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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九十一章 青出于蓝

    如果有谁对钟三日说:“你们三兄弟里,就数你最像你爹”,钟三日绝对会暴跳如雷,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他爹钟上位。当年他爹耗尽人情,把他弄进有“南太学”之称的黄埔学院,指望他学成后从政,结果他读到一半竟然翘学,转投了福州金融学院,气病了他爹不说,还搞得两家学院打起了嘴仗。

    钟三日以气死他爹为己任,孜孜不倦地叛逆着。金融学院毕业后,根本不甩他爹安排给他的本土事业,不但进了他爹最痛恨的福兴银行,还远涉重洋,跑到福兴银行里斯本分行创业,三年就升了分行主管。

    他的计划是在这里捞足资本,回本土后跻身成为福兴银行董事,然后在他爹面前抖开一份新的贷款协议,让他爹吐血而亡。他爹钟上位在天竺和珊瑚州的事业已经跟福兴银行绑得盘根错节,他可是听他爹痛骂那帮福建仔长大的。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在支撑着钟三日的“疯狂”复仇呢?

    是因为他“钟三日”这个名字,从小他就很自卑,因为他的母亲是日本人。按理说这事其实算不了什么,他大哥钟一南的母亲还是交趾人,而且百年前的郑成功在英华评价很高,犯不着因为这血统而自卑。

    可也没必要非得在名字上打清楚这个标签,把自己这出身到处张扬吧。

    钟三日大略懂事时,就跟他爹提过改名的事,他爹又是个老古板,认为名字是自己这老子定的,儿子怎能发表意见,坚决不同意。此时的英华民俗还是很传统的,改名无所谓,但父亲不同意,官府可不愿受理。因此这仇恨就埋下了。

    最初还没闹得这么凶,可圣道三十六年前后,日本爆发了维新救幕运动,虽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德川幕府也被收拾成傀儡,但这期间日本民间所爆发的反英运动,也使英华国人对日本的印象越来越差。钟三日在中学里的三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这仇当然得全记在他爹身上。

    钟三日远赴海外拓业,三年有成,既有他一腔心气。一身本事,也有英华金融业跟随东西方贸易进军欧罗巴的大背景。

    里斯本是英华海商在欧罗巴搞进出口贸易的大本营,既有贸易,就有借贷,因此这里聚集了三江银行、江南银行、福兴银行等国内银行业大腕的分支机构,为英华商人服务。在里斯本的十多家英华银行里,福兴银行只是个后来者,可仗着福建财团的实力,以及福建人在东西方海贸中的优势地位。发展势头最猛。

    欧罗巴大战正热,一方面欧洲各国对来自英华的硝石、硫磺、钢铁、医药乃至军械等商货的需求猛增,一方面各国因由陆到海的相互争战,对海上航路的控制也明显减弱,英华工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发战争财的好机会,不仅正式贸易规模打滚地翻,走私规模也水涨船高。

    在这个大背景下。在欧罗巴的英华金融业自然也迎来了春天,钟三日的毕生之愿,眼见就要趁这股东风起飞了。

    可没想到,热得正冒烟的心窝子被犹太人浇上一盆冰水。犹太人也瞅中了这个机会,不仅大肆拉拢英华客户,还以汇兑业务为门槛,排挤英华银行的里斯本业务。其他英华银行因为跟犹太人有多年磨合,犹太人还能照着台面程序搞竞争。而福兴银行这根出头椽子,犹太人就不惮以各种小动作拆台了。

    不管是为保自己在福兴银行的事业,还是为保自己的报仇大计,钟三日都必须跟犹太人死磕,今天他要去见的是服务于葡萄牙宫廷的犹太银行家杰法,这位领有葡萄牙宫廷子爵爵位的犹太人更乐意用蒂亚戈-贝拉斯克斯这个葡萄牙名自称。犹太人敢于对里斯本的英华银行下手。就因为他们在葡萄牙宫廷里也有人。

    “钟,我们犹太人锱铢必较,栽在钱眼里拔不出来,我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但我们从不干违背职业道德的事,这也是我们犹太商人千年累积下来的信誉。你的指控是毫无道理的,请不要把正当的商业竞争抹黑为鸡鸣狗盗之徒的行为。”

    在离王宫不远的豪华宅邸里,贝拉斯克斯以堪称完美的姿态化作盾牌,挡住了钟三日的责问,拉丁语间还夹了赛里斯谚语,展现出此人博学多才的一面。

    犹太商人的确是很有信誉,这也是他们的立业之本。两千多年前,犹太人所建的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被巴比伦帝国灭亡,犹太人流离失所,那时起就开始操持各种贱业了。度过短暂的回乡时光后,一千七百年前再被罗马帝国赶出去,自此彻底沦为无根民族。

    这个民族太过强韧,并没有因这样的苦难而彻底消亡于历史中,既有犹太教的原因,也有早就经历过这种苦难的经验。总之他们认命并且顽强地继续努力着,依附于主流民族,在千年时代变迁中生存下来了。

    犹太人先是从事各类手工业,被欧洲各国的手工业工会排挤之后,又转向商业。到这个时代,50%的犹太人都在从事借贷业,20%的犹太人是小商贩,种地的犹太人不超过0.5%。

    商人在欧洲也一直是受歧视的,直到中世纪后才改观,在之前的千年里,犹太人从事商业金融业也是逼不得已。本就地位低下,如果再搞缺斤短两,坑蒙拐骗,那就是自寻死路,这也是犹太人讲信誉的由来。

    这一点也跟犹太人的生存智慧有关,他们虽然抱团,总是外于其他民族,但他们都坚持奉公守法,不希望引发居住地当局以及邻居们的不满。甚至是歧视乃至压榨他们的法律,他们都没什么怨言。

    即便如此,因为他们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地以赚钱为乐,加上他们长期从事商业的精明计较,总是激发居住地民众的嫉妒憎恶情绪,千年里也不断地重复着定居、引发当地不满、再迁移的历史。仅仅是在不列颠,几百年里就发生过几次被全体赶出去。再被接纳的情况【1】。

    基于这样的背景,犹太人的商业道德的确令人称道,但道德这东西是跟社会发展相适应的。继文艺复兴后,启蒙运动与工业**正在轰轰烈烈展开,工商金融大潮席卷东西半球,犹太人能被历史压得守信誉,也能被历史推上奸商之位。

    当然,即便是搞人挖坑。犹太人也还是很讲究吃相,钟三日约见贝拉斯克斯并没有什么障碍,这也展现了犹太人的商业道德,或者该说是商人的专业素质:一切都可以谈。无非是价码问题。

    钟三日今天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志来的,冷笑道:“葡萄牙涨华商会馆的地租,只要有你们犹太人借款的华商就可以优惠,向你们借款的华商还有汇兑折扣,却不向我们提供折扣,这是正当的商业竞争?你们的同行还在鼓动不列颠人排挤我们,蔡大臣已经表态说要找不列颠谈这事,你就不怕蔡大臣找葡萄牙国王?”

    贝拉斯克斯优雅地微笑道:“不管是涨地租还是汇兑折扣,我们都是为赛里斯朋友提供便利。怎么能理解为恶意竞争呢?再说了,这点小事,也不必惊动蔡大臣,眼下欧罗巴正处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中,大局为重嘛。”

    钟三日继续冷笑,贝拉斯克斯过了软场子,态度又隐隐转为硬的威胁:“年轻人。你也知道,欧罗巴的大多数商人,都靠我们犹太人的贷款在作生意,没有我们,他们不仅没有稳定且充足的资金,也难以完成繁复的汇兑工作。甚至在百年前,欧罗巴的国王们都要靠我们提供金钱,在每个国王的伟大梦想之后。是我们犹太人的金钱在起作用……”

    这不是炫耀,贝拉斯克斯也许认为,眼前这个年轻的赛里斯胖子是还没意识到犹太人在欧罗巴的政治影响力有多大,只以为这是商业之间的较量,他很有耐心地讲解着本民族在欧罗巴政治版图上的地位。

    “你看,像我这样的宫廷犹太人。就是专门为国王们提供金钱服务的。不列颠、法兰西和奥地利这些国家,靠着他们本国的工厂和商人,以及国王和议会手中所握的权力,渐渐不再那么依赖我们犹太人。但有些国家,尤其是对那些新兴崛起的国家来说,我们犹太人就是他们的脊梁,他们唯一可靠的盟友。”

    贝拉斯克斯转着手指间的戒指,跟钟三日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手中都戴满了戒指,不同的是,钟三日的金刚石戒指太新,而贝拉斯克斯戒指上的金刚石像是蒙着一层历史的尘迹,光彩温润,不像钟三日手上的那么刺眼,这意味着那是有历史有渊源有传说的真正宝物。

    他语气里满是告诫的善意,可在钟三日听来,却是满满的威胁:“就说普鲁士,我们犹太人在普鲁士宫廷里已经服务了一百多年,历次战争,包括奥地利的战争,没有我们犹太人的金钱,国王和公爵们都打不下去。一百年前,萨克森选帝侯奥古斯都二世借了我们一百万金币,才当上了波兰国王,六十年前,腓特烈一世借了我们一百一十万金币,才当上了普鲁士国王。”

    贝拉斯克斯朝钟三日歉意地笑道:“现在的腓特烈二世靠着你们赛里斯的军火才能开战,可他给十多万大军付薪金的钱,也只能找我们犹太人。我们之间的争执即便引起蔡大臣的关注,为了赛里斯和普鲁士的同盟,我相信蔡大臣也会认真衡量……”

    钟三日一副恍然神色:“真没想到,你们犹太人这么厉害啊。”

    接着钟三日脸色转为怜悯:“可你们终究还是流浪汗啊,你们没有自己的国家,国王们把你们当作用过就丢的抹布,你们给国王们借钱,是因为你们也只能这么做,否则那钱不但挣不来更多的钱,还会害得国王们嫉恨你们,哪天心情不爽了,就又要把你们赶出去。”

    贝拉斯克斯还微微笑着,只是笑容有些僵了,暗道这死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三日趁势追击:“我还记得,你们犹太人另有名字。现在的名字都是国王们要求你们强行另取的。你的葡萄牙名字一点也不合葡萄牙人的传统,贝拉斯克斯……像是个女人的姓氏,难道你还是冠着母姓?”

    贝拉斯克斯额头开始冒青筋,不过犹太人历来涵养很足,被压迫惯了……

    “钟,我们是在谈生意,引申为人身攻击就不够绅士了。今天我见你,也是想跟你讨论一下配额问题。只要你们福兴银行……”

    贝拉斯克斯还想把话题拉回来,钟三日继续道:“你们犹太人没有国家,这话是不是人身攻击?我只是找你确认一下,怕以后遇到其他犹太人。再问这个问题会惹得人家揍我。”

    贝拉斯克斯暗暗咬牙,心说我现在就想揍你!没有国家,流浪千年,这是每一个犹太人心中最深重的伤痛。千年里受的无数苦难,遭遇的无尽欺压,都归结为这一点。

    贝拉斯克斯深呼吸,虔诚地道:“以色列就在我们心中,我们身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国家。”

    钟三日却愣愣地道:“以色列在奥斯曼人手里……”

    “够了!”

    贝拉斯克斯的好涵养已经耗尽。恼怒地拱手作揖,用汉语道:“慢走,不送!”

    轮到钟三日笑了:“我真走了,你要后悔一辈子的,我正想给犹太人送一个国家,就不知道你能出多少价码?”

    贝拉斯克斯没好气地道:“请不要开这种无意义的玩笑,我知道你们赛里斯多的是小岛。几百金币就能买一座,如果我们只为找一处容身之地,早就自己买了。我们要的是回归以色列。而这一点,别说是你,就连蔡大臣,甚至你们的皇帝陛下亲口提起,我们犹太人也不会相信。”

    钟三日嘿嘿一笑:“不是南洋的小岛,当然也不是以色列。但如果是离以色列很近呢,甚至你们两千多年前还呆过,也算是故乡吧。”

    贝拉斯克斯一愣,片刻后圆瞪双眼惊声道:“埃及!?”

    他当然绝不相信钟三日这小胖子有什么能力来掺和犹太人归乡这种顶破天的大事,但这话透出的信息里,含着一丝飘渺的可能性。即便再飘渺,他也想亲手抓住。如果埃及那边真有一块地方能容犹太人,也算是通向归乡之路的一大进步。

    钟三日点头道:“你也知道,我们赛里斯跟不列颠早就有默契,有兴趣在埃及联手大干一番……”

    钟三日此来可是作足了功夫的,他传承了他爹的忽悠之能,加之年轻气盛,任何大局都敢掺和,借埃及之事,用一团大香饵砸晕贝拉斯克斯,就是他的大招。

    贝拉斯克斯激动归激动,自是不相信钟三日有这么大能量:“这事也该是蔡大臣跟我们谈,而不是你……”

    钟三日终于亮出底牌,尽管他真心不愿,但为了他的事业,为了他的复仇,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贝拉斯克斯先生,你怕还不知道我们钟家在赛里斯的地位,我父亲跟皇帝陛下交情很深,就算谈不了细节问题,递个话还是行的。”

    他挑挑眉毛:“当然,价码问题,想必也不是你能跟我来谈的。”

    贝拉斯克斯怎可能被他一句话哄住,笑道:“能不能请问一下,你父亲跟皇帝陛下是什么交情呢?”

    钟三日傲然道:“是相知三十年,过命的交情!”

    直到入夜,钟三日才从贝拉斯克斯的宅邸里出来,出门时脸放红光,却鄙夷地吐了口唾沫:“犹太佬,别以为你们哄人千年就有多大本事,在我钟三爷面前,你们就是渣啊!”

    宅邸里,贝拉斯克斯正口齿不清地吩咐着仆人:“把这些信分送给各位拉比们,让他们尽快来里斯本!跟他们说,大事!了不得的大事!错过了这一趟,就要后悔一辈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九十二章 里斯本来信

    “亲爱的燕妮,我已来到里斯本,入住王宫大街的钟府,主人虽然不在,但印度管家却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还允许我借阅钟家图书馆里最珍贵的原版藏书。除了里斯本太潮湿,我的膝盖又在发痛外,一切都很好。”

    “我现在身上穿着一层赛里斯扶南羽绒服,又裹了一层赛里斯天山毛毯,脑袋包着赛里斯南洲绒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赛里斯的印度婆罗门老爷。如果出现在巴黎,肯定要被激愤的路人痛打一顿,然后挂上电线杆。”

    “巴黎,欧罗巴曾经的心脏,现在却成了欧罗巴的马桶。尽管作为一个德国人,我乐见傲慢而浮华的法国人一步步走向败落,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一个欧洲人,一股超越国家,超越民族的情感却让我想及巴黎曾经的辉煌,就不由自主地怆然泪下,同时也对自己穿着一身赛里斯纺织品而感到羞愧。”

    “可这就是历史,不对吗?正像我头顶的电灯,没有它我就不能在寂静的夜晚伏案工作一样,它同样也来自赛里斯。你也知道,在欧罗巴,只要有些钱的人家都乐意用赛里斯的电灯,而不是不列颠或者德国那些只能亮个把月的次品。”

    “那些在巴黎,在罗马,在伦敦,在柏林,在莫斯科,在欧洲各个城市的街头焚烧赛里斯商品的人们,折腾累了后回到家里,点亮赛里斯电灯,打开赛里斯制造的收音机,再从赛里斯发明的冰箱里拿出蓬莱啤酒,他们却一点不在意这些东西的产地。”

    “他们会有很多借口,说这些东西是美国造的,可任何一个受过基本教育,有正常新闻渠道的人都该知道,这些东西的部件和原料大多都来自赛里斯。缺了赛里斯,我们再无法享受现代生活。”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恐惧,让第二次安纳托利亚战争后的欧罗巴对赛里斯越来越憎恨。旧日的硝烟还未散完,我已经闻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味道。这绝不是危言耸听,燕妮,战争,全面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住了整个地球。跟第一次世界大战不同,这将是一场东西方之间的决战。”

    “燕妮,别抱怨我偏题了。我走前曾跟你讨论过。来里斯本是为了探询一个埋藏了百年的秘密。路过法国时,我对欧洲局势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让我对这个秘密有了更大的兴趣。我坚信这趟旅程会给我带来绝大的收获,因为我将揭开东西方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一个真相,正是这个被埋藏了百年的真相,才让东西方渐渐走到战争边缘,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人的性命,十多亿人的幸福。就系于这个真相。”

    “作为历史学家,我明白东西方最终走向对抗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也认为。这种对抗最终是能够化解的,全面战争并不是必然,而只是理论上的最坏结果。可关联整件事情的某个部分激化了矛盾,使得我不得不赞同费尔巴哈的话,任何罪恶都是从美丽之树的一根腐枝上长出来的。”

    “要理解我的新认识,就必须梳理一下欧洲历史。175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就是九年战争,1770年北非战争,1778年法国大**,1785年美洲独立战争。1788第一次安纳托利亚战争,直到1790年墨西哥战争和1810年布尔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漾到此终结。”

    “以苏伊士运河开通为标志,世界趋于和平,东西方和睦相处了半个世纪。直到1845年第二次安纳托利亚战争之前,纵然穿插着赛俄战争和美洲战争。欧洲与赛里斯的关系总体还是友好的。”

    “改变是从第二次安纳托利亚战争后,以色列一跃成为世界经济强国开始的,严格说以色列仅仅只是趁势而兴,但经济危机席卷全球,唯独以色列人靠着海法的圣皇帝街金融帝国,不仅毫发无伤,还大发横财,于是它就成了赛里斯和欧洲指责对方的**罪证。”

    “赛里斯阴谋论在整个欧洲蔓延,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熟知历史的学者,都开始真诚地相信赛里斯人在百年前扶持犹太人重建以色列,以此控制欧洲金融命脉,最终要统治整个世界。”

    “当然,他们都无视了赛里斯那一面的声音,赛里斯帝国的统治也正因经济危机而岌岌可危,内部矛盾重重。很多赛里斯人都指控犹太人背叛了赛里斯的恩情,替欧洲充当爪牙,侵害了赛里斯的利益,甚至还将赛里斯在第二次安纳托利亚战争中被迫谈和,丧失了摩加迪沙和苏伊士运河控制权,以及1850年第二次墨西哥战争的失败都归结为欧洲人通过以色列操作的阴谋。”

    “看,那根腐枝就是以色列……”

    “我们现在所知的历史是,九年战争后,俄罗斯战败,因为憎恨赛里斯、犹太人和普鲁士的三方联盟,加之战争赔偿问题,开始大批驱赶犹太人。那时整个欧洲有一百八十万犹太人,一百五十万都在东欧,其中一百万在俄罗斯。至少有六十万贫苦犹太人被驱赶出俄罗斯,沦为难民。”

    “在这期间,不列颠与赛里斯正携手开凿苏伊士运河,为此引发了北非战争,埃及被双方联手瓜分,赛里斯获得了运河以及红海东岸的统治权,不列颠获得了西岸的统治权。犹太人上层为解决这几十万犹太人的生计,游说两国,在运河东岸获得了一块自治地,这就是以色列共和国的前身:西奈阿里什托管地。”

    “这只是公开的主流说法,而非公开的官方档案显示,犹太人获得定居地,乃至以后建国,都跟不列颠人有关,不列颠在九年战争和北非战争后,奠定了欧洲霸主地位,主动与赛里斯谈判,拿到了这块自治地,解决整个欧洲的犹太人问题。”

    “可这种说法更多被人怀疑为是在法国大**期间,布列塔尼俱乐部基于当时的反犹情绪。为煽动法国人反不列颠而伪造出来的言论。第一次安纳托尼亚战争期间,欧洲各国结成反不列颠赛里斯和普鲁士同盟,主要是针对不列颠,这种说法也就堂而皇之地进入到官方档案里。不列颠方面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没人能找到相关历史档案,似乎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可在我看来,不列颠人不愿说话,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参与犹太人建国的程度,远没有大家所认为的那么深。而赛里斯对犹太人建国所起到的作用,也远非提供一块自治地那么简单。”

    “我追索的就是赛里斯人到底在犹太人建国这事上有多深的介入。如你所知,费尔巴哈和恩格斯在此事上给了我极大帮助。费尔巴哈在写《**宣言》时,跟赛里斯的大师们有很深的来往,而恩格斯的家族也跟赛里斯的机械行业有生意往来。他们虽然没有在赛里斯的官方历史上找到痕迹,但却获得了这样的线索:赛里斯福兴银行和以色列金融帝国关系很紧密,而这种关系最早追溯到百年前,福兴银行里斯本分行的合伙人钟三日当时跟欧洲犹太人上层打过很多交道,留下了不少记述。其中就模糊地提到过某个改变了整个世界的‘伟大构想’,我再强调一次,这就是我来里斯本的原因。这就是深埋的真相。”

    “钟三日的家族在赛里斯不算什么豪门望族,由这栋里斯本豪宅的装设都能看出,依旧带着一丝暴发户气息,对摆脱了鞑靼统治不过一百多年的赛里斯人来说,也诞生不了欧洲那种有几百年传承的真正贵族。不过每一代家主都致力于扩建图书馆的习惯,倒让我这个历史学家受益颇多。不过说起来这也是赛里斯贵族的传统,里斯本的大多数赛里斯人都建有私人图书馆,还慷慨地对外开放,我都有了把你们接过来,在这里待上十年的打算。”

    “就是在钟三日(抱歉我必须认真地描画。才能把这个赛里斯名字写出来,用读音标注赛里斯人的名字,实在是太容易混淆了,你别看成是三个字谜图),就是在这个钟三日的公开自传里,我找到了宝藏。自传里明确写到。1760年10月15日,他与葡萄牙宫廷子爵贝拉斯克斯先生商讨了犹太人建国问题,他允诺以他家族对赛里斯皇帝的影响力,推动这项方案获得赛里斯的支持。”

    “依照常理,在商人的公开自传里提到的跟政治有关的事迹,大多都是夸大其辞,甚至毫不可信。可这里面提到的葡萄牙子爵贝拉斯克斯,正是第一任西奈阿里什托管地总督,犹太人杰法。与杰法相关的史料里,模糊地说到杰法跟赛里斯商人有密切关系,在建自治地的过程中起到过重要作用,到底跟哪些人有接触,起了什么作用,没有其他史料佐证,这份自传,恰恰弥补了这个缺陷。”

    “一个相对清晰的结论就此成型了,犹太人建国的过程,不是在九年战争之后才开启的,必须上溯到九年战争期间。而俄罗斯驱赶犹太人,仅仅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这个推论如果成立,赛里斯和以色列的关系史就要重写,你会问,这不正好符合现在欧洲流行的赛里斯阴谋论吗?当然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如果以色列的建国史,是由一位赛里斯商人开启的,而不是阴谋论里,由百年前那位赛里斯著名的第二外交大臣所开启的,那么结论正符合我所主张的历史偶然论,一切必然,是由一些偶然的片段汇聚在一起,最终作用而成的。”

    “我在这本自传里,甚至看到了这位钟先生抱怨犹太人用不正当的手段跟他的银行进行竞争。而让我好奇的是,这位钟先生到底是怎么说服了贝拉斯克斯子爵,让对方意识到犹太人独自建国的可能性的?在这件事上,钟先生似乎比犹太人更精明,更有口才……”

    “很可惜,钟先生的后人很少待在里斯本,大多数时间都在阿美利加。不过即便能跟他面谈,相隔百年,怕他也不清楚他的祖辈是怎样完成这一项壮举的。”

    “好了,我暂时就写到这里,爱你的……卡尔。”

    1865年7月,里斯本那座已有百年历史的钟府里,卡尔-马克斯写完这封信,再腻意地将身体沉在真皮沙发里,捧起那本《我的奋斗:钟三日自传》,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时光回溯百年,就在同一间房间里,样式几乎相同的沙发里,钟三日正一边品着汾酒,一边上身倾在几案上奋笔疾书。

    怎么说服贝拉斯克斯相信他有能力说动赛里斯皇帝,这事并不难,后世的历史学家马克斯不清楚赛里斯福兴银行那几经变迁的历史背景。

    在收复北方后,控制福兴银行的福建财团因为牵涉晋商集团,遭到了严苛的政治审查,控制权由福建财团转移到新兴的江南工法阀手里,同时由皇帝联合政事堂和金融联合会设立的监管局审查所有大宗业务,所有重要事务,包括里斯本分行的业务,中廷秘书监都会作常报。尽管皇帝几乎不会看,让中廷秘书监收报只是向国人展现福兴银行也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以此恢复国人对福兴银行的信心,但如果事关犹太人建国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入皇帝的眼。

    也就是说,他钟三日其实就挂着半边“观风查访使”的名头,家族的关系仅仅只是给这个本钱打基础。

    犹太人建国这事的艰巨性就跟开凿苏伊士运河一样,可不是三五年的事,钟三日只是个贝拉斯克斯提供一个可行的蓝图,但就仅是如此,这个蓝图也足以吸引贝拉斯克斯对其进行投资。出于犹太人敏锐的嗅觉,他能感觉到这个方向的味道,因为钟三日所提供的局势背景,他个人背后的关系网,有铺起这项大工程的可能性。

    反正只是个可能性,只要皇帝回一句话:“如果价码合适,我们愿意考虑此事”,就是他钟三日的大成功,同时也是贝拉斯克斯的大成功。对犹太人来说,金钱多少不是问题,问题是能不能找到让金钱发挥价值的地方。

    钟三日在写给总行的信,写得正头顶冒烟,他的随从,那木讷汉子奔了进来,高呼道:“不得了啦!老爷病危啦!”

    钟三日一怔,手中硬笔啪嗒一下落在纸上,片刻后才咬牙道:“死了才好!”

