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章 东洲与美国
这是欢腾的一rì,这一rì会永留史书,但不管是喜悦还是凝重,都只属于赛里斯人。身为法兰西人,狄德罗在这一rì只想找个宁静之处,咀嚼在这场大议里的收获,将其变作拯救祖国的思想营养。
身为耶稣会成员,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去公教的教堂沉思,他憎恶教会和法兰西的主教们,但不等于他心中没有上帝,这也是他对赛里斯天庙拥有极大好感的原因之一。在他看来,赛里斯的“上天”几乎就是纯粹理xìng意义上的上帝,任何致力于探索智慧之道的人都乐于面对这样的神明,尽管面目有所不同。
如南京一样,东京也有公教的教堂,都是耶稣会所建,赛里斯也就这两座城市允许建公教教堂,而且还被限定了区域。
狄德罗没能在教堂寻得宁静,教堂里钟声长鸣,神父们说是在庆祝赛里斯举国大议的成功。这让狄德罗无语至极,耶稣会的“赛里斯化”已经明显到这一步了吗?即便是他这个泛信徒,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怪不得罗马教廷里,要把耶稣会打为异端的呼声越来越高,按某些保守派红衣主教的说法,耶稣会就是一帮“耶jiān”。
等狄德罗从教堂里出来时,中极殿大议圆满结束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东京,街道锣鼓喧天,鞭炮长鸣,龙飞狮跃,人声鼎沸。狄德罗清楚,即使回到龙门区的住所,也别想有片刻安宁。赛里斯人一旦狂欢起来,那动静恨不得把地下的老祖宗们全吵醒了,跟着他们一起庆贺。
狄德罗只好避进了一座天庙,还好,这座天庙是供奉孔孟的圣宗天庙,这一宗的天庙喜欢宁静,没有像德宗善宗天庙那样,整rì歌声不绝。鼓乐不断。而今天这样的大rì子,绝大多数人都上街喜庆了,庙中殿堂更是静霭无人。
学着赛里斯人,向无字天位碑和左右伺立的孔孟雕像鞠躬作揖后。狄德罗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殿堂后方的长椅子上,目光投于头上穹顶的孔孟授业图,心绪悠悠。
难得的宁静没持续多久,就被角落里一对老少的对话打断,狄德罗无奈,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对话内容吸引住了。他在赛里斯呆了多年。跟赛里斯的科学家们一起编撰《大百科》时,赛里斯语已经相当纯熟。
应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道:“师傅,弟子想上街,想跟大家同庆。”
老者平静地道:“与其让心中之喜倾泻在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中,不如一边做事,一边细细品。,就像吃饭一样。细嚼慢咽,如此才知真味,如此才知这喜来之不易。”
“另外呢。今rì事今rì毕,喜只是心,不是思,事却是行,不能因心动而误行。即便只是扫扫地,擦擦桌椅这样的小事,也不能被单纯的心动耽搁了。大事都是这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要有所思,也得有这一件件行打基础。得思,事成。最后才是心动,万万不可舍本逐末。”
老者一番话没有吊书袋,却是再经典不过的圣宗处事论,少年乖乖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一边念叨,一边写写画画。
狄德罗没听得太真切。就只听到多少数字,什么人,等听到天庙蒙学补贴时,才恍然大悟,这师徒俩是在做天庙的帐呢。
赛里斯天庙与公教教堂的体制对比下意识地在狄德罗心中闪过,跟公教教堂是靠教会什一税发展起来的背景不同,赛里斯天庙能够遍布全国,财源构成非常复杂。
赛里斯天庙的发展经历过三个阶段,最初是天主教时代,前身甚至还要追溯到广州西关天圣教的小天庙。在这个时代,天庙主要是靠传统的庙田、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医药事上的收入。
之后天主教解散,天庙成为只靠《圣经》、《圣律》联系在一起的松散组织后,也迎来了大发展时期。为限制天庙影响地方政务,在国家的管控下,天庙失去了置办土地资产的权力,同时在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医药事上的收入也受到严格限制。但国家也在教育、慈善和功德事上给予补贴,例如办蒙学给一定名额的夫子俸禄,办慈善救济机构,也给相应的补贴,同时天庙还承揽了公墓维护工作,从zhōng yāng到地方各级都会给相应补贴。当然,《宗教令》里将这项事业也开放给了佛道各教,只是天庙在这事上有专业素质,大家都喜欢选择天庙照料公墓。
除了国家基于教育、慈善等事业的各项补贴外,天庙巡行祭祀会还会补助经济困难的天庙。巡行祭祀会靠与英慈院的紧密关系,多年发展出偌大的医疗事业,包括上百家天庙医院,多家善业药堂,也跻身成为一个小有规模的财团。
第三个阶段则是以十年前的刘纶案为标志,此时天庙已在英华遍地开花,良莠不齐之势越来越明显。华夏大地上无数城隍庙、娘娘庙,乃至破败道观拿了《圣经》和《圣律》,就摇身一变成了天庙,原本的庙祝、道士也成了祭祀,其间所行之事,让天庙质地越来越斑驳不纯,皇帝关注刘纶案的重点正在于这股势头。
为此皇帝责成政事堂、两院和天庙巡行祭祀会针对天庙制定了更严苛的管控措施,虽然重点是整理天庙,防止天庙干涉政务,但关键手段之一正是管住天庙的钱袋子。近十年来,各地天庙纷纷建立起财务核算制,并且公开收支。
有诸多固定收入,天庙对香火供奉就不怎么在意了,类似圣宗、仁宗、隐宗这些天庙,为了强调自己是为求索大道而遁世的原则,还往往禁止金钱供奉,跟那些只求香火旺盛的佛寺道观形成鲜明对比。
要求富贵,天庙绝不是好行当,但天庙祭祀和学徒的生活也说不上清苦,至少衣食是无忧的,如此才能容众多不愿从政经商,乃至投身“显学”的志士们安享红尘之外的生活。
天庙规模不等,小的可能就只有三五个学徒,一两个祭祀。十来个杂役,经办一处公墓,或者一座蒙学、一座残障院、救济院、养老院。一般的则是十来个学徒,数十个杂役。三到五名祭祀,以及一位祭祀执事。大的则可能有上百学徒,数百杂役,十多乃至数十名祭祀,以及一位总祭。
杂役多是义工,不少甚至是身负轻罪的囚徒,一边干活一边正心。学徒也是兼职xìng质。祭祀终rì着麻衣,不佩金银,总祭的月俸也不超过二十两,一般祭祀不超过十两,天庙收支更要月月公开,以备教民以及官府核查。
狄德罗听到的动静,应该就是这座天庙的师徒俩在为月底的帐目公开忙碌。
“四月亏空三十多两呢,愿意来咱们圣宗干活的义工越来越少了。咱们圣宗老是找巡行祭祀会要补贴,要被别宗祭祀们笑的。”
学徒算完帐目,抱怨起来。
“师傅。文部的杨主事,还有东院的候院事不都在咱们这里结根么?是不是跟他们说说,要他们帮帮忙,给咱们加一些轻罪劳役?”
学徒脑子很灵,很快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老者却斥责道:“这是涉政!今rì你想着靠官府的人脉关系解决小问题,明rì就能想着靠关系谋大富贵!长此以往,天庙也要变成名利场!”
学徒哦了一声,却还不甘地道:“咱们能谨守这条线,不等于别人就能守得住,龙须街上的天庙富得流油。书楼都建第二座了,他们真的没有越界?”
老者道:“有没有越界,自有巡行祭祀会和官府监察,还有都察院时时盯着。再说了,不管是法还是礼,我们只求问心无愧。怎能以他人之为作准绳呢?”
学徒继续辩道:“一颗耗子屎会坏掉一锅汤,祭祀会和官府的监察隔着好几层,咱们天庙真心要涉政,往往就是一句话的事。天道都言,制不实,行不正……”
老者嗯了一声,语气再无斥责,而是转作教诲,显然师徒俩又进入到了教学模式,“天庙不涉政这一条,法只管大处,不管小处。小处就得靠礼,你刚才所言之事,就是小处。我是以礼禁你,而不是以法禁你。”
“什么是礼?不是旧世的纲常礼法,而是人之常德。就像殿堂中在公祭,你却在一边奏喜乐,这事国法管不到,但大家都要唾弃你。”
“天庙不涉政,是天庙立身存世的根本,我们孔孟子弟,还有诸多隐士,以及行善之人,之所以能立庙奉香火,就在于我们将自己置身于红尘之外,眼中无贵贱无利害,眼中人人如一,如此人人之间的纷争,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安抚残缺的身心,救济事后的苦难。若是不守这一条,我们就不再是天庙之人。”
“所有天庙中人,都视此律为常德,违此常德,即便只是尘埃小事,我们都会失了根基……”
老者回忆起往事,话语唏嘘:“当年刘纶和诸多祭祀们挺身而出,为北人发声,引发天庙信民游街鼓噪,乃至冲击官府,这是国法所管之事。刘总祭他们自知违法,慷慨入狱,毫无怨言。而大事之下,这些小事,就要靠我们自己rìrìjǐng惕,谨守常德。”
学徒再嘀咕道:“人终究是要言利的,咱们天庙中人,不也还是人么?光讲德,讲礼,这可难保证守得住……”
老者再道:“武人难道在战场上也要言利?咱们天庙,就如人心征伐的武人啊,先要将自己立于死地。至于守不守得住,真有求利之心,自有坦途,又何必入天庙来求呢?”
学徒沉默了,而旁边听着的狄德罗确信,学徒是觉悟了,就如他自己一样。由此想得更深,赛里斯的礼原本是跟法在一起的,现在却分开了,各有各的根基,却又融为一体,一起护着赛里斯这个国家的人心。
“法兰西,谁能拯救你?”
再想到祖国的人心已经乱成一锅粥,狄德罗的哀伤越来越深,不觉怆然泪下。
就在东京百万人欢腾,而某些老外独自感伤时,通事院里,一个肤sè如铜,眼眉深邃的高大汉子将东洲司主事丁竞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
“必须把法兰西人从大草原上赶出去!为此我们必须派去大军,至少三个师的红衣!跟东黎人联手大干一场!东洲都护府只有一个师,还是仆从军,根本不够用!”
在这汉子面前,丁竞显得特别矮小,可他却蕴着一股足以压倒对方的气势,也锤着桌子冷喝道:“范十三!别仗着你爷爷和你爹的威风瞎咋呼!东洲是朝廷的东洲,不是你们范家的东洲!”
丁竞手指头一伸,那叫范十三的年轻汉子脖子一缩,似乎那指头就如刀一般,就要削了自己脑袋:“你撮弄着东黎人搞什么美国,还给你舅舅蒲八朗许了个大美皇帝,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搞得黎人大乱,连不列颠人都不帮了,法兰西人也不打了,就顾着内乱,平白让法兰西人捡了便宜,现在又要朝廷派兵帮你擦屁股!?”
范十三身子缩得更佝偻了,满脸灿笑:“主事,不,老师,当年我可是在通事学院听了你的教诲,才决意要把东黎人全都拉上咱们英华战车的,这后面的事,朝廷不担待,谁还担待?”
丁竞泄气,白了范十三一眼:“你啊,身上那一半黎人血统带来的就是胆大包天……”
接着他脸上绽开笑意:“不过这事么,作得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七章 北美的新时代之门
当国中各方人马在中极殿为政体革新而战时,寰宇大战已进入到第三个年头。**
英华、不列颠、荷兰、普鲁士以及波兰、葡萄牙等国为一方,法兰西、俄罗斯、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波斯帝国以及西班牙为一方,这场大战发端于几个阶段,几个战场,到圣道四十三年,已汇聚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
以圣道四十一年,西元1759年9月,腓特烈二世侵入萨克森公国为标志,西方战场开启。以当年十二月,西域大都护吴崖领乌恩齐人、三玉兹亲华军入侵小玉兹,兵峰直指里海东岸为标志,东方战场开启。在这前后,波斯人、乌恩齐人先后席卷艾乌汗,英华联合马拉特联盟与波斯人争夺天竺,奥斯曼土耳其与俄罗斯和波斯人在三玉兹战场联手抗拒英华,也是这场大战的组成部分。
当圣道四十二年,英华皇子、海军上将李克铭率铁甲蒸汽舰队突袭法兰西地中海舰队时,东西方战场联成一体,两个阵营清晰显现,战争也扩散到整个地球。
英华以摩加迪沙为落脚点,联合不列颠侵蚀埃及,逼压奥斯曼土耳其,不列颠又与法兰西在锡兰发生小规模战斗,不列颠加勒比海舰队袭扰法兰西和西班牙领地,法西两国海军驰援加勒比海,这一系列小规模战争都只是分支,欧亚硝烟弥漫时,美洲,主要是北美洲也爆发了规模空前的战争。
巨大的历史惯xìng下,北美洲的战争主线与另一个位面的历史没有什么差别,在腓特烈二世打响大战第一枪之前,不列颠与法兰西人早已在北美开练了好几年。如果再算上七十年前的威廉王之战、四十年前的安妮女王之战,十年前的乔治王之战,不列颠与法兰西人在北美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些战争仅仅只围绕俄亥俄河谷等地归属权而进行的武力争夺,规模不大,甚至算不上战争。不列颠和法兰西也从未将其视为两国全面大战,而只是“边境冲突”。但随着战火在欧洲心脏地带点燃,北美的边境冲突也逐步升级。两国派出成旅成师的正规军,要借这场战争彻底解决北美殖民地问题。
在这条主线之外。另一条支线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欧洲人所谓的印第安人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受到了英华的严重影响,原本北美的印第安人分为亲法派和亲不列颠派,其中亲法派印第安人占主体。原因是法兰西在北美的殖民策略是以贸易为主,不像不列颠人以移民为主,后者明显更损害印第安人的利益。同时法兰西冒险家在密西西比河流域有深入探索,与中西部印第安人的来往更为活跃,战争爆发时。站在法兰西人一边的印第安人至少三倍于亲不列颠派的印第安人。
问题是,印第安人又多了一个选择,于圣道三十二年设立的英华东洲都护府经过十来年经营,触角已经深入到北美大平原上。阿帕奇、切诺基、支奴干等族“东黎人”纷纷成为亲英派,不少都迁移到了落基山脉以西的地方定居。
这些饱受苏族联盟压迫的东黎人对任何能打击到苏族联盟的事情都不遗余力,包括响应英华号召,组成黎人联盟,侵扰密西西比河上游。给苏族联盟捣蛋。恰好,苏族联盟是亲法派印第安人的主体。
眼见法兰西和不列颠在北美甩开膀子大干,跟不列颠暂时结成战略联盟的英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高举帮助盟友的旗帜,要在北美谋取更多领土和利益。
即便不列颠想方设法要隔离英华,不希望英华过多介入北美,甚至不惜以携手准备开掘苏伊士运河,允许英华派海陆军进入欧洲战场为条件,争取到了英华承诺不越过上加里福利亚领地边界直接出兵干涉北美战事,但这不妨碍东洲都护府在黎人身上打主意。/
东洲都护府有基于英华武人利益的打算,通事院也有基于外交战线的谋划,而东洲当地人,主要是三州上层人物。例如浦州范家,梁州梁家,唐州唐家,也有自己的主张。以东洲总督和三州法司、海关为主的文官体系,以及都护府的武官体系,在诉求上与东洲当地人接近一致。可通事院的思维显然更倾向于全球一盘棋。
因此通事院对东洲自作主张,鼓动黎人建国,以其为代理人插手法兰西与不列颠之战这事很是纠结。一方面打乱了通事院的全盘布局,影响到英华与不列颠的关系,可能动摇双方在苏伊士运河乃至非洲瓜分战略上的合作,但另一方面,却又为通事院提供了战后分肥的更多筹码。
就东洲司主事丁竞而言,全盘布局是知政汪由敦乃至皇帝要去考虑的事,东洲能得更大利益,就是他的事功。当然,面上他也必须训斥绰号“范十三”的范浦归,这小子正是范四海的孙子,范六溪与阿帕奇黎人首领浦八朗之妹所生的儿子。
尽管是汉黎混血,生在东洲,范浦归的少年青年时光都是在本土度过的,在通事学院进学时,丁竞正是他的老师。回到东洲后协助东洲总督治政,推动黎人建国的谋划还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这只是第一步,要让东洲越过大山,占据整个大草原,三个师红衣是最起码的……”
见丁竞赞他,范浦归赶紧打蛇顺棍上,他这次再回本土,就是要讨本钱,光靠东洲自己的力量,可没办法把这谋划变成现实。
东洲现在只有三州,浦州、梁州、唐州。浦州已有相当规模,人口多达十二万,加上另外两州,超过二十万。经济都以粮牧和轻工业为主,绝大多数工业品都需要自本土输入,更谈不上什么军工产业。
都护府在三州驻军八千人,还以当地人为主。依附东洲的黎人也不超过十万,还分作数十个大小部族。这样的家底,显然无力跟苏族联盟乃至法兰西人抗衡。更不足以面对不列颠人可能的翻脸。此外西班牙鉴于唐州殖民地的崛起之势,对英华东洲力量也开始抱以jǐng惕,不排除由新西班牙领地北侵的可能xìng,因此范浦归的谋划如果没有本土支持。那就是蛤蟆打哈欠,大的就只是口气。
丁竞牙痛似地呻吟道:“三个师……你也真敢想,就算总帅部能派出三个师远征,东洲的后勤能撑得住吗?”
别说三个师,三十个师红衣都有,现在已是大战第三年,英华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战备动员。抛开殖民地军和雇佣军不算,本土正规红衣已扩充到六十个师接近五十万人。如果不计代价的话,爆出三百个师也不是不可能。作为战备动员的一部分,义勇军也已经扩充到四百个营,可以凑出一百个师,这又是八十万人。
兵虽多,装备也足,可把兵力送出去。乃至让其在遥远战场持续作战,这又是另一回事。西域大都护吴崖的西征大军浩浩荡荡三十万,其中只有十万红衣。原因就在于后勤实在跟不上,只能以乌恩齐和三玉兹军队为主。
西域(此时的西域已指过去广义上的西域,原本属于西域的葱岭以东,阿勒泰山以南地区已被称呼为天山南北)还可以指望铁道,天竺也有南洋这条繁盛的海运线支撑,可东洲就完全不一样了。
距离是东洲与本土难以逾越的障碍,向东洲送三个师的兵员没问题,靠东洲自己也能勉强支撑这三个师的粮草,可弹药、军械,各类辎重。这些后勤供给显然就跟不上了。
范浦归不甘心地道:“走北线快船只需要一个月!如果在这条线上建起煤站,蒸汽船会更快……”
“扩充东洲驻军势在必行,可没必要越过两道大山和浩瀚大平原,跑到法兰西人的篱笆外打仗……”
一个声音响起,不仅范浦归赶紧躬身作揖,丁竞也起身长拜:“陈学士!”
来人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润。身为王道派开山祖师,他现在已不掌实政,就在翰林院里搞外交国策研究。
“去小会堂,跟汪知政他们一起商量东洲战事。”
陈润招呼两人,一同出了办公室,然后就被喧嚣声浪给淹没了。此时正是全城欢庆中极殿大议圆满落幕的时候,欢庆的气息也将位于未央宫西面六里处的通事院裹住。
“闹什么呢!?中极殿的事跟通事院有关吗?等到这场大战结束,咱们捞到了该得的利益后,再来欢呼不迟!”
陈润呵斥着正在闹腾的通事院大小官员,众人顿时凛然,陈润虽不属通事院体系,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有这个资格教训人。
待陈润等人离开,官员们心气也渐渐凝重起来,没错,通事院现在还是皇帝在管,一场寰宇大战还在打,中极殿大议暂时跟他们无关。
通事院的小会堂里已聚了不少人,包括红蓝将军,见到那蓝衣上将,范浦归一愣,北洋舰队都督罗五桂!
“好小子,闹出偌大阵仗,还得咱们来擦屁股……”
罗五桂嘿嘿笑着,一巴掌拍上范浦归的肩膀。
接着罗五桂感慨道:“不过你啊,还真是有你爷爷之风,可惜你爷爷看不到这番盛景了。”
范四海在十年前亡故,范六溪虽有一堆儿子,也就混血的范浦归最有出息。
红衣将军插嘴道:“终于有机会去东洲看看了,不过只看不打仗,还不知能不能闲得住。”
范四海招呼道:“这是庄在意庄上将,他会接任东洲都护。”
范浦归顿时肃然起敬,庄在意!?在六年前的大玉兹之战里,以三个师完败六万俄罗斯哈萨克联军,收割两万人头,与三年前率领两万骑兵大败波斯五万王廷禁军的徐师道并称新一代西域双雄的庄在意!
虽然不是韩再兴、何孟风、方堂恒、蔡飞、郑威这一辈宿将,但这样一位骁将,国家竟然舍得派到东洲,如此重视,范浦归一颗心顿时滚烫无比。
“坐下,今rì召集诸位,是要议定东洲大略……”
陈润以主持人身份发言,将在场数十文武的心绪凝了起来。
白发苍苍的汪由敦再道:“陛下有言,东洲,我们暂时无力吃下太大饼子,但不等于我们不张嘴。法兰西人要打,不列颠人和西班牙人要防,东洲的大平原名义上归法兰西人,实际还是空的,就算我们吃不下,也要吐口唾沫,宣示我们的所有权。黎人在这里面能起什么作用,在东洲我们又该怎样尽力把黎人融进来,这些问题都要定下百年大计。”
“这是陛下的原话,陛下也说有些乱,大家先整理一下,然后一条条议。”
议程展开,范浦归不仅心热,不久之后,全身血液也渐渐沸腾。
“北阿美利加,这是欧洲人对东洲的称呼,黎人是东洲的原主,我们英华扶起黎人,向欧人主张领土权,在法理上就占了先手。但要跟欧人论法理,就得有一个国家,因此,不谈之后通过黎人吃下东洲空白之地,就只为这法理,都必须让黎人建国。”
轮到范浦归谈东洲形势时,他慷慨陈词。
陈润问:“所以……就立一个美国,让你舅舅当皇帝,仿效当年周天子分封诸侯,把各部黎人融起来?我有些好奇,这个‘美’字是怎么来的?是从‘阿美利加’这个欧洲人名字里取的?”
范浦归也有些迷惘:“跟欧洲人的称呼无关,我是小时候听爷爷说到什么美国的。爷爷说,他来东洲时,皇帝跟他长谈,偶尔会说起什么美国,像是无心之语,也不清楚来由。我跟大家谋划黎人建国时,就顺手拿来用了。”
结果还是皇帝弄出来的……
众人对视,都一副了悟于心的神sè,看来皇帝早有让黎人建国之心,甚至名字都取好了。至于再立个皇帝,皇帝他老人家立皇帝这癖好已是地球人皆知,也不多这一个。
把黎人当作代理,本就是最佳选择,再加上皇帝之意,范浦归的谋划终于获得了通事院的认可。
“兵会加一个师,但跟不列颠有约在先,朝廷的兵不能越界,东进夺土的事就得靠你们自己了。让黎人建国是一面,组织镖局或者仆从军是另一面,朝廷会敞开供应军械,通事院也会给特别补贴……”
汪由敦虽还是外圣思想,但值此寰宇大战之时,也不会迂腐到有便宜不占的地步,慷慨许诺,让范浦归更兴奋地一蹦而起。
陈润再道:“东洲要做的就是赶紧把家园建好,吸引更多人去东洲求富贵。有人才好办事,如果东洲现在不是二十万人,而是二百万人,不必朝廷cāo心,你们早就夺了无数土地。”
当范浦归离开通事院时,满脑袋就转着两个字:“招人”。
招募镖局和仆从军组成东洲志愿军,开赴东洲作战,而招募移民更是每一位回到本土的东洲人要办的例行公事。
“本土镖局太贵了,去韩国和rì本招仆从军,我这边有长州藩的关系,怎么也能拉出千儿八百的仆兵,一月最多五两,比咱们红衣兵便宜一半……”
东洲就是罗五桂的第二故乡,对侄子当然是尽力帮忙。带着叔叔的馈赠,十天后,罗五桂上了船,船出龙门港时,东京满城鞭炮声还在他耳边响着。
“有皇帝、通事院和陆海军在,我们东洲虽远,却离国家最近。”
如陈润训斥通事院官员的话一样,本土对中极殿大议的喧嚣声cháo,没怎么入范浦归的心,在他看来,宰相是谁无所谓,反正谁都不敢轻视东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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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章 日韩和建州朝鲜
rì本下关港,面对汹汹人cháo,范浦归瞠目结舌。
根本不必动用罗五桂给他的关系,他这艘挂着英华国旗的大海船刚停港,就有数百人围了上来,用生硬的华语喊着“老爷赏口饭吃”、“一月只要八百文”等等哀告之语。等他再竖起东洲招募旗时,猛增至两三千的rì本人更是两眼放光,嗷嗷叫着争抢不下。
仆兵,船员,劳工,什么都好,只要给口饭吃,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行。还有无数人甘愿签署十年卖身契,就指望携家带口,移居他乡。东洲在万里之外?无所谓,就算在月亮上都好,反正移民至少会有田地,有贷款,可以活下去。
以往只走大洋中线来回,从没来过rì本的范浦归差点被吓傻了,这rì本是怎么了?
“萨摩藩和长州藩就像两扇永不关闭的大门,自天朝而来的稻米、丝绸、棉布、茶叶源源不断涌进rì本,所有rì本能产的东西,天朝都有,还都比rì本便宜。以往rì本还能向天朝卖金银,卖硫磺,现在只能卖古刀竹纸和服一类的工艺品……”
“现在的rì本,商人是最多的,无数农民和工人都没了活计,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通过长州藩和萨摩藩出国,为天朝卖命。男人入镖局、殖民公司或者军队,女人当奴婢和小妾,客官您难道不知道,国内南方有昆仑奴,北方有rì本人吗?”
下关港的英华牙人淡淡讲述着rì本现状,听得范浦归忧心不已,咱们大英把rì本人害得这么惨?rì本人万一爆发起来,北洋不就乱套了吗?
