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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六十一章 月色冷暖,待最后一战

    “奴奴从你身边离开时,那一夜也是这般月色,好亮,好美,奴奴身子痛,心更痛……”

    “朕一直舍不得的,朕无时无刻不念着喜儿,想如现在这样拥着喜儿,抚尽喜儿你每一寸肌肤,用朕的大枪挑尝喜儿你每一瓣花蕊,噢,喜儿,你是那么甜嫩……”

    奉天宫殿深处,那间被严密遮护住的寝殿里,月光自挑梁天顶洒下,映在纱帷环绕的大床上,见两团白花花的肉合作一处,男女的呢喃都蕴着一股力竭后的怠懒。

    那男声一面自称着朕,一面极尽逢迎谄敬之语,而那女声一面抒发着极为满足的呻吟,一面也回以奴颜婢色之语,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在主人怀中咿唔。男女的对话压根对不上调,显得煞是诡异。

    哒哒邦邦的更点声依稀响起,短暂沉默后,女声骤然变得沉冷:“你下去吧……”

    那男声也转恭谨:“是,奴才告退……”

    悉悉簌簌穿衣声后,一人下床,弯腰九十度,一步步向外退去,到了门前,正要转身,却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后才道:“太后,很多人都指着武卫军打出一条路,若是丧了这一军,这人心……”

    此时男人声线才转为正常,竟是新任领侍卫内大臣常保。

    “又是谁心头打鼓,找你拐着弯地跟哀家吹枕头风!?”

    茹喜的声音已又冷又硬,刚才那逢迎婉转的媚音,绝难相信是她发出的。

    “二十四年前,康熙爷加十四,父子上阵,聚兵二三十万,京旗为之一空,那时他手里才多少兵?不足五万!结果如何?”

    “十四年前,老四编练多年的西山大营,数万火器军连一个江西都没打下来!他信手一挥,百万民人百万军,长江一线,大清数十万兵土崩瓦解!”

    “现在,他的精锐红衣都没调回,就靠着几支偏师办下了北伐之事,哀家即便在直隶掀起惊涛骇浪,也难挡锋锐……”

    “那满州五虎,以为靠着打虎儿、鄂伦春那些蛮子,就能跟他的强军一决雌雄,他们哪里是虎,他们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蠢驴!”

    茹喜的话语里既有惧,也有恨,而说到满州五虎时,恨意更炽热三分。

    “这武卫军在辽东另开局面,已有了自己的心气,他们是绝不愿去想满人一族的未来,只想着他们的利,顺着他们的气。他们就没想过,就算能打赢了辽东这股红衣,还有剿灭了准噶尔一国的精锐红衣在路上,而他那一国,还有一亿多正两眼发红的汉人!他们那点人,就算个个变作太祖,能挡住这股大势!?”

    “他们占着面上的大义,哀家不能跟他们硬掰,可哀家也绝不能让他们继续拖着满人一族去送死!”

    “哀家看得再清楚不过,他们这帮人身上附着一个人的怨魂,就是那十四年前,在紫禁城里自尽的疯子弘时!当年若是弘时不死,咱们满人已全成枯骨了!”

    茹喜低沉地说着,听她说到十四年前,常保却已想到了二十四年前,雍正身边另一个常保,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冒出,再不敢出言。

    “武卫军……丧了不可惜,不丧哀家还要坐如针毡,反正军中正牌子满人也不多,大半都是那些东海蛮子。那些人,还有你,担心的也未尝没有道理,没了武卫军,靠从关内退回来的三大营鸦片兵根本顶不了事,可你们都别忘了,哀家还在……”

    茹喜语气转为自信:“哀家在,满人就在,待战事一定,哀家自有手腕,你可把这话传下去。”

    常保跪拜道:“奴才愚昧,谢太后教诲!奴才一定办好太后的交代。”

    待常保消失,茹喜幽幽一叹,空虚感回潮,再难入眠,唤过侍女问:“小主子入寝了么?”

    侍女答说如往常一样,不到三更绝睡不着。

    “可怜的儿啊……”

    茹喜嘀咕着起身,就裹了层纱衣,对侍女道:“引路,没哀家陪着,小主子自是不踏实。”

    不多时,另一间寝殿的床上,道光小皇帝被茹喜搂在怀中,再没半分动弹,可微微眯着的眼角里正溢着恐惧,窗外明亮月光映入,一丝泪光清晰可见。

    紫禁城,煦燕宫交泰殿侧,依然是处寝殿,月光洒入殿内,在地板上映出两个合作一处的身影。

    李肆怀里的人儿身子有些发僵,还微微打着哆嗦,这也正是李肆搂着她在窗前赏月的原因。

    对许五妹来说,接受大叔就是皇帝这桩现实已是艰辛无比,而被大叔,不,皇帝纳为妃子这事,更让她有化身嫦娥之感。欢喜、惶恐、畏惧、忧虑,每一种情绪都能撑炸了她那本极广阔的心胸。

    作为安定北方人心政策的一部分,今天是李肆在紫禁城正式纳她入宫的大日子,繁琐至极的仪礼流程走完,入夜时,皇帝和妃子,大叔和小女孩,这些东西渐渐散去,就只剩下男人和女人这简单至极的关系。

    可就是这一层关系,李肆和许五妹彼此都心有障碍,难以一步跨越,毕竟他们只在十二年前有过惊鸿一遇,此后再无来往,比路人差不了多少。即便许五妹满心仰慕,情思积发,可临到关头,这紧张也无力克服。

    好在李肆也是老手了,以赏月为名,先自然地完成了躯体相倚这一步,而怀里人儿的僵硬和哆嗦,也只是稍许嘴舌和手上功夫的事。

    可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李肆却走神了。之前他的确揣着一分暗喜,能抱得这样一位美貌与仁心兼备的佳人,即便身为君王,都会生出得意之心,何况这还是自己种下的因缘,更是安抚北方人心之举,公私兼备,理所当然。

    将许五妹拥住,感受着娇躯软香盈怀时,雄风已勃然待发,未及履礼,就有些恨**苦短了。

    可此时月色清冷,李肆心神像是脱体而出,冉冉升起,渐渐俯瞰大地,一个念头充斥满心,到解决满人一事时,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不绝满人一族的想法,真的对得起华夏吗?自己是不是太束手束脚,太为后人担忧了?

    “陛下……”

    许五妹正紧张加羞怯地抓着衣襟,想要掩住探入衣中,正在峰峦间游动的龙爪,却不想那爪子竟然停住了,一停就是许久,她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李肆叹道:“这弯月,若是染上血色,就更美了。”

    许五妹抬头望月,想着李肆的描绘,打了个寒噤:“血色的月亮,那不是很恐怖吗?怎会美呢?”

    李肆呵呵轻笑道:“美和恐怖,一定不相容吗?”