    接着他又摇头,似乎想甩开眼角的酸热:“不行不行,怎么可以!我都还没整治你,老头你怎么可以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九十三章 钟三日的回航之旅

    随从叫徐贵,跟钟三日比起来,徐贵更有理由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从不被父亲当亲生儿子看,麻烦的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徐贵的父亲是徐福,曾任珊瑚州议院总事,现在则守着一座大农场过悠闲日子。当年珊瑚州之乱里,还只是农夫的徐福遭难,妻子被矿工强暴,之后生下来徐贵。尽管大家都说徐贵模样还是像徐福的,可心中怀着梗的徐福越看越不像,这年代大家已经清楚滴血认亲不靠谱,这个疑问就一直被这一家子揣着,一直到徐贵长大。

    徐福是个老实本分人,还是尽责把徐贵养大,供他上学,给他谋前程,可徐贵除了实诚之外,再无半点长处,连小学都是勉强念完的,就这点来说,似乎还真是徐福遗传。

    钟上位好心,把他带到南京,给三儿子作伴当,既是消除徐家内患,也借徐贵照顾儿子。

    徐贵并不恨自己父亲,不仅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感激钟上位的照顾之情。这个时代已没什么主仆身契,但他还是把自己当作钟家的下人,称钟上位为老爷,钟三日为少爷。少爷对老爷的记恨,他可是很看不惯,急迫地道:“少爷,咱们得赶紧回去啊!”

    钟三日稳住心神,嗤笑道:“回去!?珊瑚州的消息送到里斯本要花四个月,等我回去,老头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我回去干嘛?说不定这会家里正一边办后事,一边骂我不孝呢。”

    徐贵顿足道:“我弟弟说,老爷年初犯病,回承天府调养,稍稍好了一些,年中病情又转坏了。弟弟走的时候,老爷就念叨说怎么也要撑到少爷你回去,就算……”

    “好了好了!反正我也要回去办件大事,就顺带看看老头吧。到时他还没死,估计会后悔得要死!”

    钟三日绷着脸,脚下却不停:“徐善呢?怎么晚上才来?我得问问我娘怎么样。”

    徐善是徐福的第二个儿子,对徐福来说。这是千真万确的第一个亲生儿子。可就性格而言,聪明伶俐心气高的徐善显然不像他老子,不仅读完了中学,还考进了香港海事学院,是珊瑚州第二代里的拔尖人物。毕业后在西洋公司的商船队里供职,现在是“**”号商船的代理船长。

    徐贵追在后面,边跑边说:“码头不是还没修好吗。就几个泊位能停大船,**号停在外面,货都还没卸,徐善是转小船上岸的。”

    五年前里斯本遭遇一场大地震,人死了三四万,全城毁了大半。英华为保住这座欧洲桥头堡,不惜借贷重金,帮葡萄牙重建里斯本。同时借机扩建码头,现在都还没完工。当然,借此获得里斯本一部分码头的经营权也是正常的商业行为。葡萄牙为还贷,还不得不出让了一部分关税经营权,也使得赛里斯与不列颠的贸易协定有了漏洞可钻。

    有葡萄牙这座桥头堡在,东西方的贸易联系日渐稳固,有这个大背景撑腰,钟三日对自己的谋划信心百倍。他的目标是借犹太建国这块大饼,让福兴银行跻身成为犹太银行家的贵宾,犹太人不仅不再跟福兴银行敌对,还视福兴银行为自己的一员,可以参与整个欧洲金融事业。

    要让这块大饼有真实的说服力。不管是家族关系,还是福兴银行的官方渠道,都还不够,至少要把这事弄出个轮廓。钟三日说服贝拉斯克斯的关键还在于此事的政治微妙性。之前贝拉斯克斯听钟三日说这事时,讥笑钟三日是癞蛤蟆打哈欠,说这事至少得赛里斯外交大臣来谈才稍微靠谱。当时的口气颇有些哀怨。

    这哀怨正来自此事的政治敏感度,赛里斯不太可能自官方渠道推动此事,毕竟犹太人问题是纠缠欧洲人千年的老问题,赛里斯在此事上太过主动,就算对欧洲各国都有好处,但各国都会怀疑赛里斯的用心,后世欧洲的赛里斯阴谋论就建立在这样的心理上。

    尽管贝拉斯克斯没有明说,也没有确凿的史料佐证,但可以相信,犹太人上层找过赛里斯官方人士,做过这样的试探。结果也很明显,赛里斯还无意插手这么深,至少不想主动插手。

    如果有来自民间的力量,例如福兴银行,先完成底层的方案摸索,将商业上的利益找清晰了,这时候官方再出来运作,就有一定的基础了。而且到了那时候,恐怕不止是赛里斯会感兴趣,不列颠这种正渴盼改变欧洲旧格局的新兴霸主会更感兴趣。

    事实上,日后也是俄罗斯驱赶犹太人造出了契机,不列颠率先入局,赛里斯才遮遮掩掩跟进的。百年后欧洲人叫嚣赛里斯阴谋论,不列颠一是心虚,二是不愿承认自己跳了赛里斯挖的坑,只好沉默以对。

    整件事情看上去像是阴谋,但如果分拆为前后两段来看,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商业来往上升为政治运作,是两个阳谋组成的。

    而此时的钟三日,正扮演着以第一个阳谋推动第二个阳谋的操盘手角色,为此他必须回本土一趟。

    圣道四十二年,1760年10月20日,钟三日办妥前期事务,登上**号,踏上了迢迢万里的回航之旅。

    这趟回程可远不止万里,圣道三十年英华颁布了《皇英度量衡准新制》,以公制替代旧制单位,里程也由里变为公里。而每公里等于一千公尺,每公尺等于通过东京的子午线周长的四千万之一。这么算下来,钟三日从里斯本回航到南京的航程足有两万八千公里,等于绕了大半个地球【1】。

    作为一艘超级快速三桅横帆船,排水量两千公吨的**号集英华造船大成,是帆船时代的终极产物,类似于另一个位面的终极飞剪船,但用途却不是运输鸦片,而是从英华向欧洲运送高档丝绸、瓷器以及机械和军械,再从非洲运回黑奴。**号船籍在西洋公司,却受雇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既能避开不列颠与英华的贸易协定。又能避开英华的禁奴法令。

    自里斯本出发,向南一路经由拉斯帕尔马斯、佛得角,再到西非的蒙罗维罗、阿克拉、马拉伯以及中非的罗安达,**号的船舱渐渐被黑奴填满。到好望堡时。船上已装有近六百个黑奴。

    英华西洋公司参与黑奴贸易由来已久,最初没有跟欧洲黑奴贸易搭上线,而只是由东非僧砥(摩加迪沙)方向输入零星黑奴。后因国中反奴情绪高涨,南洋土人与华人关系盘根错节,再难随意奴役,对“昆仑奴”的需求猛增,罪恶资本推动西洋公司也跳入了全球奴隶贸易大潮中逐浪。

    南洋、南洲的种植园和农场对黑奴需求非常旺盛。马六甲也成为一个黑奴中转地。英华开往欧洲的商船,因为欧洲没有提供足够价值的回贸商品,都纷纷装上了黑奴,运到马六甲,卖给黑奴中间商,再由中间商转卖。

    因为这条路线跟欧洲黑奴贸易没有冲突,甚至还因英华资本的加入,非洲黑奴“资源开发度”也不断攀升。各国都乐于与英华在此事上携手。荷兰人敢冒欧洲之冒大不韪,允许英华在好望堡设立煤站,就基于这样的背景。

    过了好望堡。再停靠马普托一站,尽管英华的航海医疗水平一流,对待黑奴也比欧洲人稍微仁慈些,但这一路下来还是病死不少,马普托就成了最后补货的地方。之后一路北上,直航到摩加迪沙。

    到达摩加迪沙已是12月,钟三日的回乡之路才走了一半多一点。在摩加迪沙待的几天里,钟三日拜会了红海都护岳胜麟。这位陆军上将会盛情款待每一位到港的英华商人,既是一展地主之谊,也是自商人口中了解欧洲的最新局势。仅仅是只言片语,就够品味良久了。

    钟三日能体会到岳胜麟那种思亲之情,他的前任兼侄子岳靖忠正在欧洲大陆上作战,老一辈的两岳已经故去,现在是新一辈的两岳崛起,肩负着英华布武全球的重任。

    “犹太人建国。好啊,巴不得这事能快点上马。这事光走民间不行,得给上面吹风,我跟不少翰林学士很熟,给你推荐几位,你回国后可以跟他们吹吹风。”

    岳胜麟对钟三日的谋划非常感兴趣,很热情地伸手相助,钟三日也能理解。英华对东非的辽阔土地可没兴趣,承包摩加迪沙的殖民公司一家家亏,没谁再愿接手,国家不得不出手接盘。不仅是为未来的苏伊士运河作铺垫,也是为东西方海贸路线维持一座前进基地,同时给西洋舰队提供一处落脚点。

    岳胜麟这个红海都护,职责不过是守住摩加迪沙,区区四五千人的城市,还包括他麾下两千红衣,还不如本土一座小镇,着实苦闷。如果犹太人建国这事能上马,那就意味着埃及会有大动作,埃及一动,奥斯曼土耳其不得不动,这就是另辟一个战场,红海都护也就有用武之地了。

    告别时,岳胜麟提了要求:“再来时带点日本或韩鲜姑娘吧,昆仑女实在入不了口,天竺女味道太重,我的部下不少都染上了龙阳之症。”

    英华在摩加迪沙的驻军,包括红海都护,都是三年一轮换。对常人来说,这三年几乎就是流配,而英华军人已经习惯了。英华现有红衣接近三十万,一半以上都在本土之外。

    大多数红衣官兵三分之二的服役期都在本土之外,剩下三分之一时间才有机会调回本土松松气,当然,这个“本土”,也包括已成为直辖省的吕宋、扶南和蒲甘。

    海军就更不说了,尤其是西洋舰队,香港和吴淞两家海军学院的毕业生一旦被西洋舰队选中,那就意味着起码五年离乡背井,每年毕业典礼上那些哭声都是由此而发。

    本土之外的驻地各有各的苦,西域、辽东环境虽恶劣,但终究是驻守要地,那方面的需求也容易得到满足。女人多,不是蒙古人就是突厥人,不会太考验审美观。

    而海外就麻烦了,以摩加迪沙为最,在英华军中,红海都护府被戏称为“龙阳府”。在这里呆过的官兵都会多一个称号:“龙阳军”。岳胜麟非好色之徒,这是在为他的部队讨女人。

    钟三日不是贸易商,这事搭不上话,徐善这个船长有很大的业务自主权。他踌躇道:“日本和韩鲜女的价码可比较高啊……”

    既有黑奴贸易,就有“日佣韩佣贸易”,只是跟奴隶贸易不同,这是正当的“劳务交易”,日本和朝韩鲜女算是雇工,有一定的人身保障,有契约期限。国中对黑奴贸易不太敏感。原因还是传统思维里,昆仑奴到底是不是属于“人”这事还没有共识,人人平等这大义还没延伸过去。

    岳胜麟道:“除了本价外,每来一个我还补一个昆仑奴,别惊讶,我们慑服了周围几十个酋长,他们每年进贡几百健壮昆仑奴,而且……”

    他对徐善附耳道:“有北京老太监传授的阉割法。这些昆仑奴保证温顺安全。”

    徐善连声道好,一边钟三日看着两人拍肩微笑,心道他日被雷劈。要再后悔自己作孽就来不及了。他是天人之伦的激进派,认为人不分种族,都是平等的,他自己绝不沾人口买卖这事。当然,给奴隶贩子放贷格外积极这事,他就理解为是正当的商业来往了,要知道,奴隶贩子可是他的优质客户。

    在摩加迪沙再补了一批货,船舱塞得满满的,**号航向孟买。孟买也是个奴隶贸易中转地。但以买卖特殊用途的黑奴为主。而且孟买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所在地,**号必须去那里作回航登记。

    12月下旬,**号到达孟买,刚刚下船,就听到港口一片欢呼,钟三日和徐家兄弟还以为跟自己有关。正莫名其妙时,就听码头有人高喊:“吾皇万岁!贾大将军威武!”

    发生了什么事?

    拉过一个满脸涨红,又蹦又跳的英华商人,一问之下,钟三日和徐家兄弟也都呆住了。

    “阿格拉大胜!魔都督为陛下夺得了天竺!”

    那商人高声喊着,眼角更甩出了几点泪花。

    圣道四十二年,西元1760年11月12日,英华天竺大都护贾昊统领两万红衣,十万印度诸邦土兵,在阿格拉大败波斯人控制的莫卧儿帝国大军。南下的五万波斯军队主力,以及莫卧儿帝国凑出的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波斯宰相和将军,以及莫卧儿傀儡皇帝沙-阿拉姆二世尽数被捕。

    英华侵吞天竺已有二十多年,第一步是拿到了孟加拉,援助马拉特联盟对抗北面波斯人、阿富汗人所扶持的莫卧儿傀儡帝国。到圣道三十年之后,马拉特屡战屡败,英华亲自上阵,以孟加拉土邦兵相助。但因为阿富汗人崛起,马拉特联盟又始终内讧不断,考虑到成本问题,英华就只埋头经营孟加拉,而以土邦兵维持局面。

    到了三十年代后期,英华在中亚经营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波斯人源源不断进入阿富汗和天竺,莫卧儿傀儡帝国摇摇欲坠。此时坐镇天竺十多年的贾昊看出了机会,开始从政治和军事两面着手,谋划侵吞整个天竺。

    进入四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阴霾渐起,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携手,波斯遭到压制,猛然暴起,大举入侵天竺。马拉特联盟难以抵挡,近于崩溃。

    此时贾昊代表英华挺身而出,表示英华愿意驱赶外敌,但条件是由英华获得天竺诸土邦的宗主权。事已至此,以马拉特联盟为代表的诸土邦不得不低头,反正天竺的宗主权从来都是被异族握着,英华人跟蒙古人、波斯人和突厥人有什么不同呢?

    相比残暴而贪婪的其他异族,华人更宽容更温和,天竺诸土邦并没有太大抵触。在此之前,英华在孟加拉统治了二十多年,加尔各答和吉大港比孟买还繁华兴盛,人民安居乐业(首陀罗和贱民不属于“人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项交易呢?

    决定天竺命运的大战在德里以南两百公里的阿格拉展开,仅仅一个白昼,蒙古人和波斯人就崩溃了,观战的不列颠人拍着大腿痛骂沃波尔,都觉得莫卧儿帝国就是只纸糊的大象,早知这么弱不禁风,之前就该跟赛里斯死磕到底,绝不退出印度。

    现在好了,整个印度都在英华的手中了,无尽的资源,庞大的市场,有了印度,不列颠要跟赛里斯翻脸,代价将会无比高昂。

    “锡兰海战时,历史的巨轮还陷在不列颠和赛里斯相争的泥潭中,可现在,巨轮已经挣脱而出,朝着赛里斯的方向滚滚前进,我们不列颠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现在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就只有北美,希望议会的老爷们能正视北美殖民地的隐患,不要被失去印度的失败冲昏了头脑,走上另一个极端。”

    不列颠孟买驻军司令克莱武-罗伯特在他的观战日记中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日后他的“乌鸦嘴”一名也由此而来。

    不列颠人的酸溜溜之心自不会被英华人放在心上,当莫卧儿皇帝在阿格拉,当着诸土邦王的面,献上他的皇冠,宣布让位于英华皇帝时,所有英华人都兴奋得热血沸腾。

    贾昊捧着皇冠,向东拜倒,所喊出的话语永留史册:“以此皇冠献给吾皇!我英华自此华夏天竺双身,吾皇也将拥有双皇之位!”

    尽管天竺这顶皇冠的意义跟英华的皇冠完全不同,所统治的国土和民众也完全不同,至少在面对诸土邦时,这个“皇帝”更像是一位盟主,要获得实利还得继续经营,但这不妨碍英华人以此为傲。

    搞明白了这个惊破天的大消息,钟三日和徐家兄弟也都热血澎湃,握着拳头,冲天大喊,喊声汇入孟买港口的欢呼热潮,再跟城中的呼喊声聚在一起,整个孟买都淹没在沸腾的热潮中。

    “吾皇万岁!”

    “英华万岁!”

    呼喊声中,钟三日还默默多念了一句:“老头,多振奋人心的消息啊,我现在都觉得自己能飞起来!有这大喜事冲喜,你怎么也能坚持到我回去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九十四章 永无宁日的历史

    揣着复杂的心绪,钟三rì继续踏上回乡之旅,天竺归于皇帝,这个话题撑满了所有人的心胸,这一路大家都在讨论国家会怎样管治天竺,旅程再也不枯燥难熬。(.

    “你们疯了么?照着本土那样搞?咱们国里都还有大半贫苦人等着照顾,现在还要来照顾天竺?天竺的贫苦人是多少?十分之九!不是首陀罗佃农就是贱民,连咱们国里‘赤贫’的标准都靠不上……”

    钟三rì和徐贵认为英华该把天竺尽数吞下,仿效本土体制,分省设衙。徐善实在听不下去,激动地加以反驳。

    “只要笼络住了天竺的贵人老爷,保证天竺不崩掉,怎么能从天竺压榨到大利就怎么来!天竺绝不是咱们华夏的亲生儿子,就是拿来吸血吃肉的……”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徐善打了一个最粗浅的比方,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要糟,果然,钟三rì和徐贵同时变sè,亲生儿子……这不恰好在捅他们的心窝子么?他们两人,一个是已知的混血种,一个是可能的杂种,都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家庭之外,没被当成亲生儿子。

    一直到锡兰的克伦坡,钟三rì和徐贵都没给徐善好脸sè,如果徐善不是这条船的老大,两人怕被丢下船,徐善早就被揍成了猪头。

    **号在克伦坡港停靠补给,这是不列颠人的地盘。第三次锡兰海战后,英华与不列颠谈和。整个锡兰被划分为两部分,法兰西人以北面贾夫纳为据点,汇聚了之前本地治里等天竺据点的法兰西人。不列颠人则压着荷兰人出让了克伦坡的统治权。这里也就成了不列颠跟荷兰人的定居地。

    **号入港时,不列颠引水员一如既往,上船后斜着眼睛摊开手掌。中指不停晃悠着,这是如今全球各处海港都通行的非官方手势,意思是“拿钱来”,没错,就是索贿。

    索贿这种事,有本国法务体系和舆论监管,国人之间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但针对外国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因此不管是英华还是不列颠。所有海港的办事人员,都视外国商船为肥肉,这也是一项“国际惯例”。

    徐善早习惯了,下意识地就将手伸向腰包,一边钟三rì和徐贵看着那傲慢的白皮狒狒,一口恶气直冲天灵盖。对徐善的不爽丢在脑后,同胞受欺就是自己受欺。两人几乎同时用不列颠语喝道:“发克——油!”

    不列颠引水员一愣,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骂了,钟三rì高竖中指,徐善握着拳头,两人再接再厉:“桑噢夫比奇!”“安索咕噜菲斯!”“外特芒克!”

    如两人所骂那般。一朵红花在不列颠佬脸上绽开,那家伙用颇为流利的华语喊道:“你们是疯了吗!?敢侮辱港口的引水员?这里是不列颠的地方,你们就不怕被不列颠的法律制裁!?”

    钟三rì推开劝他的徐善,振臂喊道:“这里是我们赛里斯施舍给你们的!你们不但不感恩,还对我们赛里斯人作威作福,就不怕赛里斯降下天威!”

    徐贵也喊道:“天竺已经是我们的了,你们还想在这里吃咱们的残羹剩饭,就该老老实实当乖孙子!”

    印度是赛里斯的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赛里斯不是一直只占着孟加拉么?

    阿格拉大战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不列颠人没明白两人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心头略有一丝惶恐,疑惑地看向徐善。

    徐善此时也拉起了心气。在孟买时,就因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盘剥而满腔怨气,在这克伦坡,除了引水员的孝敬,还得给港口管理员孝敬,不然买来的食物是发霉的,淡水也不知道混了多少尿水和唾沫,他正肉痛自己的利润呢。

    “我们的佛都督在阿格拉大败莫卧儿帝国,帝国皇帝把皇冠让给了我们的皇帝陛下,现在我们的大军应该已经收复了德里,快把波斯人赶出了天竺,难道这消息还是我们第一个带来的?”

    徐善抬头挺胸,睨视不列颠人,对方脸上因受辱而绽放的红晕如昙花般凋谢,脸肉也因不堪剧烈的运动而发僵。

    沉默许久后,不列颠人灿灿地道:“真是个好rì子,不是吗?为了赛里斯皇帝陛下,今天我提供免费服务……”

    “他会不会故意把船弄到暗礁上去?”

    “既然天竺都是我们的了,锡兰的老外,不管是法兰西人还是不列颠人,都是陛下和将军们的眼中钉,也许他们正在找借口开战呢。徐善你丢了这条船不要紧,送上一个大好的开战借口,国家一定会赔你一条更大更快的蒸汽船!”

    徐贵和钟三rì还在一边嘀咕着,让心中正闪过一丝邪念的不列颠人身体也有些发僵了。

    该死的黄皮猴子!该死的赛里斯佬!等到我主降临,审判rì到来,你们这些异教徒都要被挂上绞刑架!

    虔诚的信徒在心中暗骂着,面上却不敢再多话,就想着赶紧把这艘赛里斯商船引进港口,然后就去通报这事。赛里斯皇帝又成了天竺皇帝,对克伦坡乃至不列颠的锡兰来说,就得认真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

    徐善感激地看住两人,正想说点什么,钟三rì笑道:“咱们都是一家子,那些话就不必出口了。”

    徐善点头,再豪气地道:“等下我可要好好检查不列颠人卖的东西,一桶桶看!有丁点不对,我就连东西带桶砸在他们的脑袋上,看他们敢不敢多话!”

    不列颠人不敢多话,徐善等人只是早到一会,没多久,就有不列颠的商船也带来了消息,这几rì里,在克伦坡靠港的英华商船都成了贵宾。受到了不列颠人无微不至的关怀。

    **号继续启程,下一站本该是去马六甲,但徐善出发时受了钟一南委托。要去接钟一南的家眷,就得去吉大港一趟。

    到达吉大港已近年关,钟三rì也想去大哥的方钟县看看。原名为古林格拉姆县的托管地,现在已由英华孟加拉王国直接管治。

    贾昊之所以要为皇帝再拿到天竺皇冠,是因为用外邦君主权获得外邦治权的手段已经有了经验。原本属于西洋公司托管地的孟加拉,就在圣道三十三年,由名义上的孟加拉土王将王位献给圣道皇帝而重组为王国。英华皇帝兼领孟加拉国王之位,委任王国宰相为zhèng fǔ首脑。目前的王国宰相为原第三任孟加拉总督裘rì修。也就是说,孟加拉已脱离天竺,独为一国。

    尽管托管地已被王国收回。但方武和钟上位在当地的权益却未遭侵害,当然不止是用他们的姓氏冠名。王国zhèng fǔ只派驻法务官员,地方官都是他们几家人世袭,当地婆罗门和刹帝利组成县议院作为陪衬。

    钟家方家等当初一帮殖民者如今已坐拥县中百分之二十的土地和百分之八十的工商,除了不掌法务之外,几乎就是群土皇帝。可就跟钟上位一样,赚够了钱的方武等老一辈将家业丢给后辈。都回了本土颐养天年。后辈或许会在孟加拉扎根,他们这些跨越新旧两世的人,根依旧在故乡的山水间。

    方家钟家有钱,不仅在达卡建有县会馆,还养了一艘蒸汽小快船运送人员货物。这种由海军发展起来的蒸汽平底快船不过百来吨。靠着蒸汽机和螺旋桨,昼夜八百里,在恒河以及其他孟加拉内河里通行无阻。坐上快船,三天后就到了方钟县。

    到了方钟县,还来不及对父亲当年在这里创下的事业大发感慨,对大哥在这里的熏天权势表示愤怒,对贱民如待神明般对待自己表示惶恐,就被惊心动魄的jǐng钟给吓住了。

    “该死的周家,这下彻底惹恼了布鲁克巴人,他们找不到周家人问罪,就来找我们的麻烦!”

    方武的儿子,现任知县方仲孝正忙着集结锡克士兵,这么回答着钟三rì。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当年方武钟上位来这里淘金时,化名周易仁的周昆来也跑来了。周昆来没兴趣靠着殖民地种田致富,而是鼓捣起了生意。他背靠方钟县,向北面尼泊尔、锡金、布鲁克巴(不丹)输入孟加拉以及英华商货,再转卖三地的特产乃至人口,尤其是廓尔喀雇佣兵。多年下来,积累出良好信誉,甚至都成了英华军队的特约供应商,廓尔喀雇佣兵成了英华外籍兵团和各海外都护府的抢手兵源。

    如果就老老实实干下去,周昆来也未尝没有洗白的机会,安国院盯他已经很久了。可没想到这家伙故态复萌,觉得这么挣钱太慢,干脆心一横,眼一闭,种起了鸦片,向三个国家以及西面的北天竺贩卖。

    孟加拉王国成立后,英华对西洋公司的鸦片事业管控也更严格了,因利润大减,市场也在萎缩,鸦片种植业正在败落。可周昆来猛然开辟了新兴市场,甚至还通过波斯人的关系,向波斯以及奥斯曼输入,这事就闹大了。尤其是尼泊尔、锡金和布鲁克巴三国,他们正因乌斯藏问题,对英华态度暧昧。此时周家大卖鸦片,被他们视为是英华毒害三国的yīn谋,立场渐渐偏向敌对。

    乌斯藏问题是另外一个大问题,去年布鲁克巴王子因鸦片利益之事遭暗杀,凶手被不丹国中有心之人栽在周家身上,讨伐孟加拉华人的声cháo渐渐兴起。

    就方钟县而言,周家说跑就跑,他们作为周家的下家,有家有业,就没办法跑了。他们县离不丹就三百里,不丹大军压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你们赶紧走吧,正好帮我给达卡兵部带信,让他们赶紧派兵支援!”

    方仲孝把信塞给钟三rì,几乎是用押的将钟三rì赶上汽船。方钟县的兵力还够自保,但能坚持多久,这就难说了。拜周昆来所赐,布鲁克巴人虽然没有大炮,可火枪却是不缺的。

    “等等。这个消息应该能对你有用,让当地的婆罗门跟来犯的布鲁克巴人说说……”

    钟三rì赶紧献上天竺皇冠已被圣道皇帝所得的消息,方仲孝楞了片刻。然后大喜过望。

    方仲孝咬牙切齿地道:“咱们英华之光普照寰宇,区区蛮夷之辈,看他们还敢不敢犯天威!”

    接着他再补充了一句:“当然。周家那些损害天朝声誉的家伙,也是罪该万死!”

