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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七十六章 棋局的坍塌

    高起道:“我还能做什么?不就是保满人骨血?白日我们所议之事,李总管你跟太后谈过了吗?”

    白天茹喜跟常保出去,胤禵告满人书传来,宗室重臣就有了共识,盛京已不能呆了,必须另谋出路,但红衣就在辽阳,满人不可能像当初从关内撤出来那样,再来个全族大迁移,必须舍卒保帅。

    在这共识之下,大家爆发了一场短促而尖锐的争论。面上大家在争该去哪里,而内里却是在争谁才有资格代表满人,谁是帅,谁是卒。

    基于某个不可言说的原因,以及某个不敢言说的忧虑,大家都不敢当面跟茹喜坦承这场争论,就只希望在场的李莲英能转述,然后看茹喜有什么反应。

    高起等在这里,为的就是此事。

    李莲英一脸苦色:“我是跟太后讲过了,可太后还满心想着在盛京跟南蛮周旋,那事她根本就不会去想。”

    高起脸色渐渐凝重:“也就是说……太后把盛京当作决战之地,满人存亡,就由此而决,她不愿再退了?”

    李莲英想了片刻,黯然摇头:“对太后来说,如果守不住盛京老家,不管去哪里,跟去极北冰原没有差别。”

    高起冷笑,那是自然,守不住盛京老家,满人虽存,却再没有什么大义名分,可以提供“太后”、“夫人”这样的权柄了。

    接着李莲英振作道:“太后没有放弃,现在我要办的事,就是太后还在周旋……”

    相处二十多年,茹喜对李莲英而言,已非寻常主子那般情感,茹喜就是他的天,茹喜就是他的魂。见高起对太后已生猜忌,再琢磨太后交代他的事,李莲英转瞬就有了决断,他必须拉住高起!

    “高中堂有问,奴婢就说个明白,太后要奴婢……”

    李莲英低声嘀咕着,将茹喜的谋划道出,听得高起瞠目结舌:“这、这不是自断脊梁么!?”

    茹喜要做什么!?

    三件事,第一件,是大杀满人,借禁绝胤禵告满人书为名,以拱圣军为手,大杀一批。拱圣军班第等人定会杀得留不住手,这时再由高起等人动手,将班第这些前武卫军余孽杀了。这么来回一洗,起码要落数万人头。

    第二件,是处置出逃的兆惠和阿桂两支武卫军人马,将两人打为叛逆,逼迫他们的部下缚其归案。

    第三件是处置汉人,一方面清退所有汉军绿旗人,一方面将所有跟着满人出逃辽东的文武汉臣绑起来,交给英华。

    李莲英的任务是联络之前的暗线,将上述行动的用意解释给圣道皇帝,让圣道皇帝权衡,到底是借茹喜的手整治满人来得舒坦,还是借十四等人,隔着老远一层整治满人,并且后患不绝,辽东大乱来得舒坦。

    听高起的批判,李莲英反驳道:“太后在!满人就在!再说武卫军和汉官,本是我们满人的隐患!”

    他转了语气,语重心长地道:“高中堂,太后可是视你为擎天一柱的,你们才是满人的脊梁,你可得帮着太后,继续走下去啊。”

    高起不说话,就只冷笑,擎天一柱!?鄂尔泰是怎么回事?武卫军是怎么回事?之前为挤入满人核心上层,不得不附从茹喜,杀了鄂尔泰,要自己重蹈鄂尔泰的覆辙,没门!

    茹喜这般作为,到底保的是什么?

    到此高起已豁然开朗,如果圣道皇帝就允茹喜带着一万满人得存,要她杀掉其他五十万满人,怕茹喜都会欣然应允,还会宣称这是她的胜利,满人族存了嘛。

    存的到底是她茹喜自己,还是满人?

    高起自问自己是为求满人族存而战,是守大义名节,同时他难以保证自己也是茹喜所保的最后幸存者,相反,就“擎天一柱”的下场而言,被划到另外五十万满人里的可能性很高。

    高起也有了决断,原因还不止是他已确定自己跟茹喜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在他看来,即便能走在一条路上,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

    当年宋钦宗降金,为了确保议和得成,不仅对金人勒索无所不允,献金献女献妃嫔,甚至连继续抵抗的汴梁军民,都要主动镇压,就指望金人能高抬贵手,放他一条活路,结果呢?

    茹喜的谋划并非她首创,靖康之耻里,宋皇已经干过了,事实证明,胜利者不会怜悯失败者。

    高起心计已定,眯眼微笑:“李总管,你就没想过……你该做点什么?”

    李莲英一愣,就听高起继续道:“你就不怕,联络了南蛮后,再被太后当了里通南蛮的替罪羊?”

    李莲英那苍白脸颊腾地就红了,咬牙切齿地道:“高中堂!休要胡乱挑拨!太后与我之情,可不是你们能明白的!”

    高起悠悠道:“听说……北迁时,是李总管你负责太后的宿卫,大家还以为到了盛京,你能继续管着这一摊,没想到竟换了常保。”

    血色迅速从李莲英脸上消退,他犹自道:“我是太监!太监不得干政!?北迁不过是特例,到了盛京,自得再守祖宗规矩。”

    高起再道:“现在总管你每次见太后,常保都知得一清二楚吧。太后遣你办这事,常保会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不干脆遣常保办事呢?他可是钮钴禄家的人哦。”

    一连串追问如铁锤一般砸在李莲英身上,让他本就佝偻的身形更团了起来,二十多年岁月在脑中闪电般掠过。十四年前,他与茹安四处奔走,就为救已身陷牢狱的茹喜,之后飞车逃出北京城,他更为保护茹喜,身中数箭,每到寒冬之日,屁股上的箭伤就痛得要命,为此他还在担心在盛京过冬该怎么办。

    “常保……”

    不经意间,他已咬牙切齿地嚼起了这个名字,太后为什么会宠信此人胜过了自己!?就因为自己没了那玩意,没办法帮太后消解寂寞么?好几次求见太后,却被挡在寝殿外,依稀听到那**声时,他胸口就撕心裂肺地痛……对了,茹安……

    再想到茹安,那再翻腾起来的心痛又化作心寒,早年太后与茹安是多么姐妹情深啊,太后那时可是真待茹安为姐妹的,被弘时关起来时,还交代自己跟从茹安,把茹安当作她自己。

    可就因为茹安跟十四爷和重臣们有过接触,威胁到了太后权柄,太后就翻脸无情,竟将茹安那般狠待。

    自己不愿再经办茹安的事,不就是经不起茹安反复念叨,开始对太后有了心防吗?而太后二话不说,就将此事交给了常保,当时自己又是何等失落啊。

    太后既能如此狠厉对待茹安,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该是例外的呢?不说自己,高中堂担心得对啊,太后之前能处置鄂中堂,以后未免不能处置高中堂。太后之前能砍茹安的四肢,以后未免不能砍……李莲英失魂落魄地嘀咕道:“不不!我没有背叛太后!”

    高起嘿嘿一笑,笑容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狰狞:“没有吗?你刚才不是把太后交代的事告诉了我!?”

    李莲英惊得两眼圆睁,高起再冷声道:“再说……太后也已经背叛了你啊。”

    许久之后,李莲英颤颤巍巍出了办事房,朝寝殿走去,一路走,一路内心还处于极度煎熬中。到了寝殿大门时,还存着是不是向太后坦白的一缕念头。正要迈步进门,却被两人挡住了。

    “太后交代,今晚不再见人了。”

    “李公公,有事明儿再来吧。”

    两人趾高气扬地说着,即便贵为大太监,在他们这等小人物面前也得吃瘪,这就是得意之源。

    李莲英瞬间怒气满怀:“太后交代!?怕是你们常大人交代吧!?”

    一人朝寝殿方向努努下巴,另一人道:“有区别吗?”

    仔细一听,又是那熟悉的声音,李莲英心中就觉得什么东西轰然粉碎。

    “奴婢有两个条件,一是不能伤了太后的性命,二是……”

    回到办事房,高起还在里面,李莲英的声音又沉又冷。

    他眼中喷射着精光,即便没有了男人的玩意,此时的李莲英,比男人还男人:“把常保碎尸万段!”

    高起点头:“成交!那么,我们来谈谈,该怎么把皇上从常保手里夺回来……”

    寝殿大床上,男下女上,男的捉着一对已经干瘪下垂的**,脸颊扭曲着,不知是苦是乐,女的双手在男人胸膛上又抓又拧,那上面已密布道道血痕,处处青紫。

    “插啊——插穿奴奴——啊!”

    “你果然是奴奴的天,天底下就你最能、能插得奴奴升仙——!”

    “肆哥——啊啊啊!”

    上面那女人翻着白眼,腰臀如疾风暴雨般鼓荡着,嘴里还如痴如梦念着。

    接着女人身体一僵,如绷直了的弓弦,停了好一阵,才嘶声大叫,与此同时,身下男人也噢噢大叫出声,两眼几乎翻白,两人同时哆嗦了好一阵,才瘫作一团。

    喘息持续了许久,男人小心翼翼地道:“太后,调拱圣军入盛京这事,讷亲庆复诸位大人都说,怕到时候太乱,难以收拾啊。”

    蓬的一声,已软作一摊泥的茹喜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就叫常保踹下了床。

    “狗奴才!忘了规矩么!?”

    “太后息怒!奴才该死!”

    茹喜尖声呵斥着,光溜溜的常保赶紧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太后早说过,只要在床上,就得假扮圣道皇帝,绝不能出一丝差错。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盛京乱起

    “罢了,你也是担忧大局,哀家饶了你这一回!”

    茹喜显然也正忧心这事,让常保暗叫侥幸。

    “这事哀家已有安排,还有高起在……”

    说这话时,茹喜也不知是笃定还是期望,她心底深处正泛着一股股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遗漏了,或者什么事办错了。

    常保道:“就怕高起也有异心啊,此人自成一路,手握三四千精兵,小儿子还守在皇上身边……”

    茹喜皱眉,依稀感觉到了什么:“常保,你在想什么?是不是白日那些争论乱了你的心,也想着继续跑!?”

    她再骂道:“蠢才就是蠢才!想事就不过过脑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宁古塔!?朝鲜!?圣道调来的百战雄师还在路上!呆在盛京,手里还有几十万颗头颅可用,还能遥制大半个辽东,这一跑,还有什么筹码跟圣道周旋!?”

    常保想说什么,却闭了口,就一个劲地叩头。

    出了寝殿,常保一声长叹,步履沉重地回了自己的居处,却发现一人已等了他许久,是原北京城九门提督,现在的盛京“八门提督”,步军营统领鄂善。

    “拱圣军已经入城了,你就不担心他们拿我们的人开刀!?”

    在北京城时,常保这个太后驾前红人跟讷亲、庆复和鄂善还多有嫌怨,可到了盛京后,面对当地满人,尤其是武卫军的排挤,以及深得重用的高起的威胁,他们这些人就抱成了团。鄂善嘴里所谓的“我们的人”,就是依附于他们的那些旗人。

    满人里的大姓贵胄都跟宗室有关,而北迁旗人里的精英分子则投靠在他们手下,此外,北京旗营的数万家眷也抱成了团,紧紧抱着他们这一派的大腿。

    这些旗人迁来盛京后,跟当地满人争执颇多,同时也因盛京聚了几十万人,粮米和各类物资都骤然紧张,双方已不仅仅只是意气相争。

    拱圣军就是以前的武卫军后翼,本就出自辽东满人,班第领着这帮人入盛京,以禁绝恂亲王告满人书为借口,要拿一万人头,这人头该从哪里出,答案显而易见。

    “我跟太后说过了,太后说,还有高起在。而且……拱圣军的人头,也是额外之数。”

    常保的话底气很是不足,他对这事也有很大顾忌,可太后的谋划就是要以满人的人头血祭,而且时势激荡,必须要快要狠,北迁来的京营鸦片兵根本指望不上。

    他们手下的鸦片兵跟北迁满人沾亲带故,让他们摘人头,只能去摘盛京本地满人。那结果很明显,跟盛京满人沾亲带故的拱圣军就要反了,再加上盛京本地满人,太后还怎么保住权柄?

    常保对太后的谋划很清楚,那就是先对北迁满人动刀,再由高起对拱圣军动刀,而到最后……常保猜想,就该由他们这股太后的真正嫡系来对高起动刀了,这个次序错乱不得。

    鄂善愤声道:“你的意思,是咱们的人亮着脖子,等班第来杀,再指望高起来给我们报仇!先不说这事上,太后的用心很不公道,就说那高起……他真能靠得住!?”

    高起靠不靠得住,常保不敢说话,只厉声道:“你敢置疑太后的用心!?”

    鄂善冷哼道:“你真知太后用心?”

    常保抽了口凉气,连鄂善也开始怀疑太后的立场了?

    接着常保一转念,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让自己假扮圣道皇帝颠鸾倒凤,还倾述心声,满口倾慕而不得的幽怨,太后能是什么立场!?

    之前他是不在乎这个的,他也不敢在乎,太后将钮钴禄氏留在了关内,就带着他一根独苗北迁,随时都能以里通南蛮的罪名处置了他,天可怜见,他想里通都找不到路子……外人都当他是茹喜裙下面首宠臣,可谁人能知他的苦楚呢,现在胸口都还火辣辣的痛,都是太后抓的拧的,身子更是发虚,太后这年龄,便是他吃壮阳散,这段日子天天宣淫,也有些熬不住了。

    见常保脸色又青又白,鄂善再幽幽道:“或者,我们也都不知你的用心。”

    常保心神更是恍惚,一股孤苦无依的感觉充盈全身,他当然不敢道破太后爱慕圣道,这一切作为都可能是在取悦圣道,说破了这一层,他也将是牺牲品,但他也绝不想跟着太后一同坠入深渊,他也是个人,总得为自己的小命和未来考虑。

    常保低声问:“你就直说吧,你有什么用心?”

    鄂善微微一笑,知道常保已有了想法,他朝某个方向指指:“不管我们做什么,皇上得护好了。”

    盛京庄亲王府,庄亲王允禄对衍璜等一大帮宗室道:“不管怎么乱,咱们得护好了皇上!”

    宗室手中无兵,茹喜上台后,为固手中权柄,确立对满人的直接管制,更不断削薄他们的旗务之权,到现在,他们这帮爱新觉罗几乎就是一批妆点满人大义的花瓶。

    但这不等于他们甘愿坐以待毙,也不等于他们会完全抱住茹喜的大腿。

    “茹喜太厉害,就因为太厉害,到最后,她不仅护不住满人,还会害了满人。”

    衍璜幽幽说着,允禄等人点头。

    白日在大政殿里,他们跟重臣们争论满人去路,不敢向茹喜当面道明的原因就在于此。

    不可说的原因,是茹喜手里抓着的只是满人的权柄,而非满人的大义名分。真正号召满人的是谁?当然是爱新觉罗家的人,当然是皇帝。不管恂亲王怎么置疑,废帝嘉庆又跳了出来,可现在顶着满蒙汉八旗主子这个名头的,还是永琪。

    不敢说的原因,却是茹喜挡在满人跟圣道之前,似乎太过耀眼,以至于形势有些像圣道刻意针对茹喜而非满人。就算满人再找出路,只要茹喜还在,圣道都会穷追到底。瞧,大判廷发来的告票已经很清楚了,尽管人人有份,可“天犯”的排位里,茹喜是头一位。

    “咱们还能做什么呢?无病无将。”

    “怎么护皇帝?茹喜还牢牢掌着旗营和高起那帮人马,宫中也全是常保的人。”

    其他人都很沮丧,原本他们对茹喜还抱着绝大期望,白日那场去国奉明大戏,他们都觉得该能奏效,还钦佩太后用心深彻。可没想到,先是十四的告满人书,再是大判廷告票,一番努力鸡飞蛋打,继续窝在盛京坐等茹喜跟圣道软斗的信心全都烟消云散。

    他们必须找出路了,可如他们所说,他们又能做什么!?

    衍璜心气充盈,似乎又回归十四年前,那个与福彭一同,跟随弘时大闹北京城的显亲王。

    “满人的大义在爱新觉罗家,就连圣道,为了分化我们满人,也得抬出十四来,咱们不必做什么,都会有人找上门来。再说了,我们还握着另一桩大义……”

    众人若有所悟,允禄更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

    衍璜点头:“八王……议政!”

    众人心惊肉跳,搞八王议政!?这是要夺太后权柄啊。

    见众人一脸惶恐,衍璜冷声道:“我们再不做点什么,就要被茹喜当作祭品,杀给圣道看了!茹喜让庄亲王、高起和班第掌缴书杀人之事,可拱卫军入了盛京,该杀谁,庄亲王说话能算数吗?”

    允禄黑脸,他的话算个屁……

    正说到这,一人急急告进,手里举着一张单子,惊声道:“大判廷的告示洒得满城都是……”

    这事没什么稀奇的,圣道能让顺风急递赶在搞去国奉明大典的当日送上告票,自能接着在盛京一城广洒告贴。

    那人再道:“上面说、说九月九是最后期限!不纳票伏罪的话,红衣就要入盛京拿人!”

    轰的一下,众人才炸了窝,最后通牒!九九重阳,被圣道选作了处置满人的最后时限!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找太后去!”

    “去哪里都好,不能再待在盛京城啊!”

    “若传言为真,咱们这时候去找太后,不是把脑袋送上去么!?”

    众人纷纷攘攘吵着,满心都是恐惧。

    “闭嘴!现在要紧之事,就是护住皇上!”

    “没错,不管太后是什么态度,咱们得先拿住筹码!”

    允禄和衍璜同时决然道,衍璜再振臂呼道:“召集家中健仆和信得过的奴才,凑出人马,咱们要复政!”

    入夜,已是十一时了,大批兵丁踩着整齐步子,自盛京大西门,也叫怀远门入城。兵丁们个个火枪在肩,神色凛然。步履之间,张张告贴被踩在地上,却没人捡起一张,偷看半眼。

    城门处,班第挥着马鞭,对部下道:“我班第虽是蒙古人,可家族出自蒙古八旗,满蒙一家,我就是满人!先杀绝了城中那些南蛮报人,再杀汉人,接着杀关内满人,咱们满人要存族,就不能要那些已经失了满人血气的废物!”

    有部下踌躇道:“可太后……”

    班第阴恻恻地道:“太后调我们入城,就是信我们。再说了,我们忠的是满人,不是太后!太后若是作梗……”

    他冷冷道:“那就说明传言是真的,太后是圣道的人,是最大一个满贼,到时尔等敢不敢杀!?”

    部下们一脸热血慷慨状,齐声喊道:“杀!杀!杀!”

    目送大队人马入城,班第摇头道:“太后,你真当我们这把刀没有自己的想法么?我之所以隐忍到现在,不跟兆惠和阿桂一同行事,为的就是今天!”

    盛京城中某处客栈,英华报人们正相聚一处,彻夜长谈。

    “九九重阳剃鞑首,真是好日子,快意啊!”

    “大判廷的告贴已经广发一城,加上胤禵告满人书,太后急调拱圣军入城,这一夜,将是不眠之夜。”

    话音刚落,嘈杂声不止,有人再道:“那‘将’字得改成‘已’字了。”

    八月二十日,辽东满人刚刚宣布大清去国,自为大明遗臣,像是支撑着满人之心的脊梁断了,接近十二时开始,城中杀声不绝,呼号冲天。

第九百七十八章 谁叛了谁

    本还抱着作壁上观,完成“盛京之乱亲历记”现场报道的报人们绝没想到自己会是先登台的主角,当护卫他们的步军营官兵警告他们,拱圣军派来杀他们的兵马就在三条街之外,要他们赶紧跑路时,报人们也炸了窝。

    “我们是非战之人!青雀旗就立在客栈外呢,为什么要杀我们!?杀得我们,就杀得绣着水纹标记的医者,他们脑子是豆渣吗!?”

    “年轻人,拱圣军就是武卫军,不吃咱们那一套。他们脑子不是豆渣,可都是狼脑子,哪能容下什么战与非战?是英华人就杀,是汉人就杀!”

    “赶紧走吧,小命要紧!”

    “咱们走了,这篇大报道就没着落了!”

    “这时候还想什么报道不报道……”

    “这是咱们报人的天职!再说了,咱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报人们正吵吵着,步军营的一个小佐领鼓足胆气道:“去咱们的军营!看他们拱圣军敢不敢冲步军营!”

    报人们一愣,接着大喜,这可是绝佳活路,正要赞扬佐领仁义,那家伙又腆着脸道:“只是还得劳烦各位老爷为咱们作保,免了咱们的本罪。”

    众人抽气,这是在向他们投诚吗?

    “咱们是报人,不是天地会或者军情部!”

    “我们只管报事,不该涉身事中啊!”

    “刀枪之下没什么报人了,只有英华人!”

    这帮颇有旧世腐儒风范的报人又吵了一阵,好在腐虽腐,却无旧世的迂,很快就统一了认识:小命要紧。

    “走!护着咱们赶紧走!咱们不是大判廷,你说的事咱们管不了,能做的就是在报上鼓吹你和你的兄弟们这仁义之行!”

    来自《越秀时报》的主笔是这帮报人的领袖,对那佐领作了如此承诺。

    佐领跟这帮报人相处日久,很清楚这些人的能耐,大喜道:“这就够了,有劳诸位老爷!兄弟们,护着老爷们赶紧走啊!”

    官兵齐心,将报人们裹在阵中,急急朝步军营的军营撤去。前脚刚走,拱圣军兵马后脚就到,见走脱了南蛮,一部分人穷追不舍,一部分人径直在客栈附近开始杀人放火。

    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一时左右,盛京城之乱,就连班第自己都已控制不了。

    一部分拱圣军追着英华报人到了步军营的军营,要入军营搜查,护门兵丁还跟他们理论,被当场枪毙好几人,鸦片兵们顿时也都激怒了,蜂拥而出,与拱圣军战作一团。

    原本鸦片兵没什么战力,如果跟拱圣军阵而战之,绝坚持不了几分钟。可现在已是火器时代,趁着夜色,又有街巷屋舍隔着,手中的家伙不比拱圣军差,人更是数百乃至上千,以多打少,追来的二三百拱圣军被打得抬不起头,丢掉几十具尸体后,就只能缩成一团,苦苦死撑。

    这一路拱圣军有杀步军营官兵的胆子,其他路拱圣军就有杀“投降派”官员的胆子,一座座宅邸里,死尸枕籍,火光冲天。

    “投降派”官员不少都跟宗室沾亲带故,本就正在集结人手,由此也侥幸拼出一条血路,纷纷汇聚到庄亲王府。

    “太后动手了!”

    “她已知咱们的用心,正让班第剪除咱们的羽翼,接着就要轮到咱们了!”

    “应该马上进宫护驾!把皇上从太后手里抢回来!”

    衍璜和允禄是这么理解这般乱相的,即便他们养尊处优多年,当惯了墙头花瓶,绝没什么胆气,可刀子架上了脖颈,也不得不跳墙了。

    可问题是,他们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能护住他们就不错,哪还有力量攻进宫里?

    “现在的问题是……分清敌友。”

    “太后和班第就是敌,剩下讷亲、庆复、鄂善那三人帮是一派,高起是一派,他们谁是敌,谁是友?”

    “那三人帮跟常保关系很好,常保就是太后的铁杆,他们绝不是友!”

    “就剩下高起了,赶紧派死士去联络高起!跟他说,只要他能保住咱们,抢出皇上,要什么大义名分,咱们都能给!”

    宗室们很快判明了局势,向高起伸出了“大义之手”,原本之前大政殿里,他们和高起争满人去处,就是在争这大义名分。高起虽不愿屈居他们之下,可至少不是太后一路人,无心继续蹲在盛京这条破船上,坐等船沉之日,现在形势紧迫,不得不向高起低头。

    形势骤变时,上位者往往难以看清形势,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当局者迷,尤其是自以为依旧执掌着整个棋局,却不知形势之变,就变在这棋局已经崩了,手中的棋子已纷纷跳出来自开一局。另一方面,形势之变,一开始并非是全局性的,只是其中一些环节崩掉,而上位者的插手,才导致全局崩溃。

    深夜二时,茹喜被紧急唤起时,还揣着一肚子燥火,之前揪着常保又战过一轮,常保那奴才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即便吃足了药,那玩意也不给力,害得她只能用温水黄瓜善了后。

    来的是讷亲和鄂善,庆复已是茹喜黑名单上的人,因为他在大判廷“天犯”名单上的排位跟他的身份很不相符,结合大政殿上,庆复那似笑非笑的脸色,茹喜认定此人再不可靠,甚至说不定借当年总理事务大臣的便利,跟南蛮已经搭上了线,所以卸了他的领侍卫大臣之职,先搁到内务府总管的位置上凉凉,再伺机收拾。

    茹喜自认思虑已经很周全了,包括调拱圣军入城,她已经作好了盛京大乱的心理准备,甚至这都是下一步收拾拱圣军和班第等人的必要铺垫,郑庄公杀共叔段的故智而已。

    可听到讷亲和鄂善禀报说,拱圣军先去杀英华报人,再跟步军营冲突,现在则专门找北迁满人里的高官甚至皇室宗亲下手,茹喜一跳而起,尖声叫道:“混帐!”

    杀高官乃至宗室都没什么,砸了那帮墙头花瓶,还是献给圣道的绝佳祭品,跟步军营冲突也正可用作之后让步军营和高起反手收拾拱圣军的铺垫,可杀了英华报人,就算圣道心满意足要罢休,也勒不住英华国人的心,她还怎么从圣道手下挣到和谈!?

    不行,得紧紧拱圣军的嚼子!

    此时茹喜自觉还是十分清醒的,拱圣军这帮二愣子已经热血上头,言辞不能太激烈,甚至得以褒扬鼓励为主。

    “我们去!?太后,我们去就是送人头的啊!”

    听茹喜要他们去找班第传谕,讷亲和鄂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话茹喜觉得也对,再叫来李莲英。

    “这事就只能你去了,大家都知道,你就是哀家的手足,再无他属。”

    茹喜对李莲英这么交代着,李莲英接过手谕,心中还暖暖的,更为之前跟高起密谋而愧疚惶恐,自己真是昏了头,怎能背叛太后呢?

    出了寝殿,冷风一吹,李莲英清醒了,该死!是去拱圣军那帮屠夫那送信啊!班第那些人就是太后要第二拨收拾的对象,给他们送信,不是被班第识破用心,就是之后也被打成班第一党,都是掉脑袋的事,为什么不找常保,却要找他!?

    “太后……你就这么憎恶奴婢吗!?你真要杀奴婢,一句话的事啊,呜呜……”

    李莲英哭哭啼啼,带着信没去找班第,反而找了高起。

    “太后果然是满贼!看,她褒赞拱圣军清除‘满贼’的‘义行’,却要拱圣军不伤南蛮,虽然百般伪饰,却掩盖不了一心护她真正主子的用心!”

    高起得了茹喜的手谕,大喜过望,而他的解读也让李莲英既是哀苦,又是轻松。太后,既是你自绝于满人,自绝于奴婢,就别怪奴婢我要弃你了。

    高起正在寻思该怎么利用这份手谕,宗室们派来的死士也来了,听爱新觉罗们要倚自己为长城,高起高澄父子对视,眼中都是狂喜之色。

    原本高起只能算是打酱油的边缘角色,靠着茹喜才跻身核心层,可有茹喜“卖族”铁证在手,再有宗室为政治靠山,本只求为自己打算的心思霍霍蹿升,野心骤然膨胀。

    这一夜,是我高起之夜!

    即便审慎冷静,高起也差点忍不住振臂狂呼,之前在硖石关被红衣打碎的胆气轰然重新凝聚,高起也爆发了。

    “高澄,你把这份手谕带给班第,把太后的用心和谋划都道给他,跟他说,满人未来得靠他们,清除满贼的重任就在他肩上!只要他愿进宫除贼,我高起定当附骥!”

    “李总管,你带着我的人入宫,跟我二儿子高挚搭上线,把皇上保出来!”