    语气转为低沉,李肆道:“知乐,你在磁州拯救黎民苍生的情景,那般美让人恨不能变作飞蛾,只愿投入你怀中,那是仁心之美。而北方人人相杀,如人间炼狱的情景,其间所蕴之力足以毁灭人世间一切良善和美好,那力量让人神魂迷失,又何尝不是一种美,非人的、残暴的美。”

    李肆再唏嘘道:“我也在求美,一种总是不偏不倚,如行天意的美。”

    尽管有些没头没脑,可许五妹还是依稀把握到了什么,柔声道:“边大家谈画时说过,纯粹即是美,陛下说的,想必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李肆微微一怔,又有人抢了台词啊,不过这话用在此时心境上,还真是贴切,没错,上天是不会给他答案的,唯有坚持本心,但求纯粹。

    心念转回,怀中人儿已不再那么僵了,李肆嘿嘿笑着,伸手一抄,将美人儿拦腰横抱,转身向床榻走去,“那么就让我品品,纯粹的知乐,还有多少我不知的美。”

    即便是皓白月光,也掩不住许五妹俏脸上的红霞,她哆嗦着樱唇低吟道:“陛下……”

    李肆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叫大叔!”

    同样的弯月,在不同人眼中有不同色彩,枯帐中是冷月,**中是暖月,而自李肆那皇帝之心中推开的猩红之月,此时却在辽河口处洒喜下令人血脉贲张的光晕。

    河口西处海面上,船帆结成连绵山影,像是拦住了大海的堤坝,马灯更如星辰点点,映亮了河海两岸。无数精赤上身的汉子正轮着大锤,拖着粗绳,呼喝着震天号子,岸头赫然是一座喧嚣热闹至极的大工地。

    岸上一处大帐刚刚搭好,两路人马就自南北而来,会于帐中。

    “韩大帅,你怎么亲自从海城跑过来了?”

    “盘石头,你这是慌不择路么,竟在夜里上岸!是不是耳根子快烧掉了?北京那帮人怕日日都在诅咒你啊!”

    北面而来的正是北伐第七军都统制韩再兴,而南面刚上陆的正是新任第七军副都统制盘石玉,他从南洋而来,本只是趁着领原鹰扬军的第一零四师回内地的功夫,也去北京沾沾复土荣光。可船团至台湾时起了风暴,不得不入港避风,耽搁了半个月,此时正好辽东形势大变,皇帝为补偿他,就委他为韩再兴的助手,领兵入辽东。

    “那帮家伙,能有苗疆降头师一成本事么?什么诅咒,咱都接着!”

    盘石玉先与韩再兴相对举臂行礼,再呵呵笑着双手相握,有力地上下摇着。

    韩盘两人同为中将,论关系,盘石玉还是李肆早年亲随,之前更任南洋都护。可盘石玉对自己身居副手这事却没一分抱怨。毕竟韩再兴年纪大,独领一军的资历老,更是排位最靠前的中将之一,而且辽东方面本就是韩再兴为主。

    除去资历主客问题,英华将领对领军位次问题可不像旧世那般看重,他们各有固定职守,这种大战都是临时凑起序列,只有职务之分,没有贵贱之分。倒不是说没矛盾,陆海军之间,以及陆军南洋西域之间的战略矛盾足以掩盖下面的派系矛盾。

    韩再兴调侃盘石玉,盘石玉也随口回应,他这趟是平白赚来的,当初还跳脚大骂过台湾的风暴,现在则为那场风暴感激涕零。据说皇帝本在犹豫是选总帅部参谋长丁堂瑞为韩再兴副手,还是从回军内地的西域四个师统制里拔起一个,现在却是他捡了这便宜。

    北伐未完,辽东还有一场大战,跟中原河北之地的进军不同,辽东这里将会是硬对硬的较量,总帅部认为韩再兴麾下兵力不足,将总预备队里的一零四师和一零八师调了过来,如果还不够,从西域回来的一零一、一零二、一零五、一零六还在后面。

    西域四师前身是羽林、龙骧两军,盘石玉带着的一零四师前身是鹰扬军右师,一零八师是虎贲军右师,算上韩再兴所领红衣里出自神武军左师的一零九师,英华红衣的老五军汇聚一堂。

    这般阵仗,自是总帅部对满人武卫军骤然崛起的回应,尽管韩再兴和盘石玉都觉得有些反应过度了,可老五军能再相会,一场大战在即,心中兴奋也溢于言表。盘石玉冒险深夜上岸,韩再兴亲自从海城前线跑过来迎接,都是被这股昂扬之气推着。

    韩再兴好奇地打探着北京的消息:“说到那帮家伙……真是没想到啊,佛都督竟然也好那口。”

    佛魔二都督领头,带着文武大臣划拉了不少满人妃嫔,这事已广传一国,加上过千伤残军人也有份,国人是既艳羡又解气,而其他军人更是纯纯的眼冒绿光。

    伤残军人带满人妃嫔宫女回家是当老婆待的,而佛魔都督等人则是当小妾甚至婢女使唤,近水楼台先得月,好的当然都被挑走了。北伐副帅,大功臣谢大将军晚了几天进北京,就只剩一堆歪瓜劣枣可挑,气得他大骂那帮人过河拆桥。

    最让人诧异的是,一向立身很正,除了安雅秀和陇芝兰两位夫人,连妾室都没有的佛都督贾昊,竟然也出手了,一选就是二十多个,连皇帝都吃惊不已,委婉地劝贾昊少用点天竺神油,那可是折寿的东西。

    盘石玉叹道:“佛都督可不是为他挑人,而是为他的部下挑人,去年马拉特人不得力,大败几场,咱们派去指导马拉特人的军官伤残不少。”

    说到伤残,两人沉默,大战将起,尽管满人已是困兽,可战争已步入新世,一场大战下来,打得再轻松,也难免死伤枕籍,他们麾下的儿郎们,又有多少要长眠大地,多少终生伤残呢?

    月光皎洁,两人透过帐口,远望夜幕,一轮弯月高挂苍穹,而下方则是繁星点点,在喧嚣的人潮中闪烁不定。

    韩再兴道:“不管怎样,这都是最后一站了。”

    盘石玉也沉沉点头,最后一战!

第九百六十二章 鞍山战起,火与汗谁背

    鞍山驿堡,隔着鞍山河,骆驼山的起伏山头清晰入目。【1】

    武卫军副都统,前翼总统阿桂立在鞍山驿堡西南角楼,举着望远镜,正与一众军将观望南面敌情。

    他脚下这座寨堡原为辽时所建,明时再建为砖城,明清辽东争战时废弃,满清入关,这里也因失去了军事价值被再度废弃。

    可从圣道二十年开始,作为满人后路计划的一部分,盛京将军衙门重建鞍山驿堡,与辽阳、海城、牛庄城、耀州城、田庄台【2】形成层层拒阻的堡垒线。满清朝廷即便再麻木,对此时代的军事战略变化也有所感觉,英华凭借强大的海上力量,极有可能避开辽西走廊一线,直接从田庄台登陆,由这条线直逼盛京,毕竟这条线最短最直。

    英华北伐,韩再兴领第七军入辽东证实了这一点,田庄台、耀州城、牛庄城、海城被相继击破,以鞍山驿堡为核心的鞍山防线就成为辽阳城最后一道屏障,而辽阳北去百里就是盛京。

    守盛京就必须守辽阳,守辽阳必须守鞍山,这已是阿桂等人所领武卫军的共识,鞍山东有千山,西有哈喇河,北有沙河,南有鞍山河,两河之间还有玉佛山等山峦,最宜阻击大军。

    他们满州五虎不止有一腔血勇,在军事上也足够冷静,清楚英华红衣非正面硬撼之敌,必须用足天时地利。

    “这是最后一战了,我们的目标是打出个和局,打出若干年安宁……”

    阿桂在五虎将里不仅最年轻,还最冷静,听部下正热议着要怎么把红衣杀得血流成河,他淡淡地泼了众人一瓢冷水。

    这话跟太后的腔调如出一辙,有部下忍不住问:“大人,难道你也认同太后的三十八条!?”