    钟三rì等人带着钟一南家人上汽船时,还依稀听到方仲孝在吩咐部下:“赶紧给周家传消息,说只要他出让这些东西的专卖权,我不仅帮他挡住布鲁克巴人,还能帮他解决这场大难。”

    由方仲孝就能想到他大哥钟一南平rì都干的是什么勾当,钟三rì摇头不止,都是帮祸害人的主。真不知死后灵魂会沉到第几层地府里去。

    圣道四十三年元月十rì,钟三rì和徐家兄弟回到吉大港,**号继续启程,月底进入马六甲海峡。

    在此时华人的地域观里,马六甲海峡几乎就是国门,想到过了这道海峡,就置身于祖国的疆域。钟三rì、徐家兄弟和华人船员们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心胸被思乡之情撑得满满的。

    在这之前,还得在马六甲把黑奴卖出去,**号驶近马六甲,正要靠港。却被一艘风帆护卫舰拦住,高挂血红双身团龙旗和碧蓝飞龙行雨旗,是英华南洋舰队的战舰。

    “马六甲……战事,转停淡马锡……”

    徐善读出了战舰上的旗语,再跟钟三rì等人面面相觑,马六甲在打仗!?

    自望远镜里看去,马六甲上空黑烟滚滚,让众人心口发紧,马六甲出了什么事?

    此时的马六甲港口里停满了战舰,源源不断的蓝衣伏波军正涌上港口,而城中火光冲天,枪声如杂乱的雨点,自城中每处角落传来。

    自上空俯瞰,城中的总督府、军械库等要地正被无数服sè杂乱的民人围攻。说是民人,一个个都拿着火枪,挥着弯刀,绝大部分都戴着白帽子,也都是服sè棕黑的当地人。

    相对总督府和军械库而言,城中天庙更是被围攻的焦点,起码万人拥在天庙大门口放枪纵火,口中还大骂不止。

    厚实的墙壁不仅挡住了枪弹和火焰,也让那喧嚣声显得那么遥远。殿堂的墙上绘着一幅幅生动鲜明的先圣图,安抚着聚集在这里的上千华人妇孺。

    “这样下去不行!火药库就在城北,万一被他们占了,等他们弄来火药,这里就再挡不住了!”

    “是啊,不能坐以待毙!我们人虽然不多,却能出去冲一阵,至少坚持到援兵赶到!”

    “说得好!论勇气,咱们伏波军远胜红衣!”

    “红衣算啥,能跟咱们水手比?”

    天庙里还聚着百来名蓝衣官兵,该是事发时紧急调来保卫天庙的。一阵议论后,这帮海军水手和陆战队员就作了决断,必须出去冲杀一阵。

    这些人里还有不少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也是海军惯例,都出自海军学院附属学堂,早早就在舰上实习。

    “香港海军学堂,四十界,傅康安……”

    “吴淞,四一界,常和珅……”

    两个来自不同实习舰的少年学院作着自我介绍,互相道出名字时,都是一愣。

    “是……富察家的傅?”

    “是……钮钴禄家的常?”

    听口音,看眼眉,再知姓氏,两人对彼此的出身都有感觉。

    “别再提富察了,我们只姓傅!”

    “我也不知道什么钮钴禄,只知道姓常!”

    “咱们家似乎有什么恩怨?”

    “跟咱们有屁关系!”

    两人再不约而同地拔高了声调,强调自己再不是往rì那一辈的满人,也不想理会上一辈人的情仇。傅康安,傅恒的儿子,常和珅,常保的儿子,就这么在马六甲教乱中相遇了。

    “为了吾皇!”

    “为了华夏!”

    两个嘴唇上还满是绒毛的少年相视一笑,握紧了火枪,跟随着大家沉声呼喝。

    “万胜——!”

    大门打开,蓝衣们列队涌出,区区百人,面对汹汹人cháo,举枪相对。

    枪声轰鸣,呼号震天,马六甲的血腥,如英华放眼寰宇这数十年来的历史一样,绝无安宁的一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九百九十五章 沸腾的南洋

    淡马锡,原本此地有古国叫“狮国”,梵语称为“新加坡”,当南洋舰队依照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所知的爪哇古名标注在海图上时,“新加坡”一名就此断绝,现在大家只知淡马锡。

    四百年前,马六甲苏丹王国在此建立,一百五十年前,葡萄牙人破坏了此地,在另一个位面里,要到1818年后,才由不列颠人占据,继而发展为“不列颠皇冠上的另一颗明珠”。而在这个位面,1740年前后,就已置于英华控制之下。

    此地在另一个位面里之所以崛起,源于不列颠与荷兰争夺马六甲海峡控制权,以及远东贸易中转港的大背景。而在这个位面里,此地就再没这般价值,西北面的马六甲已是英华管治地,也就南洋舰队看中这里海湾辽阔,风平浪静,还有内河淡水相通,是绝佳的舰队驻地,因此将这里当作了控制马六甲海峡的海军基地。

    钟三rì和徐家兄弟靠港淡马锡,不仅把黑奴卖给了转战此处的中间商,还从他们那得知了马六甲之乱的来龙去脉。

    徐善问:“去年都还只是零星暴动,今年怎么搞成这样了?”

    奴隶贩子恨声道:“那些满嘴安拉的南洋土猴子就该割个干净!”

    接着他摸摸鼻子:“当然,咱们这边手脚也不是很干净……”

    他所谓的“咱们这边”,倒不是指国家,而是指华人。

    暹罗以南的华人跟南洋其他地方不同,吕宋、扶南、勃泥等地华人不是英华直属地,就是殖民公司托管地,算是华人“嫡系”。而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和爪哇等地华人,跟当地土人以及葡萄牙、荷兰等国殖民者混居rì久,利益盘根错节,对英华天朝的态度倾向有些模糊。

    再考虑到土著人口众多,信仰不同。英华没有直接以武力建起国家或殖民公司,而是靠与各苏丹国、酋长以及欧人殖民者缔结相关条约,确保华人地位,获取通商利益。这些地方的华人就只能算是华侨。

    但这片区域里还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马六甲,为了确保马六甲海峡的控制权,英华采取葡萄牙荷兰人的方式,胁迫柔佛苏丹国以及实际统治此地的天猛公出让马来半岛南端的统治权【1】,以马六甲zì yóu城为中心,吸纳马来半岛的华人。另一个是亚齐。三十来年前亚齐暴乱,时任南洋大都督的贾昊领兵屠城,灭了亚齐一国,将这里划归西洋公司管治。

    今rì马六甲之乱,看似又是亚齐之乱的重演,但情况有所不同。亚齐之乱只源于当地穆斯林与华人天庙的信仰冲突,而如今的马六甲之乱,背景更为复杂。

    “一对是暹罗的大将军郑镛郑信父子。一对是宋卡王吴阳吴文辉父子。”

    奴隶贩子说到的两对父子都是华人,马六甲之乱,就源起这两个人。郑镛和吴阳都是在英华建国后才投奔海外的。但他们都是循着旧世的海外关系而去,并没有投向吕宋或者勃泥等殖民地。

    郑镛是广东澄海人,去了暹罗,得了暹罗财政大臣的赏识,当了一个小小官吏。那时正是英华商人赶赴暹罗大兴造船和稻米业的黄金时代,郑镛借机搭线,很快成了英华造船业在暹罗的大商代之一。www.uu234.com恰逢英华拉着暹罗打柬埔寨,战吕宋,再打缅甸、万象,多年征战。郑镛参与船队调度。运兵运粮,屡立大功,又入了暹罗皇帝的眼,委他为海军大臣,授以大将军之位。

    郑镛不懂打仗,可他的儿子郑信却是天才。从英华香港海军学院毕业后,仿效英华伏波军建起一支随船步兵,打击暹罗湾内内形形sèsè的大小海盗,很快就声名鹊起。而跟柔佛苏丹国之间爆发的几次冲突,他的部队更展现出了接近英华的骁勇和战力,暹罗皇帝不惜以皇女下嫁,希望能笼络住他,不让他回归英华。

    相对郑镛而言,吴阳就更是白手起家的豪杰。此人本名吴让,南洋土著唤歪了音,成了吴阳。他是福建漳州人,圣道十年左右跟父亲到了北大年。不久后北大年华人就集体迁移到马六甲一带,但有些人不舍熟土留了下来,吴阳就是其中之一。

    尽管本地华人渐渐凋零,但成年后的吴阳却长袖善舞,不断经营,游走在暹罗和柔佛之间,十多二十年下来,暹罗和柔佛苏丹国天猛公治地之间的几座城和上百部落,竟然都置于他的管治之下。而他也同时从暹罗和柔佛、天猛公两国拿到了藩属名义,几乎成了dú lì一国。

    吴阳的儿子吴文辉也不是普通角sè,毕业于黄埔陆军学院,心怀大志,不仅想让宋卡dú lì为国,还对南面柔佛苏丹国垂涎不已。他曾对父亲说:“陛下(圣道)封帝四海,吾等生逢此时,何不请之?”

    这野心不止吴文辉有,郑信也有,而他们的父亲都持“只要不惹恼天朝,怎么都好”的默许态度。

    可惜,两边各有各的苦衷。英华视暹罗为南洋要害,绝不容郑家为夺帝统搞乱了暹罗。而吴家这边又是靠着一小撮乡党撑起的场面,吴阳能坐稳宋卡王位,上靠周旋于暹罗和柔佛两国之间,下靠一帮穆斯林长老所团结起来的土著信徒。

    两家都不甘心,据说通过一次海上会盟,商定了一项合作:在获得英华天朝许可的前提下,跟马六甲华人合作,三方瓜分柔佛苏丹国。

    三方各有好处,马六甲华人自此可以摆脱柔佛苏丹国藩属的名义,是成为英华直属地还是怎么的随意。吴家以柔佛王国故地建国,而郑家获得北大年、宋卡等地的管领权,以暹罗藩属的名义独领一国。

    英华官方并未对此事发表公开言论,但就圣道三十八年后,郑家吴家都有所动作看来,至少上层是默认,乃至乐见其成的。柔佛苏丹国在十多年前就断绝了王统,首相篡位治国,国弱民鄙,在这个大时代下就是被鱼肉的对象。如果不是考虑到亲自动手会触动南洋诸国以及欧罗巴人的连锁反应。英华早就赤膊上阵了。

    这两对父子的谋划似乎都还跟马六甲之乱搭不上线,可到圣道四十年,吴家宣布起兵讨伐柔佛“伪王”时,事情就凑到一起了。

    马六甲这边本是华人为主体。多年发展下来,靠着地利之便,华人全都富了起来,大量引入土人干下等活,加上人口贩子入驻马六甲,顺带干起了转卖土人工奴的生意,土人越来越多。同时也涌现出一个富人阶层。

    圣道四十年时,马六甲三十万人口里,土人就占了接近一半。富华穷土,富土穷土,华主奴土,种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揉在一起,马六甲本身就已孕育着一场风暴。

    相对而言,信仰矛盾是最尖锐的外在矛盾。当初北大年等地华人之所以被贾昊容许入驻马六甲,是受过专门告诫的,必须要回归华夏信仰。因此马六甲天庙势力膨胀得很快。亚齐之乱,还源于马六甲天庙到亚齐发展分支。

    马六甲越来越繁荣,也不断引入土人,相对国中而言,海外天庙的包容xìng更强,但这包容的攻击xìng也很强。在马六甲经常能看到天庙的天位碑边是安拉像,或者在清真寺里看到天位碑……

    对原教旨主义者来说,这种信仰融合就是赤果果的亵渎了,而穷苦土人加上原教旨主义,这就是一桩化学反应。

    圣道四十年之前。靠着英华总督署和南洋舰队的震慑,马六甲的尖锐矛盾都还压在水面之下,也就是些零星冲突。但四十年开始,郑家吴家对天猛公治下明暗下手,事态就升级了。这一任天猛公一眼就看穿两家背后有暹罗乃至英华的身影,而他的回应非常犀利:将此事升级为宗教冲突。

    圣道四十一年时。还只是零星部落打响“**圣战”,到圣道四十二年,整个马来半岛乃至苏门答腊的穆斯林都掀起了“圣战”浪cháo。当土著穆斯林高喊“安拉在上”,挥刀砍向华人时,不仅郑家退缩了,吴家更是倒了血霉,他们遭到治下穆斯林的围攻,只好仓皇逃入暹罗。

    天猛公没那个胆子打暹罗,甚至见两家都收了手,自己也有心鸣金了。可没想到,这股浪cháo将之前英华施加于马六甲海峡两岸的种族压迫、阶级压迫乃至信仰压迫全都卷了进来,他想停都停不了,于是只好坐看土著穆斯林围攻马六甲。

    仅仅只是外面的乱民可动撼不了马六甲,但事情就是这么一环环崩坏的,马六甲城中的土人也暴动了……

    钟三rì急切地问:“上面说了怎么办吗?”

    奴隶贩子展颜一笑:“还能怎么办?咱们这一行后几年都不愁没矿奴卖了。”

    徐善稍稍清楚南洋局势,皱眉道:“光下狠手怕不行……”

    奴隶贩子点头:“是啊,挺头疼的,所以通事馆那边才有扶持柔佛苏丹国的说法。”

    钟三rì转了几圈眼珠,拍掌道:“妙!就该这么办!然柔佛苏丹重得故土,丢开天猛公,这样苏丹就得为自己的位置忙乎,把这些暴躁的土猴子镇下去了。”

    另一个奴隶贩子道:“我朋友认识翰林院的,说上面正在研究怎么把柔佛苏丹国变成佛国,估计还得借用暹罗之力。”

    钟三rì叹气:“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奴隶贩子斜了他一眼,取笑道:“胖哥,听你这口气,好像整rìcāo心国事啊?”

    钟三rì嗤笑一声,拍拍胸口,没因万里跋涉而减几分的肚腩也颤颤地晃了起来:““你胖哥**心的何止国事?天下事都装在这肚子里!”

    奴隶贩子当然不可能知道这年轻胖子居然就是苏伊士运河的幕后最深最黑的一只推手,就一个劲地哈哈笑着,只当他说笑话。

    “走了走了!希望咱们再来这时,马六甲已经平静了。”

    钟三rì一副夏虫不可语冰之sè,拉着徐家兄弟傲然离去。

    **号继续上路,接下里的航程里,源源不断的战舰兵船错身而过,让钟三rì的寄望也更一步步夯实。看这情形,不仅是整个南洋舰队动了,估计还会调来成师的红衣。很多年了,南洋再没见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

    钟三rì的判断在十二天后得到了应证。不过却是一桩祸事。

    **号行到吕宋西面外海,离蒲林三百多公里处时,与一队运兵船相遇。**号早早就让开航道中心,却不料一艘运兵船还是直愣愣地朝自己冲来。

    “蒸汽船呢?足有三千吨。怕是刚下水不久……”

    望着越来越近,已经能见到在船头挥舞手臂的红衣,徐善眼中满是嫉羡地道。对面那艘船只见桅杆不见帆,船身正吐着浓浓白烟,而左右也没见大号车轮。在这么大的船上用螺旋桨,还真是第一次见,铁甲蒸汽战列舰也就两千吨出头。

    钟三rì和徐贵却惊得魂飞魄散。嗓门都变了调地高喊:“要撞上了——啊!”

    徐善一身汗湿透,这才醒了过来,一巴掌拍在比他还激动失神的老大副身上,老大副也一跳而起,两手如拧麻花一般转着舵轮。

    千钧一发之际,两艘船喀喇喇擦着肚皮而过,就见一块块船板崩裂,一边红衣兵。一边钟三rì等人,相互傻傻看着,yù哭无泪。

    “这帮混蛋——!”

    运兵船是按军标造的。船板比民船厚实不少,**号却惨了,船肚子片片破烂,不修补好的话,遇着点风浪就要完蛋。

    眼见只伤了点皮肉的对方,屁股后吐着白浪直直而去,钟三rì等人一跳三丈高,都道要去海军衙门好好投诉这帮海上的街霸。

    “浆……舵……故障……抱歉……汇报……”

    水手报来对方的旗语,听得众人哑口无言,螺旋桨出了问题!?

    “又是海军冒进搞出来的……”

    徐善无奈地摇头。海军出这种事可是家常便饭。相比已经在民船上应用很成熟的轮浆,螺旋桨的成熟度确实不够。据说战舰的螺旋桨,每一副都是一帮工匠定制的,绝没有可以相互替换之处。螺旋桨不仅贵,而且安装也特别讲门道,战舰可以不计代价。运兵船稍稍少花点心思,就是毛病不断。

    “看来还是先用轮浆好些……”

    原本还憧憬着等公司换了螺旋桨蒸汽船,自己争取去开,现在有了亲身经历,徐善打死也不再作此想。

    理想还很远,眼下还有大麻烦,怎么办呢?

    老大副当下就给出了建议,先停下来勉强补补,再转向东去吕宋的蒲林,在那里修好了船再走,反正离那里也不远,最多两天航程。

    舍此之外也再无选择,开着一条侧面透风的船直接回南京,那是找死。

    圣道四十三年一月二十八rì,**号来到蒲林,正要入港,却被海巡拦住了。

    “贾都护卸任,座舰即将出港,港外稍候。”

    海巡这么吩咐着,钟三rì等人同时哎哟一声,好巧,又遇上贾都护了。

    此贾非天竺大都护,大将军贾昊,而是吕宋都护,陆军中将贾一凡。

    蒲林码头,红毯直铺上战舰,今年四十九岁的贾一凡一只马靴踩上地毯,再转身接受当地各家报纸的采访,四周围着数千欢送他的吕宋各界人士。

    他任吕宋都护已经四年,所担重任已经完成,神sè格外轻松,回答报人的提问也比往rì风趣得多,激起众人一片片笑声。

    “在下代表《吕宋民报》有问,将军本是吕宋人,当年镇乱吕宋,吕宋人也多有死伤,不知将军是否心怀愧疚?此时离别,对那些死难者又有何言?”

    一个瘦黑生忽然问了这么个问题,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你是马尼拉人!?”

    “汉jiān!”

    “jǐng差呢!这儿有汉jiān,还不抓起来!”

    片刻后,人群鼓噪起来,个个都义愤填膺。

    如果不究背景,就看此情,听此话,该是觉得这生的问题没什么忌讳,更谈不上叛国。周围汹汹讨伐之声,像是出自暴民。

    “稍安毋躁!此问也说不上什么大忌,本人镇守吕宋四年,其实一直等着这一问。”

    贾一凡举手沉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因这一问,四年前的一幕场景又映入脑海,那时他刚踏上蒲林码头,昔rì繁华之城,正裹在浓浓黑烟中,凄厉的惨呼和暴戾的喊杀声透过黑烟,隐隐传来。

    “杀——!”

    那时他铁青着一张脸,以无尽的恨意下达了这个命令,接着滚滚赤cháo自他左右涌出,直卷蒲林,像是涅磐之火,要将这座陷于罪恶尘烟中的城市洗涤一新。

    圣道三十九年,蒲林暴乱,作乱者是鼓噪吕宋自立,摆脱工商财阀控制的“吕宋人”。

    这生所说的“吕宋人”,就是在四年前烧杀劫掠,造成上万民人死伤,财货损失无数的吕宋本地人,以华土混血者为主,幕后主使是殖民条令的本土工商。

    这场暴乱的直接结果是,殖民公司彻底退出吕宋,由英华作为本土行省直管。但设省的同时,也派来贾一凡这个镇乱主将,回报了“吕宋人”上万条人命。

    “我贾一凡,是大英之人!是华夏之人!”

    收回思绪,贾一凡直视那生,目光和言语都如罡风一般,冷冽透骨,激得骨髓都在发热。

    “在记得自己是吕宋人之前,我时刻都先牢记这一条!”RQ

第九百九十六章 八方风云车头牵

    “贾都护跟红衣都走了,真怕以后再乱啊。”

    已近黄昏,贾一凡的座舰早已消失在海面,此时扬帆离港的是最后一队兵船。蒲林港口的修船厂里,一个年轻船匠眺望远去的船影,面带忧sè地嘀咕着。贾一凡不是离任,而是整个吕宋都护府裁撤,驻防红衣也调走了,吕宋不再处于军管状态。

    “难说,整个南洋都不太平……”

    想到进港时,码头人头攒动,都在讨伐什么“马尼拉人”,钟三rì也心有余悸。吕宋之乱发生在他去里斯本之前,背景非他所全知,就听说是吕宋土著,包括英华占吕宋前就生活在这里的华人跟新移民之间的冲突。

    当年蒲林还叫马尼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吕宋华人都抱着西班牙人的大腿。英华占吕宋后,“马尼拉人”也就成了新移民对旧华人的称呼。

    这个称呼有很强烈的鄙夷之意,当年英华攻马尼拉时,当地大多华人还跟西班牙人合力抵抗,可西班牙人从没有把他们当自己人,甚至为防他们给英华当内应,还高举屠刀,杀得华人血流成河。

    这段历史本已渐渐淡忘了,“马尼拉人”一名也很少再有人提及,但随着新移民的兴起,以及殖民公司和国家对其掌控越来越深,诸多矛盾被挤出水面,又将这个名称扯了出来。

    吕宋之乱后,“马尼拉人”再加上了“大逆不道的反贼”、“忘恩负义的不孝子”、“华皮夷心的异族”等等贬义,用来指那些有造反倾向的旧华人移民,进而扩展到除新移民之外的所有吕宋人。正是这些人才份外强调自己是“吕宋人”,话里之意,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主人。

    “是说马六甲的事么?跟这里又不相干,四年前那场乱子,谁再不明白都是一家人的道理,那就不是人了。还不赶紧去钉板子?要你cāo什么闲心!乱?当年圣道爷举兵打满人,那么乱都过来了。如今这世道,还能容得什么乱?”

    一个老船匠发话了,前半截是跟钟三rì说话,后半截是训斥那年轻船匠。

    老船匠的语气颇不恭谨。没把服sè华丽,一看就知是贵人的钟三rì当回事,钟三rì也毫不在意。先不说这时代的贵贱之分本就已经很淡了,就说这老船匠,人家在蒲林城外已置办了一座大庄园,手下有十多户土人佃农,在修船厂干活不过是留恋老本行而已。

    之前谈修船价码时。钟三rì就知了老头来历,四十多年前,英华还没建国的时候,老头一家还是满清广东水师提督衙门下的在籍船工,住在南澳岛。

    当年初生的英华海军与满清水师战于三彭,战后老头一家修缮英华战船,自此就“投效”了英华。至今老头还记得一串海军大佬:萧胜、胡汉山、白延鼎,甚至还见过来南澳跟萧胜相会的圣道皇帝。如今的海军总长鲁汉陕,那时候还是个愣头小子……

    靠着英华海军的修船业务,老头一家得了第一桶金。之后英华与西班牙争夺吕宋。这家人继续为英华海军服务,战后举家迁到了吕宋。几十年下来,靠着勤劳一步步挣出了如今的家业,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止小康。

    尽管这老头憨厚率直,跟自己父亲完全就是两类人,但钟三rì面对他,却觉得格外亲切,这老船匠跟自己父亲有什么地方格外相似。

    钟三rì半是闲聊,半是好奇地问起了吕宋之乱到底有什么文章。老船匠一脸恨其不争地道:“窝里斗!从来都只知道窝里斗!斗起来满脑子就是你死我活,也不看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推着他们,他们到底又是在斗什么。”

    老船匠心在最底层,可生活圈子却不限于底层,吕宋的变迁尽看在眼,当年暴乱之因。他三言两语就道了个明明白白。

    四年前的大乱,老移民和新移民的矛盾只是一部分,更直接的起因其实是殖民公司与当地工商的矛盾,如果再说大点,还有zhōng yāng跟吕宋地方的矛盾。

    二十多年前,太子李克载就曾经插手过吕宋之事,那时后两个矛盾就已有显现,当时的吕宋总督周宁还被皇帝直接拿掉。

    就因为察觉官僚体系与殖民公司的斗争对吕宋有很大影响,英华北伐前,皇帝对吕宋治政格局也做过调整。一方面将其升格为暂管行省,也就是设省东院,制衡当地官僚体系。而殖民公司则行西院之职,依旧握工商税务之权,另一方面则将总督定位为掌握司法和治安的管理者角sè。

    昔rì殖民地如何纳入英华治下,扶南的经验难以用到吕宋,毕竟这里有数十万老华人移民,以及数万西班牙葡萄牙人,还有近百万土人。加上新移民,到圣道四十年,吕宋总人口已超四百万,远多于七十万人口的扶南,五十万人口的勃泥,而其他殖民地,包括明州和南洲的十七洲,总人口也还不到百万,东洲更只有三州,人口不到二十万。

    北伐之后,皇帝将监殖院也交给了政事堂,不再亲自管海外殖民地事务,几任宰相延续了皇帝的方针,都认为吕宋还是以稳为先,国家暂时不变其体制,不过深介入。

    在这个背景下,吕宋公司与当地工商的利益冲突越来越烈。在此之前,吕宋公司的大部分股权已被转到西洋公司,股权由政事堂托管,因此冲突实体,实际是顶着吕宋公司这层皮的商署官僚,与当地中小工商阶层的冲突。

    当年周宁给李克载所揭示的吕宋官僚行事,经过十多二十年发展,又步入到了新的阶段。商署官僚视吕宋为私地,不仅垄断工商税权,还暗中发卖专卖权,中饱私囊。受损害最深的不是一般民人,而是在吕宋早有根基的老华人。官僚还是不敢闹得过火,怕激起了新移民的民愤,而老华人不是经商,就是开种植园,正适合盘剥。

    按道理说。由民人推选出来的吕宋东院该挺身而出,制衡吕宋公司。但吕宋东院的成分又有问题,新移民关心政治的少,根基也不深。老移民反而占了优势。

    由此出身老移民的很多吕宋东院事反应格外激烈,没有循着治政流程,推动总督化解此事,反而以本地人自居,搞起了族群对立,把责任扣在新移民身上,叫嚣限制新移民。这又刺激了新移民去揭老移民在西占时代的疮疤。矛盾转向新老移民之争。

    吕宋几任总督多蔑视老移民,偏袒新移民一方,加之以稳为上,不愿触及此事深处的权益之争,大棒大多落在老移民一面。此举不仅掩盖了殖民公司与本地利益的矛盾,还让新老移民的族群矛盾渐渐升级。而皇帝已撒手内政,几任宰相也因忙于北方事务,对吕宋不太重视。矛盾一直累积下来,终于在四年前来了场总爆发。

    “吕宋公司的官老爷,东院的院事老爷。还有总督老爷,都只想着自己,结果让外人捡了便宜。西班牙人、荷兰人,还有那些开了眼,有了心计的土人,他们能跟咱们一条心吗?当然巴不得吕宋大乱才好,咱们手里沾着他们的血还没还干呢。”

    “不过最可恨的还是跳出来烧杀劫掠的暴徒!怎么争无所谓,国家都让你说话,让你游街,让你选院事了。你觉得这委屈不能忍,另外找地方过rì子嘛,怎么能犯法呢?还把人命人财不当回事,贾都护杀得好!那些暴徒就该从重处置!”

