头特意交代过,要能……过到他,先让他发了,会多给五十两。”

    身后盘金铃淡淡地说着,她的口音极为纯正,没带一点盘银铃的怪调。只是说话的时候毫无情感,就跟一具空洞的躯壳一般。

    “我可没那胆子,看他也不像那种色心蒙头的人。”

    盘银铃连连摇头。

    “那就从之前遇到的那个田青开始,妹妹你……真准备好了?”

    盘金铃的话,让盘银铃的娇小身躯晃了一下。

    “不行的话,就让其他姐妹先来吧。”

    盘银铃摇着头,推却了姐姐的好意。

    “没我领头,她们可没那胆子。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么做,老天爷到底会怎么罚我们?”

    盘金铃冷哼了一声,话语里骤然多了几分怨厉。

    “老天爷……已经罚足了我们!”

    回到矿场,关凤生也正将围观党们驱散,李肆暗自庆幸,幸好之前没把银子先散了出去,不然这会矿场多半已经空无一人,全以买东西为借口,将那舫船给围住了,到那时候他想赶都没借口。

    “四哥儿,你真没事?”

    关凤生不怎么关心那些瑶女,反而着意刚才田青那事。

    “年轻人血气旺,说点啥疯话难免。”

    李肆老气横秋地随口答着。

    没在意一脸纠结的关凤生,李肆走向那帮还在打望的护卫。

    “张矬子,你看人多,看出什么苦怪了吗?”

    今天来矿场值班的汛兵小头目是张应,听李肆这么问,嘿嘿笑着,却是摇头。他守在渡口,看人确实多,可这过山瑶女却是少见。

    “叮嘱下你的兄弟们,看好了她们,正是要紧的时候,别出什么岔子。”

    李肆总是放心不下。

    “四哥儿安心!别看咱们平常晃荡,该认真的时候还是有把劲的。再说这瑶女,也不知道身上是不是有蛊有虫的,可不敢随便去搭理。”

    张应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把裹头都晃松了【1】,顺手拆了下来重新裹绕。李肆转身正要离开,心中猛然一震,身体也僵住了。

    裹头!

    他终于找到那古怪之处了……

    过山瑶和排瑶的头巾颜色各有讲究,排瑶女子的头巾倒是青蓝黑色,男子的头巾是红色。而过山瑶在这上面正好相反!女子头巾是红色,男子才是青蓝黑色,这是他们历代传承下来的规矩,绝不会混淆。【2】

    前世他参加排瑶耍歌堂的时候,就有当地人跟他讲过,只是一时没记起来,刚才张应鼓捣缠头,才终于提醒了他。

    排瑶的瑶女绝不会聚在一艘船上这么在外面晃荡,也就是过山瑶跟汉人接触多。眼下这帮女子,自称是过山瑶,戴的却是排瑶的头巾,还专门把船停在矿场边,这事情就有趣了。除了对他们不利,还会有什么可能?

    “四哥儿,怎么了?”

    张应见李肆虎躯一震,诧异地问着。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小事。”

    李肆镇定下来,淡淡地应着。现在还不清楚这帮女子到底要搞什么鬼,必须得先搞明白,而张应这帮汛兵,他既不放心,也用不动。

    “贾狗子,吴石头,招呼你们的兄弟,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很重要的任务……”

    李肆只能指望自己手下这帮小心腹了。

    夜里,李肆就着油灯,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满脑子就在琢磨着那帮女子的事,白日田青的那破事他几乎都忘了。

    他要忘了,关凤生却不敢忘。

    “云娘那妮子真是太燥人了!当着那么多人,跟田青那小子……我关家的脸面全遭她丢尽!”

    关凤生坐在床边,一边说着一边捶着床,话语里也是怒气满溢。隐隐听到有依稀抽泣声传来,那该是被他训斥足了的关云娘在旁屋里哭着。

    “这不是怪你吗?早让你跟四哥儿提起云娘和田青的事,也不至于让田青跟四哥儿来气!”

    关田氏低低说着,虽然也带着怨气,却不敢太大声,当着半村人的面,已经跟李肆指亲的女儿,却跟田青来了场怨情纠葛,怎么看都是丢了脸。

    “还要我说多少次!?云娘是我当着李大哥的面指给了四哥儿的!”

    关凤生烦躁地低吼着,只是听起来心思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坚定,之所以还坚持着这事,不过是另有原因。

    “全村人都知道!近来见着我就在问什么时候办事!忽然把云娘改给了田青,咱们的脸面不要紧,可四哥儿的脸往哪搁!?”

    关凤生的话,说得关田氏也哑了口,闷了好半天,她幽幽长叹出声。

    “你也说过,四哥儿是有大前程的人,这段日子也看出来了。四哥儿真正着意的是二姐,难道你还真指着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他?”

    关凤生显然早有此念,只重重嗯了一声。

    “你是觉着,咱们关家这两个,能成四哥儿的大妇!?”

    关田氏这话说得很小意,可关凤生却像是铁锤砸在了脑袋上,当时就呆住。

    “四哥儿以后腾达了,总得有个能配上身份的大妇,咱们两个女儿都没那命。房里有对姐妹,大妇的想法就多了。到时候惹得大妇和她们起了什么龌龊,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关田氏这话出口,关凤生以手掩面,再不说话。

    “还有这田青,他和云娘从小青梅竹马,我哥碍着四哥儿的事不好开口,可满心也是想着咱们两家能亲上加亲。真让云娘嫁了四哥儿,她和田青都是倔性子的人,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关凤生楞了好半天,咬牙嘟囔出声。

    “这终究得看四哥儿的意思!”

    他语气已然有了退缩,关田氏声调高了几分:“那就去跟四哥儿说啊!”

    关凤生低吼起来:“我可没脸去说这事!”

    另一间屋里,关二姐抱着关云娘,乖巧地安慰着自己姐姐。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关云娘呜呜哭述着。

    “四哥哥……是好……东西。”

    关二姐低声维护着李肆。

    “那也是你的四哥哥,不是我的!”

    关云娘转着身子,不想理妹妹。

    “大姐你不是要嫁给四哥哥么,怎么会是我的呢……”

    关二姐辩解道。

    “我才不嫁你那四……”

    关云娘扯起荞麦床枕,就想扔出去,可枕头到手,却抱进了怀里。

    “嫁谁又不是我自己说了算。”

    她低低说着,接着咬住嘴唇,脸上浮起莫名的踌躇来。

    李肆的屋里,贾狗子和吴石头也是满脸犹豫,你看我来我看你,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们的蛋子被吓碎了么?连看到什么都不敢说?”

    李肆有些着恼。

    “四哥儿,事情太……太古怪了。”

    吴石头终于先开了口,他们奉命监视那帮瑶女,夜里是他们两人亲自值班。小子们捉迷藏的本事没白费,就在几十米外找地方潜藏起来,盯住了那艘舫船。

    原本以为会熬一夜,没想到……

    “田青去那了!”

    吴石头压低声音,像是在说着一桩惊天秘密。

    【1:清代绿营兵的正规装束是黑布裹头。】

    【2:原则上是这样,其实两类瑶族的服饰区分更多,已婚未婚的区别,头巾头饰的式样,甚至头上插的东西都不一样。仔细深究又是一篇论文,小说就简化了,只注重在颜色上。】

第四十章 疯癫迷情

    “还是青哥哥有见识……”

    “村里人当然都不如青哥哥看事情看得透……”

    “他们总是俗人,就只见得着眼前的小利……”

    吴石头捏着嗓子,绘声绘色地学着女子的腔调,这正是盘银铃说的话。他和贾狗子夜里就见到田青去了舫船,然后盘银铃迎了下来,两人就在河岸边聊着话。田青说什么听不清,盘银铃的嗓音脆亮,依稀能听得出来。

    “说了好一阵,借着船上的灯光,我就见那两人像是靠在了一起!真是……好……好不知羞!”