    茹喜通过阿桂的父亲阿克敦交给圣道皇帝的议和条款已广传满人一族,武卫军之所以能聚起血战之气,也正是这些条款所描绘的前景太过恐怖,他们宁死也不愿接受,即便太后解释说这只是缓兵之计,他们也吞不下这口气。

    现在阿桂也在谈“和局”,显然不看好后势,部下自然隐隐将他划入了“太后党”。

    更有部下愤懑道:“鄂大人遇害,太后绝脱不了干系!我看那传言就是真的!”

    鄂尔泰遭“暴民”杀害,这事颇有些伤武卫军士气,若不是太后全力支持武卫军,这几万人马怕还真要反了。即便如此,就如此人所说那般,大家都认为太后至少纵容了此事,连带另一桩传言也越来越在满人心中扇起股股寒风。

    这传言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二十多年来起起落落,由来已久,归结为一句话:“太后是圣道皇帝置入满人族内的奸细”,当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道光小皇帝永琪嘴里的“太后已经蛮毒攻心,成了傀儡妖魔”就是其中一例。

    阿桂怒斥道:“鄂大人之前狠治汉军绿旗人,死硬分子趁鄂大人失势时下毒手,此事再明白不过!太后正下令严查到底,尔等怎能凭空臆测!?再胡言乱语乱军心,当我不敢行军法么!?”

    连山关一战,阿桂立起了颇高威望,鄂尔泰一去,隐成武卫军新的领袖,他这一发怒,部下们赶紧收拾杂念,打千应嗻。

    压下了异论,阿桂自己心中却在翻腾不定,鄂尔泰多半真是被太后杀的,太后放手让武卫军一战,怕也是将武卫军当作必须清除的异己,以及与英华议和的牺牲品。

    这自不是阿桂所愿,他对太后也是满腔怨恨,可他不得不承认,没了太后,不说传闻中在英华养老的雍正、乾隆两帝,以及刚投奔英华的嘉庆废帝,英华只需用足恂亲王,就能让满人的投降派和死硬派斗个你死我活,所以,保太后,就真是保满人。

    而眼下之势,死硬派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以自己的力量逼迫英华让步,也逼迫太后承认满人还有自立之力。

    对阿桂来说,眼前这一战,就是最后一战。

    正心绪翻滚,就听部下惊声道:“红衣!”

    众人纷纷举起望远镜打量南面,寨堡两里外就是鞍山河,河宽四五十丈,零星红衣身影出现在河岸对面。

    “终于来了,好慢……”

    那赤红身影的压力太大,让众人瞬间就放轻了呼吸,甚至还有人这般故示豪迈。

    这话本义倒是没错,今天是八月六日,自圣道皇帝下了《辽东兵事诏》,要尽复辽东之土起,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了,海城距鞍山驿堡不到五十里,一马平川,红衣一直没露面。

    “韩再兴是在聚兵磨刀……”

    阿桂脸色也颇为沉重,他并没有对部下细说,当初探子潜往田庄台查探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一座宏大的港口和城镇替代了原本的小渔村,蒸汽机轰鸣震天,黑烟凝结成云,来往如潮的军民难以计数,海面上船帆遮天蔽日。

    英华竟是将军民两事都一并办了,生生新建了一座海港,在圣道皇帝,乃至英华一国看来,辽东的未来绝无意外。

    “红衣不敢过河,哈,他们也忌惮咱们武卫军!”

    见那零星红衣就在河对岸徘徊,毫无过河之意,部将们心气渐扬。

    接着他们眼前就是一黑,其实只是一件东西,只是太过意外,猛然吸聚了所有人的视线,才隐生光线大暗的错觉。

    “那是……飞天眼……”

    看着一具硕大气球在河对岸冉冉升起,阿桂眼瞳紧缩,嘴里略略发苦。这东西大家听说过,高起硖石关之败,就是被这东西看破了伏兵。

    部将们个个头皮发麻,他们捏着望远镜,自以为将对方行至看得一清二楚,可对方升起这么一具飞天眼,整个鞍山驿堡的动向就纤毫毕现。

    阿桂面上异常镇定,吩咐部下去安定军心,有部将建议道:“来的定只是小股红衣,我们应该过河冲击,夺了他们的飞天眼!”

    阿桂也动心了,再看看河面,摇头道:“过河要费不少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南面鞍山河宽四五十丈,又正是夏日,只是运几百人过河都不轻松,何况为防御计,从辽阳到鞍山的所有舟船都拖上了岸,这个打算也只能放弃掉。

    再转念一想,这河碍着自己,也碍着红衣,众人又释然了。

    鞍山驿堡守将,武卫军前翼甲标统领索尔讷拱手道:“有河,有堡,有人,还有炮,鞍山驿堡固若金汤!红衣既已来,就请大人回骆驼山主持大局吧!”

    整个鞍山防线分为两道,一道是骆驼山和鞍山驿堡,两点分立近于“Z”字拐的鞍山河两岸,由阿桂的前翼部分人马驻守,一道依托沙河和玉佛山,汇聚了武卫军四万精锐和近三万朝鲜兵。

    鞍山驿堡这里驻有一千兵和十多门大将军炮,还有两千兵和若干火炮置于骆驼山,背靠鞍山河,二者呈呼应之势。说是防线,其实就是分作两处的坚固据点。

    阿桂没自大到靠自己麾下少数人马就想挡住整股红衣大潮,只希望这道防线能守得够久,打乱红衣节奏,待红衣进到第二道防线时,必有可乘之机。

    什么是可乘之机呢,就是跟红衣拼出火来,兵法云久滞猛泄,其势难抑,这不仅是说敌人难挡,自己也难控制。

    索尔讷的信心也感染了阿桂,但他摆手道:“红衣自诩强力,能走直的绝不走弯的,他们该不会费力去仰攻骆驼山,而是只攻这里。骆驼山的用处在于凭高慑制,让红衣只能从南面和东南攻打这里,主战场在这里,我再看看……”

    “看”字刚落下,就听西面骆驼山方向炮声轰鸣,众人大惊,才说红衣不会攻骆驼山的阿桂更是脸色一白。

    仔细分辨,除了武卫军自己的炮声外,还杂着更为清亮的炮声,这明显是红衣的火炮,众人迷惑不解,南面只出现了红衣哨探,西面怎么就有红衣的火炮了?难道红衣大队是抄小路从西面过来的?