    老船匠显然是看《英华通讯》这样的官方报纸,以及《越秀时报》等道党报纸出身的,开口闭口都是国家和国法。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自己有那么多问题。也怪不得被外人蛊惑!吕宋公司那些官老爷也着实可恨,水泥在广东一百斤才一两三钱,在这里就得二两五钱!咱们家要起水泥小楼得多花好几十两!都该遭雷劈死!还有那些马尼拉人,死绝了才好!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夺了他们富贵的祸害。”

    年轻船匠的情绪重一些,老船匠训斥道:“你从小在天庙和学校里学的道理都丢到海底里了?官老爷再怎么坏,不是还有国法么?那些马尼拉人也是咱们同胞,不能一概而论,对没干过什么坏事的也喊打喊杀嘛!”

    在一边听着的钟三rì就觉得份外的乱,就他所知,父亲所在的珊瑚州也有很多问题,既有新老移民之争,也有跟相邻州的领地之争,还有zhōng yāng派驻各州的法司官员跟各州总督的权力之争,但大家都还能在南洲两院的框架下协商调剂。怎么吕宋就不得安宁呢?难道真是人多和人杂的缘故?

    徐善随口道:“我看是吕宋没在朝廷的一盘棋里,才出的这事。朝廷一面派贾都护严刑峻法,一面解散了吕宋公司,直接管治,就是要收进棋盘里。”

    钟三rì摇头道:“贾都护走的时候,码头上还闹出了那一桩事,我看就算直管了,问题还压在下面。再说南洲甚至更远的东洲,都还是公司托管地,也不是直接在朝廷的棋盘里,怎么没出事呢?”

    徐善下意识地道出钟三rì的想法:“那就是人多和人杂呗,分作不同群,各有各的利害各的想法,没得办法。”

    钟三rì叹道:“那你的意思是,这事就没办法解决了?”

    这两人一讨论,船匠父子没说话了,听了钟三rì的感慨,老船匠也叹道:“我是觉得,咱们吕宋跟朝廷连得还不够紧,按理说,比旧时代紧得多了,人货来往从来都没断过,政令和国法在这里也一样的,天庙和科举也有了,可总觉得还少点啥……”

    年轻船匠接嘴道:“我看是吕宋的国院事们更该骂!就被吕宋公司养得肥肥的,只知道在国院给直管吕宋投反对票!”

    钟三rì一愣,这话让他依稀有了感应,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的边,这东西才是吕宋之乱的真正大背景。

    可抓来抓去,这东西始终抓不住,他也只好放弃了。毕竟他不是政事堂派来的调查官,没必要在这事上耗什么心神。

    在蒲林花了几天,草草修补了船体,**号再度启程,二月十rì,经过将近四个月的跋涉,**号抵达香港九龙湾码头,钟三rì和徐家父子终于踏上了故乡之地。

    “真是倒霉,不能停黄埔港……”

    黄埔港改造,海外船只一律停靠香港,从香港到南京还要一段路程,让恨不得飞回去的钟三rì牢sāo满腹。

    “火车!火车通了!还有客车,咱们乘火车去!”

    “通了?这么快?那玩意……安全么?”

    “坐马车不行吗?

    在码头见到告示牌上的最新消息,徐善格外振奋,钟三rì和徐贵既好奇又忐忑。他们离开时,由香港经东莞、广州到佛山的铁道才开始铺,没想到四年不到就修通了。

    圣道二十八年,英华第一条民用铁道建城,由龙门经奉贤到吴淞,全长五十公里,由此英华拉开了铁道建设时代的大幕。但高cháo并未很快到来,毕竟还得解决一系列问题,包括运营调度,机车和车厢试验以及车站和配套设置的建设。

    直到三十六年,在这条铁道上积累了丰富经验,才又建成běi jīng到塘沽,龙门到镇江,武昌到南阳的铁道。而岭南这边,因为早期水路和直道建设成熟,一直没觉得铁道有多大好处,直到几条铁道显露出巨大效益,这才心急火燎地上马。

    “一个半时辰就能到广州城里,每天三班,票价每人一两二百文,货物按大小计价……”

    再看到这样的告示,忐忑之心瞬间消散,比马车快而且便宜,而且报纸早说过,坐火车可比坐马车舒坦多了,三人马上统一了意见。

    “正好看看这几年里南京又有什么大变化……”

    钟三rì这么寻思着,现在的南京包括香港、东莞、广州、番禹、佛山五县,是整个岭南的心脏,人口足足仈jiǔ百万。这几十年来,城镇rì新月异,工厂林立,人马川流不息,与过去千年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香港火车站在大鹏,三人运气很好,买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进了如拆了墙壁的长长站台里,望着粗黑的铁道搭在枕木上,以碎石为底,向左右无尽延伸,铺出一条直直大道,纵然三人在英华国中也算是见了大世面的人物,也不约而同地哟嗬了一声。

    等蒸汽机车头轰鸣着缓缓驶来时,码头上数百人不约而同地朝后退去,都是一脸震撼之sè,几个有经验的老乘客立在石砖上所划的黄线外,鄙夷地扫了这群乡巴佬一眼。

    通体黝黑的高大车头带着烟囱和巨大车轮,拉着八节车厢停了下来。两节客车,六节货车,车厢都锢着铁条,区别只是客车有玻璃窗,货车没有,上货的同时也在上人。铁道刚开,乘客大多数都是商人,都如钟三rì等人一样,带着大批货物。钟三rì等人觉得票价便宜,一般老百姓却还坐不起。

    上了车厢,靠着窗户两条简陋通凳,这也是马车格局,大家都习惯了,可这空间却比马车宽敞得太多。趁着还没开车,钟三rì等人就跟左右前后的乘客攀谈起来,这个时代跟旧世都还一样,出门在外,人之间都会亲切许多。

    “铁道事业就该收归朝廷!”

    “朝廷怎能随便与民争利!?”

    聊什么呢?当然就是聊天下大事了,中国人也格外喜欢谈政治,张嘴就是大格局。刚听人说到宰相宋既突发重病,向皇帝递交了辞呈,政事堂和两院正为接任人选而闹了起来,车厢某处就传来了争论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九百九十七章 狮虎之争,血肉何处

    若是一般人争论倒也罢了,可这两人开口直奔要害,有事例有论据,还带出了一些一般人所不熟知的内幕,顿时吸引了众人。当他俩的伴当道出身份时,连钟三rì都扯长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两人一个是工部铁道署广东转运曹的官员,一个是东莞县院的院事。前者当然主张铁道事业归朝廷,后者则坚决反对。

    铁道事业初生,不仅技术依旧在摸索中,建设和运营方式也还不成熟。目前的作法是政事堂提领工部专管,统揽规划,工部负责招标建设,地方辅助支持。而建设资金则由多个渠道构成,既有朝廷财政,也有地方财政,还引入各项民间资本。建好后的铁道暂由工部铁道署下辖的路局经营,收益也归zhōng yāng和地方财政,民间资本都以它项优惠偿利。

    这种接近于“官办官营”的状态显然不太正常,有段国师和一大帮知识分子重新整理明清变际历史,审视儒法社会权力结构的思想共识在,工商事务不能以衙门方式经营这种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因此有识之士都在讨论铁道事业的下一步方向。

    主流认识都是将衙门改作公司,以公司制运作,但这个公司的股权归属就有了争论。一派人认为所有权还是得归国家,由国家经营。另一派人则认为国家应该只负责管控,公司开放给民间,由民间得利。

    汽笛长鸣,车厢抖动。咣当咣当的厚重金铁声响起,火车开动了。

    出了车站,脚下富有节奏的轻柔抖动渐渐加快。景物也加快了速度,自车窗两侧倒掠而过,片刻后。火车进入到时速三四十公里的正常行驶状态,让钟三rì等第一次乘坐火车的新鲜客们大呼过瘾。

    不仅速度比一般马车快多了,颠簸还少了许多,这么一趟火车所能载运的客货,估计能抵上百辆重载马车,据说等新车头出来,不止能拉八节车厢,钟三rì等都是商贾出身。转瞬间就看出了这火车潜藏着的巨大利益,这就是陆上行舟啊。

    有这种感受垫着,那两人再度展开争论,让大家再多了三分热心。

    这一院事一官员的争论,正围绕着“怎样让这大利惠及更多人”这个主题展开。

    院事的主张得了很多人的赞同,包括钟三rì,“佛香线总造价接近六百万。朝廷和广东各出二百万,再各自引资一百万,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筹备齐全,其他铁道线也差不多。为何引资困难?就因为利不在民,分不到这利。民资自然不愿进来。如果允民资自建,看这铁道不满地开花!?到时能靠这铁道便宜来往的就不是有钱商人,平民百姓也能坐得起火车,小工商也能运得起货。”

    东莞院事的话引得众人鼓掌喝彩,钟三rì也暗道说得好,对他来说,这铁道的客货价根本不入眼,但对一般人来说还是高得离谱。就说客价,从香港到广州一人一两二百文,相当于一般民人月入的七八分之一,从香港到广州也就百来公里路程,马车价码不超过八百文。

    官员反驳说让平民百姓也坐得起火车,让小工商也用得起火车,运价就必须大降,收入难抵开销,铁道要亏,院事道:“运价这么高,盘子就只有那么大,一旦降下运价,盘子会大多少倍?我们东莞的百工作坊有上万家,只要让他们用得起火车,每年就只花百两银子用火车运货,那也是一年百万两的营收!”

    官员的回击也非常有力:“你们就看着这铁道表面上的利,不知背后的耗费,朝廷的投入岂止银钱?钢铁厂产铁道还不多,机械局造车头也不足,即便江南制造局也在大造车头,也还是不够数量,这上面朝廷每年要投好几百万。另外呢,建铁道光有银子就够了?没有朝廷置换土地,提供多项补偿,地方能那么轻松地办了铁道沿线民户搬迁之事?”

    “把铁道交给民资,民资就只管赚钱,不管建铁道前的那些个铺垫耗费,那对朝廷来说,铁道这事就是大亏特亏。朝廷当然不是公司,收税就是用在国家身上的,但收来这税一直用在铁道上,不就成了咱们老百姓在养铁道,然后大利全被那些民资金主赚去了?”

    官员的思路并非“大利要在国家”这么粗浅,不仅考虑到了谁来主控铁道发展,一般人才能得更多利,更顾及了公平大义,钟三rì等人也不由自主地点头赞同。

    “再说这铁道也不止是民用,朝廷正在筹办的西(安)兰(州)线,二十年后要直抵浩罕,这条线更多还是为军用,是护咱们国家的。西南和辽东这些贫瘠地域的铁道也多出于此用,如果只把铁道当作赚钱事业,那谁来建这些不赚钱的铁道?”

    再说到铁道的军用价值,众人也立时醒悟,没错啊,待铁道贯穿南北东西时,万里之外有难,大军也能飞速赶到,这铁道就是军国重器,怎能光看赚不赚钱呢?

    官员再道:“铁轨、火车,甚至调度运营,这些个东西都还得朝廷投钱推动。如果朝廷在铁道一事上持续大亏,新兴之业反而成了包袱,庙堂上的相公要考虑的可不止是铁道一件事,到时候左右支拙,就不得不在铁道上开刀。”

    “你们大概不知,宋相病前刚拟定好文教大兴一案,要在全民启蒙的基础上再进一步,新建万所小学,每年新增两千万开支,就算朝廷财大气粗,可家业这么大,总也有个亲疏照应。铁道新进家门,总比不过文教和民生重要。”

    “让国家在铁道这事亏得少一些,甚至还有盈余。{.朝廷就更有动力大建铁道,相应的,也能分匀给地方官府一些利。朝廷和地方携手来办。咱们英华,官府办事终究更快一些,更少争执。所以。即便建公司,这公司也该归朝廷直管,就跟制造局和机械局一样。”

    圣道四十年,英华朝廷财政收入突破六亿大关,但预算开支也水涨船高,教育、军费和国家基建三项已远远超越官府供养等传统项目,成为财政三大负担。铁道包含在国家基建里,作为一项新兴事业。尽管得到了重点照顾,但上到朝堂,下到民间,在这事上并没有太重的紧迫感,大都觉得可以慢慢来。就像是当初的直道工程,也是四十多年来一步步建成的。

    这么一说,大家都觉为难了。两边理由都很充分。不给民资赚大利的机会,民资就没兴趣进来,没有大量民资,铁道就难以兴盛,铁道不兴盛。一般人就难以享受到好处。可从另一面说,这大利不由国家享受,国家也难以继续作更多投入,毕竟铁道背后的诸多基础都是国家花钱在建,但这么一来,铁道也就只能如直道一样,慢腾腾地一步步搭。

    扯到国家这盘大棋,院事显然说不过官员,哼道:“是啊,归国家,就是归你们官老爷,薪俸和爵金又可以涨了,至于老百姓能不能得方便,又不是你们官老爷关心的事。”

    官员也恼道:“你们老是鼓吹朝廷不与民争利,不就是想独得大利么?老百姓的方便就是你们的血肉,靠今rì的方便拉老百姓上船,然后老百姓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咱们官府就是盯着你们这头狮子的!”

    “恶虎呲牙,还以为笑得儒雅!”

    “狮子打哈欠,腥臭万里!”

    两人相争不下,干脆攻击起对方立场来,段国师在三代新论里所述的狮虎相争深入人心,两人就此被对方戴上了帽子。

    有人出来打圆场:“也不是没有折中办法嘛,其实很好解决。那些能赚钱的铁道,朝廷放给民资来办,这样就能解决朝廷和地方官府力所不能及的问题,铁道也能大兴。然后朝廷在铁道公司上收税多一些,用这钱去建不赚钱的铁道,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众人纷纷点头,这是好办法。

    官员却道:“这法子早有人提了,可狮党都说铁道是新兴事业,风险太大,税收就该优惠。国家在海运和直道上一直是低税,要在铁道上反其道而行,西院会点头?”

    院事嗤道:“你们官老爷的虎毛比咱们老百姓的腰还粗,随便拔一根,比如说减点补贴,不涨爵金,就够办大事的了。”

    两人又吵了起来,渐渐还出了火气,钟三rì略略忧心,国中狮虎两党之争已经这么尖锐了么?铁道这事的走向估计不是由他们所说的那些因素决定的,而是狮虎两党的利益之争决定的。

    另有书生模样的乘客摇头感慨道:“宋相病退,陛下和太子一直没提人选,政事堂和两院在接任人选上吵得一塌糊涂……国外在打仗,国内也是rìrì不宁啊。”

    那两人吵得越来越起劲,都妨碍了乘客们观赏沿路风景,有人忍不住道:“你们都满口为了老百姓方便,其实都是等着老百姓习惯之后再下刀开宰的!甭管狮子还是老虎,不都是要吃老百姓的血肉么?”

    再一人也扬声道:“是啊,东莞到香港的直道公司是应天府直管,二十九年建成时说得多好听?千里往返不过一把白铜钱,而且十年后就要免费。现在呢?人要百文,车要三百文!府院也被官府收买了,提都不提免费的事!问责的几个院事还莫名其妙地下了台。”

    刚引得不少当地人附和,另一人却道:“说得好像错只在官府似的,商贾就可靠了?原本朝廷鼎革华夏千年古制,不再禁榷盐业,而是交由民资自营,以一般商货征税,结果呢?几家大盐阀兴起,各自垄断一地,千方百计排挤他人,盐价渐渐由盐阀掌控了。逼得朝廷在二十八年出台法令,把盐再度列入粮米等民生必需物内进行专控,还收购了几家盐业公司,搞常平盐制,没有朝廷盯着,咱们老百姓可要被商贾吃得骨头都不剩!”

    最终有人总结道:“我看啊,不管这铁道公司怎么弄。多半都跟直道一样,民人先是得了方便,然后就有了依赖。之后不是涨价,就是没得坐,总之是不方便。”

    一个之前只敢听着。估计是咬牙割肉来坐趟火车尝新的寻常民人鼓足勇气道:“这些年咱们老百姓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可花钱的地方却多了,一年算下来也落不下太多余钱,还累得慌,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旧时守着田头过得轻松。一直不明白为啥会是这样,听老爷们这么一说才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官老爷和商人老爷轮流着吃咱们的肉呢。”

    这话一出。车厢里一阵沉默,片刻后,那官员嗤笑道:“旧世你能守着田头过轻松rì子?能跟着咱们这些所谓的老爷们挤在一起?能对我这七品官说官老爷在吃你的肉,我还只能笑笑,连骂你一通的胆子都没有?”

    商人也道:“你照着旧世过rì子那般花销,那不就轻松了?谁让你非要跟邻家比谁更体面呢?我就问你,你来坐火车干嘛?这车钱在旧时都够你吃喝一月了。”

    那民人涨红脸道:“这世道。大家不都是这么过么?吃喝足了,就得想更多啊。你们刚才吵的,不也是怎么让咱们老百姓能得这火车的方便?”

    众人还要围绕这民人的话抒发一番,忽然有人喊道:“山!进山了!”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才知火车已进了山中隧道。钟三rì等人是心中震慑,早有经验之人带着丝炫耀地道:“莫慌张,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官员的话让众人心中更是骇然:“这隧道长一千多丈,是从山肚子里生生掏出来的!上万人花了四年,用了不知多少万斤火药才建好,不仅南洋工奴死了上千,本地工人都有上百人殉难。”

    漆黑车厢中,肃穆的沉默笼罩住众人,包括钟三rì在内,各有各的感慨,不过最终都归结为一个想法:时势jīng进,旧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出了隧道,香港那崎岖之地丢在后面,眼前是一片舒缓平原,水田旱田绵延展开,正是chūn耕翻土时节,就见耕牛来往于田间,即便火车轰鸣,也毫不见慌乱。离火车近的农夫们还友善地伸手招呼,转瞬即逝的脸上,既有对眼下rì子的满足,也有对未来收成的憧憬,而偶尔见着一群民人在田间争着什么,也似乎能感受到之前车厢里飘荡着的忧虑。

    看着故土风情人物,钟三rì心胸激荡,忽然觉得,自己在海外的拼搏,并不全然只是利了自己,不管是满足还是憧憬,自己似乎也有贡献,而车厢里以及田野间人们的争执和忧虑,似乎自己也背上了一分责任。

    火车驶过一条乡间道路,路口几辆驴车停着,自车身两侧伸出一颗颗稚童的脑袋,兴奋地朝火车叫喊着。这该是蒙学或者小学的“校车”,那张张红润脸蛋上的生机和欢悦,让车厢里的人都生出一丝莫名的满足,乃至自傲。

    再想及刚才那民人的话,钟三rì心绪昂扬起来,大家都想过好rì子,大家也都看到了好rì子就在脚下,就像铁道这事一样。大家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协调彼此的利益,让大家都能行在这路上,不至相互挤撞。

    “不管是朝廷来管,还是民资来管,咱们不能光听两边的说辞,得让咱们的心愿都有伸张之地。如果铁道未来不能更便宜,不能更便利,让大家都受益,那咱们该怎么来改变此事?咱们又能不能改变此事?学生想,这才是咱们更该去关心的。”

    之前那书生讲述着自己的心声,不管是钟三rì还是众人,甚至那争执的官员和院事,也都同时点头。今人世里,狮虎相争,老百姓不能只是两方的血肉,得有驾驭两者,自两者相争中获益的能力。

    带着这一路的见闻与感慨,钟三rì回到了承天府英德县,在已大改模样的黄寨乡一处宅院里,他立在门外,踌躇不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九百九十八章 最后一环

    黄寨乡就是昔日的黄寨都,钟家这处宅院坐落于白城之西,隔河就是彭家故地。一条石砖林荫道以弯月石拱桥之姿在河面跃过,将两岸连接起来。向东眺望,两三里外,掩于深深林木中的白城清晰可见。

    这可是白城,白城就是皇帝故居,一大帮开国元勋的养老院,天道之学的最高学府也在这里。能在白城之外得一处宅院,光有钱是办不到的。也不知老头费了什么大周折才弄到手,就只是为了能死在故乡,埋在白城天庙公墓里,在九泉下也能沾开国元勋们的贵气。

    死吧,死了好,虽然终究不是自己报了仇,可只要你一死,我就能改名了……

    钟三日转着大逆不道的念头,心气提了起来,正要举手敲门,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我……我回来了。”

    望着门内那个坐在轮椅上,须发花白,削瘦了许多,精神却还算好的老头,钟三日整个人瞬间彻底轻松下来,没死呢……

    酸热在眼眶里转着,一股强烈的冲动还推着他要冲到轮椅前跪拜而下,但他忍住了,目光掠过对方头顶,僵着脸肉,淡淡地道。

    对方也是一楞,刹那间脸色之变,几乎跟钟三日如出一辙,回应也是淡淡的:“噢,回来了,那就跟我走走吧。”

    轮椅由钟三日的母亲推着,叩拜母亲时,钟三日心道我才不是拜你呢,可脑袋却不由自主地斜斜对住了老头,让老头板着的面孔再难维持,终于拉起了一丝笑意。

    “你爹去年在珊瑚州大病一场,险些没了,之后他就吵着要回这里。现在他又吵着要回珊瑚州,想着徐家老大已经跟你带消息去了,怕你跑冤枉路,才一直等在这里。”

    钟三日的母亲很清楚父子俩的芥蒂。开口就是缝补感情的话。

    “来来回回瞎折腾,当钱不是钱啊……”

    钟三日下意识地数落父亲,用词也是钟家传统。

    “在欧罗巴呆了好几年,见识没一点长进!我这是为你们。为钟家着想……”

    钟上位开口了,满脸深沉,大异于往日气质。

    接着话锋一转,顿时显露钟氏本色:“你们三兄弟,就没谁能让我省心的,活着时得为你们打拼,死了还得为你们多挣一份老本!”

    这话意思很明白。他死后能入驻白城天庙公墓,对钟家来说也是一桩政治资本。公墓里都是开国元勋,别的不说,只是扫墓祭祀,就有机会跟国中勋旧家族联络情感,这是拿自己的后事铺垫钟家的未来。

    钟三日正心潮澎湃,钟上位又道:“今年你也二十五了,都还没成家。不孝也该有点节制!我已经跟你订了彭家旁支的闺女,趁着我还没死,尽快把事办了。”

    一腔酸热的感动顿时化作炽热的愤怒。钟三日气得几乎暴跳如雷,老头你就这么急着祸害我!?我可是早跟你说过,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的!

    眼见钟三日脸色大变,她母亲赶紧圆场道:“这事还没成呢,彭家闺女才十七岁,还在读中学,彭家说了,怎么也得让俩人先见见,毕竟不是旧世了,婚姻大事总得让儿女顺心……”

    钟上位哼了一声。嘀咕道:“现在这世道,就这点讨厌,这人啊,就奔着不孝地长!”

    还不是你逼的!?

    听这事还没定,钟三日松了口气,再听父亲这么埋怨。也暗自嘟哝着。

    轮椅行在石板路上,就算有橡胶车轮也颠得慌,没走多远,钟上位就一边抱怨着为什么还没把这条路改成水泥路,一边撑着下了轮椅,由钟三日的母亲扶着步行向前。

    见父亲胳膊腿脚还算灵便,气色也不错,钟三日问:“去年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母亲叹道:“你爹后半辈子跑遍四海,也不知落下了多少病根,去年又犯了心病,把那些病根全牵出来了。”

    钟三日皱眉,心病?他这老子的确是个没担当的,早年发迹都是抱彭家大腿。之后创业,在天竺抱方武的大腿,在珊瑚州抱李顺和王之彦的大腿,就没单独揽事的心气。但能瞅准大腿,还能抱上,也是桩本事。几十年间经历了诸多风雨,却一次次又爬了起来,倔劲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绝非鼠胆之辈,怎会遭心病压得差点翘了?

    “前年舒妃娘娘薨了,去年年中,德妃娘娘又薨了,皇帝大病一场,你爹也跟着病了……”

    钟三日的母亲低声叹道,钟三日眉毛一翘,什么意思?印象里,老头对皇帝陛下是又惧又敬,总怕他老人家一个转念落到自己身上,就要降下不测天威,要说心病,这才是最重的。就事论事的说,如果皇帝驾崩,老头该松口气才对啊。

    说话间已近了白城外围,路上行人渐渐多了,除了白城居民和白城学院的学子,还有黑衣警差结队巡视。钟上位放眼远望,像是在找什么。偶尔见一队红黑身影出现,目光顿时亮了,可看清了那不过是白城军学的学员,眼中又黯淡下来。

    “爹,你这是在……”

    钟三日终于忍不住发问,难道老头每日溜达,是想……叩阍?

    “万岁爷又得了天竺的皇位,这是好事啊,不过俗话说,盛极而衰,想当年我在交趾采煤……”

    钟家宅院,一家三代二十多口人欢聚一堂,不仅老大老二已有儿女,钟三日的几个姐妹都已为人母。女人和小孩在后花园里聊天戏耍,儿子女婿则在厅中听钟上位教诲。

    钟上位开口就说到之前钟三日所提的问题。

    “……过往都不提了,去年我为什么大病,现在我为什么又不想死在这里了?都是因为我……怕啊。”

    钟上位重温了一遍自己的发迹史,从交趾的煤到江南的煤团,从珊瑚州的铜矿和金子,再到天竺的殖民生意,最后话锋一转,丢出来一个“怕”字,让钟三日等人心头一个大跳。

    “我钟上位能活到八十岁。还能儿孙满堂,家业有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经问过和尚,这富贵是怎么来的。和尚说我是上辈子积的阴德够重,我是不信的。”

    “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也不遮掩,我年轻时也造过孽的,然后就遭了报应。从那时起,我就信现世报了。我还信,煤铁铜金得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田得一亩亩开出来,我钟上位虽然借了很多人的力,但落到自己身上的富贵,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而且这富贵,就算有血汗,那也是榨着外人,而不是父老乡亲。”

    “但是现世报这事又说不准,就说德妃娘娘。大家都知道她是谁,她救了不知多少人,自己却急病薨了。还不到七十呢,按理说,老天爷给她个百岁高寿也不为过,这又是在报什么呢?”