    高起急急吩咐着,这般作为,高澄李莲英都有些不解,为什么还要跟拱圣军来往?不是该跟宗室联手,先阻挡拱圣军么?

    “真正的主角,要在最后才登台……”

    高起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借拱圣军之力先解决太后,这是顺手推舟之事,太后一去,谁握住皇帝,谁就能得大义,为此他早就埋下了伏笔。

    李莲英尖着嗓子道:“高中堂,之前说好了的,不能伤太后性命,还得杀了常保!”

    高起微微笑道:“放心,太后不早就计划好了要用我么?最后一定会来找我的。至于常保,相信我,想将他碎尸万段的可不止李总管你一人。”

    李莲英放心而去,而在皇宫外一处豪宅里,常保正眼皮直跳。

    “这东西真是没用……”

    身下宠妾忙乎了许久,依旧不能把他那玩意立起来,恼怒地嘀咕了一句,气得常保一巴掌将她扇下了床,伺候了那个老女人,还要来伺候你这贱婢!?

    光溜溜的女人趴在地上叩头求饶,怒意又转哀怜,对自己的哀怜,跪在地上的哪是女人,是他自己啊。他搜罗来的这些美姬,就没什么机会享用。

    哀怜再转为对太后的怨意,**和心灵的双重怨意。拱圣军入城,正杀得血流成河,可听讷亲和鄂善说,太后只淡淡说会交代班第注意分寸,分寸……都杀上步军营和爱新觉罗家了,如果这分寸再收不住,是不是他自己也要成太后的祭品?

    讷亲和鄂善刚才遣使说,他们已经对太后绝望了,准备自力更生,纠合步军营和旗营人马,保他们北迁满人,还劝常保多为自己考虑。

    怎么为自己考虑?没了太后,自己屁都不是……正急得要拽断辫子,部下急急禀报说,有大群拱圣军人马冲了过来,嘴里喊着诛除满贼。常保惊得魂飞魄散,这就冲着自己来了!?

    “进宫!进宫!”

    他下意识地带着部下奔入皇宫,什么美姬爱妾也不顾了,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还掌着皇宫郎卫和宿卫,高中层将官都是他逐步换上的心腹,两三千人,怎么也能保住他,何况到此紧急关头,太后肯定也得跟他共度难关。

    仓皇逃入皇宫,可拱圣军却毫不停步,也追到了皇宫门口。

    “开枪!开枪挡住他们!那是反贼!”

    “常大人,太后刚刚换了印信,今夜是托恩多大人负责宿卫,你要见太后,也得让托恩多大人递话。”

    常保厉声喊着,可回答他的是这一桩噩耗。托恩多是他的副手,视他为钮钴禄家余孽,两人颇有不合,不过之前他仗着太后恩宠,压根不把这人放在心上,甚至还极尽打压,现在却被太后骤然拔起来,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是太后……是太后要解决我……”

    早就在心底里荡着的忧惧成真,常保脸色瞬间惨白。

    他倒真是冤枉了茹喜,茹喜只是在防他而已,这一夜形势大乱,想及康熙故事,隆科多一人包揽内外宿卫,才让雍正有机会夺位登基。茹喜决定在形势明朗前,不能将身家安全寄托在常保一人身上,所以才临时拔起托恩多。

    本就心里有鬼的常保哪知那么多,就知自己小命不保了,心中长城轰然崩塌,忧惧到极点,胆气反而狂涌上身,所谓再无可失之物,反而毫无畏惧,就是常保此时内心写照。

    “你不仁,我不义!就拖着你这贱人,陪我一起下黄泉!”

    常保两眼充血,心中还澎湃着要翻身作主的快意,“死前再操你一次,这次我得在上面!”

    他拔刀大呼:“蠢才!拱圣军是来杀你们的!托恩多跟班第已经串通一气,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还不跟我一同拒贼!”

    宫中郎卫本就不解为何一下换了上司,加之常保平日也笼络了不少军将。今夜形势本就大乱,拱圣军乱杀人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火光和喊杀声更不绝于耳。这一声呼,绝大多数郎卫都信了,下意识地站到了常保一边。

    “找太后去!问她为什么要让拱圣军来杀我们!?”

    常保没什么政治头脑,此时就想着找太后质证,顺带将她当作挡箭牌,如果真是太后要杀自己,就一刀了结了她,两人共赴黄泉。

    轰鸣枪声似乎就在耳边响起,再度打断了茹喜的睡眠,小太监屁滚尿流地冲进来大喊:“反了!常保大人反了,带着拱圣军杀进宫了!”

    茹喜一口气从肚腹抽上喉头,差点被梗晕了,常保!怪不得这混帐早前神思不属呢,原来就是在谋划着造反之事!

    “李莲英——!”

    她下意识地招呼自己的“手足”,喊了一嗓子,才记起自己将他遣去见班第了,这一夜乱成这样,也不知生死。

    “托恩多呢!?什么?被常保杀了!?”

    再想起之前刚拔起来的宿卫首领,却得来这么一个噩耗,茹喜咬牙切齿,却又不解至极。为什么?为什么常保会跟班第勾结上?又为什么会反她!?这事实在难以解释,可她哪有胆子等着跟常保当面质证呢?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逃!

    “去皇上那,先护住皇上!”

    茹喜虽惊惧,却没失去理智,更舍不下感情,以理智言,她手里若没皇帝,这一逃,盛京就不再是她所能发号施令的了,而以感情言,皇帝是她亲生儿子,怎能舍下儿子呢。

    混乱中,茹喜被数十宫女太监护着,急急奔来了永琪的寝殿。

    “儿啊,你没事就好……”

    见到永琪出迎,茹喜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展开双臂,朝儿子抱去。

    “咱们先走,先逃出这是非之地,等乱局平定了,再来收拾河山。”

    她还不停念叨着,不知是安自己的心,还是安永琪的心。

    再自以为内涵地补充了一句:“别怕,就算所有人都叛了咱们娘俩,咱们还有大义名分,有这名分在,圣道也不能坐视不管。”

    永琪一直冷冷看着她,直到这话出口,才道:“果然,你真是圣道的人,你真是最大一个满贼!”

    “什么!?”茹喜以为自己幻听了,僵在当场,一脸难以置信地问。

    永琪手臂一扬,脸颊扭曲着,将一抹寒光挥下。

    “这是为死难的满人,丢掉的江山报仇!”

    噗哧闷响,一柄匕首插入茹喜右胸,冷冽寒意几乎冻僵了茹喜的神经,让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是为我额娘报仇!”

    永琪再含着满腔愤恨高喊出声,匕首再插入茹喜的左胸。

    到此时,茹喜才觉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也不知是肉痛还是心痛,她都顾不得去捂伤口,也顾不得什么满贼的指控,就凄声喊道:“儿啊!我就是你额娘,是你亲亲额娘!当年额娘为生你都差点死掉,受了那绝大的罪,才有了你,你是得了失心疯么!?”

    当年茹喜以年逾四十的高龄产下永琪,即便有英慈院的顶级妇科大夫照料,依旧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她这呼喊,当真是杜鹃泣血,闻者心恻。

    可永琪的回答如狂风骤雨,将茹喜这真情呼喊扫荡一尽:“我亲额娘就是坷里叶特氏,是你这贱人害死的!你造了秘牒,还用稳婆宫女骗我,以为在真相上面再蒙一层真相,就能哄住我了,你当我真是那种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小孩!?”

    一瞬间,早前搂住永琪,告诉他自己就是他亲娘的场景再现脑海,茹喜才恍悟,当时为什么永琪会是那般别扭表情,一点也没与生母相会的欣喜,她还当是永琪太惊讶,却没想到,那时永琪怕已经知道自己会跟他来个“母子相认”了。

    “不——!我真是、真是你亲额娘啊——!”

    茹喜就觉天崩地裂,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还伸着双手,似乎想将自己亲生儿子的心唤回来,可这仅仅只是她的感情,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亲生儿子已经丢了……茹安,肯定是茹安干的好事!

    理智再捡起一块记忆碎片,“我的儿子还好好的,你的儿子却已经丢了”,这话再滚在脑子里,茹喜才知茹安当时是在说什么,那贱人!就是那贱人干的!

    “儿啊,茹安的话你怎么能信呢?她可是满心恨着我的……”

    永琪的匕首不长,力气又小,两刀都只戳在胸口上,看上去血迹斑斑,倒只是皮肉之伤。茹喜也还存着垂死挣扎之志,向永琪哀声喊着。

    “茹安太后的话或许不能全信,可你的话,却一句都信不得!你这个大满贼,说谎话都已经说了三十年,现在死到临头,还想骗我!”

    好不容易等来这一日,永琪格外亢奋,一边说着一边再举起匕首,就想将眼前这个老妖婆捅死。

    “别啊小主子,别伤了太后性命!”

    一人冲出来抱住永琪,却是李莲英。

    “李莲英!小李子!快来救驾!”

    茹喜尖声叫着,果然是小李子,危急关头,他终于出现了。

    “主子……太后,小李子能做的,就只是让他们留太后一命了。”

    李莲英却看也不看茹喜,就跪在地上,咚咚几个响头,再抹着眼泪,拖着永琪离开了。

    “小李子——!连你、连你也叛了我!?”

    茹喜目呲欲裂,怎么会!?怎么可能!?怎么转眼间,她身边人就全反了?为什么!?

    “太后此言差矣,你早就叛了我们满人,怎能说我们叛了你呢。”

    一个少年站出来反唇相讥,竟是高起的三儿子高挚。

    茹喜双目喷火,几乎咬碎了牙关:“我叛了满人!?没有我,满人还能活到今天!?”

    另一个声音响起:“或许吧,不过为了我们满人能继续活下去,太后你就算不是满贼,也必须担起最大一个满贼这桩重任。”

    来人是高澄,他的话显然韵味更足:“别忘了,圣道皇帝发下的‘天犯’排位里,太后可是第一位,把太后交出去了,咱们这些小角色,就没那么醒目了。”

    茹喜楞了片刻,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凄厉,就算她是为自己权柄,是为自己私心,可带着满人跟圣道继续周旋,最终目的也还是存满人一族。却没想到,这些人,竟为了这个目的,把她这个唯一还有能力跟圣道周旋的守护者解决掉,何其可悲啊。

    笑时她也在自嘲,鄂尔泰、武卫军,还有今夜本在她计划中要牺牲掉的满人,怕是要在地府里拍着巴掌欢迎她了。

    是要交给圣道么……也好……终于能见他了……无尽的苦楚中,还有一丝暖意存在心底里,茹喜仰天长笑了好一阵,再噗声仆倒在地,晕绝过去。

    “杀了这妖婆!”

    永琪双目赤红,就想着报自己的仇。

    高澄沉声道:“得留着她的命,好歹也是桩跟圣道周旋的筹码,带上她,快走!”

    李莲英恨声道:“还有常保!”

    高澄道:“他能从拱圣军手下逃脱,咱们再杀不迟!”

    此时宫中已杀成一团,拱圣军和常保的人杀作一团,班第赶到皇宫时,常保还死死护着后宫一片,在掘地三尺地找着茹喜。

    “常保这么顽固!?要跟太后死抗到底?那就成全他!”

    班第恨声叱喝着,若是常保能听到这话,怕会一腔热血直喷屋梁,他怎么都想不到,拱圣军最初就是直奔茹喜而来的。而班第自也想不到,其实常保跟他志同道合。

    这一夜的混乱,即便身临其境的英华报人,都没谁能整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就知道……他杀他,他杀他,大家都杀作一团。

第九百七十九章 握子待收官

    黎明时分,晨光都穿不透笼罩在盛京上空的黑烟,动乱已不止限于上层和军队之间。上层崩溃后,北迁满人和当地满人的矛盾再没盖子捂着,纷纷依附不同主干,开始相互攻杀。

    实际上“北迁满人”的描述并不准确,严格说,该是“道光二年北迁派”。在此之前,还分别有“土满”、“雍正派”、“乾隆派”、“嘉庆派”乃至“道光元年派”,建设后方大基地的思路在雍正时期就有了苗头,乾隆时期铺开,嘉庆时期进入**,道光时期水到渠成,不如此,数十万满人北迁哪能这般顺当。

    就像是另一个位面里的挤公车,挤上去的马上就视车下之人为仇敌,谁让公车空间有限呢。满人北迁就是如此写照,每新来一拨满人,就跟之前的满人积下了矛盾。相对而言,道光二年北迁的满人最多,架子最大,就“生存空间”而言,对之前来盛京的满人排挤最严重,也引得其他派别同仇敌忾,这才出现了“本地满人”和“北迁满人”的划分。

    跟“本地满人”相比,最后一批北迁满人成分复杂,没办法紧紧抱团。当本地满人杀来时,也很快散作几团。

    京营官兵和家眷是一拨,以讷亲、庆复和鄂善为首,紧紧护着北门和附近的军营,力拒已陷入躁狂状态的拱圣军和本地满人。将他们凝聚为一体的不止是自保性命,还有未来的出路。英华报人和上万避难汉人是他们跟英华争取赎罪的筹码。保住了这些人,就保住了未来。

    宗室贵胄们聚起了数万满人,跟高起搭上了线。正通过高起部所控制的东门出城。高起手里有永琪小皇帝,有爱新觉罗,有失了权柄。沦为俘虏的太后,可说是盛京之乱最大一个赢家。

    剩下的零星鱼虾,不是成了动乱的牺牲品,就是出城奔逃,其中就有常保。他没找到茹喜,更挡不住班第,只能撤出皇宫。之后左思右想,不管是讷亲和鄂善。还是高起,都难信任他,毕竟他身上的太后烙印太重,所以两边都不敢投,干脆带着少数心腹,接了家眷,自南门逃出。目的地:辽阳。

    “杀光!烧光!抢光!”

    皇宫里,弥散着浓烈戾气的班第高喊着。

    “再回咱们的老家,钻野林子里,看南蛮能把咱们怎么样!”

    这就是班第的打算,很早他就认为。满人是被汉人的礼教给腐化了,唯一能重振旗鼓的路子,就是如百多年前的祖辈一样,重新化夷。但这不等于要遂圣道之愿,被驱赶到极北冰原去。辽东大得很,到处都是深山野林,足以让满人修养生息,伺机而起。

    他班第既是满人,又是蒙古人,说不定未来又能出一个汗王,在辽东再度崛起呢。

    为此他就必须铲除压在他头上的一切“满人大义”,包括太后,包括皇帝,包括宗室重臣,尤其是爱新觉罗……

    “爱新觉罗已经被汉人腐蚀了,这个伟大的姓氏再没资格号召八旗!兄弟们,你们就是未来的十三副甲,你们就是未来的铁帽子王!”

    班第描绘了一副辉煌灿烂的前景,让拱圣军的军官们神驰神往。

    盛京东南方向,滚滚黑烟已甩在身后,以高起为中心,围着的一圈人里,弥散的却是对未来的忧惧和彷徨。

    “阿桂与我早有联络,朝鲜大有可为,我们去朝鲜。”

    皇帝在手中,宗室也低头,高起终于道出了他的谋划。

    “朝鲜地狭人稀,武备羸弱,怎能挡住红衣!?”

    宗室们纷纷置疑,盛京与朝鲜,前者是马上就要被埋掉的坑,后者不过是个新挖的坑,再这么跳进去,一样爬不出来。

    高起笃定地道:“朝鲜若是圣道盘中之物,又怎能存到现在?我与阿桂详尽讨论过,圣道不沾朝鲜的可能性很大,就算要动手……”

    他指了指黑烟升腾之处,再指指东面。

    “辽东这么大个摊子,他得先收拾,还有班第和兆惠顶在前面,咱们在圣道的眼中,不过是最后一股值得关注的满人。”

    衍璜忧心未消:“我们带着皇上,圣道怎会轻视我们?”

    高起再笑道:“我们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圣道很想要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太后?难道高起也认为,圣道和太后有一腿!?

    高起摇头:“太后绝不是圣道的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你又不是圣道的蛔虫,你怎么知道?

    大家还是不信,高起悠悠道:“圣道是个男人,是万中无一的真男人!白手起家,于盛世劈开一条亘古未有之路,建起今世新国,威加海内,慑服远夷……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时时艳羡岳东美,听说他与其叔西征,已兵临波斯。若我也能有机会去建这等功业,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惜……我高氏是满人。”

    他再扫视众人,面带鄙夷地道:“你们想想,这种帝王人物,会让自己的女人居敌国多年,还执掌权柄,助他得复华夏之功业!?不管是颜面之荣,还是爱怜之心,都是他所不容的。”

    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点头,没错,英雄豪杰,怎能靠女人成事?不过,高起为什么还要说,圣道想要太后呢?

    高澄插嘴道:“圣道拿了太后这天字第一号要犯,对国中人心就有交代了啊。”

    高起点头道:“不止如此,我还认为,圣道对太后还更揣着足足的恨意,太后三番五次搅动人心,让他所掌人心也翻腾不休。所以,我们不仅要把太后交给圣道,还要表明我们清楚圣道对太后的态度。甚至帮他作一番料理,这样圣道才会受下我们这份人情。”

    允禄还有些不解,衍璜隐有所悟。暗暗心惊,正在此时,小皇帝永琪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御驾马车上传来:“朕听到你们说那**了!就算不杀了她。也得叫她生不如死!”

    高起压低声音道:“我们手里可不止一个太后……”

    沉默许久,允禄恨声道:“该这**得的!”

    天地晕眩,在不停的颠簸之中,茹喜渐渐睁眼,沉沉的宿醉感还压在脑子里,让她呕心欲呕。

    自己什么时候喝的酒?

    自己身在何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盛京还乱着吗?

    因这酒意,她的记忆非常紊乱。几乎还停在去国大典后那一日。而之后的记忆就像是梦境所历,份外不真实,被她下意识地推到了一边。

    皇上呢,永琪呢,我的儿呢?

    记忆终于按中了重启开关,当日夜里幕幕场景汹涌入脑,胸口和心口的身心之痛也双重袭来。茹喜猛然惊醒,汗透全身。

    此时她眼中瞳孔才聚起焦点,就见头顶是一个圆口,碧蓝天幕上白云悠悠,难道自己呆在一口井里?

    “小李子——!”

    她嘶声喊着。下意识地想起身,可不仅双臂没了感觉,两腿也都像是不在了。手臂和大腿上的锥心般疼痛正股股刺着脑子,让她再哀声呼号。

    不,不是“像”,双臂和双腿,确实是不在了,看着被绷带层层裹住的断肢伤口,她的呼号转为一声尖厉嘶喊,两眼一翻,再度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异样的气息弄醒,那是男人的气息,无数个精壮、充满活力的男子聚在一起所散发的独特气味,之前她检阅武卫军时就被这种味道弄得身心难抑。可现在,这味道只让她感觉到恐惧。

    耳边满是兵丁的号子声,再睁眼一看,“井口”处,几颗顶着直筒短檐帽的脑袋停在上方,眼中都是好奇。

    “这就是慈淳老妖婆!?”

    “就是这么一坨肉!?”

    “跟那一坨几乎没啥分别嘛。”

    “鞑齤子把这玩意献给陛下,是要恶心陛下么?”

    是南蛮!?自己已身在南蛮军中了!?

    茹喜都还没来得及消化自己已失四肢的噩耗,再被这一桩噩耗砸下,一口气噎住,再度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不要紧,围在水缸边的红衣将军纷纷捏着鼻子大退几步,这太后失禁了……

    “别看热闹了,让人收拾好这坨东西,赶紧送去田庄台码头装船启运。”

    一位肩扛四颗金星的红衣上将行来,正是辽东都护,第七军都统制,刚刚晋升上将的韩再兴。

    “冯副知来了,咱们得赶紧商量正事。”

    这里是辽阳城,已是八月二十二日,盛京大乱的消息早在二十一日上午就由盛京周边的哨探传回,蹲在辽阳城的盘石玉一面向韩再兴紧急汇报,一面做好了出兵准备。

    鉴于皇帝军令,盘石玉没敢动,急急赶来的韩再兴也没敢动,只能向东京紧急请令。恰好新任枢密院副知政冯敬尧带着文武官吏来辽东组建辽东都护府,韩再兴就扯着他急奔辽阳,商讨应对之策。

    满人大乱,班第领拱圣军屠城,讷亲、庆复和鄂善一帮人投诚请援,高起南逃,这都不足以震慑人心,让第七军上下,连带冯敬尧心神摇曳的是,茹喜妖婆竟被自己人推翻了!?还被砍了手脚,装在空水缸里,送来辽阳示好!

    原本茹喜就是负隅顽抗之满人的总代表啊,现在却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让这些正因皇帝军令而止步辽阳的红衣军将们都生出恍惚之感,满人已尽皆俯首,妖婆更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瓮中之鳖。结束了?这就结束了?

    “没有结束,老妖婆是高起送来的,高起还护着道光小皇帝和满人宗室,正朝南面退去,很明显,是要跟阿桂部会合,下一步该是入朝鲜。”

    “班第还在盛京大肆杀戮,庆复那帮京旗恐怕挡不住班第,他们护着的报人和数万盛京汉人,危在旦夕。”

    “兆惠已下宁古塔。正兵逼海参崴,那虽是年氏伪燕,可也有十数万汉人。形势急迫啊。”

    韩再兴和盘石玉打消了中层将领的幻想,一边介绍着情况,一边紧紧盯住冯敬尧。

    他们受令停在辽阳。不得北进一步,可现在形势紧迫,若是等到皇帝下令进军,可能得到八月底甚至九月初。那时估计盛京已经空了,庆复等投诚人马、英华报人和盛京汉人也被杀光了,班第已经跑了,高起已经跟阿桂合流跑去了朝鲜,兆惠也吞下了海参崴。

    但他们毕竟是军人。不敢逾越半步,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冯敬尧身上,冯敬尧此来也身负督查辽东战事之权,有他背书,这事就好办多了。

    “海参崴那一路,陛下早有安排……”

    冯敬尧眉头紧锁,显没料到自己刚晋升高位。就要面临这么一场严峻考验。

    “高起那一路是去朝鲜,朝鲜之事另涉大局,也不必去管。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盛京城里的情况。”

    冯敬尧很快分清了主次,韩再兴和盘石玉对视一眼。暗道有戏。现在最紧迫的就是陷于城中的英华报人和数万汉人,尤其是那百来位报人,若是这批人有个三长两短,国中舆论就要炸锅了。而要救这些人,不出兵可不行。

    却没想到,冯敬尧出了另外一个主意:“派小队精干人马去联络庆复等人,一面救出英华报人,一面让庆复他们自行南退,向我们靠拢。”

    还是不出兵!?

    面对满脸疑惑加不满的韩再兴和盘石玉,冯敬尧挥退了其他将领,压低声音道:“茹喜妖婆已经到手了,再护住报人,我们,甚至陛下都可以向国人交差了。至于满人,还有附从满人的辽东汉人……”

    此时的冯敬尧压根就不像是个掌握军国大齤事的重臣,更像是早年在日朝韩之间周旋的谍报头目,裹着满身的权谋之气。

    “管他们去死!?让他们自相残杀,杀得越厉害越好,咱们接手辽东,料理后事不就更轻松?”

    这话一出,韩盘两人抽口凉气,这可是跟英华大义截然相悖的啊,他们当然懒得管庆复讷亲那帮投诚满人的死活,可辽东汉人虽不服英华王化,终究还是汉人。盛京就有好几万,盛京周边更有十数万,若是任由班第的拱圣军肆虐,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冯敬尧暗道,你们终究是纯粹的军人,怎知这国政背后的肮脏一面?陛下要你们止步辽阳,未尝没有以压促变的用心。要直接入了盛京,数十万满人请降,再驱赶去极北冰原,国中还不知吵成什么样子。

    辽东汉人更是个麻烦,那些争当汉军绿旗人的汉奸,陛下都还在头痛该怎么处置呢。让满人去杀,让他们看清楚自己抱异族主子的腿是什么后果,杀得他们自己正了民族大义最好。

    这当然只是冯敬尧自己的理解,甚至是他自己的用心,可想到真正需要负责的只是英华国人的安危,而且也只是缓上几日,之后皇帝肯定会下令进军盛京,韩再兴和盘石玉也转了念头。

    就这么,盛京城杀得血流成河时,英华红衣就在南面百里外的辽阳作壁上观。而此时的李肆,还没收到盛京之乱的消息,更不知道,有两位老相识即将与他相会,以全新的面目。

    海参崴,左未生和陈兴华两位老相识会面,双方都是面目大非往日。

    左未生苍老得像是即将入土,而陈兴华则胖了好几圈,再不复往日那精悍气息。前者是忧心大燕国前程,后者则是因伤调养了好几年,吃成这样的。当年汪瞎子遇刺时,陈兴华跟陈大定也在长崎遇刺,陈大定身死,陈兴华幸免,直到去年陈兴华才重返通事馆,继续主管北洋司。

    “老左,咱们推开天窗说亮话,南洋舰队的战舰和兵船就在百里外的海面上,船上运的是两个最精锐的红衣师,打退兆惠不过举手之劳,就算你们大燕国跟兆惠联手,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陈兴华一直管着北洋司,通事馆的这个司跟枢密院的四洋司北洋曹的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枢密院人马是干下面的脏活,通事馆是抹布,帮着擦桌子。陈兴华跟左未生的接触非常紧密,甚至很多军火生意,都是陈兴华给左未生提供门路。

    左未生痛苦地道:“老陈,难道大英就不给我们一条出路吗?”

    陈兴华嗤声笑道:“出路?你们不是自己早就备好了出路吗?你们暗中挟制了虾夷的松前藩,还找我们要什么出路?”

    左未生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陈兴华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道:“虾夷,你们去取,甚至你们跟日本幕府的争执,我们都会护着,但是海参崴,还有整个辽东,都是我们的,都是华夏的!”

    左未生喘起气来,好一阵后,决然道:“就如此罢!即便是冰原孤岛,总还能容我们过自己的日子!”

    他起身拱手道:“陈大人,我大燕,敦请大英天兵入海参崴,抗阻满人!”

    陈兴华起身摆手:“我们大英绝不认你燕国,不过……也无意绝你们生路,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待左未生步履沉重地离开,陈兴华拂须冷笑道:“你这大燕,即便不认我大英,也是华夏,你们所占之土,就是我华夏!”

    许久之后,海参崴东南外海上,号声连绵,如云船帆鼓荡而起,一支浩大舰队升帆北进,其中还有驾着硕大车轮的蒸汽船,烟囱里吐出浓浓黑烟,鸣响的汽笛更声彻数十里远,海参崴港口附近的渔船都隐约能听到。

    “海怪来了!”

    渔夫们仓皇逃窜,日后他们会将这个日子记得铭心刻骨,八月二十三日,海参崴归于英华。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八十章 天下砥定看新世

    第九百八十章天下砥定看新世

    震耳的汽笛声响彻龙门港,接近四千料的巨大轮船入港,经过多次扩充的码头也显得局促无比。

    看着巨大的轮桨缓缓停转,码头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满溢着混合了幸福、骄傲乃至夸耀的神采。

    “北鲲号从天竺跑到辽东,现在又回东京,机器就出了两三次小故障,去了海参崴的南鲲号也没出什么大篓子,循环蒸汽机足以实用了。老黄,你当年执意要琢磨陆用,现在已经落在我后面了吧。”

    另一个年近五旬,头顶全秃的人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码头上起了一阵喧嚣,无数人涌了过来,似乎在迎接什么人,黑衣警差吹着哨子,列队将汹涌民人隔开。

    “船上载着什么大人物吗?”

    “太后啊,鞑冇子的慈淳太后被抓回来了!”

    “不止一个太后,听说还有慈安太后。”

    “老天爷保佑,鞑冇子总算是败尽了!”

    对话依稀飘过来,已是天道院东莞机械所山长的黄卓跟自己昔日搭档,现任天道院吴淞船舶所山长的徐盛怀诧异对视,再升起兴奋之色。

    依旧立着风帆的轮船上卸下零零杂杂的人货,有轮换休整的军人,有投奔江浙亲戚的难民,而后出现在踏板上的两口大水缸吸引了码头所有人的注意。

    这就是圣道乐土?这就是东京?