    再听这炮声,间歇后再响起时,竟然越来越近,众人更是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形?

    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阿桂的脸色骤然再白一层,已如纸色。

    不多时,一股黑烟冉冉入目,接着一个怪异莫名的家伙从河拐处露面,自北而南,绕过骆驼山营地,在阿桂并部将的惊骇目光中,渐渐驶近鞍山驿堡。

    “船!”

    “没桨?没撸?没帆!?”

    “是蒸汽船!可它的车轮呢!?”

    部将们惊呼出口,阿桂没出声,一颗心却已向深渊坠去。

    该死,怎么忘了水路!?

    阿桂恨不能拔刀抡上自己脑袋,早该想到的!

    从田庄台到辽阳可不止陆上一条路,秦汉乃至唐时,辽河都可行大船,直通盛京的浑河也能容千石大船航行,三国时司马懿更直接率水军自辽河口入襄平城(辽阳),灭了盘踞辽东的公孙渊。

    这毕竟是千年往事,而且还是辽河浑河这样的大河,司马懿也是趁着大雨月余,辽河暴涨才能直入辽阳。现在的水位远不能与古时相比,沙河、鞍山河更不如辽河浑河深阔,但轻便舟船直驱辽阳却还是可能的!就算运不了大军,运一支偏师,也足以让他们原本设定的辽阳防线土崩瓦解。

    阿桂等人不是没考虑过水路问题,不然也不会尽收舟船,而且哨探从未报说英华在大造舟船,加上红衣陆战之力太强,这个可能性就没留在脑子里。

    现在看来,红衣来这么慢,不止是在磨刀,还在运船,蒸汽船!

    河上那艘船越驶越近,近得甲板上的高耸船楼,船楼上飘扬的红底白龙旗都清晰可见,而船楼前后各一的带盾火炮更震慑人心,炮口正急速从骆驼山方向转过来,直指寨堡。

    “开炮!开炮!”

    “打沉它!”

    部将们惊恐地低喊着,原来是装了刺蜂炮的炮船!

    咚咚炮声不绝,不等军令传过去,西北面堡墙上的火炮就已自行开火了,堡墙上都是佛朗机一类的小炮,河面水柱四起,对那艘正在疾进的炮船毫无影响。

    嗵嗵……清亮炮音再起,之前引发骆驼山炮击的罪魁果然是这艘炮船,这颇为不同的炮音刚入阿桂等人耳中,眼前同时也轰然绽起两道冲天烟尘,西面堡墙喷出大片碎砖乱石,淅淅沥沥如雨点洒下。

    包括阿桂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扑在了地面,那一瞬间,除了半空飞舞的死人,整个鞍山驿堡再无站立着的活人。

    两门炮,仅仅只有两门炮的一艘小炮船,就让鞍山驿堡沉默了。

    炮船吐着黑烟,尾巴后拖着洁白尾浪,趾高气扬地自鞍山驿堡前掠过,带盾炮台摇摆不定,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示威。

    “开炮!大将军炮,轰它!”

    一片惊恐中,阿桂的呼喝响起,顿时让寨堡中的官兵振作起来,咱们也是有大炮的!

    寨堡中心炮台上,数门十二斤大将军炮咆哮出声,拜材质和工艺进步所赐,尤其是通过非正式渠道向外扩散的英华火炮制造技术,武卫军的火炮也勉强能作到三千斤炮重发射十二斤炮弹,同时也有了简单的射表体系,射击精度提高了许多。

    两里外的河面上,硕大水柱不断升腾,炮船终于觉出了威胁,不仅在加速,还击的炮火也更猛烈,南面堡墙也不断喷发出道道烟柱,阿桂等人被兵丁严严护在角楼下死角处,感受着空气和地面的不绝震颤,都道战争已非往世那般,靠个人血勇就能左右。

    不知对轰了多久,堡中忽然响起欢呼声。

    “打中了!”

    “搁浅了!”

    阿桂等人爬上创痍满目的角楼,看到东南远处河面上,那炮船不知是搁浅还是中炮了,就呆呆停在河面上,一动不动,尾巴上那门炮也再没动静,船上兵丁乱作一团,高耸的烟囱也没了黑烟。

    “轰烂它!”

    部将们士气大振,堡中炮台发炮也更卖力了,当那艘停在三四里外的炮船为落水狗般痛打。

    正打得热闹,空中忽然响起了嘶嘶鸣声,接着一发发炮弹似从天降,不断轰落在堡中,不仅堡墙如纸糊般碎裂,堡中炮台更不断崩裂,一门火炮被一发炮弹砸得原地跳起,悬空解体,崩飞而出的部件残片几乎将炮台上的活人一扫而尽。

    “炮,哪里来的炮!?”

    之前还只是惊,现在则是乱,鞍山驿堡沸腾了。

    “那边!又一艘船!”

    “不止一艘,南蛮哪来这么多蒸汽船啊!”

    这炮击来得太猛烈太集中,又混在堡内炮击声里,众人根本分辨不清来处,有人看到西北河面上又出现一艘蒸汽炮船,尖声喊叫着。接着有人看到不止一股黑烟,以更高更锐的呼号纠正。

    “笨蛋,是南面!”

    阿桂亲眼看到一发浑圆的实心炮弹自南面而来,擦着女墙而过,像是打水漂一般,微微跳起,砸过堡中炮台,贯穿到北面堡墙,一路至少撕裂了十来个人体,撞碎了两门火炮,在堡墙上开出了两个大口子。

    这是二十斤,不,三十斤炮才可能有的威力……阿桂正要举起望远镜,观察南面河对岸的情况,可一幕场景透过狂乱烟尘清晰入目,让他呆在当场,连呼吸都停住了。

    红衣,如潮红衣在河对岸铺开,推出无数小炮,严严遮住河面两岸。数十辆怪异的大车靠在河边,直接将一条条舟船倾入河中,舟船之间有绳索相连,桨手划动头舟,将这连舟带向对岸。还有大车正不停卸下如百叶窗式的木板,正待连舟到岸后,把这些木板铺上连舟,就成了一座浮桥。

    来了,红衣不仅来了,一来就是全力而出……再看骆驼山方向,阿桂醒过神来,苦涩之意流转全身,这道防线,别说让红衣拼出火来,恐怕连汗都拼不出来,当然,他此时已一身是汗。

    炮火肆虐,鞍山驿堡不久就陷于浓浓烟尘中,鞍山河南岸两里处,三四十丈高处的热气球上,嘹望哨举着高倍望远镜,即便穷尽目力,也看不清楚堡中情形,无奈地转向河中,查看那艘因蒸汽机故障而停了下来,成了活靶子的炮船。

    正渐渐成型的浮桥西侧,两艘炮船放慢了速度,在河拐处不停轰击骆驼山的武卫军火炮阵地,而在热气球下方,十多门三十斤炮一字排开,炮响不绝,将一发发炮弹送入已经沸腾的鞍山驿堡。

    炮兵阵地后方,火红人潮拉出长龙,向南伸展,绵延数十里,无数大车载着火炮、桥梁构件和各类物资,与人潮相伴北行。

    长龙之侧的一处山坡上,盘石玉在马上悠悠道:“我真想知道,那满州五虎等来咱们这样一支大军时,会想些什么。”

    身旁第一百零九师统制张震南道:“用我的爵金打赌,他们除了吃灰,再没功夫想什么。”

第九百六十三章 天刑无情,武卫军不赦

    黎明时分,鞍山河南岸帐篷海里的点点灯火熄灭,李京泽从绘着白色青雀标志的帐篷中走出,将脑袋直接泡进帐门木台上的搪瓷盆里,再哗啦拔起一片水花,舒爽地甩着脑袋,原本沉在脸上的疲累似乎一洗而空。

    “一零九师天刑社——北岸报道!”