    “我就问天庙的祭祀,祭祀说,老天爷和人之间,还有时势一层,也就是新旧之世。新世里老天爷是正的,扬善抑恶,但新世是靠人造出来的。总有反复,不是说旧世就一去不复返了。”

    钟上位目光悠深,像是过去几十年岁月的幕幕场景就在眼前掠过,“那时我恍然大悟,善得善报,恶得恶报。这现世报在新世里才能立起来。我钟上位能靠着自己本事挣来富贵,能靠着敬老天爷,不去作,也不敢去作旧世里那些造孽的事,才能活到八十岁,才能开枝散叶,这都是有新世这时势在保佑啊。”

    他看向儿子和女婿们:“我再三告诫你们,作人得有底线,作事得留三分余地,能跟人一起赚百两,好过害人赚千两。这些话,在旧世是不管用的,旧世你不攀官老爷就得不了大富贵,你要攀官老爷,那就得害人。但为什么能在新世管用呢?那就是因为,这新世的老天爷是端正的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新世里老天爷真在啊。我不懂什么天道和天人之伦,祭祀们这么解释这些东西,我就懂了。”

    接着他脸上升起浓浓的忧虑:“可就像祭祀说的,老天爷能正,是咱们人造出新世的结果,那这个新世是谁造的呢?当然是万岁爷了,万岁爷口口声声说是大家一起造的,可大家都知道,没万岁爷领路,大家哪能走到现在?”

    “去年德妃娘娘薨了,万岁爷哀痛之下也病了,别看万岁爷早淡出了朝政,咱们大英天朝没万岁爷,似乎也一样转着,该打仗就打仗,该种田就种田,可人人心中都揣着一团寒气。我是想得透,那寒气才入了心,病也是那么来的。”

    “不止是我怕,我想很多人都怕,怕一旦万岁爷去了,这新世会怎么变?是啊,太子稳重,历政多年,咱们大英还立起了老天爷,让大家能人人得利。可万岁爷就像是咱们心中的支柱,这支柱垮了,这国家会有什么变化?老天爷会不会再被遮住?大家心里都没底。”

    钟上位这话引得儿子和女婿们纷纷点头,这忧虑从英华立国起就有了,在放眼于外争大利的时代,还算不上严重,随着国家各项新制的确立,国体渐渐稳固,忧虑也渐渐消散。但北伐之后,这忧虑又开始浮现,原因也是一个持续华夏千年的老课题:该怎样让这江山不变色?

    所谓“江山”也就是国体,英华如今的国体,有端正的大义在,有虽不算满意,但还能体现这大义的政体在,作不到绝对公正,却还算大致公平。就如钟上位所说,老天爷是正的,人人都能得利。但当外利渐渐不再是国家第一课题,对内怎么分利的重要性渐渐压倒一切,政体的问题就不断暴露出来,矛盾也渐渐尖锐了。

    有开国的圣道皇帝在,这些矛盾都不算大患,但圣道皇帝去了呢?英华国体是君民之国,太子接位,也不可能镇住一国,到时不管是政体变乱,还是太子要越位治乱,都意味着圣道皇帝所开体制有绝大变化,那时立国大义还能护住吗?

    钟三日朗声道:“大义都立起来了,大家都知老天爷在上,就不怕有什么变化,爹你是杞人忧天了。”

    钟上位摇头:“好人相处也不等于没纷争,大乱也不一定是善恶之争。这几年你没在国内,不清楚国中很多变化。马六甲为什么会乱?据说是通事院和枢密院争马六甲事权,结果纵容了暹罗郑家和宋卡吴家。吕宋为什么会出大篓子?其实跟东西两院之争有关。”

    “这些乱子都还在外面,前年舒妃娘娘为什么会薨了?是因为四十年时去乌斯藏调解蒙藏之争落下了病根。蒙藏之争后面又有蒙人的乱子,蒙人的乱子,又是院堂在行省分治上的争执弄出来的。而北方诸省也因补贴之事,在院堂里争吵多年,明暗党争,什么事都扯了进去……”

    舒妃就是准噶尔公主宝音,再加上德妃的逝世,对重情的圣道皇帝来说,真是不小的打击,难怪会病倒。再想到火车上的狮虎之争,民人只能作血肉,钟三日也是感慨一叹。

    钟上位说到国中的乱子,忧色更重:“报纸都说,咱们大英是因时而进,不怕乱子,现在这些乱子也有万岁爷镇着,怎么也不会让咱们崩了。可万岁爷去了该怎么办?大家都想看到有什么法子让这乱子不扩散下来。”

    钟三日道:“爹你改了想法,不愿留在这里,就是不想在下面被吵到?”

    呸呸几声,他大哥和几个姐妹夫同声斥责他出言无忌,钟上位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缓缓摇头道:“我怕他日这新世改回旧世,有人要掘这白城的坟,连带我的也一起掘了!”

    众人无语,许久后,钟三日才道:“就算爹回珊瑚州,天下真要变回旧世,爹你在珊瑚州就能得安宁?”

    钟上位长叹道:“那当然得不了,咱们千百年来都是一大家子一起过,怎么可能容得其他地方分家过?就算是万里海外,现在已经有蒸汽船了,大军都能运到欧罗巴去,听说还在鼓捣什么雷电传讯,万里之外也能在瞬间传消息,更没那可能……”

    看着钟上位,钟三日心绪飘摇,一股寒气也涌上心间,真如爹所虑那般,英华新世有崩掉之忧,老天爷要再被遮蔽?

    驱开身在欧罗巴的寰宇之心,钟三日暗道,这不是没可能的,就像火车上那官员和院事之争,狮虎之争下,民人若真还只是血肉,总有一日,不是狮子胜出就是老虎胜出,那时一兽独大,旧世不就回来了么?

    “还少一环!该是最后一环!”

    东京某处宅院里,依然是一副轮椅上,一个老者奋笔疾书。

    “这一环还是皇帝顶着,若是皇帝不在了,新帝顶不住,或者想顶得更多,就像是铁轮变了,火车要出轨的!”

    老者一边写,一边唠叨着,旁边一个老者捧着一碗粥,就静静听着,眼里闪过怜惜。

    “可这一环该怎么补呢?关键在哪呢!?”

    老者全心沉浸在思考中,接着脸色忽然转青,整个人也萎顿下来。

    “主子!主子!”

    旁边老者惊得丢开粥护住轮椅上的老者。

    “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老天爷……再给我点时间!这新世怎么少得了我尹真的谋划,最后一环啊……”

    老者正是艾尹真,正强忍着疼痛,不甘地呼喊着。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九十九章

    艾家大宅门口人来人往,言语间多吐着北方儿音,偶尔还见人屈膝落臂打千,对方却不敢受,赶紧招呼起来。

    自院内照壁看得这热闹景象,艾宏理担忧地道:“不该弄出这么大动静,招来安国院的锦衣卫可了不得啊。”

    一边已白发苍苍的金胤禵摇头道:“锦衣卫一直盯着呢,与其搞得暗流汹涌,平白让他们生疑,不如光明正大些。再说了,不提四哥旧世的身份,今世这大英里,他可也是个能牵动万人之心的人物,遮遮掩掩,这不是让大家觉得咱们心里还压着过去吗?哟,老宋来了……”

    《中流报》董事老宋带着《正统》等报界要人出现,跟金胤禵和艾宏理当面拱手,安抚道:“艾先生为鼓吹国家大义,为朝政识漏补缺,三十年如一日,功德无量,此番定当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艾宏理叹道:“家父病卧在床,犹自牵挂朝局,一直在唠叨宰相之选……”

    众人都是喟叹,谁不牵挂呢?

    宅院深处,艾尹真卧在床上,还在念叨不停:“计相戴震长于术数,文牍人情缺得很,更不用说调和阴阳之能。枢相袁世泰稳重干练,军政皆精,可惜去年才接任枢密院,断无可能再登前一步。通相一直不是宰相之途,汪由敦明年也该七十致仕了。其他人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轻,宰相也就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杨俊礼、右都御史程映德,工部尚书何国宗、律部尚书向善至和民部尚书郑燮这几个人里选……”

    “郑燮私节有亏。何国宗在北方任过满清官佐,出身有亏,两人都无可能。那么也就杨程向三人。可三人都属天子旧臣,有护旧局之能,无开新局之魄。国中时势大进。内外煎沸,宰相绝不能是点头相公!皇帝久不发话,怕也是踌躇不定。可叹啊,宋相本是极佳之选,却也遭了宰相之咒……”

    在床榻边守着的中年红衣军将正是傅恒,看肩章已是中将,他有些惶恐地道:“这些事不是我们武人该过问的,四爷莫多言了。不过……”

    他脸色又转无奈:“咱们大英宰相之咒,还真是灵验啊。”

    自英华立起宰相推选之制,国政归相后,英华宰相就成了噩运的代名词。首任宰相薛雪殁于第二任上,陈万策以接近八旬的年纪又顶了三年,也亡故在任上。第三任宰相巴旭起干的时间稍长,但第二任时也没能扛完全程。第七年病退,之后就是宋既。

    宋既身负大贤之名,又历掌江南、孟加拉政务,内外皆精,一国都寄予厚望。没想到一任未完。第四个年头就倒下了。而政事堂重臣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如尹真所言,能接位的都是开国老臣,魄力不足,眼下英华已全身浸在了今人世里,就需要今人世里成长起来的贤能开新局面。

    尹真虽病倒,心气却还很足,痛心地道:“这宰相之咒是怎么来的?就是少了那一环!历任宰相心血大都耗在了折冲利害上,尤其是跟两院周旋,既要拉又要打,办一件大事就如过一趟刀山那般苦累,气不死也要累死!”

    他眼中放光地道:“宰相该有一帮人在身后帮衬,宰相还该有更多的权,不如此怎能应付时势之变?藏蒙之事,行省之争,南北之差,这些事不能靠皇帝来撑,宰相该全盘揽下!”

    接着他憾恨地道:“去年我就鼓吹院堂连通,只有打通两院和政事堂,宰相才能真正立得起来。可反对我的人说得也对,光打通院堂不行,两院为狮,政事堂为虎,就得有防范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的法子。”

    “怎么防范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拆掉院堂的墙,把院堂与国人之间也打通,可到底要怎么做,我实在想不出万全法子……”

    一边李卫出声道:“主子,大夫说了,不能再伤神。”

    傅恒也道:“四爷,别忧心了。皇帝还在,还有太子,四爷所虑,他们一定会办妥的。”

    尹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皇帝?皇帝是越来越‘英明神武’了!藏蒙之乱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他非要剥开**班禅和第巴的治权,把乌斯藏当作其他行省一样治?刘纶案呢?本没必要搞出那么大动静的,他非搞全国大清庙!他越来越相信没自己看着,这天下就走不正步子,他不仅没给宰相放更多权,还渐渐在抓权……”

    “至于太子,太子虽然武人出身,魄力十足,可被皇帝这么来回折腾,也有些拿不准主意了。等日后太子接位,行事怕也是首鼠两端,不知要搞出什么乱子。”

    李卫在一边垂泪道:“主子,别再操心了,你为那李……皇帝献计献策,忙了整个后半辈子,歇歇吧!”

    尹真眼神有些涣散了,话语却还清晰:“我不是为他操心!我是为这个天下!这个能容下咱们满人,容咱们跟汉人,跟其他人一起求富贵的天下!我不想看着这天下崩掉!这天下,这大英能走到这一步,也有我的份子!”

    接着他再道:“你看看,那个建州朝鲜现在搞成了什么样子,那里的满人是什么下场?那就是处人间地狱啊!”

    “咱们这些满人,十多年下来,自己该赎的罪也清了,跟国人一样同享国利了,可咱们就满足了?不!咱们要为这天下出更多的力,要比汉人,比其他人更在意这大英的天人大义!只有这个大义能护着咱们,认咱们的赎罪,给咱们未来。咱们不仅要继续帮着大判廷搞百年自省,深挖旧世之罪,牢记旧世之苦,还要为新世添砖加瓦,有力出力。有才献计……咳咳……”

    李卫是没太深感受,傅恒却是心中震颤,不住点头。眼中更升起微微热意,就因为尹真这话说到了心坎里。

    傅恒从军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计生死。在辽东,在西域,立下赫赫战功,也赢得了一国的信任,现在已被誉为英华新一代将星,备受重用。

    此番休假完后,就要远赴浩罕,投身大将军吴崖麾下。参与让每一个华夏男儿都热血贲张的寰宇大战。自己是满人,但又是华夏之人,也只有英华的天人大义下,才能与汉人再无隔阂,同胞一心,共为华夏之戈,建下丰功伟业。

    尹真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好一阵才回了些力气,再嘀咕道:“李卫,别伤心了,我明白自己阳寿已尽。可我已经八十三岁了,总觉得已经从老天爷那偷了太多年岁,这时候去了,也没一点遗憾。”

    他再黯然道:“现在我就只忧心这最后一环,这事靠纸笔哪能论清呢,真想见见他啊……”

    尹真一通心语道出来,虽心头舒坦了些,可病躯再难扛住,整个人陷入虚脱状态,依稀中,旧世记忆潮涌而来,带起的是复杂之极的感慨:李肆啊李肆,你当真是亘古难比的千古一帝,这样的新世真让你开了。可你终究还是凡人,当年我坐在龙椅上的旧世之为,你也开始隐显痕迹了。

    这一次,我总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吧?只是我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满心想着提醒你,这世道,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啊……

    魂魄悠悠不知飘了多久,然后被屋里一阵响动拉了回来,睁眼时,却见几个便装汉子在他床榻上摸索了一番,然后退开,接着又一个六十出头的削瘦老者以审视一切的目光扫了好几遍,才退开道:“无妨了。”

    一个声音响起,初听苍老,却又依稀蕴着一股年轻人才有的清朗,“本不该来的,旧世都说,皇帝来看病人,病人不死也得死。不过……怕你真没日子了,来不及跟你再见一面,咱们之间,该还是有话说说。”

    这嗓音非常陌生,尹真晕乎乎的,本没注意对方具体说了什么,但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记忆却猛然翻腾起来,让尹真神魂沸腾,原本溃散的意识也骤然凝聚得无比清晰,李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护理要来搀扶,却被来人挥退了。这人看似不满六十,却已一头银发,威严间染上时光厚尘,既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却又罩着浓浓沧桑之味。他亲自动手,扶起尹真,两人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双方都略略失神。

    “拜见陛下,谢陛下龙手相扶,可惜老儿有病在身,没办法三拜九叩了。”

    在那瞬间升起的激动里,竟还含着一股浓浓恨意,尹真仓皇压下,板着脸拱了拱手。话刚出口,那恨意却已尽数消散,眼角还升起一股热意,赶紧转头。床侧那个削瘦老者蹙起眉头,以为尹真还在拿翘赌气。

    尹真曾是皇帝,天下就只中洲这一圈,就有十数个皇帝,但来人正是能让所有皇帝都叩拜的圣道皇帝李肆。

    “你……老了。”

    “上次见面,是三十二……不,三十三年前吧。”

    两人无意识地嘀咕着,思绪几乎同时飘到了三十三年前的北京广宁门,那时四娘刚把还是雍正的尹真运出北京,躺在担架上,雍正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要看着李肆的天下覆灭。三十三年后,雍正变作了尹真,却成了享誉一国的在野御史兼翰林。

    思绪由三十三年前再跳到将近四十多年前,广州百花楼前,年方弱冠的李肆与四阿哥胤禛刀枪相对,时光悠悠,那时的四哥儿和四爷,绝想不到还能有今日。

    拉回思绪,李肆叹道:“大义端正,老天爷就端正,善就能有善报。你这些年的鼓吹和鞭策,朕都听到了,你是有功的。”

    尹真身子微微哆嗦着,嘴里却硬道:“罪人愚昧,就只知顺着这今世大义挣点润笔,为个人富贵而已,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挣下这处宅子,罪人于愿足矣,今人世嘛,就是人人各求富贵安逸而已。”

    李肆对这嘲讽毫不在意,淡淡地道:“等你我都去了。这今人世不知能不能守得住呢?”

    尹真一愣,听李肆再道:“你儿子和你十四弟都传过消息,朕知道他们的用心。是怕朕和这一国不给你该得的名声,由此朕也知你有什么想法,来这里不仅是想见见。也是想听听……”

    尹真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使劲按下眼中酸热,可话里却带了明显的哽咽:“罪人……我,我的确有想法,可就不知我面对的是一个万岁爷,还是一个贤者!”

    李肆沉静片刻,悠悠道:“是什么都无所谓,百年后。都只是史书上一个名字而已。”

    尹真猛然转头盯住李肆,眼中升起一团光点:“我希望那时的史书上,你的名字还是人人传诵,而我,还有英华治下的满人,我们的名字也能受后人赞颂。”

    李肆绽开笑容:“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屋中两人低语,屋外被便衣隔在外面的金胤禵、艾宏理和傅恒等人都心潮澎湃。不是这些由侍卫亲军装扮的便衣告诫,他们此时怕已尽数跪拜在地了。

    大约两刻钟后,屋门开了,李肆步出,抬腿要走时。忽然又转身向屋里说道:“活下去,等着看我的大决心。”

    李肆刚走,被一股灼热心气撑着,尹真居然也坐上轮椅出了屋子,看着依旧一脸恍惚,难以相信皇帝亲临探病的亲友,尹真道:“愣着干什么,一点礼数都没有!?”

    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他挣扎着下了轮椅,双膝跪地,重重叩拜而下,带着一丝哭声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才醒过来,赶紧跪拜山呼,呼声中,却听尹真嚎啕大哭。

    三日后,艾尹真辞世,临终时道:“我无憾了。”

    已是三月,春风渡东京,北天坛南面的政事堂大议厅里,朱紫满堂,个个脸色凝重。

    “艾尹真……就是雍正死了,满人那边得提防着会不会有什么异动。”

    “还能有什么异动?怕都等着看咱们怎么处置后事,容他留什么名声?”

    “这还是旧世之思,咱们活人事都管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事?要留什么名他们自己弄去,弄出岔子,自有舆论鼓噪。”

    “这家伙三十年刺讽国政,后半段倒真是为护天人大义,丢开旧世身份,政事堂得发个悼文吧,这悼文怎么发,不就是定他名声么?”

    “政事堂又全定不了,两院和报界也该各有悼文,就仿以往那些清流名笔例吧。”

    “安国院常报说,尹真死前,陛下去了一趟……”

    这是每旬日政事堂大议,件件要事都要过一遍。宰相不在,年近不惑的太子李克载一身大红朝服,坐在相位上,僵着脸听大臣们议论。听有人说到父亲,他眉头猛然一挑。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不提宰相之选?”

    李克载嘴里埋怨着,眼角却瞄着在场几人。

    “陛下该是有陛下的思量,咱们就静侯吧。”

    “估计是对两院有什么想法……”

    在场重臣都老神在在,没看出一点焦躁,李克载心头却隐生火气。就算父皇有什么安排,就算宰相推选是父皇先提名,你们也不能坐看这事僵着啊!作官作得还真是八面玲珑了,只知守制尽本分,不为大局计!或者是故示避嫌,把这事也看作人心战场吧?

    英华有宰相之咒,可为官之人,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没谁不想当宰相。但这相位越来越重,华夏传统绝少毛遂自荐之风,反因谁出头谁就有争权之嫌,为示清白,皇帝近月没定宰相,政事堂居然没一人敢去找皇帝说这事。

    见这一圈重臣都作乌龟状,李克载道:“你们不提,我去提!政事堂这一摊子事,我来扛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克载本职还是总帅部的参谋次长,军衔也已升到海军上将。欧罗巴之战、波斯之战、东洲之战,他都要居中谋划。但去年皇帝大病时,给他安了“太子监国”一位,自那时起,就必须每旬参加政事堂例会,每月参加两院通政会和大判廷总结会。

    当然,这几场会他都是听众,而在政事堂,宋既还在时,他更是个菩萨像。现在宋既病退,他在名义上暂代宰相之位,可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也不应该担下这副挑子。

    商部尚书,年方四十二岁的周煌赞同道:“殿下催催也未尝不……”

    话没说完,其他老臣纷纷劝阻。

    “殿下慎言……”

    “殿下若是提名,有碍公正。”

    “谁人知殿下是不是提名了?索性不如不说。”

    周煌无奈地叹气,李克载也抚住额头,暗自呻吟,父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按理说,政事堂总掌国政,重臣们绝不会如此没有担当。但北伐之后,圣道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这十多年下来,桩桩措施都奔着收权而来。

    皇帝并没有直接削政事堂和两院之权,但一方面对军权抓得更紧,另一方面,自各个侧面在加深对国家的掌控。亲掌安国院就是一桩,锦衣卫虽不至于像明时那般骄横跋扈,但也渐渐有了皇帝私家爪牙之迹。

    皇帝看不惯的人,搞不懂的事,经常派锦衣卫直接查访,锦衣卫没有刑讯权,但却经常朝刑部律部乃至法院直接丢来材料,这就意味着皇帝要马上看到结果。有时候时间紧迫,相关衙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只求揣摩出皇帝意思,速速办完事。

    皇帝没有打乱朝政,但经常在一些枝节上直接插手,让政事堂颇为难受,而且宰相都能调和,还能顶住皇帝不乱了规制,只是官员们对皇帝的惧心就更深了一层,宰相不在,更不敢妄动了。

    这十多年来,皇帝也搞出过不少乱子,例如乌斯藏的处置,他非要在明清的基础再深一层,急急建西藏行省,把政务权从**班禅和藏人第巴手上收回来。可藏地行居艰难,派驻的省府衙门又两眼一抹黑,最终搞出乱子,乱子再由藏地牵连到青海和漠南漠北的蒙古人。

    当然没乱到藏蒙人举兵这种地步,可只是无数桩民案汇聚起来,对天下安宁的英华来说,动静就不算小了。

    再加上行省分治时,皇帝插手强压给富省太多摊派,天庙巡行总祭祀刘纶引发蒙学小学教育案时,皇帝态度强硬,政事堂乃至两院都越来越觉得皇帝在给自己捣蛋。可他们谁敢对皇帝说“一边去”?

    前两年两位娘娘去了,皇帝大病一场,加之寰宇大战爆发,皇帝注意力转向军务,两院和政事堂这才觉得胸口的重压去了,呼吸终于能畅快些了。

    只是现在需要皇帝再度站出来时,皇帝居然没动静了,大家虽然急,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他们摸不清皇帝到底有什么谋划,既然摸不清,那就跟前二三十年一样,坐等皇帝又布下什么大局吧。

    例会方向只好再转为具体政务,忙碌大半天,到了午后一点半才暂时休会。

    大臣们奔政事堂的小食堂去了,周煌也正走着,却被一人叫住,是派驻东院的通政使。

    不知那通政使说了什么,周煌犹豫了一会,才出了政事堂,奔东院和政事堂之间的一处休憩之地而去。

    那是处休闲茶座,早有数人等在这里,见一桌人会面,后面两个游人也在稍远处的邻桌落座。点茶时目光却悄悄落在那桌人身上。

    “大臣偷偷摸摸跟院事会面,不知有什么图谋!”

    “那是刘纶!我去交代茶博士耳朵灵光点。”

    这两个安国院的探子顿时目光炽亮,大案子!

    正兴奋时,却见那周煌猛然起身,惊呼道:“这怎么使得!这是结、结党谋权啊!”

第一千章 献祭者舍我其谁

    【给自己欢呼一个……,1K啦!】

    到眼下的圣道四十三年,政事堂里“一头四爪”的格局已经很稳定了,头就是宰相,四爪分别是枢密院知政,简称枢相,经计院知政,也就是以前的计司使,简称计相,通事院知政,简称通相,也有叫外相的,以及领给事中监查各部,协助宰相治政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简称辅相。

    周煌虽只是商部尚书,可隶属于经计院的国税总署是由商部理事,与工部、文部、刑部和律部一并称为五尾,“五尾尚书升五相”,这已是默认惯例。毕竟在南北事务总署撤销后,这五部所掌事权最重,要晋位五相,没这五部的历政资格,即便皇帝中意,两院也不放心。

    周煌是圣道三十九年就任商部尚书的,巧得很,当年他也正好三十九岁,今年四十三岁,前程无限光明,如果没出什么意外,十年后他就是宰相候选。

    可今人世风云激荡,大势滚滚而下,已不愿让他慢吞吞地磨资历,东院院事刘纶找他干什么?要他向皇帝自荐为相,而刘纶则率东院仁社、墨社等党保他推选上位。

    周煌一蹦而起,浑身汗毛耸立,这是结党谋权,是大逆不道啊!

    结党这事在英华早已不是什么忌讳,就周煌自己来说,他是四川chóng qìng府人,自中学开始就参与党事了,什么王道社、仁贤会,在中学里你没个党,大家都视你为孤傲怪人。

    闲社那帮疯子都知道结党,就你不愿跟人来往,以后你还想干成什么事呢?在此时的英华,中学毕业就是秀才,走这条路的,未来求的可不是自己的富贵,都是想干番事业的。

    周煌不仅结过党。而且还是个积极分子,在黄埔学院里是数度会的会首,在监殖院任税事提举时,还自己组过“铁手会”。宣扬国税为重,税及万事的思想。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年未不惑就任商部尚书,登二品大员之位,也源于他在税制上的jīng深造诣以及他所组铁手会在国中经济学界的非凡影响力。

    但这个“党”跟刘纶要他结的党,根本就是两回事啊。

    之前周煌所参与所组建的党,不是兴趣爱好组织。就是学术思想组织,根本不涉及政务和朝权。就如rì本学者青木昆阳在《宋英较论》中所述一样,“我天朝会党林立,自弱冠少年至迟暮老者,无人不党,妇人亦莫能外,此乃宋风盛扬之景。宋时蹴鞠、诗画、文史、曲词,事事皆党。士庶皆与,贵贱不分。”

    涉及政务和朝政的党也有,在国中非常兴盛。但都在东西两院以及地方议院里,议院建制以来就有了。国西院的“民会”也称“金党”,就是专门抱团跟政事堂斗的,争税制、金融等工商事的事权法权。而国东院里的仁社,承自汪士慎,汪瞎子虽死多年,但这个党还是传承下来了,跟政事堂乃至皇帝争民生文教等事权法权。

    总之在议院里,院事也是人人皆党,不置身一党。也是个怪物,下一任多半也呆不住,因为你不党就一事无成,选人可不愿继续把票投给一个混rì子的家伙。

    也就是说,在英华,结党根本不是个忌讳事。反而是人之常情。

    刘纶要周煌所作之事,所结之党,xìng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在此时的英华,结党玩耍,结党鼓吹,结党伸张权利,这都不涉朝政之权。而刘纶跟周煌联手,是结党谋“政权”,这个“党”就是黑的,放在旧世,杀头都是轻的。(.