    脑袋搁在缸沿上的茹喜看着眼前这一幕,原本如铁石一般再难动荡半分的心灵也摇曳起来,宽弘的码头向左右伸展,一座座巨大库房如小山一般巍峨耸立。巨大的塔吊在轰隆作响的蒸汽机驱动下,正从船上吊起货物。不远处还有像是钢铁铸成的巨大铁牛,正喷着白烟,驱动铁轮,拖着一长串车厢,在该是钢铁铺成的轨道上行进。

    这一切她在报纸上读过。甚至还看过留影,可今日亲见,仅仅只是码头所见,其中蕴含着的力量就已让她神魂迷失。而码头之后,层层叠叠铺开的楼宇建筑无边无际,更让她有一种置身天庭的渺小感。

    自己居然跟主宰着能创建出此等新世之力的帝王相争二十多年,到底该自嘲呢,还是该骄傲呢。

    此时的茹喜都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己的残缺。直到一声冷笑在脑后升起,才将她拖回现实。

    “姐姐啊。我和我儿子马上就要入这个新世了,我会求圣道爷好好关照你的,怎么说,你都是我姐姐嘛……”

    另一口水缸抬了过来,缸沿上的人头刺得茹喜瞬间两眼充血,在她记忆里,这颗人头本该形容枯槁,有如骷髅。可现在却已血色充盈,神采焕发,眼中更闪着摄人光色。那是期望。对新生活的向往,是她茹喜心中已灰飞烟灭的东西。

    “慈安!贱冇人——!”

    茹喜两眼喷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没了四肢的身体推着水缸猛然晃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撞上了慈安那口水缸。

    喀喇碎响,茹喜这口水缸碎开,而装着慈安那口水缸更带着两个力夫和一蓬碎片,从踏板上滚下了水中。

    剧变骤起,几乎所有人都惊住了。就听卧在碎片中,浑身鲜血淋漓的茹喜如疯癫一般尖声大笑:“没用的贱冇人!就算跟你一样没手没腿了,哀家也能治了你!”

    忙乱了好一阵,才将慈安捞了起来,又是推拿又是人工呼吸,外人清楚地看到。医生救护们都无奈地摊手叹气。

    目睹这一场太后相杀,码头上的民人,连带警差都愣住了,股股寒意上冒。待医生给茹喜紧急包扎,装入一个大竹框,向附近印着青雀水纹标记的马车走去时,柑橘、柿子甚至烂菜叶如雨点般落向大竹框,“妖婆!”的怒斥声响彻整个码头。

    这一幕落在黄卓和徐盛怀眼里,两人也同时打了个寒噤,果然是妖婆,都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杀人,根本不能以人相待。

    “不久后,大判廷的审裁就会广传天下,这妖婆,还有所有鞑酋的非人面目就会国人皆知。”

    “是啊,到那时,就该是升平治世,火车和铁路也该能遍布天下了。”

    “该是轮船遍行江海才对,而且是装螺旋桨,不要风帆的轮船。”

    “老徐,咱们英华是陆海之国,光靠船是不行的……”

    两人再度争了起来,当年黄卓研制蒸汽机,跟他搭档,在皇帝面前拔得头筹,领下了研制经费的就是徐盛怀。第一代工业用低压蒸汽机问世后,两人继续研究高压蒸汽机时,方向上就有了分歧。黄卓看到了铁路的巨大潜力,坚持陆用路线,徐盛怀则坚持把蒸汽机搬上船,造就无帆海运时代。

    最终黄卓继续主持东莞机械所,攻关火车铁道技术,徐盛怀则去了吴淞船舶所,专门研究蒸汽轮船。眼下是圣道二十四年,装着一般蒸汽机的轮船已满江河开花,而装着循环蒸汽机的两艘四千料大轮船已经投入实用,相比之下,黄卓的火车似乎还没有太大进展,依旧只停留在矿山码头这类专业用途上。

    可黄卓却并不沮丧,他指向码头某个方向,自信地道:“老徐,你还不知道,从龙门码头到奉贤县北的五十里直道上,铁轨已经铺了一半。我们东莞机械所的蒸汽机车已经通过工部和专利局联合检验,到明年,我们的火车头,就能从龙门直接开到你们吴淞船舶所的大门口……”

    徐盛怀惊住:“怪不得吴淞港扩建规划提前了三年,原来是有这条铁道相助啊!”

    龙门港的吞吐量已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政事堂和工部规划在上海县吴淞港新建大港,作为江南商货的新出海口,自海上与岭南、华北、辽东,自长江与湖广融为一体。

    新建港口需要海量物资,大半都还需要从龙门港输入,建设一条从龙门直通吴淞的铁道,不仅能大大提升吴淞港建设速度,还能作为铁道事业的试验点,同时作为下一步由两个港口通向苏州等地的铁道线基础。

    黄卓满怀憧憬地道:“这只是起点。等龙吴铁道完工后,下一步就是武西铁道、杭福铁道、燕津铁道、扬燕铁道……”

    工部的二十年铁道规划图在黄卓脑海里翻腾着,一条条线贯通南北东西,听得徐盛怀这个海运派也心驰神往。

    “再之后是成西铁道。东武铁道,广福铁道,东扬铁道……”

    五十年规划图也自黄卓口中吐出,一条条线连接而起,覆盖住整个神州大地。

    徐盛怀激动地道:“到那时,真是一日千里陆为海啊。”

    黄卓再叹气:“二十年还可以熬着看到,五十年之后的盛况。咱们是没机会看到了。”

    徐盛怀微微一笑:“老黄啊,五十年之后,咱们去了,还有咱们的子孙,他们不仅有福看到,他们也会跟我们一样感慨,看不到下一个五十年后,会是怎样一番盛况。”

    黄卓也释怀地笑了:“是啊。咱们这辈子所见,真是沧海化桑田,咱们的子孙可看不到这样的巨变。”

    江南、岭南、湖广、川陕乃至吕宋、扶南、南州、东洲的国人都有这般感受。不仅国中事物日新月异,源源不断的人流来往,也带着对新生活的无尽向往,以及新世旧世对比下的心灵震撼。

    圣道二十四年,因北伐翻搅起的国人之心,并未因北伐进入尾声而停步。满清的即将消亡,带走了人心中仇恨、憎恶的负面情绪,剩下的澎湃热情,都投注在了对生活的珍惜,对未来的憧憬上。

    就只有辽东和华北大地。人心还是紊乱而无助的,相对战事尚未完全落幕的辽东,华北大地上,人心更处于一种上下无依的状态,有如溺水之人,正仓皇搜寻着每一根救命稻草。以确保自己在这陌生的时代大潮中还能站稳脚跟。

    塘沽港口,就是这样一座“救命稻草之都”,港口外的海面上,停满了来自半个地球的船只,而港口里每一寸墙柱上,都贴满了告示。对挤在这里的北人来说,每一份告示都是一根救命稻草,一扇通向新生活的大门。

    不仅是告示多,从码头到城区边缘,街巷两侧,都立满了小帐,操着各式口音的人高声吆喝着,像是在兜售什么珍奇之物,可小帐下没有什么货物,只有一张书桌,上面堆着叠叠表格。甚至还有连小帐和书桌都没有的,就在街巷里如剪径一般,急切地拦问路人。

    “台湾拓荒公司,诚召身家清白,健康有力之男女!去台湾啦!就在福建省内,不必跑去海外,就能领二十亩田地!贷款虽少,可亲手挣出家业,不必为银行卖多年苦力,去台湾啦!”

    “吕宋!吕宋!不抽鸦冇片的都要啊,要田地的有田地,有手艺的贷屋舍啦!贷款最高能有百两!在吕宋安家置业是上上之选!”

    “扶南召精于农事的老实人!扶南!别被他人的谣言骗了,扶南的土人都被咱们杀光了,那里已是海外江南!三十亩水田等着你!进了耕牛社,牛钱一亩不过几十文!”

    “只要有力气,蒲甘等着你!玉矿干三年,丰衣足食一辈子啊!来蒲甘啦来蒲甘!”

    “种田种到老,不如天竺睡一觉!求富贵的怎能不去天竺呢?随地一抓就是满手金银珠宝!头上还有西洋公司罩,只要有胆子有本事,天竺就是你的乐园啊!”

    “南洲金山最后一百名额了,听好了,是南洲金山,不是东洲金山!没有野黎,没有红毛,也没有寒冬冷风,南洲金山,还需要解释吗?”

    这已是九月二日,圣道皇帝颁布的《九月九逐鞑诏》已经广传一国,红衣受令进击盛京,铲除一切还盘踞在辽东的满人势力。尽管辽东战事未定,但在北方民人心中,天下已经砥定了,英华新朝压在头上,已经牢不可破。

    北方几省都被置于军管之下,官府和同盟会逐县逐乡清理民间,政令源源不断颁布,一个崭新的未来渐渐呈现在北方民人面前。

    不是所有人都乐于接受这样的新世,在这天地变幻间,无数失去了旧世根基的人沦为飘萍。既有旧日乡绅。也有一般乡民。就绝对数目而言,当然是后者居多。他们多是佃农乃至无业游手。英华所颁的法令,诸如限田纳产,官府深入乡间掌握土地交易等等。打击乡绅豪强的同时,也挤出了一部分佃农贫民,让他们衣食无着,更失了佃田之权。

    就算是百分之五的小比例,按在北方数千万民人这个基数上,也是百万规模。推动海外殖民地接纳这些新移民,就成为安定北方的关键举措。而海外殖民地也因前些年移民的努力。已有了脱胎换骨的飞跃,容纳能力大大提升,百业兴旺,对移民的需求也更加旺盛,两边一拍即合,这就是塘沽如此兴旺的原因。殖民地公司当然不会只蹲在塘沽招人,而是根据南北事务总署的安排,分片包干。深入到陕西、河南、山东、河北等地,与当地官府和同盟会联手组织移民团。但还有大量自发流动的民人涌到塘沽寻找去处,在塘沽设立移民招募点只是补充措施。

    即便如此。这些招募点面对的也是数万乃至数十万渴望获得贷款,去它乡开启新生活的贫苦移民。移民公司需要移民,银行需要贷款业务,每拉到一人,官府对移民公司和银行都有相应补贴,所以各家移民公司在塘沽施出了浑身解数,只求拉到足量且合适的移民。

    想去海外的并非全是贫苦移民,还有破落士绅,以及跟团结拳有染,或者身负其他牵累。在本乡继续呆着,就会被官府清查出根底的那些人。

    自塘沽这个出口去海外,官府似乎无心细查,各家移民公司顺竿子往上爬,更不会在这里搞什么详尽的背景调查,只要不是满人。身上没有团结拳印记,而且不抽鸦冇片,就不会追问过细。

    因此纪晓岚提心吊胆地观望了大半个时辰,确认没有官差清查身份后,才笼着袖子,挤进了滚滚人潮,随波逐流地经过一家家铺子,听着各家殖民公司的鼓噪,考虑自己该去哪里。

    他所参加的君子会被英华官府定性为“汉奸会党”,连带他也在通缉名单上,只是北方百废待兴,新建起来的官府只顾得上追查隐藏起来的满人,他这个汉奸余党还有喘气之地。

    可这也只是暂时的,纪晓岚不想蹲监,又找不到什么功劳来赎罪,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来塘沽看看,听说可以不究案底,去海外讨生计。而且英华不搞株连,也免了他后顾之忧,

    台湾……太近,而且贷款太少,纪晓岚现在两袖清风,正愁没人给他压上债务呢?

    吕宋……太杂,听说那里土人多,还有大批葡萄牙西班牙洋夷混居。

    扶南……民风太狠,而且全是种田的,他去了就只能教教书,还能干什么?

    勃泥、天竺就更不必考虑了,至于东洲南洲金山,太远了吧?

    即便是要出逃海外,纪晓岚也百般挑剔,哪家都不合意,其实他中意的还是交趾。宋亡明亡时,大批士子都去了交趾避祸,在他看来,大清亡了,也就如宋明一般亡了,他去交趾也是追随先辈足迹。当然,关键是交趾那边的士子多出自孔圣一脉,正适合他这种人容身。

    正引颈四望,一人忽然招呼道:“秀才,是想去交趾?”

    纪晓岚转头一看,是个胖子,头发花白,一脸富贵相,就双眼深邃,闪着历练深沉的精光,那精光之上还浮着一层灼热,像是看到了什么宝贝一般。

    “是啊,这位员外……是带人去交趾的?”

    他矜持地拱手一问,还自觉称呼“员外”是抬举了对方,看这胖子服色华丽,腰间金带,手指几个扳指金灿灿地闪眼睛,一看就知是个暴发户。

    见这酸秀才如此作派,胖子身边一个年轻人怒目而视,正要说什么,却被老胖子瞪了回去。

    “交趾可不是好去处啊,入英华后,官府在交趾清查旧儒,什么三纲五常在那里就是禁语,一不小心出口,就要被官府盯上,然后盘查身家底细。”

    钟上位笑眯眯地看着纪晓岚,如看一只羊牯,嘴里的话又像是刀子,一下下戳着对方的软嫩心房。

    果然,纪晓岚变色道:“怎、怎么可能!?不是说新朝不问言责么?”

    钟上位摇头失笑:“秀才,说的可做的可是两码事,就像满……大清,说满汉一家,其实还是满人老爷高一头嘛。”

    纪晓岚叹气,心道自己果然太幼稚了。

    交趾再不是理想乡,他还能去哪里呢?

    对上笑意盈盈的钟上位,纪晓岚觉得这暴发户言语实诚,真是个信人,还是跟他聊聊,看他有什么建议吧。

    “还请教员外,哪里才是合适去处呢?”

    “这得先问你自己,你到底想过什么日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学生就想寻得一处宁地,避开这污浊尘世。”

    “秀才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咱们就不能光奔着好的一面去想,就得先看坏处。我们不如一处处看那些海外之地,都有什么坏处,然后选坏处最少的去。”

    “员外这是历世之智啊,学生不如也!”

    纪晓岚入了钟上位的小帐,真心实意地拜道。钟上位朝自己的二儿子挤了挤眼,那意思是说,学着你老子点!

第九百八十一章 通向新生活的不眠之夜

    “台湾还不如南洲繁华……”

    “吕宋太乱……”

    “扶南人太楞……”

    “东洲?学会分辨生黎熟黎这段时间,足够你死上十次了。”

    小帐里,员外老爷以闲聊般的语气,一一道出各地的坏处,桩桩说中纪晓岚的想法,让他更起知己之感。可这胖员外动不动拿南洲来对比,让情商还跨在及格线上的纪晓岚有了一丝警醒,莫非这是南洲某地的托?

    “是啊,我是代南洲珊瑚州来招人的。”

    员外也没遮掩,纪晓岚暗道,果然……

    尽管心生警惕,可刚才聊得投机,纪晓岚也不好迈腿就走,礼貌性地问:“那珊瑚州有什么好处呢?”

    员外朝他摇头一笑:“没什么好处,有金山,不如楚州大,农庄多,不如扶南广,也养牛羊马,不如南洲其他地方兴旺,而且还远,也就比东洲那几个州,还有南洲的楚州和蓬莱州近……”

    员外一顿抱怨,在他的描述下,珊瑚州也就是有山有水有河流,啥都有,却啥都不突出,唯一值得夸耀的不过两桩,一是风景宜人,碧海蓝天,壮阔原野,高山流水,啥都有。一是人色纷杂,三教九流,啥都能容。

    纪晓岚怦然心动,前者正适合他“隐居避世”之愿,后者更能遮掩自己身份。

    正想打听一下细节,员外看看他,摇头道:“可惜,秀才你多半是去不了。”

    心中存着的那丝警惕骤然消解,纪晓岚诧异地问:“为什么!?”

    员外道:“那里特别优待读书人,去了就有房有活计,稍有文才,就能帮着总督管事,戴上官帽……”

    纪晓岚心中火热,两眼放光。就差抱住这胖员外大呼我愿去了。

    却没想员外再道:“这么好的事,大家都抢着去,名额早就满了,怎么还轮得到你?”

    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纪晓岚沮丧无比,老天是会丢饼子的,可怎么也砸不到他。

    员外再道:“我在珊瑚州也有份子,不过主业在天竺。秀才,我见你这人也忠厚,不如跟着我去天竺吧……”

    纪晓岚赶紧谢绝,天竺那鬼地方。打死他也不去。此刻他满心就想着珊瑚州,听这员外说在珊瑚州公司也有份子,就想攀着这员外的关系,看还有没有机会,可脸面又薄,一时讷讷无言。

    员外正叹气道:“天竺明明是好地方,为什么就没人想去呢……”

    纪晓岚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跟员外分析起为什么没人想去天竺的原因,再献上几桩“宣传”建议,片刻时间。就跟员外更拉近了关系,亲热得可以自称“小侄”了。

    “钟老爷……珊瑚州那边,小侄就真没机会了么?”

    纪晓岚趁热打铁,钟上位有些为难:“这个……有人担保,兴许还有机会,只是贤侄你……”

    他说出了让纪晓岚心惊胆战的话:“身上怕是有什么案底吧?”

    接着话锋一转:“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倒也没什么,听你说话,也该不是满人,可咱们萍水相逢……”

    话没说完。意思很明白,咱们什么交情?凭什么要我为你担保?

    纪晓岚再度沮丧,却听一边那个富态年轻人道:“爹,若是这书生愿意帮咱们招揽去天竺的人,也算是帮了大忙了。爹再帮他一把,这也是两全其美嘛。”

    钟上位啪地一拍巴掌:“是啊。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看向纪晓岚,纪晓岚赶紧把脑袋点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可是天大好事!

    “来来,咱们就来签协议吧,这是帮工协议,这是担保协议,这是去珊瑚州的协议,唔,这个可以先签,我再跟珊瑚州总督商量……”

    钟上位如变戏法般地掏出一叠文书,脸上还浮着犹豫:“这个……纪秀才,我能信得过你吧?”

    纪晓岚心中既是发虚,又是感动,接过硬笔就要在纸上落名,却被钟上位拦住,对方眼里满是认真:“秀才你是北方人,要习惯咱们英华做事的规矩,这里没什么君子协议,什么事都得先摆清楚了。你得仔细看这协议,看明白了再作决定。以后你跟其他人相处,也得牢记这规矩,免得吃亏。”

    厚厚一大叠协议,怕不有三五十张纸,纪晓岚心道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欺人家老实了,再把这协议一字一句看清楚,说不定人家回过神来,再没这机会。

    “钟老爷这样的人,还能欺小侄么?”

    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翻翻协议,前些页全是在写他该得的利,看得他心花怒放,再不多话,提笔刷刷签名,再摁下指印。

    “好好,现在纪秀才你跟我老钟就是一家人了,先去换换衣服,这就上工吧。”

    协议一式三份,甲乙方和官府各一份,钟上位收了协议,昂首挺胸,气质跟之前有了极大差别,纪晓岚还没醒觉。他正在为难,兜里就只有点铜钱,这一身洗得发白的直筒大褂已是压箱底的行头……

    “别担心,我先支你三月薪水,外加签约金,这是四十两,钟富!陪这秀才去城里置办行头!”

    钟上位递过来一卷纸钞,纪晓岚颤巍巍接过,眼里满是泪花,好人啊!老天真砸下饼子了!每月十两,还有签约金!尽管此时在英华,一般教书先生的也是这待遇,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露。

    正惊喜间,一个古怪的腔调在头侧上方响起:“秀才,跟我走!”

    转头一看,一个肤色棕黑,裹着大包头的大个子映入眼帘,惊得他后颈汗毛起立,天竺人!?

    那天竺大个子眼里满是审视猎物的精光,朝纪晓岚咧嘴一笑,露出六颗白牙,将一股寒气推入纪晓岚心间,渗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依稀有了不妙的感觉。

    转头再看,却见钟上位父子已视他如无物。正瞄着滚滚人群。

    钟上位的儿子钟二华指着人群某处道:“那个……”

    钟上位摇头:“那书生在东洲的铺子里呆了很久,该是想跑得越远越好,肯定有很深的案底。”

    纪晓岚顺着看过去,正见一个笼着袖子。东张西望,却又遮遮掩掩的书生,气质作派跟之前的他几乎如出一辙。

    像是明白了什么,可什么都没明白,纪晓岚呆呆跟着大包头走了。

    待锡克仆从“押”走了纪晓岚,钟二华衷心地钦佩道:“还是爹厉害,三言两语就办了这秀才。还只给教书先生的待遇,其他地方招书生,起码是这个数的两倍。早知他这么憨傻,该把协议年限改作五十年的。”

    钟上位拂须道:“不是国法规定国人之间的工契最多十年,你爹我都能买了他还没生下来的儿女……”

    钟二华再皱眉道:“万一这书生的案底也很深呢?”

    钟上位嗤笑道:“这种呆头鹅能干出什么事?给他只鸡他都不敢杀!多半也就是参加过那些书生会党才留了案底,待辽东平定后,陛下肯定要大赦天下,案底到时也会消了。”

    他叹道:“二华啊。办事不仅要讲口才,还要讲心胸眼力,你爹我老了。能带你的日子也不多了,就得靠你自个琢磨。”

    钟上位事业做到如今这地步,根本不必亲临一线,可就如他当年在交趾煤矿,亲自盯着每一车煤出矿,在珊瑚州铜矿金矿,亲自盯着每一车矿出洞,在孟加拉亲自盯着每一亩田每一座林地种上作物一般,他喜欢享受这种一点点收获累积而起的感觉。

    之前他在孟加拉忙乎了大半年,种植园有了初步规模。县里治政也步入正轨。就在此时,北伐消息传来,钟上位的心思就转到了国内。担着总督之位的李顺要他搭手,趁着北伐复土之机,让珊瑚州再上一个台阶,他也就回了国内。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孟加拉是给大儿子留的产业,珊瑚州是二儿子,也就是嫡子的产业,他当然不能丢在一边。

    李顺去了山西组织移民团,另一个合作伙伴王之彦则在国内张罗珊瑚州商会,推销珊瑚州物产,而钟上位就在塘沽捡漏。移民团主要是劳力和工匠,钟上位的任务是网罗读书人。

    海外殖民地现在最缺的就是读书人,尽管北方读书人不如英华读书人管用,脑子里还多是旧世那一套,但经办本地管理事务还是堪用的,而且“价格低廉”。英华国内的读书人,但凡中学毕业的秀才,都不大愿意去海外,除非有高薪厚职,待遇高过国内三五倍才有吸引力,北方读书人能得一般待遇就心满意足了。

    海外的一般待遇也不是那么一般的,纪晓岚这种人,即便有案底,去了海外其他地方,每月至少都能有二三十两,而且还不可能签下十年长契。可钟上位亲自出马,效果就完全不同了,纪晓岚所得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纪晓岚当然还没搞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到他换了一身行头,回到钟上位那小帐,开始上工,逢人鼓吹去天竺的好处时,他就只清楚一件事:在那个大包头眼里,他就是一个犯人,如果他敢逃跑,一双大若蒲扇的手掌会扼住他的脖子,如对待鸡鸭一般,轻而易举地拧断。

    忙碌了一整日,纪晓岚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大包头的看管下回了指定的客栈。进了一间大通铺里,床铺已睡满了人,就一个身形佝偻的年轻书生正坐在床沿,呆呆发愣。

    纪晓岚随口问道:“兄台也是去珊瑚州的?”

    那书生看向他,眼里空洞茫然,就微微点头,此时纪晓岚才见他背上隆起一团,竟是个罗锅,看来是钟老爷怜悯他。

    尽管他上工后,钟老爷就再没搭理他,可他觉得那是钟老爷太忙,而那大包头待他态度恶劣,那也是下人作威作福,此时他心中对钟上位依旧是满心感激。

    书生没说话,纪晓岚想及“新生活”,正有一肚子话要找人倾述,再热烈地道:“真是幸运啊,咱们都能去珊瑚州,再世为人。”

    “幸运!?再世为人!?”

    那书生说话了。话语间还凝着依稀的官气。

    “咱们都不算是珊瑚州的人,你该好好看看协议,咱们是‘三合天竺公司’的外派劳务,享受不了珊瑚州的福利。更不归海外托管法管辖……”

    那书生冷笑着,笑得比哭还难听:“咱们都归孟加拉殖民法管,算起来,也就比奴隶高一层。”

    纪晓岚傻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是被那钟胖子骗得没仔细看协议吧?跟咱们签约的不是珊瑚州公司,是他的天竺公司。”

    书生这么一说,纪晓岚才如梦初醒。赶紧翻出协议仔细看,越看脸色越难看,前面是好处,后面才是坏处,末了甲方处明明白白写着“三合天竺公司”等字。

    协议规定,随时有权把他调去天竺,办什么事不容商量,懈怠或者坏事都有无数惩罚。最严重的还要关监,年薪就固定在一百二十两,涨不涨得看公司脸色。评定考核不佳还要扣,纪晓岚的脸色顿时败若死灰,这十年根本就不是给人当差,而是把身心都卖了!就是奴隶啊!

    “这等工契,国法不容!我不干了!”

    纪晓岚额头青筋直跳,钟上位那和蔼忠厚的长者面目顿时蒙上一层阴霾,成了自地府里挤出来的恶鬼。

    那书生阴恻恻地道:“刚才说了,这工契是合国法的,孟加拉法,你不干就是违约。”

    想到要给人当十年工奴。纪晓岚就觉生不如死:“违约就违约!不就是给银子解约么!就算是破家,也要解了这约!”

    那书生嗤笑道:“你付得起解约金?三倍解约金,就是三千两哦。”

    三千!?

    这个数目如一根大棒敲在纪晓岚脑门上,敲得他金星乱冒,差点晕了过去,这个数目是怎么来的?

    “预支薪水。还有担保协议,你没看到,担保协议里说,已经替你付了船费、安家费,给官府的文牍手续费等等一大堆费用,还替你办了五百两贷款……”

    书生带着丝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着,像是能见他人也痛不欲生的脸色,心中就能好过一些。

    一股寒气乱拧着纪晓岚的肠子,让他恨不得真晕了过去。

    “交不起解约金也没什么,坐个三五年牢也行。”

    书生再来了这么一句,纪晓岚神智恍惚,觉得喉头有些发甜,坐牢!?那就不是三五年的事了,他还有案底!

    脑子咕噜噜煮了好一阵,纪晓岚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他被拐了……想到就要当十年工奴,他一头扑在床铺上,咬着床褥,哽咽出声。

    书生幽幽道:“哭出来就好……”

    发泄了一阵,纪晓岚忽然问:“兄台你该比小弟世故,怎么也会着了那胖子的道!?”

    那书生面颊也扭曲起来,模模糊糊道:“那家伙说满人都可以遮护,何况我……”

    像是触及到隐秘,书生赶紧闭口,纪晓岚心中却好多了。

    “那就是个恶魔!”

    “不然为什么叫南蛮,这下是见识了!”

    两人同时愤慨咒骂,吵着了其他床铺的人,都是被骗上船的,没好气地骂出声,两人赶紧压低声音。

    “小弟纪晓岚……”

    “刘用……”

    刘墉报上了自己的假名,他之所以上了钟上位的贼船,原因就是他这个假名能得钟上位担保,严格说来,他也不是被骗,只是没意识到代价会是这般昂贵。

    他也没有选择,逃出宁远城后,茫然不知去处,心神几于崩溃,没有一夜白发,背却驼了。

    一路几乎是乞讨着过来的,跟纪晓岚一样,也想出海避难,结果就撞上了钟上位。那胖子的眼力真是毒辣到了极致,即便一身褴褛,却还是被他看出了大略底细,一番往来后,刘墉愣愣地签了一大堆协议,当时也还满心欢喜,接着才如梦初醒。

    可惜,他已没了选择,那胖子虽不知他确切来历,却知他是有些案底的,丢给官府,他一辈子都再没好活。

    “能在海外安静待十年,也未必全是坏事。”

    “是啊,差事办得好,还能真入了珊瑚州民籍呢。”

    两人同病相怜,也开始重新作心理建设,事情已到这一步,就得向好处看嘛。

    塘沽码头,即便是夜里,都还喧嚣无比。钟上位的铺子里,一个伴当急急奔过来,朝钟上位喊道:“司董,东洲抢了咱们的人!”