“哪是咱们大英害的啊?rì本人都把帐算在幕府身上呢,谁让幕府还总想维护自己的权柄,责任当然得它背着。再说就算不恨幕府,该恨的也是萨摩长州两藩,是他们趴在其他rì本人身上吸血,怎么也恨不到咱们大英。咱们大英很早就在rì本宣传天人大义。号召rì本人为自己而战了,反而是幕府一直在打压rì本的维新运动。”
牙人这番话让范浦归暗自叫好,通事院的师长们干得漂亮!
只是眼下这番情景,在已有相当政治眼光的范浦归看来。rì本离大乱已经不远了,那时该怎么办?
>只要咱们掌住了银钱来往。物资贸易,再笼络住那些议员,尤其是扶持萨摩长州两藩,让他们把持rì本朝政,照样对咱们大英俯首帖耳。当然喽,在那之前,得把幕府彻底打倒。”
牙人侃侃而谈,看来是经常跟人聊政治。一番算计竟跟范浦归仓促所想不谋而合。
“客官是东洲的?那再好不过了,除开饭食住宿和行头,拔刀队一年三千两。女仆队一年一千两,一队多少?一百个。在这里买人都是论百的,一百起跳。虽然不能像南洋用昆仑奴那样用一辈子,但能签十年长契。十年用下来,刀手也没劲了,女人也老了,让他们结成夫妇,再继续当契约移民,又是十年,正好。别觉得这么干有亏德行。他们自己都感激涕零呢,要呆在rì本,吃饭都成问题……”
牙人很快转入正题,开出的价码让范浦归摩拳擦掌。罗五桂之前所说的价码,该是长州藩亲自经营的jīng锐雇佣兵,至少军官是亲自上过战场的。而直接在民间招募。虽然经验差点,可价钱能便宜一半呢。
跟牙人一番详谈,敲定了八个拔刀队,附赠三个女仆队的生意,牙人还答应女仆队都是十四到十八岁之间的嫩货,留下了具体经办此事的部下,范浦归就准备启航去韩国釜山。他这艘船满载枪炮弹药,还有从国内招募来的镖师和移民,仆兵自有另外雇佣的海船载运。
去韩国是要再招一些韩国人。英华对海外殖民地移民构成有一项硬xìng要求,成分不能太纯,必须接受来自不同地域的移民。这个原则用在可能会化作移民的外国仆兵身上也一样适用,光有rì本人不行。
谈完这笔生意,范浦归寻思着是不是用上罗五桂的关系,跟长州藩上层谈谈,引进一些jīng干军官,港口忽然响起枪声。大乱之中,就听一帮rì本人高声呼喝,牙人一边拖着他进屋子躲避,一边为他翻译。
“天人党奉天行道!幕府的罪恶必定要被清算!”
“zì yóu板载!大英板载!rì本板载!”
“人人自利,人人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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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浦归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亲身经历了rì本的“天人党起义”,当他心有余悸地上船出海时,天人党的起义大cháo正在席卷整个rì本。
随后rì本事态的进一步演变,就非范浦归所知,同时也非他兴趣所在了。英华rì本通事馆携手萨摩和长州藩暗中介入,渗透和控制了天人党上层后,这场起义大cháo也迅速演进为推翻幕府统治的rì本维新倒幕战争。
大英天朝的中极殿大议落定为新的国宪,rì本的革命党们也深受鼓舞,高举天人大义的旗帜,要将rì本所有反动腐朽势力扫荡干净。而在这场“民权维新”的战争中,rì本天皇坐着冷板凳,看着风雨飘摇的德川幕府,心怀浓浓的同病相怜之感。
在英华天人大义的数十年熏陶下,不管是将军还是天皇,rì本人民都不再需要他们来撑起国家大义了。当然,这里的“rì本人民”只是萨摩长州人、国中商人、藩主藩士以及知识分子们。至于那些需要卖身才能活命的同胞,只被当作革命的稻草。
身兼jīng神导师和幕后金主的大英天朝,仅仅只是通事院发表外交声明,宣称“尊重rì本人民的选择”、“无私帮助rì本建设更符合天人大义的新国家”,同时表示“中rì友谊万古流芳,直到永远”,就已让革命者们感动得痛哭流涕。天朝相关部门还表示会加强两国贸易伙伴关系,同时保证提高rì本对外劳务人员的地位和权益,更为rì本维新方坚定亲英立场提供了强大的道义武器。
“rì本永远是天朝最忠实的仆人。不管是jīng神还是**!那些鼓吹rì本民族dú lì自主的人,幻想rì本能脱离天朝的怀抱dú lì自主,幻想靠天皇来解放rì本人民,靠天皇将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施舍给rì本人民。让rì本重新回归旧世,而不是迈入今世,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民族的dú lì自主,要建立在每个人都dú lì自主,每个人都享有zì yóu的基础上,只有跟随天朝的天人大义,才能获得个人的zì yóu!在天朝开创的新时代里。rì本也只有跟随天朝,才能获得民族zì yóu!”
“我们不仅要推翻幕府的腐朽统治,还要清理膜拜天皇的腐朽思想,当天朝圣道皇帝一步步将权利交给人民时,那些呼喊着天皇治政的人,比幕府还要无耻和卑鄙,我们一定要jǐng惕这样的思想,绝不让他们将rì本引向错误的方向!”
已是rì本“天人主义”宗师的青木昆阳在长崎发表的zì yóu宣言。更成为rì本维新运动的号角,自圣道四十三年六月起,一直回荡在rì本上空。绵延百年不息,而rì本的历史车轮,也彻底拐上了另一个方向。
相比正是热油鼎沸之势的rì本,韩国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之状,让人一点也没感觉到北方强邻的逼压之势。范浦归为此也非常讶异,建州朝鲜这几十年下来,可是rìrì鼓噪起兵大战,要将韩国化作齑粉呢。
“谁关心那帮建人啊,他们不rìrì这般喊,就没办法维持他们的统治。天朝在中极殿大议。咱们大韩崇道皇帝也在搞民政化新,要效仿天朝建议会……思密达呢。”
跟范家有多年生意往来的釜山商人对范浦归这么说着,末了还抚须含笑,敬语相加。
“要招募人手啊,没问题,咱们韩人虽然价码高一些。可打仗的经验比rì本人强多了。辽东的冰天雪地里,有十万韩人在为天朝效命,当年剿灭两个伪满皇帝的战争,都是我们韩国兵打头阵。”
“女人?也没问题,不过咱们韩国女人可不能当一般佣仆,如果不给她们妾室的前程,让她们能有入籍天朝的机会,她们可不愿飘洋过海。小范啊,咱们韩女可比rì本女人矜贵一些哦。不过你们能接受建女的话,我倒是有门路,而且只需要给我佣金,不必给她们钱,只要保证衣食就好。建人……你该知道,一等华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北建的鲜人就是奴隶,他们自己都在往外卖。”
说到北面的建州朝鲜,商人将其描述为一个难以想象的地狱,让范浦归无比好奇。
“真感兴趣?正好,那边有人逃了出来,想寻个去处,如果你肯收留,不仅他奉上大半身家,你要买建州鲜女,我还不收一分佣金。”
听商人说,建州朝鲜的政治斗争无比酷烈,不断有人逃出来,这人是他好友,想寻个海外去处,范浦归没当回事,有好处就吃下。
五月底,范浦归启程北上,准备经海参崴、罗白海峡到东洲的梁州。船上不仅多了rì本和韩国的大批商货,还载了几十个来自建州朝鲜的男女老少。这是一大家子,领头的家长是个中年人,还顶着根辫子,自称姓章。
“老章,这辫子可得剪了,东洲虽然离本土万里,《讨满令》还是有效的哦。”
范浦归好心地提醒着,这个人虽一脸万事皆休的颓唐,可气度着实不凡,肯定历过不少大场面。据商人说,此人在建州朝鲜身份不低。到底有多高,范浦归不关心,反正只要不是《讨满令》上所列满人要员,他收容下来,跟都护府说个人情,就能得个戴罪立功的出身。
再说也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建州朝鲜就是一只蛊壶,败者绝无幸免,怎可能还带着一家子逃出来。
“哦,好的,谢范先生提醒……”
章佳阿桂笼着衣袖,两眼空洞地应着。若在以前,谁要他剪辫子,那就跟砍他脑袋没什么差别,可现在,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那个想想就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齐声哀号的地方,作什么他都愿意。
“满人……早就没什么满人了,至少在建州朝鲜里没了。可怜我懵懂了快二十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一切都是权柄,在建州朝鲜,族类也好,阶级也好,都只是用来遮掩争夺权柄的一层皮……”
腥涩海风扑面,回首在建州朝鲜所历这十九年的岁月,阿桂心中的苦涩更如怒cháo一般翻腾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九章 铁甲依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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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和元年到永和八年这段时间,他和高起一方,爱新觉罗宗室一方,倒还能携手共济,小有争斗,都还能维持住台面。毕竟他们要面对昔rì整个朝鲜王国的上千万人口,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二三十万南下满人,能战之兵不过两三万。
这比例虽不如百多年前满人入关窃占神州那般悬殊,可稍有不慎,也是全族倾覆的下场,何况还有强大到只需要吹口气就能灭掉他们的大英窥伺在旁。
在这八年里,阿桂和高起把住了军权,高起掌握平壤城防和北面国防,阿桂掌握南面国防。而以庄亲王允禄为首的爱新觉罗宗室则掌握宫廷禁军。宗室默许高起之子高挚陪伴在皇帝身边,作为双方的沟通桥梁,再以号召满人为依凭,借八王议政的满洲古制,拿到了统治朝鲜的政务权。
以如此格局,各方八年间齐心携手,共治朝鲜,而统治政策在这八年间也分为两个大阶段。
第一阶段是沿用祖宗故制,搞满鲜一体,尽管有朝鲜儒生协助,但这一策还是很快破灭了。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满人所持的华夷之辩在中原本就已经崩溃,“大清模式”已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连最迂腐的朝鲜儒生都很清楚“满鲜一体”不过是虚伪的幌子。另一方面,自走私渠道源源不断涌入的“英学”著作更让旧世大义难以立足,满人要在朝鲜立稳脚跟,就必须找到新的大义,立起新的招牌。
于是在永和三年,由庄亲王推动,来自英华的“贤者”诸葛际盛主持,以永和皇帝永琪亲政为引子,掀起了“永和中兴”的改革浪cháo。
自永和三年起。“血脉卫道论”大兴于建州朝鲜。建州朝鲜的满人追溯满州祖辈荣光,以尚武、尊祖、纯血为口号,重新凝聚“民族jīng神”。该论将朝鲜人的苦难,满人的苦难。朝鲜的南北分裂,全都归结为“汉祸”。
“汉人立起逐利大义,几如禽兽,就知掠食天下,威压寰宇,奴役它族,将人世变作你死我活。非主即奴的族类大争之世。汉人不仅建起了大英,还害得朝鲜分裂,南面韩人已尽数沦为汉人奴隶,生不得食,死不得穴,一切苦难都是汉人带来的。建州朝鲜这偏隅之地,百万满人,千万鲜人。若不振奋而起,也逃不过被汉人血食的悲惨命运。”
“在此危亡之际,鲜人已经无力自救。南面韩人的命运就是铁证。唯有满人才能救朝鲜,才能救世界。满人是最高贵的族类,满人之下的蒙古汉军旗人次等高贵,鲜人再次,汉人最低贱。只有铲除所有汉人,才能还世界朗朗乾坤。”
“在此危亡之际,高贵者劳心,低贱者劳力,只有紧密团结在高贵的满人周围,鲜人才能存族。才能在这大争之局中活下来,迎接未来的大同之rì。”
血脉卫道论的核心就是这些言论,不再强调满鲜一体,反而更清晰地划分各个族类,依照族类确定权责和地位。满人依旧如大清时代一样,吃铁杆庄稼。但跟大清时代不同的是,满人除了当兵,还垄断各类营生。包括官吏、经商等等活动,无满不成行。总之将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帝新旧交替时代所有出现过的利于满人的政策全都用上,以确保满人稳稳居于建州朝鲜这座金字塔的上层。
绝大多数鲜人被定为“鲜户”,种地、开矿、鞍前马后效力,世代不得解脱。而鲜人儒生、军官以及可信的鲜人士兵,则被授以“鲜旗”,他们不仅不背负赋税,还有权献上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借女人这层关系,让儿侄辈沾上满人血脉,由此脱离鲜人身份。
这一套承自八旗,但加以血脉贵贱论的新体系,确立了“满人”、“旗人”、“鲜人”三个族群等级。而在三个等级之外,还另设了一等“汉人”,这一等虽名为“汉人”,真是汉人的却不多。但凡有罪鲜人,旗人,都被降到这一等,跟少数鲜化汉人混杂在一起,沦为最低贱的族类。
“汉人”无偿承担劳役,官府就只保他们不死,几乎就是无刑期的囚徒。同时官府以各种言论抹黑他们的出身,营造出一个“罪族”,让原本居于下层的鲜人等级有了对比,不再觉得自己是最卑贱的一等人。
整套体制看似跟八旗没太大差别,但受英华所开今人世的影响,以及各项治国技术的成熟,这套东西解除了旧八旗制基于各个奴隶主的依附关系,凝聚出一个国家机器,使得往rì人对人的奴役和依附,转变为阶层对阶层的奴役和依附,往rì八旗制里的“包衣”在建州朝鲜消亡就是一个例证。靠这一项大义,建州朝鲜也算是勉强步入了今人世,国家机器开始能以接近今人世的效率运转。
到永和八年,建州朝鲜靠鸦片种植以及跟辽东的走私生意,不仅养活了一千万人,还建起了一支十多万人的火器军,在其国史《建州大清志》中,永和皇帝被誉为“中兴之主”,就基于这样的“政绩”。
在英华的满人犀利地指出,没有大英放眼全球,根本不想接盘朝鲜这个烂摊子的大背景,没有大英开发辽东,征剿另外两股满人势力的大cháo,建州朝鲜早就是满地坟茔,人人相食的地狱了。而这样的言论,建州朝鲜的满人却是充耳不闻,他们早已不把留在英华的满人当本族看,而且建州朝鲜厉行锁国之策,这些言论也不会摆上台子。
“永和中兴”太过短暂,永和八年时,辽东进入开发高cháo,贸易更为兴盛,来自英华北方、大韩以及rì本等处贸易资本纷纷出手争抢盘子,建州朝鲜再没办法靠地利优势维持贸易优势,国中百物减产,万民呼号。矛盾激化。同时已经成年的永和皇帝就如他的祖辈顺治一样,再也不满八王治政的格局,借机出手夺权,建州朝鲜的第一次权柄之争爆发。
这场政争以爱新觉罗宗室的彻底失败告终。毕竟高起和阿桂掌握了全国七八成兵力,而永和皇帝还依靠高挚等心腹经营了一小股势力,决定xìng的一击更来自诸葛际盛所代表的官僚体系,原因是爱新觉罗宗室没有领会到诸葛际盛所举血脉大义这块招牌的真谛。
以宗室为核心的一帮满人是彻底的保守派,不仅认真地履行血脉等级制,极大地损害了原本真心实意投靠满人的鲜人群体,同时还严厉锁国。全心备战,不让其他阶层分沾贸易红利。
“治国的真谛是说一套做一套,这一套有真也有假,把假的亮在外面,真的握在手里,真假互为表里。怎能说什么就直愣愣地做什么呢?这不就跟雍正爷一样了吗?”
诸葛际盛如此教训被软禁起来的前恩主允禄,他果断踩着允禄的肩膀,投向了高起、阿桂和永和皇帝集团。而这也是鲜人儒生集团的选择。
不少宗室出逃英华,宁愿接受英华大判廷的审判,也不愿呆在建州朝鲜。因为下场就只有一个:以病死之名被杀。允禄和其他亲王层级的大人物还没落到这种悲惨境地,但附从他们的部属就不可能幸免了,就算死不了,也被全打为“汉人”,终生服劳役。
永和八年,永琪真正掌政,但这仅仅只是政争的开始。
随着国家处境不断恶化,以及永琪对军人集团的猜忌,永和十年,新一轮权柄之争再度爆发。这一次是永琪联合高起向阿桂发难。阿桂不仅握有南线四五万重兵,还极力反对“暗开国门”,以解决国家的经济困境。
阿桂主张发动有限度的战争,从大韩那边拿到真正的和约,如此不仅能糊住国中人心,还能改善国家处境。争取将建州朝鲜与英华的关系缓和到相对正常的地步。
这一套方案的核心在于,阿桂认为,建州朝鲜的族争论和血脉论是将自己置于英华死敌的地步,在感情和立场上没什么问题,却不利于实际。建州朝鲜要存续,满人要存族,就得改变策略,着眼于实际。
>高起则认为英华亡满人之心不死,总有一rì要覆灭建州朝鲜,族争论和血脉论绝不可废。而出于实际,就该一面维持国中人心,一面暗开国门,跟英华伪以周旋,以利国中贸易。
双方的诉求面上看似差不多,内里实质却南辕北辙。而阿桂手握重兵,建州朝鲜与韩国的贸易往来也都由他把持,更为永和皇帝与高起忌惮。
这场争斗由缓转急,到永和十二年,建州朝鲜真已是满地饿殍,双方的矛盾也被逼着激化。阿桂喊出了皇帝身边有jiān臣的口号,威胁要清君侧,而永和皇帝和高起一方一面笼络阿桂的部属,一面减削阿桂的兵权。
就在内战即将爆发时,开城道鲜汉起义缓和了双方矛盾。阿桂领兵镇压,意外地发现起义军骨干是新出现的“大同社”,这个会党的大义根基又来自英华的《人衍资本论》一书,作者是英华大贤李方膺。
这股被称为“大同新义”的思cháo,根骨来自墨家的均平大同,可论述却更为详尽透彻。认为人世是按阶级划分,资本阶级垄断一切生利之器,劳工阶级一无所有,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力。原本该自己所得的酬劳绝大多数都被资本阶级搜刮走,自己所得还不够温饱。
《人衍资本论》原著是在构想未来工坊满天下,工人占人口多数时的情形,而且还认为有西家行的存在,以及天人大义、国宪律法体系、两院制等保障,工人也能开智,可以在不坏一国的情况下为己争利,乃至推动一国化新。同时资本阶级和劳工阶级并不是固定群体,它只是一层壳,其中所容纳的个体是在时时更新的,未来的隐患在于这些个体会沉滞下来,又如旧世一般,世代延续不替。
尽管有这么多解说。但这不妨碍鲜人儒生转译时,怀着满腔愤懑,将资本阶级替换为满人统治者,将劳工阶级替换为被压迫的鲜人。而《人衍资本论》里所描述的。没有阶级之分的理想国,也被鲜人儒生想象为可以立于人间的天堂之世。
阿桂当时所见的大同新义,还是混合了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粗糙之作,但足以让他毛骨悚然,由此更加坚定了转变国体,明开国门,以保满人存族的思想。
永和十三年。阿桂准备以出身不正,血统低贱,却窃据朝堂,挟皇帝为傀儡的罪名讨伐高起父子,可没来得及举兵,就被部下卖了。考虑到他是开国元勋,正牌满人,永和皇帝和高起也不敢杀他。就将他一家囚禁于开城,阿桂就此彻底退出建州朝鲜的权力舞台。
即便置身牢笼,阿桂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满腔热血地注视着国中局势的变化,希望能看到满人安然存族的一条明路。
遗憾的是,几年看下来,他只看到绵绵不绝的争斗。
永和十五年,“大同新义”在建州朝鲜获得了进一步完善,大同社在各地揭竿而起。鉴于上层鲜人与满人一同居于统治者地位,而下层贱民中的“汉人”也容纳了众多异族,各方力量汇聚在一起,使得大同新义开始脱离单纯的民族矛盾,转为阶级矛盾为主。
受族争论的启发。大同新义将人世格局描述为你死我活的阶级之争,李方膺乃至李肆都没有预想到,《人衍资本论》会这么快地成为造反者的指导纲领。
这一波大同社的革命浪cháo,不仅致力于推翻官府统治,还开始摸索着建立“大公无私”的人间天国。所有物品归公,男女分营。一切由上级安排,物资供给的配给细致到一根针。
这股革命浪cháo由咸镜道而起,短短时间内就席卷邻近三道,兵锋直指平壤,建州朝鲜的统治者们慌得人仰马翻。高起领兵出征,阻义军于咸兴府,局势稍缓。
此时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不得不正视国中危机,开始认真考虑早前阿桂的策略,但高起却悍然以权柄压下此议,还杀了不少跳出来建议跟韩国和英华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满鲜官员。
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自此视高起为眼中钉,而当高起将这一次起义浪cháo镇压下去后,他也成了被镇压的一方。
对比高起的败灭,阿桂算是幸运者了。永和皇帝之所以能轻易解决高起,是因为高起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挚也在争权。高澄自认为是长子,理该继承高家权柄,视自己为高起第二。可高挚却认为自己跟皇帝多年相处,是自己护着皇帝过来的,高家的权柄来自皇帝,他才更有资格代表高家。
高澄坚定站在父亲一方,高挚不知是理念之差,还是权柄之嫉,最终站在了永和皇帝这一边。当高澄被高挚领兵秘捕时,仰天咆哮道:“高挚!你枉为高家子,枉为我胞弟!”而高挚却冷笑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谁让你要跟父亲一起挡万岁爷的路?”
当阿桂听说高起高澄父子被圈禁,半月后“病故”的消息时,也忍不住怆然唏嘘。多年前,他与高起携手,将永和皇帝从盛京带到了朝鲜,建起了建州朝鲜一国。而高澄高挚兄弟也一内一外为此壮举立下大功,事迹不仅留于史书,还被写成戏文传唱,为了权柄之争,却落到这般地步。
永和十六年,建州朝鲜的权柄终于落到了永琪和高挚这一对年轻君臣手里,两人也豪情满怀地依照自己的构想,推行了一系列“新政”。阿桂作为顾问,虽被放了出来,却还是受两人忌惮,没有给予任何实权。
出于存族大义,阿桂没有抱怨,也没想过报复,还是尽心为建州朝鲜谋划。在他的指导下,建州朝鲜终于开放国门,在面上摈弃了族争论的大义,宣称要与周边各国和平共处,同时拐弯抹角向英华输诚。当然,对内依旧高举既有大义,继续严苛镇压大同社等反叛势力。
建州朝鲜开了国门,各国商人自然就一拥而入了,而英华商人财大气粗,为建州朝鲜上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商货。这三年来。华人别于“汉人”,即便是国中最尊贵的满人,也毕躬屈膝相待,因此就有“一等满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的说法,至于最低等的“汉人”,就如天竺的贱民一样,根本不必提。
国门一开,建州朝鲜的局势并不就此风平浪静。受益于开放政策的并非是单纯的满人阶层,而是实际经手来往贸易的满人和鲜人上层。保守派满人由此爆发不满,再度蠢蠢yù动。而受英华商货冲击。活不下去的鲜人“汉人”的反意也更为炽热坚定。
正是看到这样的危险,已经清醒的阿桂带着家人,于永和十八年潜逃到了韩国。
在范浦归的海船上回首往rì迷梦,阿桂彻悟,满人从来都不是一体的,而离开盛京之后,也再没什么满人了,为了权柄。为了生存,满人早已沦为蛊中毒虫,来来回回厮杀。旧rì不复。
不敢继续呆在韩国,更不敢投向中原,万里之外的东洲,也许能成容身葬骨之地吧。
历够了争伐的阿桂这么憧憬着将去的地方,即便照范浦归所说,要沦为戴罪之身,他也无惧了。
海船一路向北,海风渐渐转冷,就在平壤,血雨腥风更让人冷彻心肺。
“太祖靠十三副甲起兵立满洲。真正的满人就是十三副甲的后人!所有冒称满人的野人都该脱掉满人的皮,降为旗人,受满人管领!”
永和十九年五月底,就在阿桂出海前后,以满人正宗自居的保守派满人起兵了,他们不满国门大开。失了跟南蛮敌对到底的大义,当然更不满国门大开,好处却没落到他们手里。因此鼓动驻平壤的城卫军和宫廷禁军起兵反乱,所举旗帜还是血脉论,要整肃满人血脉,铲除那些出身贱族,蛊惑皇上的jiān臣宵小。
乱兵主力没进皇宫,反而冲向大学士、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高挚的宅邸,这事就有些怪异了。
“朕终于能清除权臣了……”
皇宫里,永和皇帝永琪扶起几位年轻宗室,笑意吟吟。高挚一手遮天,尽揽国门大开后的商货主脉,十八家行商里十六家都是高挚的掌中物。听说还暗中联络阿桂和高起旧部,要握住军权,这十多年来,他打垮了阿桂、高起,怎能再容一个更厉害,更知他根底的高挚?
“我们也是十三副甲的人!”
被乱兵围住的高挚一党惊惶地呼喊着,十三副甲这个说法在血脉论兴起时就出现了。即便同为满人,也要分出贵贱,谁最接近爱新觉罗,谁就最正宗。当年努尔哈赤起兵有十三副甲,除开爱新觉罗氏,谁的祖先当时能着甲,谁自然就更为尊贵。
为了考证具体谁谁着了甲,满人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引发的争论至今还未平息。
“瓜尔佳氏?你们只是绵甲,我们佟佳氏是铁甲,绵甲一党附从宵小,罪该当诛!”
乱兵的头目义正言辞,让对方哑口无言。没错,十三副甲的考证已经细致到哪家穿铁甲,哪家穿绵甲。身着铁甲,披坚执锐,自然比身着绵甲的更嫡系一分。
“铁甲依然在,满人永不亡!”
其他乱兵举刀高呼,代表满人核心嫡系的一派,向他们心目中背叛满人大义的一方施以正义的制裁。乱刀齐下,片刻间就将那些绵甲派剁为烂肉。
乱兵刚起时,高挚就已不在府邸里了,他匆匆逃到了仁川港,跟大学士诸葛际盛会合。满兵起事的口号是诛杀jiān臣小人,高挚是一个,诸葛际盛是另一个。即便往rì看不对眼,明争暗斗,现在也不得不抱成一团。
“诸葛先生以为如何?”
“就看高相有无大决心了?”
“什么大决心?”