    吴石头瞪圆了眼睛,仿佛那男女相拥的身影还在眼瞳里晃着。

    “接着就听那瑶女说天色太晚什么的,要跟田青分开。可又说天黑上搭板害怕。田青拍胸脯说扶着她上去,两人就那么抱在一起……哎哟喂……”

    吴石头像是不好意思再说,闭上了眼睛。

    “大惊小怪什么!”

    贾狗子瞪了他一眼,把话接了下去。

    “两人走到了船头上,却再没分开的意思,身子还扭着,看不清到底在干什么……”

    听到这,李肆直呼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还真是一艘援交船!?只是把那田青勾搭上去干嘛?论长相论气度,自己才该是第一目标才对吧。

    挠挠鼻子,将小小哀怨丢掉,李肆静心听着贾狗子继续说。

    “可怪就怪在这了!两人纠缠了一阵,那瑶女忽然一把推开了田青,当时就把他推下了河!”

    说到这,吴石头嘿嘿一笑。

    “田青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就朝村里跑去,今晚上多半是要遭凉了。”

    贾狗子又瞪他一眼。

    “还笑!那会我不捂住你嘴巴,你可就笑出声了!”

    他的话还没完,说到后面,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时候另一个瑶女出了船舱,该是白天见着的盘金铃。她出声问怎么了,那盘银铃忽然哭喊起来,说什么她真的怕老天爷报应。两个瑶女就在船上抱着一起哭。”

    李肆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船妓勾搭童子鸡,然后良心发现?怎么也不会严重到什么老天爷报应吧。

    “接着那盘银铃忽然放开了盘金铃,连退了好几步,说什么‘我可不能再害姐姐’,那盘金铃笑得比哭还难听,说‘都这样了,有什么忌讳的’。再之后,她们进了船舱,接着熄了灯,我们就赶紧回来找四哥儿了。”

    贾狗子边说边捏下巴,自是在琢磨这话的意思。

    他这话也像是一对金银铃铛,在李肆脑子里叮当晃了起来。

    船妓……忌讳……找童子鸡……老天爷报应……

    戴着纱笠……手也套着纱……

    一连串的线头在李肆脑子里转着绕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汇聚,李肆有些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贾狗子和吴石头静静地守着,不敢再出声。

    “难道是……”

    下一刻,李肆身体僵住,脱口而出的自语还在抖着。

    他猛然冲到了书桌边,抓起白日看的那本《广东新语》,就着油灯哗哗翻了起来。

    嘭!

    没过多久,李肆一巴掌拍在书桌上,一脸的惊怒。

    “好狠毒!”

    油灯咣当倾倒,火苗子也蹿了起来,贾狗子和吴石头手忙脚乱地拍灭了火头,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依稀月光透下,隐约能看到两双眼睛在迷惑地来回瞪着,而另一双眼睛正翻腾着炽热的火焰。

    “贾狗子,吴石头,明天你们随为师去……斩妖除魔!”

    李肆沉声说道。

    第二天的矿场,气氛和昨天有了些许不同。

    眼下铸炮的铁模已经搞定,正在等炮芯的泥范阴干,何木匠的铸炮台和吊芯架也还在搭建,一切按部就班,空下来的人也就多了。

    尽管李肆下了命令,田大由作了强调,但李肆到矿场的时候,依然见到一堆汉子凑在了那舫船附近。

    “瑶女摆出了一些零碎山货,大家都忍不住要去看看,我想着没什么妨碍,只得答应他们。”

    田大由无奈地摊手,李肆叹气,却也无话可说,毕竟这矿场都是乡亲,不是军队,他和田大由可没有可以号令禁止的威望。

    带着贾狗子和吴石头等人朝舫船走去,半路还瞅见了田青,见他鬼鬼祟祟地缩在人群后面,满脸郁闷地看着前方那个隐约可见的五彩身影,李肆暗笑,等会有你乐的。

    走得近了,赫然还见张应带着几个汛兵,离得那盘银铃最近。见到李肆来了,张应赶紧吆喝着汛兵们退开。

    “这狐狸皮还不错……”

    张应尴尬地挠着脑袋,李肆摇头无语,心想你面对着的,才是一只可怕的狐狸精。

    “李哥哥,原来你就是村里的话事人呀,这么年轻,真是难得。”

    盘银铃在河岸边的大石上铺开了土布,摆出一堆山货,毛皮松果不说,甚至熊掌虎牙都有。让李肆微微讶异的是,这盘银铃语调轻盈,和昨夜吴贾二少看到的情形极不相配。

    “早知这样,昨天就该把那松针茶献给哥哥,可不巧一早就被那位总爷买走了。”

    这瑶女年纪应该不过十五六岁,一边说话,娇小身躯一边还微微扭着,细细的叮当声混在异样口音里,还真让人有些心神发飘。

    不对……是这盘银铃身上多出来的一股郁香。

    “船上有几条白蛟皮带,姐妹细心绣织过,没想着拿出来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哥哥这样的人物正合适,就是式样粗细不清楚,哥哥有心的话,可以上船去看看。”

    盘银铃一边说着,还一边像是不经意地整理衣服,扯拉衣摆向下顺着,顿时将曲线已然挺立的胸弧绷了出来。

    哭了一场,然后就坚定了信心吗?

    李肆暗自冷笑,这瑶女的心理素质还真不错,一夜就完成了心理建设,开始朝他下手了。

    看看前方,盘金铃守在搭板下,像个观望者,转头再看看后面,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李肆都凑在这里了,其他人也就厚着脸皮跟了过来,多半也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思。

    拿起一根虎牙,朝盘银铃眼前送去,李肆似乎是想问多少钱。

    盘银铃也凝起眼神,看住那虎牙,正准备着开口,却不料李肆手臂一振,那虎牙呼的一声,朝天空直升而上。她下意识地仰头看去,圆润粉嫩的下巴也露了出来,透过面纱,隐约能见她张嘴瞪眼,就要惊呼出声。

    她要吃惊的可远不止这个。

    趁着她仰头,李肆猛然踏上一步,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一只炉工用的厚棉手套,嘶啦一声,闪电般地将盘银铃的面纱扯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甚至还将她的空心斗笠,带着头巾都拉掉了。

    黑发抛扬,这时候盘银铃才低呼出声,可那是对着那天上的虎牙。

    李肆左右的贾狗子吴石头早有准备,李肆一伸手,他们就蹿了出来,手上都带着厚棉手套,一人一边,就将盘银铃的胳膊扭住。

    骤变突如其来,李肆身后的人都呆住了,张应更是在心头嘀咕,莫非这四哥儿兴趣来了,要直接强抢瑶女?嗯,以老大对他的评价来看,做这种事也不出奇,只是……自己是装作没看见,还是帮一把手?

    其他人的脑子倒还没转那么快,这时李肆让开了一步,将盘银铃的身影显露在众人眼里,没了斗笠和头巾,黑发洒下来,接着左右抛开,将一张表情还凝固在讶异不解的面孔清晰地展现出来。

    圆圆的脸,配上那细润眼眉,还显出了几分俏丽,特别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清明亮,很有些摄人心魂。

    这是个美女,如果……如果能忽略肌肤的话。

    “啊哟妈喂!”

    脑子快的张应又先反应过来,看着那张脸,只觉得魂飞魄散,脚下不由自主地蹬蹬连退了几大步。

    其他人根本就是被惊得脑子像冷却了的铁水,僵得动都动不了,直到张应这一叫唤,才轰然一片惊呼。而扭着盘银铃胳膊的吴石头和贾狗子也像是被天雷劈中,不迭地放手,连滚带爬地退开。

    “啊——!”

    众人高呼出声。

    盘银铃的那双大眼睛里还凝着一分疑惑,一连串的变故让她的脑子根本就跟不上,可这一阵如潮的惊呼,连带脸上的清凉触感,也终于让她明白过来,急忙举起双手遮掩,在护住面目的那一刻,她那明亮大眼的瞳孔似乎都已经碎裂。

    “啊——!”

    她也高声惊呼着。

    “还遮什么,全都看见了。”

    李肆平静地说着,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大疯!大疯!”

    “疙瘩!疙瘩!”

    如潮水倒卷的人群里,有人终于喊了出来。

    疙瘩?大疯?那是什么?