    钟上位呲目,顿时化身胖胖怒虎:“范六溪也这么下作!?当这里是他的地盘呢!走,找他理论去!”

    伴当道:“那家伙身边有不少黎人!”

    钟上位呸道:“黎人算什么,我还有大包头呢!钟贵,赶紧把你的弟兄们招呼齐!注意了,别揣刀子!”

    他卷着袖子,口里骂骂咧咧:“我钟上位是好欺负的!?”

    不多时,一场斗殴就在塘沽港里发生,一方是黄乎乎的东黎人,一方是棕乎乎的锡克人。两位东主在一旁唾沫横飞地喝骂,几个秀才畏畏缩缩躲在一边,对眼前之事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夜,塘沽港如往常一般,依旧无眠,整个华夏大地,也处处是不眠之夜。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八十二章 历史的峰巅

    这一夜,虾夷也是不眠之夜。

    虾夷松前城,也称福山城,松前藩第六代藩主松前邦广自天守阁眺望城下町,就见点点灯光汇聚成光河,正向松前城汹涌而来。这光河还是从海上而来,海面上点点繁星,映出条条巨大海船的轮廓。

    目光再转回到松前城,此时松前邦广才像是恢复了听力,枪炮轰鸣声、喊杀声、惨嚎声如怒涛一般撞击着他的耳膜。

    “殿!二城已经陷落,敌军即将攻入本丸,现在走还来得及!”

    部下浑身血污地冲入天守阁,向他惶声禀报道。

    松前邦广神色迷离,目光再扫过聚在一处,哆嗦不停的妻妾儿女,缓缓摇头道:“我哪里也不去。这里是我们从蛎崎家开始,努力了两百多年建起来的家园。”

    两百多年前,蛎崎家就开始经营虾夷,跟本地的爱奴人(阿伊努人)展开血腥争夺。到战国时代,蛎崎家继子松前庆广获得了大名资格,虾夷就此归于幕府治下。对松前邦广来说,不管是直属幕府的松前藩,还是松前藩所管治的“虾夷地”(渡岛半岛以北),不仅是自己的家园,同时还是日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到,海对面的年家燕国居然会出兵攻击自己!原本他跟年家有很密切的贸易往来,甚至将不少渔场都包给了燕国的汉人,同时也通过燕国获得来自大英天朝的各种商货。他甚至还陆续给年家献了好几个女儿,希望能将这种关系保持下去。

    燕国大军跨海而来。数十艘大海船带来了数千士兵,还有无数大筒和好几十门恐怖的国崩,这架势是要将虾夷完全吞并。年家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幕府震怒,出兵征讨么?

    让他更为愤怒,同时也无比沮丧的是。他手下不少藩士竟然也倒戈了,将他据城而战,起码给敌人制造一些阻力的愿望也无情地击碎。少数忠诚部下还在战斗,但就像是风暴中的小渔船,转瞬就被那枪炮怒涛撕得粉碎。

    当喊杀声涌至天守阁下时,松前邦广已哀莫大于心死,就听得蹬蹬蹬脚步声不断,片刻后。大批穿着仿英士装新军服的士兵涌上天守阁顶层,将他和家人团团围住。身边的近侍挥着长刀,绝望地冲了过去,却被无数柄武士刀劈倒。

    “松前邦广,投降吧!”

    这些士兵用地道的日语呼喝着,松前邦广听得很清楚,这是长州口音。长州藩不仅依附着大英海军的北洋舰队,还输出大量佣兵,为年家作战。

    “松前殿,你早接受我的建议,也不必走到现在这一步。”

    一人分开兵丁现身。正是年燕“皇帝”年斌。现在的燕国就是一大帮子无根飘萍,他这个皇帝也不得不亲力亲为。

    “建议?让我献上自己的国家?背弃自己的臣民!?”

    松前邦广等的就是年斌,他想再见见这个背信弃义的强盗,看看这家伙的心到底黑成什么样子。

    年斌正气凛然地驳斥道:“自己的国家?松前殿,虾夷……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之地!南北朝时,虾夷就向东晋称臣纳贡。大唐时,安东都护府管辖虾夷,征赋调人,一纸公文而已。大明朝时又属努儿干都司,总之在千年前,此地就是我华夏内藩,什么时候成你松前家之地了?你们窃据了这么久,现在收归大燕,本人都不计较过往,还好意思说这话?”

    松前邦广叹道:“是啊是啊,就像琉球一样,自古以来……就连日本,都是华夏天朝的藩属呢。”

    接着他冷笑道:“可你的燕国,什么时候也能代表华夏天朝了?”

    年斌一滞,咬牙道:“我大燕以汉人为本,兴华夏礼教,正华夷大义,当然就是华夏!”

    松前邦广恨声道:“大英天朝才是华夏!现在你嚣张一时,过不了多久,天朝大军就会追来,把你这燕国叛逆剿灭干净!”

    在松前邦广看来,年斌今日之行,不仅幕府不容,大英天朝也不容,年斌就是自寻死路。

    年斌拍着胸脯笑道:“我好怕哦……”

    他怜悯地叹道:“松前殿,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一下子会有这么多大海船呢?”

    松前邦广一愣,片刻后眼中渐渐闪起迷乱之光,就听年斌再道:“没错,这些大海船,之前刚刚将大英红衣送上岸,现在又送我们到虾夷……”

    怎么可能!?大英竟然支持燕国这个叛逆来占虾夷!?在只知武家义理的松前邦广脑子里,这个真相怎么都难符合逻辑,他的大脑一时处于短路状态。

    “我们燕国跟大英是什么关系,对你们这些外人而言,毫无意义。面对外人,我们都是华夏。他日燕国会有什么去处,不劳松前殿你关心,你只需要明白,虾夷……现在回归华夏。”

    年斌这么说着,心中却也有一丝苦涩。兆惠带着他哥哥年富攻下了宁古塔,大英最精锐的红衣自海上而来。在这盘棋局中,他的燕国已无入局之力,被大英当作棋子,信手丢来虾夷再作一局。

    年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年羹尧,父亲在辽东另开局面,到现在回首再看,竟是全给大英作了嫁衣。百万汉人垦殖辽东,北面的罗刹人也被打断了脊梁,百年内都不可能再威胁辽东。这都是父亲呕心沥血办成的,现在大英一伸手,好处全得了。

    若是父亲之前打败武卫军,占领了盛京,大势走向会不会不同呢?

    年斌这么自问着,但马上就有了答案,肯定会不同的,那时燕国怕连虾夷都来不得了。

    暂且就当着大英的棋子,在这北海风雪之地。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吧,未来……谁知道会怎样呢?

    年斌收摄心神,对松前邦广道:“投降吧。再写一份领地转让具结书,我可以安排你去大英过富贵日子。”

    松前邦广惊醒,哈哈笑道:“再让大英握住我。好应付公方(将军)?原来你的燕国,真是大英的傀儡!”

    他脸颊猛然一僵,咬牙道:“绝不!”

    话音未落,手臂一伸,一柄短铳亮了出来,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蓬蓬一阵轰响,十多发枪弹轰在身上。血花绽放中,失去生气的躯体沉沉砸在兰草地席上。

    松前邦广的妻妾儿女惊声尖叫,年斌面无表情地道:“把松前家的人全送给陈大人,不得走漏一个。”

    自天守阁俯视四周,他再叹道:“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我们大燕国。”

    九月六日夜,虾夷松前城被年燕占据。经营了两百多年的日本松前藩覆灭。

    不眠之夜还在持续,扩至华夏之外。

    九九重阳日,朝鲜王国都城平壤,家家也洋溢着节日气氛,城中飘扬着打糕、狗肉和米酒的香气。对多年贫苦的朝鲜人来说,即便是城中民人,也只有在节日里才能享受这些美味。

    平壤王宫里,李光佐正召集文武官员彻夜会商。武卫军阿桂部就在平壤北面百多里外,满清崩溃,道光小皇帝和数万满人正奔朝鲜而来,对朝鲜来说,形势已到最危急之时。

    李光佐之前抱年家大腿,但附从年斌的大军被阿桂打败后,又转投了满清,他的侄子,领兵大将李光忠还跟在阿桂身边办事。

    投归投,李光佐却没抱定跟满清这条破船一起沉下去的决心。他已秘密传令李光忠,就像之前出卖年斌那般,在合适的时候,把阿桂也卖了。不求投到英华一面,也不敢和不愿投英华,就求英华息兵,饶朝鲜一个安宁。

    满清小皇帝入朝鲜,后果无比严重,不仅会惹得英华大军入朝鲜,还会被满人把持国政,朝鲜一国被迫绑上满清的战车,跟英华不死不休地斗下去,到时南面的大韩就有了可趁之机,朝鲜危矣。

    “左右议政大人呢?五卫府的诸位将军呢?怎么还没到!?”

    会议进行到深夜,依旧没什么进展,很多关键人物都没到场。参与会议的官员稀稀落落,还不足应到额的一半,有些告病,有些请假,还有些根本就没音讯。

    李光佐心口越来越凉,就觉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他咬牙道:“派人去把诸位大人请来!就算重病卧床,也连着床一起抬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王宫外喧嚣声起,不一会,大群人涌进王宫,领头一人份外年轻,凉帽上的红缨和三眼花翎份外醒目。

    “阿、阿、阿……”

    来人正是阿桂,李光佐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大王,好久不见……”

    阿桂淡淡拱手,姿态倨傲,可无人敢出声呵斥,就连李光佐都不敢计较。此刻他满心就激荡着一桩忧惧,阿桂要干什么!?

    “是缺粮草么?小王会尽快筹措齐全,是谈迎驾之事么?还请大人回禀大皇帝,小王正在商讨此事。朝鲜地狭人稀,物产贫瘠,就怕慢待了大皇帝……”

    李光佐低声下气地道,他这是先发制人,想尽量堵住阿桂的嘴。

    “如果是举兵抗击南蛮,大人啊,我朝鲜精兵已经全出,都在大人麾下了,再也凑不出兵了。南面长墙守军都已抽调一空,小王正担心伪韩大举北进呢。”

    除了调兵,李光佐决定,不管阿桂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

    阿桂冷冷开口道:“大王,你可以下来了……”

    下来!?

    李光佐一时还没明白,此时阿桂忽然躬身退开,一群穿着王公重臣朝服的清人簇拥着一个头戴朝冠,身着十二章朝服的小孩出现,李光佐顿时如五雷轰顶,一下从王位上蹦了起来。

    “大、大皇帝陛下!”

    李光佐熟知“中国礼仪”,一眼就认出这小孩是“大清”皇帝打扮,除了“大清”道光小皇帝永琪还能有谁?

    他赶紧离开王位。跟着文武官员趴在地上三拜九叩。

    永琪该是星夜赶路,苦累不堪,正一肚子不乐。瘪着嘴,施施然坐上王位,再扭扭屁股。皱眉道:“这位置真不爽,明儿给朕改个大的!”

    随从中既有允禄、衍璜,还有高起,跟着阿桂同声应道:“嗻!”

    李光佐再度大惊,什么意思?把他的王位改了?那他坐哪里?

    他惊惶地看向阿桂,对方冷冷一笑,去不理会,而是看向高起:“高大人。这事你来办吧,我就懂打仗。”

    高起点头,看向李光佐:“李大人,梦该醒了。”

    这一声混着嘲讽和怜悯的低唤,让李光佐本就已快崩溃的大脑瞬间当机。

    李光佐楞在当场,其他文武倒醒了不少,纷纷哗然。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满人要夺了朝鲜一国!?

    “贼子安敢!”

    “朝鲜是鲜人之国!”

    “满洲贼!就知你们没安好心!”

    文官喝骂,武官动手,现场一片大乱,可转瞬间。清兵腰刀齐下,十数名朝鲜官员仆倒在血泊中,大殿里再归于平静,就只听得沉重如铅的喘息。

    “李光佐篡位夺国,大逆不道,该当死罪!”

    “当年满洲八旗里就有鲜人佐领,朝鲜就是满洲,朝鲜就是大清!”

    没过多久,一批身着凉帽和满清官服的文武官员涌进大殿,用鲜语七嘴八舌地嚷着。此时李光佐才清醒过来,目呲欲裂地看着这些人,不正是之前没到会的那些官员么?现在竟然个个都剃发易服了!

    被兵丁揪住双臂时,李光佐才有了说话的力气:“你们能夺朝鲜一国,可你们能夺千万鲜人的心吗?就不怕你们这些满人,被淹于我们鲜人汹汹大潮中!?”

    高起笑道:“当年我们满人百万不到,就夺了大明一国,夺了亿万汉人之心,如今这朝鲜,为什么就办不到?”

    他再凛然朗声道:“满鲜一家,试看天下,谁人能敌!?”

    那些剃发易服的朝鲜官员纷纷热烈地附和道:“满鲜一家!”

    李光佐颓然无语,不仅浑身失了力气,甚至还失了所有心气,心中就念叨着,自己该早知有这一日啊,怎么就没想到呢?英华有论,犬儒之国,最利异族。他这个朝鲜王国,都是一帮子坚持“道统纲常”的理儒,他怎能指望这些臣子守住国家?瞧,满人夺国,文的左右议政,武的五卫府各将军,竟然争先恐后地抱了新主子的腿,把他给卖了,把朝鲜卖了。

    英华之论,诚不欺我……

    心气跌到谷底,再向上挣扎了一丝,侄子李光忠呢?虽说两万朝鲜兵跟着武卫军在鞍山拼没了,可李光忠还握着几千精锐火器军,说不定还有机会。

    正想到这,又一声喝响起:“请诛李光佐以谢天下!”

    “李光忠!?”

    李光佐瞪眼了眼睛,愤怒地咆哮出声,他侄子刚从人群中走出来,也是一身大清官员打扮,胸口补子绣着代表一品武官的麒麟。

    “叔父,我现在叫李唯忠!我也不是鲜人了,万岁爷抬我入了旗,我现在是正黄旗副都统……”

    李光忠……不,李唯忠冷冷说着,每个字都如刀子般剐着李光佐的心口。

    “你们不得好死!你们满人没一个人能得好下场!”

    李光佐被拖了下去,心知自己绝无生路,他凄厉地呼号着。即便人已消失了好一阵,这呼号还在殿堂里回荡着。

    看看小皇帝连带宗亲们都一脸土色,李光佐的话显然戳中了他们的忧惧,高起道:“放心,圣道无心入朝鲜,咱们只要韬光隐晦,几十年安宁还是有的。”

    阿桂也道:“朝鲜地狭,只要善加经营,就算有难,我们也有周旋之机。”

    宗亲和满鲜臣子们欣慰地点头,小皇帝永琪更拍掌道:“高卿和阿桂真是朕的廉颇和蔺相如啊,大清有你们二位扶持,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高起和阿桂相视一笑,满是默契。

    高起再道:“之前在盛京已经去国了,若是我们再举大清旗号。难免不会刺激到圣道,在这里,我们最好换个旗号。”

    允禄和衍璜等人也都点头。这也是不得已。

    阿桂显然早有腹稿,沉声道:“再叫满洲也容易让圣道和南蛮总是惦记着咱们,就算不举大军。也要各方打压,这满洲之名,最好也别彰显。”

    小皇帝和宗亲重臣们纷纷道,就依二位的意思办。

    “这样吧,咱们写在手上,看看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如此甚好,高某于此也有所思。”

    定国号可是无上荣耀,阿桂和高起不愿一人独占。两人写在手掌上,再靠臂一摊,那一瞬间,两人都欣慰地笑了。

    “建州朝鲜”,虽多达四个字,虽以“建州”替代“满洲”,还要加上朝鲜。可这四个字不仅对内安抚鲜人,让他们觉得这也是自己的国家。对外也能自矮姿态,向圣道和英华表白自己要重拾当年对大明华夏恭顺的建州女真渊源,绝无冒犯华夏之心。

    高起道:“定此国名,是求满人族存。而八旗……九旗制,乃至满洲祖制,不容更改!”

    阿桂道:“没了汉军绿旗,就再加个朝鲜绿旗吧!”

    众人抚掌道:“善!”

    圣道二十四年,九九重阳日,朝鲜王国覆灭,建州朝鲜新生,原大清道光皇帝永琪登基为建州朝鲜皇帝,年号“永和”。

    东京未央宫,李肆稳坐龙椅,静静看着下方一口水缸,还有水缸上那颗人头。人头上那双眼睛正放射着变幻不定的光采,死死盯住了他。

    “你的功业已经攀到了顶点,从现在开始,你已在走下坡路了。你推转了人世,时势急进,百倍于旧世,你的大英,也许百年之后就会消亡!而你的子孙,也会在徒劳的抗争中,被时势碾得粉碎!”

    许久后,茹喜冷声说着。到了这般境地,她还不愿死,就只想着再见李肆一面。而她也如愿以偿了,李肆好奇心很重,拒绝不了这种在多年宿敌前炫耀胜利,展示优越感的诱惑。

    当她面对李肆时,原本满心充盈的哀苦、渴盼等等积了二十来年,身为女人一面的情感却骤然消失了,只剩下一股炽热的战斗之气,此时她眼里的李肆,就是她这一辈子的对手。即便她事业已败,身躯已残,也阻碍不了她以毒舌侵蚀李肆的帝王之心。

    李肆却毫不理会这些话,悠悠道:“我曾经给过你机会……”

    茹喜一愣,二十四年前,无涯宫那一幕又浮现在她脑海里,那是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李肆再道:“你以为你能担负起一族人的命运,结果呢,你错了。”

    接着微微一笑:“有你这个前车之鉴,我怎么会重蹈覆辙呢?”

    他再转头看向身边的侍从,一身红衣,英气勃发,正是太子李克载:“克载,你也该想好了储位传承的事,就在这里谈谈吧。”

    李克载正憎恶地看着茹喜,听到这话,诧异地圆瞪双眼:“这里!?当着她的面!?”

    李肆睨视一眼那口水缸,点头道:“为什么不呢?她总是跟我对弈过这么大一场棋局,此时她已经出局,我还得继续下,让她看看我接下来的行子,这点人情还是可以照顾的。”

    他再展眉笑道:“再说了,人家贵为太后,掌国多年,操弄皇权可是大行家了,给你的点子挑挑刺,那该是轻松至极。”

    茹喜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能冷笑以示轻蔑,可心中却荡着无尽狂澜。没错,当年他真给了她机会,“看在让他的侍女流了同情之泪”的份上,可以放了她和茹安。如果那时自己真答应了,现在自己还会被装在水缸里,置于他那胜利者的怜悯目光下吗?

    可惜,那时她满心以为,自己有资格跟他对弈,不愿放弃。现在回首,其实从来都是他的棋子。看,现在他忽然来这一出,自己根本就跟不上他的思维,这个男人,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智慧呢……

第九百八十三章 宿怨之下说传承

    李肆御驾亲征期间,李克载以太子身份“见政”,也就是跟随中廷通政使,旁听政事堂和两院议事。李肆交给他的“作业”,本早已完成了,但这段经历又让他有了新的收获,几经修改后,已是成竹在胸。

    李克载的“作业”就是设计一套定储体制,刚开始谈时,还因茹喜老妖婆在场而放不开,之后才渐渐进入角色,将他一整套方案提纲挈领地作了描述。

    概述而言,李克载的方案主要有三个要点,一是立长,废嫡庶,二是不立幼君,顺位继承,三是引入皇储大议,作为风险保障。

    刚介绍完,一边茹喜就桀桀笑了,尽管她明白李肆让她旁听不过是闲心作祟,可李克载的方案实在太过扯淡,她终于忍不住出言讥讽了。

    嫡庶之分是华夏正礼,少了这一层,还怎么传承血脉?不立幼君,顺位继承,那就是鼓励皇子乃至叔侄之间夺嫡喽。至于什么皇储大议,皇位之争你死我活,还容得嘴皮子定江山?

    “我英华尊奉天道,人人皆一,勿论君民,旧世妻妾之分已不再适用,嫡庶之礼也如主奴部曲之制,就应该废去了。十二年时,父皇下《分家财事诏》,十八年时,父皇与两院修订《皇英民律通例》,确认妻妾并有家产继承权,子女继承家产也不分嫡庶,自此国人纳妾者骤减,便是纳妾,也比照平妻处置,称为夫人……在我英华。嫡庶近废。”

    茹喜之前可没注意到英华国中这些民生细节,听到李克载说,英华嫡庶近废。就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她完全无法想象出一个妻妾平等,子女不分嫡庶的社会。

    “汉唐时。妾婢如奴,宋时妾婢不仅非奴,还有年限,有如雇工。时势由此可见,人与人之间,终归是渐渐平等的,嫡庶终归是要废的,终有一日。人不有贵贱之分。尔等满人入华夏,所行的主奴制正是逆势而为。天道可不是飘渺的,在此事上就能看到,上天之下人人皆一,并非是空口虚言,而是上天本就定好的大道。”

    李肆借题发挥,又损了茹喜一通。

    李克载的作业看似简单。实际非常艰巨。皇室定储问题的社会根基是家庭继承制,正处于新旧世交替的英华,在这方面正面临两项巨大变革,一是婚姻制,一是嫡庶制。这两个问题实际是家庭继承制的两面。

    华夏古时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以妻妾之分定嫡庶之分,看这项礼法若是光着落在帝王传承上,就会忽略它的社会根基:家庭继承,实质就是财产继承。

    华夏古时,越是农耕社会,越是封闭保守,越讲求嫡子继承和家产保全,以确保附着于土地上的“经济细胞”,也就是家庭,不至于分割得太零碎,变动太剧烈。其实这也是旧世礼法的根基,在此根基下,嫡庶的贵贱之分相当明显。

    但随着工商发展,这种体制渐渐有了改变,很明显的例子就是两宋时期,贵贱之分淡漠,家业变动也越来越频繁,家庭继承的古老传统受到明显冲击。宋代女子参与家产继承的权利比唐时进步了许多,嫡庶观也削弱了很多,妻妾之分虽还牢不可破,可妾已非过往奴婢角色,地位有了很大提升。

    这种变革趋势被蒙古人打破,朱明回归农本,浸于理儒,原本向上攀行的家庭继承制被打了回去,重新来过。再到满清,国家权力核心就是主奴制的一个异族群体,社会个体和家庭成员的关系更谈不上向平等方向演进。

    英华崛起,重新接上宋时发展脉络,就出现了李克载所说的这种趋势:嫡庶不分,妾变平妻,所有家庭成员都有权参与财产继承,这个趋势的最大影响,就是男人娶妾再不敢那么随心所欲,娶一个就意味着要分一份家产。

    年迈的安国丈安老爷子正为他的家产急心上火,他一旦归西,一大家子妻妾儿女就要把他的安氏商业帝国拆得七零八落……

    当然,这个趋势也带来了不少负面影响,无名无份的“外妾”开始大量涌现,所谓“外妾”,其实就是李肆前世位面里的二奶【1】。

    英华国中女权主义正在崛起,包括李香玉在内的女权主义者们开始推动“一夫一妻无妾制”,她们手握天道之下人人皆一的大义,她们的倡议能彻底解决嫡庶之分的纠纷,西学派所介绍的欧洲各国婚姻制也在给她们撑腰,这股声浪正渐渐兴起。

    但李肆清楚,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制不可能太快到来,甚至百年之内都难成型。原因也很简单,男尊传统太强大。男尊传统是由社会生产力决定的,在工业革冇命,尤其是第二次工业革冇命到来,社会生产大潮将人类不分男女,尽数卷进去前,男权社会至少还要持续很久。

    在华夏,更有皇帝这个坏榜样存在,一日皇帝不能一夫一妻,国家就不可能真正推行这项制度。就算皇帝有心一夫一妻,也是在拿皇权传承赌博,为国体所不容,因此这不是制度问题,法律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系统的大问题。只有男女平等在文化观念到社会实际,乃至财产根基等各个领域内实现后,才有谈得上一夫一妻制【2】。

    平等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环环衍进,先有男人之间的人人平等,再有男女平等。先有族群内的人人平等,再有不同族群间的民族平等。先有相同文明层次内的个体平等,之后才有不同文明层次间的个体平等。没有上一环,就没下一环。

    要跨过其中一环,超前地搞一夫一妻制,结果会怎样?会是“外妾”现象越演越烈。二奶肯定无权参与财产继承,可她们的儿女呢?到时又会重走老路,本在消解的嫡庶之分再度凸显出来。而贵贱之分也会重回历史舞台。

    变革就意味着过渡,处于这个过渡时代,皇权传承没了嫡庶之分。改为立长,也有太多麻烦。李克载所谈的三个要点,后两个要点都是防范立长会留下的隐患。

    “真就没嫡庶之分了!?若是有藩国外邦妃嫔所生子女,那不还是庶?不说这个,立长也算一条路,可不立幼君,叔侄间又有争储之患,若再出了哀家这样的人物。你们这大英皇室可就热闹了!”

    茹喜心中叫着别说话,就让他们立起这等千疮百孔的皇位传承,让这大英最多三世而终,可嘴里还是忍不住挑着刺。似乎在李肆面前争胜这事,都比整个大英覆灭来得解气。

    “你?你能成满清太后,还不是借着父皇之力?”

    李克载也颇有乃父之风,毫不留情地刺了茹喜一句。接着再道:“嫡庶只是针对国人之间而言。外人当然还是有嫡庶……”

    别说嫡庶,人人皆一这个大义,现在只对国人有效,南洋正有千万奴隶在苦难中哀嚎……

    “正因要防范你这种人,所以才要成年立储。十八岁行冠礼后,才有立储资格。”

    华夏传统一般是二十行冠礼,而英华现在的教育体系是六岁启蒙,三年蒙学,六年小学,三年中学,十八岁成士,以成士年龄为标志,十八岁行冠礼。

    不立幼君,成年才为储,是确保皇权不被外戚把持,从而引发上层矛盾。但这一条在茹喜看来,格外荒谬:“就说你吧,等你在位时,你儿子才十六岁,你的兄弟也有权继位。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兄弟登基,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会服气?所有国人也都服气?不少人都会认为,该立你儿子为帝。到时会争出什么乱子,你能预先防范?你愿意预先防范,还是愿意预先保证是你儿子继位?”

    茹喜冷笑着逼问了一大通,再反讥道:“恐怕你给你爹说的这法子,不是你真心所想吧,等你爹去了,想怎么传位,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李克载无语,忽然觉得自己非但轻视了这个问题的难度,也轻视了这个妖婆,居然还有心气挑拨他跟父皇的关系。

    没想到李肆也表示了赞同:“茹喜说得没错,你立的这一条有很大问题。”

    李克载分辩道:“儿臣这是出于公心,只要皇位是我们李家人的,何必分什么彼此?这皇位坐起来也格外艰辛,儿臣接过来都觉惶恐,可不觉得儿臣的儿子一定胜任。与其让儿孙弄出问题,不如提前清除隐患,确保每一任大英皇帝都是成年帝王,不会受他人挟制。”

    他再道:“儿臣也知这一条有很大问题,所以才立下皇储大议,就如父皇以宰相推选打通政事堂和两院一般,在必要的时候,皇位之事也需要有国人伸手,不让咱们大英的龙椅塌掉。”

    李肆点头道:“这一条是必须的,不管皇位储位怎么传,得有人在旁监督作保。把宰相推选事套在这上面,倒也不是不行,可其间的要素,例如容哪些人有权发言,又怎么确保此权不被冇操弄,同时大议的结果又怎么有效遵行,这些都想过吗?”

    李克载点头道:“儿臣已经想好了,将这些写入《皇英君宪》,以律法之力,确保这一套体制遵行不悖。”

    李肆却道:“刚才茹喜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对你是放心的,可你儿子,乃至你的孙子不愿遵行,要在位时更改体制,以保私心,而不是以你的公心出发呢?或者是大议不仅没有结果,反而引发朝野更大争论,闹得国人分裂呢?”