“入今人世的大决心。”
两人匆匆数语,就将话题引向更为壮阔的惊涛骇浪。
高挚皱眉道:“先生难道还要靠族争论和血脉大义?这一套在开国门时就只剩一层皮了。”
诸葛际盛摇头:“这一套被皇上和满人拿了去,咱们怎能再用呢?”
他变戏法般得从袖笼里掏出一本书:“如今已是今人世,不仅可以虚君,甚至还可无君,只要我们握住更强的大义。”
看着那本封皮写着《人衍资本论》的书,高挚迷惑不解,这书里能有什么大义,可以不靠君王就立起来?
诸葛际盛拈着花白胡子,微微笑道:“大同社讲阶级之争,这阶级就是更强的大义。只要我们代言穷苦人,号召他们推翻君王,豪商,工坊主,所有压迫他们的人,将他们拧为一股绳,如此还需要君王作什么?靠古时法家之道,在这建州朝鲜,建起属于所有受苦之人,不管是满人还是鲜人汉人,他们共有的地上天国,如此……我们自可作无冕之君。”
高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这不是白莲之路吗?”
诸葛际盛摇头,拍着这本书道:“这可是来自大英的大义哦,是今人世里的智慧之言,神神叨叨的白莲可远不及它。”
高挚目光变幻,好一阵后,决然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诸葛际盛笑得更灿烂了,高挚自然不知,大同社手里所拿的《大同新义》虽有无数版本,但现在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他跟一帮鲜人儒生完善出来的。
两人上船时,高挚忽有醒悟,看向诸葛际盛的目光颇为深沉:“诸葛先生,先是族争血脉论,再是大同阶级论,怎么觉得你是专门奔着乱这一国来的呢?”
诸葛际盛像是在教诲还未入门的学生:“这不是一回事吗?竖起一个敌人,不跟随我们就有死无生,不跟随我们就不入天堂,族争血脉也好,大同阶级也好,甚至白莲基督也好,都是一样的。只是脉络要与时俱进,苦难之由要换成眼下的对象,救难之道要换成最时兴之学,至于乱这一国……”
他也深沉地回望高挚:“高相你走到今rì,与我诸葛有什么差别呢,最终我们都只求一个东西……”
久久之后,高挚才缓缓点头,道出两个字:“权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十章 北洋巡礼
建州朝鲜的鼎沸之势并未波及海参威,相反,正因为有海参威的存在,大同社的鲜汉义军才没被彻底剿灭。也因为有这样一个泄洪口,建州朝鲜才能一直护住锅底。
经过年燕和英华二三十年经营,海参威已成为一座繁华海港,人口超过三十万,是中北洋【1】的贸易中枢,辽东的毛皮、木材以及人参等药材以此为出口销往各地。来自国中其他地域乃至rì韩的各sè商货则以此为入口,销往开发中的辽东各地。
范浦归来海参崴的目的不是为补给,而是查看东洲公司的业务,督促煤站建设,顺带给亲友捎带一些上等毛皮。他走北线回程的目的就如之前对通事院所言那般,是要建起一条可容蒸汽船通行的海路。
范浦归在这里不仅收获了毛皮,还多了几十个鲜人契奴,加上十户罗刹奴。鲜人契奴都是从建州朝鲜逃出来的,英华自不会给这些人国籍。这些人要么缩在yīn影中,为海参崴的繁华背负最肮脏最低贱的工作,要么卖身投奔海外。尽管跟英华移民不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还清债务,但终究是个活命的去处。
而所谓罗刹奴,其实是哥萨克人。二十年前,年燕攻罗刹,俘获了不少定居于尼布楚等地的哥萨克人,被迁到兴凯湖和海参威一带居住。
原本这些哥萨克人不过百来户,英华复辽东时。盛京满人裂作三支,除了入朝鲜的一支主脉外,班第一支北退。兆惠和年富一支东奔。东奔这一支不仅将这些哥萨克人当作农奴驱策,还与黑龙江上游各据点的哥萨克人发生冲突。
此时英华在北海、唐努乌梁海以及西域的扩张,已经截断了俄罗斯殖民西伯利亚的大动脉。俄罗斯更为欧洲本土以及中亚局势的骤变而心悸不已。哪来功夫关心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的殖民据点都收缩到了叶赛尼亚河的中下游以及勒拿河流域,原本设立的东西伯利亚督军也撤销了,分散在东西伯利亚南面的哥萨克移民更无心也无力照顾,任其自生自灭。
兆惠和年富这支被称为“东满”的势力不过是残匪余寇,但仗着火器先进,还跟野女真诸部关系紧密,很快就征服了这些哥萨克人,“罗刹奴”扩充到四五百户。全被安置在兴凯湖一带当农奴。
东满在黑龙江流域的统治极其短暂,在英华以民间镖局为主的辽东剿匪大势下,野女真也纷纷倒戈,这支满人被驱赶到更东面的荒僻之地,留下的这些罗刹奴也归于英华统治。但不管是辽东大都护府,还是辽东人,都没还他们zì yóu的仁善之心。到圣道四十三年。辽东罗刹奴的第二代已经chéng rén,这帮总数接近万人的异族,也成为辽东当局的头痛之源。
鼓励各殖民地公司吸纳罗刹奴,将其分拆迁移,最终融入华夏。这是当局处置罗刹奴的大方针。在这个大方针下,范浦归几乎是被强行摊派了十户罗刹奴。出乎他的意料,罗刹奴对移民海外毫无抵触,对他们来说,早年既然能为讨口饭吃而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现在飘扬过海得更好的rì子,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范浦归满肚子抱怨地接收了这些罗刹奴,而当他挑出了两个金发碧眼的罗刹妹时,怨气也烟消云散。从海参崴到燕京的两天半行程里,他都躲在船舱里,饱尝了罗刹妹的滋味。
燕京,大燕国的都城,在另一个位面里被称呼为北海道,是燕国所领虾夷大岛的两大城市之一。跟海参崴的繁华相比,这里更充盈着一股混沌的活力。
“光怪陆离……”
海船入港,范浦归扫视这座城市,有了这样的第一印象。
既有英华流行的挑檐高楼,又有rì本的类唐殿堂,密密麻麻的简陋民居杂乱铺开,其间夹杂着座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既有佛寺、神社,也有天庙。被一层淡淡烟雾罩住,竟然有一丝海外仙山的飘渺感觉。
码头上的劳力大多穿着套头号褂,缀着小辫子,来往行人却又多是华夏衣冠。工头和管事动不动就九十度鞠躬,嗨嗨作声,一看就知是rì本人。挑担叫卖的货郎顶着朝鲜人惯戴的斗笠,倚在小街上的流莺又多穿着齐胸唐裙,露出白花花胸脯,正是鲜女打扮。
“什么人都有,什么行当都有,在这中北洋,燕京就是找乐子的地方,范少爷若是想放松放松,这燕京就来对了。”
东洲公司驻燕京管事殷勤地为范浦归介绍着,风月之所就不说了,不像辽东乃至英华国内,风月场所都受严苛管制,燕京满地都是,鲜女、满女、rì本女都有,想尝尝来自辽东深山里的“野味”也没问题,物美价廉,式样繁多。
博彩更是燕京一大乐趣,英华对博彩管得更严,不仅朝廷有管制令,受风气影响,各个地方也出台了各自的限制措施。可在燕京,博彩毫无限制,满街都是筹码牌九声,人人鼓噪,一掷千金却毫不变sè。
燕京还有个别名叫“烟京”,范浦归在港口看到的薄雾,就来自燕京无数家烟馆。从一百两一管的至尊福寿膏,到一百文的地摊膏,无所不包,贵贱都乐在其中,据说鸦片货源还大多来自建州朝鲜。
其他诸如金银玉石、毛皮珍珠、麝香龙诞香生意,在燕京也格外兴盛,全都是奔着豪奢富贵之yù而去的。而管事开列出一长串上等海鲜馆子的菜单,鲸肉不过是其中极普通的食材,更让范浦归直吞唾沫。
看看菜单里动辄几十上百两的价码,范浦归感慨道:“就算百万巨室,怕也能在这里败掉。这燕国人心污秽到这种地步,年斌就不管?”
管事附和道:“大燕就是个大市集,年斌埋头挣钱。可不管什么圣贤大义。”
记起了燕国的背景,范浦归很是不解:“年家不是靠一帮腐儒建起的国么,当年咱们收海参崴时。还有所谓的三百义儒跟他飘扬过海,要建圣贤之国呢,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管事鄙夷地道:“三百义儒?现在都成三百大东主了,这些生意都是他们鼓捣出来的,心眼一个比一个烂!寻常人都想不到的挣钱门路,偏偏就他们能挖出来。就说福寿膏,他们竟然能蛊惑私塾学堂的小孩子吃什么‘进学烟’,不是天庙和咱们国中学社鼓噪。逼得年斌下令严禁,怕二十年后,燕国已经成烟鬼国了。可就照着眼下这样子看,这燕国的人,一生下来,就要被那三百东主压榨,到死骨头都得给他们留下油花……”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在港口附近的街道上。沿路无数青楼妈妈、烟管赌场少爷招呼,见是东洲公司的人,叫唤得更热情起劲了,却不敢如招揽其他人那般涌上来抱臂拉腿。
听管事说,年斌带着不愿接受英华统治的汉人占了虾夷。开初两三年还老老实实种地通商,可随着燕国所处虾夷的特殊xìng不断凸显,商贸来往越来越兴盛,再难守住什么旧世大义,裤子脱到底,干净俐落地只求得利。
燕国夹在英华、rì本、韩国以及建州朝鲜之间,就成了藏污纳垢的极乐之地。年斌与管治一国的儒生们面上高举孔圣程朱大义,实际却奉行唯利之策。不仅纵容百业,也吸纳了无数龙蛇之辈。
“rì本的黑龙会把持着劳力生意,韩国的双星党把持着货郎生意,小烟馆多是建州朝鲜人开的,大烟馆多是宁古塔帮汉人开的,赌场和青楼生意也各分地界,背后自然是年家和那三百义儒们分头把持……整个燕京,乃至整个燕国,根本就是个大江湖。”
管事既有唏嘘,也有傲意:“不过年斌绝不敢轻视咱们东洲公司,范少爷要见他,他那个皇帝也得屈尊纡贵,扫榻相迎,他自己都清楚那龙椅是圣道爷赏的。见着了可别吃惊,那家伙胖得不chéng rén形了。”
范浦归当然要见年斌,能得年斌的关注,在港口开设煤站也该顺畅得多。
正在寻思该给年斌送什么礼时,前方一家赌场门口,一个中年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此人博冠长衫,魏晋古风盎然。他朝背后追出来的人呼喝道:“嵇某是闲士,闲士怎么会出千呢?风雅之趣而已,尔等小人,俗不可耐!”
此人醉眼迷蒙,摇摇晃晃,挥袖道:“来人!磨墨!少尔等多少赌资,嵇某作诗以偿!”
赌场打手正呲目咧嘴地卷袖子,又冲出掌柜模样的人,一面止住打手,一面谄笑着赔罪道:“嵇先生怎会出千呢,是小人等看错了,嵇先生别见怪!那点银子就作酒钱,赠给嵇先生了。只是小的们这馆子太寒酸,再担不起嵇先生的贵气!”
那嵇先生吐着酒气,嘿嘿笑着招摇而走,掌柜还在训打手:“招子放亮点!那是闲社嵇璜嵇先生,他吼一嗓子,大英就能抖三抖!就连咱们大燕的万岁爷都担待不起!”
“哎呀,嵇先生愿留墨宝,我这蠢才,竟然放掉了……”
接着掌柜抽了自己一耳光,拔脚追了上去。
范浦归在一边看着,听到“嵇璜”一名才醒悟过来,闲社的嵇神仙?竟然在这里放浪形骸!?
“是啊,这里能吃鸦片嘛,不过燕京对闲社那帮神仙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有闲社一帮人在这里,也能让这大利场沾点仙气,上点场面,买卖闲社诸位神仙的字画在这里也是桩行当呢。恨的是这帮神仙吃饱喝足了,又要挑三拣四,老是替燕国穷苦人打抱不平,还在咱们大英报纸上讲燕国桩桩人心沦丧之事。天庙和闲社,就是燕国两大害。可上到年斌,下到这些掌柜打手,也只能干瞪眼看着,绝不敢对他们无礼。”
范浦归楞了好半天,忽然笑出了声:“这燕国,最初不是宣称咱们大英人人逐利,道德沦丧,才另成一国的么?可看他们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初他们口口声声所讨伐的沦丧之世么?”
管事深有感慨地道:“燕国的私塾官学里教的,科举考的也还是四书五经,年斌跟那帮义儒们还成天鼓捣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大家都已经不当回事了。那些东西丢掉了,又不敢立咱们大英的东西,心里自然啥都没顾忌了。”
越想越觉得这燕国让人作呕,范浦归也没了见年斌的心思,反正他也不敢怠慢东洲公司的要求,交代了管事后,就继续扬帆启程了。
又是两rì,海船再次靠岸,停泊处只是简陋栈桥,岸上不是什么港口城市,就是一座大渔村。
“老爷吉祥……”
码头拖着小辫的汉子娴熟地打千请安,口音还带着明显的京片子。没错,这里是满人之地,兆惠和年富所领的东满就散居在此。这里也是一座海岛,就在虾夷之北,明时称为苦夷【2】,辽东民间称为黑龙屿。
兆惠与年富拥立同治皇帝,另立满洲国,在这里苟延残喘。英华除了坚决不承认其国,同时强调苦夷乃英华自古领有之地外,也没再继续凌迫逼压。这个东满,跟跑到勒拿河上游,跟罗刹人争生存之地的北满都差不多,不到十万人口,就靠渔猎勉强维生,早没了威胁英华的力量。
这两帮满人的核心是被英华列为必杀的武卫军官兵,因此即便生活苦寒,都不敢向英华输诚。但十多年下来,私下的贸易来往也渐渐兴盛。东洲公司将这处名为靺鞨港的小港设为北线补给点之一,也要在这里建设一处煤站。
“年王爷啊,病故了……”
范浦归随口问到东满政局,那满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看来不是什么病故,而是又一场权争。实际上,这两人能合作到现在才作生死决,已经让范浦归很意外了。
这意外也只是淡淡的,对范浦归来说,区区几万龟缩在这苦寒荒岛的满人,就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你看,仅仅只是代表东洲公司在这里开设煤站,未来通了蒸汽船,一年最多也就两三艘船停港,这里的满人就当作举“国”大事来办。甚至还出动“礼部侍郎”来接待他,就知道这帮人过得有多窘迫了。待这里老一辈的武卫军死绝后,大英勾勾手指,这里的满人怕就会痛哭流涕,哭喊着要回归华夏。
下一站是罗白港……
海船继续启航,前方目的地是他叔叔罗五桂当年从罗刹人手中夺来的罗白港,由这个名字,范浦归想到了白令。那家伙本就是个没节cāo的老外,从丹麦投到罗刹,为的只是一展航海之长。被罗五桂抓了后,干脆投身英华海军,满地球乱转。是英华第二个完成环球航行的航海家。极北冰洋去过,极南冰陆也去过,可惜在绘制极南冰陆的冒险中殉难,英华还追赠了海军上将军衔。
罗白港一直是北洋舰队值守的军港,加上软硬兼施弄去的民人,也不过千人左右。范浦归要在罗白港建煤站,可要克服不少障碍。可他没有灰心,他还盘算着在连接东洲和中洲的冰洋岛链上找处中转港口,这样北线就能连接起来,蒸汽船也能畅通无阻了。
他在国内已找了探索公司,详细勘察冰洋岛链【3】,确定地点后,再找东满人或者燕人,让他们发遣罪囚,建起一个小港,这是他的谋划。
“到那时,蒸汽船只须二十天,就能从东京跑到梁州,东洲与中洲再不是遥不可及!背靠本土,东洲必将兴盛!华夏就算不能尽占东洲,也能牢牢在东洲扎根!”
碧海蓝天下,思及故乡,范浦归心驰神摇,就觉未来如脚下海船破浪,虽有浩瀚无尽的海洋横亘,陆地却真切立在前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大争之世
范浦归这艘满载排水量达两千四百吨,相当于旧时四千料的终极风帆大海船驶入梁正道海峡(另一个位面的富卡海峡和乔治亚海峡),抵达梁州港,已是圣道四十三年六月下旬。
梁州之名来自梁正道,此人本是山东渔民,年少时还曾是年羹尧在山东纠合的海盗头目之一。英华北伐,他改名“正道”,以示金盆洗手之心,靠着航海之长,在山东海巡里服役。
英华殖民风cháo大起,梁正道不甘寂寞,也组织起探索公司,买了海军淘汰下来的旧海鲤船,接北洋公司和北洋舰队的活,奔波于北洋各处海域。
南洲和东洲发现金山的消息传开,国中殖民之cháo再度高涨,绝大多数移民和探索公司都朝南洋去了,梁正道却把目光盯在了东洲。将探索公司转为贸易公司,载运移民和商货来往东洲与本土之间,成为浦州的亲密合作伙伴。
置身这股殖民浪cháo,心气炽热的梁正道觉得这么跑商,就只能留下钱财,留不下名声,更不是百年基业。他以范四海为榜样,毅然转卖了贸易公司,组织一帮老伙计探索浦洲以北的土地,想在东洲开辟新的殖民地。
那时范四海还在世,对梁正道颇为看重,全力支持他的行动,不仅入股他的公司,还通过浦八朗的关系,动员黎人相助。
圣道三十二年,梁正道将浦洲以北一千多公里处的大海峡探索完毕,发现这里虽有些偏北,但群山环抱,气候温和,几处靠海平原特别适宜垦殖,周围土人也不多,另一桩大好处是,走北线的话,离本土更近。于是他在梁氏海峡前端北海岸的一处平原立下了据点。而这里正是另一个位面加拿大不列颠省的省府维多利亚,温哥华就在东北一百公里处,西雅图在南面一百二十公里处。
依照谁建殖民地谁就享有命名权的法文,梁正道将此地命名为梁州。而发展梁州的脉络。则有他山东老家的资源,加上梁州本地的物产支撑。
梁州林木茂盛,所产橡木是造船的头等用材,虽不如美洲东海岸以及三大湖区多,却是东洲所踞之地少有的富林。
梁正道从山东招揽了大批船匠,此时船匠在英华可是炙手可热的行当,但重金在前。还有百亩沃土,诸多免税条款,乃至船厂干股,加上老乡关系,梁正道还是拉起了一支造船队伍。
依靠造船业,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梁州就从一个几百人的小村落发展为有三四万人口的海港。圣道四十年时,这里还发现了金矿。但对梁州来说,这不过是锦上添花,英华海外殖民地处处都有金矿。大家都已经麻木了。
梁州造船业此时已享有盛名,不仅东洲公司在这里造中小商船,海军也将这里列为造舰之地,大洋舰队的不少辅助船只,乃至小型战舰都出自这里。对走北线跨洲航行的海船来说,梁州更是补给和维修的要地。
已年过五旬的梁正道来到码头,亲自迎接范浦归,不仅是为范梁两家交情,浦州梁州两地贸易,还冲着范浦归带来的货物。
“两千枝三十年式步枪。手雷两万枚。四门四斤炮,十门六斤飞天炮,线膛炮?梁叔,这些枪炮足以武装整个梁州的义勇了,船上的四门线膛炮是给唐州的。”
范浦归从本土运来了大批军火,看着一箱箱枪弹从船上运下来。梁正道兴奋地搓着手,犹不满足道:“分一门不行么?不列颠和法兰西佬在东面打得不亦乐乎,我们的探索队也跟白鬼撞过面,难说什么时候白鬼就要上门来抢地盘。”
范浦归出身通事学院,在本土通事院里还见过全球殖民形势图,听梁正道这话,噗哧笑道:“梁叔你这借口也太没边了,那两帮白鬼的战争跟咱们还隔着绵延群山和一个大草原,拿中洲作比较,不列颠的十三州在建州朝鲜,法兰西的地盘在河北,咱们梁州在天山……”
梁正道脸皮很厚,依旧笑着:“他们不找上门来,不等于咱们不找上门去嘛。”
这个脸上刻满了海风侵蚀痕迹的汉子昂首环视,东面南面是海,北面西面是山,山海间蕴着浓浓的沧莽古意,那是千万年来都未曾有过人世烟火的寂寥,可随着脚下港口,以及港口之外,红墙黑瓦绵延不绝延展开,这沧莽一分分黯淡。城市之外,被整齐田垄分割的块块田地,以及正在耕作的人牛,更描绘着一副人世盛卷。
“这是上天所赐之地!就等着身负天命之人来取。我们大英代华夏而得天命,怎么能坐视这样的空白之地,被那些白鬼轻而易举夺走呢?十三啊,你爷爷对我说过,我们来东洲,不仅是为自己的富贵基业,为东洲人求富贵,还是为国家拓土谋利……”
梁正道脸上泛着红光,那是投身于崇高事业的自豪,他向东伸展手臂,摊开手掌,似乎要将那里的平原、群山尽握手中。
“在中洲本土,一亩地一间房就已是一笔小财,可在这里,一亩地算什么?一草而已,一顷都不放在心上!我派的探索队向北向东走了千里,这几年踏遍方圆百万里山水,除了零零星星没开化的黎人,就再没谁染指。直到踏上了东面的大湖湖畔,才撞上大批黎人和欧罗巴的白鬼。”
“十三你是学通事出身的,应该知道,欧罗巴的白鬼仗着先来,随手一划,未来足以容千万人的土地就是他们的了。这样的土地,已经不是简单的百年基业,而是决定三百年乃至五百年气运的财富。这财富就在我们眼前,我们不争,以后子孙们要掘我们的坟!”
梁正道看向范浦归:“十三,会不会觉得梁叔太贪?”
梁正道的眼光显然已经超脱于梁州,超脱于一个简单的殖民大阀。不仅有他,还有浦洲范四海范六溪,还有唐州唐定。跟南洋殖民众阀相比,东洲三阀眼光更开阔,而跟南洲殖民众阀相比。东洲三阀又多出了忧患意识,显得更好斗更激进。
范浦归摇头笑道:“梁叔,若我道出心中之志,怕要轮到你说我贪了。再跟通事院我那些师长相比……咱们不过是小巫而已。”
梁正道的思想是纯正的天命王道派,在这个时代,放眼寰宇,经营殖民事业的人,大多都怀着这般思想。对他们来说,个人财富和名声都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野心,他们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天命华夏的代言人。要在海外之地拓土谋利。而激发他们雄心壮志的前辈先例,则是天庙《圣经》所描述的炎黄拓土立业之绩。
上古时代,诸姓封国,垦殖他乡,最终拓出雄霸中洲的偌大华夏。如今华夏放眼寰宇,似乎又重回当rì盛景。如此大争之世,每一个心怀天下的能者自是热血沸腾,全身心投入到大争之cháo中。
这些殖民大阀当然不是求自建一国。他们也建不起来。先不说华夏大义归于大英,没有本土产业、人口、来往贸易、乃至天庙、官府和军队,殖民地都难以维持。再加上天人大义下。民人自利的背景,这个时代的英华有能之人,对旧世帝王之业也再不感兴趣。有天命华夏这条彰名立业的大道在,谁去回首那朽烂旧途?