    就拿宋朝打比方,一个大臣联合台谏,身负民意,对皇帝说,我得当宰执,看,我背后有这些、那些、这么多人支持,这是什么行为?

    当然,英华已是今人世,国家非皇室一家之私,就根本法理来说,结党谋权已不是大逆不道之事,宰相推选制其实已给这事开了门。

    但法理之上的实际层面,情况却很复杂。

    首先,政事堂和两院还是平行的,政事堂是考出来的,两院是选出来的。有华夏千年科举传统在,英华士子多在仕途,英华这个火车头,是考出来的在掌方向盘,而选出来的除了能凑半只脚在刹车上,其他时候就只能在一边嚷嚷。

    因此即便有宰相推选制,可宰相首先是皇帝提名,得选的宰相并不视两院为衣食父母,有机会就要搓圆搓扁,两者是相争中合作的态势。首任宰相薛雪一上台就拆了两院,虽然解决了两院不少自身问题,可对那些在改选中落任的院事来说,未尝不是过河拆桥,却又徒唤奈何。

    就这种态势而言,政事堂和两院之间就不可能结党,一旦结党,这种态势就要被破坏,追溯而上,更是改了英华“考”派与“选”派相持的匀势。对“考”派,也就是官僚来说,那就是背叛。即便皇帝不追究周煌,整个官僚集团也要给周煌这个“叛徒”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这帽子明面上是说周煌对皇帝和国家大逆不道,实质是说对他们官僚集团大逆不道。

    由此延伸到第二个问题,官僚集团的抵触虽出自维护自身地位和利益,但也未尝没有合理之处。试想,如果官僚集团不抱成一团,外于两院“选”派的格局,而是如刘纶提议那般,为了争宰相之位而跟两院结党,那么围绕宰相之位的权争,不会简单地就在宰相推选大议上展开,也不会就只在两院的党争中展开,而是会扩散到政事堂的国家治政中。

    若容此举成了定制,周煌几乎可以清晰描述未来:有机会登上宰相之位的阁臣,联合他的一帮人马,千方百计坑害现任宰相,在各种事上为难宰相。而宰相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确保政令顺畅,乃至不被人黑掉,千方百计打压同僚,任用私人,让整个政事堂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非但政事堂乌烟瘴气。宰相为了笼络两院支持他的一派,也千方百计让法权事权,最终两院也如政事堂一样,成为一言堂。而为了确保双方合作持续。各守其利,接着他们还要对宰相推选制下手……

    这是一道罪恶之门,一旦开启,党争就将替代治政,成为政事堂和两院所有活动的主脉。

    唯一的好处,就是宰相和两院手脚放开了,想干什么大事。牵累会少得多,而两者之间的争斗和牵累也少得多。而英华现在的问题就在这里,政事堂和两院从过去领着国家走的姿态,开始渐渐变成了被国家推着走。

    政事堂和两院相争,到了现在,已渐渐演变为拿民人之利来陪斗。一件事浮到国政层面,两者之争下,得出的往往是坏的结果。就像巴旭起任宰相时。改行省分治之制,要将农税之权归拢到政事堂,以确保工商大盛下。农人之利不被大侵,同时均衡贫富省份的差异。跟两院斗了好几年,结果政事堂只收了个名义,富省抱怨,贫省也没落到多大好处,农人之利也比期望所得少得多,政事堂也背了骂名,两院也有一大堆人背责下台。

    有争才能成制,有制才能顺势,这已是英华朝野共识。但这争是有界限的。尤其在政事之权上。英华现在的格局是几十年来一步步走出来的,不能随便大动。政事堂和两院这种既定格局要改,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周煌当然得朝最坏的结果想。

    这一系列推演里漏了皇帝,有皇帝在,能抑止党争之弊。让其不妨害国家吗?

    这就要说到此事的第三点了,皇帝会怎么看政事堂与两院格局之变?

    联系到华夏一统后的十多年来,皇帝屡有收权之迹,答案不言自明。皇帝怎么能容忍两方携手掌大局,自己却被挤到边缘去呢?非但皇帝不能忍,大多数国人也不能忍,尤其是没有选人资格的一般民人。

    在这些人看来,这个国家是仰赖皇帝圣明,好rì子就算不是皇帝赐下来的,也是皇帝领路,带着他们挣来的。你们官僚和院事老爷们,一头狮子一头老虎,就是想着把唯一能制你们的皇帝赶跑,然后就能联起手来,肆无忌惮地吃人了吧?

    什么?你们是为以后着想?现在皇帝圣明,不等于以后的皇帝圣明?谁管以后的事?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拿以后怎么怎么样来忽悠人。伸张自己的利就得如此?咱们老百姓除了吃饱喝足,不被人欺,还能有什么利?这还需要伸张么,一头猪都知道的事啊!

    上有皇帝,下有小民,该都是不能容这般党争的。

    让周煌对此事心惊肉跳,下意识就反对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此时英华官僚多重名节,就如青木昆阳所述,宋风复兴。英华官员待遇直追宋时,贪渎虽有,却只盛在海外,而且程度远不如旧世。

    英华开今人世,立君民相约之国,受天人大义熏陶长大的士子们都有一股天下在我的责任感,再有儒家在民以及天庙和报业舆论兴盛的背景,社会对个人品德也非常看重,因此官员们都以君子之德为准绳。君子之德里,群而不党是很重要的一条。这不党不是说不结党,而是说不以党涉政事,而是以中庸本心治政。

    英华官场当然不是清澈的,君子之德也是面上的东西,但至少大环境的风气如此。因此结党这事,一旦身为官员,就会非常谨慎了。诗画词曲学术等等会社那是无碍,可类似同乡、同窗这种会社,在英华官场上虽有,却都很低调。

    大家都清楚,这类会社利于结党谋利,用来联谊也就罢了,搞更深的东西,顾忌很深。国中报纸最喜欢刺探这类情事,都察院也最喜欢从这类关系入手去查请托徇私之行。

    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周煌都视刘纶的提议为毒蛇之信,连带对本很尊崇的刘纶也无比憎恶了。

    周煌镇定下来,对刘纶冷声道:“刘院事,刘总祭,你这是要祸乱天下啊!哦,我忘了,你本就祸乱过一次了。”

    年过五十,宽额方脸的刘纶一身正气,深邃目光中满是平静,身上那股天庙的出尘之气浓郁无比。

    听周煌唤他总祭。还提起往事,刘纶淡淡一笑:“周朝散(周煌爵位是朝散大夫),天下之所以得兴,之所以能进今人世。就在人人伸张己利,看起来就是万马奔腾,尘烟喧嚣,就这点来说,天下一直在乱,只不过乱中有序而已。”

    “十年前的旧事正是如此,我不出头。天庙也总会有人出头,当时不出头,他rì也会出头,当事不出头,它事也会出头。我能出头担此事之责,还能抑害,待他人他时它事出头时,就不是那般情景了。”

    十年前。南北虽一统,却隔阂诸多。那时同盟会已散,南北事务总署已散。除了政事堂还能注意着维持南北相融之局外,南强北弱,强食弱肉的格局渐渐显现。毕竟那时除了山东外,其他地方还处于“训宪”状态。

    不仅江南岭南工商以资本凌压北方,政事堂在诸多事情上也有歧视之举,矛盾最突出的是文教事。北方士子受到严苛审查,能进入朝堂中枢的很少。北方的学校比南方多了讨伐旧世之罪的诸多课程,课本也是另编的。朝堂鼓励南方学界到北方办学,而北方自己办学却受到诸多限制。

    在这个大背景下,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河南开封府几家小学的迂腐夫子,不满朝堂所定蒙学教材里对满清康熙皇帝的彻底否定,义愤之下,给学生们宣讲《康熙圣训》。讲了大半年才有人告发,开封知府以违朝廷学理大义之罪抓了这些夫子,还准备将此案列入大判廷审理的范围。

    知府之行不仅激起了开封学界的反弹。夫子们纷纷罢课游街,连带不少中学的学生们也鼓噪起来,演变为一场sāo乱,起了好几场大火,死伤二三十人。

    这些不仅知府暴跳如雷,河南巡抚也强硬以对,准备大治开封师生之罪。正当一场风暴即将徐娟河南时,在河南巡行的刘纶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刘纶是天庙巡行祭祀会的总祭之一,本不该干涉俗事的。但他在北方多年,对南北人心之差感触很深。他认为官府此举太过草率,更有拿着清算满清之罪的大棒便利行事之弊。

    此事不过是小事,就该以文对文,以民对民,官府没必要这么急地出头,让事态节节升级。眼见会演变为一场南北人心大风暴,为了挽救时局,他再也顾不得天庙戒律。

    尽管刘纶站出来前已宣布脱离天庙,但他是天庙圣宗巨孽彭维新之徒,彭维新去世后,圣宗在他的领导下发展迅速,已成为天庙一大分支,根基深深扎在了教育体系。他这一出面,事情就变质为天庙涉政。

    天庙分支已经多,即便巡行祭祀会表示刘纶已出天庙,言行与天庙无关,底蕴深的分支也都审慎地沉默不言,但圣宗仁宗等天庙依旧有不少祭祀出面找报纸说话,声援刘纶,国中舆论大噪。

    此事最终招来皇帝出面,而结果让国人心惊肉跳,皇帝挥起大棒,没放过一人,通通有罪!

    讲康熙圣训的开封夫子被全划拉到大判廷,等着他们的是一顶顶汉jiān帽子和几年不等的汉jiān罪。皇帝不治夫子学生上街之罪,但上街后的打砸烧都算在他们头上,夫子被治教唆之罪,具体动手的依刑案重处,放火的三人更被砍了脑袋。学生们虽未成年,却都判了流遣,押去辽东“劳动改造”。

    官府这边,下到知府,上到巡抚,都因事前不查,事后轻率妄为而被摘了帽子和爵位。国法院专案廷还判了他们以及相关十多官员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囚刑。

    刘纶这边则被扣上了鼓动天庙涉政,违反《宗教令》等多项罪名,被判十年囚刑,出面说话的天庙祭祀也一个没放过,这就是十年前让国中人人肃瑟的刘纶案。

    刘纶没蹲满十年,六年后出监,然后投身院事,转而为民人代言,现在是东院领袖之一。

    听刘纶此言,周煌恼意稍减,感慨道:“刘社首啊,你真是有汪瞎子之风……”

    当年汪瞎子在武西直道案上,也是这般行事,拿自己为祭品,去撞国法的枪口,最终让两院打碎了皇帝和朝廷手中那把军国案的铁锤。

    刘纶能成为东院领袖,也源自他身上这股近似汪瞎子的风骨,相比汪瞎子而言,出身天庙的刘纶更内敛,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正是钦佩刘纶为人,周煌跟他才有来往,也不避讳当众与他会面,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要将他推下这么深一个大坑!

    刘纶坚定地道:“两院与政事堂的格局必须得改!皇帝再沉默下去,难报此局不向坏的一面演进。既如此,我们就得迎头直上,举你为宰相,也是将此溃局转为胜局的关键!”

    他深深盯住周煌:“周朝散,你是有才之人,也是有德之人,今rì的你,就如十年前的我,面对南北人心大乱之局,我再次站出来了,你敢不敢站出来!?”

    刘纶所说的溃局,周煌深有同感,先不说两院和政事堂的相争格局已经拖累国家,有害国人,就说皇帝久久不出语,这事似乎也隐喻颇多。如果皇帝重病呢?如果皇帝所选非人,跟两院和政事堂相争呢?或者如果皇帝忽然要收回宰相之权,让正顺水行舟的国政格局骤然回缩呢,那时大家也只能看着吗?

    见周煌目光闪烁,刘纶知道他明白了此事背后的要害,他深沉地道:“陛下不是永远圣明的……而且陛下立了这君民之国,四十三年来,是他一直在教导着我们,领着我们,而我们可曾自己迈出过一步?”

    周煌心中荡开深深的震颤,是啊,这四十三年来,皇帝领着大家创立新制,搭起了崭新的一国,但走到现在,两院和政事堂没能站出来担下重责,步伐反而因相争而渐渐落后。皇帝之前不断伸手,是不是已经对国人失去了信心,觉得国人不足以接下他让出来的权责?

    刘纶再道:“他rì皇权再度扩展,是皇帝恋权之过吗!?不,我看是我们,是国人之过!我们不敢担下来,国人不敢担下来,因为那不止是权,还有责!”

    周煌苦笑,他有些被说动了,但他摇头道:“可我们这般作为,也并非就是良策啊,怎么担,也得有万全的规制,否则就让相争之局乱了国家。”

    刘纶沉声道:“没有开始,哪能有结果?规制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完全的,有了开头,有了方向,大家一起来补!现在陛下还在,当能明白我们的苦心,懂得怎么引导,若是陛下不在了,太子如何理解这般局面,那就非我们所能料的了。”

    周煌感觉自己越来越动摇了,他咬牙道:“为何……选我!?”

    刘纶眯眼,微微笑道:“这是一场祭礼,你没可能得选宰相,而祭品么,你还年轻,你可以牺牲。”

    周煌差点一口唾沫啐刘纶脸上,你这神棍,满眼全是牺牲!还当着我的面说得理直气壮!原来我不过是搅屎棍,把这一局搅起来,就可以去死了?

    下意识地就要骂刘纶,可刚张嘴,一股热气就绕在了心头,让他没能出声。这热气正是他从小到大立起来的气节:为天下立新制,开太平,舍我其谁,我求的是这名利,而非权柄富贵。(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一章 共和与同盟

    一群男女老少从政事堂侧面的宏德祠里走出来,热烈地议论着段宏时、汪士慎、朱一贵、黄卓、吕毅中等奉祠名人,在这嗡嗡声浪中,邻桌那两个安国院探子耳朵竖起三尺高,定定罩住周煌和刘纶,连茶博士都一脸“哥哥们,你们暴露了”的无奈。

    周煌置若罔闻,当刘纶再问一声“朝散,你可愿站出来?”他两眼炽亮,缓缓点头。

    接着他又摇头:“我站出来,就不是当祭品,我要争胜。”

    轮到刘纶吃惊了,皇帝虽未提名,但两院已开列了人选名单,并且展开了事前对决,大家都认为,下一任宰相也就是程映德、杨俊礼和向善至三人里挑。

    这三人资历足足,才能更没得说,程映德和杨俊礼都是天王府时代就从龙的老臣,程映德是底层而起,与巴旭起一条路子,杨俊礼是参军出身,两人都已积功晋爵到辅国侯。向善至是枢密院上一任知政向善轩的弟弟,专于北方事,是陈万策手下的第一干将。

    只是两院对三人都不太满意,原因是这三人还是跟之前的宰相一条路子,跟两院尿不到一壶。两院相争,不过是从这三个坏果子里挑出一个最不坏的。

    这三人之外,如果说还能有黑马,也轮不到周煌,而该是刚任枢密院知政一年不到的袁世泰。袁世泰是当年天王府时代军礼监老人袁应纲袁铁板的儿子,出身黄埔陆军学院,又在白城学院深造,军政两面都有实任功绩,今年四十八岁,也正年富力强,对两院和政事堂之局深有认识。国西院不少人都看中他,刘纶相信也有院事找过他。

    刘纶之所以找周煌出面,原因除了希望搅动这潭死水外。还在于两人政见相投。也正因如此,刘纶更认定周煌不可能上位,因为他刘纶在两院就是以少数派之姿存在的。

    周煌不是笨人,该明白这个事实。为何却起了争胜之心?难道是想借什么权谋手段,抱住两院上位?他竟是这么一个权yù熏心之人?

    刘纶正有些懊恼自己看错了人,周煌逼视住他:“我从政二十年,每一rì都是为了攀上朝堂高位,攀上高位,是为一展抱负,证我之道。这是义利一体之志,刘社首你为何变了脸sè,是视我为逐权小人么?”

    刘纶很尴尬,就听周煌继续道:“既要我站出来,我就得尽全力,否则怎能搅动此局?既尽全力,那就是奔着胜字去的,即便只有一丝机会。我也不会虚应故事!”

    周煌此时非但言语咄咄逼人,眼中更充盈着野望之光,这光投shè在刘纶身上。让刘纶越来越觉得,这一局之大,已远非自己当初所设想。

    周煌问得直截了当:“刘社首,两院里会有多少人支持我?”

    只要循道而行,又何惧大变呢,刘纶定下心来,答道:“东院里有仁社、墨社、圣贤会,西院里有中原、北方和西北等商会,以及江南、岭南的西家联行,铁杆百人左右。还有百人可以争取。”

    周煌叹道:“两百人,三分之一强……”

    东西两院多次扩充,现在已是十万选人出一个东院事,东院有将近四百人,每省出五个西院事,北方训宪行省、海外公司托管地视情况一到三人。西院有一百七十人。区区百人,外加骑墙百人,难怪刘纶说是只能搅局。

    周煌又振作道:“他们之所以看重我,是跟刘社首一个心思吗?”

    没等刘纶回应,周煌又道:“他们也是甘愿踏上祭台,与你我一起冒险?还是认同我的政见,真心希望我能任宰相?”

    刘纶楞了片刻,苦笑道:“当然是后者……”

    周煌朝刘纶一笑,就知道你是蛊惑人家的。{.

    “政见啊,大家既盯着政见,为什么只有区区百人铁杆?”

    周煌这一问有很深背景,英华有狮虎之争,主要体现在治政方向上。

    狮党,也就是西院、国中工商以及海外领地,高举“任民自利”的大旗,要求国家尽量放开经济管控,少收工商税,给新兴产业更多优惠,国家治政的方向该是做大饼子。虎党,也就是东院、官僚和国中清流,高举“人人得利”的大旗,要求国家抑富济贫,减民税,多收工商税,多救助贫苦,治政方向该是分匀饼子。

    这里的狮虎两党只是阶层利益以及理念之争,并不涉及具体的会社政治。周煌属于虎党,他历来主张,国家之下,各地贫富差异极大,要维持华夏一统,大义稳固,国家就必须多伸手,多注意民生底线。

    如果就只论政见,两院偏向虎党的院事超过一半,勿论东西,凡是出自文教、小工商、官僚等阶层的院事,基本都持虎党立场。而坚定站在狮党一面的,背后都是工商金融等领域,以及海外领地的力量。

    刘纶叹道:“先不说这是破开旧局,其他人无此胆量,就说政见,大家也只是在大面上相同,枝节细务上都常争得面红耳赤,捏不成一团,很多事也非狮虎之争那么单纯,立场也就难以厘清了。”

    周煌目光内蕴,追思起往事来,片刻后,他才道:“十九年前,北伐之时,为何大家能抛开成见,捏成一团?那时我也在北方,跟着同盟会一同安抚民人,梳理政务,那样的rì子,想想就让人热血贲张。”

    他声调渐渐拔高:“那是国家到了大关口上,需要大家团结起来。现在,狮虎之争拖住了国家,难道不也是到了一道关口,需要大家再度齐心协力?”

    “我们不去管那些细枝末节,我们可以相互调剂体谅,只要我们守住大的方向,为什么我们不能捏成一团!?”

    周煌兴奋地展臂道:“我们要组一个大党!不仅是推选宰相,还能左右大政!如此我们就能打通两院和政事堂,让狮虎之争不再绵延无尽!拖累国事!”

    刘纶吓了一跳,身后那些院事吓了一跳,正端茶的茶博士手一歪,将茶水倾倒在那两个安国院探子的桌子上。可那两个探子也一脸呆滞,毫无所觉。

    一部尚书跟东院领袖公开叫嚣组党掌政,这太肆无忌惮了……

    两个探子冷静下来,寻思着是不是赶紧回去报告这桩惊破天的“yīn谋”。可刚起身,回味刚才两人的对话,却又感觉无处下手,这哪是什么yīn谋呢?这是两院和政事堂的要人理直气壮地要改朝政格局,这事过去一直是皇帝在干,现在他们自己要干,这又能扣上什么罪名?

    两探子就追着周煌的话尾起身。引得早知他们行藏的其他院事都看了过来,两人又想通了关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撅着屁股杵在那,显得无比尴尬。

    刘纶没有理会他们,眼中也闪着兴奋之光:“说得好!西家行的工人都知道组党发声,咱们为什么不汇成一个大党!”

    西家行在岭南和江南势力颇大。跟旧世西家行不同,这些打破了行会和竞争隔阂的工人组织联合起来,已成为国中政局一股不小的力量。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现在已能融为一团,在国院推选中展现力量,东西两院都开始出现他们的代表,虽然力量还很微弱,但拥有将近百万选人,这股力量谁也不敢无视。

    由西家行的凝聚力想开,刘纶当然兴奋了,如果真能以虎党政见融为一个大党,那他跟周煌就不是搅局,而是创局了。

    刘纶问:“这个党……该是怎样一个党?”

    周煌道:“该是一个大家一看就清楚它所求为何的党。能吸纳天下所有人,即便不是选人,也都能支持我们。所以我们该将此党的主张广传天下,国人皆知,就如当年的……同盟会。”

    刘纶拍掌道:“同盟会当年是为求南北合一而立的,现在我们所求。依旧是国家如一,不若还叫同盟会罢!”

    周煌楞了一下,接着缓缓绽开笑颜:“同盟会……”

    他看向那两个探子:“两位觉得如何?”

    探子瞠目,半响后,年轻的一个道:“真是一心为公,那自然好!”年纪大的一个道:“可谁知你们真心呢?”

    周煌和刘纶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刘纶道:“就如火车,造出它是为了动,为了跑得快跑得稳,之后再考虑刹车的事,这只是开始啊……”

    下午,政事堂大议厅,例会继续。

    “吕宋事该有定论了,撤都护府之事太急,贾一凡走时,竟然还有吕宋报人当面诘难,这说明吕宋人还心存不服,就该照北方例,重启训宪!”

    “报人不过是个例,继续施压,难报又出什么篓子。若是训宪不成,莫非又再派红衣去军管么?”

    “南洲挂牌走私之势愈演愈烈,我看得把各州总督之职完全收回政事堂,光靠法司律司,不足以监管各州。”

    “南洲偏远,几如东洲,总督由各殖民公司代任已是惯例,收归政事堂,一方面会引得南洲人不满,一方面又大开贪渎贿赂之门,海外官风已糜烂不堪,还要在南洲再烧一把火么?此事最好只在南洲设立海关署衙,把挂牌走私之风压住就好。”

    “福建提案要自建福泉铁道,所费自己筹措,朝廷出力协助,到时朝廷占两成股份,我看这个口子可以开了。”

    “那怎么行!?开了这口子,朝廷根本应付不过来,先不说没办法循着全国一盘棋建铁道!等各地和民人自建了铁道,朝廷还得担着桩桩责任,却又拿不到利,平白受累。”

    阁臣们围绕几项要务,争论不下,实在争不出结果,只好齐齐看向李克载。

    “这个……”

    李克载心说看着我干嘛,我来拿主意?怎么可能?

    没宰相在,政事堂几乎停摆了,于是大家的话题只好拉回到宰相之事上,可依旧没人出声说去提醒皇帝,而是出各种偏门主意。有说宋既虽然病卧在床,还是能说话的,不如继续把他用到死,有说找两院到中极殿开大会,让两院也来背责的。

    周煌左看看又看看,深呼吸之后。起身向李克载拜道:“殿下可否向陛下进言,就说臣周煌,于宰相一事有论!”

    这一语惊住众人,好半天。李克载才道:“周朝散,能不能大致说下,你有何论?”

    阁臣们紧紧盯住周煌,都道还有何论?周煌这毛头小子相当宰相想疯了,竟然挺身而出,毛遂自荐。

    周煌道:“臣是论宰相推选之制的更张……”

    他扫视众人,再硬着头皮。朗声道:“也是论臣可胜任宰相,开新制之局!”

    李克载先是释然,宰相这事终于有突破了,对甘愿当出头椽子的周煌心生敬佩,接着又升起狐疑和jǐng惕,沉吟片刻后才道:“散会后我就觐见父皇,说明此事,你最好备妥章程。以供父皇参详。”

    周煌再拜,眼中满是决然。

    散会后,李克载急急而去。阁臣们围住周煌,不是喟叹就是感慨,杨俊礼、向善至和程映德等人都道小周你何苦如此,周煌看向这三个热门候选,笑道:“三位别当晚辈高风亮节,晚辈是真心想当宰相。”

    程映德朗声笑道:“若陛下真青睐于你,倒是一桩快事!”

    一边枢密院知政袁世泰却没凑去安慰被大家认定为“自愿献身破局”的周煌,他深知周煌为人,心中一面狐疑不定,一面隐隐后悔。其实自己也可以出面的……

    步出政事堂,袁世泰就想找东院段林栋问问,没想到段林栋就直接侯在门外,见他现身,一把扯住了他:“小袁,你可得出头了!”

    袁世泰楞住。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西院的某个分议厅里已是人声鼎沸。

    “绝不能让刘纶夺走大权!”

    “刘纶加周煌,那就是暴政啊!”

    “他们太下作了!竟然搞院堂联手,立国以来从未有过!”

    “开会!讨伐刘纶,弹劾周煌!”

    一脸沉毅的沈复仰举手虚按:“安静——!”

    待厅中上百人都闭了嘴,沈复仰道:“刘纶和周煌此举是开了新局,别说院堂之局,国政大局都要大变!但这不是什么罪过,相反,陛下久久不语宰相之事,也该是等着咱们自己破局,可惜的是,刘周二人抢在了我们前面……”

    他振声道:“他们能组党,我们为什么不能组党?他们抢去同盟会的名头,要把虚无之虎变作实在之虎,咱们就必须挺身而出,将虚无之狮变作真狮,要跟恶虎斗到底!”