    李克载无语,这事他不是没想过,可未来真到了那份上,那就说明形势已乱得不可开交,他们这些祖辈怎可能预先防范?

    茹喜尖声插嘴道:“弄来弄去,破绽越弄越多!你们所谓的华夏旧世,皇位传承不就一直是由外人议么?有人想立嫡,有人想立贤,想不到一起,就刀兵相向。这还是朝堂和皇室在议,你们还要搞朝野大议。就这么急着让你们的大英崩塌?”

    她嘿嘿冷笑道:“明立储冇君,怎么着都不好,还是康熙爷的秘密建储管用!帝王唯贤。立贤才是正理。要立贤,就得秘密建储,让阿哥……皇子们各展才能。不会变成朱明宗室那种肥猪白痴。”

    接着她再恨声道:“若不是你这英华冒起,不管是老四还是十四即位,大清都有贤明之君!要说建储传位,你们不想学我大清都不行!”

    李肆看向茹喜,没理会她这些话,而是转开了话题:“大判廷不日将开始审判满人之罪,你是第一个,不管你是生是死。都会历数你的罪过。你也别担心我们随意泼污,会有讼师替你澄清史实。该你得的罪,一毫也不会放过,不该你得的,一丝也不会栽上。大判廷的审裁,以真为据,要立起百年乃至千年。经得起后人的检验。”

    “大判廷不仅要审裁你们这些活着的满人罪魁,还要从努尔哈赤开始,一个个鞑酋审裁下来。将满清之罪从头到尾,清清白白呈于人世。这场审裁不是三五月之事,甚至三五年都不会完工。就是一场百年大业。”

    “为此大判廷集中了英华国中最权威,最资深,最富有智慧,最端正无私的法官,其中八位大判官,加上我,一共九人是主审官,每一项罪名,都由我们九人作最终裁决。而定罪的依据,不仅是之前颁布的《讨满令》和各项国法,还有《皇英总宪》,国宪没有提及的,还有天道之述。”

    “这样一个大判廷,不会光用在审裁满人之罪上,它会一直存在,我,乃至之后每一任大英皇帝,都会是大判廷里的终身大判官。它会审裁国法与国宪相悖之处,审裁所有国人争执不下,即便官府、朝堂、皇室乃至国法都难以定论的大事,也只审裁这样的大事。”

    “大判廷既能肩负起所有纷争的最终裁定,那么皇位储位之争,若是大议都解决不了,也能由大判廷来审裁,这是最后一道屏障。除开皇帝,八位终身大判官将以他们对国法、国宪和天道之学的造诣,对国中纷争裁定的权威,来担当起皇位争执的抉择之责。”

    李肆将茹喜和其他满人即将面对的大判廷提了出来,不仅茹喜怔住,李克载都心神摇曳,没想到父皇还安排下了这么一道坚固堤坝!

    李肆又转回了话题:“至于你所说的秘密建储,皇位为一家之私时,这确是不错的法子。不过……皇帝家天下,那是旧世,而且旧世里,也只有你们满人奴役华夏,才真正让国家成了皇帝的家天下,皇位也成了一家之私。如何传承,都是皇帝私事,私器相传之道,怎能用在我英华身上?”

    茹喜好不容易拔出心神,针锋相对地道:“皇帝是公器,这话说得倒是漂亮,也就是用来定人心的。我大清也谈满汉一家,也谈仁治,康熙爷还年年下田,而你……在这面子功夫上,可比康熙爷差多了。”

    李肆呵呵轻笑:“你是说……你们满清的皇帝,也能聚一国人心?”

    茹喜道:“难道不是?否则康熙爷为什么被称为仁君?也就是你这个孙猴子出世,才乱了天下!”

    李肆鄙夷地摇头:“那是人心吗?不过是奴才之心,犬狼之心。”

    茹喜咬牙,正寻思要怎么辩驳,听李肆又道:“纲常在外,法术在内,弱民愚民,聚起来的奴才能做什么呢?除了摇尾称颂,就是顽愚不堪,毫无人性。一有大难,纷纷缩头,能上阵出力的又是团结拳这种自毁根基的恶狼。”

    这话正戳中茹喜的伤口,自北京到盛京,手下不是无用之辈,就是只知争权的小人,而恶狼还不止团结拳,武卫军更是白眼狼。见她无语,李肆道:“我这个大英皇帝,手中所握的皇权是真正的公器!它聚的是人心,顶天立地之人的心!只有真正的人,才知理近道,明白为何要卫护这个国家,听从我这个皇帝的号令。”

    “我这个皇帝与国家一体,与国人大利一体,可以容国人自作选择,自寻前程。如此聚来的人心,移山填海也不觉苦累。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怨悔,聪明才智也不会如奴才一般耗于内争……”

    一连串话语砸在茹喜心间,让她满心泛着苦涩之味。是啊,天底下,有谁能比她更清楚。驱策奴才办事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肆再看向儿子:“是否成年才立储,是否顺位继承,这还只是细节,关于此事,我还有一点想说。”

    他脸色转为严肃:“你在拟定方案时,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传承的到底是什么?就是一张龙椅吗?龙椅之上承载的是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皇权?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皇权?还是在世完人,道德至尊的皇权?”

    到后面,李肆的询问已非常严厉:“或者是载于名位之上,化天下之利为一家一人之利的皇权?”

    李克载心中剧震,一连串恍悟在脑海中荡开,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把握住父皇当初交代给他这份作业的真正用心。他有些混淆了旧世和今世的皇权。

    依稀中,就听李肆再道:“别忘了老夫子所立的三代新论,大英的皇帝,绝不是旧世的皇帝!但这皇帝到底跟旧世有哪些差别,也不能以我为例来比。别忘了,时势还在演进,皇帝的权责还在变。”

    李肆沉声道:“我要你去想的,可不简单只是皇位如何传承的问题。而是今人世里,我大英一国的皇帝,在这时势变幻中,会怎样应时而变?也该怎样应时而变?我要你明白的,是大英皇帝的权责不仅不是无限的,随着时势演进,还会一分分削弱。你和你的后辈要怎样调整这权责以顺应大势?同时也确保在危急关头,还可以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李肆语气放松,又悠悠道:“刚才说到,英华皇帝是个公器,接新旧之世的公器。今人世再继续演进,当人心自起,人人有知时,也许这公器都再不必由一家一姓来背着。那时皇帝就是个摆设,甚至可能连摆设之责都担不起,华夏再不需要皇帝。”

    “你我父子合力,只能看到百年,百年之后,我们也担不起太多,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完全不管。我们能做的,就是立下框架,即便粗疏,也是后人能行的道路。”

    不仅李克载沉浸在震撼心绪中,茹喜的心气也渐渐拔了起来,只是这方向似乎有些不对了,她眼中又闪起炽亮而散乱的光芒。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这般雄主!你谋的是千年基业!我们满人,还有我,这二十多年所作所想,不仅是螳臂冇车,还更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感觉到茹喜的异常,李肆再对茹喜道:“我这人心肠很软,你也知道的……虽说团结拳之乱、盛京之乱,都是你一力推动,甚至再害死茹安,你是死不足惜。可当面见着,我也提不起杀你的心思,你都已如此,大判廷也不会再对你处什么刑罚。”

    李肆话语渐渐轻柔,若是四娘在这,定会杏眼圆瞪,觉得他是要宽宥这妖婆了。

    热气在茹喜胸口沸腾着,她拼命咬着牙,不让那热意涌上咽喉乃至眼角。

    “雍正我既容得,就也容得你,只要你配合大判廷,开启这场百年审判,我会尽量于你方便……”

    李肆看看这口水缸,语气已有一丝怜悯:“反正你这样,也就跟终生监禁没什么区别了。”

    一声怪异的呻冇吟在咽喉里滚着,茹喜猛然尖声叫道:“我不想再被你肆意摆弄!我作你的棋子已经作厌了!今日来就是让你看看我的惨样,让你高兴高兴,逞逞圣君威风!”

    此时她满心都在后悔,后悔自己之前没跟着茹安一下沉下水里,一了百了。她感觉到了李肆的怜悯,就因为这样,她才觉得现在的自己格外虚弱,格外丑陋。

    李肆叹道:“你的确是我的棋子,不过你能挣扎到今日,也让我很是意外。我的臣子还劝我,不要让你在大判廷上出面,更不能把你所述的桩桩秘闻传于世人,说那会有损我这圣道皇帝的颜面,毕竟这天下的掌权者,就你能与我对弈二十多年,抗争至今……”

    茹喜一愣,接着一股成就感驱散了愁苦,这一次,热气毫无阻碍地涌上眼角,她哈哈笑道:“你是在激将吧,就想让我在大判廷上道出我知的一切,帮着你申明满人之罪。这种小儿伎俩,我怎么会上当!?不过你是白费力气,我不想死,我还要跟你争下去!即便是身为囚徒,也绝不俯首!”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道,我就是要说出来,一切都说出来!如此一来,即便百年后,世人都知道,天下间,唯有我有资格作你的对手,唯有我与你相争二十多年。

    水缸抬了出去,殿中只有父子两人,许久之后,李克载低声道:“以前娘亲老说,父皇口才绝世,儿臣过去不信,现在却信了……”

    李克载是真心佩服,让这妖婆配合大判廷,自述满人之罪,这事原本他是觉得没有一点可能。却没想到,父皇以他为桥梁,一番震慑,再“动之以情”,这妖婆竟然就上了钩!太可怕了……

    李肆白了儿子一眼,三娘竟然在儿子面前这般数落自己?可接着也面含得色地矜持一笑,拂须暗道,你老子我前世捉笔杆,知透人心,这一世用嘴皮子动人心,自是嘴到擒来。

    “不知道你小子有这本事,起码得把你那辛姑娘,还有段姑娘都安抚好。”

    李肆这么回敬着儿子,然后瞅着儿子瞬间黯下来的脸色,嘿嘿发笑。

    笑声之后,李肆吩咐道:“你的想法,细节可以推后再想,你该先想好你日后坐上龙椅,该背负起哪些权责。”

    李克载用力点头:“儿臣明白了!”

    待李克载退下,近侍再领进一人,一身红黄袈裟,明王尖帽高高耸在头上,脸上正绽放着沉静笑容,含着的一丝恭谨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格桑嘉措自喇萨而来,恭祝皇帝陛下光复华夏,一统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称格桑嘉措的大喇嘛双膝跪地,三拜九叩。

    李肆含笑道:“朕等你很久了,达冇赖格桑嘉措,你是代表藏人而来的吗?”

    七世达冇赖格桑嘉措道:“臣代表乌斯藏,代表乌斯藏百万藏人而来,求皇帝陛下赐下金卷,许乌斯藏入大英,得享天朝福祉。”

    李肆缓缓点头:“朕……许了。”

第九百八十四章 新世之下大团圆

    史载圣道二十四年,道光二年,满清覆灭。

    但满人却不这么看,对这一年大清和满人的历史变迁,他们有自己的说法,还不止一个版本。

    入英华一国的满人明面上以爱新觉罗-胤禵为首,实质以依旧健在的胤禛和弘历为首,这一派满人重立嘉庆废帝,否定道光皇帝的正统性,就不能用道光纪年,因此满清去国该是嘉庆四年。

    入朝鲜的一派满人,虽对外立起建州朝鲜的国号,年号也改为永和,但这只是对外文章。在其祭天、祭祖,宗室妃嫔册封谱牒等各个场合,依旧以满清正朔自居,建州朝鲜的满人绝不承认满清已灭,甚至“大清国史”都还年年不断编着。

    此时的满人还不止两个皇帝,族国两裂时,满人反而攀上了帝王之业的巅峰。

    九月上旬,班第逃出盛京时,还掳走了乾隆长子永璜,将其立为咸丰皇帝,以此大义名分,收拢盛京之北的溃逃满人,这一支满人也以满清正朔自居,妄图在黑山白水间继续跟英华周旋。

    九月下旬,兆惠和年富在宁古塔被英华红衣击败,两人将手里所握的乾隆三子永璋立为同治皇帝,北撤入黑龙江城,宣称自己才是满清正统,以此大义名分号召昔日的野女真,也就是新满洲诸部。

    圣道二十四年,满人裂为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皇帝。而吊诡的是,四个皇帝都以昔日圣道开列的年号表为凭。

    嘉庆和道光不提,班第和兆惠在圣道所给的满清年号表里淘货,也是不得已之策。他们所立的皇帝都不可能脱离乾隆帝统,否则难以号召其他满人。而乾隆是靠着圣道才登基为帝的,圣道还留下了这张表,为乾隆之后各代皇帝提前定好了年号,这事子在满人一族里无人不知。满清在乾隆之后的两代皇帝都按这张表取年号,这就是一桩大义名分。他们不能无视这个名分。

    这名分还有现实的好处,可以向圣道和英华摆出俯首求和之姿,有争取个合法存在的理论前景。

    只是这么一来,那张表里只剩下宣统和康德两个年号。而后百年变迁,游离在英华和建州朝鲜之外的满人始终捏不成团,年号根源之争就是一个关键原因。

    四部里,三部满人都坚决否认满清覆灭,但对英华来说,这三部满人是什么态度,根本没必要理会了。

    班第和兆惠两部不过是两股流寇。收复盛京、吉林城、海参崴和宁古塔等辽东要地后,英华以辽东都护府为临时军政管治机构,改盛京为沈州,将关外之地划分为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越年辽东都护府还将升格为安东大都护府,进行至少长达二十年的军管。

    在此期间,军事一面,照抄西域和华北经验。以红衣和义勇拉起交通网,控制住辽东的人口稠密区,再靠赏金推动镖局清剿乡野。震慑交通难及之处。民政一面,以华北移民逐步扩展统治区域。整个辽东大地,虽不能如华北那般很快尽数归于英华掌控,可满人已不足为患。

    班第和兆惠两部人口不超十万,又无牢固后方,加上其他零零散散部族,绝不超过五十万,其中顶天不过能有一半被两部裹挟。别说二十年,十年后,英华辽东人口就可能超过三百万。这两部满人在辽东再无容身之地,只能向更北之地拓展生存空间。

    对于建州朝鲜,尽管国中也有“打过鸭绿江,杀光满洲人”的言论,但已不是主流。辽东已复,满清覆灭。连慈淳妖婆都被抓了,现在大家都翘首等着大判廷怎么审裁满人,大多数国人都觉得,再穷追猛打下去,毫无意义。同时朝鲜又没什么大利,何苦让国人再流血牺牲,让那些满人蹲在朝鲜,抱着鲜人一起烂下去最好。

    因此英华国史馆的官方史料里,既不理会另外三部所谓的“满清未灭”之论,也不理会国内满人非议的道光年号,就这么愣愣地记了一笔:圣道二十四年,满清道光二年,嘉庆复位,满清去国。

    十月二十五,东京天坛人头攒动,十数万人在此集会,亲身见证历史性的一刻:满清灭亡,华夏一统。

    满清道光小皇帝在盛京退位让国,满清实际已经亡了,可那场“去国奉明”大戏是慈淳太后茹喜搞的花样,不管是英华还是留在英华的满人都不承认。加上盛京所获满人,总数接近五十万的满人得借专属于他们的大义名分融入英华,嘉庆就是这么一道桥梁。让嘉庆代表大清,代表满人,向英华请降,大判廷才不会将他们这些满人跟另外三部满人一视同仁。

    嘉庆皇帝头戴冬帽式样的朝冠,身着明黄十二章衮服,在红地毯上五体投地,恭谨拜倒,身后跪着一大片身穿满清朝服的宗室官员,胤禵、阿克敦、尹继善等人跪在前列,份外醒目。在他们前方,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色衮服的圣道皇帝昂然而立。

    一般人对这幕场景只觉振奋激昂,可来自国史馆、弘文馆以及学院儒学、天庙圣宗等处的英儒们却垂泪不止,甚至还有不少人哽咽出声,若不是弄出大声响就有不敬之罪,恐怕现场已是哭得山摇地动。

    这些儒生当然不是为大清覆灭而哀,而是因这幕场景思及百年前大明覆灭时的情景,那时是十二旒冕冠(也就是珠帘冠)向冬帽朝冠叩首请降,由此华夏剃发易服,道统沦丧。而百年后的如今,时势逆转,轮到冬帽朝冠向十二旒冕冠叩首请降,求请去国易服入华夏了,他们怎能不涕零满怀。

    儒生们在哽咽,文武臣僚们也是满眼酸热,大英开国二十四年,到今日,终于竞了全功,自此英华天朝,名正言顺,威加八方,四海升平。

    在圣道皇帝左右。还有一圈戴着冕冠,穿着玄色衮服的人,他们分立左右,如众星拱月。将圣道簇拥于其中。

    这些人也是皇帝,大韩皇帝李昑,大越皇帝阮福澍、暹罗皇帝李摩诃,缅甸皇帝李雍,兰纳皇帝李赞,澜沧皇帝李遥诚、万象皇帝李南敬。

    在国人心中,圣道皇帝虽是千古一帝。英明神武,却还有不少怪癖,其中一项就是立皇帝。早年还只是给满清立皇帝,后来许个朝鲜一个皇帝,才有了大韩。再后来更一发不可收拾,干脆搞起了批发,把所有邦交国的国王都扶成皇帝。

    原本国人还觉得圣道是不把皇帝当回事,今日一见。却生起另一种感觉,你看,全是皇帝。可圣道却不一样,他是被其他皇帝拱立着的皇帝,正所谓“皇帝中的皇帝”,这才威风嘛。

    如果李肆知道国人心中的想法,怕会无比纠结,他本意是推着亚洲各国步入近代国家联盟体系,将旧世朝贡藩属关系丢开,可不是想借此事来秀优越感的。

    他是不想,但英华正处新旧世交替时代,而亚洲各国邦交关系也同样如此。即便都是皇帝。其他国家的“皇帝”因为没有帝王传统,不可能穿着昔日国王服饰称皇帝,毕竟“皇帝”这个名词,这个概念,都是华夏的。因此他们只好在帝王传承上入华夏,皇帝服饰也学着英华办。

    可他们坚决不愿在服饰上与圣道平起平坐。先不说这皇帝名位是圣道给的,他们的国家都是紧紧依附英华才立起来的,大韩如此、大越如此,暹罗、缅甸等国都是如此,兰纳这种小国更是英华新造出来的。不少皇帝的李姓汉名,都还是圣道赐的。

    仔细看的话,这些皇帝的冕冠是十旒而非十二旒,衮服也是华夏九章外加带有各国特色的一章凑成十章。这种高于华夏古制中的诸侯九旒九章,低于皇帝十二旒十二章,另立了个不伦不类的十旒十章制,还真是英华所开新世的一道独特风景线。有人称呼这个过渡时代为春秋再起,就眼前这一幕看去,真是无比贴切。华夏与诸国并非上国与藩属的关系,更近于春秋时盟主国与附从国的关系。

    这些皇帝心绪复杂地看着嘉庆皇帝向圣道跪拜,满满敬畏之外,也含着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英华未一统华夏之前,就已是擎天巨人,现在满清覆灭,英华若是放眼于外,对他们这些新生“帝国”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还是抱紧英华大腿,一心跟着圣道皇帝共谋“中洲共荣”来得实在。

    这些皇帝们作如此想,皇帝之外,还有大批服色纷杂之人,心思就没这么单纯了。

    这些人里有日本的公遵法亲王,德川幕府八代将军之子德川家治,苏门答腊和爪哇各酋长国的酋长或王子,不列颠、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乃至波斯等国的使节。他们也有幸目睹英华完成一统大业,亚洲之东,华夏再起,整个地球的人类社会,从名义到实质,都已成为两极世界。

    英华一统,世界也为之改观,这些人迫切地要跟英华进行充分沟通,希望开启新世利益调和之局。日本要跟英华谈虾夷之事,苏门答腊和爪哇诸酋长国要谈附从英华,摆脱荷兰控制之事,同时也谈华夏天庙和伊斯兰教的相处之道。西班牙和葡萄牙要谈双方合作开拓非洲,破开不列颠西半球殖民大局之事,不列颠却要跟英华谈双方共谋奥斯曼土耳其之利,以及在中亚给俄罗斯开辟另一处战场。法兰西则要谈在天竺以及东部非洲合作,将不列颠挤出印度洋的棋局。

    英华崛起,全球两极,世界像是多了一个维度,一下变得立体了。对欧罗巴列强来说,原本的利益争夺,也多了英华这个位面作为折冲周旋的空间,同样,他们也得面临这个位面的侵蚀之力。

    李肆之后,是整个世界在嘀咕,在忐忑,他将这些杂音丢在脑后,雍容地抬手示意嘉庆起身,平静地道:“满人自新,心向华夏,华夏当纳之。”

    嘉庆跟着所有满臣摘帽,再度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喝响彻天坛,片刻后,观礼人群也爆发出海潮般的欢呼声。

    “华夏万岁!”

    “大英万岁!”

    “吾皇万岁!”

    英华国人心中泄出一口长气,尽情地呼喊着,第二次退位的嘉庆,以及胤禵、阿克敦、尹继善等满人宗亲重臣,连带一般满人,心中都如卸下一块巨石一般,无比轻松。

    这仅仅只是开始,接着还有大判廷的审裁,只是他们这些参与去国的满人,都会有宽免。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去满入华”的措施要步步实施。

    剪辫易服是第一桩,其次就是改汉姓。爱新觉罗都会改姓,嘉庆和胤禵这支明面上的爱新觉罗会改为金姓,而胤禛和弘历这支暗里的爱新觉罗会改为艾姓。

    满人入华的更关键一桩措施,是拆分“满人”这个概念,将原本的满蒙汉八旗拆开,只有满洲八旗才是真正的满人,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都会回归本族。这不是英华的要求,而是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不愿再被满洲八旗扯着,一并装在满人这个框子里,他们既另有血脉所出,当然要找回正牌祖宗。由大判廷发落了他们附从满人,祸害华夏之罪后,他们就可以洗清原罪,再不是满人了。

    十数万人的欢呼大潮中,还是有一丝不谐之气。

    典礼现场侧面,一处单独设置的观礼台中,几人相对默然。

    胤禛和弘历夫妻是一方,另一方是口水缸。一颗女人脑袋与四人八眼对视,非但没落下风,反而逼视得胤禛和弘历转开视线。

    胤禛还算镇定,愤怒被浓浓的沧桑之气掩着:“你还是来了,我早知有今日的……”

    弘历却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很想破口大骂茹喜,可又怕茹喜抖出什么底细,就一面喘气,一面抱紧了已回到身边,改名为傅兰的富察氏。

    茹喜冷笑道:“你们这对没用的父子……”

    正要狠狠将这对大小四爷洗刷一顿,另一个人却道:“妖婆,你也有今天!老天报应不爽!”

    茹喜顿时惊恐无比,常保!?

    害怕常保当众揭露她欢好时的怪癖,茹喜赶紧把脑袋缩进水缸里。

    常保急步上前,想把这妖婆骂个鲜血淋漓,另一人又拦住了他,恨意满怀地道:“你竟然还活着!?还我二哥!”

    那人正是傅恒,常保也吓了一跳,赶紧蜷缩着躲开,这一堆满人,竟是仇怨纠结,缠成一团。

    将这番情形尽收眼底,随侍在李肆身边的李克载对弟弟李克冲道:“父皇把他们丢在一起,还真是有趣……”

    却没想李肆听到了,偷空笑道:“这就是大团圆啊,不好么?皆大欢喜嘛。”

第九百八十五章 大义的蛊坛

    华夏一统,举国欢庆,登州之北的海面,一艘破烂渔船正挣扎向北,船上载着的十数人一脸逃出生天,投奔自由的轻松。南面陆地渐渐抛在脑后,他们不曾回望一眼。

    对这些人来说,南面大陆不是妖魔之乡,就是牢笼之地,总之再不是母国家园,他们要奔向海对面那唯一能容下他们的避难地,那里还存着天下最后一缕光明。

    这十数人也并不是一般心思,更不全是满人,其中一人套着直筒大褂,负手傲立船头,拂须北望,端的卓尔不群。

    正深沉时,一个浪头打得船身猛晃,这人噗通落水,其他人都拍掌直呼报应,有人要下水救人,还被他们拦住。

    “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懒得救这什么猪哥……”

    救人的无奈地道,跟着艄公一同把儒生拖上了船。

    吐出半肚子水,诸葛际盛悠悠醒转,想及这些年的心路历程,还有近日落海之难,怆然吟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十二年前,英华得江南,诸葛际盛将他所负责的整个大义社卖了个底掉,苏州松江一带顽冥腐儒几乎被一扫而空,当时的英华江南行营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他的功劳,只判了他个行监一年(监视居住)。

    恢复自由后,诸葛际盛拿出十二分力气来彻骨反省,投身英华士子主流:王道派,深研今世华夷之辩。小有所成,竟也考入了淮扬学院。

    在淮扬就学期间,他开始发表血脉华夏之说。态度之激进,让正统王道派难以容忍。也因他这激进态度,学院毕业后。几次科举都被刷了下来。

    欲由官府从政而不得,诸葛际盛就转走以前汪瞎子的路线。但多年下来,也只勉强挤在扬州府院里,还只是个陪衬,连省院都进不了。

    北伐势起,诸葛际盛觉得机会来了,更卖力地鼓吹他的血脉论,要求穷治满人。不仅要从**上彻底灭绝满人,还鼓吹要以族类划分贵贱,让天下回归血脉正朔。

    靠着这套血脉论,诸葛际盛名声大噪,不仅入选江苏东院,六月时的东国院推选,他都得了好几万张票。更有大群人附骥。推着他组了个“汉粹会”。

    正当他志得意满,以为可以成为汪瞎子第二时,会中亲信忽然传来消息,说他的言论为今上和朝堂不喜,准备收拾他。同时大判廷建立。要历数满清之罪,诸葛际盛被吓住了,当年大义社的一屁股屎,他可没擦干净。

    正彷徨不知去处,另有人暗中递来关系,说满人刚入朝鲜,百废待兴,正召唤忠诚之人回归。像他这种出身大义社的汉人,有英华功名,名望匪浅,满人也是需要的。

    诸葛际盛没怎么费劲就完成了心理转换,甚至一颗心还喜得飞上了云霄,几昼夜不眠地将他之前所著的《血脉论》修改了一番,准备作为晋身之资。在他看来,学术之言无所谓气节,谁需要什么就卖什么,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自古以来,就是“读得圣贤书,卖于帝王家”嘛。

    趁着英华一国上下正在庆祝满清去国,华夏光复时,诸葛际盛在牵线人的帮助下,搭上了蛇头的黑船,与一群逃难满人同奔朝鲜,就此“龙入大海”,“鲲鹏展翅”。

    半肚子海水也没浇灭诸葛际盛的炽热心气,跟同船的满人不一样,在他看来,建州朝鲜依旧是一片黑暗,正等着他这盏明灯的到来,天降劫难,也是在给他即将立下的大功业唱赞歌。

    这条路格外漫长,破渔船靠上仁川外的月尾岛时,太阳和月亮已经轮转了三圈,其间不仅经历了不小的风浪,还险些被英华海巡逮住,那帮逃难满人更为谁的主子地位更高而争斗不休。

    拜当年范四海入朝鲜所赐,月尾岛有了多处浮桥码头,也成了走私者的天堂路。诸葛际盛和船上的满人都算是走私物,自月尾岛上岸后,还要转船才算真正踏上了朝鲜之地。这片土地现在叫“建州朝鲜”,这个名字已由无数人头和浓浓血水打下了深深烙印。

    诸葛际盛被线人领着,向改称奉天的平壤行去,就见路上伏尸累累,满目凄惶。他摇头嘀咕道:“这可不好,作出来的样子更像是天灾而不是人威,鲜人怎么能服,满人怎么能安呢?”