范浦归虽是汉黎混血,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从来都将他视为华夏本族,这样的情结,对比梁正道,他只会多。绝不会少。
正在感慨,梁正道摊开的手掌朝范浦归眼前一放:“光想是不行的,还得有本事拿到,所以,至少一门……”
范浦归苦笑,老滑头。等在这呢。
梁州在东洲终究是偏隅之地,就连黎人都很少遇到,范浦归以特惠价转卖给梁正道的军械,不仅足以保障梁州,还能支撑起武装探索队向东拓土,因此梁正道还是没拿到两寸炮,范浦归以两门四斤炮补偿。
回到浦州已是七月初,船入浦州湾,看到南面的城市又扩展了一小圈,东面甚至北面都已立起层层叠叠屋舍,范浦归心中不仅满盈着归乡感动,更因故乡的变化rì新月异而自豪。
浦州立业已有三十来年,从最初几百人到现在十多万,其间艰辛一言难尽。范家固然呕心沥血,皇帝以及国家的大力支持更是关键。
这三十来年,浦州在粮食、畜牧、棉麻、酿酒等行业上已打下坚实基础,这也是梁州和唐州能迅速崛起的大背景:浦州的麦子和麻衣,可以保障最基本的吃穿。
之后浦州发现大金矿,吸引来了不少移民,但跟南洲的楚州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楚州在不到二十年里,就从几百人发展到将近二十万,浦洲现在也不过十二万人。
原因也简单,楚州邻居众多,沿途一路殖民地,商贸来往频繁,而浦州孤零零毫无依凭。同时土著在整个南洲几乎可以忽略,没安全之忧,不像浦州,还得跟黎人相处。听说欧罗巴人就在东洲之东,势力强盛,移民自然乐意选择与世无争的南洲。
不过范浦归却信心百倍,他确定未来十年里,来浦州乃至整个东洲的移民会源源不断,十倍于过往。这信心来自通事院师长对寰宇大战之势的介绍,以及确认通过黎人建国,暗中插手东洲,拓土争利的东洲策略。
更直接的前景来自国中现状,大建铁道,大兴土木水利,同时还要在黄河一带大搞还田于林工程,失地民人猛增。加上纺织等业不断兴起,江南岭南等人口稠密地区,靠旧rì耕织过活,不愿也难以转入新业的民人也难以计数。
政事堂正酝酿着主动推动新一波移民大cháo,共和会与同盟会结党后,其宣传的施政纲要里,也将移民作为平抑国中矛盾,救助贫苦民人的主要手段。结合国家的东洲策略,将移民更多导向东洲就是必然之举。
码头上,他的父亲范六溪和东洲总督、东洲都护等人一同迎接,不仅是欢迎他范浦归本人,了解朝廷东洲策略之心更为急切。
“宰相推选?院事们自个鼓捣去吧。东洲是特殊之地,陛下、军部和通事院都盯着咱们呢,派庄将军过来就是明证。不管宰相是谁,都无足轻重。”
如范浦归所想那般,范六溪和东洲官员们不怎么关心宰相人选。袁世泰出身军界。周煌关注华夏一体,对东洲而言,都没太大差别。
东洲还是个混合体,东洲公司的前身是皇帝所建的大洋公司。经营东洲与本土和新西班牙之间的商贸事务。浦州立稳脚跟后,大洋公司就放开了垄断权,与范四海合股,变为投资公司,浦州、梁州和唐州这三家殖民公司,以及民间诸多产业,例如金矿、工坊都有东洲公司的股份。
原本是范四海主掌东洲公司。范四海辞世后,范六溪接掌。范六溪在东洲乃至浦州的官府里没有一官半职,但作为东洲诸多产业的东主代表,他几乎是东洲的无冕总督。他在东洲两院兼任东西院总事,也大异于中洲本土之制。
这样的权力架构当然只是过渡,圣道三十三年设立东洲总督,圣道三十七建东洲都护府,都是将东洲逐步纳入国家体制的举措。当然,未来殖民公司改怎样改制,有东洲公司前例在。大家心里也有底。若干年后,融各家殖民公司为一体的东洲财团就源自于此。
作为东洲产业代表,以及东洲本地人,范六溪对拓土谋划的热心,比儿子更为炽热,也更着眼于实际。
“红衣就来一个师,还不能越界?你已雇了仆兵和镖局?很好,朝廷虽不出面,可已经给了咱们最大支持,若是不抓住不列颠和法兰西人对战这个机会。越过东面大山,那就真是丢脸了。”
听到儿子带来的消息,范六溪欣慰之余,战意也升了起来。
“可现在大家有争论,到底是着眼于黎人建国,还是跟西班牙人干一仗。”
接着范六溪道出了东洲形势。英华在东洲并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列颠和法兰西在东海岸对砍时,英华东洲领土南面也起了烽火。
“这事实际是唐州人先挑起来的,不过咱们当然不能自认理亏……”
范六溪说到了唐州,唐州建得比梁州还早,来自广东香山的唐定出身贫寒,却心志远大,不安于现状。当过红衣,作过官,干过院事,总觉得一身抱负难以施展。若是在乱世,难说会是个独霸一方的枭雄,甚至会如当年的朱一贵杜君英一般,立起帝王之业。可在放眼寰宇的英华新世,他就有了一展抱负的新选择。
靠着东洲公司的扶持,唐定在浦州以南建起了殖民地,短短十多年里也吸纳了两三万人口。选在靠近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的南方,也就是另一个位面的洛杉矶立业,也证明唐定这个人冲劲十足。此处气候更暖和,还跟物产更丰的西班牙人领地相接,不仅便利贸易,还能靠着丰富的原料,建起各项产业,当然,风险也是巨大的。
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乃至北方行省的野牛和羚羊捕猎业迅速崛起,背景正是唐州建起了皮革业,以往英华与新西班牙的走私贸易还要在海上进行,现在有了唐州这个据点,规模也迅速扩大。
唐州很快就成了新西班牙当地人的爱恨之地,以及西班牙王室的眼中钉。
当英华铁甲蒸汽舰队向法兰西地中海军开炮时,依照法兰西和西班牙之前的防御同盟条约,英华也与西班牙处于战争状态。
西班牙的宣战令还没到新西班牙总督的手里,唐州的野牛捕猎队早就跟新西班牙人干上了。一方是服务于唐州的黎人部落,一方是效忠于西班牙的印第安人,双方还各混有华人和西班牙人头目,元月时,发生在上加利福尼亚沙漠绿洲里的小小争端,很快就升级为大规模冲突,黎人和印第安人死伤上百,华人和西班牙人也各自流了不少宝贵的血。
西班牙人花了三个月时间,将抗议书送到唐州,同时黎人也送来了一些敌对部落开始集结,准备对唐州发起攻击的消息。据说西班牙人将唐州描述为一个黄金之城,允诺将派兵跟那些印第安部族联手,搞一场大抢劫。
加上英华介入寰宇之战的背景,唐州即将面对新西班牙的攻击。范浦归还没回来前,东洲上层已经在战略方向有了争论:是把jīng力都放在唐州呢,还是只在唐州防守,而将扶持黎人建国,介入东洲之东那场大战作为主要工作。不管是人手还是物资,东洲都很有限,只能二选一。
消化了东洲现状,范浦归毫不犹豫地道:“为什么只能二选一?我们有足够的力量两方并进!”
众人愕然,范浦归微微笑着,开始推演前景:“西班牙人要动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他们集结大队,庄将军也该带着一师红衣到了。再加上大洋舰队,唐州绝对安全。我甚至相信,借这个由头,庄将军乃至通事院都会说服总帅部继续增兵,狠狠收拾西班牙人。”
“所以呢,唐州完全可以交给朝廷,咱们就盯住了东面。只要克服东面重重大山的阻碍,将军械物资送到大草原上,让舅舅领着黎人,哪怕只是在大草原的一角立起一国,站住脚跟,就能背靠着咱们,源源不断吸纳其他黎人……”
范浦归将之前通事院师长们所作的内外推演一一道来,范六溪等人听得心神摇曳,只要国家重视东洲,伸过来的手加重一分力度,他们在东洲就能任意驰骋,偌大功业就在眼前!
“待黎人建国时,将我们与大草原之间的重重群山,全划入我们英华。再有黎人之国为依凭,未来可进可退,我们英华在东洲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范浦归一番话落定,范六溪似乎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正在汩汩涌动。
“陛下有言,寰宇正是大争之局,奠定华夏未来之世的功业,就在我们这些人手中!”
范浦归眼中星光点点,而周围也是一片极力压制的急促呼吸声。
范六溪拍案而起:“跃马大草原,勒石老人河【1】,就在今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寰宇新世之心
来到浦州已一个月,化名章诚的阿桂终于拿到了“戴罪立功满人证”,从近于监狱的封闭居住区搬了出来,自购了一处农庄,在这里休养生息。
除了改汉姓外,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满人男女都要承担义务劳役,每年一个月,为期十年,同时还得定期参加基层公所组织的天人大义讲训,忏悔自新,行止也必须报备公所,十年内不得兴办、参股公司,不得交易股票期货,购置地产屋舍也不得超过额定标准。七十以上的劳役由家中男女分摊,十五以下的不涉,但不允许满人自设学堂,必须入公办蒙学小学。
这是大判廷对满人族群的集体惩罚,而对满人官吏、将兵、各旗佐领以上贵族,还要另案单独审理。大判廷的满人审判延续近二十年,案牍充栋,才清理完乾隆嘉庆时期的乱民案,道光时期的团结拳案只审结了一小部分,再算上一直在回溯的满清入中原的各项屠杀、文祸,所谓“百年审判”还真不是虚词。
每个成年满人都要承担的集体惩罚也不是僵硬不化的,不仅依照满人自身所长给予各种选择,各地也会依照地方所需开列变通选项。
马术jīng的可以当车夫、驿卒,识字的可以给官府充当文办吏员,甚至懂满文的满人士子还可以入国史馆,协助整理满文老档,女人则多去医护慈善事业作工,这些工作都可以充抵劳役。还有一些补贴。虽然所得不能跟“正式工”相比,但总比每年一个月,男人搬砖砸石。修路造桥,女人洗衣做饭伺候人体面多了。在辽东,就有不少满人自愿接受发遣。当向导和牙人,协助镖局和军方探查深山老林里的地势人情。
在百业待兴的东洲也有不少满人,当地对这些人的使用方针更倾向于各尽所长。阿桂选择了当蒙学助教,也就是不享受夫子待遇的夫子。当然,蒙学自会严密监视他的教学,绝不会容许他如本土北方某些腐儒夫子一样,借机宣讲《康熙圣训》一类的东西。
阿桂的三个妻妾入了育婴所,两个儿子入了义勇当辅兵。小女儿入了蒙学,看似一家人都严密置于官府掌控之下,阿桂还得一旬教学九天,一月去一次乡公所满人事务处报备行至,一季度参加一次满人自新宣讲会,可看看自家那一顷田地和三进小院,以及一家人rìrì都能聚首。乡亲邻里也热络来往,没什么仇恨鄙视之心,阿桂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如范浦归所言,东洲没有兴趣深挖满人背景,只比照大判廷通行法文办事。阿桂编造的来历已载于籍档。除非有人从建州朝鲜一路追查到韩国,再跨洋查到东洲,或者他自己吐出实情,否则没人相信,那个中兴大清的武卫军将领,末代满人英雄,没在建州朝鲜的权争中亡故,而是遁到了东洲隐世。
话又说回来,就算阿桂自己说出身份,估计也不敢有人相信。范浦归当初收容他时,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可能xìng。
八月将至,下午四时,艳阳正灼人。蒙学课毕,阿桂牵着自己七岁的小女儿出了校舍,准备回家。他家就在浦洲城南三十里处的白狼乡,乡里有三百来户农人,每户都是拥有一两顷田的农庄主。乡里通往浦洲城的大道边成了乡人集会之地,来自浦州城中的商人在这里收购农庄作物和牲畜,一些家眷以及小买卖人立起摊子,售卖百货杂物,乡公所和蒙学、天庙等设施也都在这里,汇成一个混杂着宁静和热闹的小城镇。
因乡得名,这里就叫白狼集。白狼一名还源于当初这里有狼群出没,在集子中心那座山坡下的狼穴里,还掏出了一窝白狼崽。现在白狼在浦州虎豹馆里养老,狼穴所在的山坡也建起了天庙。
阿桂的家在白狼集西面十里处,背靠大山,爬上山巅,就能望见无尽大海,让阿桂一家非常满意。这处农庄的旧主得了金矿的份子,迁到浦洲湾东面,另开了一座十多顷的农庄,这里疏于打理,以八十两的“高价”,连田带屋子卖给了阿桂,当时阿桂惊得还以为遇上了骗子。
八十两……在本土别说买一顷田,能买下那三进小院里的一进就算是捡便宜了。过契的乡商正说这已是白狼乡最贵的一处产业,只论一顷田的话,就算是熟田,也卖不到三十两,阿桂才明白范浦归对他说的“人最贵,地最贱”是个什么情形。
离家十里,阿桂当然不会走着回去,学舍门侧就是一座马厩,牵了自己那匹膘肥体壮的坐骑,将女儿抱上马鞍,再娴熟地踏镫上马。父女俩朝正走向“校车”的其他学生打了个招呼,策马缓行。
不必用“满人都擅骑术”的幌子遮掩,阿桂对浦洲最满意的一桩事就是:无马不行。整个浦洲虽已有十二万人,可浦洲踞地方圆数十万里,地旷人稀至极。浦洲人的生活工作来往距离往往远至百里,没有马根本就挪不动步。
靠着跟黎人的来往,浦洲乃至整个东洲的养马业很快就发展起来,男女老少都jīng于骑术,东洲都护府所属的红衣步兵也沾光成了骑兵。阿桂这点骑术,在浦洲已根本不起眼了。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之地……
这感觉不止来自山水草木,更来自人物风情。镇子里人马来往不绝,骑士男女都有。男子头裹网巾,身穿箭袖右衽英士装,女子钗簪满头,却也穿着由男装改来的马裙,蹬着绣花马靴,相互欢声笑语,满溢着类似满蒙藏等族的草原游牧之气。
仅仅只是类似而已,亲友相见。男子在马上拱手为礼,开口“兄台、鄙人”, 女子扶腰虚福。街上人马虽多,却是左右分道,马避人。人让老幼,秩序井然。汉人之礼与草原之风如此协调地融为一体,令阿桂感慨无限。
“爹爹看!”
小女儿忽然脆声唤着,阿桂转眼看去,一队骑士正奔入集子,身着或鲜红或浅蓝制服,头戴宽檐草帽,帽顶飘着绚丽锦羽。搭配一身长短火枪,看上去煞是威武亮丽。
看衣sè该是红衣领着义勇作训,身着浅蓝制服的义勇个个神采勃发,像是得了什么大喜事。这些义勇多是黄肤汉人,还夹着不少棕肤黎人,而那些看上去就像是晒黑了的汉人,多半还是汉黎混血。就像范浦归一样。
范浦归跟阿桂大略讲过东洲人情,眼下东洲二十万当地人里,还包括两三万黎人以及汉黎混血儿。依附东洲的十多万黎人,也多是会讲华语的“熟黎”,随时都能入英华国籍。只是有黎人建国这一步方略在。才没有尽数并入。而融入东洲的黎人,不是驯养马匹,就是从军服役,义勇里自然能见到黎人身影。
“是哥哥!大哥和二哥!”
阿桂正下意识地以棋手思维审视英华东洲方略,女儿又唤了起来,再一看,他两个儿子正在队伍里,提缰扶帽,左顾右盼,自得满满。
儿子不是只每年当一月辅兵吗,这是要干什么?
阿桂大惊,朝儿子招手,两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猛打眼sè,故作不理。阿桂策马靠过去,想当面质问,领头红衣军官看过来,赶紧止步低头。
“要打仗了啊,义勇现在都rìrì开训,多半要调去唐州……”
“唐州关咱们什么事?离着两三千里呢。”
“关咱们什么事?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都是华夏同胞,都是东洲儿女,怎能坐视不管?”
“我、我只是说太远,咱们使不上力嘛……”
“可不止唐州的事,我舅子在都护府里办事,他说了,眼下正是寰宇大战,咱们已经跟南面西班牙人在欧罗巴干上了,东洲东面的不列颠人跟法兰西人也干上了,东洲还能置身事外?”
“照我的意思,就该大打一场!咱们携手黎人,把什么西班牙人、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全赶跑!上下东洲都握在咱们手里!人人跑马圈地,到时候累死马都巡不完自己的田地!”
“你倒是想得美,现在不也是跑马圈地?靠你孙子也种不完这么多田地!”
“谁会嫌地多?不为咱们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挣基业嘛。”
民人们让开道路,目送骑士们远去,议论纷纷,听得阿桂也心绪翻腾。来东洲这一路,也听范浦归说到过寰宇大战,当时没觉跟东洲,跟自己有多大关系,现在看来,到了万里之遥的海外,依旧没办法置身事外。
这大英是得了失心疯么,满世界开战啊!到底是为什么?拓土?看看浦州,几乎就是一人一顷田,都还不满足!?
转念一想,更觉诧异,不仅是这大英朝廷想着拓土,就连这里的民人,也满脑子打仗拓土,这还是就埋头种地,抱着媳妇和娃,一心过小rì子的汉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阿桂这么感慨着,策马行过集子中心的天庙,又听女儿道:“怎么换了个爷爷,祭祀叔叔呢?”
若是在旧时,阿桂定会觉得女儿呱噪。可在这东洲,他发现小孩子都是活泼跳脱的xìng子,教育上男女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女儿是家中唯一没有身负满人罪责之人,未来有什么变故,全家还得指望她,对女儿也不再以什么妇训女德管束。
因此阿桂没训女儿,而是朝天庙看去,这一眼看去,就再挪不开了。
天庙门口立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麻袍老者,手握一本厚厚书典,不知是《圣经》还是《圣律》,正向民人作着解释。
“老儿李应金,自浦州天庙而来,今rì起白狼集天庙就由老儿主持,若有任何疑难困苦,都可以来找老儿。天庙德人助人,每一个同胞都不会无视不理。”
李应金……你该叫金允礼,不。该叫爱新觉罗-允礼!
阿桂心中立时卷起一股惊涛骇浪,这老者不正是康熙的十七阿哥,果亲王允礼么!?当年允礼随他们入建州朝鲜。虽与世无争,就搞自己的诗文音律,可还是被他和高起视为宗室一党的核心成员。永和亲政。爱新觉罗宗室败灭,允礼外逃,他还以为逃到了韩国或者燕国,没想到,竟然也来了东洲,还成了天庙祭祀!?
已六十多岁的允礼感应有异,看向阿桂,也呆住了。尽管两人剪了辫子。换了汉衣,可相交多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神刹那来回,恍若度了一世,允礼淡淡一笑,朝阿桂作揖道:“东洲虽远,犹在华夏。得见故人,我心甚慰……”
允礼再道:“不知故人你是否在此结过根?若未的话,老儿愿帮你在根墙上留下一名。”
阿桂极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翻腾,淡淡道:“我不信天庙这一套,而且我叫章诚。这个名字,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他策马就走,允礼的话语依旧飘入耳中:“你不信,上天依旧在,你不信,你和你的儿孙也将归入华夏,共为同胞。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的根已经在这里了。”
神叨叨的家伙!就靠着这一套混过了勘察,真是有你的!
阿桂百味杂陈,暗自骂着。他虽避难海外,却不等于一颗心就投向英华了,他只想作一个隐士,掩盖住身份不止为避祸,也想安安静静过完下辈子。什么天庙,什么大战,他都不想沾染。
出了镇子,策马急行,一路农庄田园,美景也无心看了。路过一处小山头时,设在这里的乡勇训练场里正喧嚣冲天。一帮汉人黎人在教头的带领下打太祖长拳,另一帮汉人黎人正在马场上练套圈,巴掌鼓噪声不绝。
沿途所见,人人都充盈着一股迎接大战的昂扬之气,就算是不可能亲上战场的农夫们,也都畅谈着东洲拓土之事,让阿桂心中越发着慌,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一分分消失。
天黑时,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不仅头上的锦羽草帽没揭下来,脸上还如黎人那般画满了红红绿绿的条纹,像是两头斑斓野鸡,就等着家人赞扬称美。
“给咱们定的什么满人罪,咱们都认了,可这不意味着咱们丢开了满人本分,自认是这大英国人!你们还想替这大英打仗,难道不知道,你们的爹,二十年前跟这大英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听儿子说东洲都护府新建骑营,吸纳义勇入营,就算是满人,也可入营,而且还能抵罪,阿桂怒意勃发,呵斥着两个儿子。
“你们去了,这庄子不就废了吗?”
正妻避开敏感话题,就只说实际,但这态度也隐隐是对阿桂一心不入英华的抵触。她和阿桂另两个妾在育婴堂作事,对英华这个国家已有几分认同。
“我们可不想当一辈子农夫,再说不是有契奴在吗?”
“是啊,爹你当年驰骋疆场,一身本事,只是没用对地方,如果爹也愿意从军,就冒称有过领军经验,不管是都护府还是浦州官府,都会当作宝贝,委以重用!”
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帽子虽摘了,却还花着脸,看不出表情,可言语间不仅有愤懑不甘,还有炽热远望,甚至劝说起阿桂来。
阿桂本要跳脚,再听一句:“爹你还年轻呢,真想着封刀归山吗?当年就算是红衣,都视你为劲敌啊”,他心绪一乱,身子也瘫回座椅。
是啊,他今年才四十四岁,风华正茂,论政治,他远不及高起父子,否则也不会在权争中败得那么惨。但论打仗用兵,儿子这话正挠中他的痒处。当年在鞍山,如果他是主帅,如果高晋兆惠不半途退兵,红衣绝不会轻易获胜。
说到领兵之能,他虽不敢与驰骋半个世界,接受过系统教育的那些红衣将领相比,可如果战场是在辽阔的东洲,是靠半军半民的义勇作战,他自认肚子里还有不少东西。
如果有这个机会……自己愿意领军作战吗?
阿桂闭眼,压住心中那一丝痒意,缓缓摇头。不,他终究是满人,是潜藏的要犯。不仅冒头有绝大危险,而且大英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咬牙道:“我们是满人!”
大儿子高声道:“我们是满人,是华夏之中的满人!就像苗人瑶人藏人蒙人一样。我们认罪服刑之后,就跟汉人再没什么分别了!我们都是华人!难道爹你还想着当建州朝鲜那些满人吗!?”
二儿子附和道:“这里是东洲,连黎人都入了英华,难道我们非要自外于华夏,连黎人都不如!?”
阿桂还在挣扎:“且不说为父身份,被发觉就是抄家绝族的死罪,就说这东洲之战,且有东洲人去打。还轮不到咱们凑合!”
妻子也劝道:“终归是打仗,要死人的,怎能去冒那个险呢?现在有田有屋,一家人好好过rì子不行吗?”
大儿子急切地道:“就因为爹你这身份,才更要出力啊!我们兄弟从军是为什么?为的就是能挣下大功,待他rì事发,我们还能说话。还能救爹,救下咱们一家!”
二儿子也道:“这是寰宇大战,官长们说了,一战胜负就要定百十万里土地的归属,这样的大功业。哪辈子能遇到呢?”
阿桂心中某些东西渐渐凝聚起来,脸sè也缓和了,大儿子再道:“不说大的,就说那些生黎,如果他们打到了家门口,难道爹还要分什么满汉,就在一边袖手旁观吗?”
同胞……根已扎下……
白rì允礼的一番话猛然回荡在阿桂心中,令他豁然大悟。
的确,他不再以满人自居了,他这些rì子的愁苦,不就是不知自己到底该是什么人吗?现在的他,应该算是东洲人了,是大英治下,华夏之中的东洲人。为东洲而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再说了,他和儿子,不都是“戴罪立功满人”的身份?既然要立功,自要奔着大功去!
阿桂再睁眼时,目光坚定,他微微笑道:“也好,明儿跟你们官长说说,就说你们的爹,有统领千人之才,问他有没有营副翼副的缺,编外也好,权代也好,都无所谓。”
“爹——!”
“滚去擦脸!以后也别想在爹面前抹成这鬼样!
两个儿子惊喜交加,即便阿桂再怒声呵斥,也止不住他们冲上前去,抱腿欢呼。
八月下旬,浦洲码头,硕大海船靠岸,船帆如林,高耸入云。一队队红衣登岸,身着浅蓝制服的东洲义勇在码头上列队相迎。
“刀——上肩!”
阿桂,不,东洲义勇军骑营作战参谋,义勇都尉章诚,用白手套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以专业眼光打量着上岸的红衣,虽经万里跋涉,却还队形齐整,果然是jīng锐。不过,这是东洲,东洲人才更清楚该怎么打仗,就该让本土的红衣看看,东洲兵的风貌。
他伸手再压了压头上的锦羽草帽,拔出军刀,一声令下,哗啦啦一阵金铁之声,身后上百骑士齐齐拔刀,刀背靠肩,刀刃和刀身的寒光汇成一片肃杀之林。
“东洲佬,jīng神啊……”
红衣们举枪上肩,以远胜于义勇的齐整,回应东洲人的致敬,但官兵看向义勇的目光也满是敬佩。还在船上的东洲新任都护庄在意看着那片刀林,以及托着刀林的神骏人马,眯眼嘀咕出声。
身边站着的范六溪笑着附和道:“听说燕国是中洲之腚,藏污纳垢之地,龙蛇混杂。可那里汇聚的龙蛇,都是只知利而不知义的非人之辈。咱们东洲也算是藏污纳垢了,什么人都有,可都是一方豪杰,心怀大志,头有天人大义,脚踩拓土建功大利,怎能不jīng神呢?”
接着他低声道:“有些人来头还不小,据说康熙的十七阿哥,都在这里当天庙祭祀,法司都有些头疼,不知是不是该依照《讨满令》严查满人来历……”
庄在意摆手止住:“只要不是明面上捅出来,你们东洲也不必深究这些事,审判满人是百年大业,是诛心之事,容一些满人在这里建功立业又何妨。我来时陛下就交代说,东洲是未来之地,尽量多朝前看。眼下正是寰宇大争之世,我们就该趁此机会,造出新的华夏之魂。”
范六溪松了口气,他本是试探口风,以他本心,东洲正是用人之际,就算是昔rì满人,只要能为东洲所用,也是一份助力。担心的是朝廷严治这些满人,他虽不知具体情况,可也知不少满人从建州朝鲜出逃,来到这里,化满为汉,正变作东洲人。
现在听庄在意这么说,他就安心了,庄在意接着道:“寰宇大争,连黎人都要融入我们华夏,受我们的天人大义,原本那些满人又怎会置身局外呢?那些国罪就暂时放放了,待我们定下全新格局后,再回首往事,不必我们追索,罪人都会自己忏悔的。”
想到自己的混血儿子,范六溪也心有戚戚地点头:“没错,有大判廷百年审判在诛心,咱们就不必继续纠缠于旧世,而是全心看新世了。”
庄在意展眉笑道:“此次我来,可不是守边疆的,我要拓土万里,你们东洲支撑得了吗?”
范六溪哈哈一笑:“万里?在东洲,万里根本不算回事,庄将军,你不拓个百万里,东洲人会吐你唾沫的……”
庄在意楞住,好半天后才一边笑着一边感慨:“是啊,万里真算不上什么功劳,贾大将军一下就弄个天竺,那就是几千万里了,吴大将军在西域也是一战定一国,我这心胸真是太小了。”
两人同时大笑,笑声入云,与寰宇各地,英华男儿的豪情欢笑融在一起。(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自由、解放与联盟
东洲东北,三湖东南,三河交汇处,硝烟弥漫,法兰西王室的鸢尾花旗依旧飘扬在尤肯堡【1】上空。来自不列颠本土的红杉军以及宾夕法利亚、西维吉尼亚和弗吉尼亚三州民兵从战场上溃退下来,他们身心俱疲,已近绝望。
“弗贝斯将军,如果本土不派来主力军团,我们的匹兹堡计划就会告吹。法兰西人会牢牢立在这里,像是铁钳一样,死死掐住我们十三州的咽喉!”
弗吉尼亚第一军团司令,年仅三十岁的年轻上校乔治-华盛顿向联军司令,不列颠陆军少将乔治-弗贝斯抱怨道。
“你们殖民地民兵不是夸口说能匹敌不列颠陆军吗?结果都是些什么货sè?流浪汉、酒鬼、小偷和无zhèng fǔ主义者,连附从法兰西佬的印第安人都不如!华盛顿上校,真希望你和你的殖民地人民,在赢得战争这事上,能有挑起战争的三分之一能耐!”