    就是麻疯,后世改叫麻风……

    刚才盘银铃那暴露出来的俏脸上,几个鲜红肉疮赫然醒目,还能见到褐黄脓液渗在外面,看上去简直就是个罗刹。

    盘银铃哆嗦着身体,好不容易聚起点力气,转身就想跑,李肆看了一眼左右吴贾二人,像是已经被吓瘫在地上,不满地哼了一声,心想这两个家伙还是不堪用,以后可得加倍用力调教。

    无人可用,李肆只好自己上了,赶上两步,一脚勾住了盘银铃,让这瑶女摔趴在地上,接着又踩住了腰,将她就这么定在河滩上。

    “说吧,是谁派你们来卖疯过癞的?”

    李肆的话有如天顶劈下的烈雷,震得盘银铃就跟发颠似的抖着,而前方那盘金铃,也像是惊恐失措,完全僵在了地上,就听得细细的银饰铜钱叮当声连绵不绝。

第四十一章 居心险恶的生化袭击

    麻风,虽然各地都有,但在广东却最为出名,原因是这里气候潮热,疮毒并发者众,特征更为明显。

    李肆所在的时代,麻风近乎绝迹,但并不等于没有。一旦被发现,那就成了新闻。也就是记者这个职业,让李肆能在后世接触到麻风病,对此有一些了解。

    但让李肆醒悟这帮瑶女来意的,并非是他前世的知识,而是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跟着疯人帮和疯病的内容,大略说到的“过癞”,这疯病其实就是麻风。这就将他前世对麻风病的知识,连带历史上的传言和逸闻趣事给勾了出来。

    麻风在广东的肆虐,已然浸入了民间文化,也影响到了很多民间小说,对广东麻风有各种各样的奇异描述,回过头来,这些小说又进一步扭曲了人们对麻疯的认识。

    影响最为明显的就是这“卖疯过癞”。

    宋人周密在自己的笔记《癸辛杂识》里写到了《过癞》一篇,说的是在福建,女子若是感觉面若桃花,那就是染了麻风。外地男子不知内情,跟染病女子相好,就此被传上了麻风,而那女子却好了起来。看起来该是将毒传给了男子。

    早至秦汉,这麻疯被称为“癞”,所以女子靠交媾将麻风传给男子,以求自愈的这档子事,就被称呼为“过癞”。到了明清,也有疯妇人在外勾搭男子,被叫作“卖疯”。

    古人自然不会知道,这麻风病其实是感染麻风杆菌造成的,而且大多数人都对麻风杆菌有抵抗力。只是这麻风病发病后,手爪强直如鸡爪,疱疮不绝,脱眉毛塌鼻子,脸烂人呆,煞是恐怖,更可怕的是,还有传染性,所以就成为人们闻之色变的怪病。

    除了在采访中接触过麻风病人外,李肆对麻风留有深刻印象的,还有《天国王朝》那部电影,电影里那个始终压着萨拉丁一头的耶路撒冷国王鲍德温四世,就是个麻风病人。他死之后,面具被摘下来,那张破碎狰狞的脸怎么也不能跟他的英明神武凑在一起。

    古人并不知道,这麻风杆菌是靠破损皮表来传染的,其实跟AIDS差不多,只要不是太过密切的接触,并不会被传染上。关于麻风病的传说,积淀了千百年,再有民间小说渲染,就形成了女可传男,男传不了女的说法,也形成了麻风病会遗传的错误结论。当然也不是全然错误,本地人不传,只传外地人的结论,也符合麻风病的特点。本地人传不了,那是本就感染上了,只是抵抗力高,不会发病而已。

    麻风分三类,最常见的是结核型,这类患者的症状也就是烂手烂脚烂脸,但还能活下去。其次是瘤型,麻风杆菌深入内脏,这类人基本活不了。第三类是未定型,也就是早期症状。最早“过癞”的传说,多半是一些偶然的巧合。特别要说的是,第三类的未定型,可以自愈,有早期症状的女子和男子相好,女子自愈了,男子被感染上了,也许就被当作是这毒被传走了。没办法,古人又没显微镜,更没现代医学的认识,只能这么瞎猜。

    眼下这广东,粤北气候要凉一些,麻风病并不多见。不像在西面的高州和西南的琼州,还有东面的潮州,那里是麻风的高发区。

    如今这帮患上麻风的瑶女,嗯,多半还不是正二八经的瑶女,跑到凤田村这里来“过癞”,怎么想也不是偶然,想起之前萧胜遮遮掩掩的一句提醒,李肆当下就明白,她们背后还有人。就不知道该是何方神圣,恨他们恨得如此深沉,动用了麻风病人这么恐怖的生化武器。

    本想逼问下去,可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转头看去,就见村人一个个面无人色,东奔西窜,仿佛末日降临似的。

    麻风还没感染上,癔症先有了……

    再这么乱下去,铸炮的事情都要砸锅,李肆收摄心神,猛然喝了一句:“关叔、田叔、张应!把人都集中起来!不准谁乱窜!这事可关系着所有人的生死!”

    关田二人本只跟在后面看热闹,猛然见这乱景,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办,张应也还抱着脑袋跟无头苍蝇似的撞着,不知道该干什么,三人听李肆这么一喊,心神终于能动弹起来。

    将村人们汇集起来,慢慢缓过神来,众人都看着李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麻疯,很危险,很容易传染给别人。”

    李肆这么说着,身后那帮村人都拿衣袖捂着口鼻,不迭地点头,这不是废话么。

    “不过也别害怕,只要没有皮肉接触,基本不会染上。”【1】

    李肆依然踩着盘银铃的腰,将她压在地上。可她像是心神已经崩溃了,完全没了反抗的力气。在她身后,盘金铃也只能勉力撑着不让自己软倒。船上的瑶女们则都跪在了甲板上,没这姐妹二人,她们全无主见,就在低低哭着。

    有盘银铃在这,李肆也不担心瑶女们逃掉,现在重要的是处理村人,平复事态,顺便……狠狠踩上某个小混帐一脚。

    “所以我想知道,有谁碰过她们身子?”

    李肆这话,顿时让众人松了口气,一个个都摇头摆手,那些早上跑来买东西的村人,更是心中庆幸,还好没碰着,不然这辈子可就完了……

    “不——!”

    就在气氛刚刚松缓半分的时候,高亢凄厉的喊声冲上天空,一个身影冲出人群,朝着李肆这边急奔而来。

    “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这恶女人!该被挫骨扬灰!”

    那是田青,见他面目狰狞,惊骇欲绝,似乎是想找盘银铃算账。

    “田青!?”

    村人又呆了一片,看这动静,田青居然真的跟那瑶女……

    这时候贾狗子和吴石头终于缓过来了,两人拦住了田青,都是一脸要笑都笑不出来的古怪,昨晚的丑事,他们可看得清清楚楚。

    “你为什么骗我!?我本想……本想对你道歉,想对你负责的!我能有大前程,能娶你为妾,没想到……”

    田青形若疯癫,把心里话全都吼了出来。早前他和盘银铃相见,虽然看不清楚相貌,但这瑶家少女的异样风情,着实撼动了他的心神。随口和盘银铃聊了起来,更觉着她善解人意,直言爽利,比爱犯扭拧的表妹还能敲人心。不知不觉,就将自家心事一一托出,盘银铃的安慰和应合,让田青如沐春风。昨晚鼓起勇气,搂住她的肩膀,而她没有拒绝,那一刻,田青直想放声歌唱。

    那时候他就定下了主意,他不可能娶个瑶女为正妻,而且对表妹的情意,也不会因这瑶女而少。只要许下承诺,等他去了佛山,挣了前程,这瑶家姑娘就是他的妾。瞧她对自己也这么有情意,自然是不会违逆的。

    接下来就更如梦幻一般,他扶着盘银铃上了船,灯光昏暗,隐约能见到面纱下那俏脸的轮廓,魂魄顿时一散,乍着胆子就亲了下去……

    虽然没能亲到姑娘的香唇,可下颌和脖颈的滑嫩也足以让他这个童子鸡血脉贲张,下意识地想索求更多,却没想到,盘银铃却猛然将他推下了船。

    回家之后,他就满脑子想着,多半是自己太急躁太无礼,吓坏了人家。白天想找她道歉,不料人多眼杂,就一直在后面转着圈。

    却不曾想,李肆一出现,手那么一挥,天翻地覆,他心中的美梦就那么破碎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狰狞的怪脸,田青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炸开,什么也不顾地冲了过来,想的是将这瑶女撕成碎片。

    “田青!”