    帐篷群间阔道上,一个黑臂套红衣策马而来,吹着滴滴答答的小号,帐篷海里这声呼喝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帮鞑子倒是死硬,可还没到辽阳呢,怎么就要天刑社上了?”

    “是不是天刑社的大导师们要抢功劳啊?”

    睡眼惺忪的红衣们钻出帐篷,一边洗漱一边唠叨着。

    “天刑社集结可不只是为了打仗……”

    李京泽对面露紧张之色的助手摇头道,昨夜他通宵手术,最大一波伤兵潮已经过了,北面鞍山驿堡的炮声也在凌晨时消沉,就只有骆驼山方向还有间隙炮声,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救了一晚上的人,现在该去杀人了。”

    李京泽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左臂上的青色臂套,上面绣着一个弯弯曲曲的白色图案,像是古文“水”字,又像是竖着且扭曲的坎卦,这是英华医护人员的简符,他正是第一零九师三四三营的校尉医官【1】。

    替代医护臂套的是一幅铁灰色臂套,上绣太极双鱼图,上白下黑,中间那道“S”血纹猩红醒目,正是已有近三十年历史的天刑社标志。

    “走吧!”

    招呼着也换上天刑社臂套的助手,扛上火枪,两人上了阔道。一辆炮车正向北行,李京泽与学徒伸手,车上炮手一把就将他们拉上了炮车。

    “是要……”

    助手臂套上的太极图里没有血纹,显示他同时也是李京泽的天刑社学徒。

    “嗯,这事只有我们能干,也只能由我们干。”

    李京泽一边检查自己的圣道四年式老枪,一边沉沉说着。学徒吞了口唾沫,他握着的是圣道二十年式线膛枪,比四年式滑膛枪轻了许多,现在却感觉沉重无比。

    将学徒的紧张看在眼里,李京泽微微一笑,又想起了自己的导师。十四年前,自己还是平虏军四十师辖下一个小小医工,刚刚加入天刑社,在江西庐陵与清军西山大营精锐相持。清兵用火药炸塌城墙,突入城中,红衣反攻,将清兵生生打了出去,领头的六十五名天刑社成员尽数战殁,其中就有他的导师。

    如果是上阵的话,他绝不会带上学徒,当然,以他的医官身份,天刑社死光了也不会让他上阵冲杀,而天刑社在战场上集结,除了打仗外,还有另一桩职责,这桩职责恰好也是天刑社成员从学徒转为正式成员必须要过的一道门槛。

    悠悠思绪被炮车的颠簸打断,此时他们已上了河上浮桥,跟其他浮桥不同,这道浮桥的中心托梁是一艘炮船,船身中间的高耸船楼已经拆了,桥板贯穿而过。

    李京泽这辆二十斤炮车由四匹马拉着,小心翼翼踏上炮船,就见一帮人正在拆卸船上的蒸汽机。一个年轻的海军外郎将在旁督导,嘴里还骂骂咧咧,依稀听到“狗鞑子”之类的话语。

    “那是郑明乡,韩大帅专门从大洋舰队要来的炮船队都归他管。”

    “才开打呢,就在这小阴沟里翻了一条,换我也要肉痛啊。”

    “一条也不过万把两银子,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看这郑郎将是因为鞑子用乱船堵了沙河,炮船队没办法掺和决战才恼的。”

    “郑郎将可是太子好友,多半是替太子来打这一仗的,结果还没到辽阳就歇火了,换了我,哪止骂人,我恨不得拆了船上的炮,架到前方去轰鞑子。”

    “这刺蜂炮真是不一般,听说就是靠着三艘炮船的刺蜂炮,在鞑子堡墙上开了无数口子,咱们陆军的炮才能轻而易举推平了堡墙,夜里步兵就进了堡里。”

    车上的炮兵们嘀嘀咕咕议论着,再听到那郑明乡一声咆哮:“机器拆了就拆炮!这一战咱们海军的份绝不能丢下!”

    李京泽随口道:“如果不是太子要守国见政,怕他也要来这里参战。”

    学徒感慨道:“太子文韬武略,从小兵作起,听说为了娶民间姑娘,还执意不设正妃,要学陛下奉道为后,真是像极了陛下,咱们英华有陛下和太子,定是百年昌盛啊!”

    李京泽失笑摇头,学徒所知也都是民间传言,太子是黄埔武学出身,怎么叫从小兵作起?他中意的辛姑娘,也是香港教谕之女,算不得十足的民间姑娘,至于桩桩事学陛下,也未必就是好事。而光靠陛下和太子,怕也指望不了百年。

    再想到自己,李京泽却觉自己跟学徒的心境也没什么差别。十四年前,他不过是江西贫寒子弟,世代虽是游方郎中,却只是不愿舍弃祖业,就靠着家中十来亩山间旱田过活。当年他应征入红衣当医工,也只是为了一月四两五钱的薪饷。

    跟随红衣南征北战,他也一步步晋升到校尉医官,娶妻生子,家业已成,只是舍不得军中袍泽,还有天刑社的职责,依旧一直呆在军队里。

    这些年家乡的变化,乃至他所见的民间变化,日新月异,让他时时生起自豪之感,妻儿不愿总是随军漂泊,乡人请他回去入乡县院事,他都以“值得”二字回应。希望这时势能永远不回头,日子能越来越好过的念头,他绝不输于自己的学徒。

    感怀埋在心中,李京泽如往常一样教导着学徒:“陛下说过,这个国家是君民相约之国,日子过得好不好,不能光指望皇帝,还得靠咱们自己。”

    学徒兴奋地点头道:“那么打完辽东,灭了鞑子,天下人就能埋头挣自己的好日子了!咱们的苦累和牺牲也值了啊!”