弗贝斯毫不留情地讥讽着这位弗吉尼亚的年轻英雄,在他看来,十三州人个个贪婪无耻,都是只知道闯祸的白痴,而华盛顿正是他们的杰出代表。
法兰西与不列颠在北美的领地冲突从来都没有间断过,但都以零星的据点战为主。在向西拓展殖民地这项利益上,伦敦与十三州的诉求是一致的。可在具体实施中,伦敦渐渐失去了主导权。
发自欧罗巴和北美既有历史的惯xìng推着时势一步步演进,尽管时间有所差别,但北美印第安战争还是早于欧陆战争爆发了,最初的起因正来自于这位华盛顿先生。
华盛顿先生在袭扰法兰西人建于俄亥俄谷地的堡垒时,莽撞地攻击了法兰西人的使节团,他的印第安盟友还残酷地杀害了使节,剥了头皮,导致不列颠和法兰西两国在早于欧陆大战时,就在北美开战了【2】。
弗贝斯的嘲讽也只是发泄。现在他跟华盛顿,跟十三州这些民兵们都在一条船上,北美印第安战争已是全球大战的一部分,只能硬着头皮打到底。他身负着攻占尤肯堡的重任。这座堡垒地处俄亥俄河下游,不仅控制着俄亥俄河、莫农加希拉和阿勒格尼河三条河流的水路,还如芒刺一般扎在十三州北部的西进道路上。
跟另一个位面,由宾夕法尼亚当地殖民者轻松夺取尤肯堡的历史不同,法兰西人联合印第安人,在这里修缮了堡垒,囤积了大量军火粮草。而弗贝斯指望以少量不列颠陆军加大量殖民地民兵夺取堡垒的策略已近破灭。
“援兵……我们需要援兵,华盛顿先生,去发动你们的印第安盟友!”
弗贝斯的命令就是华盛顿的噩梦,他在帐篷里来回踱步,烦躁不安。附从十三州的印第安人已经发动起来了,到哪里去找更多的援兵?
“乔治,有一股人马正在找不列颠指挥官,他们说是不列颠的盟友。”
他的印第安好友。来自易洛魁联盟的图斯卡罗拉族首领通报了这么一条消息,当他询问这支人马的来历时,印第安首领的表情非常迷惑:“他们说是美国人。美利坚联合酋长国,恩,就是这几个词。可我看得出,他们不少是大草原南方的阿帕奇人,还有来自更遥远西部山区的切诺基和支奴干族的印第安人,领头的黄皮肤人从来都没见过……”
黄皮肤……
华盛顿还没醒悟过来,他满心都被“盟友”一词抓住了,等见到了对方时,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才猛然涌上心头。
赛里斯人!当年不列颠海军将领安森逃到十三州,赛里斯人一路追来。乃至炮轰巴尔的摩,那时他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父亲到巴尔的摩瞻仰赛里斯珍奇,亲眼见到了赛里斯战舰的雄姿,领略了赛里斯人的高傲和顽强。
再想到赛里斯人收购了西班牙的上加利福尼亚,正在这片大陆的最西端繁衍生息。通过新西班牙的中转贸易,源源不断输入各类商货,一个声音在华盛顿心中高叫:这是真正的盟友!
“欢迎你们,尊贵的赛里斯朋友……”
华盛顿伸展的怀抱之前,是王英东、桑瀛两人。前者的父亲王临是浦州天庙总祭,后者父亲桑居九曾任浦州主薄二十年。两人虽也戴着印第安头饰,可一身英式装打扮,配合黄肤黑眼,不管是形貌还是气质,都迥异于印第安人。
“华盛顿先生,能找到你太好了,我们跨越崇山峻岭,还有绵延不绝的大草原,花了三年时间才来到你身边……”
“我们不仅代表赛里斯,还代表着美国……”
两人与华盛顿先后相拥,表达喜悦之情的同时,也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erica?”
另一个中年印第安人开口了,不,长相虽然是印第安人,可穿着却跟王桑二人一致,气质也雍容沉稳,一眼看上去就知是个大人物。
peror……”
浦八朗,美利坚联合酋长国的皇帝,听到这个尊贵的头衔,华盛顿顿时额头冒汗,赶紧摘帽鞠躬行礼:“尊敬的陛下,能见到您真是我的无上荣光。”
不管真的假的,外交礼仪不能少,而基于华盛顿对赛里斯人那些只鳞片角的了解,好像赛里斯皇帝确实有到处封皇帝的癖好,多这一个也不算意外。需要注意的是,赛里斯皇帝扶持的皇帝,都不是虚名,那是真有一个国家。
浦八朗以背台词的口吻道:“不必多礼,我们美国与大英携手,致力于世界和平和民族解放。我们来这里,是帮助十三州殖民地的人民打败法兰西人,再进一步打碎束缚于十三州人民身上的不列颠枷锁……”
刚说到这,王桑两人赶紧咳嗽出声,浦皇帝,你串词了。这是私底下跟其他dú lì派人士说的!
华盛顿也赶紧道:“陛下您一定误会了,我们十三州效忠于不列颠,这场战争是服务于乔治王,为不列颠而战。”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华盛顿很清楚十三州与不列颠本土的矛盾越来越深,不少激进人士都已在喊zì yóu和解放这一类口号,不是这场战争的到来,十三州也将迎接另一场战争,而他本人,还期望着十三州能跟母国借这场战争重新凝为一体呢。
抛开美国这个明显是赛里斯人扶持起来的印第安人势力。华盛顿对赛里斯绝不敢小视。心中虽闪过赛里斯人挑唆十三州与不列颠对立的忧虑,乃至将来十三州与这个美国,以及赛里斯争夺北美大地的担心,可这样的远景实在太远了。中间还夹杂着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十三州就像赛里斯所占的西海岸,还只是这块大陆的客人,这些忧虑和担心,太过杞人忧天。
华盛顿绽开笑颜:“赛里斯跟我们不列颠是亲密盟友。我们也正需要援兵,不管多少,我们都衷心欢迎。”
王桑两人跟浦八朗对视一眼。再由浦八朗道:“我们美国可以说服附从法兰西的黎……印第安人,让他们有战争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血sè涌上华盛顿的脸颊,而赛里斯人带来的小型迫击炮,更是步兵攻坚的利器。
“作为赛里斯通事院和东洲都护府特使,我们希望通过这场战争的紧密合作,奠定未来战后北美大陆新格局的基础。”
王英东赶紧声明价码,这让华盛顿很为难,不管是出自不列颠的立场,还是十三州的立场。都不希望赛里斯人过深介入北美格局。密西西比河流域,不管东西,都该是不列颠的,是十三州的。
浦八朗在一边补充道:“这不只是赛里斯的意愿,还是我们美国人民的意愿……”
他看向华盛顿身边的印第安盟友:“是所有印第安人的意愿!这片大陆上,不管是易洛魁联盟。苏族联盟,还是其他部族,所有印第安人,都不该是配角,都该有自己的声音。而我们美国,就是让所有印第安人能够发出声音的祖国!这片大陆的归属,绝不能少了我们,美国!象征着zì yóu和解放的美丽国家,正等着所有印第安部族的加入!”
这话无比流利,应该是浦八朗背得最卖力的台词,那个图斯卡罗拉族首领愣住,脸上正因激动而荡开片片红晕。而华盛顿心底深处,却是一半寒冰一半火焰。不列颠不让赛里斯介入,赛里斯就弄出来个美国介入,还不知道搞出什么神秘武器,可以号召所有印第安人,北美大陆的格局,已经变了。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闪过,再被清晰的现实推开。不列颠和十三州的敌人,现在是法兰西、西班牙,俄亥俄谷地,三大湖区域,乃至密西西比河流域,这片广阔的北美腹地,还是法兰西所有。为了得到这片土地,哪怕是跟恶魔联手呢。
“不列颠和十三州欢迎赛里斯盟友,欢迎美国朋友……”
战场边,弗贝斯和华盛顿等人热情地再度表达了欢迎之意,浦八朗、王英东、桑瀛等人背后,数百名“美国战士”与不列颠官兵,十三州民兵一同举枪欢呼。
圣道四十三年,西元1761年九月三rì,尤肯堡的法兰西驻军接连遭受重创,先是失去了相当一部分印第安盟军,防线再被大量轻型榴弹轰击,好几位指挥官也被狙击手击毙,尤肯堡终告陷落。
因赛里斯和美国的帮助,尤肯堡没如计划那般改名为匹兹堡,作为献给不列颠首相老皮特的礼物。而是改为纪念各方团结一心,由此取名为联盟堡。
当然,百年间这个地名几经更改,先改为友谊堡,再是解放堡,接着是zì yóu堡、联盟堡、和平堡,最后再用上了匹兹堡这个原定名,也验证了联盟很难坚持百年这个真理。
不管怎么样,英华与不列颠还是在北美联手了,就如欧陆战场上,已经快被打成废墟的柏林城外,不列颠王子,坎伯兰公爵与赛里斯皇家陆军上将岳靖忠热情对视一般。两人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摇晃了三分钟都还没停下。
“该死的赛里斯佬,等这场战争结束了,赶紧滚回地球另一边去!”
“虚伪的不列颠佬,不割足了肉,休想我们大英从欧罗巴退出去!”
两人笑意盎然,眼角还带着晶莹泪意,心中却各自翻滚着这样的话语。(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里斯本的再度回首
“坎伯兰公爵与岳上将的握手场景留在了名为‘世纪之手’的油画上,至今还挂在伦敦上议院议厅走廊的墙上,可谁都知道,那副油画还能呆在那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了,握手的双方,现在正紧握拳头,虎视眈眈。”
“我未能亲眼目睹原画,但童年时就已见过翻印品,那时我鹦鹉学舌地照搬学校老师的话,在父亲面前颂扬赛里斯的伟大,以及赛里斯和普鲁士延续百年,牢不可破的友谊。父亲就找出了那副画,指着上面一片红乎乎的人影说,都是一样的,卡尔,赛里斯和不列颠都是一丘之貉。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混乱这么痛苦,就是因为这两只红魔,一东一西,统治了整个世界。”
“我看着那副画,都是一片鲜红,分不出不列颠人和赛里斯人,就只看到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笑得比被税官遗忘了的小贩还灿烂,当时我才九岁,都觉得那笑容很虚伪,现在回想,也许是那位不列颠画师在暗中警示他的国人。”
“等我的思想不再因一个人的话,一张画的感受而摇摆时,再看这幅画,终于看出了明显的不同。不列颠红杉军的红更为鲜艳,跟白裤配在一起,更加刺目。而赛里斯红衣军的红要黯淡厚重得多,或许也有因深蓝长裤搭配的色差原因,总之更加压抑。在这样的色彩下,欧罗巴人戏称为‘平板脸’的赛里斯人,在审美上绝不逊于欧罗巴人,甚至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岳上将比坎伯兰公爵,那位花花公子,更有男人气概。”
“对了,这副战后才绘制的油画实际有很多纰漏,背景的柏林城实际要破烂得多。赛里斯人的火炮无情地扫荡了俄奥联军的防线,柏林城外围就是一片废墟瓦砾。这还只是细节,赛里斯红衣军团的真实面目跟画上有很大差别,除了军官外。大多数士兵都来自葡萄牙、荷兰甚至波兰,几乎就是一支雇佣兵团。”
西元1865年7月,葡萄牙里斯本,卡尔-马克思躺在钟府露台的摇椅上,腻意地享受着微微海风,在他眼前,里斯本港口一览无遗。他嘴里咬着烟斗。将沉浸于百年追思中的思绪顺手写了出来。他不是那种皓首穷经的学院派历史学家,他喜欢以自己的思考甚至灵感,重新组织历史的脉络。
“我个人也是一个狂热的军事爱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战里,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的战史资料虽然已经汗牛充栋,但我觉得还有很多层面被欧洲各国的军史学家们忽略了。”
“岳上将与坎伯兰公爵握下世纪之手时,正是他率领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作战的第三个年头,他麾下兵力也从一万人扩充到了三万人。如前所述,绝大部分都是雇佣兵。从赛里斯本土,乃至从天竺向欧罗巴运送大军的成本太高。而不列颠也不允许赛里斯明目张胆地将欧洲战场当成演习场。”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不列颠与法兰西的海战已经全面展开,双方围绕凯尔特海、比斯开湾和加的斯湾等海域的控制权进行了激烈争夺,在这种情况下,运输船团的安全显然很难得到保障。”
“是的,赛里斯人拥有当时最先进的铁甲蒸汽舰队,可后世军事学家认为,赛里斯的初代铁甲蒸汽舰队并没具备全面压倒风帆战争的优势,至少在欧罗巴的主力风帆战列舰面前,赛里斯的快速战列舰还不能算是同等量级的对手,这个论断虽然带了些感**彩。但赛里斯舰队在阿尔沃兰海之战后。停泊里斯本进行了为时两个月的维修,这一点也说明铁甲舰队并非金刚不坏之身。”
“不过在一百零四年前的朴茨茅斯港,不列颠人显然没有这么自信和冷静,赛里斯的铁甲舰队停靠朴茨茅斯,对不列颠海军和一般人造成了极大刺激,这也是不列颠极力反对赛里斯扩大欧陆战争介入规模的重要原因。”
“不列颠人宁愿负担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的一半军费。也不愿赛里斯海军再越过里斯本港以北。伦敦上议院里甚至有这样的传闻,说某些议员惊恐地高喊,若是任赛里斯人掌握了欧洲海域的水文和航路,谁知道赛里斯人会不会爆出一支规模空前的铁甲大舰队,变身成为海洋成吉思汗,横扫欧罗巴呢?”
“也许不列颠人当时就已经后悔了,不少议员指责皮特首相是引狼入室,可他们却忘了,扶持起普鲁士的也是他们,扶持起犹太人的也是他们。不列颠民族的性格非常复杂,在没有援兵的时候,绝不缺乏勇气,但他们寻找援兵的本事显然比独自面对强敌的勇气高得多,如果将其理解为尽可能地置身事外,保持自己孤高姿态的思维理解为绅士风度的话,那么赛里斯有句谚语叫‘自食其果’,用在不列颠人身上再恰当不过。”
“总之,不列颠人千方百计地阻扰赛里斯介入欧洲,双方在开战前两年,就达成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政治、军事和商业协议,但不妨碍赛里斯人以各种方式变通。在岳上将的军团里,汇聚了上千来自赛里斯本土的见习军官,以及帝国总司令部(总帅部)和军部(枢密院)的观察员,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欧陆战场的经验,感受着整个地球上,集团火器谋杀最激烈的现场气氛。”
“是的,就连岳上将都不讳言,在火器战争时代,赛里斯人还是学徒。尽管他们以火器推翻了鞑靼人的统治,完成了古老帝国的重新统一。甚至在西伯利亚、中亚和印度,以无可抵挡的势头扩张他们的统治范围,就连俄罗斯、奥斯曼和波斯人都不得不抱成一团,携手抵抗赛里斯人的西进。尽管赛里斯的枪炮还比欧洲军队先进,在细致的战术层面上,也有独到的优势,但在火器战争的残酷性上,赛里斯人依旧没有足够认识。毕竟就统一的赛里斯帝国而言,在它身边,已经没有足够份量的敌人。”
“不计胜负的附加影响。一场普通会战,兵员损失三分之一,军官损失二分之一,如果是决战。兵员损失一半,军官损失三分之二,这样的伤亡比例,对欧洲军队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对赛里斯人来说,已经超越了他们能够接受的底线。而战役的组织,战场的调度。以及更先进的步骑炮协同,赛里斯人也因为缺乏足够压力的对手,在这些方面依旧有太多不足。”
“岳上将在回忆录里就坦率地提到,在欧洲作战的第一年里,他的基层军官就换了1.7次,以至于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他还直言说,如果这样的战争发生在赛里斯本土,作战双方恐怕早已经握手言和了。‘普鲁士、不列颠、奥地利、法兰西、甚至俄罗斯。在现代战争之道上的底蕴确实超越了英华’,这是岳上将的原话,应该不是单纯的谦虚。”
“但如果视岳上将的坦率为畏惧。以此轻视赛里斯帝国的军事实力、决心和勇气,那就大错特错了。”
“没错,战争是技术的发酵室,战争越残酷,技术进步越快。赛里斯在枪炮和战舰上的技术优势,随着战争的延续而渐渐削弱。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三个年头,不列颠陆军已经开始大规模列装燧发线膛枪,法兰西、奥地利、普鲁士和俄罗斯等国完成主力部队的全面列装也没迟过第五个年头。那时线膛炮、后装炮,蒸汽轮船的早期试验品也已经纷纷出现在战场上,就算积淀不如赛里斯深厚。赛里斯领先将近一个时代的局面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岳上将所率的赛里斯欧洲军团,在战争之初,以线膛枪配合飞天炮,足以稳胜最精锐的敌手。可到第三个年头,法奥俄联军的主力军团也开始大量配备线膛枪,轻型迫击炮也配属到了步兵营团里。英华红衣不得不依赖指挥官的智慧。以及炮兵骑兵的协同,才能确保胜利在手。”
“以赛里斯军团的规模,还不足以承担战场正面的攻防重任。当腓特烈二世在西里西亚跟法奥俄联军进行新一轮决战时,赛里斯军团的任务却是跟不列颠红杉军收复被俄军攻占的柏林。腓特烈并不愿意让赛里斯军团参与决战,虽有政治上的考量以及两军联手的协同难题,也未尝不带着一丝普鲁士主力军团战力胜过赛里斯军团的自傲。”
“这样的自傲是极其肤浅的,首先,赛里斯欧洲军团实质是一支雇佣军,只有军官是赛里斯正规军,就跟殖民地军没什么两样。如果要对比的话,在中亚和印度作战,经常以一胜十的赛里斯禁卫军才算是赛里斯帝国的标准精锐部队。而精锐中的精锐,那些被赛里斯军人昵称为‘百字头师’的部队,足以匹敌腓特烈王麾下最精锐的掷弹兵,以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老禁卫军……”
“赛里斯帝国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他们的‘百字头师’有十六个之多,而禁卫军更有三十多个师,他们的常备师也都是这些精锐部队所建起的分支,在普通动员状态下,经常维持在六十个师左右,依照赛里斯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的传统编制计算,每个师一万人上下,这就是百万军队。”
“在欧洲,我们称呼能轻易动员起五六十万常备军的俄罗斯为庞然大物,可放眼全球,真正的庞然大物是赛里斯,他们可以轻易动员出百万常备军,而且装备和训练并不是农夫水准。不列颠的间谍在1842年以十几条人命的代价,获得了赛里斯总司令部的终极战争动员计划,计划所列的极限动员能力是……五百万,我没记错,的确是五百万,不是五百万手无寸铁的男子,而是接受过一定军事训练,装备齐全,成建制并且配属有相当数量火炮的正规军。”
“我们该感到庆幸的是,在这个地球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逼迫赛里斯进行极限动员,不列颠自豪地宣称,打败不列颠的只有阿美利加联邦那一类叛徒以及不列颠自己,而赛里斯的宣言恐怕会更简短:除了自己,赛里斯无敌。”
“我们还该庆幸的是,科技还没进步到可以让百万大军克服万里路途,如在本土周边作战一样,轻而易举地踏入欧洲。而俄罗斯作为欧洲的门户,恰如其分地吸引了赛里斯的民族情绪,使得赛里斯也不可能再重现几百年前成吉思汗驰骋欧洲的旧日景象。”
“当然,赛里斯也没这个必要,他们的商品,他们的自由贸易政策已经足以打垮欧洲,不,现在已经打垮了欧洲,战争的阴霾不就正因此而弥散在上空吗?”
写到这里,马克斯有些烦躁,他的情感正分裂为两股,一股代入到欧洲人这个身份,一股代入到历史的洪流中,以超然于国家民族的怜悯,注视着即将再度在整个地球渲染开的鲜红血迹。
“世纪之手……当岳上将与坎伯兰公爵握手时,就已经注定了有这样的一日。两位当事人恐怕早已如此觉悟,对他们来说,百年后才会迎来这一战,这世间拖得未免太久了。”
马克斯很快找回了历史学家的自觉,烦躁消失了,他下笔也更凝重了。
“军人终究是警惕心过剩的,不管是岳靖忠还是坎伯兰公爵,应该都没料到,东西方的决战要推迟到百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并没有清晰梳理出全球势力格局,而只是划定了势力范围,范围之内的实际利益,还需要各国自己伸手去拿。”
“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推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更迅猛的速度爆发,作为东西方霸主的一对命定宿敌,还有太多内外难题要一一解决。当不列颠面对北美独立革命时,赛里斯也必须面对自己放纵资本怪兽吞噬周边国家所造成的亚洲革命之潮。双方虽一直绷着这根弦,但也不得不继续在各方领域合作……”
吐出一口长气,马克斯在这一页上标注下姓名和日期,再抬头时,里斯本港口里,汽笛长鸣,一艘钢铁巨舰正缓缓启航。
林亮号快速战列舰,标准排水量一万八千吨,装备八门十寸重炮,是赛里斯帝国与不列颠王国造舰竞赛的第一批产物。讽刺的是,这艘跨时代的巨舰,最大的作用是来往欧亚之间,扮演友谊交流和军事互信的角色。而排水量更大,火炮口径更大的战舰,正在两国船台上,加班加点地建造。
“一百年前,赛里斯铁甲蒸汽舰队的旗舰,好像也叫林亮号……让我想想,当时它在哪里来着?哦,对了,在地中海,该死,我怎么会忘了呢,北非战争就是那艘林亮号埋下的伏笔。”
让一百年后马克斯拍额头的主角,也正在拍着额头。圣道四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地中海,赛里斯欧洲舰队都督,海军上将,皇子李克铭难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莽荒地中海
“我是不是眼花了?或者那面旗帜……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意思?”
李克铭放下望远镜,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对他的侍从副官胡英杰嘀咕着。林亮号侧舷大约四百米外,一艘两桅纵帆船正并肩而行,之前高挂在主桅顶端的十字旗刚刚落下,另一面旗帜正缓缓升起。
“如果冈萨雷斯上将没说错的话,都督应该不是眼花了,而且那面旗帜的意思,也是都督以为的那个意思。”
胡汉山的小儿子,二十出头的海军骑尉胡英杰以近于呢喃的语气回答着,不必用望远镜,他都能清晰看到,那艘比林亮号小了两三圈的纵帆船上,一面黑旗已升到顶端,迎风飘扬。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莽荒地中海“快乐的罗杰……老天爷,海盗!活生生的海盗啊!”
其他舰员兴奋地叫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禽异兽。黑底白骷髅头下是一对交叉弯刀,再标准不过的海盗旗,这旗的昵称正是“快乐的罗杰”。
“地中海南岸的确有很多海盗,可没人告诉过我们,海盗会猖獗到把咱们当作洗劫对象,至少阿尔及尔人对咱们可不是这个态度,英杰,你怎么说?”
看着那艘海盗船,不,实质就是艘武装商船,正开启炮门,露出黑森森的一长排炮口,李克铭就觉得匪夷所思。
林亮号此时的位置在地中海撒丁岛港口卡利亚里西南一百四十公里处,它并不是独自行动。快速战列舰梁得广号率领另外四艘铁甲蒸汽巡洋舰行驶在东北方向。
依照英华与不列颠所签署的《海军合作临时条约》,李克铭这支铁甲蒸汽舰队进入地中海,承担起袭扰法兰西海上运输线。同时向萨丁尼亚王国施压的任务。
《海军合作临时条约》是英华与不列颠各有所求的妥协产物,不列颠不希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莽荒地中海望英华海军继续在里斯本以北的欧洲海域活动,但抱着有便宜就占的心理。又希望这支舰队为这场战争出力,地中海正是最适合的去处。英华舰队可以在地中海牵制法兰西海军,打击法兰西的重要盟友:萨丁尼亚王国。
英华对地中海也抱有浓厚兴趣,计划中的苏伊士运河建成后,东西方航路就会转到这里,为此就需要作若干准备。除了掌握航路的水文、港口资料,摸清奥斯曼土耳其在地中海的势力布局,尝试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外。在地中海获得另一个盟友也非常重要。
萨丁尼亚王国虽是法兰西盟友,但跟奥地利貌合神离,在这场战争里持暧昧立场。尽管苏伊士运河还只在纸面上,但不妨碍英华以外交和军事两处下手,跟萨丁尼亚王国单独另开一局。
因此李克铭带着半个舰队前往撒丁岛,准备先行“访问”卡利里亚,再视萨丁尼亚王国的反应。决定下一步行动。
至于为什么只带半个舰队,这要归功于不列颠人的“友谊”,他们虽然卖煤给英华舰队,却不遗余力地使小绊子,煤全是湿的。李克铭不愿无所事事地在里斯本晒太阳。整理出一部分干煤后,就带着一半舰队上路了。
舰队将近卡利亚里,李克铭没有放松jǐng惕,自率速度最快的旗舰巡查后方海域,在半帆转向时遇到了一艘打着十字旗的纵帆商船。依照地中海的航海惯例,打十字旗就意味着属于欧罗巴阵营,英华舰队虽高挂双身团龙国旗和飞龙行雨海军旗,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打着十字旗。
这艘看上去即便不是盟友国,也该是中立国的商船似乎也是去卡利亚里的,可没想到,这家伙突然满帆加速,抢到了跟林亮号并肩而行的位置,升起了海盗旗……
地中海南岸的各个据点都是海盗窝,这点常识李克铭清楚得很。从阿尔及尔、突尼斯、的黎波里一直到班加西,这些据点名义上由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但实际权力却尽归头衔为“帕夏”的当地统治者。帕夏们所辖疆土物产贫瘠,唯有民风彪悍,jīng于航海,于是发展出了海盗经济。早在两百多年前,欧洲人就将其称之为“北非海盗”,列为谈虎sè变的恐怖之敌。
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来的荷兰、不列颠和法兰西等国为什么会掀起大航海的热cháo?原因之一就是奥斯曼土耳其阻断了丝绸之路,所谓的“阻断”,不仅体现在陆地上,也体现在海路上。北非海盗的兴起,让地中海航路风险剧增,这才有了好望角海路的开拓。
虽然作好了与北非海盗遭遇的心理准备,但上到李克铭,下到普通一兵,都没预料到会被海盗主动找上门来。舰队路过阿尔及尔附近海域时,那些来历古怪的海船都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绝不敢在舰队的视野里稳稳呆着。
胡英杰楞了好一阵,才喃喃道:“除了那些家伙昏头涨脑外加眼花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可能xìng。”
“海雷丁”号的舵台上,裹头络腮胡子船长擦了擦眼睛,对副手兼会计阿卜杜拉-格法尔嘀咕道:“我没看错吧,那是烟囱吗?”
阿卜杜拉也在揉着眼睛:“这艘船是铁板搭起来的吗?还是故意漆成铁sè的?”