    沈复仰十多年前因南北事退出工商,之后将家业交给儿子,全心扑在东院事上,主张国家进一步放开工商束缚,让工商金融继续壮大,吸纳更多人就业,名望越来越高,已连任两届西院总事,是院堂里“狮党”的核心首脑。

    “刘纶能举周煌,我们为什么不能也举一人?东院段总事已去跟袁世泰谈了,我们就举袁知政!”

    沈复仰此时豪情满怀,战意冲天,视刘周二人联手组党为黑云压城。这也是必然的,他们拉起同盟会这杆大旗,要夺了宰相之位,之后治政更携手同进,那就意味着虎党之政全面上台,那就没工商金融的好rì子过了。

    沈复仰最不满的就是虎党一派老说英华工商金融压榨民人,吸食血肉。没有工商金融的大盛,天下能演进至此?没有工阀商阀财阀乃至殖民巨阀,能将饼子作到这么大?更不说狮党壮大,还给了天下千万人衣食饭碗,虎党那帮人就盯着工坊主、商人们赚的大利,却不看他们为这大利付出了多少血汗。这大利是在英华的天人大义下,靠辛勤,靠勇气,靠脑子挣来的,不是抢来的。

    虎党那帮人就把着天下均平的臭招牌,实际干的是劫掠之事,劫富济贫嘛,古来有之,那天下就别要富人了……

    因此,刘周二人之行,必须要阻击,容他们上位,未来不堪设想。

    “我们也组党!”

    “袁世泰是不错的人选!”

    “求见陛下!最好赶在刘周二人之前!”

    众人纷纷攘攘,沈复仰的提议当场一致通过。

    刘周二人抢走了同盟会这块招牌,那他们的党该叫什么名字?名正言顺,党名就是他们的大义,这不是小事。

    沈复仰道:“我们这个党要团结的,是自陛下立下天人大义时,就坚定跟陛下站在一起,与认同天人大义之人同舟共济,最终开创出这一国的人……”

    有人正要喊出“共济会”一名,沈复仰话还没完。

    “我们是英华的一条腿,天人大义绝不容动摇,我们不求独霸朝政,但不管谁掌政,都不能把我们压下去,都不能视我们为鱼肉。不能无视我们之利。古时有周召共和,我们这个党……就叫共和会!”

    沈复仰一番话,将这个党的立场和目标说得清清楚楚,名字也张口就来,显然不是仓促而为,而是蓄谋已久了。

    “可惜啊,终究没刘纶敢为,落后了一步……”

    沈复仰道出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泛着浓浓的懊恼。

    圣道四十三年三月二rì,同盟会与共和会草成,这两个围绕宰相推选,鼓噪而起的党派,就成了rì后英华政治生活的左右两腿,绵延数百年。就算换了好几次名字,大家依旧循着他们的根脉,称呼为虎党和狮党。英华的狮虎之争,自这一rì后,也从理念之争,院堂之争,凝聚为贯穿国政实务的党派之争。

    夜sè初上,东京某处宅院里,李克载恭谨地守在床榻前,卸任宰相宋既躺在床上,虽面sè不佳,却还撑着为他讲解。

    “还好,他们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殿下勿虑,该关心的重点不是宰相,甚至不是宰相推选之制,而是党争之制。”

    李克载没有直接去找父皇,而是想对父皇提这事前,先从宋既这边得一些提点,搞明白这场变局的关键。

    “甚至不是关心党争中的胜者,而是败者该如何处,胜败之势是否再不可逆,又像旧世一样,朝那一凝去。”

    “是的,每隔一届,就要将党争之局重新归零,胜者不能一直在位,败者也要有机会继续争位。两者相争,还要怎么保住底线,这又是一桩关键。”

    宋既艰辛地说着,即便家人相劝,他都挥手止住,他必须说出来。由宰相推选演进到打破院堂格局,变为党争,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甚至作过推演的。可惜他一任未满就倒下了,前几年也都忙于具体政务,根本没时间推进这事。

    虽很仓促,但局势演变至今,也不算太过意外。而李克载忧心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宋既更觉得是杞人忧天,这变局,其实也是皇帝挤出来的。当然,皇帝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乐意主动来推了。如果院堂自己再不迈出这一步,变局可能会是皇帝直接指定一人,之后还会压制院堂推选宰相之权。

    宋既长叹道:“党争背后,其实还有国法,还有院事选举,还有院堂地位如何调整,大变局啊……”

    接着他微微一笑:“不过,有开始就好,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其他人也会渐渐跟上来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二章 父子论变局

    李克载也相信宋既所言,这是牵涉整个国家的一场大变,入局之人绝非仅限于政事堂和国院。但他没有想到,其他人跟上来的步伐会如此之快。

    三月三rì清晨,李克载在驶往未央宫的马车中,盯着手里的几份报纸发呆。昨rì他与宋既会面后,就打消了马上去找父皇的念头,连夜对这一场大局作了全盘思考,准备走出自己的一步。

    他明显落后了,《中流》、《越秀时报》、《江南rì报》、《正气》,这几份国中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不约而同地在首版社论中提到一个问题:宰相呢!?

    宋既是元月告病请辞的,皇帝依惯例挽留,但病情摆在那里,也只能受了辞,那一rì是……二月三rì,到今天正好一月,怪不得各家报纸再不理会登闻院关于勿谈宰相事的禁令,群起违令,要搞个法不责众。

    依照《新闻管制令》,登闻院恐怕要高举杀威棒,狠狠罚一通报业了,可也就是罚钱而已。李克载在这份份报纸上,看到的不是文章,而是街头巷尾,高堂陋室里,千千万万国人的疑惑和忧虑。正是有这样的底气撑着,各家报纸才敢于集体行动起来,冲破登闻院禁令。

    李克载感慨道:“绝不是几百人的事啊。”

    “北人回归十八年,为何还要训宪?”

    “海外走私猖獗,朝堂到底管不管?”

    “为何不重理吕宋户籍,剔除狼子野心之辈?”

    社论力数国中诸多政务难题。已不是在谈宰相空缺问题,而是谈宰相的权责问题,《越秀时报》雷震子亲自捉刀。刻下一句“外有大战,内有纷争,宰相当执铁腕!”

    李克载的感慨更是百味杂陈。看似大家都不愿或者不敢劳动父皇,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未尝不是不想呢。英华立国四十三年了,国政归相也说了四十三年,到现在终于有了鼓噪之声,父皇也许会释然,可身为下一任皇帝的他,未尝不感到失落。

    “父皇在宏德祠?”

    李克载在未央宫扑了个空。宫门侍卫亲军告诉他了去向,转到宏德祠,步入祠堂中,走过一尊尊真人尺寸的石雕,李克载心虚越来越凝重。

    祠堂深处,一个老者正举着抹布擦拭一尊雕像,看着那秀雅出尘的人像。李克载心中一酸,那是德妃萧娘娘之像。她亡故时举国皆哀,都请入祠尊奉,父皇在宏德祠立像,面上是彰其医学之功和仁善之心。可很多人都知道,这才是“盘娘娘”的真身。

    老者擦拭雕像的动作极温柔,仿佛他所触摸的并非冷冰冰的石头,而是真实的血肉。见他脸上更满溢着爱怜和追忆之sè,李克载不忍打扰,就静静侯在一边。

    这个服sè寻常,乍看就像是一位教夫子的老者正是大英天朝圣道皇帝,在位四十三年,今年已六十七岁的李肆。

    “汉翼,别封祠了,早上来的人诚心最重,可不能伤了他们的心。别担心,难道祠外的儿郎们会玩忽职守吗?”

    李肆吩咐着,身旁一个看起来还比他老的削瘦老头点头应是。于汉翼,在北海和唐努乌梁海呆了十年后,又再度回到李肆身边,但卸掉了所有职守,以陆军上将,开国侯之位致仕,然后转入皇室内廷,成了李肆的贴身跟班。

    “克载啊,昨晚上没来?”

    李肆也早看到了李克载,但擦完雕像正面后,才淡淡开口。

    李克载赶紧道:“兹事体大,儿臣去请教了宋相,想先有自己的计较。(.)”

    李肆点头:“说说看……”

    李克载一边说着,李肆一边擦拭,表情依旧专注在雕像上。

    宰相之位空缺月余,牵起的问题可是一大串。首先是宰相权责问题,两院组党,各找人选,却都避开程映德、杨俊礼和向善至三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两院不满过去与政事堂苦苦纠缠之势,希望打开新的局面。

    在野民声沸腾而起,又是问题的另一面,民间渴望国家上层治政更为主动,就算不领着国人走,也不能继续扯后腿。诸多事务,桩桩纷争,有识之士都看出了问题症结,都在主政之人权责还不够大,掣肘之力太强。

    当然,皇帝愿意,或者太子能够多担当一些,算是暂时xìng的解决方案,可民智已开,至少是士人之智已开,都希望能多担当一些,能不劳动太子或皇帝最好,甚至就此划定皇权和相权之界。

    两院组党,共和会和同盟会出现,推他们各自中意的人选争相,该怎么争才能兴利去害,奠定百年之制,这只是变局的表层。

    扩及一国,从政治根基看,变局更广一层还在党争之局到底该是个什么体制,只能先确立了党争之制,然后才谈得上宰相推选。而从政治之巅,也就是“政权”来看,宰相权责到底又该怎么变,这上下之动,才是变局的里层。

    再由这政治之巅,推及皇权,皇帝权责又该怎么变?这就是变局的核心了。

    “父皇,这一环若成,我英华的国政之体就完全立稳了。只是这一环所涉太广,儿臣怕仓促成事,遗患不绝。”

    李克载讲清楚了自己对这桩变局的理解,末了还道出自己的隐忧。

    “便有遗患,也是小患,若是变局始终不成,其害更大啊。”

    李肆擦完雕像的裙角,直起身来,抹了抹额头汗水,看着雕像的背影,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闪过四十多年前的旧rì场景。那高挑绰约的人儿,怀揣一颗恨天绝心,来到自己面前。那时的自己,还靠着穿越者之能。带着乡亲们一步步地挣富贵呢。

    穿越者……自己几乎都已忘了这个身份,在此世活了将近五十年,另一个位面的二十多年已朦胧破碎。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位面土生土长之人。那一世不过是黄粱一梦。到底是人在梦中见蝶,还是蝶在梦中见人,这种恍惚感越来越深。

    “只有你。只有你们,才时时提醒着我,我到底来自哪里,我当初的梦想又是什么。”

    李肆摩挲着雕像的肩头,眼中迷蒙,仿佛这背影下一刻就会转过身来,显出一张清丽容颜,朝自己嫣然一笑。深泓眼瞳投来无尽崇仰和爱恋。

    天竺皇冠到手,却再增不了半分他在国人心中那至高无极的荣光。二十五年前北伐复土,他的功业已登巅峰。自那时起,他就开始有些迷失了。

    并没有如旧世帝王一般,大兴土木,扬功赫绩,也没有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但他确实迷失了,已完完全全视自己为这个时代的帝王,就顺着历史大cháo,跟着英华一国滚滚向前,再无领cháo逐浪之心。

    他觉得他已作得够多了。所以他沉醉在安逸享乐之中,沉醉在帝王贤名之中,想将手中的帝国雕琢得更为完美,想更真切地感受这个自己所造出的帝国。他以安国院为手,不断插手国政,他也一直亲自掌军,注视着每一场战役,他还一直紧盯外交,推着英华在东西大局中争到更多利益。

    他渐渐已经习惯以这个时代来看时势,习惯依靠手中的权力来下棋,而忘记了自己本该是局外之人,自己的目的本该是鼎革棋局。这十多年来,是宰相、政事堂和两院在拖累国事吗?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拖累。

    英华虽立起天人大义,但政治格局却还是新旧交替之制,越来越不适应不断膨胀的国势。南北矛盾该如何调节,地方zhōng yāng该如何分利,本土海外该怎么平衡,该怎么将更多阶层卷入狮虎相争相持之局,让这相争利于国家和民人,让这相争不破底线,这已不是靠皇帝,靠他一人之心,一人之力所能揽下来的。

    他迟迟没迈出这一步,而他的权威光环又太过眩目,以至于责任没能落在他身上,是宰相和太子接下来了。宰相之咒就是这么来的,李克载在朝野间落下“聋太子”一名,也是这么来的。

    爱人们已经老去,先是宝音,再是萧拂眉,萧拂眉的离去,让他终于醒了过来,而之前与胤禛的会面,让他心绪更为清灵。他终于找回了身为穿越者的自觉,但这层自觉之外,还是不可避免地裹上了一层厚重时光,以及对妻子们数十年相守的不舍之情。

    “你是不是还担心,当你作了皇帝时,就成了一尊摆设?”

    收回微微激荡之心,李肆这么问李克载。他现在已是三代同堂,皇长孙,也就是李克载的长子李明綦已经十三岁了。李克载这老太子能十数年谨慎居位,不涉政过深,也得有非凡心志才能办到。

    就因为对李克载有很高期望,李肆说话也很直接,直接到李克载都想跪拜而下,自陈心志。不是跪皇帝,而是跪父亲,英华国政体制能延续至今,托起今rì变局的根基,是他们父子两人携手而为,李克载当然不愿被父亲误解。

    “父皇的告诫,就是李家子孙的祖训!民智皆开之rì,我李家这皇帝之位就会成了摆设,甚至会退位去帝,那一rì,我李家就该功成身退,不可妄阻时势之cháo……”

    “但父皇也说,时势非鼓噪之声,而是寰宇东西之局与国家之局的内在,我们就得看清到底是祸乱之迹,还真是大势所趋。该我们李家站在国家之前时,我们也绝不退缩!”

    “依父皇之言,儿臣认为,百年之内,大英皇帝也绝不会是一尊摆设!儿臣忧心的是,皇权的边界会在哪里?会不会因这消长无界可依,以至乱了人心!”

    李肆欣慰地点头,不枉段国师和他的教导,李克载的政治见识足以跻身国中贤者之列,当然这也有国中天道之学越来越昌盛的大背景。这种认识,李家皇子皇孙们多少都有,甚至还因与今世武人之道契合。而有更深的感触和把握。

    “你问到了问题的实质,皇权的边界该在哪里?”

    李肆拍拍李克载的肩膀以示抚慰,再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萧拂眉之像。招呼着于汉翼向深处走去,那里还有宝音的雕像。她本在蒙人心目中就有很高名望,因调解藏蒙教俗之争亡故。也很受国人尊奉,在这弘德祠里也留下了她的雕像。

    踏在祠堂如镜般的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李肆的问题也像直接敲在李克载心口:“谈皇权之前,先谈谈国家的治权。你以为,这天下是何人治政?”

    没等李克载回答,李肆沉沉道:“我英华大义是君民相约,共有共治,里面含着一个永远只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若是去除这个推论,大义之下的实质,就如宋时文彦博所言那般,皇帝非与民治天下,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言别说百年,千年都为真理。”

    李克载yù言又止。这不是旧世之语么?难道父皇还要重提法家之途?

    “当然,这是从政体之制上来看文彦博之言。皇帝会怎么变?士大夫是谁,又是怎么来的,这就另有计较。在我来看,若是将皇帝与士大夫并为一体来看。就国体实质而言,旧世与今世之差,不过在于皇帝之权有边界,士大夫可以拆成士与大夫,士大夫与一般民人相接更紧,不仅有考来的,有选来的,还有依靠舆论而参于治政的民间之士。士大夫所仰大义来自民意,而非学术、世袭或者帝王恩荫。”

    听到这,李克载松了口气,凛然静听。

    “孟子言民为本,民意才是国体大义的根基。但民意是否就无边界呢?自然不是,民意的边界很清晰,那就是民人之利,而且是不害他人之利。具体要怎么办,得靠士大夫来解决。”

    李肆的话题很有些远:“民意不是绝对正确的,民意很容易被煽动,被诱导,被蛊惑,民意更是躁乱的,尤其是某些人认为自己的利被他人夺去,或者是本该有更多的利时。古往今来,人人不劳而获的大同之说是一面,弱者天生为强者血食的自然之说是一面,民意总在这两面之间摇摆,而且很易因两面对立而走向极端。天人大义下,人人皆一越来越深入人心,民意也会越来越沸腾,这摇摆也会越来越剧烈。”

    “士大夫不仅要治天下,更要调和人心。最佳的调和之途是什么?就是老师时时口边所提的‘人人成士’啊。”

    李肆感慨道:“大办教育,广开民智,这仅仅只是基础。学校只能让人得知,要有智成士,还需要有德、有行、有思,因此‘人人成士’就只能是一个永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

    “人世间,即便百年,乃至三百年之后,民与士依旧是不可重合的。我们可以指望在百年里,百人中有十人成士,可到三百年之后,百人中也没办法有二十人成士。但一士领十人之心,百人十士,已足以稳天下,护大义,因此……”

    李肆停步,看住李克载:“不要被民意遮蔽心眼,该看的是两点,一是士大夫,一是民人转为士大夫之途是否通畅、宽阔。”

    李克载沉吟着,就觉豁然开朗,父亲这话并没有针对眼下课题给出具体意见,初听似乎还是玄之又玄,可这些话却将“最后一环”所处的大环境描述清晰了,本质解释清楚了。

    “要划皇权之界,就先得把治权之界划清楚,现在宰相推选之变,就是办这事的,党争之制也只是手段。”

    李肆还是作了说明,话题也落到了实务上。

    李克载眼中发亮:“儿臣就在想,如报纸所提的一国大议,普选宰相,似乎将这治权之界扩得太开,藏污纳垢,根骨不实。而党争若只在两院和政事堂,这治权之界又太小,立不稳当。因此……宰相推选要向内收一些,党争却要往外扩一些!”

    李肆道:“这只是细节,注意应需而生,应时而变就好。划定了这治权,再来划皇权,就一目了然……”

    说话间已来到舒妃宝音的雕像前,雕匠显然是位大师,即便毫无sè彩,只是朴素的青石人像,也将一位亮丽而活泼的草原女儿生动地展现在观者眼前。手扶毡帽,正要上马的少女满脸欢笑,让李肆心神也骤然一晃,话语也猛然停住。

    此时祠堂中已进了不少人,一尊尊雕像地观览着,他们就在李肆父子和于汉翼身边走过,并没察觉到,正盯着舒妃雕像沉默不语那个老者就是圣道皇帝,而一边恭谨立着的雍容中年,就是当今太子。

    “克载,四年,四年后,这担子就该你挑着了,皇权要怎么划界,你自己来。”

    李肆低声嘀咕着,李克载两眼圆瞪,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划,你且记得,国宪是皇帝的权柄之根,大判廷是皇帝的责任之根。”

    李肆对李克载的震惊视若未见,道出这话后,从于汉翼手中接过抹布,开始擦拭宝音的雕像。RS

第一千零三章 政党大爆炸

    当李克载来到政事堂时,见到的是一派杂乱景象,阁臣们吵得天翻地覆,周煌是一副慷慨赴义之状,袁世泰也一脸坚定地高声嚷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见李克载出现,众人目光全投了过来,不少人脸上还有不忍,似乎想为周袁二人说清。在他们看来,周袁两人勾连两院,钻宰相推选制的空子,是败坏朝政之始,皇帝该是不容旧局崩解,太子定已领了皇帝之令。

    “还有袁世泰么?好,这下两边齐了……”

    袁世泰是典型的王道派,政见偏向狮党,认为国家该尽量对工商放手,上层的jīng力该集中在军事外交上,争雄寰宇,跟周煌正好针锋相对。

    “陛下就只说,既然大家都争起来了,就去中极殿谈个明白吧,选个合适时间,主题么……”

    面对股股期盼的目光,李克载给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中极殿大议。而大议的主题该是什么,父亲之前在宏德祠里的话又回荡在李克载心中。

    让士大夫守住天人大义,让民人通往士大夫之途径宽阔畅通,在此基础上,建立以宰相提领两院和政事堂的治政格局,建立以党争为骨的权柄格局,胜败不破底线,这就是英华政体的最后一环。

    “宰相将掌财权,总揽国政,皇权只顾军权和外事,议的就是这宰相之变。两院和政事堂之隔,宰相推选旧制。都得应此而变。”

    这一环涵盖太广,格局纷叠,李克载选择了这一环的提手作为题眼。这也是他这个未来的皇帝,在为自己的权柄漫天开价,到底最后相权会升到哪一步上。他拿捏不准。

    饶是如此,周煌、袁世泰以及其他阁臣都纷纷变sè,陷入震惊之中。相权的范围比之前并没有太大外扩,但财权彻底放手,已是绝大象征,这意味着皇帝在内政之权上将进一步虚化。

    袁世泰和周煌对视一眼,原本心中的决然也化为忐忑,原本他们也只是想撬动旧局。还预想着会有绝大阻力,至少要面对皇帝和太子的疑惑和置疑。可现在旧局就在太子一番话里轰然崩塌,他们两个挑头的将登上舞台,主导局势之变,他们担得起吗?

    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默默对视,心中翻腾不定,四十多年前。他们尽管都才年方弱冠,却毅然投身天下之变,追随皇帝劈开今人世。如今治政之势再变,让他们就看着袁周两人独领风sāo,实在不甘。

    预定在四月二十rì的中极殿大议不仅彻底搅动了政事堂的人心。两院以及民间全都鼓噪起来了。一般人都只把这次大议理解为更改宰相推选制,可士人们却清楚,宰相推选制的党争之制才是核心问题,而党争之制下的皇权相权分割,更是定百年之基的根本问题。

    三月五rì,刘纶等人宣布重建同盟会,通过报纸向天下明发会章。同盟会致力于南北合一,本土海外一体,共护华夏天人大义。跟以往只谈大义名分的会章不同,同盟会明确提出了治政方针,强调国家该助一般民人保温饱,该致力于社会公正,该以仁为本。

    三rì七rì,段林栋、沈复仰等人携手建共和会,也学同盟会明发会章。共和会的纲领口号是“富民强国”,目标几乎跟同盟会如出一辙,但具体的治政方针却是减税松绑,任有心有才之士自己搏浪。

    此时周煌和袁世泰还没有正式宣布加入到两个会党中,党争从会党发展为“政党”,再到新的宰相推选制,这之间还有一系列步骤要走,他们身为政事堂大员,还不能在中极殿大议前就一步到位,因此他们,乃至整个政事堂都必须暂时置身于政党这一变势之外。

    仅仅只是这一桩变势,就已让国中人心沸腾了。共和会和同盟会明发会章后,还开始广招会员,建立常态化的组织。很多民人,包括不少基层知识分子,以及某些还未脱旧世思维的人,都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行。自古以来,国家都绝党争,如今为选宰相,为掌国政,竟然有人光天化rì,堂而皇之地组党了!?

    可依照英华“国无明法则可行”的法事jīng神,共和会与同盟会的一系列惊天动地之行,并未引发动荡。政事堂的反应是循政务常例,向两院和大理院(国法院)呈文,要求给出涉政会党的管控章程,确保政党的行为不会背离英华立国大义,威胁国家安全和皇室权威,而两院和大理院的回应则是列为中极殿大议的从属议题。

    此时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层早已搭好的台子,国政大局将有大变,政事堂对会党参政的处置措施仅仅只是个形式。

    共和会与同盟会建立,却不等于党争的角sè已经明朗了。政事堂和两院里,不少人都外于这两个党的格局,于是纷纷林林的党派在三月内如雨后chūn笋般涌现出来。

    仅仅只是在国院,就有十数个政党出现,以天人社、大同会、共济社、英圣会为雄,各自吸纳了不少院事,在他们背后,站着数万乃至数十万选人。

    出身文教领域以及官僚的一帮人组了天人社,他们代表了均衡保守势力,不愿接受周煌袁世泰这样的年轻人居相,而是看中老人程映德和向善至。

    大同会则融合了新墨新儒派院事,以及昔rì道党一些边缘人士,这些院事大多来自底层,虽附和同盟会的政见,却比同盟会更激进,要求推行抑富济贫之策。他们想推选出能完全代表他们的宰相人选,正在政事堂的阁臣里挑挑拣拣,或者等待哪个阁臣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共济社则以律法、金融等领域的院事为主,他们强调以法领政。希望党争不会乱了国法,更不会动摇国宪。这股势力算是大同会的对立面,除了希望制衡共和会和同盟会未来可能的乱法之举外。更直接的目标还是跟大同会唱反调。

    英圣会的骨干主体是海外殖民地,以及外交和军事领域的院事。这个会的纲领要义是:不管国家内政怎么搞,反正不能害了我们海外华人。不能妨碍国家对外争利,不能损害国家武力和武人利益。谁要动我们的饼子,我们就扯谁的后腿。

    除了这些会社外,还涌现出不少打酱油的角sè,让这党争格局更加缤纷多彩。像是鼓吹尊奉皇帝,反对宰相治政的“皇道社”。伸张女权,要为女子争选人资格的“坤华会”,甚至金胤禵、艾宏理等满人也组了个“自新强国会”。在会章里大谈特谈展现满人的忠诚,实质是要参与国政,不甘继续被挤在国事之外。

    这还只是国院省院的动静,国院党派喷薄而出,县府地方议院也不甘示弱,纷纷自组会党。圣道四十三年三四月间,英华一国上下。在组党参政这事上爆发出的热情,不仅让时人震撼,后人也是瞠目结舌。据不完全统计,就只在中极殿大议前,《政党令》还未出台时。以在报纸上明发会章,宣告组党为标志,全国就涌现出两千六百多个“政党”。而只是在街上发告贴,在茶馆或者其他什么场所召集会议,宣告组党的,就更不计其数了。

    正如李肆所检讨的那般,国人的参政之心,早已经炽热得火红,一旦放开了闸口,政党这个社会生物,几乎是以第一宇宙速度在爆发。从国院到地方院,从议院到民间,政党之所以在一两月里就开遍全国,是因为政党的要素早已经齐备了,就只有一层纸挡着。这张纸不过是旧世皇权时代的权柄法理,同盟会与共和会的顺利组建,让国人骤然恍悟,现在已是今人世了。

    党派喷发的同时,这一个多月里,报界舆论不仅聚焦于组党之势,也在关注即将举行的中极殿大议,各家报纸的时政评论员罗列出了若干议题,并且就这些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中极殿的殿门还未开,大议就已在民间自起了。

    第一个大议题就是政党这东西,该是个什么东西……

    组团推选宰相,以此伸张政见,谋求利益,这不是什么罪恶勾当,只要有底线,守国宪国法。但怎么组团,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这个议题涉及的是政党的内部机制问题,由此各个新生政党意识到,在以党争确立国家新政格局前,还得先让自己立起来。

    因此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同盟会与共和会,开始埋头大造党纲,确立党制。怎么选宰相还不清楚,要各方讨论,而怎么选党首,自己总能先搞明白吧。议事规则,推选票制,这些基本功是本就有的,拿来比照自身实际情况修修改改就好,而要怎么团结几万几十万选人,让大家能够一个声音说话,这就要从头练起。

    第二个大议题则让同盟会与共和会的党魁们出一身冷汗,舆论都认为,两院院事虽也是民选,但就几百个人决定宰相人选,国人都不清楚推选格局,难以做到公平公正。

    这个议题衍伸出东西院之争,东院人多,西院人少,如果东院意见一致,那西院对宰相人选就没什么发言权了,这显然不妥。

    这个议题让各党们到,未来的宰相推选之制,很可能不是简单的上层之争,这又进一步刺激各党,开始将国院地方院的小圈子,变作扩及一国的大圈子。

    第三个大议题才到宰相推选新制的争论,有说就比照院事推选,让一国选人大选就好,可这个提议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每任院事都是五年,而一国现在有乡、县、府、省、国五级议院,立国四十三年,发展下来,已调整为每年一选,年年有选,已经很劳民伤财了,这几年国中改革五级选制的呼声越来越高,再加个大选宰相,还让选人活不活了?