    田大由闭上了眼睛,直想把脑袋插进地里去。

    “表哥……呵呵……真是有大前程啊,这时候就在想妾了……”

    更远之处,关云娘依在木屋边,眼中波光盈动,低低自语着。

    “问别人之前,先问问你自己吧,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被人家勾搭上了。”

    李肆淡淡说着,这时候张应也带着汛兵跟了过来,拉住了田青。

    “把他绑起来,单独丢一个屋,屋子外洒好石灰,绝不能让他再在外面晃。”

    这还真不是借机报复,李肆可不敢确定田青是不是真被感染了。

    “关叔,找个人去唤蔡郎中,咱们这矿场得全面整治,否则大祸临头。”

    这才是假公济私。

    之前他一直对矿场的卫生状况看不过眼,小子们勤快点的,在偏僻河岸大小解,懒点的,就直接蹲山背面解决。再加上棚户区乱七八糟堆着,村人的习惯又不怎么好,就着河水,喝的、吃的、洗衣服、淘矿、大小解,垃圾,全都靠这河水解决。

    这还只是初春,天气还没热。到了夏天,再这么下去,别说麻风,什么霍乱、鼠疫,早晚得轮到祸事。原本没什么借口,现在趁着防范麻风,搂草打兔子,好好调教一下村人的卫生习惯,何乐而不为。

    把蔡郎中叫来,自然是借他外科大夫的招牌来行事。

    “其他人都不准乱动,更不准回村子。”

    不必李肆强调,关凤生和村人们都能明白,而一边的张应和汛兵们也是一脸苦色,他们也得困在这了。

    “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确认了没事就好,在这之前乱动乱跑,自己心里揣着一陀铁旮瘩,那可怪不了别人。”

    李肆再来了句软话,将众人紧绷的情绪安抚下来。

    安定了后方,李肆终于能全心处理“敌情”了。

    “你们穿州越县,就盯住了我们凤田村,想在我们身上过癞,把村子变成麻疯村,说吧,是谁这么狠毒?”

    李肆脚下用力,盘银铃哀声叫着,涣散的神智也集中起来。

    【1:瘤型麻风会通过飞沫和体液传染。】

第四十二章 天涯断肠人

    李肆是真的很愤怒,同时也很害怕。还真别小看古人,这种生化袭击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古人早就深通这生化战的要义。当年蒙古西征,将染了鼠疫的尸体丢入守军城池,据说欧洲中世纪的黑鼠疫就源自于此。而将麻风病人当作生化武器这事,也不是绝无仅有。一百多年后的鸦片战争时期,湘军入粤,因为军纪败坏,劫掠地方,恨得当地人将染有麻风的女子送去“慰军”,结果湘军大多染病,安然回乡者十不存一。【1】

    “不说的话,我可有的是狠毒手段,收拾你们这些人,我不会有一点怜惜……”

    李肆带着杀心的淡淡话语,像是从地底吹出来一般,让盘银铃实实打了一个寒噤。

    “是……是劳……”

    盘银铃哆嗦着,眼见就要供出幕后主使。

    “妹妹!”

    后面的盘金铃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喊了出声。

    “你一张嘴,可吊着姐妹们几十口家人的命!”

    盘银铃不仅闭了嘴,身子也不抖了。

    “没谁指着你怜惜!咱们姐妹都是老天舍了的人,早就不知什么叫怜惜了!不是为了家人,也不会出来走这一趟!”

    盘金铃哀怨地嘶声喊着。

    “只为了家人?难道不为了自己吗?记得没错的话,光亲个嘴,抱一抱,那可不叫过癞。”

    李肆这话,让盘金铃顿时语塞。

    伸手招呼着这个稍微高个一些的瑶女,李肆确定她才是这帮女子的主事人。盘金铃前后看看,盘银铃还在李肆脚下,她们这船也跑不快,李肆要通告了官府,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咬着牙,盘金铃巍巍走了过来,顺着李肆的手势,将自己的遮面斗笠摘了下来。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眼眉端庄,如果不是脸颊上端那片麻子般的瘢痕,还真能感觉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

    “你是早过了癞,难怪无所谓了。”

    李肆有些意外,这盘金铃身上的麻风已经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些瘢痕而已,怎么还跟其他麻风病人混在一起?

    “不要臆测!我……我还是……清白女儿家!”

    盘金铃恼怒地低声说着。

    “好吧,那么,清白的汉家姑娘,你为什么跟我脚下这排瑶姑娘凑在了一起?”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脚上又开始用力,盘银铃噢地再度呼痛。

    盘金铃也是低声一呼,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李肆,居然看出自己不是瑶女,而盘银铃也不是过山瑶,而是排瑶。

    “不说口音,你的耳洞还在发炎……哦,发红,是新扩的吧?汉家姑娘的耳洞可没瑶女大,要戴她们的大耳环,还得吃吃苦头。至于我脚下这姑娘的来历,呵呵,排瑶是不会在外面乱晃的。怕露出排瑶身份,外人会更怀疑,不如装作熟瑶。想法是好,可为什么还要习惯性地戴着排瑶的头巾呢?”

    李肆平静地作了解说。

    “李……肆,你懂得还真是多……”

    好半天,盘金铃才收拾好心神,目光复杂地看住了眼前这个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郎。

    “你说说看,到底有着什么狠毒手段,也许我们真会怕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盘金铃试探着问。

    “刚才那小子其实都说了嘛……”

    李肆像是在说午饭该吃什么般的轻松。

    “挫骨扬灰!这里就是矿场,炉子里铁都能化,更别说人!化成飞灰飘上天,再跟着雨水落下地。被猪狗牛羊吃了,被草木庄稼吸了,与天地同在,和日月共辉……”

    “闭嘴!”

    盘金铃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瞳里也盈满了水汽,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不管瑶人汉人,都讲入土为安,要当着谁的面说,会在身后如此糟践他,没一个人能安稳得住。

    “把你们全塞进炉子里烧了,官老爷屁话都不会说一个,反而会感激我!”

    李肆压低了调门,逼视着盘金铃。他这话可不是虚言恫吓,直到民国,广东都还发生过争论,要不要直接将麻风病人集体用枪子“处理”掉。在这明清年代,杀了一群麻疯病人,可不会当作一般命案来处理,甚至……不会有案子。

    “家人是命,你们也是命,你们丢了命,你们家人未必能保住命!傻姑娘,只给你十秒……息时间考虑!”

    李肆没有兴趣跟她继续捉迷藏玩心眼,加重了语气,沉声说着。

    “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是谁指使你们到这里来过癞!?”