    李京泽为学徒的单纯笑了,有这样的本心,才有资格入天刑社,而天刑社的教导,不是把他们变作非人之人,而是让他们在知理晓志,为常人所不能为时,还能守住这样的本心。

    鞍山河北岸也已是一片帐篷海,就空着鞍山驿堡那一片残垣断壁,李京泽与学徒下了炮车,谢过炮兵兄弟,步入鞍山驿堡外用醒目标志圈出来的集结地。

    天光大亮时,三百来位天刑社成员已聚在此处,这是一零九师后方部队的所有天刑社成员,导师们有医官,有基层指挥官和参谋,而师中总导师则是总士长,一位将近六十岁,出身青田司卫的老兵。

    根据圣道二十年新军制,天刑社成员不再担当营以上军事主官职务,但每个师的总士长、军司马(军法官)和圣武天庙总祭三职中,总会有一人是天刑社的资深导师。

    天刑社与圣武会并立,深植于英华军中已近三十年,圣武会作为一个凝聚武人荣耀之心的组织,更多起着联谊互助,推动英华军人回归崇武之气的作用,而天刑社作为圣武会的上一级组织,其存在就让一般人难以理解了。

    朝堂也曾议过天刑社,认为圣武会已足以正军心,天刑社像是多余之物。但这一言论刚出头,就被皇帝打压下去。文官们大多认为皇帝是想在圣武会之上再加一层保险,以确保对军队的绝对控制,可他们却不知道,在圣道二十年改制后,天刑社已越来越接近于一个松散的自治组织,而不是以前由皇帝亲自掌握到每一位资深导师的严密团体。从某种角度看,这个过程与当初天主教化为天庙如出一辙。

    天刑社附着于圣武天庙展开活动,许多圣武天庙的祭祀都是天刑社成员,天刑社的导师会定期组织的天刑论道,以及各级天刑社学徒、导师选拔,资格认定乃至撤销等事务就是全部组织活动。由这些活动包裹着的,其实只是一个思考,以天人三伦等天道思想为根脉展开的思考:“为何而战?”

    凭借在这个思考上的深入,天刑社成员将自己置于“武人之士”的身份,为此他们得享更多荣耀,他们是军心根骨,同时他们也承担起了更多责任。披坚执锐,冲锋在前是其中之一,消解军心之惑,警惕军心之乱是其中之一,而更多寻常军人难以承担的任务,也是他们当仁不让的份内事。

    “整队——!”

    “前进——!”

    总士长的苍老呼喝声起,三百多人扛枪在肩,踏步进入鞍山驿堡内。

    堡中满是残缺屋舍、零碎墙垣,夜中攻入城中的红衣三三两两,或躺或卧,正在歇息,看他们人人血污满面,不少掷弹兵连头盔胸甲都没摘下就在地上呼呼大睡,夜里的混战定是相当惨烈。

    李京泽亲手医治了一晚上的伤员,鞍山驿堡的战况他很清楚,他经手的数十伤者大多是近距离遭了冷兵器捅砍,可知即便红衣入堡后,抵抗依旧十分顽强,清兵这支武卫军的斗志格外昂扬。

    瞅见这支部队入城,人人臂套天刑社标志,堡中的红衣们纷纷聚了起来,眼中都是尊敬之色,还有人鼓掌道:“狗鞑子这下遭报应了!”

    欢呼鼓掌声渐渐热烈,再瞅见一队队衣衫褴褛,脑袋上拖着小辫子的俘虏被牵了出来,李京泽的预料成为现实,他们这队天刑社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杀俘。

    以索尔讷为首的四百多人,个个身上带伤,双手倒缚,蹒跚而出。被牵出来时还一副绝不低头的桀骜模样,李京泽以专业眼光扫视一圈,确定俘虏最初不止这些人,这些人全都只是轻伤,重伤的该是当场就被处置了。

    顺手杀一个俘虏,与集中处决大批俘虏是两回事,前者就当是战斗的延续,后者才是真正的杀俘。魔都督吴崖在南洋杀出个痛快后,为约束军纪,总帅部在这方面就有了严厉规定,擅自杀俘,军法不容。即便要杀俘,也不能由一般官兵执行,在西域时是由日本刀手行刑,在这辽东,因是国恨族仇,就由天刑社来充当刽子手。

    “来啊!痛快点!二十年后,你索尔讷爷爷又是一条好汉!”

    见到一大群目光沉厉,臂套上绣着血纹黑白太极图的红衣,索尔讷也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历,扯足嗓子呼号道。

    “李校尉,第一批,你来行祭……”

    没人理会索尔讷,总士长点了李京泽的名。

    这是李京泽的另一重身份:圣武天庙祭祀,原本天刑社导师也多会担当这个职务。

    “人人皆有一死,死后魂魄归天,享得永世宁静,功罪自有上天论定,世间纷扰,止于棺前。尔等无虑无忧,解脱红尘,来处来,去处去……”

    李京泽取过一根木杖,上面挂着一串纷飞根结,根结下是一个铃铛。他口念祭词,走过这一排将被行刑的满人,每过一人,杖头就朝对方点一下,叮当声连响不断。

    这祭词不仅让索尔讷等人一愣,一边红衣也都不满了。

    “祭祀,他们可是鞑子!他们没资格受这悼亡祭词!”

    “校尉,你是不是搞错了!?”

    这祭词太熟悉了,战场上,袍泽伤重不治时,战后集体告祭死难者时,圣武天庙的祭祀都会念这样的祭词。

    “闭嘴!这是天庙祭祀在行祭!死前人人平等,告祭的是生灵之灭,跟他们到底是谁毫无关系!”

    总士长严厉地呵斥着,那些红衣凛然闭嘴。

    原本索尔讷等人还面露惶恐之色,以为这是南蛮的什么“缚魂妖法”,可听红衣自己起了争执,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再品这祭词,索尔讷哈哈大笑道:“值了!老子这辈子值了!杀过无数汉人,奸过无数汉女,更不知多少汉人跪拜过老子,口称主子,现在要死了,还有人把老子当爷爷似的祭告,老天爷让老子生为满人,就是压在你们这帮没骨头的汉人……不!汉狗身上享福的,便是死了,也不枉来这一趟!”

    其他满人俘虏也都豪气顿生,纷纷叫着纵死也值了,个个昂首挺胸,像足了刑场赴难的烈士。

    红衣们气得肺都快炸了,有不少人都举起了枪,却听总士长喝道:“豺狼恶犬吃人肉喝人血,不是更值?犯得着跟这帮狼犬之辈计较!?”

    这老红衣扯高了嗓门喊道:“让你们这帮鞑子死个明白,今日为什么是我们天刑社来行刑!?武卫军先害盛京周边民人十数万,再屠吉林城,死难者皆我华夏同胞,你们人人身沾我英华血债,罪不容赦!”

    “百年前,满人入中原之罪正待清算,那毕竟是百年旧事,我英华奉天人之伦,不处绝族之刑,今日你们武卫军之罪,却是现世行、现世报!”

    老红衣凛然道:“陛下有令,武卫军官兵,得之者杀,不留俘虏!”

    索尔讷愣住,其他满人也心神恍惚,本以为杀他们不过是红衣泄愤之举,却没想到,眼下不是杀俘,而是行刑,绝武卫军之刑。之前本是交战双方的意气之争,现在却像是官差处决囚犯,这氛围一变,豪情顿时一遏。

    “你们自认死得值,我们觉得杀得值!谁更值,你们自可下到黄泉去问阎王爷!”