    奉天城中,庄亲王府,允禄冷脸看住诸葛际盛,话语里更带着明显的烦躁:“听说你在南蛮那边鼓吹什么汉粹论,主张把我们满人全族挫骨扬灰,你要本王怎么信你是真心来帮满人,而不是南蛮的细作反间呢?”

    之前的关系人只说联络到了大人物,诸葛际盛完全没有料到,这大人物会如此之大,庄亲王,十六爷呢!

    允禄这话当然不是真心地问,真要怀疑诸葛际盛,就不会见他了。诸葛际盛明白,这就是一场考校,若是不能入十六爷的法眼,他的大富贵就没着落了。

    深呼吸,诸葛际盛提振心气,朗朗道来:“王爷此言差矣!学生此论,重在‘纯粹’,就如千里马一般,是汉是满,就看谁是伯乐了。”

    “这纯粹是指血脉之质。先贤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此反推,族群唯有血脉纯粹,方能立于天下……”

    这是陈词滥调,允禄正不耐时,诸葛际盛却话锋一转:“天下之势是怎样的呢?是华夷之争?是入华夏而华夏,出华夏而夷狄?非也!是胜者为华夏,败者为夷狄!天下只有胜败,世间就是一个大虫蛊!”

    诸葛际盛彻底否定了华夷之辩,认为人类社会是你死我活的族群之争。胜者为主,败者不是为奴,就是干脆覆灭。允禄眉毛扬了起来。下意识地点点头。

    “要怎么在这大虫蛊里存到最后,斗垮所有对手?先就得让族群血脉纯粹!只有血脉纯粹,才能万众一心。只有血脉纯粹,才能尽展本族所长,克对手之浊。”

    诸葛际盛转回立论上,允禄却不是笨蛋王爷,很快清醒过来,指出了问题所在:“这一点天下无人不知,我大清也是这么办的,虽立起满汉一家的大义。却禁绝满汉通婚。可天下现在变成这样,好像跟血脉纯不纯也没关系吧?两宋都是汉人,该是纯得不能再纯,还是难逃覆灭下场,看来天下之势,也不全然是由血脉决定的。”

    诸葛际盛早就等在这里,淡淡一笑:“这就是没立起血脉纯粹的大义。才会败落至此的啊。学生这血脉论,是以血脉为纲常,以血脉为礼法,正血脉大义!”

    他滔滔不绝,将多年呕心沥血造就的血脉论一股脑灌给允禄。听得允禄也两眼发直,就差拍大腿喝彩了。

    诸葛际盛认为,族国一体,国家大义就该是本族血脉。强调本族血脉至高无上,是上天主宰人世之选。而其他族群则是污浊造物,只配给本族舔腚。不仅要在血脉上分出贵贱,必要时还得采取决然手段,从**上消灭某些低贱的“异族浊血”。自古以来,天下就是一个大争之局,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就不能惧于动用暴力解决问题。

    允禄面泛红光地道:“说得好!先生你看,我们满人血脉又尊贵在哪里,何处胜于它族,乃至上天又是怎么选定我满人为尊的呢?”

    不愧是老于政治的爱新觉罗,转瞬就明白了诸葛际盛这血脉论的价值所在,这是另一桩大义。满人入朝鲜,立起建州朝鲜,在大义上正面临困境。

    继续守旧世华夷之论吧,偏安朝鲜,怎么也难担得起正朔王朝之位,向英华输诚,甘处藩属下国吧,不仅满人自己不愿,英华也不会接纳。回到旧世满洲乃至后金时代吧,满人入华夏百年,华夏旧世治国之道,也就是外儒内法已深入骨髓,又不可能再回复到以前骑射夷狄的位置上去。

    诸葛际盛献上的血脉论,恰好是脱于旧世大义,外于英华今世大义的新一套东西。天下相争,是按族群血脉而分的你死我活之战。无所谓华夷,只会有一个胜者,胜者就是老大,胜者注定奴役乃至覆灭他族。

    建州朝鲜以此大义而立,就能凝聚满人之心,丢开旧世包袱,重新开启相争之局。

    允禄的问题已经触及这桩大义的操作层面,怎么把满人血脉立起来?

    这部分正是诸葛际盛下了大功夫修正的内容,他成竹在胸地道:“满洲勇士,起于白山黑水……”

    在诸葛际盛的嘴里,满人成了天下间最优秀的族群,身体健康,头脑聪明,心地淳朴,勇气满怀,还最善舍小我而顾大我,为族群存续愿舍弃一切。上天造就满人,难道不是为了让这样的人来征服和统治整个天下的吗?

    百年前,满人入关得了天下,这已是明证了。至于为何伟业仅仅持续百年,原因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满汉相隔并没有严格执行,太善待汉人了,甚至还在面上举起了“满汉一家”的大义,给了汉人可乘之机。另一方面,就是没立起这样的血脉大义,反而引入了汉人的旧世纲常大义。满人血脉不仅被汉人血脉污染,也被汉人的思想污染了。

    诸葛际盛这套理论在英华鼓吹时,恰恰是颠倒过来的。汉人血脉高贵无暇,拥有无数优点,所以才会征服了广阔国土。可得天下后,却举起了什么华夷之辩,变血脉纯粹为礼教纯粹,由此汉人的血脉也被污染了……

    “好!好!好!”

    允禄终于被震动了,这桩大义来得太及时了,他不迭道好,还追问起操作细节了:“要怎样以此血脉大义守国乃至奋发呢?蒙古人按族类分等,是不是其中一策?可蒙古人此策也没守住大元啊,先生是否另有良策?”

    诸葛际盛昂首道:“蒙元未能守国,非族类分等所致!相反。是没作得彻底之故!蒙元虽以血脉定贵贱,却没立起贵贱之分的大义!这大义要怎么立,有天竺之例可以仿效。而立起大义。定分贵贱后,还要加以铁腕,穷治贱等族类。使其再无一丝反抗之力!”

    他略带鄙夷地道:“蒙古人太憨直,不懂得法术之用,便是铁腕,也有运用之妙。当年蒙古人若是将色目人推出来顶缸,再让汉人和南人相争,哪会百年不到就丢了帝业?”

    允禄终于站了起来,拱手道:“先生大才!”

    诸葛际盛也是脸色涨红,趁热打铁地将之前在路上嘀咕的那句话道出。让允禄既是凛然又是自惭:“是啊,就因为满人大义不稳,鲜人才依旧不服,而该如何震慑满人,也因大义不稳而散乱无序。”

    满清入朝鲜,改头换面为建州朝鲜,尽管获得了朝鲜官僚和军队的效忠。还有当年满人入华夏的成功经验在,但此时满人在朝鲜所面临的国内国际环境都不一样了。鲜人还有向南投的大义名分,而南面的韩国也非满人所能凌迫之国。同时满人也不敢再轻易屠城威慑,害怕招来韩国乃至英华干涉。

    因此这段时间里,地方官府和民人不是纷起反抗。就是投奔大韩。新立的建州朝鲜正在不断失血。阿桂和高起这对将相正在竭力维持局势,允禄这样的宗室首领也不得不为建州朝鲜的未来劳心。

    就如允禄所说那般,满人沿用故智,搞“满鲜一体”,不仅收效不明显,还因要鲜人剃发易服而激起普遍反抗。同时满人内部对这一招也不乏反对之声,毕竟已被历史证明为败招。上层争执已起,下面执行就有些首鼠两端。

    允禄继续问计:“先生以为,如今我满人该当如何?”

    诸葛际盛道:“在下以为,我大清要借建州朝鲜这层皮蛰伏生息,就得先正满人的血脉大义,先从自己梳理起,立稳脚跟后,层层立起贵贱族等……”

    他献上了一整套计划,先是清理满人,把血脉大义立起来,再推行族等制,分出五层,其中四层固定,第五层则是容纳少数杂类,由上几层一同奴役乃至杀戮。包含若干祸水东引、隔山打牛等等法家之术,用来操纵三四两层低等族类。

    总结而言,诸葛际盛这套血脉论主要由四部分构成,一是“天下一蛊论”,认为天下是族群死斗,胜者为王。二是“天定血脉论”,上天所造族群里,必有一族注定要统治其他族类,具体这一族是谁,就看他诸葛际盛会为哪一族所用了。第三部分是具体操作,仿效蒙古的四等人分制以及天竺的血脉贵贱传统。

    第四部分则是维系这个血脉等级体系的具体手段,手段的核心思想也是两点:首先,天下既然是一蛊,那么他国就是外敌,外敌亡我之心不死;其次,运用法家之术,让下面等级相互仇视敌对,必须依靠“贵血族群”,也就是满人才能生存,同时不断分化出第五等“贱血族群”,作为奴役和杀戮对象,供低等族类宣泄。

    允禄听得心驰神摇,可当诸葛际盛强烈要求先搞满人“自清运动”时,他摇头否决了。

    “现在满鲜问题是重中之重,满人内部……动不得啊。诸葛先生该跳过这一步,先谋划在满鲜之间建起这血脉族等,让建州朝鲜稳定下来。”

    允禄提出了具体要求,诸葛际盛本还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攘外须先安内,可再一想,只要自己能得重用就好,满人内部的调理,可以慢慢来嘛。

    允禄再看似无心地补充了一句:“虽是先攘外,可先生还是把谋划一一作来,容我们预作准备。”

    当诸葛际盛满腔踌躇地入住庄亲王府,准备一展宏图时,奉天城里某处酒馆里,送诸葛际盛来朝鲜的那个线人正跟另一人低声嘀咕着。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咱们海鹞子费尽周转,还顶着跟满人相通的嫌疑,把这么个人送过来?”

    “这是上面定的,总舵主都是奉令行事。再等下批货送给庄亲王,你就回国禀报此事,之后你每来朝鲜,也是我给你交代这个人的言论行踪。”

    “还要一直盯下去?越说我越好奇了,这个人难道真是反间!?”

    “他自己没当自己是反间。可他所作的事却很像。至少我就很好奇,他在国中鼓吹的那一套,拿给满人用会是个什么情形。”

    所谓“海鹞子”。就是英华总帅部所辖海军情报司的密谍,诸葛际盛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被英华密谍送给满人的。甚至之前被逼出走,都是英华密谍的运作。

    仔细品了品同伴的话,送诸葛际盛来朝鲜的那个海鹞子恍然一笑:“原来是把朝鲜这当作罗浮山了,就算炸出再大动静,也伤不到民人。”

    他感慨地摇头:“这个诸葛……绝想不到自己是只炮仗,用处就是炸给咱们看热闹,既是看他那一套东西的热闹,也是看满人的热闹。”

    同伴也笑了。两人举杯对饮,同伴再道:“庄亲王要的货可不少,看来他那一派也有心自起了,满人呆在这小小朝鲜,也有一番大热闹,咱们就慢慢看下去吧。”

    弯月高悬时,奉天城中也是灯红酒绿。一片欢歌笑语的宁世之景。

    平郡王府里,新晋平郡王的高起却是愁容满面,在他对面,新晋和郡王阿桂一杯杯灌着酒,比他还颓废。

    高起再忍不住这沉默。低沉地道:“有人告诉我,有些宗室跟十四爷搭上了线,甚至还作了一笔大生意,一万枝圣道四年式火枪……”

    啪的一声,阿桂将酒杯重重落在桌子上,吐着酒气,眼里凶光必露:“早跟你说过,就带皇上来,你怎么把这一帮爱新觉罗也全带来了!?让他们死在盛京不好么?”

    高起咬牙道:“没有这帮爱新觉罗,咱们能把那几十万满人带进朝鲜!?”

    阿桂冷笑:“现在这帮爱新觉罗要过河拆桥了!他们可急得很哪,鲜人都没收拾妥帖!就一边鼓噪建皇帝亲军,一边要夺我们军权!”

    他决然道:“我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老高,你给我个准话,你跟不跟我联手!?”

    高起呼吸转为急促,眼中光彩也变幻不定,最终道:“你去南面边墙吧,你在外,我在内,镇之以静。现在大局要紧,我相信几位王爷也不会那般不识大体。”

    阿桂恨声道:“迂腐!等你顾着大局时,八王议政也立起来,新的满人大义也出炉了,皇帝亲军也建好了。你该很明白,什么皇帝亲军,其实就是王爷亲军!”

    高起没说话,阿桂再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片刻后,高澄出现在高起背后,低声道:“爹,放阿桂去南面,没什么问题?”

    他眼里闪着精光,立掌轻挥道:“依我看,就该直接……”

    高起摆手:“去了阿桂,我们高家就是一根独木了,现在还需要留着他。”

    再一个少年人嗓音响起,却是高起二儿子高挚:“爹说得对,咱们高家得忍下去,忍到万岁爷成年亲政,那时才是我高家独掌权柄之时。再说爹跟阿桂相处甚洽,将相和这段佳话可得保住啊。”

    高澄哼道:“将相和……阿桂手握最强之军,他眼里才没什么相呢,建皇帝亲军名正言顺,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就是他再没办法在朝鲜呼风唤雨呗。”

    高起点头:“权势之争,你死我活,别说患难之交的友情,便是手足之情,也不能真心相守。”

    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这话又问题,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们兄弟是例外……”

    高澄跟高挚对视一笑,眼里满是暖暖亲情,就如早前高起与阿桂对掌定国号时那般,不必言说,自有默契。

    街道上,被大群侍从护卫着的阿桂暗自呸了一声,嘀咕道:“高起,你满心算计着我,就想当蛊中最后一人,做梦!”

    夜色深沉,自万丈高空向下俯瞰,除奉天城有依稀光亮外,整个朝鲜大地,漆黑深幽,有如一只无底蛊坛。而隔海相望的西面,则是片片光亮。

    东京未央宫肆草堂,李肆拈须沉思,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书的封皮,上写“人衍资本论”五字。与早年他跟便宜师傅段弘时所著的《天演资本论》恰是递进继承的关系,但这本书对未来工商大盛之思更进一步,不客气地说,除了在“剩余价值”的推演上还有欠缺外,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及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已经很近于后世某个主义了。当然,关键差别还在于,这本书是从墨家均平大义出发,立论也建立在新三代论上,而且没有预言今人世的崩溃,而是强调此书所论的大同均平之治,只是人类的终极幻想,而非可真实建起的人间天国。

    这本书不是李肆所作,而是李肆对面那位白衣飘飘的老者所作,西行三贤里的李方膺,耗十年光阴,研究工坊生产,商货流通,再上及三代人世的人世变迁,加之李肆偶尔的指点,终于有此成就。

    许久后,李肆道:“这本书,还有太多欠缺,不过拿出来也好,大道三千,这也算一道,其中的欠缺,就由世人来补吧。”

    李方膺却道:“臣有惶恐,当年慧远禅师和茅子元立白莲之义,却被后世人污秽为邪教真义。臣就此书的根底是墨家均平之义,就怕也步白莲后尘。”

    李肆哈哈一笑:“譬如牛痘,要先种了痘,才能防天花。再说你这书所述,此时国人可入不了眼,也许再过三五十年,乃至百年,才会有人以这本书所述大义为旗号,追索他们想要的利,它的作用也不是换天地,换大义,而是修补我们的堤坝,让我们本有的大义更为牢固……”

    他话语转为坚定:“我相信,这桩大义就算一时会遮迷国人之眼,也不会驱散我们立下的天人之伦。即便国有动荡,安定之后,人们依旧会认为,人人自利而不相害,才是人世终极,才是人之根本。”

    拍了拍这本书,李肆再道:“这本书会大印特印,传给海外,我相信,海外会有无数蛊坛,若干年后,会立起这样的大义,到时国人也知曲解此理,会是怎样的后果……”

    末了李肆叹道:“我们已作得够多,后辈的事,就让后辈去操心吧。”

    李方膺松了口气,此时见李肆目光幽远,像是心神已追至若干年后,灯光朦胧间,幻动之景依稀,令人心醉。

第九百八十六章 第一次世界大战

    柔缓丘陵下,平静原野向四方伸展,夏日的绿草展示着勃勃生机,已染上金色的麦田间,村庄依稀可见,炊烟懒散地冉冉飘升,也将岳靖忠的思乡之心牵引而起。

    “真像辽东啊……”

    景色并不像,但这种盎然生机在天高地阔中尽情舒展,甚至近于寂寥的感觉却如出一辙,十多年前镇守辽东的岁月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如今他不仅不在辽东,甚至离国万里,脚下之地是欧罗巴,是“神圣罗马”的西里西亚。

    “看来是纬度相近的原因……”

    原本正酝着诗意的心绪截然转了方向,回归到军人一面。噗噗闷雷声自极远处传来,半生戎马倥偬的岳靖忠不仅听出了是炮声,还知道是六磅炮,不过这中间还有个步骤,他先是下意识地按英华制式估算为四斤炮,再换算为六磅炮。

    嘀嘀嗒嗒的**号声起,一群群穿身着深色夏尔蓝装,头戴同色三角帽的军人朝号手所在的山坡聚去,其间也夹杂着不少火红制服,短直筒军帽的官兵。岳靖忠也是一身红衣,只有袖口领口的金黄彰显着他的尊贵身份。

    成百上千的蓝衣军人已将山坡围得层层叠叠,但他们都自发且恭谨地给岳靖忠让开一条路,蓝衣人潮中,一袭火红身影份外醒目。而黄肤黑眼的面目,在金发碧眼的人潮中更为抢眼。

    岳靖忠踏上山坡时,一个削瘦身影正立在一株白桦树下振臂呼喊。

    “先生们,你们都该知道,当我们忙于阻击法兰西人和奥地利佬的时候,这里却陡降不幸。施魏尼茨陷落了、伯弗恩公爵战败了、布雷斯劳失守了、我们的粮草弹药全完了,西里西亚也差不多都沦陷了。说真的,如果不是有你们在,有你们这些坚强、勇敢、无所畏惧的普鲁士之子在……”

    这个五十来岁,面目跟大多数普鲁士人一样。绝难在脸上找到柔和线条的欧罗巴人,眼中闪烁着一种凡人难明的炽热光芒,那是一种审视血火战场的俯瞰之气。整个欧罗巴,正因这个人而忐忑不安。他正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

    腓特烈顿了一顿,目光转向岳靖忠,那炽热降为温暖,那俯瞰降为平视,甚至还带着一丝恭谨,他向岳靖忠伸出手臂。继续说道:“如果不是有赛里斯皇帝陛下的无私援助,有岳元帅和他的军队在,我已经要彻底绝望了。”

    岳靖忠收摄心神,手掌按在心口,向腓特烈鞠躬,用他已经很流利的普鲁士语回道:“赛里斯与普鲁士同在。”

    腓特烈二世激动地再道:“感谢主!感谢赛里斯与普鲁士的生死友谊!”

    他再环顾四周的官兵,眼中重归炽热:“普鲁士之子!赛里斯之子!你们都是战功显赫的精兵!你们为普鲁士,为我所作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永志不忘!因为有你们在,有赛里斯在。我对这场决战充满了信心。”

    “普鲁士和赛里斯的战士们!决战时刻已经来临!如果让奥地利人继续盘踞西里西亚,我们将一事无成!我要明白地告诉大家,对手的兵力两倍于我们,还占据了有利地形,但我要借助赛里斯的伟大智慧,还有我个人的勇气,让这场战争变成我们的表演舞台!我们依靠勇气,依靠缜密的计划,一定会打败敌人!”

    “普鲁士和赛里斯的战士们,把这样的决心传达给所有人。让大家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吧……”

    腓特烈的演讲以“先生,晚安,我们要么已经打败敌人,要么就永远见不着了!”结束,山坡四周,响起潮水般欢呼。

    “Sieg!”

    “derSieg!”

    这是蓝衣普鲁士官兵的欢呼。

    “万胜!”

    “英华万胜!”

    这是红衣官兵的欢呼。红衣中,既有黄肤,也有白肤,甚至还有棕肤。

    “胜利不仅是普鲁士的,也是我们英华的……”

    岳靖忠也振臂欢呼着,可心中充盈的却是这样的念头。

    圣道四十二年,西元1760年7月,洛伊滕会战爆发,一方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和英华欧洲派遣军大都督岳靖忠所率的七万普赛联军,一方是奥地利卡尔亲王、道恩元帅和俄罗斯萨耳蒂科夫、鲁缅采夫所率的十三万奥俄联军。在这场会战之前,英华派遣军已跟普鲁士携手作战了半年多。

    英华所在的位面,历史走向已出现极大偏差,本该在1757年爆发的七年战争,延迟到1760年才爆发,而因英华的插手,这场战争从名义到实质上,都升级为一场世界大战,勿论东西史书,都以“第一次世界大战”相称。

    历史大潮滚滚,有如江河改道,要将整个世界的历史全然扭转,不是一时之功。东半球变天时,西半球的历史走势还被惯性推着,继续朝原定的方向前进。

    腓特烈二世依旧领着普鲁士向民族自立的方向迈进,不惜撕毁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时签下的和平条约,玛丽亚-特蕾西亚一心恢复哈布斯堡神罗帝国的荣光,不列颠继续搞“欧洲均势”,法兰西继续谋求欧陆霸主地位,俄罗斯野心勃勃,寻找每一个可资利用的机会。

    但这惯性之外,另一股力量自遥远的东方而来,如狂风一般,不断驱散着盘旋在欧陆上空的血火之气。

    这狂风来自政治经济两面,政治上,英华完成一统大业后,依旧不断西进,对欧洲各国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形成了极大冲击。为了协调这种全新的利益格局,东西两方使节不断。对欧洲各国来说,不管是单独与英华斡旋,还是试图结成某种联盟,一起应对来自东方的压迫,这都需要耗费极大额注意力。

    就如法兰西试图结成“反赛里斯同盟”的努力悄然无果一样,经济层面的问题更为本质,一切试图组织西方联盟的举动都不可能成功。葡萄牙是铁了心抱赛里斯大腿的“欧奸”,西班牙因美洲殖民地与赛里斯的经济往来而痛并快乐着。对跟赛里斯为敌的一切提议都敷衍了事,荷兰更因爪哇这只孤悬在东方的睾丸被赛里斯紧紧捏着,连声大气都不敢出,更关键的是不列颠已经确立了跟赛里斯长期和平相处。东西相踞的战略。

    法兰西能拉到的只有俄罗斯,后者对赛里斯在中亚和西伯利亚的进逼而心急火燎,但就靠俄法两国联手,还没等他们的拳头落到赛里斯身上,周围一圈国家就围上他们了。

    于是法兰西就只能坐视不列颠与英华商业联盟携手,源源不断将各类商货或倾销或走私到欧洲大陆,隔在身后的奥地利等国也只能干瞪眼。特蕾西亚女王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之后最要紧的一件事。不是收回西里西亚,而是稳住国内经济,不让来自东方的商货夺走她国库中所剩无几的金币。

    有这股狂风在,欧陆不断升温的烽火,同时也在不断降温。

    但欧陆历史的惯性太大,来自东方的冷潮只吹在侧面,战争并没有被扼杀,只是被推迟了。

    相对东方的威胁。新兴崛起的普鲁士才是套着神罗帝国这层皮的奥地利,乃至整个欧洲大陆旧秩序的致命威胁。女王特蕾西亚座下的外交雄才考尼茨首相组织起了“逆转同盟”,把几乎整个欧洲大陆都拉到了奥地利身边。结起针对普鲁士的同盟。

    不列颠首相老皮特基于对法兰西的天生警惕,以及保住不列颠王国对汉诺威所有权的期望,与普鲁士结成了防御同盟,这个同盟正撞上考尼茨所拉起的反普同盟。1759年下半年,不列颠发现自己有被普鲁士拉上贼船,跟整个欧洲大陆为敌的危险,态度开始摇摆起来。

    腓特烈二世孤注一掷,在绝望中起兵,1759年9月,派兵进入加入了反普联盟的萨克森。战争就此爆发。

    英华通事院(由通事馆升格)欧洲副院没有置身事外,实际在战争之前,英华与普鲁士的关系就已非常紧密了,双方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后就签立了友好互助条约。扶持普鲁士这个新兴崛起的内陆国家,借以破开欧洲旧秩序,这是每一个通事学院的学子都会在毕业策论上谈到的“制欧方针”。

    通过荷兰中转。跟普鲁士保持贸易往来,乃至进行小规模军事合作,这已有多年铺垫。腓特烈之所以敢于孤注一掷,就在于他要不到不列颠的战争贷款,还有赛里斯愿意给,当然,这些贷款都得用来购买赛里斯提供的军事物资,他紧急扩充的普鲁士大军,人人身上穿的军服,都是“MadeinSeres”,而守备部队所用的步枪,还都是赛里斯四十年前的旧式滑膛枪。

    除了给钱给物资,赛里斯更赤膊上阵,声称要履行赛普友好互助条约,出兵欧洲大陆。

    当时反普同盟的大多数成员国还都以为赛里斯只是装腔作势,法兰西的路易十五认为赛里斯是想压迫他完全放弃印度利益,而奥地利以为是要逼欧洲各国订立自由贸易协定,允许赛里斯商货通行整个欧洲,只有俄罗斯的伊丽莎白女沙皇严正警告说:“赛里斯就是疯子!他们说得出作得到!”

    俄罗斯在中亚节节溃退,西伯利亚更是丢得差不多了,更面临着赛里斯跟奥斯曼携手,在它肚子底下使劲的困局,对赛里斯当然是恨之入骨。

    实际上俄罗斯说这话也只是个姿态,伊丽莎白女沙皇的真正算盘是让这个反普同盟升格为反赛普同盟,她可没觉得赛里斯人有胆子,有能力派兵跑到欧洲来。

    可到1760年2月,来自赛里斯的战舰和运兵船在荷兰登陆后,红衣如潮,这才让反普同盟各国傻了眼。他们终于认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赛里斯有胆子来,有能力来!而且之所以有胆子,有能力的原因,是赛里斯跟不列颠是一伙的!他们面临的不是孤立的普鲁士,甚至不是赛普同盟,而是赛普和不列颠的大同盟。

    世界大门之门就此开启……

    “岳,好好活着啊,我们普鲁士绝不愿看到你这样的赛里斯将军为普鲁士死。”

    诺伊腾战场上,腓特烈语重心长地叮嘱着岳靖忠。

    “我是军人,战场就是归宿,而且我也算不了什么,我们的皇子殿下,都还在海上与不列颠并肩作战。”

    岳靖忠这么回答着,英华干涉欧洲事务,不光派来了红衣陆军,还派来了一支舰队,率领这支舰队的正是海军上将,皇子李克铭。

    腓特烈已定下了会战方略,此时心态非常轻松,问岳靖忠:“赛里斯为什么要帮助我们普鲁士,这个问题伏尔泰回答过我,可我想听听你是怎么看的?”