    盘金铃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瞳中的那层防线,被李肆投射过来的凛冽目光给骤然穿透。

    “我们……就是一群天涯断肠人……”

    大滴泪珠滑出眼眶,她低声开口。

    英德之西,连江由西向东,有如缠蛟一般扭了一条蜿蜒河道,就在转头那最窄的蛟脖处,一排木栅横江而过,中间的木门刚被拉开,一溜儿大小不等的河船像是出洞的耗子。蜂拥着朝闸门漂去。大的沙船,小的赶缯,船前船后的橹手都憋足了劲地摇着,两侧船舷边的船工也用撑杆死命抵着左右靠近的船,防止对方撞了上来,各船的船工橹手们还用着各色方言高声来回叫骂。几叶舢板正离了那些大船,朝着岸边划去,舢板上不管是穿着“巡”字号褂的兵丁,还是夹着本单的书手,个个都一脸例行公事的饱饭揉肚神色。

    就在这木栅之北,一座小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就是浛洸市,木栅是太平钞关英德分关设在浛洸的一座关口。小镇之外,木栅接岸处,一人负手观望着出关的木船,另一人正微躬着身子,小意地伺立在旁边。

    “杨太爷,今早我特意去瞅过,她们正勾搭着矿场那帮泥腿子呢。”

    侧边那人虽然刻意佝偻着身体,眼眉间的暴戾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带得瘦小的身影也充盈着凶煞之气。

    “我现在只是钞关书吏【2】,不是什么太爷了。”

    杨春还穿着那一身黑绸铜钱暗纹袍褂,一边淡淡地说着,一遍用眼角侧瞟着那人。

    “瞧太爷这话,就是把我劳二当外人了,不是太爷的照应,我劳二还能活到今天吗?杨太爷就算是白身,别说英德,整个南连韶道的兄弟,也还得当您是话事人呢。”

    那劳二不迭地点头哈腰,杨春也满意地嗯了一声。

    “也亏你记恩,这事办得若好,我这边正缺门子和快手……”

    听到这,劳二的腰折得似乎都快断了。

    “太爷放心,此番一定稳稳看住了那帮疯女!”

    杨春的闲闲语调骤然转冷。

    “若是出了岔子,别说另外那三百两银子拿不到,你和你的兄弟,也别想在这粤北混了,劳两头……”

    劳二脑袋点得鸡啄米,一个劲地应着是,接着眉毛一皱,诉起苦来:“太爷,就是这落脚之地……凤田村周围也没什么破庙旧观。那矿场上还有汛兵守着,弟兄们风餐露宿的,吃些苦头倒没什么,就怕露了行藏,

    坏了太爷的大事。”

    杨春也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两眼骤然一亮。

    “田心河向西转北处的西岸,有一处河湾,原本还是前明的戎所。废置之后,那里成了一片芦苇荡,离凤田村不过……三四十里地。七八年前,我还跟着汛兵去那清剿过红头贼余孽,现在应是没人了,汛兵巡河也早不理会那里,你们可以在那藏身。”

    劳二双眉也是悄然一飞。

    别了杨春,劳二匆匆奔向河岸,上了自己的舢板,一个山羊胡子壮汉凑上来问了声:“如何?”

    劳二哈哈一笑:“咱们兄弟,总算有了再起之地!”

    凤田村,矿场之北的河岸边,盘金铃像是解脱了一般,心如死灰地看住李肆。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姐妹就是这命,要怎么处置,也没话说,当初接下这事,抱的也是赌命的心思,既然命比纸薄,也没什么好怨的。”

    冒充过山瑶没犯什么王法,刻意传播麻风恶疾,在大清律上也找不到什么条文惩治。历代防疫措施都只以隔离为限,将不治之症源头“人道毁灭”的作法,从未见诸文字。可她们是让人闻之色变的麻风病人,只要李肆将这帮麻风女子报上去,她们这一船女子就成了囚徒。官府厚道一些,找处住所圈起来,送些粮食,计划着能尽早埋尸。腹黑一些,驱赶到荒野之处,任其自生自灭,最终报个病死就好。厚道还是腹黑,就看官老爷脾性心情,而此处的李朱绶,显然不是尊菩萨。

    李肆捏着下巴沉思,报官倒是稳妥的作法,但他却没什么收益……也撼动不了那缩在幕后的敌人。

    “山匪……”

    真没想到,李肆刚刚在书上看到的东西,这么快就在自己身边发生了。

    【1:湘军被麻疯女整得全军覆没,这只是传说,事情估计还是有,只是规模没那么大。】

    【2:钞关上设监督,分关及关口设委员,书吏是在他们之下的管理人员,就和州县胥吏一样,多是世袭。】

四十三章 天使与魔鬼

    金银铃姐妹这群麻风女,来自连州清远等地,除开她们,还有几十号家眷也染有麻风。他们生计无着,长期受山匪控制。这些山匪以“都”、“斤“、“两”、“钱”立建制,十人为一钱,十钱为一两,依次推上。

    控制着她们的山匪是伙偏门小盗,“两头”劳二是英德人,几年前在英德犯了事,逃到了清远,组织起来一帮零碎山匪,结成了自己的势力。他们瞅上了盘金铃这群麻风病人,压着她们和家人充当讹诈和绑架行动的耳目和引子。幸好盘金铃在病人里名望高,能带着病人跟劳二讨价还价,还没彻底沦落到疯奴的地步,和劳二的关系,勉强还能算得上是“合作”。

    原本劳二的境况也不是很好,正压得她们很紧。前些天劳二忽然变了态度,和她们谈了这么一桩交易,让她们到英德凤田村的矿场上来过癞,事成之后,双方互不相欠,再不来往,另送银子三百两。

    之前她们不是没想过靠过癞传走麻疯,可她们还有染病家人,借着和山匪的“合作”,自己这病反而成了谋生的手段,不得不在两重夹磨下挣扎度日。劳二的交易两全其美,她们没多犹豫,也就咬牙同意了。

    既然是要过癞,那就得化解凤田村人的疑心。之前盘金铃收容了因为染病,被排寨赶出来的盘银铃几家排瑶,于是就让众女装扮成过山瑶女,就这么出现在凤田村。而她们的家人则被扣在清远,当作是这桩生意的“押金”。

    “那么你是不姓盘了?”

    李肆的兴趣转向了盘金铃这人,分明已经自愈了,却还领着麻风病人艰难挣扎,这份心性,简直就跟天使一样,只是眼下干的这事,用魔鬼来形容也不过分。

    “奴家姓萧,祖辈都是大夫,这姓氏不提也罢……”

    还是个大夫?李肆心中更是讶然,隐隐想到了什么,暗自叹了口气。

    所以李肆还是叫她盘金铃,说到自己,盘金铃目光深悠,眼瞳里满是哀痛和愤懑,那像是对苍天的质问。

    “祖父在时,家境还算殷实,可祖父诊治麻疯时不幸染病身故……”

    “父亲潜心研究麻疯的医治,在广州府设了麻疯院,收治麻疯病人。直到家产破光,父母兄姐染病身亡,就留下了奴家孤身一人。”

    “奴家虽然病愈,可自小就跟病人相处,在外人眼里,依旧是病人。奴家小女子一个,广州府的麻疯院难以维持,只得关张,带着病人迁居清远。”

    “在清远被邻里得知是麻疯病人,遭了许多罪,置办的产业也被抢夺,不得不依附劳两头,艰辛度日。”

    随着盘金铃淡淡的讲述,李肆的预料也一点点应验,心弦也在连绵悸动。这个医者世家的女子,心性要坚强到何等地步,才能坚持到现在……可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突破了人性的防线,为了银子,接下了坑害他人的活计,这人心世事的变幻,让李肆也慨叹不已。

    “狠毒?无病之人更狠毒!从小在广州府遭的那些罪不说,到了清远,邻人得知我们染有麻疯,个个丢柴泼油,活活烧死了我们十多人!”

    盘金铃似乎看出了李肆眼瞳中那高高在上的审视,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你也一样!开口就是入炉化人,在你们看来,我们就是天罚之人【1】,用上什么手段都无所谓。那么我们以眼还眼,又有什么不对!?”

    尽管她已经痊愈,可骨子里依旧当自己还是麻风病人。

    “如果不是抱着那一丁点的希望,想着能完成父祖的心愿,我又何苦带着他们撑下去!?他们那些病人,如果不是想着以干净身子走,何苦又要活到现在?我们都是天罚之人,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到底要罚我们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盘金铃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双膝一软,坐在地上,泪水如雨。如果不是还记着她们是“生化战士”,李肆都有上去敞开胸怀,接下泪水的心了。

    嗯咳一声,稳住了心神,李肆挪开脚,被他踩着的盘银铃总算能动弹了,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躲到了盘金铃的身后。

    “我不会报官。”

    李肆全速开动大脑,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没想清楚能拿到什么好处,但行善总有好处,而且还能验证一下前世他所知的那件事情。此外,沿着她们这条藤蔓,把幕后之人拉出来整治,也得她们配合才行。

    “既然你们能跟那个劳二作交易,那么跟我作交易,也应该没问题吧?”