船长皱眉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真是艘商船吗?”
阿卜杜拉努力瞪大眼睛,再掰起手指头,最后肯定地道:“一侧只有八个炮门,绝对是商船!头尾那四门炮有些奇怪,不过也就只是四门而已。至于船舷那些小炮,没必要算进去吧。”
船长疑惑顿消,叉腰笑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白痴,把船造这么大,却只装这点炮!等咱们抢来了这艘船,怎么也要装个七八十门。安拉在上!这船真他妈的大啊!”
这么大的商船,就算船上只装着裹尸布,都能换来无数金币。想着以后吃香喝辣的rì子。阿卜杜拉也豪气翻腾,催促道:“他们还没停船!他们根本不理会我们的jǐng告!”
船长吐了口浓痰,脸肉拧成狰狞沟壑:“升旗!再升旗!”
一面红旗冉冉升起。船长拔出弯刀咆哮道:“开炮!”
当红旗再起时,李克铭对胡英杰道:“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
寒光在李克铭眼中并shè,让他后半句话显得格外冷冽:“活得不耐烦了!”
“开炮!”
胡英杰没有请示,直接握住通话器,用最大的力气吼了出来。早在这艘船出现时,林亮号就已进入到战备状态,而当它并行时。舰首舰尾四门四寸炮,以及一侧船舷的八门两寸炮就已经对准了它,炮弹也已经入膛。
“快乐的罗杰”升起,示意马上停船,只抢不杀,而当红旗升起时,表示鸡犬不留。红黑两旗才构成了完整的海盗旗号。这是地中海的航海常识。当海盗船向林亮号发出死亡信号时,林亮号也就对它宣判了死刑。
咚……
海雷丁号的船长一声令下,不到三秒钟,整个船身就猛烈一颤,船头位置喷发出大片碎木。焰光闪烁中,还能见到弹跳的青铜火炮和飞升上天的人体。
“炸膛了!?”
船长大惊,眨眼间,像是有一头巨大的隐形海怪猛然从海底里钻出来,从海雷丁号左舷直蹿到右舷,船板撕裂,桅杆倾倒,直接将海雷丁号的炮甲板劈出一条深痕,原本所在的火炮和船员尽皆化作零碎,上天入海地喷溅着。
“炮!是那艘船的炮!”
第三次震动来自船身下方,巨大的水柱高高拔起,水柱还没拍下来,引发的海浪就已让不到四百吨的海雷丁号露出了船肚子。阿卜杜拉趴在船板上,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直直面对着猎物,清晰无比地看到那艘怪异的大船上,首尾四门炮正喷着硝烟。
他的呼喊被第四次震动盖住了,那隐形海怪似乎又甩头狠狠咬了船尾一口,海雷丁号方方正正的船尾顷刻间化为漫天碎屑。船板一直撕裂到阿卜杜拉脚下,吓得他惊声尖叫。
“安拉在上,这他妈是什么怪物——!”
船长用弯刀插在船板上稳定身形,他的脑子被这一连串震动急速碾过,本该有的恐惧似乎也被碾碎了,他直接进入到歇斯底里状态。
“靠上去!接舷!禁卫军……杀——啊!”
船长振臂高呼,最后一个音节拉成长长尾音,被一股凌厉劲风瞬间推出几十米外,除了这余音之外,还留下了一篷混杂着碎筋烂肉的热血,浇了阿卜杜拉满脸。
水柱狠狠拍下,将海雷丁号的船身压正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巨震暂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噗噗闷响。阿卜杜拉看到一个禁卫军刀盾兵的上身骤然消失,两条腿却被缆绳牵着砸在舷炮上,变成裹了番茄酱的扭曲面条,此时他才明白船长刚才得了什么遭遇。
阿卜杜拉两眼几乎快翻白了,他艰辛地扭头再看对面那艘大船,就见船舷上那些被他当作“不必计数”的小炮正不断喷shè出硝烟时,满腔热血几乎撑炸了他的胸膛,这不科学!连炮门都没开啊!
接着再看到的情形让他更是咽喉腥热,海雷丁号上不乏英勇之士,在最后关头,依旧轰出了一发炮弹,可当那发12磅实心弹砸在对方船身上时,就只听到嗵的一声闷响,然后像是小石子丢在橡木酒桶上,干脆利落地反弹落水。
“接舷……”
同样看得下巴都快掉了的大副还在下意识地朝猎物……不,猎手打舵,阿卜杜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踹开了大副,抢住舵盘,疯狂地转着。
快逃,这是不沉的魔鬼之船……
直到又一轮巨震,将海雷丁号撕裂成几截,阿卜杜拉依旧死死把住舵轮。而他被拖上林亮号时,依旧两眼发直,一个劲转着仅存的舵盘,绝不肯松手。
“林老将军若是地下有知,怕也会笑醒过来……来这欧罗巴一趟。不仅打沉过法兰西的战舰,还打沉了不开眼的北非海盗船。”
审讯之后,胡英杰啼笑皆非。这艘来自突尼斯的海盗,难道不知道英华铁甲蒸汽舰队的存在?
“阿尔及尔人知道,不等于其他人知道。对他们来说,两百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想过遇上咱们英华舰队,而且驾的还是铁甲蒸汽舰。”
李克铭是彻底明白了,之前阿兰沃海战,英华铁甲蒸汽舰队的威名已经传到了阿尔及尔,却还没传到突尼斯,这帮突尼斯海盗还以为碰上了一条肥鱼呢。驾着四百吨的薄壁小船。仗着船上三十来门最大不超过12磅的老式火炮,竟然向接近三千吨的铁甲蒸汽战列舰发动攻击……
“船长和大副都死了,就剩这个会计还算是头目。”
“砍了脑袋,吊在残骸上,做成浮标,让这一带的海盗都洗洗眼睛。”
胡英杰招呼舰上的伏波军把阿卜杜拉押过来,李克铭随意一挥手。如果俘虏是军人。不管是欧洲人还是中洲人,依照海军传统,都会善待,可海盗么……没有人权。
阿卜杜拉本还迷迷糊糊的,那位黄皮肤将军的语言他也听不懂。可那个手势他却看得懂。求生的勇气狂涌,他挣脱了士兵,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用拉丁语哭喊道:“我会说法语,能当翻译,我还是会计,迪亚博罗阁下,让我当您卑微的仆人,为您征服人类效力吧!”
迪亚博罗,拉丁语里意为恶魔,众人都呆住了,好一阵后,李克铭才哈哈笑出声,用拉丁语答道:“我不是迪亚博罗……”
阿卜杜拉此时也大致清醒过来,感应到周围都是活人,不是传说中那些沉于海底的海盗先辈,这时又见将军指着一个年轻军官道:“不过他的父亲,就是迪亚博罗。”
胡英杰的父亲胡汉山先是被西班牙人称呼为迪亚博罗,而后靠三次锡兰海战,也被不列颠人视为恶魔,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以此称号为傲。胡英杰顺着李克铭的话尾,朝阿卜杜拉露齿一笑,被那冷森森的白牙惊住,阿卜杜拉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会计,还懂拉丁语,北非海盗的事,地中海贸易的事,都应该知道一些吧,就留他一命。”
李克铭转念之间,就决定了阿卜杜拉的命运。
这桩“海上奇遇”,很快就变作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直延续下来,成为海军圈子里的老段子。没几天后,李克铭的心思就已转到了萨丁尼亚王国,舰队与卡利亚里港口的接触表明,英华在地中海寻找盟友的打算就是空中楼阁。
“是啊,开通苏伊士运河至少要三十年的时间,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为三十年后的画饼而牺牲眼前的利益。”
卡利亚里港内,李克铭在旗舰上揉着脑袋,觉得没带通事院的官员就来这里是桩绝大错误。不过他相信,即便是欧洲副院的蔡新,恐怕也没办法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忽悠。
萨丁尼亚绝不会为三十年后的承诺,而让自己置身于法兰西和奥地利的怒火之下。鉴于赛里斯舰队的强大,卡利亚里港只能“被迫”为舰队提供补给,但关于赛里斯与萨丁尼亚的合作,这事真没得谈。
此时李克铭总算明白,为什么不列颠人会那么爽快地同意英华舰队在地中海活动,甚至不列颠人为什么会在苏伊士运河上摆出合作姿态,背后的小算盘,李克铭也已隐约猜及。
地中海与英华无关,英华在这里找不到盟友,东端是强敌奥斯曼土耳其,西端又是最恨英华的欧洲国家法兰西。南岸还是如杂草一般割不尽的北非海盗,就算苏伊士运河通了,英华也握不住这条航路的后半段,就如好望角航路一样。
“没有基础,确实没办法啊。”
李克铭重新审视自己这支舰队在欧罗巴的作用,他沮丧地发现,在这盘棋局里,他的舰队除了充当不列颠的棋子外,很难走出自己的步子。
“都督,那个阿卜杜拉说,米斯尔(埃及)的亚历山大港还能通到尼罗河时,有不少阿拉伯商人从红海而来。载运丝绸瓷器贩卖到地中海。后来奥斯曼人统治了地中海南岸,而且亚历山大港与尼罗河的运河也断了,这条商路才中断的。阿卜杜拉的祖辈就是这条商路的中间商。”
胡英杰的报告引起了李克铭的注意,英华规划苏伊士运河还只是个概念,连详细一些的草案都没有。大致设想是自苏伊士北上。在疏浚埃及的古运河基础上开凿一条新运河。不仅工程量巨大,而且还没有可靠的环境保障。
埃及还在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之下,而奥斯曼帝国保守封闭,以阻断丝绸之路为国策,绝不可能允许东西方在它的腰眼下开辟新航路。因此英华的构想还得建立在跟奥斯曼人来场大决战的基础上,可行xìng实在太低。
如果能找到柔和的切入点,那么这项工程也不是空中楼阁了。
如果能靠现有地理条件,开拓一条陆海兼有的贸易路线。比如说以苏伊士为起点,陆路通向开罗,再沿水路经亚历山大港入地中海,这样的路线,既不会大兴土木,又足以让埃及当地人分润到贸易利益,让当地人能顶住奥斯曼人的压力。这未尝不是一条可行的yīn攻之策。
李克铭的想法渐渐成型,“亚历山大港?据说是欧罗巴上一代文明,马其顿王国的国王,在华夏战国年代,向东攻灭波斯。征服埃及和天竺,然后以他为名建的港口?”
胡英杰显然作了准备工作,摊开地图,指住地中海东端南岸的一个小点:“那里现在差不多已经荒废了,几乎就是个小渔村。”
李克铭决然道:“派一艘巡洋舰赶紧回里斯本通报通事院,让他们派人过来商讨地中海方略!他们不是正头痛苏伊士运河计划该怎么入手吗?”
他拳头砸上地图:“就从这里,亚历山大港开始!”
胡英杰年纪虽轻,也知拍马屁:“我觉得,这个名字该换换了,就叫……都督港?”
李克铭嘿嘿笑着轻锤胡英杰的肩膀:“要拍就该拍俐落点,为什么不直接叫皇子港或者殿下港?”
接着他敛容道:“苏伊士运河是改变东西贸易棋局的关键,握住这里,就能握住运河,这里就是彻底颠覆寰宇两极旧局之地!两千年前,西方人的亚历山大来了这里,成就霸业,现在该轮到我们东方人了。我们不仅要立下比亚历山大还宏伟的霸业,还要稳稳占住这里,不让霸业昙花一现!”
李克铭深沉地道:“这样的伟业,岂是我能背负得起的?我只是区区一个小卒,这地方,就该献给父皇!”
胡英杰豪情升腾,低低念道:“圣道……港?”
李克铭点头:“圣道港!”
胡英杰皱眉:“恐怕欧洲人,尤其是不列颠人,还会照他们的习惯称呼吧?”
李克铭冷哼:“那我们也取个不列颠名字,规定他们必须这么叫!”
圣道港,在欧洲被称呼为……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尽管苏伊士运河建成后,这座港口不再复往rì“红海丝绸之门”的地位,但依旧牢牢被英华掌握在手中。当英华因中洲和天竺之变,丧失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时,这座城市也没有丢失。
“等我们握住了这里,跟红海就只有一墙之隔了,真希望岳胜麟在交卸红海都护前,能见到我们从北面而来。”
想到能以这座港口为根据点,联通红海和地中海,李克铭心中就一片火热。
胡英杰道:“那么,我们应该先为亚历山大港,不,圣道港,找一位新的帕夏。那个阿卜杜拉有当地人血统,我看他很合适。”
李克铭点头:“只要他有野心,敢去坐那位置,就算没本事,咱们也能扶着他坐上去!”
九年之后,身为英华代理人的阿卜杜拉,坐上亚历山大港的帕夏之位时,他满脑子里转着的不是李克铭的仁慈,而是他的上司,英华海军红海分舰队都督胡英杰的露齿一笑。
“最开始以为他们是死人,接着觉得是活人,可胡将军一笑时,那白得晃眼的牙,又推翻了我的念头。海上的活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白的一口好牙呢?”
阿卜杜拉对他的大群妻妾讲述他投效英华的光辉历史时,吐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心声。
“昨天抓的犯人?杀!全都杀了,脑袋挂到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看到,北非海盗已经成为历史,谁敢再对商船动一根指头,不!吐一口唾沫,谁就得死!”
接着他朝前来请示的官员如此指示道,身为英华在圣道港的代理人,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将北非海盗吸纳入红海丝绸之路的贸易体系中,而坚持以海盗为生的那些据点,那些帕夏,就是他和胡英杰所率舰队的敌人。
九年之后,也就是西元1770年,英华在地中海所进行的北非战争,背景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李克铭脑子里还没有向整个北非海盗宣战的计划,他想的只是怎么拿下亚历山大。有了这项全新计划,他的舰队也不再流连于萨丁尼亚,包括胡英杰在内的舰队官兵们,揣着七分火热和三分失落踏上了征程。卡利里亚港口挤满了粟发、棕发乃至红发姑娘们,向她们的赛里斯情人挥泪道别。
舰队驶过突尼斯,这下再没有不开眼的海盗船凑上来,可当舰队驶过西西里岛,靠近马耳他岛时,开路的巡洋舰诧异地发现,一艘装备jīng良的三桅横帆船朝他们驶来,一面画着一个人与一具骷髅共舞的黑旗升上主桅……
马耳他海盗,名声虽不如北非海盗大,也不如北非海盗那样jīng于肉搏战。但他们有马耳他骑士团撑腰,更擅长枪炮,习惯以jīng湛的cāo船技术制服猎物。
作为自命基督教世界的守护者,马耳他海盗与北非海盗相爱相杀二百多年。当然,双方极少相遇,即便相遇,基于“职业道德”,也不太会爆发战斗。北非海盗的猎物只是基督教世界的商船,马耳他海盗的猎物只是奥斯曼商船。但偶尔饿极了,或者觉得猎物不太可能是本方阵营的商船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升红旗了……”
“开炮!”RS!!!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即将到来的谢幕
圣道四十四年,西元1762年,寰宇大战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可这场战场的大幕才真正拉开。
就在这一年,不列颠、普鲁士、荷兰、葡萄牙、赛里斯阵营以《里斯本盟约》结为一体,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等国以《都灵协议》结为一体。尽管双方阵营内部的诚意和参与程度有很大差别,但地球终于真切地划分为两个集团,战争进一步扩大。
这是一场zì yóu之战,先进的工商资本渴求破除旧世界的宗教和贵族枷锁,新兴的国家需要缔造自己的民族之魂,自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的古老民族需要伸展抱负。
“教皇、国王和大公们,再也不能凭借他们的冠冕主宰世界”,“普鲁士的灵魂在硝烟和血火中浇筑成型”、“英华王道普世,天命一战而决”,不列颠、普鲁士和英华的知识分子们如此评价这场战争。
而被这场战争吞噬的近千万生灵,以及沦为牺牲品的国家和民族却有截然不同的评价,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罪恶之战,不管是战后不久就坠入地狱的法兰西、还是在战后陷入百年噩梦的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等国,灾难之源就来自这场战争。而对波兰、波斯这样的国家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覆灭深渊。
跟另一个位面的历史不同,因为英华的介入,欧陆大战的烽烟已不局限于普鲁士、西里西亚和波兰边境,主题也不再单纯只是普鲁士的崛起。波兰第一共和国因这场战争分裂,两个阵营各自依附于“盟约国”和“协约国”,相互厮杀的血腥程度远胜于阵营间的军事行动。波兰也成为两个阵营终战的牺牲品,比另一个位面提前三十年亡国。
也因为英华的介入,失去印度的不列颠与法兰西在美洲殖民地的争夺更为激烈,战争从东海岸一直深入到密西西比河两岸。法兰西人对印第安人的充分利用。也迫使不列颠不得不正视英华所扶持的“美国”。
也因失去印度,不列颠和法兰西、西班牙在加勒比海的战争远远烈于另一个位面。加上从荷兰人手中获取的殖民地,不列颠不仅将法兰西人从北美赶了出去,其殖民地范围还在加勒比海、南美和非洲得到了极大扩充。
不仅是法兰西、西班牙的殖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荷兰更是损失惨重,尽管置身于盟约阵营,可它国力羸弱,在这场全球变局中根本撑不起既得利益。
荷兰之所以参与盟约,目的还是保住亚洲利益,尤其是爪哇殖民地和英华贸易路线。南美和非洲殖民地被不列颠和英华当作博弈筹码这事,荷兰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相比抱着英华大腿守住了非洲美洲原有殖民地的葡萄牙。荷兰可说是胜利一方里的最大输家。
中亚战场是这场大战的另一个焦点,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和波斯结为一方,共同对抗英华的西进大cháo。就如荷兰一样,波斯也沦为牺牲品,战后百年都限于重重矛盾中。既有贵族的王位之争,又有宗教冲突,还有英华、俄罗斯和奥斯曼土耳其三方所扶持的利益集团之争。
在这场全球变局中,新老强者交替。也涌现出了大批新兴国家。不仅有借战后余波而崛起的国家,例如北美十三州**而成的阿美利加联邦,也有被大国凭空建起的国家。例如美利坚联合酋长国以及阿富汗王国。而旧世的古老国家也纷纷遭受强者控制,被迫融入全球大局。
如同英华在希瓦汗国、布哈拉汗国和哈萨克汗国的废墟上重建的土库曼王国、突厥王国和哈萨克王国一样,不列颠也扶持起锡兰苏丹国和马斯喀特苏丹国。
作为苏伊士运河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摩加迪沙王国为据点,不断向北开拓,靠商贸利益整合红海两岸势力,相机扶持一些国家,正是自圣道四十四年开始,红海都护府所领受的新任务。(.)
红海都护岳胜麟之前为荒僻和无所事事而焦躁,现在却为事务繁忙而头痛。他的任务不是挥兵直逼城下,逼迫当地人臣服。即便英华国力鼎盛,红海这一摊事终究不是当务之急,红海都护府没有因此计划而多出一兵一卒。
他所做的,就是以不足半个师的驻军加若干艘中小战舰,变着法地向四周。尤其是北面红海两岸显示力量,一面“诱拐”国中商贾与红海地域通商,一面吸引当地统治者们前来洽谈贸易路线的归属和安全问题。
五月的一天,当他在亚丁港见到某个人时,惊讶之余,也如释重负。
来人是胡英杰,一身阿拉伯人打扮,一脸络腮胡,直到剃了胡须刮了脸,才让岳胜麟相信这的确是胡家小白脸。
“我们从地中海探路而来,除了勘察运河地理外,主要任务还是搞清楚红海两岸的势力格局。”
胡英杰的伴当正是阿卜杜拉,两人由十多名jīng干官兵陪同,一路雇佣当地人跋山涉水,跨越沙漠海洋,用大半年时间完成了三千公里陆地巡游,所成的考察报告将极大推动运河工程。
“我奉命回国提交这份报告,供陛下和通事院决策运河工程,相信不超过今年,岳都督你的据点就要从摩加迪沙搬到红海,红海都护府也该名副其实了。”
胡英杰的话也是岳胜麟的心声,红海都护府之前一直身兼两职,一是图谋红海两岸,一是作为西洋贸易路线的中转点。而都护府驻地放在摩加迪沙,其实更多是为后者服务。以摩加迪沙图谋红海,着实太远。
现在对红海势力格局有了确切掌握,李克铭的圣道港计划又有相当可行xìng,苏伊士运河工程自然会很快进入准备阶段,红海都护府就不可能继续蹲在摩加迪沙。
以岳胜麟的意思,搬到亚丁最好,他已在亚丁所属的也门王国身上下了不少力气。至于摩加迪沙那一点,不是另设一个西洲都护府,就是直接划给西洋舰队。
“离开本土快三年了。不知国中有什么大事?”
接着胡英杰迫不及待地问及故乡,也勾起了岳胜麟的思乡之愁。
本土的确有大事,还不止一件。
先是宰相推选,尽管同盟会携如cháo民意。在建党步骤上远远领先于其他党派,但于圣道四十三年年初进行的宰相大选里,周煌却意外败于袁应泰。
事后舆论分析,袁应泰的优势其实很明显,首先,英华正处于寰宇大战中,战争大局还由皇帝把握。国人都不愿意选出个不谙军务的宰相。偏向皇权的保守派不希望宰相给皇帝拖后腿,而倾向于宰相也该过问军权的激进派,则不希望宰相给皇帝当应声虫。
其次,作为宰相选人的县院事虽经过了一轮改选,但获选者大多还是老人。这些人认为周煌太过年轻,同盟会的施政方针又有太多激进之处,让周煌和同盟会当政,弊处太大。相比之下。共和会坚持既有方针,袁应泰又允诺将重用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等老臣,是绝佳之选。
袁应泰获选后。皇帝在天坛举办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拜相大典,将国家内政大权正式交了出来。那一幕场景,不仅民人落泪,士子们也纷纷称颂为三千年文治之盛。
让国人更为安心的是,周煌与同盟会没有深究宰相推选中的若干黑幕,而是大方地坦承失败。周煌推辞了袁应泰的入阁邀请,于年中获选为东国院院事。用周煌的话说,国政不能尽归于一,他和同盟会要坚持在野之身,当袁应泰和共和会让国人失望时。还有另一个选择。
政党治国,宰相领政,这事有皇帝在背后注视着,能够顺利成型,胡英杰毫不意外。可当岳胜麟说起另一件大事时,胡英杰顿时脸sè惨白。
“陛下三年后退位!?”
“是的。陛下在拜相大典后颁布了《五十年述政诏》,说三年后,他也治国五十年了,那时也年逾七十,再无jīng力执掌一国……”
“可,可寰宇大战还打着呢,三年后不一定就能终结,就算终结,战后之势千头万绪,没陛下看着怎么行!?”
“我也是那么想的,无数国人都是那么想的,消息传出后,天坛上汇聚了百万民人,都在高呼英华不能没有陛下,可陛下心意已决。他亲自出面,说英华已经定下官员七十致仕的律法,皇帝也不能例外。至于战事,自去年开始,太子就已亲领总帅部,不必担心无人掌军……”
岳胜麟话语低沉,显然他当时也为这消息震动不已,心绪难平。
“陛下还说,他也不是完全退出国事,他还会呆在大判廷里,作为九位大判官之一,为大家守着天人大义的底线。也是为国家,为以后的皇帝作出表率。”
“不!我不相信这真是陛下的决定!朝中定有小人!不,咱们不是旧世了,小人不在朝中,而是在两院,在民意!”
沉默许久,胡英杰猛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愤懑。英华武人虽忠于天人大义,忠于华夏,但这忠诚几十年来都是系于皇帝一人。如今皇帝要退隐,他们的忠诚必须转换对象,这个转换过程,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无碍地完成。
看着胡英杰这激动模样,岳胜麟苦笑,他很理解胡英杰的感受。消息传开时,不仅他有一股强烈冲动,想告假回本土,去东京面君,问清楚这是不是皇帝的本意。就连任天竺大都护的贾昊、辽东大都护的张汉皖,以及各地都护,海军各舰队都督,都在吵嚷着回国,不是皇帝亲的军令不久后就送到大家手中,多半还会出现一场近于兵变的动乱。
“国人……都是小人!他们靠着陛下的引领得利,靠着陛下的教诲站直了身子,他们开始忘恩负义,不想要皇帝指手画脚了!三贤党!没错,定是早年天王府时代叫嚣虚君甚至无君的三贤党余孽所行的yīn谋!陛下仁心满怀,被这些小人逼宫,也不愿违逆他们,真是……”
胡英杰义愤填膺,岳胜麟拍着他的肩膀慨叹道:“陛下就算不退位。也总有归去的一rì,不要太敏感了。陛下退位之心为什么这么坚定,其实有很多原因。一是太子已经年长,二是陛下确实很累了。有些事让陛下也很伤心,陛下也该颐养天年了,他为华夏,为国人作得够多了。”
伤心?胡英杰两眼圆瞪:“哪位娘娘又故去了?”
岳胜麟摇头:“是吴大将军……”
圣道四十三年十月,吴崖病逝于浩罕,享年六十五岁。
“我这辈子杀人盈野,虽然还不足五百万。可三百万怎么也有了,白起远不如我!老天爷看不下去,要收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浩罕,西域大都护府,病卧在床的吴崖环视部将,镇定地道出遗言,面对死亡。他轻描淡写的神态,就像历次战后,面对无数战俘。挥手一声“砍”时没什么两样。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老天爷气量太小,为什么不等我杀够了五百万,为什么不等我杀到黑海边呢?”
接着吴崖居然不好意思地微微笑道:“我明白了,老天不是惩罚我杀人多,而是惩罚我迷于女sè……”
他长叹一声:“没办法啊,只有女子的温软躯体,才能让我不被心魔迷失,才能让我记住原本的自己。”
陷于弥留之际时,大家就只听到低低的呢喃:“四哥儿。对不起,我先走了……”
吴崖病逝,是继萧胜、胡汉山之后,英华军界的又一巨大损失。皇帝哀痛至卧床不起,与吴崖并为皇帝左膀右臂的贾昊更是破天荒地灌酒大醉,西征大军士气低迷。西域大战甚至都停顿下来,直到方堂恒被点将为西域大都护,才开始恢复往rì步伐,其影响一言难尽。
“吴大将军!?”