    岳靖忠微微一笑:“这就说来话长了,如果陛下真心想听的,我很乐意在战后的庆功宴会上,仔仔细细跟你说。”

    腓特烈眼中光芒闪烁:“我也明白的,你的皇帝陛下几乎就是我的老师……”

    他仰头看天,唏嘘叹道:“我真想去东方,去赛里斯,见见他,当面听他的教诲。”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八十七章 我们喜欢战争

    “为赢得民众和伟人的爱戴。”

    “王子必须集人道和宽容与一身。”

    “做正直与美德的源泉。”

    “以智慧激励信心。”

    岳靖忠念出腓特烈在王子时代所作的警句,再道:“皇帝陛下曾对我说过,在君王道上,国王陛下的成就也让他非常钦佩,他引您为知己,而不愿将您看作学徒。”

    腓特烈略微激动地道:“皇帝陛下太谦虚了,当年伏尔泰从赛里斯回来,将他翻译的《论君》一书送给我时,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赛里斯,匍匐在皇帝陛下的脚下,向他行吻脚礼。我自己只是在绝望的夜幕中找到了几点星光,皇帝陛下却将绚丽的星河展现在我眼前……”

    腓特烈这话完全出自真心,他跟圣道皇帝已神交十多年,而居间联络的桥梁,法兰西的伏尔泰本就是他的精神导师。在王子时代,他就受人性主义浸染,抛弃了盛行于欧罗巴的君王道:马基亚维利主义,回归柏拉图时代的哲学王思想,认为王权存在的目的是维护国家利益,为人民谋求福祉。他希望以热诚、道德、智慧和理想唤醒普鲁士。岳靖忠念的,正是他所著《反马基雅维利主义》一书中的诗。

    他对国民一视同仁,他大力推广国民教育,他推动女子参与劳动,尽管这些举措的好处大多落在了义务兵役制上,为他带领普鲁士崛起于欧罗巴而服务,但这一条道路最终抵达的目标,却是一个国家强盛,国民幸福的理想乡。

    因此当他接触到赛里斯的民族复兴之路时,震撼得灵魂都在颤抖,那不仅是一条已经成功的道路,其间所蕴的思想也已非常完善,而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一些零碎片段。

    开启这一条道路的圣道皇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哲学王,他不仅发现了这条道路,还亲身带领赛里斯人走上了这条道路,赛里斯在物质财富本就傲视欧罗巴。而现在,在精神财富也远远将欧罗巴抛在了身后。

    这就不难解释,腓特烈为何在各种场合都以圣道皇帝的学徒自居,而他的引路人伏尔泰,更是一个狂热的赛里斯信徒。在二十年里两度远航到赛里斯,不仅给欧罗巴带来大量赛里斯的天道哲学,还将赛里斯人的天道与欧罗巴的人性主义结合在一起。为整个欧洲展示了这样一个前景:当神的归神,人的归人时,获得解放的人类,在东方已经建起了天堂山。

    岳靖忠淡淡一笑,心道人总是乐于看到他人的长处,而他接着说的话更是这个念头的注解:“皇帝陛下很钦佩陛下您在战争之道上的成就,他很喜欢看您所著的《战争原理》一书,您所发现的战争真理开启了新的时代。赛里斯在您身上也获益匪浅。”

    自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始,赛里斯就在密切关注战争理论在欧陆的演进,与普鲁士结盟后。更派遣大量参谋军官来到普鲁士,总结欧陆战争经验。不少军官甚至在腓特烈的司令部供职多年,对腓特烈的战争思想掌握得非常透彻。

    腓特烈像是小孩子献宝,想求得偶像的认可,不仅将自己所著的《战争原理》一书慷慨地发给了所有赛里斯军官,还给圣道皇帝送上了特别版本,包含了他不愿公开的一些内容,主要谈及如何驾驭部下。

    在战争之道上,腓特烈是自负的,他谦虚地道:“弱者为战胜强者。不得不绞尽脑汁,争取一切能奠定胜利的要素。我有胆量面对神圣罗马帝国,面对俄罗斯,面对法兰西,甚至面对他们联手的数十万大军,但我没有胆量面对赛里斯的军队。你们在战争技术上的成就,足以粉碎任何阴谋诡计。”

    又轮到岳靖忠微微鞠躬,表示不敢接受这样的赞誉。

    腓特烈这话倒不全然是拍马屁,赛里斯在科学理论上的造诣仍然不如欧罗巴,多年来一直在欧罗巴招募从事基础理论研究的科学家,赛里斯通事院在两年前为招募对雷电有所研究的科学家而一掷千金,所抛出的待遇让欧洲人乍舌。

    但赛里斯在实用技术上却领先了欧洲一大截,赛里斯的工程师甚至还是欧洲各国大力招揽的对象,当然,他们的努力基本都收效甚微。

    钢铁冶炼、水泥、蒸汽机,这是欧罗巴各国梦寐以求的东西,可除了不列颠本有基础,可以迎头追赶外,其他各国都被甩在后面。

    军事领域更为明显,早在锡兰海战时期,赛里斯海军的犀利火炮就让不少有远见的欧罗巴军事家们惊呼新的战争时代即将来临。但从理论前沿到实际的军事变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赛里斯跟不列颠在印度的战争还不足以推动这股变革浪潮在欧罗巴兴起,而赛里斯完成统一后,注意力也放在了内政上,更多运用外交和经济手段跟西方来往,军事手段只用在中亚和印度地区,东西双方在军事上的接触趋于平静,同时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后,欧洲总体局势也是和平的,因此这股浪潮也暂时销声匿迹。

    这场战争爆发后,军事技术变革之潮澎湃再起。去年赛里斯红衣出现在欧陆,用的是线膛火帽击发枪,轻便的迫击炮可以有效支援步兵。而作战方式也由呆板的横队线型战列改为纵队线型战列,甚至很多时候所用的突击群战术都已开始脱离线型步兵战术,同时不管攻守,都非常强调土木作业。

    这一系列不同,让欧洲各国非常不适应。

    战争爆发时,普鲁士面临奥、法、俄三国的四面围攻。其中十万俄军扑向东普鲁士,赛里斯红衣一万红衣与腓特烈麾下列瓦尔德元帅并肩作战。在大耶格尔斯多夫战役中大败俄军。

    这一战里,赛里斯步兵在两百米外就能精确而快速地发扬火力,迫击炮的榴霰弹对步兵密集阵型更造成了惊人的破坏,俄军毫无招架之力。如果不是早年跟赛里斯红衣有过交战经验的鲁缅采夫在开战前坚决要求设立撤退通道,以重炮和坚固阵地掩护,俄军几乎全军覆灭。

    大耶格尔斯多夫战役获胜的同时,腓特烈也获得了他军事生涯最辉煌的一次胜利,他打赢了罗斯巴赫之战。尽管获胜的主因是他对斜线阵型的运用,但赛里斯支援他的迫击炮(飞天炮)也起了关键作用。

    两战之后,整个欧洲都在惊呼东方赤潮的猛烈,奥地利的道恩元帅坚决要求特蕾西亚女王赶紧跟赛里斯和谈。至少确保赛里斯红衣不会出现在奥地利人面前。而法国的黎塞留公爵则悲观地惊呼,如果赛里斯人来的不是一万,而是十万,整个欧洲都要匍匐在赛里斯人脚下。同时他也无比庆幸,赛里斯援助普鲁士的借口是与俄罗斯交战,暂时不会与法兰西为敌。

    各国都在审视自己的军火库,他们沮丧地发现。自己还在用的燧发滑膛枪,用老式火炮发射的榴霰弹,在这些新武器面前就如同小木棍对刺刀。国王和元帅们热烈地讨论着向枪炮工匠发放更多奖励,促使他们尽快完成军备升级。

    岳靖忠再道:“我们赛里斯军队,还有我们的枪炮,并不能左右战局,要夺得最终胜利,还只能靠陛下您的战争智慧。”

    先进枪炮并不能主宰整个战争进程。赛里斯红衣太少,而且限于外交原因,只能与俄罗斯作战。当奥地利与俄罗斯的军队同时出现在战场时,才能对奥地利人开战。

    反普同盟一面抓紧升级军备,一面锲而不舍地调兵遣将围攻普鲁士,而腓特烈又低估了对手的战斗意志,调集大军东进,要收复之前被占领的布拉格,结果在布拉格遭遇严重失败,整个西里西亚再度落入奥俄联军之手。同时法军趁普军主力东进时逼降了汉诺威,战局再度改观。

    这就是腓特烈在白桦树下发表他那番悲情演讲的背景,而岳靖忠也很清楚自己这支军队的定位。这支万人小部队。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不列颠的雇佣军。不列颠不愿意投身欧洲本土这座绞肉机,但又不想坐视普鲁士失败,于是跟赛里斯达成了协议,允许赛里斯派兵入欧洲,甚至还派出舰队护送。但对军队规模提出了严苛要求。

    不列颠人很清楚,拥有先进枪炮的赛里斯军队非常可怕,如果放太多红衣入欧洲,不但普鲁士会崛起,整个欧洲形势也会大变。如此一来,欧洲形势就不再置于不列颠的掌控之下。

    岳靖忠知道,也正是获得了不列颠的允许,英华才能有机会派陆军参与这场战争。否则,以英华海军的力量,还不足以叩开欧罗巴之门,护送陆军深入到普鲁士。

    即便只孤身面对法兰西海军,英华都没有必胜把握,毕竟是在别人家门口打仗,当年不列颠跑到印度,却被英华胖揍了一番,距离是双方最大的敌人。

    腓特烈激情地道:“有我们普鲁士的战争智慧,有你们赛里斯的战争技术,这一战,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岳,跟着我一起上战场吧!”前方炮声隆隆,岳靖忠听出那是自己的二十斤炮,他也爽朗地笑道:“愿为陛下效劳!”

    打击俄罗斯是一面,参与整个欧洲历史进程是另一面,对岳靖忠这样的军人来说,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把握到军事变革的脉络。英华在十八年前完成了华夏一统,但并没有休兵止戈,马放南山。在中亚,在印度,海陆两军一直在打仗。

    鼓吹天命在华夏的王道思想需要战争,以确保英华放眼世界,间接或直接地布下统治世界之局。蓬勃兴起的工业需要战争掠夺原料,扩展市场。飞速发展的金融资本需要战争这条借贷生利的途径,有胆气有追求的国人需要战争谋求富贵,即便是中正平和的治政层也需要战争扩充公利,缓解国内矛盾。军权被皇帝牢牢握在手中,也使得对外战争不受国内政治因素的过多干扰。

    在这个时代,勿论国家还是民人,上下都乐于战争,至少在技术和战争思想还处于领先地位,并没充分意识到,完全步入今人世后,国家之间的总体战会有多大代价时。还是这么想的。

    跨上战马,岳靖忠高举军刀,用汉语呼喊道:“华夏男儿们,让我们的荣耀普照欧罗巴!”

    来自日本、韩国、暹罗、越国、缅甸、柬埔寨等国的黄肤士兵。来自天竺的棕肤士兵,甚至有来自僧祗(摩加迪沙)以及阿比尼西亚(埃塞俄比亚)的黑肤士兵,在英华军官的带领下,高举步枪,用带着各种异邦口音的腔调同时高呼:“华夏——万胜!”

    英华欧洲派遣军就是一支外籍军团,尽管英华乐于战争,但不意味着愿意为获取欧洲军事实践经验。为普鲁士而牺牲炎黄子孙。

    以英华居留权和相对于家乡而言的高薪组织起外籍军团,远赴欧洲作战,这不是临时措施。英华在天竺,在中亚,乃至在阿比尼西亚和米斯尔(埃及)的战事,都是以外籍军团为主。岳靖忠这支军队能在半年内就到达普鲁士,原因正是这支军队的驻扎地就在僧祗,郑和时代称呼为木骨都束。

    英华与欧罗巴的贸易日渐繁盛。同时不列颠在大外洋(大西洋)的主导之势也越来越明显,为避免欧洲贸易通路被不列颠控制,英华正致力于开辟另一条贸易通路。红海正是唯一的选择。

    要控制红海,就先得僧祗,这就不可避免地跟阿比尼西亚乃至名义上受奥斯曼土耳其控制,实质有相当大自主冇权的米斯尔发生了冲突。多年来这里都绵延着中小规模的战斗,岳靖忠之前的职务正是红海都护。

    岳靖忠的呼喊渐渐扩散而开,一队队红衣列作行军队列,扛枪在肩,朝前方战场走去,夹杂在深蓝的普鲁士军队大潮中,红蓝相映。摄人夺目。而在战场另一方,俄罗斯军队的灰色,奥地利军队的白色,看上去那么苍白虚弱,像是布坊里正等着侵染的布料。

    洛伊腾战场硝烟即将升腾时,直布罗陀附近的拉各斯湾里。炮声已经减弱,一场大规模的海战已近尾声。

    “博斯科恩将军发来旗号:赞美赛里斯,赞美亲王殿下……”

    “林亮”号快速战列舰的司令塔里,部下这么汇报着,西洋舰队特遣分队都督,海军上将李克铭皱眉道:“跟那个不列颠佬说清楚,要是他敢再称呼我亲王,当心我轰掉他座舰的桅杆!”

    步出由铁板包裹的司令塔,李克铭掌住栏杆,扫视海面,不远处,滚滚升腾的浓烟里,依稀能见若干艘正在下沉的战舰身影,这是法兰西的土伦舰队,十八艘战舰,除了被俘获的八艘,逃走的两艘,剩下的全在前面了。炮声还依稀响着,那是他麾下的巡洋舰跟着不列颠的战舰正携手狠揍死抗到底的法兰西战舰。

    “战争之门开启了……”

    海风里混着强烈的硝烟气味,李克铭低声嘀咕着。英华与法兰西原本还勉强维系着的和平,因这一战而轰然倒塌,法兰西加入战局,就意味着一场几乎囊括了全球所有强国的世界大战。但这场并不是东西两方的战争,而是英华和不列颠这两个正致力于各霸世界一极的强国,加上普鲁士这个要从欧洲大陆上崛起的新兴强国结成一方,要将法兰西、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俄罗斯这一帮把持旧世世界格局的老强者掀翻下马。

    体型修长,风帆之下冒出烟囱的“林亮”号之后,还静静泊着三艘同样的战列舰,四周围着近十艘体型小一些的巡洋舰,艘艘都是风帆加烟囱,船体左右却不见巨大车轮,通体泛着钢铁的色泽,船体都只见一层炮甲板,主甲板上的硕大炮塔赫然醒目。

    在这些高挂火红双身团龙国旗和湛蓝飞龙行雨图海军旗的战舰周围,木色的不列颠战舰,以及船体那密密麻麻的炮门,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狰狞。跟英华战舰相比,有一种老态龙钟的沧桑感。

第九百八十八章 赛里斯的真实野心

    不列颠王室海军林仙号巡航舰的风帆已经偏转到最大角度,正吃力地在逆风中行进,一艘铅灰涂装的战舰吐着白烟,屁股后翻腾着白浪,轻快地掠过林仙号,朝前方正夺路而逃的法兰西巡航舰追去。

    舰长舰长索克林发出一声长叹,既是欣慰逃敌有友军照顾,也是哀叹自己的无力。林仙号可是一艘只有十年舰龄的新锐巡航舰,但跟对方相比,却老态龙钟得无以复加。

    “他们还得去朴茨茅斯加煤,没有不列颠的煤,他们就回不了赛里斯老家。”

    大副脸上的嫉恨也浓烈得无以复加,嘴里还这么酸酸地说着,前方那艘战舰没张风帆,斜立双桅光秃秃的,就靠着蒸汽机和屁股下面的螺旋桨,在逆风中呼呼跑着。在跟风帆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大副眼里,这幕场景几乎就是月亮上发生的事。

    “他们打仗的时候可以不考虑风向……”

    索克林沮丧地再一次点出对方跟自己的本质差别,大副也发出了重重且降调的长叹。

    两人静静地看着那艘赛里斯巡航舰逼近了法兰西人,也不知道是法兰西人投降了,还是赛里斯人太过轻敌,两舰的距离近到了不足一百码。

    大副带着异样的期待嘀咕道:“如果我是法国佬,这时候就该猛轰一阵,然后靠舷肉搏!赛里斯战舰的弱点就是不敢接舷,他们一条船上的人只有我们的一半。”

    索克林面无表情地再道:“他们的火炮已经足以收拾任何敌人,更何况他们的战舰还都裹着铁皮……”

    四艘战列舰,十艘巡航舰,当索克林第一次见到这支规模不大的赛里斯舰队时,观感是极为复杂的。震撼、钦佩、敬畏之外,也有迷惑和不以为然。

    这些战舰依旧是木头做的,只不过在船身两侧披挂了铁甲。赛里斯敢于在正规战舰上使用蒸汽机,而且还是船尾螺旋桨推进,其激进的技术路线让人乍舌。要知道在不列颠,蒸汽机轮船也才刚刚处于试验阶段,螺旋桨推进更只处于人力脚踏式的理论研究初期。

    用风帆进行远航,用蒸汽机推动螺旋桨进行作战机动。两者兼顾的动力模式虽有好处,副作用却是作战能力的严重下降。赛里斯的巡航舰足有一千三四百吨,却只装了十六门二十斤滑膛短炮,两门四寸线膛炮,跟动辄三四十门12到18磅乃至24磅火炮的不列颠和法兰西巡航舰相比,显得异常寒酸。

    在巡航舰的火力对比上,赛里斯已相差悬殊。而赛里斯战列舰的火力,更让索克林等不列颠海军将领严重置疑这种战舰是不是归错了类,这分明就是大号巡航舰嘛。就只有十六门三十斤滑膛短炮和四门四寸线膛炮,在不列颠的双层炮甲板七十四炮战列舰面前,就像是手无寸铁的村民,而法兰西土伦舰队的旗舰更是一艘九十门火炮的二级战列舰。

    不列颠分舰队司令官博斯科恩难以把握赛里斯舰队的实际战力,对双方携手阻击法兰西土伦舰队的计划毫无信心,他本想继续等待本土舰队派来支援。可赛里斯人却说,不必劳动不列颠王室海军,他们可以独自解决法兰西人。逼得博斯科恩不得不照原计划行动。

    在这场海战里,赛里斯人给不列颠和法兰西人同时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博斯科恩此时才衷心赞同索克林的说法:二十多年前就在海上打败过自己的赛里斯,绝对不是无知的笨蛋或者特立独行的疯子。

    之前三次锡兰海战里,赛里斯海军给不列颠海军留下了很多深刻印象,例如勇气不光属于不列颠人,例如作为辅助武器的线膛炮很犀利。但总体而言,不列颠海军还是认为,自己是败在距离上,如果能够出动一支以主力战舰为主的大舰队。赛里斯绝不是对手,印度绝不会丢失。

    可在这场海战中亮相的赛里斯海军,已经跟锡兰海战时完全不同了。铁甲、蒸汽机、螺旋桨,这些都还是其次,赛里斯战舰的火炮犀利到这种程度,让所有不列颠海军官兵都心口发沉。

    赛里斯战舰的线膛炮在一英里外就能对敌手造成严重伤害。炮甲板里那些滑膛炮不过是应付偶尔出现的近距离威胁。

    上到博斯科恩,下到普通士兵,包括索克林,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时,脑子里却都同时转着这样一个疑问:如果赛里斯海军的敌手不是法兰西,而是他们呢?情况会有多大不同?

    如果国会的议员老爷们不愿意出钱造新军舰,如果国中的科学家和造船师们不愿意丢开传统,追赶赛里斯海军的技术路线,那么答案是无比沮丧的。

    所以大副才会来了这么一句,估计九成以上的不列颠官兵都想看到赛里斯吃点瘪,不如此就难以消解心中的郁闷乃至恐惧。

    白烟骤然升腾,片刻后炮声才传了过来,如大副所愿,法兰西巡航舰开炮了。

    咚咚闷响声不绝,金沙江巡洋舰的炮甲板里,碎木崩飞,哀声不断。右甲号炮位上,一发实心圆弹恰好打中两块铁甲相交之处,不仅崩飞了铁甲,还深深嵌入木船壳里,整个炮位顿时被激射的碎木笼罩,一组炮手全仆倒在甲板上,几乎被刷成了血葫芦。

    “懒有懒报!谁让你们擦了船板后不把网子挂起来的!该死!船厂那些王八蛋以为外面裹层钢板就顶事了……嗷嗷——痛!”

    老炮长数落着那组看上去很惨,实际没有性命之忧的倒霉蛋炮手,还对船厂骂骂咧咧,再眉头也不皱地拔下肩膀上的一根碎木,却还是痛得跳脚不已。

    炮弹嵌在船壳里,缝隙间飘着缕缕青烟,老炮长将带血的木刺一丢,咆哮道:“都愣着干嘛!?法国佬要咱们痛,咱们要让法国佬再不知道痛!”

    司令塔里,感受着脚下不停的颤抖,海军少将安平远发出了愤慨加悲怆的怒吼:“无耻的法国佬!”

    诈降!明明已经升起白旗,关了炮门。可等到自己接近时,白旗猛然落下,炮门同时掀开,然后就是一排舷侧齐射。

    万幸这是艘铁甲舰。船身两侧挂了一层30毫米厚的锻铁装甲,如果还是老式战舰,可要被这一记阴招坑苦,严重点都可能半身不遂。

    安平远按住通话器,高声喊道:“开炮!所有都揍到法国佬的炮全都轰上去!”

    不等舰长下令,炮甲板的炮长炮手们已经动起来了,舷侧八门二十斤短炮连绵鸣响。甚至上甲板舷侧的两寸线膛小炮、六斤霰弹小炮也都凑起了热闹,大大小小的铁弹铅弹,圆弹锥弹铺天盖地砸过去,在那艘法国战舰的船身和甲板上溅起密密麻麻的碎屑尘浪。

    动作最慢的是船头船尾各一座圆柱形炮塔,严格说那只是在一圈护盾上遮着一层帆布雨棚的炮房,两门长管火炮缓缓转过来,对准了已被猛烈炮火压制的敌舰。

    拉各斯海战的主角就是它:四寸线膛炮,研发代号是“共工”。看似只比三寸炮多了一寸。可威力却有成倍提升。三寸炮的炮弹接近三十斤,四寸炮的炮弹重达五十斤。仅仅只是对比弹丸重量,欧洲最大的标准制式攻城巨炮才只有四十八磅。也就是英华制式的四十斤左右。再算上射程和精度,握着如此利器的英华舰队,看待不列颠和法兰西战舰时,心态也如对方一样,在共工的炮口下,即便对方战舰上堆满了火炮,却都如小儿一般羸弱。

    威力有如此显著的提升,研制所耗费的心血更是呈几何指数提升,原本“共工”的目标是五寸,可后来发觉不实际。只能降下来。

    佛山制造局和佛山钢铁公司为研制共工,熬白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头发。制造局的老龙头米德正、关凤生,英华军备采购体系的创始者田大由相继辞世,临终时都以未能亲见共工问世为大憾。

    从三寸到四寸是一个巨大的飞跃,核心之一在于钢铁冶炼工艺的提升。膛线要经得起炮弹的磨损和黑火药的腐蚀,身管要经得起多次发射而不变形。有了这个基础,才谈得上造炮。

    光有材料还不行,在整锻和套管两条路线上的无数努力,才找到了最佳的身管制造工艺。之后还要解决膛线问题,在圣道三十三年,佛山制造局终于交出了寿命达到三百次以上的四寸线膛炮,由此英华海陆军也拥有了傲视寰宇的大杀器。

    火炮技术演进的同时,配套技术也有了极大提升,雷汞发火药的成熟,终于让火炮摆脱了古老的发火方式,英华军工憧憬已久的后装炮终于能够变为现实。

    不到一百码的距离,不必进行定位计算,旋开炮栓,一身腱子肉的炮手将炮弹推入炮膛,另一人塞入发射药包,再接好引信,关上炮栓。炮长挥手下令,拉动发火索,火炮发出雷鸣般的呼叫,炮身后座。再缓缓退回原位。

    法国巡航舰一头一尾,先是喷出两股碎木杂物,再绽开两朵橘黄的焰火,之前滑膛炮和小炮所造成的伤害顿时显得微不足道,整艘战舰甚至呈现出明显的侧翻迹象。

    安平远的声音回荡在金沙江号上:“继续!不打沉这混蛋绝不停手!”

    他的声音里除了遭人暗算的愤怒,还有金身破灭的沮丧。别看他安平远是堂堂海军少将,可在这支舰队里,压根就不起眼。四艘战列舰的舰长全是中将级别,十艘巡航舰的舰长不是准将就是少将,比正常的舰长配置整整高出两级。

    当初编组这支铁甲舰队时,连海军总长鲁汉陕都在抢舰队都督的位置,四大洋舰队都督更是抢得不亦乐乎,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打滚撒泼,什么手段都使了出来,闹得太难看,结果便宜了皇子李克铭。

    李克铭年未四十就晋升海军上将,跟他皇子身份没有关系。他是继鲁汉陕之后,英华第九位完成全球航行的航海家。而地中海之行更让他超越了前八人。协助西洋舰队都督施廷舸,在红海击败奥斯曼土耳其的米斯尔舰队,也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能力统领舰队。

    萧胜在圣道三十六年去世,胡汉山在三十九年病故,但鲁汉陕、施廷舸、孟松海、林鹏等老资格将领依旧一大把,再加上自己的皇子身份,李克铭可不认为能捞着这块饼子。

    谁曾想那些老家伙争得太过分。太子都压不住,连皇帝出面协调都无功而返,气得皇帝一狠心把儿子推了出来,这下大家都傻眼了。

    舰队都督之争闹得沸沸扬扬。各舰舰长之位也争得传到了一般老百姓耳里,甚至还为这事搞起了博彩,最终的结果是,英华四大洋海军的精兵强将全集中在了这支舰队里。大家如此心热的原因,一是近二十年来,英华海军近于休假,一半的风帆战列舰都停在军港里。任由风吹雨淋,渐渐朽坏。海军整日就忙着驾驶巡洋舰乃至更小的护卫舰,在半个地球的海洋上缉私剿匪,外加探险。军人之道,除了升官发财,还求一个勇名。二十年没大战,陡然送上这么个机会,相互之间不刀枪相向已经很克制了。

    第二个原因则跟这支舰队本身有关。四艘快速战列舰,十艘巡洋舰,舰队集中了英华海军七八年里攒起来的所有新家当。尽管还有风帆,尽管铁甲也只是挂在木船壳上,可这样的战舰已经将旧日风帆战舰丢在了身后,是后世海战之道的敲门砖。驾驶这样的战舰扬威四海,是每个赶海汉子毕生都梦寐以求的理想。

    当然,在这支汇聚了四洋海军豪杰的舰队里,谁立了功,谁就跻然出众,谁丢了脸,那就是遗臭百年。

    之前的战斗里。各舰都没有受到严重损伤,可金沙江号却在阴沟里翻了船,每一处被砸瘪的船身,每一块被轰掉的铁板,都像是在撕着安平远的脸面,很痛。

    金沙江号的炮火以比刚才作战时还猛烈。像是彻底激怒的猛兽,无情地肆虐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法兰西巡航舰。后方旗舰上,李克铭收起望远镜,呸了一口:“这下可丢脸了……”

    李克铭既是在骂安平远,也是为之后的不列颠之行担忧,看来得在里斯本多待一会了。他这支特遣舰队来欧洲,除了应不列颠之邀,共同对付法兰西人外,更重要的目的还在于向整个欧罗巴展示英华的海上力量。驾着破破烂烂的战舰到不列颠,显然不是增光添彩的事。

    参与这场即将决定全球势力新格局的战争,乃至插手欧罗巴战局,这是皇帝与两院、政事堂、通事院等各方都有共识的决定,但皇帝决定将英华最先进的铁甲蒸汽舰队派到欧洲,这事也不是无人反对。当初李克铭没有争夺舰队都督之位,原因之一也是他认为这样会极大地刺激欧罗巴诸国,尤其是不列颠,让他们加快军事变革的步伐,英华所拥有的军工优势会渐渐削弱。

    皇帝用一句话说服了他:“藏起来的优势不叫优势,换不来好处的优势毫无价值,再说了,刺激他们,才会刺激到我们。”

    皇帝不知是什么恶趣味发作,还想将整支舰队涂成白色,可因为这些战舰是铁木混合,铁甲只覆盖了船身部分,时间稍长,船头船尾的木壳跟中间的铁甲部分色彩过大,看上去很是碍眼,才不得不换成铅灰色。这样倒获得了更佳的视觉效果,看上去战舰通体都是钢铁一般。

    想到不列颠分舰队司令官博斯科恩初见自己这支舰队时,脸上混合着各种表情,尤其是那难以置信的惊讶,李克铭下意识地想象起舰队驶入不列颠时,成千上万不列颠人脸上的表情会是何等精彩。

    荷兰海牙,莫里茨王子离宫大厅里,英华通事院副知政,欧洲副院知事蔡新身着华丽丝绸长袍,头戴长翅乌纱,用带着一丝古怪口音的流利法语,对下方上百位各国使节侃侃而谈,这些欧罗巴人脸上的表情真是无比精彩。

    “世界呼吁和平!赛里斯是热爱和平的国家,我们不希望看到任何战争!我们不仅致力于慈善和医疗事业,也致力于和平事业!我们痛心地看到,战争的阴云不仅争笼罩欧罗巴,也在向整个世界蔓延,我们的后辈会唾弃我们!如果我们能在这场战争中幸免,还有传宗接代的话……”

    “矛盾的根源是什么?赛里斯认为,这是因为财富的分配不公正!欧罗巴某些国家,将自己变成一个吝啬的贪财鬼,抱着既得利益不放手,这当然会让其他人不服和不满。”

    “赛里斯认为,停止这场战争,维护永久和平,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实现贸易自由!让财富自由流动,用可悲的重商主义和丑陋的关税壁垒建起的城堡,就是一切罪恶之源!”