    接着李肆淡淡笑语,盘金铃止住了抽泣,诧异地看向李肆,而后面正偷瞧着他的盘银铃却被他的笑容吓得连忙低头,就只觉得李肆那嘴角弯起,像是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冷寒利刃,渗得她心里直打哆嗦。

    盘金铃一脸黯然地摇头:“我们的家人还在他手上。”

    李肆呵呵又是一笑,“那不是问题,就看你们有多大决心。”

    盘金铃皱眉,她感觉到李肆没跟她开玩笑,顿时有了踌躇,可接着又惨然笑了。

    “你以为我们真是为银子,或者只是想摆脱劳二那人才做这事的吗?不管是帮着劳两头整治无病之人,还是想在你们这过癞,其实都是身不由己。有了银子又怎么样?不再受匪人的摆布又能怎么样?这世间不还是没我们的容身之地?”

    “这一次鼓足了勇气,只想着这命也许能变变,却被你揭了底细,要让我们再做什么,都已经没那个心力了。”

    盘金铃看向天空,两眼发直。

    “你还是报官吧,奴家就等着老天爷最后的责罚。”

    所谓万念俱灰,就是这情形,可李肆却不放过她们。

    “老天爷可没想着责罚你们,他把我派来了……”

    李肆也看着天空,嘴里低沉而清晰地说着。

    “如果……我能治你们的麻风呢?”

    金银铃愣住,都呆呆看住了李肆。

    “哎呀这可是没治了!找俺来作甚?俺最多帮着给坟里填石灰而已!”

    矿场上,被急急叫来的蔡郎中听了事情根源,脸上顿时也像抹上了一层石灰。

    “嘘——!”

    贾狗子和吴石头赶紧示意他闭嘴,关凤生、田大由,甚至张应都围了过来,生怕他这话传开了。这是实话,可眼下这时刻,这种实话张扬不得。

    可还是有人听到了,他们就在河边那排木屋前说话,身后一间上锁的木屋里,一个沉闷的嘶嚎声响起,接着又是咚咚的撞墙声,吓了众人一跳,那是田青……

    “别管那个小畜生!”

    尽管满脸的担忧,甚至手都抖着,似乎就要去将那门砸开,可田大由还是忍住了,把众人的注意力拧了回来。

    “四哥儿早有章程,蔡郎中你按着办就好。你负责掌总,这段时间就住在这!”

    关凤生沉声说着,李肆还在处理那帮女子,这边他就得照应住。

    “啥?住在这!?”

    蔡郎中有些傻了,迷迷糊糊被拉过来,然后就要被圈禁?

    “一天一两银子,干不干?”

    关凤生来直的,蔡郎中咽喉咕嘟一声,两眼也放了光。

    “干!俺当然干!”

    吴石头开始给蔡郎中念李肆拟定的章程,其实这是李肆早教给他们几个矿场孤儿的卫生守则,只是之前还没精力推广开而已。什么大小解定点,饭前便后洗手,喝水必须烧开,全都是穿越党的必备常识……

    虽然贾狗子和吴石头清楚这章程,可药材和一些基本的防疫原理,他们还是不清楚,加之年纪小,没有医者身份,他人也不会怎么认真听。把蔡郎中拉过来,就是用在这里。

    “你还是直接跟着蔡郎中去吧,蔡郎中就是旗杆子,你具体办事。”

    田大由管事多,知道这套东西贾狗子和吴石头早就心里有数,这么一安排,吴石头就成了这个“防疫委员会”行动部门的二号首长。

    “铸炮台也搭好了,现在只等着炮芯泥范阴干,何木匠也没事了,贾狗子就带着何木匠去搭四哥儿说的那些东西。”

    于是贾狗子也捞到了一个位置,按照李肆的交代,厕所、洗澡间、烧水房、洗漱房,全都得单独搭起来。矿场旁边那堆棚户区更是重点清理对象,李肆就一个字“拆”,不仅要拆,还要把之前用过的被褥,穿过的破衣服尽数烧了,各类垃圾都要挖坑填埋。

    现在矿场有钱,搭起新的棚子,置办床褥,甚至每人置一套新衣服都是小意思。李肆虽然心痛银子,可这是必须要花的钱。

    “咱们这里是小事,就不知道四哥儿会怎么处置那些麻疯女。”

    关凤生看向远处,李肆和那盘家姐妹还在交谈。

    “难道四哥儿还会治这麻疯?”

    田大由半是疑问半是希望地自语着,接着瞄了一眼身后的木屋,屋子里杂乱的哭喊碰撞声还不绝于耳,他只能重重地叹口气。

    “真能治也没啥奇怪的……”

    关凤生淡淡说着。

    “他就是能变出金子来,我也不会吃惊。”

    【1:关于麻风,宋代之前,古人多认为是天罚。宋之后,特别到了明清,又经常跟梅毒一类性病混在一起,认为是品行不检,总而言之,是有罪之人。】

第四十四章 人无断肠志,难解天谴毒

    “蛇酒!?黄芪!?巴戟天!?枳实!?”【1】

    盘金铃嗤笑出声。

    “你懂治麻疯?你知不知道,连我在内,我萧家三代,几十年都在研究怎么治这麻疯。古书上的药材,传闻里的偏方,什么没试过!你懂什么!?”

    鄙视的语气如此强烈,都差点把李肆的信心给吹飞了,如果不是还记得她们来这里准备要干什么的话。

    “我当然懂!”

    李肆稳住心神,信心也倒卷而回。

    “至少我知道,什么过癞,不过是乡间鄙言,根本就没作用!”

    他也回报以浓烈的嗤笑。

    “你身为医者,居然还信这无稽之谈,带着病人来行这荒唐之事,我也要问你一句,你懂什么!?”

    李肆这话,字字如刀,刺得盘金铃身躯直晃,脸色血色尽失。楞了好一阵,她才开口,嗓音居然像是哑了一般。

    “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知道是无稽之谈,也不由得不信了。”

    这心理李肆清楚,就算在后世,什么板蓝根治**的事也能被大多数人当真。人心脆弱,总要让名为“希望”的风筝能有根线捏在手里,就算知道那只是一道光影,也能麻痹哄骗自己。

    “那你就说说吧,你有什么方子治好这麻疯?”

    盘金铃两眼无神地说着,显然是不对李肆抱有什么希望,正如她自述的那样,家中三代都在研究这麻疯,几十年都毫无头绪,而李肆不过是一个乡间少年,怎么可能懂?

    麻疯可是千年顽疾,从没有哪位医者能给出个有效的药方,在民间流传的全是些完全没可信度的故事。而就连这些故事,她都一一去尝试去验证过了。要真有能治麻疯的药方,那可简直就是孙真人下凡!天下都会为之轰动!

    “我能治,但不保证能治好!”

    李肆这话,让盘金铃翻了白眼,这不是在玩人么。

    “我知道用什么药,我也确定那药能治麻疯,可能治好到什么程度,人会不会出事,这可保证不了。”

    李肆很坦诚,他前世所知的也就这么多。之前他搞明白这帮女子是麻风病人,那东西就在脑子里滚过,将他穿越前记得的一些东西翻了出来。说起来也拜那天早上割猪草却割了毒草,喂死了王寡妇家一窝猪仔所赐,这世事看来还真是福祸相依呢。

    “那是……什么药!?”

    盘金铃呼吸急促了,这话听起来,比拍着胸脯说绝无问题可信多了,就算只当作又一个江湖方子,总也有了努力的方向。

    “断肠草!?”

    听到李肆说出的这个名字,盘金铃呆呆地看住李肆,然后摇头叹气,低低笑开。

    “你果然不懂药……”

    轮到李肆发呆了,找回一些自信的盘金铃给他讲解起来,他这才恍然大悟。

    所谓的断肠草,说的是那种吃下去就肚腹绞痛七窍流血的草,可跟猪能吃的草叫猪草一样,能毒倒人的草可不止一种。

    “钩吻草,也就是胡蔓草,叫断肠草。芙蓉花,也叫断肠草。相思草,也叫断肠草。到底是哪一种?”