此时胡英杰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外,浓烈的惋惜和哀痛也在胸膛中翻滚不已。
“我爹和我堂哥已经故去了,再是萧大将军、你爹胡大将军,现在又是吴大将军,就连那个跳脱的方青浦,也已经年过六旬,开国宿将们的时代正成为过去……”
岳胜麟的感慨异常深沉:“而我么,记得三十四年前,长江大决战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跟我堂哥在洞庭湖周旋,亲手抓了我侄子。如今我在离本土万里的红海领军,侄子在离本土两万里的欧陆领军,我们也都年近六十了,这场寰宇大战后,我们也将成为过去。”
他看向胡英杰:“你刚才说国人自立,不要陛下了,这话有对有错。就像你已经长大chéng rén,足以立下不世之功一般,国人也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陛下再事事叮嘱,甚至扶着走路。但这不等于国人就此能丢开陛下了,陛下不是君父,却是我们的国父。只要我们心中怀着天人大义,陛下就一直在我们心中。”
胡英杰心里很乱,呢喃道:“这、这场大战该怎么办?”
岳胜麟爽朗地笑道:“不是还有太子,还有咱们自己吗!?瞧,你这份功劳,远胜灭敌十万!”
想到自己这大半年的努力的确是实在的功劳,让原本飘渺的苏伊士运河计划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胡英杰心情稍稍好转。接着再是恍悟,没错啊,当年父亲病故时,自己也觉得天塌了,可终究还是走出了yīn影,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功业大道。
“为什么三年后就退位呢?大家都还想着在陛下登基五十年时,能搞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庆呢。”
终究还留着小小心结,胡英杰瘪着嘴,肚子里抱怨不停。
“皇爷爷,就不能再干三年,让我们能看看大烟花吗?
“大家都说,到时候要放一场站在月亮上都能看见的大烟花!”
“我们还约好了,到时候造一艘飞船,放到月亮上去,放一个全世界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大烟花!”
“是我先想到的!烟花要变成几个字都我想好了!”
未央宫,皇室学堂里,皇孙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须发半白的李肆呵呵轻笑,看着这帮皇孙们,心中感慨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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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三代论百年
拜相之后,李肆就已经将jīng力放在了皇室学堂上,担起老师段宏时当年的角sè,偶尔也去几家学院客串教授,同时跟学院、天庙和其他领域的名家交流学识。**虽说离自定的退位期限还有三年,现在这状态也跟退位差不了太多。
李肆并不是刻意要搞“皇帝七十退位”的“祖训”,国人的猜想料中了大半,一方面是太子李克载已经四十二岁了,李肆年轻时打熬过身子,家中又有医学大家和武学大家,加上自己从另一个时空带来的保健知识,活过八十该没什么问题,要是一直不退位,英华第二代皇帝恐怕不是太子,而是皇孙了。
政党竞相,宰相治政后,国体也rì益稳固,连财权都交了出去,李肆现在还能一言而决的,除了外事、军务外,也就只有天竺和孟加拉事务,而这部分事务也有运作几十年的规制在,不必李肆再耳提面命。
但李肆终究是开国皇帝,这样的国体虽能自立,却还置于他的权威之下。他若是变了心意,要开倒车,英华必将陷于后果难以预料的酷烈风暴中。趁着自己脑子还清灵,将国家交给太子,让英华真正步入自立之世,这才符合李肆这几十年来所努力的大方向。
再一个原因,也是因吴崖的病逝,让李肆想到了这些年来不断逝去的亲友:翼鸣老道、老师段宏时、关凤生、何贵、邬亚罗等一帮老人,萧拂眉、宝音两位妻子,萧胜、胡汉山等一帮兄弟心腹,由此也倍加珍惜还活着的人。
老一辈的田大由、林大树仍还健在,但也垂垂老矣,大限将近,家中三娘、关蒄、四娘和许知乐等妻子还好,可安九秀早年有伤,现在已病魔缠身。朱雨悠几十年忙于藏事业。也落下不少病根。李肆不放下国事,怕也再没多少相处时rì。
公私两面都有退位之由,但还不是全部。国人未能猜中的那一小半,来自李肆的彻悟。这段时间。他到处跟学者贤士交流,也是想将这些感悟沉淀下来,如当年段宏时献上天人三论,作为他登基之礼,治国之义一样,他也准备给太子再留下一些东西。
“两世为人,已活了九十多岁了。等老态由身入心时,也许会变成个糊涂得自己都厌恶的糟老头子。”
看着眼前这些充满活力的第三代,李肆感怀中既有淡淡悲叹,也有此生不虚的自傲。
正要就皇孙们所描述的“飞船”说点段子,比如到底是先送狗还是猴子上星空什么的,脚步声自门外急急传来。
“父皇……”
是一身大红朝服的李克载,他刚从中极殿听政会上退下来,脸上浮着一层怒sè。压着嗓子向李肆招呼。
“是政务吗?国事不动喜怒,先平平气,就在这里说。无妨。当年你们年纪还小时,我也不避你们议政。”
李肆平静地招呼着,中极殿所议之政不是什么私密,报纸也都会谈的,让学堂里这些六岁到十二岁不等的皇孙、郡主和侍读们感受一下议政气氛也好。
李克载向这些第三代们挥手示意免礼后,犹豫了一下,不敢拂逆父亲,开口道:“袁应泰问儿臣要铁甲蒸汽舰队的增补预算……”
李肆哦了一声,了然一笑,问:“你作何想?”
李克载道:“同盟会一直在东院鼓吹勒马收缰。(.)缩小战事规模。西院也有不少人被鼓噪起来,想借削军费之名减税。袁应泰有心调和,但不拿着军费细则,他也不好说话。所以他选择在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上作文章,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李肆摇头:“我是问你的想法。”
李克载道:“儿臣很生气,父皇已明退位之志。政事堂和两院就迫不及待地要扩权了。”
李肆继续摇头:“权柄还是其次,军费之事,就是战争之事,你对此事作何想?”
李克载沉默片刻,再坦承道:“不计权柄之争的话,儿臣以为,此事政事堂和两院确是名正言顺,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是配合波斯湾方略,立策之基是逼迫不列颠放弃马斯喀特,自海路攻波斯和奥斯曼,此策似乎有些……”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委婉之词,李肆却直截了当点了出来:“穷兵黩武是?”
李肆呵呵轻笑:“石油,绝大多数国人都还不知石油是什么,少数从沈括著述中知道这东西的人,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天道院的研究还很肤浅,各项基础都还没立起,远未到石油如金的时代。立足波斯湾,是为百年之后着想,是我一意孤行……”
这些话李克载似懂非懂,学生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们依旧正襟危坐,一脸肃穆,不愿放过一字。
李肆继续道:“不列颠人占了波斯湾入口,波斯湾两岸,不是波斯疆域,就是奥斯曼人领地。要在波斯湾立住脚,要一直立下去,除了以纵横术与不列颠对弈外,也得准备好武力一面。料敌从宽,以抗衡不列颠海军半数主力为限,再建一支包括至少八艘铁甲蒸汽战列舰的新舰队,这是底线。”
终于有聪明学生听出了什么,李克载的次子,十岁的李明湀举手发问:“皇爷爷是说,石油就跟煤铁一样,是绝不能放弃的宝贵资源!?而波斯湾那里就有很多石油!?”
李克载皱眉,想要训斥儿子,李肆笑道:“没错,是这样的。”
李明湀继续道:“那就得占住啊!花多大代价都得占住!若是让别国得了,咱们rì后再夺,不知要花多大力气!”
李肆叹道:“问题就在这啊,那东西要几十年,甚至百年后才有价值,而现在就去占住,就得花很多钱。这些钱都是从大家身上来的,大家还想着办其他要紧的眼前事,怎么权衡呢?”
李明湀挠头:“是啊,若是皇爷爷替大家作决定,就算百年后大家知道这是正确的。可大家还是要抱怨皇爷爷。”
小孩子随口就道破了此事的关键,李克载面上苦笑,心中却隐约得意。大儿子xìng子像自己,敏行缓思。二儿子却有些像爷爷,敏思缓行。
李肆点头赞许,皇三代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李明湀,李克载的长子李明綦xìng子有些刚烈,跟他爹一样嗜好军学,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舰巨炮主义者。其实不是当皇帝的好材料。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干涉下一代的立储事,立储之事,他跟李克载并没商定出一个万全之策,翰林院乃至其他贤士也都认为,此事是古往今来第一难题,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最后只能以立长为根基,建皇室评议会作为应急保障体制。再以翰林院、政事堂和两院为第二层保障,大判廷为第三层保障。
好在英华皇帝之位已是半虚。国体的权力更替核心正渐渐转到宰相上,不会如旧世那般全系于皇权。有这三层保障,皇位传承应该比旧世王朝稳定得多。
历史终究有自己的走向。二十年后,英华第三代皇帝并不是李明綦,正是眼前这个眼珠子转得滴溜溜的小男孩。那时的太子李明綦因战舰失事殉难,太宗哀痛卧床,不能理事。皇室评议会第一次启动应急预案,替皇帝作出决断,李明湀被立为太子,次年登基。英华政局虽有动荡,但李明湀在位四十年,足以配享“世宗”这个庙号。
此时李肆和李克载自然不清楚历史的安排。只是基于李家的传统,自小就在培养子弟的政治触觉,不是为掌权,而是认清自己身为皇室成员的权责范围。
李肆再笑道:“所以呢,皇爷爷我不准备背这些抱怨。”
李克载一怔,父皇意思是……
李肆看向李克载。感慨道:“这支铁甲蒸汽舰队是新的设计,多加了火炮,每艘战舰的建造费用是四十万,每年维持费用是十五万。当然,对比现在每年四千万的海军预算来说,负担也不算太重。可再加上欧洲舰队、欧洲派遣军,东洲都护府、红海都护府,以及扶持黎人的费用,这就是三千万额外支出。”
接着他再举起手掌:“天竺战事有天竺赋税托底,可以暂时不计,西域军费是五千万……”
收起两指再道:“如果苏伊士运河工程上马,不计工程费用,只是控制埃及和红海两岸,每年至少又是三千万。”
李肆叹气道:“加上陆军的六千万,军费常支是一亿,战时特支一亿两千万,占国入二分之一,这怎么不是穷兵黩武?”
李克载默然,不谈两院和政事堂的权争,就说这场寰宇大战,即便他个人热心军事,也觉得英华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为百年后所用石油去占波斯湾这事,只是最超前于时势的一步,像在欧洲、东洲、西洲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在李克载看来,都有些好大喜功之嫌。
即便是有明显大利的苏伊士运河工程,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民间有些人甚至拿杨广开凿大运河灭隋的例子,在报上讽谏此策。
但身为太子,身为父亲的崇拜者,他必须维护父亲的权威,李克载道:“这些只是庸人算计,英华置身寰宇大局,趁此大战定下百年大势,所得大利,岂是每年区区几千万能比拟的!”
李肆为儿子的孝心欣慰一笑,再板脸道:“常人看一步,圣贤看十步,疯子看百步……看得太远,就是疯子。”
接着李肆摆手,暂时不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又如“庸人”一般算计起来,“军费里有近亿是临时筹措的,不计入常费格局。再除开官僚爵金和治政之费两亿,剩下的盘子就只有一亿上下。”
“国家要大建学校,为工商官府输送士子,还要大兴救济,安抚时势急进下受害的民人,这些事以东院为主发声。大建铁道直道,海河港口,便利商货来往,补贴新兴产业,鼓励匠学专利,扶持百业兴旺,既是生利,又是吸纳人力,这些事以西院为主发声。”
“安抚救济藏蒙,融乌斯藏、天山南北、漠北漠南为国家一体,推动辽东以及海外殖民,这是政事堂的当务之急。而笼络周边各国,维持中洲共荣之策,要翻搅寰宇之势,又是通事院之责。”
“这些开支的总盘子,就只有一亿。我虽已交出财权,可国费支出格局已成,宰相所握的财权实际就只有这块盘子。国家已大,战争之利已不如以往那样来得快,来得直接。而寰宇变局的红利,也因两院和政事堂还未握足权柄,没有通盘认识……”
李肆絮絮叨叨一通,末了总结道:“因此,袁应泰以此事入手,叩问财税之权的边界,希望扩大财权,这是尽责之为。不如此,他绝不是称职的宰相。”
李克载脑子有点晕,很不情愿地道:“那么父皇的意思是,就容宰相过问军费?如此步步行下去,宰相又涉军权了啊?今rì宰相能查看某项军费开支,明rì就能查看所有军费细则,然后与两院联手,议削军费!军费之权不在手,军权又怎能握住!?”
李肆皱眉:“刚才我都说了,宰相和两院不涉军权,不过问军费,自然看不清这些军费起了什么作用。让他们不成天只喊着削减军费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看清楚。”
他再缓了语气:“这是这么一来,他们也能对军费花得值不值指手画脚了。像我要建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这事,他们肯定就会反对……”
李克载依稀有了领悟:“父皇是说,这又是一场相争,如同四十年才还政于相,才立起政党竞相之制一样?”
李肆点头:“不争又哪知权柄真义在于一个责字呢?地球赤热之地,民人躺在树下,仰头就能吃到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他们能觉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
李克载脑子晕得更厉害了,学生们更是一个劲地眨眼,个个都是猴子跳水:噗通。
“父皇要怎么争?”
李克载索xìng不想了,直接请教方略。
李肆摇头:“不是我争,是你争……”
看着愕然的李克载,李肆点头:“这争不只为胜负,更是为立下百年相争的规制,就像是今世党争一般。我已经不适合再站在台前了,我与大家争,这争就是虚的。所以需要你去争。只要你抱定以大义为根,以国法规制为器之心,你尽可放手,循着本心去跟他们争。”
李肆加重语气:“等我退位时,这场大战应该还没打完,我相信你会护住你该得之权,领着英华打赢这一战,揽得最大之利。就为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争赢他们。”
说到这,李克载再也承受不住,跪拜道:“退位之事,还请父皇三思!”
李肆扶起儿子,再环视两眼雾茫茫的第三代们,忽然觉得,有些话,可以提前在这里说说。RS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父子论人人皆一
“有人说,这些年来,我英华立两院,立宰相,立政党,这都是旧rì三贤党的yīn谋。现在我要退位,也是三贤党所谋,他们要的是虚君乃至无君。其实这哪是yīn谋呢?这是阳谋,又哪里有三贤党呢,我就是三贤党。”
李肆一语道出,李克载和皇三代们一惊,尽皆屏声静气,等着下文。
“我经常说,华夏终有一rì,不再需要君王。此事非我虚言,也非旧儒旧墨以及今世大同党那些人所说的大同之世那么飘渺,百年应该太早,三百年太迟。”
“这并不是说我英华必定逃不过倾覆的一rì,皇英大宪被弃绝,天人大义要破灭。恰恰相反,当天人大义深入人心,人人可倚其为君王时,我们李家所坐的龙椅就是多余的了。到时是后人顺应时势,将君王之位让给上天,让给人心呢,还是将这君王之位变为国家的门面妆点,皇帝类同翁仲,这就是后人自为之事。”
看了看有些忧虑的李克载,以及有些惶然的第三代,李肆再道:“你们要牢牢记住,此时已是今人世,今人世的皇帝,终将迎来这一rì。没有如此自觉,而是将自己当作旧世的君父,那就是与上天相抗,是挡浩荡时势之cháo。那时非但是华夏之祸始,也是我李家之祸始。”
“你们肯定要问,那是不是自视为翁仲,不干涉国政,如此就是顺应时势,是国家之福,也是李家之福呢?”
“当然不是,克载,就如我让你放手去争一样。只有当人人成士,或者说是人人自以为士,自以为天人大义在心时,才是皇帝谢幕的时候。皇帝一rì有权,就一rì有责。这些责任是不能逃避的。所以我说虚君乃至无君之rì,百年太早。”
李肆说到这,李克载注意到了父亲话里有玄机“父皇。人人自以为士,这岂不是说国人躁狂之时?既是躁狂,又怎能退让?”
李肆欣慰地笑了,论君只是铺垫,今天他要跟李克载和皇三代们谈的是人世真相。
“人人成士,不过是虚妄,就如大同均平一般。永不可及……”
果然,这转折很大,李克载是若有所思,皇三代们年纪太小,就觉得皇爷爷的话上天入地,一会烈阳一会寒冬,着实把握不住,都有些发晕。李肆倒不指望他们有所领悟。而是如华夏传统教育那般,先灌进去,随着年岁增长。再一点点理解。
“我们就从……何谓今人世说起。”
李肆再一转,李克载也有些发晕,一股熟悉的感觉弥漫在心。小时他经常听父亲跟段宏时辩论,两人也如这般,好好说着这事,忽然一下就飞了,等你跟着飞上去,呼的一下,话题又入海了。只有坚持下去,跟到最后。听两人绕了一大圈,忽然回到原来的话题,此时才彻悟,原本的话题已经解透了。
因此当李肆问他:“今人世与天人大义,孰为因果?”李克载咬咬舌尖,鼓足心力追了上去。
“今人世根底是银钱衡人度世。天人大义,也即是天人三伦,是护持今人世的人心之根。银钱衡人度势之cháo在前,大义在后。二者相交,再相互融汇,乃成今人世。”
李克载的回答是标准案,大义的根底是各种学思,这些学思早在百家争鸣前后就已奠定根基了,如同西人的希腊时代。只有当时势演进到某个关口,给了某类学思成长的机会时,这些学思才可能跻身成为大义。而这可能xìng,还需要李肆开新世之引领,才能变为现实。
时势在前,大义在后,二者又是相互作用的。时势没有大义配合,无法越过关口,鼎革人世。大义没有时势之根,依旧只是零碎的学思涌动,不可能上升为完整的大义。
李肆再道:“因此看人世之变,根底在时势,时势根底又在天人之变,我们就不能陷于大义之中,就不能去究是非,不能拷问功罪德,不能有褒贬之心。以近于上天之眼俯瞰人世,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先将心提到这个境界,我们才能将人世种种看得真切。”
这个好理解,李克载下意识地就将这个过程当作佛家禅定,或者道教入定,闭眼沉心,再睁眼,向父亲点头,示意作好了准备。
李肆点头,话入正题:“你的回答有对有错,时势在前,大义在后。但是当你以此心再看大义时,就会发现,我们所谓的天人三伦应于时势时,其实是对时势的概括,而当我们再加入褒贬,加入人心所望时,这天人三伦才变作大义。”
“人人成士为何是今世所向,又为何是虚妄,这就要从第一条,普天之下,人人皆一说起。西人有类于我们之说,就四个字‘人人平等”这四个字直入主题,虽适合用作人心武器,却未解释因果,更为你所说的躁狂遗下隐患。”
“今人世下,人人平等并非是一种愿望,它说的是一种人之相织的法理,对比旧世,是靠血脉、贵贱、等级和种族组织人世,这些组织的法理应于个人上下,出身即被限定,难以更替。”
“我华夏旧世儒家治世,以科举破出身,虽再凝成礼教这层法理,未能尽脱旧世,但也算是旧世巅峰,所以才造就千年华夏。”
“而银钱数度之势崛起后,人的勤劳才智都有了价值,这些价值不再依赖旧世法理才能变现。而是通过一只无形的猛兽汇聚起来,像是一个市集,在这市集里换到银钱。因此人不再依赖旧世法理才能温饱,才能得富贵。”
“今人世下,人的存世之道从通过效忠于某个人、某类人,变作了效忠于自己。他的价值不再是所属某个人、某类人的衡量,而是那只无形猛兽的衡量。而衡量价值的尺度,又是可换万物的银钱,旧世组织人的法理就此破灭。这部分内容老师在《三代新论》里已有详尽著述,你也自小就懂。”
“今人世下,人的存在,人的价值,不再由另外一个人。或者特定的一群人决定。也不再由他的出身,他在人世中的地位决定。他的未来不再必须依附于既定的他人身上,与他自己的意愿无关,他的命运由他自己决定。人人平等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只是主脉,是以上天之眼来看。今人世并非是鼎革一切,狮虎之争的道理你也懂,有些东西,例如国家,例如劳心劳力之分。依旧是经世不移的,这些东西掺杂而下,让人人平等之势变得斑驳不纯。”
“但这不妨碍它成为今人世的时势之首,也不妨碍它成为天人大义的第一条。就像是古人说到治国就是三代之治,说到作人就是百行孝为先,被视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一般。不管人人平等被各种现实,各类学思怎样扭曲,在今人世里。它终究是颠扑不破的,除非……”
李肆的思维继续发散跳跃,想到了除非科技腾飞。能源无限,那只无形的狮子不再是虚无缥缈不可掌握,可以jīng确地为人所掌握,由此狮虎合一,步入所谓“社会主义”的科幻时代,那时人人平等的大义才会变作真切现实,可也就在那时,人人平等的社会基础也将被破坏。唔……想得太远了,终于找回了一丝身为穿越者的自觉啊。
收束思绪,李肆又被一缕名为“由”的丝线拉住。情不自禁地抒发道:“其实人人皆一也好,人人平等也好,勿论东西,都在谈一个终极之梦。那就是由,华夏虽重集体,也要谈超脱。谈立地成佛,谈知行见xìng,谈入圣之道。而西人更直接,就谈随心所yù,谈解放一切。”
“勿论东西,勿论各类学思,各个大义,终极之梦都是由。西人大宪章,文艺复兴,启蒙动,都在谈人的解放,未来还有类于咱们英华的天人大义,也是由第一。现在的大同新义,未来的什么主义,追求的也是人的终极由。它们之间的差别只在于途径不同,有实现个人的由而得整体的由,有实现整体的由而得个人的由,但终究都要着落在由这一点上。若是没有人人平等为基础,又怎么能谈由?”
李克载的思维真有些跟不上这些跳跃了,小心地问:“由?是不是就是我们天人大义所谈的上天许人自利这一条?”
李肆点头,接着又摇头:“是,也不是……”
看看迷惘的李克载,李肆再笑道:“你可以暂时忽略不是这一点,当作是吧。”
不解决之前的问题,当然不能深入新的问题。李克载便道:“天人大义第三条,说的就是自利而不相害,那也便是说,就如只重自利就会相害一样,所以我们要与他人相互让利,以求共处大利。由此而论,由同时也意味着不由,这是不是就跟父皇刚才所说的人会陷入躁狂,自以为成士有关?”
李肆拂须笑道:“接近了……”
他慨叹道:“我华夏重集体,士庶之分沿袭数千年,分法虽不同,这划分却是一直存在的。士庶之分不能看作是旧世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是我华夏胜于欧人,能在今人世重居寰宇主位的根基。而人人成士之梦,更是我华夏胜于欧人的一项保障。”
“今世大义是人人皆一,人人平等,士庶之分不可避免地要渐渐消去形骸,但这不意味着人心中没有这一道沟壑。士庶之分不再是一种地位之分,而是人心境界的高低之分。只要坚持这一点,让大家始终看到有人人成士这一桩理想,意识到人人并非是士,未来终究有希望。”
说到这,李肆终于绕回到开初的主题:“人人成士为什么是虚妄?就因为不管人学识再多,知天道再多,人人相较间,总有人心之差。就如禽兽有强弱之分一样,人也有强弱之分。美与丑、健康与残疾,人有差别,就有强弱。而在人心上,也有这样的强弱之分。如果我们以谁更知大义,谁更近天道,谁能更摈弃血气,比他人站得更高看人世为强者的话,那强者总是少数。而这强者,我们就称之为士。”
“今人世之士,身负的最大职责是什么?”
李肆此时语气相当沉重:“那就是抑制世人的人xìng之劣。”
李克载暗暗抽气,人xìng之劣……
“没错,人xìng之劣,由,不管是个人由,还是集体由,或者我华夏天人大义里的自利,这其实都发端于人xìng之劣。”
“就如人人平等本是概括时势,却被引为大义一样。甚至大多数人都将人人平等理解为结果的平等,所以要求均平,而无视这是在说人该自觉,该自己掌握命运,这样的人心,也来自于人xìng之劣。”
听着李肆这些话,将英华的天人大义,将自己一手开创的新世,描述为人xìng之劣的体现,李克载在情感上着实难以接受。可面对平静的父亲,他又很清楚,父亲是在说天道,在说人世真相,这些话没带一丝感**彩。(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自私、无私与外利
“人xìng,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李肆唏嘘着,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另一个位面的喧嚣之论。
“为何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人xìng之劣?因为这些梦想,大义,根底都是一个:自私。”
“与这人xìng之劣相较,人xìng还有另一面,譬如亲情,亲情发乎天然,由此延伸出忠诚、奉献、牺牲,这些都可以归为无私。”
“人无群不居,有群乃chéng rén世。也是靠群聚,人才一步步从上古之世走到现在。自私和无私的劣与良并非道德审裁,而是以群体之利来衡量。”
“人有自私,人群才有了纷争,才生出贵贱,自私是人要脱于群体,凌压他人的本因,所以才说它劣。而人无私,又是维系群体之根,所以说它是良。”
“儒家言人xìng本善,法家言人xìng本恶,以此相较,自私乃恶,无私乃善。”
“那么人之本xìng,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再看这善,从另一面来看,也有求不变,求族群之佑,求他人之佑,不愿也不敢自立,所以要求个一,因此要将人xìng归于一的想法,本身就已自设立场了。儒家言人xìng本善,所以可由他们教化,法家言人xìng本恶,只能以法削锢,都是在求善。”
李肆目光悠远,这一世五十多年所历之事在心中淡淡淌过,他将其中一缕拾了起来:“可为什么求善反而得恶呢?我们都说,上天罚行不罚心,人心,就是人xìng所映,投于善乃善,投于恶乃恶。善恶自私,不过是器。人xìng应于天道,我们能以器度量天道,但不能说度量所得就是道,就是本源。”
李肆慨叹道:“无私发于血脉,如母护亲子,禽兽亦有,唯人能脱于血脉,将这无私应于族群,应于国家,应于义。自私更是生灵本能,一言蔽之,弱肉强食而已。但唯人能脱于禽兽,以智以力近天道,取天地万物之利。”
李肆向孙子孙女们提问了:“那么人世之所以能不断演进,乃至入今人世,是靠无私,还是自私呢?”