    老红衣再这般低喝,满人们大口大口喘气,想再喝骂一通,找回点颜面,却怎么也提不起心气。

第九百六十四章 为何而战,华夷再新辩

    李京泽也开口了:“片刻后,你们就不再是你们,而只是躺在地上的尸体,它们再没呼吸,再不能言语,更摆不出什么豪情气概。在这气候下,三五日就会烂成一堆臭肉,上面爬满蛆虫。”

    “我们当然不会曝尸于野,我们会掘深坑,将尸体埋作一堆,用生石灰烧作一团,分不出谁是谁,千百年后,化作黄土一堆,再肥了大地。”

    “我告祭的不是你们,而是这些尸体,它们的归宿与所有人都一样,人人皆有一死,这不仅是在说死本身,还在说死后之事。”

    淡淡言语,却如寒风一般冲刷着索尔讷和其他满人的心胸,这个红衣轻描淡写间,就将他们极力振作,不愿也不敢去想的后事摆在了眼前,原本所持的那点豪迈之心,面对世间最沉重之事,也再凝结不起。

    “你们尽可喊,尽可叫,尽可让自己显得从容不惧,可就如这死是人人皆有一般,我既身为天庙祭祀,也会施下怜悯,这是上天于人的,这是我们身而为人该有之心。”

    李京泽话语依旧平静,末了再抖动长杖,铃铛脆响,根结摇曳,索尔讷等人心中越来越凉,越来越空,这感觉太过难受,逼得索尔讷高声道:“要杀就杀,啰嗦什么!?”

    别看两眼瞪得铜铃一般,牙咬得格格作响,当十步外一排火枪平举,对准了自己时,所有满人,包括索尔讷在内,都闭上了眼睛,还有人呜咽出声。

    “武卫军前翼甲标,索尔讷,验明正身!”

    “武卫军前翼甲标……”

    一排二十人,个个被呼到名字,点验完毕后,总士长一声冷下,排枪轰鸣,二十人或仰面而倒,或迎面仆下,或跪坐在地,尽皆失去声息。

    “刺刀——!”

    这还没完,一枪一刀是老规矩,总士长一声冷下,头排行刑的天刑社成员踏步上前,仆倒的一脚挑正,跪坐的一脚踩躺,也不辨生死,刺刀稳稳下插,直直捅入心窝。

    此时出了点小意外,一个天刑社成员一刀捅下后,不仅使劲将刺刀转了几圈,将心脏绞得粉碎,还狠狠一口唾沫啐在死者脸上。

    “谁的学徒,领走,师徒都记大过一次!”

    总士长当场发落,再扫视其他天刑社成员:“天刑社是代天行刑,杀人不能带任何私心!为什么要让我们来处刑?因为这不是私仇!武卫军跟我们不仅有国仇,还犯了上天不容之罪!我们天刑社不是找他们报仇,而是代天行刑!任何私心掺杂进去,都会让这处刑变了味道!”

    他深沉地道:“天刑社破城开路,射杀拦路妇孺时,我们心中落泪,手里却不会有半分停歇,我们清楚,这是在行天刑,怜悯之心不能阻碍我们!同样,当我们处决人犯时,也不该因憎恨而行亵辱之事,让仇恨扭曲了我们行刑本义!”

    不仅那个泄愤的天刑社成员低头悔悟,其他人也都凛然受教。

    接着是李京泽执行最后一道手续,确认每个人是真死透了,这一步看似多余,可这是行刑,不是战场厮杀,每个人都要填尸格。

    一具具尸体检视过去,索尔讷自是死透了,眼睛还直直睁着,一副死不瞑目之状,另一人则让李京泽一愣。

    没死,枪弹打在肩头,刺刀捅穿肺部,这人嘴里喷着血沫,两眼散光,身体微微抽搐,手指还在拨抓着地面。

    看了看行刑者,果然是自己那年轻学徒,李京泽无奈地道:“再补一刀。”

    学徒脸色发青地道:“这……这是个小孩……”

    也不算小孩,但怎么都不能算成人,十三四岁,脸颊上的淡淡绒毛还未脱去,多半是索尔讷的子侄。武卫军不仅搜刮了盛京可用的新满州部族,那些死硬派满人也是倾族而出,对他们来说,能不能上战场的界限,就只在能不能扛起火枪了。

    李京泽道:“如果你不想呆在天刑社里,就不必补这一刀,以后也不必再叫我师傅了。”

    学徒一副闯了祸却无力纠正的懊丧模样,哆嗦着道:“师傅,进天刑社就不能当人了吗?杀这种年纪,已经手无寸铁的小孩,不是人能做的啊。”

    “他是武卫军的,军令说得很清楚了,你是要置疑军令!?”

    “我、我只是不明白,咱们天刑社代天行刑,可信奉的又是天人之伦,天人之伦说的不就是仁吗?杀人的自有凶手,陛下不绝满人一族不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要对武卫军赶尽杀绝?里面肯定会有很多像是这少年一样的人!”

    “不明白可以接着想,现在,再捅一刀!”

    极短的时间里,导师学徒有这么一番对话,本职是医士的学徒屈服了,提起火枪,刺刀对准那少年的胸口,再闭眼咬牙,狠狠向下一压。

    “执行军令时心有杂念,不合格,下一轮继续。”

    李京泽沉着脸道,学徒惨白着脸应是。

    第一批人处置下来,索尔讷等人变作一具具尸体,确认死透后被推入深坑,其他满人俘虏一个个脸色煞白,再没力气维持什么尊严。第二批人被拖到堡墙下,面对一排排天刑社红衣时,不少人瘫软在地,痛哭流涕,甚至还有人如鸡啄米般叩头不止,只求能活下来。

    “一死而已,摆这熊样干什么!?还真被汉人哄住了?当咱们满人犯了什么滔天罪行似的……”

    一人出声叱喝,满场皆惊,竟是一个女人!

    出声者昂首挺胸,露出一张说不上漂亮,只是线条稍稍柔和的年轻面孔,胸脯也没什么明显曲线,不注意看,就只当是个假小子。

    “什么上天不容之罪?你们汉人强时不也杀人夺地,淫人妻女?当年我们太祖也有七大恨!轮到我们满人强时,不过是做同样的事。这人世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就像草原上狼与牛羊……”

    这女子恨声道:“弱肉强食,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她甩开乱发,只是寻常姿容,在这气魄下似乎也闪起摄人丽色。

    “你们汉人就是这般厚颜无耻,都是一样的事,你们非要说得义正言辞,好像比我们满人高贵优越一等,虚伪!?”

    咬牙切齿间的恨意让人头皮发麻,而她的讨伐言辞也更为犀利。

    “这民妇是怎么冒出来的?”

    “不是民妇,是武卫军的,还是个佐领。”

    “武卫军……还用女人上阵!?”

    “不止她一个,俘虏里还有十来个壮妇,都是替家里男人入武卫军的,老总你也知道,还有敢战之心的满人太少,女人也用上了。

    总士长与营指挥低声对话,一边李京泽听得清清楚楚。

    营指挥有些犹豫:“这女人很坏咱们士气,就这么杀了太便宜她,是不是报给统制,让他定夺?”