    盘金铃起身摆出了专业架势,脊背也挺直了,两眼也有神了,她脸上的点点瘢痕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刺目。

    “长在背阳之处,叶大,托叶锥尖,三翅果……”

    回忆着前世所知的资料,李肆慢慢说着。盘金铃一边听一边蹙起秀眉,应该是正有无数草药的资料在脑子里滚过。

    “就是雷公藤。”

    不忍再考较她,李肆给出了谜底。

    “雷公藤……”

    盘金铃低头想了一下,眼瞳光芒闪起。

    “黄藤根!?”【2】

    她难以置信地摇头。

    “这确实也算是断肠草,可它真能治麻疯?”

    李肆点头,这点他可以确信。前世作麻风病报道时,专家就特别提到了雷公藤。说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在湖南岳阳的黄藤岭,有得了麻风的青年不堪病痛折磨,拔了这岭上漫山遍野长的断肠草,也就是雷公藤,熬了草汤想要自杀,结果人没死成,麻风好了。

    这传言的真实性无法考证,但雷公藤确实能治麻风。原本毫无用处的雷公藤,在七八十年代也因这传言,吸引了官方医药界的关注,发现它真有抗炎、免疫抑制、抗肿瘤、舒张血管和类似激素样等作用,由此成为后来广泛应用的一种药物。

    就只论治疗麻风,雷公藤肯定不能跟后世用利福平、利福定、氯苯吩嗪等等药物联合治疗的功效相提并论,可在这对麻风病束手无策的清初,雷公藤应该能算得上是特效药了。

    “这可也是断肠草呢……就不知道是病先治好,还是人先被毒死。”

    盘金铃摇着头,一下难以接受这断肠草还是药的事情。

    “不试怎么知道!姐!”

    盘银铃却像是信了,不知道她是被李肆的稳稳自信给压服的,还是被李肆刚才那踩在她腰上的脚给压服的。

    “所以我说,这得看你们有多大决心。”

    李肆轻声叹着,要吃断肠草,自然得鼓起常人所没有的勇气。

    “你……不仅不把我们通报给官府,还帮着我们治病,刚才说什么交易,我们……还能有什么可拿出来的呢?”

    盘金铃还算清醒,思绪转到了李肆刚才说过的话上。

    “你们还有很多东西……”

    李肆微笑。

    第二天,对着匆匆赶来的萧胜,李肆脸上还是这样的微笑,可萧胜的脸肉却已经拧在了一起。

    不报官,却瞒不住萧胜,毕竟矿场上的护卫都是汛兵。当天晚上萧胜就知道了,不是夜晚行舟危险,估计他夜里就奔了过来。

    “居然有这种事!?”

    萧胜七窍生烟,就算不考虑白总兵这四门炮,只以他汛守的职责论,一群麻风女在他的汛守辖区晃荡,他却没什么应对,绅民们闹到上面去,他可脱不了一个失察的罪名。

    “劳二!?原来如此啊……”

    听李肆大致讲了她们的来历,萧胜陷入了沉思。

    “别装了,你不是之前就知道了吗?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劳二是混江湖的,杨春之前是典史,就管着缉盗捕贼,他们之间肯定有来往。此番劳二针对我们凤田村用出了这绝户计,背后不是那个杨春,就让铁水直接把我浇成雕像!”

    李肆嗤笑着萧胜,话里还带着些埋怨的语气,之前这家伙神神秘秘地提醒着他,还当他是傻子呢。一边说着,一边也在汗颜,他确实疏忽了,没将杨春那边给算计进来。真没想到,那家伙的心肠也会狠毒到如此地步。

    “我哪在装啊!?咦?我那话你还真上心了,哈哈……你终究也被我算计了!”

    萧胜畅快地笑出声,李肆皱眉黑脸,这家伙记仇可记得真清楚……之前说的康熙没剃发那话还在他肚子里绕着呢,所以也给李肆吊了这么一句,想的是让他李肆也疑神疑鬼。

    笑吧,总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李肆冷冷哼了一声,萧胜笑到一半,隐约感觉凉风绕脖,也心虚地收了声。

    “真不报上去?我可要担绝大的风险啊。”

    接着萧胜对李肆的处置有了异议。

    “肯定会补偿你的,放心吧,你就安心等着,可别坏了我的事。”

    李肆也没和他细说,萧胜皱了好一阵眉,看着矿场上正热火朝天的景象,棚户推了,石灰划的线纵横交错,几大锅草药正汩汩煮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棉纱口罩,一切井井有条,到了嘴边的异议也吞进了肚子里。

    “后面的事后面再说,解决白总戎的问题要紧。”

    他只能对李肆这么劝诫了一句,说的自然是现在可别顾着去报复杨春。

    “必须的。”

    李肆来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萧胜转了好一阵眼珠子也没品出味道,又疑神疑鬼起来……

    接着李肆邀请萧胜进矿场检查铸炮进度,就蹭在河岸边的萧胜连连摆手,这是麻疯感染区,能过来已经是鼓足了胆气,他可没那胆子进得更深。据说被关上木屋里的那个田青,十有**被染上麻疯了。

    送走了萧胜,田大由又找来了,话题自然是他的儿子。

    “四哥儿,看你之前和那些麻疯女的动静,难道你真的懂怎么治麻疯?”

    田大由这两天脸颊都瘦了一圈,他这个独子要真染了麻疯,他自己也都没了活下去的动力。

    “我是懂,但不等于真能治好,所以要先在那些麻风女身上试试。”

    李肆这话,一如他在矿场上摆弄冶铁和铸炮的事一样,田大由连连点头,心中也松了一大口气。

    “再说田青也不一定染上,所以田叔别太担心。”

    田青这货要怎么解决,李肆压根没上心,不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么,能被那十五六岁的盘银铃几句话就勾得神魂颠倒,就算这次没得麻风,也早晚会得失心疯……

    看着那间锁起来的木屋,隐隐还能听到哭喊声,来来往往的村人也都远远就避开那木屋。田大由似乎也想得深了一些,又是重重地叹气,然后说起了李肆不想听的事情。

    “田青和云娘的事,四哥儿别想太多,那点小事,就当是过去了吧。”

    李肆装傻:“什么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田大由再要细说,李肆已经拔腿离开了。

    【1: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说的就是为治麻风而去捕蛇,而后面几味药,则是《本草纲目》里提到的可治麻风的药,但不管是蛇酒,还是这些药草,都没办法真正治疗麻风。】

    【2:雷公藤南方常见,有很多别名,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四十五章 炼钢也试试

    “稳住了!差一点这内膛就要歪!”

    “卡好!好样的!”

    “铁水化了没?”

    数百人把山壁下的矿坑围得严严实实,男女老少都紧张地盯着坑中那几十人的动静。就见铸炮台上,炮芯正稳稳扣进了铁范里,四周的木架将它卡得直直。一条倾斜砖道接入铸炮台那铁范,转道尽头,是一座同样接入到蓄热室的炉子。

    听得关凤生大声喝问,守在炉子边的炉工揭开大喇叭盖子上的孔门,小心躲开喷出来的热气,再飞快从孔门里瞅进去,扭头就喊了起来:“好了!”

    “那么就……”

    踩在铸炮台的木架上,关凤生紧张地搓着巴掌,就准备招呼炉工把化铁炉的底门拉开。

    “等等!”

    田大由忽然在一边喊了起来,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去,都是满脸的憋闷,守在铸炮台下的李肆一口气正提到喉头,也被这一喊岔得直翻白眼。

    得亏是造炮不是造人,要在那紧要关头来这么一嗓子,那不得害人不举么……

    “等等!”

    十多里外的一个小河湾里,那艘破旧舫船正静静泊着,一间船舱里,盘金铃一把将一碗汤药从盘银铃手里夺了回来,脸上满是惊惶。

    “妹妹你着死啊!四哥儿说了,第一碗药下去,得至少观察五六天,才能决定是不是继续用药,这才三天不到,你急什么!?”