课堂中,一支支小手高高举起,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绵延群山间,依稀能见南北山巅都披着皑皑雪纱,一条小河蜿蜒曲折,辗转于窄峡之间,待到北面那入云雪山清晰可见,几如一道巍峨城峦拦在眼前时,小河也转入一座宽阔山谷,眼前豁然开朗。
小河、高山、白雪,还有chūn夏之时,绽放于山间的野花,簇拥着山谷间摊开的片片屋舍,一座不大的城堡耸立其中,接近于藏式的白墙黄瓦被碧绿草原衬着,有一股脱俗的洁净感。
本如画卷般的美景,却被团团硝烟和橘黄焰火玷污了,本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之地,笼罩在枪炮齐鸣的喧嚣声cháo中。
廷布,布鲁克巴(不丹)的夏都,辛托卡城堡,第巴的夏宫,正遭受着上千敌军的围攻。这些军人枪炮俱全,服sè乃至肤sè纷杂,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号,其中一面红底黄金双身团龙旗最为醒目。
城堡外墙上,穿黄批红的兵丁乃至喇嘛们正以弓箭和鸟枪们抵抗着,可在准确而密集的弹雨下,守军数目不断减少,更有开花弹在墙上炸开团团烈焰,将一个个人体抛下城堡。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脚下一晃,接着响起如雷欢呼,其间夹杂着的凄厉喊叫就如浪花一般,很快消失无迹。
“总司,我们已经炸开了城门,土王完了!大家伙正请总司示下进城的路子!”
“路子?还有什么路子?咱们又不是官兵,该怎么着都随意!不过金银珠宝都留足了,咱们这一战可还有方县尊的份子。没有他的关系路子,没有他送来的火药,咱们哪能这么轻易就灭了一国?”
城堡侧面一座山坡上,一个端坐马扎的老者吩咐了手下,再看住已陷入硝烟和人cháo的城堡,拍着膝盖,快意大笑。
“哈哈……真没想到,我周昆来,居然也有提兵灭国,逞不世之威的一rì!”
老者叫周易仁,真名周昆来,他口里所说的“方县尊”,就是方钟县现任知县方仲孝。前年布鲁克巴的第巴与他周昆来翻脸,起兵征剿,一路追杀到方钟县。却没想到英华已征服天竺,布鲁克巴所仰赖的德里皇帝垮台。
英华孟加拉乃至天竺当局手里积着太多要务,布鲁克巴兴兵犯境,冒亵天威,而后又惶恐请罪,求请宽宥。(.)这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根本没功夫计较。可方仲孝觉得这是个机会,疏通了孟加拉当局的关系,争取到了武力问罪的事权。
英华治政天竺的班子都来自孟加拉,殖民孟加拉多年,文武官员都已养出王道霸气。布鲁克巴区区小国,竟敢冒犯天威,不是正在接收天竺的关口,早就发大军讨伐了。现在有遭罪事主自己去讨债,正好。
再说布鲁克巴在名义上还是旧世华夏的藩属【1】,如同锡金、尼泊尔等地一样,都还算不上什么国家。当局也正在争论处置这些势力的方略,不管是收是扶,放恶狗先去咬一通,好处多多。
于是周昆来的“雪山公司”就这么现身了,作为“军事承包商”,组织起上千佣兵,轻而易举打败了布鲁克巴的军队,先是破了王都普那卡宗,再攻夏都廷布。
铲除“反英派”,扶持“亲英派”上位,讨得战争赔偿,这就是雪山公司的任务。而周昆来公私兼顾,将这个任务转换为铲除“反周派”,扶持“亲周派”,为孟加拉当局、方钟县讨得赔偿的同时,也为自己挣下厚利,这是顺理成章。
将心比心,周昆来允许公司佣兵入城堡随意行事,也是一个道理。佣兵为什么甘于过舔刀嗜血的rì子,图的不就是烧杀劫掠么?为此周昆来还很看不起佣兵中的那些本土军官,老是想着什么圣武之义,仁人之心,真不如rì人韩人、锡克人乃至廓尔喀人实在。
“对了,把黑子叫过来……”
接着周昆来想到了什么事,觉得该清理一下首尾。
一个三十上下的jīng干汉子被带了过来,周昆来示意随从退开,然后一手拄拐杖,一手扶腰间,起身来回踱步,好一阵后,才骤然道:“黑子,你会怎么回报安国院!?”
那叫黑子的汉子一惊,下意识地要去摸腰,可惜,他的短枪已被收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国院一直在盯着我吗?而你跟在我身边三年,不就是要寻着足以置我于死地的事情?”
周昆来眼中蕴着洞彻世事的深沉:“尚幸你们锦衣卫不是大明的锦衣卫,我周昆来种鸦片贩人口,坏事干绝,却没对着国人干,都在祸害外人。你们寻不着足够的罪证,没办法治我。”
黑子眼瞳紧缩,淡淡道:“可你眼下纵容佣兵烧杀劫掠,安国院就不再是孤军作战了,只要联手东院,扣你一个不仁败德,坏我英华国誉的帽子,再加上你早前那些烂事,杀你十遍都不够!所以,你现在要灭我的口?你就不怕种下更大祸患?”
周昆来哈哈一笑:“打仗嘛,哪能不死人呢,发兵以来,大小十多战,你能活到现在,都是我在刻意照顾啊,不过呢,咱们都是华人,在这异乡之地,总有一份人情在,我唤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
他冷冷盯住黑子,沉声道:“一万两,写一份具结给我,该怎么应付安国院,不必我教你,你可以跟着我继续吃香喝辣,绝无亏待!”
黑子冷笑:“一万两,出手真大方啊……”
接着他哈哈笑了:“周昆来,你真以为是我安国院的人?”
轮到周昆来眼瞳紧缩了,不是安国院的?难道是军情部,那可就糟了。不过……军情部怎会对自己感兴趣,不都在忙波斯、奥斯曼那一摊生意吗?
黑子再道:“安国院对你早就不感兴趣了,他们现在都盯着乌斯藏那帮第巴子孙,我是刑部的人,刑部军国司特勘署jǐng事。”
刑部……周昆来呵呵轻笑,安国院都不怕,他还怕刑部一个小小军国司?安国院在国中威名赫赫,专司“靖平军国事”,也就是侦办叛乱、邪教、卖国以及所有危害国体和大义一类的大案,接的是早年禁卫署那一摊活。刑部军国司虽也挂着个“军国”名头,却是查处这类案子涉及一般刑案之处,而实际运作中,江湖黑道一类不被安国院放在眼里的事务都由刑部军国司管,二者权力和能量等级差得太远。
见周昆来轻蔑,黑子也不着恼,继续道:“你敢杀我,别说你,你整个周家,你的雪山公司,都会灰飞烟灭。好笑?不,你好生记着,我叫秦秉瑜,我父亲是秦新一……”
这个名字出口,周昆来真的懵了。
秦新一,刚刚卸任的刑部侍郎。这个品级的官,对周昆来说算不了什么,甚至都已经卸任了。
不过黑子显然不是拿他父亲的官衔来压人,让周昆来懵住的是秦新一此人的来历。
秦新一很特别,首先就特别在名字。这个名字是他在二十年前改的,那时他还叫黑田信英,更早时叫黑田六兵卫。出身rì本萨摩藩底层藩士,萨英之乱前,就效力于英华的江南行营。而后将若干rì本同行整合为新选组,专司大案要案的缉捕之事。在西安行营办理刺杀皇帝的大案中立下大功,入籍英华,改名秦新一。
改为秦姓,是源于萨摩藩的岛津氏自称源自秦始皇遣徐福渡海来东瀛的童男童女,这些先祖都冠以“秦”姓。如这十多二十年里,rì本正兴起的改姓热一样,原本只存在于旧世的“华族”概念再度兴起,rì本人纷纷循着祖辈自述的来历,改了汉姓。
岛津家的秦已是rì人中的第一汉姓,其次是“齐”、“楚”、“鲁”、“燕”乃至“越”这些战国时代的国名。这股“述汉溯祖”的热cháo,跟反抗幕府统治,要求在rì本确立天人大义的天人党运动合二为一,正在瓦解rì本自立千年的传承。
当然,对秦新一和秦秉瑜父子来说,rì本之乱已跟他们无关,他们现在是正牌的华人,是回归祖先所在大家庭的浪子。他们心中的天地,与英华国人重合。
黑子,不,秦秉瑜提到他父亲秦新一,周昆来变sè,也不是因秦新一本人。尽管秦新人以rì人出身,竟然能作到英华的一部侍郎,其人能耐不言而喻。但对周昆来而言,刑部终究只管国内之事,只管刑案,跟他没有太多交集,让周昆来真正胆寒的是秦新一的上司。
“甘尚……可好?是他派你来的?”
好一阵功夫,周昆来才镇定下来,可出声询问时,咽喉已干涩至极。
“甘尚也已卸任,现在家中颐养天年,但还挂着翰林学士的头衔。”
秦秉瑜肃容答道,甘尚就是甘凤池,几十年来浸yín缉捕之事,升到刑部尚。对周昆来而言,甘凤池就是他平生唯一忌惮,他最怕的就是甘凤池还记得他。他早年在江南跟皇妃娘娘都碰过面,有过交情,但自认是小人物,皇妃娘娘自不会在意他,可甘凤池不一样……
见周昆来一身气势瞬间消散,秦秉瑜微微一笑:“至于我么,虽不是他老人家派来的,他却知道此事。”
周昆来颓然坐回到马扎上,就算秦秉瑜此言有虚,他也再没半分想收拾秦秉瑜的念头。当年他逃出江南,就是想躲开甘凤池,可以zì yóu逍遥。没想到啊,即便是万里之外的天竺,竟然也纳入华夏之土,而他也已年过六旬,还能往哪里躲?
猛然转念,周昆来霍然起身,逼视住秦秉瑜,眼中满是炽热:“一半!黑子,不,秦jǐng事,只要你代为遮掩,堡中所得金银,我让你一半!”
秦秉瑜眼神也闪烁起来,但他摇头道:“若你还是任那些佣兵烧杀劫掠,我要遮掩的代价太高,即便是一半金银,也保不住我的前程。”
周昆来一跳而起,都忘了自己一条腿是废的,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向扶住他的秦秉瑜道谢后,扯着嗓子朝远处的部下喊道:“赶紧去招呼那些兔崽子,入城改行军法!官兵的军法!谁敢乱来,我周易仁拿名号保证,他不止要被送官,这一辈子也别想再挣这一行!”
所谓官兵的军法,就是在外作战,可以明抢,但不得伤人。得他这一声招呼,那些正黑着脸的本土军官变了脸sè,急急朝城里奔去。
“这样就可以了?咱们好好谈谈……合作?”
“合作?是啊,我跟在你身边,为的也是合作。不过不是眼下的事,而是其他事。”
“其他事?”
“布鲁克巴,方圆千里,人不过寥寥数万,一县而已,根本就不足以逞豪杰之能。眼下寰宇大战,太多地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了。”
看着周昆来再度紧缩的眼瞳,秦秉瑜低声道:“比如……波斯。”
周昆来额头开始出汗:“你、你不是刑部的么?”
秦秉瑜嘿嘿笑道:“我也在给安国院兼差。”
周昆来皱眉:“安国院也不管外事啊?”
秦秉瑜声音压得更低了:“军情部也发我一份薪饷。”
见周昆来无语,秦秉瑜终于揭破底牌:“其实,我真正的东家是通事院。吴大将军亡故后,西域大都护府在谍报事上的手脚把得没有以前那么严了,通事院想走另外一条路子,在波斯甚至奥斯曼人身上下力,而你,周易仁,有本事,有名望,有野心,正合适铺出这样的路子。”
周昆来思绪正陷于迷乱中,这是要给官府办事了?怎么可以?这么多年来,他求的都是逍遥自得,跟甘凤池分道扬镳,乃至逃出本土,在天竺另开局面,也是源于这样的理念之差。
即便甘凤池能坐到一部尚,正二品大员,他也没后悔过。为官府办事怎能快意恩仇?怎能呼风唤雨,为所yù为?
可现在,他还是逃脱不了官府这张大网,他能拒绝吗?听秦秉瑜这话,他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能在天竺逍遥,是托了官府的福。官府本就有意暗纵他们在外为非作歹,乃至养肥了他们。现在需要他们替官府办事,说一声不,后果远远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么简单。
秦秉瑜拍拍周昆来肩膀:“一半就免了,我只要三成,别把眼光放在这种小地方。他rì能入波斯,那是何等财富?”
周昆来喘了片刻,决然道:“干!”
他不得不干,秦秉瑜瞄上他,要他暗入波斯,就是看中了他向波斯贩运鸦片所建立起来的关系网。虽然晚节不保,还是沦为官府鹰犬,可有大利放在那,他也不再纠结了。
“秦jǐng事,通事院……为什么这么上力呢?”
“这是事功,谁不想得呢?通事院就愁不如军队那样,有一个军情部可以干这些脏活,所以才找你这样的人。”
周昆来随口问了一句,秦秉瑜也随口答着,可心中却道,这背后的弯弯绕绕,我都不太明白,你这种人更想不清楚。
就在秦秉瑜与周昆来各怀心事,同时默默看住沦陷的城堡时。西面一千三百公里外的德里,被改作天竺大都护府的皇宫里,天竺大都护,开国公,大将军贾昊正在训斥一人。
“我知道你们干了些什么,你们在国中说动通事院,借通事院之手翻搅他国。你们在海外说动院事,让他们用选人票威胁袁应泰,压住两院追问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的提案。你们甚至还直接扶植豪勇,建私兵备战。现在,你们直接找到我,要我向政事堂,向两院,甚至向皇帝提出远征波斯的呈请,你们西洋公司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贾昊虽不如吴崖那样,以百万人头立下赫赫威名,但他主理天竺军政多年,所管属地比照旧世,几乎就是另一个王朝,养出的威严气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对方唯唯诺诺,作揖不断,就差下跪了。
“我们西洋公司,在拓土争利这事上,其实跟朝廷,跟大都护之利是一致的啊……”
那人惶恐地辩解着,贾昊冷哼一声,顿时又打了个哆嗦。尽管身为西洋公司总司,背后所倚的司董们都是国中巨阀,可面对这位,却是一点也拿不起翘。
“是不是能打波斯,什么时候打,怎么打,这都是我的职司,轮不到你们西洋公司插嘴!而这职司又岂是能以银钱衡量的!?三十万,嘿嘿,你们这胆子……”
让贾昊近于暴怒的就是这事,西洋公司的总司竟然拿着三十万的银票上门来找他,求他尽快出兵波斯,尽管这三十万名义上是“捐”给大都护的,可这行为的实质,正触了贾昊的逆鳞。
“趁着我还能压住怒气,赶紧滚……”
西洋公司是英华征服天竺的第一助力,而且对方是以“捐献”的名义给钱,也找不到名头治罪。贾昊只能训斥一通,然后赶人。
这话出口,西洋公司的总司撅着屁股,乖乖退了出去,到门口时再被贾昊冷眼一瞪,赶紧拿起桌子上那张粤盛银行的银票,擦着汗出了门。
“这真是大利之世啊……”
许久之后,贾昊怒气消散,低声唏嘘道。
“四哥儿,待外利已尽时,我们华夏,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他紧锁眉头,任那忧患在心胸中翻滚。
未央宫,皇室学堂里,李肆点头道:“没错,就是靠着自私,人才能化天地万物为利,推着人世不断演进。对人而言,外利在于天地自然。”
第一千零二十章 论文明
“若人与禽兽无异,自会安于穴居,茹毛饮血,千年不移。可人学会了钻木取火,学会了驯养牲畜,学会了耕种,变野物为黍稷稻麦。人更学会了伐木为居,织造麻丝,烧土为陶瓷。这一切看似源自人胜于禽兽之智,可这智背后却是yù,想要免除饥渴、寒冷、疾病、猛兽和天灾等等威胁,想要过得更好的yù望。”
说到这,李肆再小小一岔,开起了玩笑:“人未脱于禽兽时,说不定禽兽中也有犬儒,它们会将这yù指为贪婪,它们会说,咱们禽兽百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禽兽只要活着就够了,为何你们非要摆弄奇技yin巧,贪于口腹豪奢之yù?你们是要弃绝禽兽道统啊!滚!就这么着,才有了人,而坚持道统的那些禽兽,依旧还是猴子狒狒之类。”
孩子们格格笑出了声,李克载两眼发花,心说父亲你的话题已经飞出太阳系,直奔浩瀚银河了。
李肆也意识到了偏题太远,话头又转了回来:“自私为何被人下意识地归为恶?就因为自私与贪婪常常混淆为一。古人云,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西人公教也将贪婪列为原罪。以常论言,贪婪意为所yù超于所需,那么到底这‘需’的界线在哪里呢?如果只是温饱得存,我们人又何异于禽兽,甚至就没有人的存在了。”
“以我们天道所论中庸来看,自私不是问题,当yù超于需这条界线时,自私变作了贪婪,问题在这条界线上。”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注意这话里的‘竞’字,你们也看过但丁的《神曲》,里面就讲到,贪婪的本质是热衷于通过金钱或权力,寻求超于他人的优越感。也就是说,贪婪之yù的本质是‘胜过他人’,因此这需的界线就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强弱之分,是时刻变化的。即便都是茹毛饮血,人也会挑拣,分出优劣,即便都锦衣玉食,也各求高雅豪奢,以求胜于他人。”
“贪婪还只是‘求胜之心’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嫉妒,都可以用一个‘竞’字概括,这也是自私的一部分,甚至是自私推着人世不断演进的本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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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料、丝绸、瓷器、茶叶,这是人之所需吗?都是奢侈之物。靠着对奢侈之物的渴求,西人完成了大航海,发现了美洲,找到了金银矿藏,然后来东方换这些奢侈物。有了金银,尤其是白银,银钱之狮才在华夏有了意识,将原本的奢侈之物化作真正的财富,进而推着越来越多的商货流动起来,人也渐渐有了自立之根。”
“我们将自私归于恶,是因为自私带来贪婪,可只看贪婪,也并非纯是恶,甚至就人世之变而言,我们反而该褒扬贪婪。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下意识地将贪婪归结为恶,由此上溯,也将自私论为恶呢?”
“原因不在自私和贪婪本身,而在它们将人心引向害人得利的一面。刚才我们说到,人以天地万物为外利,人之所以能chéng rén,乃至人世不断演进,是因为能以智以力近天道,不断拓展这外利。但人又总有强弱之分,于是在人这个群体之内,又有了强者夺弱者之利为己用的格局。”
“如果将人整体视为包括人和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总括,那么强者就如人一样,将弱者当作天地万物拓利。天道应于人,或者说天人合一,在此事上也能看到啊。”
说到这,李肆终于将话题从自私回归人xìng,再返于人世:“人xìng为何复杂呢?是因为它不是能用一个维度来衡量的东西,自私与无私,内利与外利,天与人,人与人,每一个维度都有左右极端。由这样的人xìng所汇聚而起的人世,更是一个在诸多极端中不停动荡着的群体。”
“在这种动荡中,我们无法窥尽人世变迁的道理,我们得不出一个恒定不变的真理,可以完美地诠释历史,可以引领人世向一个清晰并且同样完美的目标迈进。我们只能尝试去找到一条大致接近的脉络,然后用最jīng简的话语来概括它,这就是我们的天人大义。”
“天人大义不是梦想,它只是告诉人世一个方向,如果遵循这样的方向,在这个动荡越加猛烈的人世演进大势中,我们可以减少犯错的机会,并且即便犯错,我们还有补救的机会,不至于毁掉一切,从头来过。”
李肆看向依旧茫然的李克载,问道:“今天我要说这么多,这么散,话题这么大,其实还是要着落在我们英华这个国家身上,克载,刚才述及的人xìng和人世之说,应于国家,你有什么心得。”
李克载沉吟片刻,试探着答道:“国家若是一个人,寰宇就是一个小村,那么更重在自私而不是无私。更重在居强者位,夺弱者利。而以智近天道,化天地万物为利这一面虽也不能忽视,但得利太慢。”
“只看国家自身的话,国家之内,又重无私。毕竟公利有限,人人相竞,最终会成强者食尽弱者,夺公利为私,国家会从今人世退回古人世。”
这是实诚之言,比李肆一番让人头晕的玄论好理解,李肆点头再问:“这两层可以联起来看,依此所言,公利还重在外利。若是外利已尽,或者力竭而再不能夺时,我华夏会如何?”
李克载踌躇,这话不好直接说,李肆道:“就算有千年王朝,也有兴衰之变,衰时会怎样呢?”
不等李克载回答,李明湀举手道:“弱者的利没了,就该再自天地万物中取更多的利!”
李肆点头,再道:“这就说到人以智近天道了,可这一条有问,人智是应于国家呢,还是应于整个人类呢?”
李明湀眨巴了好一阵眼睛,无奈地道:“如果是匠学(工程),该是应于国家,可如果是数学、物理、化学这些道学,好像是整个人类的事。”
英华工程学发达,大匠比比皆是,靠着这些大匠和他们建起的工坊,所写的匠学著述,英华在钢铁冶炼、机械、酸碱化工、印染等行业上傲视寰宇。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天道院一面自力更生,一面不断引进欧洲科学家,可基础科学依旧还在追赶欧洲,只在跟军事有关的某些基础学科领域有零星领先而已。而这些基础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如今这个时代,工程学也渐渐脱离了工匠经验阶段,越来越受基础科学影响。
李肆微笑着再道:“除了人智,还有一些东西是今人世别于古人世的,将国家比作人的话,这些也是无私的体现。比如说……仁,今人世里,国家待人以仁,此势越来越明。”
“古人世里,即便也有帝王求仁,那都是帝王之心,而不是国家之心。国家具文之法里,杀人亦分几等,株连不绝。而今人世里,西人还立起各项具法,甚至建陪审团,不经审裁定罪就是非法,就是不义。而我英华也大兴法治,破开了血脉,绝了株连,人不经法司审裁就无罪,就连我这个皇帝,也不能越过法司,随意定人生死……”
话尾李肆有些话不由衷,他还是能随意定人生死的,但就跟后宫侍婢并非法定属于他一样,这个权力也不是他名正言顺能拥有的,他只能通过各种小动作去实现。而在安国院交由中廷和政事堂共管后,他搞小动作也更难了。当然,话又说回来,真有人值得让李肆动杀心,事情也已大到不必他插手。
丢开这缕杂念,李肆再道:“不管是智还是仁,都让步入今人世的国家渐渐相通,在此上,也有抑强扶弱,连成一体的一面。由此我们再看国家之内,人xìng自私一面,让国家夺外利,取天地之利,人xìng无私一面,又兴仁立德,维系一国为整体。但同时自私依旧推着国中强者掠食弱者,无私又有以众凌寡,持道德取利害人的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动荡之势。”
由人xìng的动荡之变到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动荡之变,李克载终于抓住了父亲一大通散乱论述里的要点:“那么父亲,这个动荡之势,到底要怎么去把握呢?天人大义论的该只是我们如何在这动荡之势中守住根本,而不是此势的脉络。”
李肆欣然点头,这些散乱论述都只是铺垫,是他要谈的正论下的各个要素,不将这些要素澄清,拿出来的东西就是空中楼阁。
“当年我登基时,将老师所著的《天人三论》放在后位,以示皇帝是半出世半入世,心倚天道。你也学我不立皇后,那我也就如老师一样,给你的后位上也放一本书……”
李肆终于道出了他的正论题目:“这本书讲的是国家乃至人世兴衰的脉络,国人都道我后知三百年,如果我不留下些什么,怎能对得起这个半仙之名。”
见李克载两眼圆瞪,像是以为自己要拿出什么“泄露天机”之类了不得的东西,李肆再笑道:“我这本书不是匠学之作,照着去做就能成事的,甚至看懂之后,也改变不了太多东西。我只希望你能作一个智者,看清时势之cháo。他**登基,依旧是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帝,只有看清时势,才能清醒地决定如何运用你的权力。”
李克载凛然,如孩子那般跪坐下来,这是授业传道,英华世风虽已大变,但在大事上,对父母、对师长,依旧要守古礼。
李肆道:“我这书叫……《论文明》,文明一词,释义众多。《易经》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舜典》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近世更多解以文治教化,与武略相对。我再加上仁,加上法,加上德,加上人世之智和人力之盛。囊括人世种种,为附义时,有华夏文明,欧人文明之分,也可总括为人之整体,为独义时,与蛮夷相对……”
李肆道出“文明”一词,想及刚才所述的那些片段,人xìng、自私、无私、公利、私利、国家、族群,乃至动荡之势,李克载心驰神摇,这就是天道啊。
太湖中,东山下,一座小小天庙立着,李卫如往rì一般,拄着拐杖出了庙堂,来到庙后的一片小树林,疏林错落有致,很是静雅,每株树下都有一个小坟头,用白玉石垒起,不显yīn森,就只觉得肃穆。
这是天庙料理的公坟,也以功德林称呼,李卫清理着坟地中那些烧尽的香烛,枯萎的鲜花,和火盆中的祭灰。清理到角落一处坟地时,动作放得更柔了,眼中也弥散着浓浓的哀思,还夹杂着一丝惘然。不起眼的深黑大理石坟碑上,刻着“艾尹真之墓”几字。
“就是这!”
“艾先生的墓在这啊,真是难找!”
“好简朴……不,根本就是寒酸嘛!”
“寒酸!?华丽就是亵辱艾先生,艾先生一名就足以永留青史了!”
刚刚整理完,一个年轻的嗓音响起,接着一堆少年涌到坟前,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这些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该是中学里的学子,个个网巾儒衫,生气勃勃。
李卫脸上本已升起一层怒意,可听到后面的话,怒意消散了,就轻声叱道:“这里是功德林,不得喧哗!”
学子们顿时收声,先向李卫作揖,再向四周一个环揖,向被他们打扰了的魂灵致歉。
看着学子们张罗祭礼,李卫有些意外,胤禛死后,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满人亲友外,也就是一些报界人士,很少见到学堂里的年轻人,听口音也不是满人。
他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祭奠艾先生?”百度搜索书书屋,书书屋手打,书书屋提供本书TXT下载。
学子们都摇头不已,觉得李卫这问题太蠢,守着艾先生的墓,却不知道艾先生是什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