    “以成本计,院事选更方便,以法理论,院事本就是选人推选的,代表一国民意,国院人太少,大家看不清,摸不到,可以往下移嘛。”

    好几位知名时政评论家都持这种观点,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其他还有太多议题,以至于原定四月二十rì的大议也推迟到四月二十八rì。四月二十rì时,皇帝破天荒地露面了,召集两院和政事堂,举行了一整天的御前会议,然后颁布了《政党选事诏》,明确了三点,第一,国政归相,第二,政党是合法存在,第三,宰相推选引入政党之制。

    皇帝下令成立选事院,由太子亲任知事,隶属于大判廷,联合报界、都察院和大理院,确保选事的公平公正。就此国人皆知,皇帝将这变革重任交给了太子。

    圣道四十三年四月二十八rì,亿万国人瞩目的中极殿大议终于召开。RS

第一千零四章 中极殿大议

    当皇帝一身大红朝服出现在中极殿时,与会的五百多名两院院事,百名政事堂官员,百名大判廷法事官员,以及三百多包括报人、学院、天道院、翰林院在内的各界人士齐齐起立,躬身长拜。/\/\../\/\

    “这还是朕第一次坐在这里……”

    皇帝在龙椅上落座,展臂虚扶,示意免礼,话语深沉。

    中极殿这二十来年里就只开启了寥寥几次,除了北伐时两院共颁《讨满令》外,其他时候都用来推选宰相了,而这几次大议里,皇dì dū缺席了。

    正因为皇帝的缺席,即便是有太子在,每次大议的动静都不小。也只有秩序实在乱得不可开交,或者争执双方火星爆裂,要置推选规制于不顾时,主持大议的太子以及大判廷的大判官们敲响木槌,呼喝:“抬头看北”,中极殿那扇型会场正北方空荡荡的丹陛龙椅才让众人冷静下来。

    因此今rì皇帝坐上这尊龙椅,一股浓浓的滞重之气顿时罩住整个中极殿,让一千多各界人士都觉战战兢兢,宰相推选?政党治国?不不,皇帝一句话就能定了,大家何必cāo那么多心?国家何必搞得沸沸扬扬?

    掌国四十多年,皇帝的威势早已内敛无华,但当皇帝与龙椅合二为一时,大多数人才醒悟,这威势就如空气一般,平rì很少感觉到,其实无所不在。

    “果然,很不舒服,不愧是韩大匠,专门为难朕的屁股……”

    接着皇帝来了这么一句,殿堂中响起一阵哄笑,气氛也顿时松活了不少。未央宫是大匠韩启所设计,几座大殿的龙椅都完全仿造宋制,皇帝经常抱怨还不如行军马扎舒坦。

    “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就只在这里坐一会,说几句话。”

    皇帝再这么说着。殿堂中上千人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升起杂乱心绪,皇帝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千古一帝,撂挑子也这么果决俐落。

    “大判廷审裁满清之罪。迄今已经十九年,每一年我们都会重温百年前的华夏之祸,每一年我们都会修正一些对过往,对自己的看法。以史为鉴,我们已经作得很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继往开来……”

    皇帝那混合着清朗和浑浊的嗓音回荡在殿堂里,将众人的思绪向不同方向牵引,伺立在旁的于汉翼。坐在观议席上的雷襄,坐在顾问席上的唐孙镐等人,思绪都已回到若干年前,那时的皇帝是多么年轻啊。

    李肆目光投在虚空中,思绪也不停倒卷,回溯时光,甚至透穿时空,回到另一个位面。

    “你们私底下都在说。朕这个皇帝是半仙,朕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你们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朕这个皇帝既然能开今人世,就能给此世留下万全规制。眼下这场大议,其实没有必要,答案都在朕的脑子里。”

    “你们错了,朕不是半仙,这今人世也不是朕一人开的,今rì大议之事,朕心中也没有现成的答案,朕跟所有国人一样。都期待着你们能给出答案。”

    我知道议会制,我知道总统制,我知道普选制,我也知道间接选举制,我还知道代表制,知道政治“协商”制。我知道另一个位面三百年后的各种政体制度。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感慨,可我不知道现在的英华,到底该用什么制,一切都已不同了。

    “朕对这个答案,只有两个期待,第一点,它的目的是守护我们的天人大义……”

    李肆扫视众人,话语让众人凛然,这是点出今rì大议的本质。

    “第二点,不管答案是怎样的,万事有利必有害。你们要学会扬利抑害,你们也要学会承受这害,当你们忍无可忍时,还要学会自己来修正这个答案。只有当你们尽过一切努力,确认靠你们自己无法修正时,朕,以及朕之后的皇帝,才会挺身而出。”

    这话说得既明白又晦涩,不少人都微微抽了口凉气,真切地感受到,今rì这场大议,其实不是在议宰相,而是在议皇帝。

    步出中极殿,殿堂中千人的万岁呼喝抛在脑后,李肆昂首迈步而去,该做的都已做了,就像一场电影到了尾声,他不必再投入,而只是静静地观赏片尾的幕后名单,以及等待可能有的彩蛋。

    殿堂中,皇帝离开了足有三分钟,众人才从长拜之姿中恢复过来,十分钟后,心神也才完全落定。

    “如果我们的路易十五换作圣道皇帝,法兰西就有救了,不,欧罗巴就有救了……”

    观议席上有老外,还不止一个,当然,垂垂老矣的天道院罗浮山化学研究所所长陆盛谛不算,他早已拿到了英华国籍,在他旁边,一个削瘦的褐发中年人正奋笔疾书。-. -

    第二次来英华的德尼斯-狄德罗在他的rì记里这么写着,他能参加中极殿大议,还得益于第一次来英华时的接触贡献。之前狄德罗在英华呆了九年,参与英华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学科普及教育,以及工程技术专业教育体系的创建,被天道院聘为客卿。回国后参与卢梭伏尔泰等人的思想学社,被法兰西当局列为危险分子,控以叛国罪,被迫以流亡者的身份再度来到英华。

    此时他的兴趣已从自然科学转向政治,考察英华政治变迁成为他后半生的关键课题,而眼下这场中极殿大议,在他看来是绝不可落下的关键变革,才千方百计弄到了旁听资格。当然,他本身也有顾问价值,法兰西王权和议会的状况,以及首相地位,在参与大议的人看来也有价值。

    这层价值对狄德罗来说却是心酸之源,羸弱不堪的三级会议,以及亲政后就废除了首相的国王路易十五。法兰西就像一个正在挑选坟地,处心积虑地要在墓碑上粉饰一生的老头,而赛里斯就像一个满心踌躇,正规划全新人生,以至于有些焦躁,脸上生了不少青chūn痘的少年。

    “皇帝离开后,太子殿下担当起会议的主持人。他身兼双重身份,一是皇帝的代表,一是大判廷的代表。”

    “会议的第一部分是确定议题,就这一点来说。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变革中的赛里斯与变革中的法兰西有什么不同。”

    “哪些议题是本次大议可以讨论的,哪些是优先讨论的,次序是怎样的,每一个议题具体而准确的描述是什么,就这个议题我们需要得出什么结论,每一项议题应用怎样的票决规则。”

    “参与这场大议的人来自不同立场,分歧大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在这部分议程里,他们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争论,相关决议很快获得了通过。不多的补充和异议,都围绕着怎样提高议事效率,以及怎样惩处违反议事情规则的人展开。”

    “这让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我的祖国法兰西,暴政正在肆虐法兰西,但在反抗暴政的人们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种理xìng特质。这也是我对未来的变革怀着悲观之心的原因。我再度离开法兰西时,伏尔泰、卢梭和霍尔巴赫等人都劝我留下来,为法兰西而战。但我认为,他们充满激情的文集和演说,只能拯救灵魂世界,于现实无益。”

    “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来自议院、zhèng fǔ和民间的一千多位jīng英们就一项项议题展开争论,由此我下意识地联想起法兰西的布列塔尼俱乐部,他们同样在争论未来的法兰西该是怎样一个理想国。”

    “但可惜的是,致力于反抗国王暴政的法兰西jīng英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甚至不少是赛里斯人所反对的大同主义者。而以暴力实现大同的道路,对赛里斯人来说,更是接近于白莲教一类的邪恶之行。”

    “听着赛里斯jīng英们以冷静的论述、缜密的逻辑以及细致的数据进行讨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布列塔尼俱乐部以及形形sèsè类似的组织,他们的集会上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火热的鼓动,文艺复兴的先贤思想。赛里斯的天道主义,人类的平等与zì yóu,这些话题更像是以前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街头,那些关于食物、衣着以及奢侈品的时髦话题。”

    “自诩为‘解放者’的文人们并没有考虑过解放之后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在用平等和zì yóu这些华丽而时髦的东西,彰显他们与众不同的孤高和优越感。而被他们鼓动起来的人,除了勇气和热情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不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将来,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对他们来说,只需要一个字眼:杀,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杀谁。”

    “如果是布列塔尼俱乐部的那些口若悬河的辩论家们在这座中极殿里进行大议,也许除了一地鲜血,我看不到任何成果。”

    作为一个冷静派人士,狄德罗对法兰西的未来已经彻底失望,而他当rì详细记述的大议过程,以及附带的这些感言,在欧罗巴发表后,也成为他被法兰西革命者开除国籍的铁证。

    四月二十八rì开始的中极殿大议持续了九天之久,这九天里所确定的政治体制,将英华稳稳系在了今人世里。

    大议确定了四项重大变革:两院与政事堂的关系调整、宰相推选新制、两院议事新制以及政党制。

    阁臣为宰相候选这一项旧制得到了争论各方的认同,英华传统力量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即便是民间基层出身的大同会,也都认为,没有足够的治政经验,就不能执掌英华一国的国政。这事光靠地,靠名声可不行。

    政党涌现后,两院与政事堂要被打通,这事也是争论双方所难以接受的,因此两院和政事堂的关系需要大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宰相由党争而出,那政事堂其他阁臣与宰相该是怎样的关系?

    大议在这一项上就将大改之前的治政格局,宰相通吃,除了枢相、外相两职需要获得皇帝认可外,各部尚书、各院知事,都由宰相选任,两院核准。

    这一条看似必然,宰相主政,当然得握人事权,可问题是,宰相是被一党推上来的,他要选人,自然要多用本党官僚。而宰相换人后,丢掉位置的那些高官又该怎么办?

    “我们建党争之制的目的,就是确保当宰相干不好时可以换掉,为此也必须确保宰相行事顺畅,至少握有人事权。至于各部尚书,各院知事,去的也只是职,而且至少已作了一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真退下来了,还有太多去处,比如说在两院的专事会任委员。”

    政事堂官员们疑虑重重,太子极力赞成,道出这番话后,这一项获得通过。退路问题其实并不严重,有隐患的是政事堂党争,但有两院握核准权,如此制衡,也应该没有大问题。

    这一项确立,政事堂就正式告别与两院相持的格局,不过党争本就破了旧局,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第二项则是大议重点:宰相如何推选。

    政事堂在第一项上丢了原本的根基,而国院在这一项上也丢了自己的权柄,最终议定的结果是,宰相不由国院推选,而由县院推选。

    英华现有两千五百多个县级单位,每个县一张票,县院二分之一简单通过,胜者就得一张票,具体胜选细节不赘述。

    之所以确立县院推选,是因为在英华五级选制里,县院目前最闲,毕竟地方财政已集中在府级,而官府服务和管理事务则沉到了乡里。同时县院事也接近民间基层,近于普选。县票也足够多,相对国省府院更公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第一千零五章 政治的智慧

    第三项是两院议事新制,这是财权转移引发的新议题,同时也是英华国家税制进一步发展的延续。

    英华立国四十多年,税制发展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确立以公司为主体的大型中型工商税基,加上海关税入以及殖民、金融、军工等专营事业,以间接税为主,原则是掌握经济最活跃部分,以此为财政基础,完成了立国时代的初步建设。

    第二阶段是收复江南后,完成了zhōng yāng与地方的分税体系建设,将税基扩展至大多数上规模工商体,以及所有经济领域,只留出农业、小工商和部分土地为地方税基。在这个阶段,一些直接税开始引入税制体系,例如黄金、珠宝和烟等奢侈品的消费税。

    北伐一统后进入第三个阶段,加上纸钞发行的背景,借助越来越完善的金融体系,直接税的增长越来越迅速,国税总署由商部专隶经计院就源自此背景。

    以计相由皇帝亲选为标志,皇帝掌握财政时,国家税制的博弈方是皇帝和两院,尤其是西院以及金融联合会,政事堂的发言权很小。而现在财权归宰相,计相由宰相任免,就需要将原有的博弈布局进行调整。

    宰相之权暂时不好再升,那么就分拆两院,确保其不会轻易实现利益交换,结为一体。于是继两院失去宰相推选权后,一条宽阔河流再横亘在两院之间。两院法权领域被打通,但是在决议权上却各有偏重。

    西院在审定东院通过的增减税项、增减税额。以及涉税法案上享有特别决议权,必须三分之二通过才有效。而东院在审定西院通过的国家预算分配以及相关法案上享有同等待遇,其他情况下都是简单多数即可通过。

    英华两院就此形成全新格局。在决定国家财政盘子有多大这一事上,西院有更多发言权,而决定这盘子该怎么分。东院有更多发言权。

    基于财政的特别决议权,确保了两院相互制衡,而在此之外的各项法权则通行两院,为确保这制衡不将矛盾压在两院之间,以及两院相互推诿扯皮,除了宰相所有的财权外,还引入裁判机制,以大判廷为最终审裁方。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才轮到皇帝出面。

    中极殿一千多号人里,两院院事占了一半多,议政新制之所以顺利通过,原因在于现在大家的战场已经从政事堂和两院转移到了政党之上,加上此次决议将会写入国宪,法权不仅有所扩张,也得到了国宪的明文法定。大家自然不会纠缠于旧格局下的既有利益。

    第四项大变革就是政党制,最终议定结果是,只要拥有一万正式注册的选人,就能成为参与宰相推选的政党,所推荐的宰相人选列入选事院的候选名单。享受若干推选保障。包括官方报纸的介绍,通过官驿向全国各地发放推选资料,以及基于县院的宣传工作。

    围绕政党制展开的争论比宰相推选新制更激烈,大家都能看出,政党不仅能主导宰相更迭,还能主导两院更迭,未来英华国政格局就是政党更迭执政。如何确保党争公平公正,有序有礼,不至累民乱国,各方思绪如泉涌,提出的问题一cháo盖一cháo。

    大议前皇帝的训诫成为大家给党争定调的根骨,大家都赞同对党纲党章,政党组织活动,以及政党经费来源进行严苛审查,“立党为公”的理念贯彻在一系列审查条款中。经费来源不明,搞秘密活动,党纲党章违背英华国宪和天人大义的,都将列为“党罪”。

    官府治政非党化更是众多自知只能居于在野派的党人所强调的大原则,因此给报业更多zì yóu,健全法文的议案也很快成为大议法案的条文草案。

    这四项新制最终以《皇英政宪》的形式体现,这是对之前国宪下的具体法文《皇英政制》所作的升华。作为英华根本**的国宪,也就是《皇英总宪》,将扩展为《皇英大义》、《皇英君宪》、《皇英民宪》以及《皇英政宪》。

    眼下的《皇英政宪》还是草案,还因为政制大变革,总宪其他部分的条文也要作相应调整,因此大议决定,在草案以及总宪都完善之后,于年内再度举行大议,作最终确认,由皇帝签认后,政宪乃至国宪才全面施行。

    在此之前,大家还商定,《政党令》可以先期推出,以留给政党足够的酝酿时间,同时进行宰相推选的准备工作。在这段期间,由太子领阁臣组成临时内阁,维持国政运转。

    整个大议里,一些细节上的争论,以及大议如何克服这些争议,最终达成决议,让旁观的狄德罗感慨很深。

    例如宰相推选新制里,确定县院事推选宰相是妥协的产物,一派人主张所有选人直选,如此才能确保宰相得位之正,能让所有人心服。另一派人主张就由国院事推选,如此才能不劳民伤财,克服直选的诸多麻烦。两派几乎势均力敌,各有大义在手,能达成这项妥协很不容易。

    但还是有人提出了很多问题,包括现实中的困难,以及公平问题。

    这些问题难以忽略,英华一国两千多个县级单位(包括本土直管行省下的县,以及托管地的州),分布在大半个地球,相隔数万里,消息来回一趟就得半年,怎么来得及完成推选工作?

    另外每个县人口不一,例如岭南江南,顺天府(东京)、承天府(南京)辖下各县,人口以百万计,选人密度也比其他县高得多,而西域天山两省、漠北漠南、辽东等偏远地区每县普遍不过寥寥数万人口,选人更少。海外托管地有些州还只是一乡之制。凭什么他们能跟本土大县一样也有一张票?

    现实问题比较棘手,但几项折中意见提出来,也有了解决方案。. .

    第一点是上技术手段。天道院的顾问介绍了传讯领域的最新研究成就,包括雷电传讯的初步探索,而铁道和海船的进一步发展也将有助于克服距离障碍。大议为此还通过了一项额外议案。敦促国家在相关技术上作更多投入,同时号召民间有才之士也多贡献心力,争取早rì解决这些问题。

    神奇的雷电传讯还是飘渺概念,铁道网建成后,本土的交通问题就基本解决了,麻烦在于海外。就算是终极风帆快船,以及获得煤站体系支持的蒸汽快船,来往东洲南洲一趟也得三个月。海船出意外的几率也不小。加之海外各州相隔偏远,要汇总各州推选结果,再返回本土,怎么也得半年。

    确保海外与本土一体,是所有参与大议之人的共识。海外人虽少,可土地辽阔,物产丰饶。是容纳本土人口的未来之地,是未来的希望。通事院的官员更以西班牙、不列颠的美洲殖民地现状为例,阐述了zhōng yāng忽视殖民地利益会带来的严重问题,因此没人敢于忽略海外。

    围绕这个问题,大议提出了一系列解决方案。首先是“选年”体制的确立。宰相每任五年。到第五个年头开始,就进入推选期,海外领地需要提前半年进行推选。而国中偏远地区也可以提前相应时间。

    即便提前选期也难以完全解决问题,因此大议还提出了暂行办法,南洲和东洲先施行洲选制,即由洲(相当于省)院事推选。待技术手段成熟,可以克服距离障碍时,再与本土一体,这样就能解决南洲东洲汇总领下各州推选结果的时间问题。

    关于第三点的公平问题,大议确立的共识是,英华宰相主政,是为守英华天人大义,而要守大义,先决条件是确保英华一统。

    英华地域辽阔,各地千差万别,宰相治政,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均衡地域之差,而不是按人数多寡而定。就像东洲,不过区区三洲二十万人口,但地域偏远,治政有其独特之需,不让他们在宰相推选上与本土一县平等,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自己跟国人一体么?

    这个道理在西院推选上已有体现,东院是按选人数量定,西院是按行省和托管地而定,就是要确保工商税制等关系到经济发展的法权能够一碗水端平。毕竟这些法权的核心在于地域之差,地域之差决定了经济之差,人口多寡只是地域之差的体现。

    当然,有不少人反对,也说明此策并不是绝对公平。对本土人口密集县来说,百万人跟一万人都是一张票,的确有些想不通,而且这些县还是经济发达地区。

    这个问题不能忽视,但大议选择的方向不是给本土人口密集县加什么优惠,在各方争执之下,大家妥协出一个充满智慧的解决方案:扩大选人群体。

    之前选人的资格是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xìng,小学毕业,有定居地、一定家产或者稳定工作,外加藏蒙等地的原有贵族(这一点也是妥协)。大议决定,将标准里的家产和工作一项放开。

    此时还没考虑放低文化标准,乃至允许女子为选人,毕竟在这个时代,“选人”在大家心目中就是“士”,而士么,不仅需要有一定文化,还只能是男子。但在可见的将来,随着政党竞争,选人标准终会一步步放宽。

    就只是放宽两项细则,选人群体都会大涨,人口稀少的州县,选人增加的幅度非常明显,而人口密集的州县,因为基数太大,选人增长比例相对少一些,两方差距缩小,由之前的一对一百变为一对六十,这就是相对的公平。

    这九天的议程,狄德罗一天都没拉下,他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贯穿于大议里的博弈智慧。

    “我依稀看到了五百多年前,不列颠的大宪章之光。但跟不列颠不一样,赛里斯人已经将这样的jīng神渗透到了每个人心中。你看啊,不管是儒雅的文士,还是珠光宝气的豪商。不管是出身平民的普通人,还是八面玲珑的官员,就算争吵得面红耳赤。也都没想过要退场,要放弃,而是坚信他们能达成一致。就算是绝对无法弥合的分歧。他们也懂得从侧面,从另一个方向跟对方调和,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难道就只是赛里斯的天人大义,以及皇帝的权威吗?”

    狄德罗感慨着,并且习惯xìng地联想到自己的祖国:“在法兰西就绝对见不到这样的会议,这样的变革。国王和主教们叫嚣要铲除所有异己和异端,激进的zì yóu派们叫嚣要把国王押上绞架,把主教挂上十字架。夹在中间的贵族们不是骑墙观望,就是故作清高,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陆盛谛这几rì也听够了狄德罗的抱怨,尤其是对法兰西zì yóu派文人们的批判,他感慨道:“德尼斯,这里是赛里斯,不是法兰西。皇帝陛下视自己为开启新时代的领路人。皇权只是他用来照亮世人双眼的明灯。这里也没有贪婪和虚伪的教会,天庙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在,却只关心世人的道德。这里也没有贵族,至少没有欧罗巴那种贵族。人人平等的观念不需要像欧罗巴那样来一场思想革命,大家才能认识到。在赛里斯。人人平等的思想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深入人心了。至于你在大议里所看到的这些克服分歧,取得共识的智慧……”

    陆盛谛也深有感慨,“这些智慧并不是懂得了天人大义就能具备的,也不是被皇帝陛下的权威压出来的,而是参与大议的人已经身经百战,他们在实践中早已经领悟到了这样的智慧。咱们赛里斯(他已经习惯如此自称)的知识分子,不仅可以靠科举成为官员,治理地方政务,还可以靠推选成为议员,监督和参与治政。”

    “有科举,有推选,只要愿意,只要有能力,咱们赛里斯的知识分子随时都能参与政治。人人成士是咱们赛里斯的教育梦想,而让天下之士都能参与政治,这又是赛里斯的政治梦想。这场大议你也看到了,这两个梦想并不飘渺,正在一步步接近。”

    “不管是官员还是议员,只要参与到政治中,就能明白,克服分歧,取得共识是走向成功的唯一途径。要在任内获得成功,要能获得连任乃至更进一步,他们只能不断与各方周旋,协调各方的利益,拿出大家都可以认同的方案。这样的智慧,从最底层的乡主薄,或者乡院事开始锤炼了。”

    “咱们赛里斯人衡量士人的标准是他的履历和成就,因此参与这项大议的每个人,不管是官员还是议员,绝大部分都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他们在这条荆棘之路上有着非凡经验,这样的智慧绝不会缺乏。咱们赛里斯先贤说过一句话,知行合一,就是靠着这种智慧,他们才能贯彻天人大义,而天人大义能在咱们赛里斯深入人心,也必须靠着这样的智慧来办事。”

    陆盛谛话题也转到他曾经的祖国,深深长叹道:“德尼斯,不要这么苛责法兰西的思想家和zì yóu派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虚浮,之所以感情用事,之所以激进,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他们只能选择选择那些方式来倾泻他们的热情,他们渴望改变祖国,但祖国不给他们参与进去的途径,不让他们真正拥有参与政治的权力……”

    狄德罗楞了好半天,深沉而忧伤地道:“所以不管是现在的罪恶,还是将来的罪恶,罪魁祸首都是国王和主教们,对吗?夏尔热……不,知真(陆盛谛的字),法兰西必将坠入地狱吗?”

    陆盛谛念着不知出自哪里的诗文:“地域的尽头才是天堂,鲜血和尸体没有塞满地域前,天堂之门绝不会打开。”

    “大判廷裁定,此令没有违背天人大义,没有违背英华大宪,陛下今rì也已签认,《政党令》……通过!”

    就在此时,太子李克载代表皇帝和大判廷,宣布《政党令》通过,以此为标志,大议的各项草案也将进入完善阶段。随着落槌声响起,殿堂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狼,院事、官员、判官、顾问,乃至报人们都兴奋地抛起纸张,白纸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充斥着整个空间,像是一场丰年大雪。

    陆盛谛也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从座位上一蹦而起,挥舞着拐杖,扭起了狄德罗从未见过的北方秧歌。

    置身于这场大雪中,狄德罗忽然想到了赛里斯的建国史,他长叹一声,今rì的成就下,铺着过去四五十年的血泪,这血泪之下,还有赛里斯百年前坠入蛮夷奴役的悲惨历史。果然,不抵地域的尽头,就看不到天堂的圣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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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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