    “赛里斯倡议,将之前里斯本宣言所建立的医疗卫生同盟组织扩展到贸易领域,只有基于贸易的普世法则,才能给世界带来和平,让人类走上共同幸福的道路!”

    一番话讲完,现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那是普鲁士、荷兰、葡萄牙等国使节在附和,而其他人却以浓烈得有如实质的目光注视着蔡新,似乎想在他脸上刻下“无耻”二字。

    自由贸易!?

    你赛里斯的丝绸棉布茶叶,钢铁玻璃水泥,在欧洲都已经打垮了各国相关产业,这还是维持着高额关税,在某些国家还坚决查禁赛里斯商品的背景下办到的。真要实现自由贸易了,整个欧洲的金库都要被你们赛里斯搬空吧?

    至于什么世界和平,恐怕是你赛里斯统治了整个世界后实现的和平……

    不列颠首相皮特,法兰西首相弗勒里,奥地利首相考尼茨相互对视,彼此都觉得,在钦佩这位赛里斯第二外交大臣的口才这事上,在钦佩赛里斯冠冕堂皇的大义以及厚颜无耻的脸皮这事上,以及震撼于赛里斯的真实野心这事上,大家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第九百八十九章 那灿烂的阴谋

    这不是一场正式的外交聚会,仅仅只是“无国界医生联合会”的一次聚会,主办国是赛里斯跟荷兰,赛里斯出钱出内容,荷兰出地盘出关系。不列颠首相、奥地利首相、法兰西外交大臣以及其他国家的使节都是受邀来捧场的,这个规格着实吓人,几乎开启了世界外交史的新篇章。

    各国政要参加这个民间组织的聚会,当然是意在沛公,就像赛里斯第二外交大臣蔡新在会上鼓吹“自由贸易是普世法则”一般,大家都是借这个舞台唱外交戏。

    战争已进行了快一年,从最初普鲁士与奥地利的对立,发展到塞普和不列颠同盟对奥法俄同盟的战争。进入到1760年下半年,西班牙、瑞典等国加入奥法俄同盟,亚洲一堆“帝国”也被赛里斯拎着向奥法俄同盟宣战,参战国越来越多,战场从陆地扩展到海上,从欧洲本土扩展到美洲和亚洲。

    不列颠与法兰西在北美争夺殖民地,与西班牙在中美洲和加勒比海争夺殖民地。俄罗斯为了消除东方后患,暂时放缓了侵吞克里木的步伐,与奥斯曼土耳其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奥斯曼土耳其也放开了手脚,一面在海上拒阻不列颠与赛里斯的联手压迫,一面向东进入波斯,压得波斯人向南深入艾兀汗(阿富汗)乃至印度。

    不仅战争在扩大,参战各方的外交关系本就复杂,因赛里斯的加入而更变得一团乱麻。法兰西和奥地利希望能缓和与赛里斯的敌对关系,俄罗斯则千方百计要将两国拖下水,好帮它分担赛里斯的威胁。不列颠既希望借赛里斯维的军队和武器维持欧洲本土均衡,却又不愿赛里斯介入欧陆太深,对赛里斯舰队在大西洋的活动更万分警惕。

    随着战争的持续,各国都意识到。如果不梳理好相互间的外交关系,这场战争越打越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打。同时双方也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在谈判桌上压倒另一方,说不定战争就在唇舌之间结束了。

    由蔡新的演讲领悟到赛里斯插手欧洲的真实意图。奥地利首相考尼茨向不列颠首相皮特递过去意味深长的目光,法国外交大臣什瓦泽尔更直接道:“欧洲人忙着自相残杀,赛里斯却盯住了所有欧洲人的钱袋,他们比犹太人还贪婪!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的话,这岂不是太可悲了?”

    “干杯!”

    此时蔡新正举杯邀饮,皮特赶紧举杯,跟着大家一同用蹩脚的汉语呼应。接着他才转向什瓦泽尔:“说得好。我深有同感。”

    咕嘟一口酒下肚,皮特吐出一口酒气,再道:“只要你们国王陛下愿意放弃北美殖民地,放弃地中海的控制权,不列颠愿意与法兰西携手……”

    他再看向考尼茨:“而女王殿下也愿意顾全大局,意识到欧洲人该团结起来,抵抗赛里斯在文化和经济上的侵略,为此她不惜放弃西里西亚的统治权。放弃对汉诺威的继承权要求,不列颠也愿意说服腓特烈接受一份和平协议。”

    什瓦泽尔冷哼一声,考尼茨则是淡淡一笑。早知什瓦泽尔的提议是送脸上门。

    跟不列颠谈欧洲联合?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滑稽?

    不列颠从不将自己当作欧洲人,他们孤傲地盘踞在小岛上,自视为猎手,整个欧陆则是一片生机盎然,但又充满了危险的莽荒丛林。任何一个崛起于欧陆的强国,都是他极力打压的对象,而任何一个企图崛起的强国,又是他极力拉拢的对象。

    不列颠在欧洲有一盘旗,而借助赛里斯,在整个世界还有一盘更大的棋。皮特刚才所说的话并非调侃。而是真心的,如果整个欧洲愿意匍匐在不列颠的脚下,欧陆能处于相对均势,不列颠乐于领导欧洲对抗赛里斯,而且他也必须对抗赛里斯,这本就是不列颠置身世界大棋局里必须要走的步子。

    可问题就在于。这盘棋局相爱相杀,绝不容一个棋手统治他人。法兰西已经丢掉了印度,怎甘心丢掉广阔的加拿大和路易斯安纳?特蕾西亚女王为她的王位,为哈布斯堡王朝的利益,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光荣奋斗了几十年,她不但不甘心,也不敢于丢掉支撑着她王位的核心利益。

    不列颠在它的欧洲棋局里只能成为孤傲的独行侠,这也使得不列颠在世界大棋局里,只能选择与赛里斯联合。

    “我想我们还是可以通过这样的协议,这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

    考尼茨将话题拉回到这场聚会的主题上,无国界医生联合会倡议在这场战争中实现医护人员中立化,凡是戴有水纹标记的医护人员都享有豁免权,不得视为军人加以伤害。

    什瓦泽尔在细节上提出了置疑:“这点我同意,不过罗马肯定会反对,除了无国界医生联合会,还有很多教会医护团会投身战场,他们用的是十字标记,绝不会认同来自赛里斯的水纹标记。”

    皮特嗤笑道:“没有赛里斯的外科技术,那些教会的医护们就只知道当锯工和杀猪匠,到现在罗马还坚持认为换血手术是亵渎上帝的罪行……”

    考尼茨拿出了最擅长的搅稀泥手段:“那就模糊标记问题,让罗马跟赛里斯继续吵,实际操作里,我们可以两者都认。”

    他们这种层次的政要不会讨论太细节的问题,只是在大方针和可行性上进行沟通,现在有了初步的认识,具体的事有下面人再去讨论。

    什瓦泽尔得寸进寸,还想谈点针对赛里斯的话题,蔡新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考尼茨跟什瓦泽尔都想拉着蔡新到一边开单间详谈,皮特却捷足先登,挽住了蔡新的胳膊,朝他们歉意地一笑,堂而皇之地拐走了人。

    主题演讲结束,一身华丽宫廷侍从装束,戴着假发的仆人们举着托盘游走在客人之间。来自奥地利的埃斯特哈吉宫廷乐队在乐长弗朗茨-约瑟夫-海顿的带领下,奏响了低缓的皇帝四重奏乐曲,就在这弥散着慵懒靡废气息的殿堂里,一场近于瓜分世界的谈判正在角落里展开。

    “整个欧洲。包括我们不列颠的丝绸业已经一蹶不振,甚至棉纺业也开始受到威胁,你们的茶叶更源源不断地从欧洲掠夺走金银。还要我们不列颠继续降低关税,扩大直接贸易配额,不管是国王陛下、国会议员,还是不列颠的老百姓,都只会回答一个词:战争!”

    皮特恶狠狠地看住蔡新。原本优雅的法语,在他嘴里吐出来显得异常刺耳。

    蔡新的演讲只是烘托造势,此前早就跟皮特谈过实际问题。根据锡兰海战后双方签订的和平协定,不列颠不仅是赛里斯在欧洲的最大贸易伙伴,还握有相当的贸易主导权,不少条款都强调了不列颠的这种超然地位。

    赛里斯直航欧罗巴的商船不能超过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回航不列颠的商船数目,这个限额的六成货物必须交由不列颠转销,葡萄牙分三成。荷兰分一成。而各类货物也有规定的限额,超出部分就要征收高额罚款。不列颠对各类赛里斯货物制订的关税标准,葡萄牙与荷兰等国也必须执行相同标准。否则不列颠有权在海上拦截前往这两国的赛里斯商船。

    对英华来说,不列颠的这些条款的确很操蛋,西院多年来都在提这事,激进派甚至叫嚣远征不列颠。可现实是冷酷的,大外洋是欧罗巴人的地盘。

    限于补给原因,英华的海上力量无法超越好望角。而在自由贸易时代来临前,英华要以武力控制这条航线,将会招致整个欧罗巴的联合敌对,在荷兰人的好望堡(开普敦)建立煤站这事已经开始刺激到了欧罗巴各国的神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英华因惧怕这种可能性而主动退缩。蔡新悠悠道:“我们赛里斯是反对战争的,眼下在中亚,在红海,在欧罗巴以及在美洲打的四场战争不是保卫自己的国民和贸易通路,就是履行条约义务。如果有谁破坏条约,赛里斯不介意同时应付五场战争。就不知道不列颠愿意、并且有能力同时应付几场战争?”

    皮特以战争威胁,蔡新以战争反威胁,两人脸上笑着,眼里刀枪来往,片刻后,化作酒杯相撞的叮声脆响。

    此时海顿的四重奏进行到了小提琴伴奏,欢快的音色让双方的笑脸也显得自然多了。

    “合作是双方的,不列颠愿意认真考虑与赛里斯携手开凿苏伊士运河,也是希望大家能互惠互利。赛里斯一定不愿意看到运河工程因为大家纠缠于细枝末节而搁浅,要知道,说服国会接受这样一个折中方案是多么困难。”

    皮特又转换到另一个话题上,希望消解赛里斯在改变目前东西方贸易格局这事上咄咄逼人的态势,在这场席卷世界的大战刚刚拉开大幕的要紧时刻,赛里斯这种行为就是趁火打劫的绝佳范例。不列颠引入赛里斯维持欧陆均衡,赛里斯胃口更大,想借这场战争谋求贸易主导权。

    不过双方可用作博弈的棋子和利益空间很多,远未到必须要以战争解决争端的地步。

    蔡新借梯上墙:“据我所知,你们的地中海舰队实力并不足,安森将军的抱怨都传到了我们施将军耳朵里。你们无法完全控制地中海,同时也无法单独控制埃及,除非你们愿意跟奥斯曼人开战。当然,如果你们真有这样的魄力,赛里斯既然能把铁甲舰队派到欧洲来,也能把最精锐的陆军派到埃及,跟你们联手作战。我们的皇帝陛下说了,他不期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苏伊士运河开通,但至少要看到动工的一日。”

    双方现在讨论的是东西方贸易新航路问题,英华想从红海直入地中海,这当然是不列颠不愿意看到的。但不列颠也必须面临一个冷酷现实,自己对地中海的控制不足,对奥斯曼土耳其更没有太大影响力。

    基于理性的现实主义,不列颠认为,既然无法阻止这事,不如加入进来,一旦新航路建成。自己也能握有一定的主导权。

    所以不列颠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持英华的,而且不列颠也看得清楚,英华不可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办这事,没有拉上欧洲强国作盟友。即便能以武力征服埃及,也无法维持统治,更谈不上开凿一条连同两大洋的庞大运河。

    只是不列颠的支持不仅无力,也不是一心一意,甚至有用这事拖英华的用意,蔡新就要求不列颠拿出诚意来。

    皮特提出了反意见:“如果赛里斯能支持不列颠获得好望堡,还有南部非洲的重要据点。不列颠愿意将埃及问题纳入到这场战争中一并考虑,包括对奥斯曼土耳其宣战。”

    蔡新也有条件:“你们不能再插手印度事务,只给你们留孟买港,同时……马达加斯加以北,一直到红海,都是我们的。”

    四重奏已经加入了大提琴,乐曲显得饱满充实,带起了一股激昂之气。

    皮特道沉吟良久。目光闪烁,权衡利弊良久。当乐曲进行到第四变奏段时,他举杯道:“成交!”

    小提琴奏出略带忧伤的旋律。像是在对两个只言片语间合谋控制地中海,瓜分掉非洲,同时牺牲掉荷兰人利益的卑劣行径提出抗议。

    “接着咱们谈谈这场战争……”

    “先谈谈美洲问题……”

    片刻后,两人的话题再转向另一片大陆,海顿的乐团已一曲奏罢,在掌声中退场,另一支乐团在掌声中登场。清幽笛声响起,像是天籁降下的清泉,一股透骨的清爽感笼罩住了在场所有宾客。来自赛里斯的飞天艺坊,给欧罗巴人带来了毕生难忘的震撼。

    曲声消失许久。皮特才回过神来,吐了口气,感觉浑身都出了一层细汗,舒爽得每个毛孔都在欢笑。

    “真像是灵魂的洗礼……,对了,可以允许我介绍一位先生给阁下您吗?”

    瞅见了旁边某个一脸迫切。正朝他不停打手势的人,皮特展臂将蔡新引导过去。

    “安德森,不列颠自由石匠会的导师……”

    不等皮特介绍,来者就急切地作了自我介绍。蔡新见这位老者一身素麻长袍,还以为是加入英华天庙的欧罗巴祭祀,或者是喜欢穿英华所产刺麻长袍的公教苦修士,听到“Freemason”这个名词时,才醒悟这人的背景。

    “大臣阁下,我希望代表不列颠自由石匠会前往赛里斯觐见皇帝陛下,并且就学于赛里斯天庙的总祭祀们。如果能获得您的推荐,我确信这趟旅程,将会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无所不能的神将会赞颂赛里斯的智慧之光,自由石匠也会将赛里斯的天道之学发扬光大,让它成为主宰整个人世的普世法则。”

    老者恭谨地道,眼中却闪着炽热的光芒,仿佛这趟旅程是朝圣之旅。

    蔡新嗯咳一声,郑重地道:“作为赛里斯的外交大臣,作为信奉天道,尊崇天庙的个人,我非常欢迎自由石匠会前往赛里斯。但我觉得,以您的身体,恐怕难以完成这个任务,还是由更年轻的导师去赛里斯更好。”

    “另外,我想纠正一点,在赛里斯的天道智慧里,并没有神的存在,至少没有刻意为人类造出一个世界,并且随时关心人类言行和灵魂的神存在。”

    蔡新当然了解这个自由石匠会,这个组织的某些特性,以及他们所尊奉的思想,跟英华天庙在不少地方都很相像。以至于当英华天庙在里斯本等地立足时,有些自由石匠会成员还以为是他们的先辈导师在赛里斯发展的分支。

    蔡新所不知的是,在另一个位面,这个组织的名称被翻译为“共济会”。这个名字与阴谋论纠缠了二百多年,在阴谋论信徒的眼里,这是个力量胜过一切国家政权,统治着整个人类世界,一切灾难都可以追索到它身上的邪恶势力。

    而在这个位面,身为不列颠共济会近代派总导师的安德森向蔡新提出获得官方推荐,前往赛里斯的要求,如果李肆身在现场,而且阴谋论思维发作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一身冷汗。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九十章 魔法师公会与商业神殿

    正因为自由石匠会跟英华天庙的思想根基相近,天庙在欧洲才得以落地生根,不仅服务于在欧罗巴越来越多的华人,甚至还将一些欧罗巴人拉了进去,入天庙的欧罗巴人以葡萄牙、西班牙姑娘为主,她们靠着华人媳妇的身份将自己的根牌加到根墙上去,由此也被赛里斯的上天之光所“祝福”。

    对罗马教廷来说,自由石匠会与赛里斯的天庙就是一对狼狈为奸的邪魔,罗马跟赛里斯历来不合,年年都要搞对赛里斯的“绝罚”,不是讨伐赛里斯的非神论,就是指责赛里斯的医术是巫术。

    而自由石匠会更是罗马的千年宿敌,这个组织之所以能兴起,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欧罗巴知识分子阶层、蓬勃兴起的工商阶级以及希望掌握世俗权力的王权势力联合起来反抗罗马教廷。这股绵延百年的大潮不仅产生了宗教改革,产生了新教,也产生了自由石匠会,欧罗巴的启蒙运动是这几股共同反对罗马教廷的势力一同发起的。

    跟其他势力出自文艺复兴和宗教**的清晰线索不同,自由石匠会的兴起背景相当复杂,这也为它日后成为阴谋论的热门载体埋下了伏笔。

    蔡新来欧洲后,曾经深入研究过这个组织,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不列颠国王乔治二世等君王,法兰西的伏尔泰等名人,几乎大多数不满于政治、文化、宗教和科技现状的名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而且这个组织的高层也都出自上层社会。例如不列颠自由石匠会的第二代总导师是蒙塔魁公爵,第三代总导师是坎顿公爵,不少王室成员也是该组织的重要成员。甚至在遥远的北美十三州。很多在当地有影响力的人物也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蔡新主掌欧罗巴外交事务,自不会忽视这样一个影响力巨大的团体,而让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个组织的思想根基跟英华天道很相近。

    此时的自由石匠会尊奉这样一种思想:世界是由理性所化身出的神明所建,包括人类自身在内,都是神明的设计和创造。神明的设计既纷繁复杂,却又和谐完美,蕴涵着无尽的智慧,基于对这种智慧的追求,大家才结成这样的组织。

    这种思想跟英华天道几乎只有一墙之隔,英华天道所追求的“道”。跟自由石匠会所追求的智慧没有分别,二者最明显的分歧在于对这智慧的载体属性有不同认定。

    英华天道以道家“上天不仁”之论为根源,认为创造这个世界的源起没有意志,也即是没有欧洲人所谓的“神性”。自由石匠会不对这个世界的源起之主作具体的神性描述,以此吸纳不同宗教背景的人参与组织,但还是强调有神论,即造物主是有意志的。

    简单说。你认为这个世界是有神的,你信仰这个神明,并不妨碍你参加自由石匠会,跟信仰其他神明的人成为同道。甚至你必须信仰一个神明,才有入这个组织的资格。自由石匠不关心神的名字、神的戒律和教义。更不会建教会来深入人们的灵魂,他们只关心神的智慧,神的理性一面。

    有神还是无神其实不是关键,甚至强调有神论还是必要的遮掩,毕竟在现代唯物主义无神论成熟前的欧罗巴,你不信神就不是人。

    自由石匠关心的重点是理性智慧,甚至跟赛里斯的“天人合一”之论异曲同工,他们也认为世界是大宇宙,人是小宇宙,二者存在着对应关系。而自由石匠的人世观又跟赛里斯的天庙相近,认为人其实是宇宙不完美的复制品,需要用以理性和道德不断地修正自己,追索智慧之道,由此完成“内在神殿”的建设,最终实现天人合一。

    基于这样的共识,自由石匠会跟赛里斯人以及赛里斯天庙交流格外密切,而类似伏尔泰这样狂热尊崇赛里斯的知识分子,更将自由石匠会视为赛里斯天道的欧罗巴翻版。

    英华这边虽然乐于接受这种交流,但也不愿欧罗巴人如此认识赛里斯的天道。蔡新一面以身体原因,婉言建议不列颠自由石匠会降低赛里斯之行的规格,一面当着皮特的面强调二者的理念分歧,这也是要谨慎地跟自由石匠会保持一定距离。

    在蔡新看来,自由石匠会也有值得诟病之处,第一点就是它的思想根基,它所提倡的理神论虽出自柏拉图,但依附于有神论的部分根基,却是已被罗马教廷黑了千年的诺斯提教派。这个教派强调真神不是唯一的,基督只是其中一个,而且神人相隔,耶稣是人。人只能通过对知识的学习和感悟,获得“灵知”,由此沟通神明。

    对华人来说,一个神还是几个神其实都无所谓,反正遇着谁就烧谁的香,可对公教乃至之后的罗马教廷而言,这就是异端里的异端。在罗马帝国时代,这个盛行于希腊的教派就被跻身成为官方宗教的公教干掉了,而到中世纪黑暗时期,教廷对炼金术士、巫婆等“邪魔”的打击,也有意无意地继续黑这个已经消亡了的教派。

    当然,诺斯提教派和类似的多神教派自己也不是全然纯洁,就如同白莲教一样,它们依附于基督而扩展出的多神论,也诞生了路西法这样的“魔鬼”,以及相关的邪神信仰。

    第二点也属于思想根基,诺斯提教派只是一股根脉,另一股根脉埋得更深,这跟这个组织的名字有关,也是该组织的真正起源。

    在中世纪里,独立于宗教势力之外的知识群体很少,大部分知识领域都被宗教垄断了,学习文字可以找《圣经》和各项神学法典,研究逻辑可以搞经院哲学。搞音乐的有神曲颂歌。冶铁和军事技术还很落后,形不成一个专门的知识阶层,就连治国。也因为宗教掌握着世俗力量,加上欧罗巴的封建制,没有诞生独立的文官知识阶层。

    能够独立于宗教思想之外的。就只有商业、造船、航海等等类别,商业是犹太人专属,造船和航海也跟商业紧密相关,而另外一个类别,就是以“石匠”称呼的建筑师和建筑工人。自由石匠会的标志:圆规和曲尺,就是这个身份的象征【1】。

    教会要建教堂,君主要建城堡,中世纪的建筑师地位不低。而对建筑师以及建筑工人来说,神明再怎么眷顾,要想房子不塌,还得靠他们的知识和汗水。那时候就产生了自由石匠会这个组织,性质类似于“建筑师公会”。

    随着公教势力的消退,自由石匠会渐渐摆脱了行业特性,上升为“智慧者公会”。同时却保留了之前的行会特性。也就是不对外公开,而只是以学徒制扩展成员,也就是所谓的“秘密组织”。但不搞公开活动不等于地下活动,性质更接近于私人俱乐部。

    不仅罗马公教以此“私密性”攻击自由石匠会,在此时的华人眼里。这种混合了师徒制和小圈子活动的组织,很容易偏向白莲教路线,而自由石匠会某些成员在宗教领域内的激进言论,也使得公教的指控很容易获得社会其他阶层的共鸣。

    第三点就跟自由石匠会的发展路线有关了,自由石匠会的核心诉求是智慧之道,自然就不可能走底层路线。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科学家、知识分子,乃至一些温和派教士,就成为自由石匠会的发展对象。这些人聚在一起,共同话题就是一个:以知识反抗罗马教廷的暴政。而在某些地区,罗马教廷的压力不复存在时,这些人又会为对付谁而努力呢?

    蔡新自己都是这样担忧的,当然也只是淡淡隐忧而已,毕竟这样一个松散的组织,不可能具备什么执行能力。

    蔡新来欧洲之前,皇帝也跟他谈到过自由石匠会,当时皇帝嘀咕了一句:“那就是个魔法师公会,在一般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好货色,讨厌它的人可以把无数坏事攀附到它身上,毕竟它的成员不是经常异想天开的怪人,就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而整个西方世界的历史,恰恰又是这些人在推动着向前走,咱们最好跟它保持一定距离……”

    蔡新当时没太明白“魔法师公会”是个什么概念,而到了欧洲,对这个组织有了相当了解后,才大致明白,也许皇帝是将罗浮山那些炼金术士称呼为“魔法师”,再加上一个“公会”,这么描述自由石匠会倒是很贴切。

    基于皇帝的告诫和自己的认识,蔡新也觉得,这个自由石匠会枝节太多,每个分支有一定的组织性,但分支之间却没太强关联,这使得某些分支搞出什么事来,很容易连累到组织整体。

    相对而言,英华天庙以巡行祭祀会掌握经典的修订权,时时修正各处天庙的行为,却又不经手具体的人事和财务,还有国家在一定程度上进行监管,倒没有这种忧患。

    因此蔡新应对自由石匠会都是这般谨慎保持距离,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共济会阴谋论”,相反,“赛里斯阴谋论”正在发酵。

    罗马公教指控赛里斯的罪行里,就有这样一条:“通过控制异端来阴谋颠覆上帝子民所建的欧罗巴”,而所谓的“异端”,说的就是自由石匠会【2】。

    天庙乃至英华使节真要跟自由石匠会好得穿一条裤子,那就是给罗马教廷煽动民间情绪无谓地提供弹药了,同时也是为欧罗巴无谓地制造针对英华的向心力。

    “对了,安德森总导师,我还另有事想麻烦你,听说因格兰银行正在游说不列颠议员们,要继续提高我们赛里斯的进口关税,以此威胁我们赛里斯的银行接受他们的金融协议。不知道总导师是否愿意居间调停……”

    蔡新话题忽然转到了金融事务上,不仅皮特的笑容有些发僵,安德森也有些意外。

    蔡新接着的话让安德森更为尴尬:“我大略知道,你们自由石匠会里有很多犹太银行家,他们对这事有很大的发言权。”

    安德森赶紧道:“我们自由石匠会仅仅只是个联谊会所,对成员的具体事务没什么干涉力,不能保证办到什么,只是联络的话,这倒是没问题。”

    他带着点歉意地道:“为了扩大我们自由石匠会的影响,吸纳他们这些人也是不得已的。”

    岂止是不得已呢,犹太人对自由石匠会的影响相当大,以至于组织会章里,关于组织起源和信仰描述的部分,都染上了浓浓的犹太经典味。

    这也是历史必然,自由石匠会吸纳了大量欧洲最杰出最活跃的人才,而且大多都是上层人物,作为最精明的商人,最有眼光的投资者(当然这眼光看自己就不准了),瞄上自由石匠会也是必然的。

    安德森之所以话里带着歉意的原因,也就是蔡新要跟自由石匠会保持一定距离的另一个原因:犹太人,具体说是犹太银行家,正横在东西方贸易新形势中,成了英华的绊脚石。

    贸易兴盛,对金融服务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犹太银行家仗着在欧罗巴金融事业中的独特地位,将来到欧洲从事商贸的英华商人当作软柿子捏,以各种手段排挤英华本土金融力量,蔡新刚才说到的事就是其中一例。

    当然,此时犹太人还没有百年后居于金融食物链顶层那种地位,但恰恰是他们握住了底端和中间最活跃那几截。此时他们就像是润滑剂,没有他们,欧罗巴各国刚建立不久的金融体制就运转不灵。借着这种地位,犹太银行家联合起来,以金融乃至政治力量给远道而来的英华金融家们施压,英华人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成为犹太人的下家,要么滚蛋。

    蔡新自然得挺身而出,为自己人讨公道。

    “这不属于我们协议内的事务吧……”

    皮特赶紧作了中立声明,你们自己干架去,不列颠王国坐山观虎斗。

    蔡新看着安德森,意味深长地叹道:“犹太人,真让人头痛啊。”

    里斯本,一个胖子在飞檐跳梁的华式建筑里跳脚道:“走!今天就得大干一场!不把那犹太佬干倒,我就不姓钟!”

    这个年轻胖子相貌端正,眼珠子却滴溜溜地一直滑着,如果时光倒转几十年,就是活脱脱一个钟上位。

    胖子身边一个木讷汉子愣愣地问:“三公子,要不要带枪!?”

    “你傻啊,跟犹太佬的战争得用脑子和嘴皮!刀枪管屁用!”

    钟三日咆哮道,叱喝间颇有乃父钟上位的气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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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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