    盘银铃这会也没戴着面纱,脸上的猩红肉疮颜色似乎黯淡了一些,她一脸急切地抗声道:“这不是没死吗?我觉着好像真有效果!姐姐,让我继续试吧!四哥儿说了,总得试出量来,在猪仔身上试出的量可不一定能用在人身上!”

    盘金铃语气严厉:“不行!绝对不行!”

    见着盘银铃神色黯淡下去,盘金铃换了脸色:“这草在英德难找,四哥儿的弟子跟着我转了好几天,才采到了这些。全让你喝了,别人怎么办?”

    盘银铃羞惭低头,转开了话题:“姐姐怎的回来这么快?应付过劳二了?”

    盘金铃点头,像是回忆起之前的经历,脸上浮起憎恶之色:“他倒是盯得紧……”

    将汤药端到远处放着,盘金铃交代起来:“妹妹你就在这照顾着大家,我得马上去知会四哥儿。先不说这药是不是真管用,人家对咱们这态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还不指着咱们回报什么,也就这件事能帮上点忙,想想还真是惭愧。”

    李肆那像是含着刀子的露齿一笑又在盘银铃脑子里闪过,这排瑶姑娘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抚自己的后腰,仿佛那还有只沉重如山的脚踩着,她嘴里呢喃出声:“四哥儿……那就不是人……自然不在意咱们能回报些什么。”

    盘金铃走了,盘银铃找出一面铜镜,眯着眼想看又不敢看,好半天才睁一丝眼缝,端详了一阵,脸上绽开喜色。接着她伸长了脖子,瞅着搁在前方那碗汤药,悠悠叹气。

    矿场里,众人也都是一阵长叹,怎么偏偏在这要紧时候出了岔子?

    原来是田大由发现,给炮钻火门的钢钎朽了,这东西虽小,影响却大。没这东西,等炮铸出来,没法钻火门,那乐子可就大了。火门就得趁着炮身还红热的时候钻,从没冷透了再钻的事。

    “准是米炉头他们故意的!”

    田大由愤愤地说,米炉头就是米德正,他们冒造的炮也是这米炉头十多年前造的。现在米炉头在钟老爷的铁匠铺里当大炉头,给他们拨的物料工具自然是捡着最差的给。

    “怪我了,之前也没留心检查。”

    田大由一脸的沮丧,关凤生安慰地拍拍他肩膀,知道他这段时间是被儿子田青的事搅得心神不宁。田青已经被关了七八天,现在虽然没发现真被感染了麻风,可大家都还不敢贸然放他出来。

    麻风的事棘手,铸炮这事还算顺利,现在是三月二十三,两个月的期限,还没到一半,出点这种小事也影响不了什么。

    “这么着吧,一边去找钟老爷要新的钢钎,咱们一边自己锻几根。”

    关凤生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李肆。

    李肆笑了,自己这准岳父,满脑子就是炼钢,总是变着法子想在他这掏炼钢的诀窍。

    看看那化铁炉子,没了钢钎,这炉刚化的铁水又得凝起来,几百斤木炭自然是浪费了。虽然现在他们财大气粗,可一直这么花钱如流水,也不是办法……

    李肆啪地拍了巴掌,炼钢!

    “炼钢!”

    关凤生喜笑颜开,大手一挥,指挥着手下的炉工忙碌起来。

    这不是炼钢,是炒钢,而且不一定能得到钢。

    用不着后世的知识,李肆把《天工开物》找了出来,里面就专门说到了这炒钢法。

    原理很简单,铁矿石冶炼成生铁是还原反应,而生铁炼成钢是氧化反应,将空气中的氧吹入铁水,与生铁中的碳成分和各类杂质化合,就能将生铁炼成钢。

    炒钢法就是如炒菜一般翻搅液态或者半液态的生铁,同时以鼓风机吹入空气。中国的炒钢法用柳木棍等翻搅工具,再加入铁矿粉来控制脱碳速度,由此可能获得钢。而欧洲这时候广泛应用的还是普林德法,靠反射炉和铁的氧化物作炉底,同时加以搅拌,由此获得熟铁,运气好也能有低质钢。

    矿场现有的条件,直接炼钢是没指望的。先不说这木炭的热值不足,化铁炉的材料耐温度也不够高,出不来液态钢水之前,还没办法工业化生产。要到1740年,英国人亨茨曼发明了坩埚炼钢法,才靠新的耐火材料获得了液态钢水。

    李肆盯上这一炉铁水,想的就是先试试搞成熟铁。佛山铁场也有用生铁加熟铁,以灌钢法炼钢的技术,只是那就需要更多的经验和条件,这个黑矿场可干不了。

    按照《天工开物》的记述,原本冶炼生铁可以和炒钢连起来,直接将出炉生铁导入炒钢槽里,铁水流动的过程里,有些重而纯的糊状物会沉淀出来,古人还专门设计了接这种东西的容器,这就是堕子钢。他们原本要用的钢钎,多半都是这堕子钢做的。

    得知可能只得到熟铁,关凤生有些沮丧,可接着又振作起来,熟铁也好,熟铁的价格几乎十倍于生铁,就算不拿去卖,这熟铁拿来锻各种工具,也免了铸炮的后顾之忧。

    “何贵!何贵!”

    关凤生招呼着某人,于是何木匠又出场了。这段时间何木匠风头大出,先是当了机关师,学会了齿轮传动,接着又转行建筑师,带着一帮学徒给矿场搭出一片新住宅区,还按照李肆给出的大略图纸,造出了厕所、洗澡间和水房等等。甚至还抢了关田二人铁匠的生意,把洗澡用的水箱也设计了出来,正在挠头马桶和水龙头的原理。

    将原本挂在冶铁炉边的鼓风机架了上去,再找点木料作翻搅棍子,在这炼钢的事上,何木匠就再废不了什么精神,其他细节交代给学徒就好。拜李肆塞给他一大堆的活计所赐,现在他手底下已经跟了十多号学徒,虽然不如关凤生声势大,却也算是自成一门了。

    用李肆之前随手教给何木匠的木工车床将木料锯刨完整,揭开了蓄热室的铁喇叭大盖,攀上架子,炉工们就开干了。

    既然是试验,成效如何,李肆就没抱什么希望。没了钢钎,炮也铸不下去,只能延后。李肆守了一会,觉着没什么必要继续呆着,就出了矿坑,这时候盘金铃正好找来。

    “什么地方?多少人?”

    李肆关心的就是这两件事,听盘金铃交代完,他点点头,已经有了盘算。

    这一天折腾下来,关凤生很恼火,又费了千把斤木炭不说,一炉铁水也糟蹋了一半,最后只出来百来斤熟铁,还剩半炉乱七八糟不知道是生是熟的东西,当然那更不是钢。连带炉子也差点被烧塌。

    “下次用铁棒吧……”

    李肆也是心虚,用木棍搅拌这办法是他从某人的穿越小说上看来的,结果炉工们发现根本不实际,不一会就烧熔在铁水里,而且临时架上去的鼓风机位置不太对,风量也不足,总而言之,这临时起意的炼钢算是失败了。

    “这法子是对的,只是咱们完全没经验。”

    关凤生也缓了过来,换了角度来看问题。

    第二天,钟老爷又是急急地派人送来钢钎,可化铁炉却要重搭,这炮依旧铸不成。看着那陀昨天鼓捣出来的熟铁,李肆又有了想法。

    “打刀?”

    原本关田二人对李肆已经没多少惊讶之心可用,这次却还真呆住了。

    “是剑……咱们炮都造了,打几把防身的东西该没什么吧?”

    李肆不觉得是个大事,可看关田二人的脸色,却像是有很大的顾忌。这让他很奇怪,印象里,满鞑因为要借助地方力量来镇压反抗者,包括团练等地方武装也一直都有,对民间的刀刃兵器,甚至对鸟枪的管制都不是特别严。也就严格管制火炮、甲胄、马匹以及硝石硫磺等战略物资,打造他想要的那东西,应该没什么麻烦的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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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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