    总士长摇头:“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在我们眼里,没有什么男女老弱之分,这事交给我们吧。”

    老头转头看向听得正起劲的李京泽,咧嘴笑道:“李大夫,交给你了。”

    李京泽暗骂一声老混蛋,可转头再看,那叶赫那拉氏如烈女般散发出强大气场,满人俘虏们开始振作,周围众多红衣都有些心气低沉,天刑社的导师们大多面无表情,一个个学徒却在动摇,有不忍的,有迷惑的,而自己的学徒更是一脸茫然。

    这可不行……

    李京泽挺身而出,扫视天刑社众人,朗声道:“你们都忘了入天刑社时,导师们所作的教导?你们莫非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战!?”

    他指着叶赫那拉氏道:“我们是如她所说那般,只为杀人越货,淫人妻女而战?我们英华武人,只为弱肉强食而战!?只为不甘为奴,要翻身作主,再压他人为奴而战!?”

    不仅天刑社成员,所有红衣都下意识地呼喝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而战?”

    李京泽问,此时他眼里已无叶赫那拉氏,已无满人俘虏,只有红衣,还有那些心志正处于混沌中的学徒。十四年前,他的导师把这些道理掰碎了,跟一件件事混在一起,让他明白通透。现在,该轮到他道出体悟,让大家都端正本心了。

    “天人之伦,就是一个仁字,我们是为仁而战!”

    “这个仁是什么?是孔夫子的仁?不是,是上古先贤诸圣,是孔孟老庄、墨翟杨朱等等所有人都求的仁,是让我们可以人人自利,却又不相害的仁。上天造人,人生而有上天所许之权,这就是仁。”

    “华夏不止靠着征战杀伐而成,也是靠着这仁而成,但这仁始终被太多脏污遮蔽,无法看得完全,也无法贯彻始终。”

    “我英华再起,看透了天人之伦,就是要将这仁再行于世。”

    “一般武人,拿薪饷,尽本分,他们只是为了衣食而战,圣武会呢,保家卫国,外争公利,他们是为了武人之义而战,而天刑社呢……”

    李京泽这一番话,骤然将这行刑场变作天刑社的论道堂,那凛然正气的叶赫那拉氏在人们心中翻搅起的波澜被引入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叶赫那拉氏几次想开口插嘴,却发现怎么也难插进去,人家是在教导自己人,好像跟她没关系,可她感觉得非常清晰,自己刚才那番言语所立起的道理,正一分分消散。

第九百六十五章 人有两分,天刑护仁人

    “在天刑社眼里,人有两分,一类人心中有仁,他们愿家人和睦、邻里相亲,他们愿天下如一家,人人都是同胞手足。所有嫌怨都不能靠损仁消解,所有争执都不能靠杀伐裁决。他们相信,人之为人,就是靠着这仁,人才能齐心聚力,化沧海为桑田,格天物致己用,让人脱于禽兽,成主宰凡世之灵。”

    “这仁是妄想吗?不!上古至今,是这仁在护着我们人一步步由家成族,由族成国,未来也终有天下一家之时。汉唐开盛世,征伐夷狄时,帝王却以国中少死刑为荣,这不止是在彰显治政之仁,也是在顺仁人天道,天道酬仁!”

    “还有一类人,他们心中无仁,这些人有未脱蒙昧的夷狄,有乱世取利的狼子野心之辈,他们眼中的人世就与禽兽之世毫无分别。他们相信,杀伐是消解嫌怨争执的唯一手段,他们相信,人之所以脱于禽兽,是靠杀伐和奴役,是靠比禽兽更禽兽而成的!如此人才能夺天地造化,成就今日人世。他们将这杀伐奴役的禽兽之道压在天道上,开口我必逆天、闭口人定胜天!”

    “在这类人看来,人命人财都是无主之物,只随强弱之势而分,强者就可自比弱者的上天,肆意劫掠杀伐,即便有时也提仁义道德,却不过是哄骗其他弱者,麻痹其他强者的幌子。总之人世大道,就是强者为主,弱者为奴,强者可尽夺一切!”

    说到这,李京泽指住那叶赫那拉氏,“这就是弱肉强食!这女子刚才所言,不就是此论,她与她的族人,不就是这种人么!?”

    这番人有两分的言论一出,红衣们都是心神一振,之前那满女说大家都是一路货色,可这话却澄清了大家的分别,我们是知仁的人,而你们这帮满人爪牙,就是无仁之人,是禽兽中的禽兽。

    被李京泽指住,叶赫那拉氏楞了好一阵,才找到反击之途,再嘿嘿冷笑道:“不错,你们汉人讲什么仁义道德,才落得百年前成了咱们满人的奴隶,而我们武卫军杀的那些汉人,就是被这仁义道德变成了绵羊,不,比绵羊还温顺,杀的时候连声喊都憋不出来!”

    “你们红衣是厉害,可这仁义道德就是你们最大的敌人!别看你们现在闹得欢,你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的朝廷,你们的什么同胞就一直在拖你们的后腿!你们的狄青,你们的岳爷爷,你们的戚少保、袁督师,他们是什么下场?那就是你们红衣的榜样!”

    这女子还真有一番见地,刚才一番话差点乱了红衣的自傲自洁之心,这话又是兔死狐悲之论,更牵起了华夏旧世的桩桩憾恨。不过对红衣们来说,前者还能扰动心绪,后者却是纷纷嗤之以鼻,心道终究还是一个活在旧世的人物,显然是没看过段国师所著的《三代新论》,更看不懂皇帝所开的英华新世,这话也就去哄哄那些燕国的汉兵。

    不过一般红衣在这上面没有系统认识,要他们出口反驳,却是说不出什么,于是大家都看住了李京泽。处刑成了辩论,大家却不以为然,更没人去想过去封了那女子的口,英华红衣不仅在枪炮战阵上远胜鞑子,人心征诛更是不惧任何对手。

    被官兵们的期待目光罩住,李京泽也有些紧张,他毕竟只是个普通导师,在天刑之道上的造诣并不精深,要是连这么个满女都不能批驳透彻,那可就丢脸大发了。

    师傅的教导,导师会的交流,段国师、皇帝陛下以及国中天道之学的论述,瞬间流转心间,再跟自己身为医官的职业,以及多年置身战场的感悟揉在一起,李京泽镇定下来。

    “你不知人世新旧之分,也将新世天道之仁与旧世腐儒的仁义道德混淆,有此论也不足为奇。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既是天刑社一员,也是军中天庙一员,以后者之身,我也希望能多救赎一人。即便你生不能入华夏,死后也能有机会。”

    “少来占这等口舌便宜!别尽说虚的,姑奶奶我就想听听,你们这帮跟我们武卫军没有分别的红衣南蛮,是怎么跟你们国中那些个仁义道德下的绵羊和和美美呆在一起的,这天大笑话,你要怎么扯圆了!?”

    “别急,这就要说到,我们天刑社为何而战……”

    李京泽与叶赫那拉氏的唇舌之争将话题又扯了回来,只是这次对象不是天刑社成员,而是所有人了。

    “你说得没错,怀仁之人,不愿动刀兵,不愿兴杀伐,无防人之心,少自保之力,他们面对你们这些豺狼时份外羸弱。”

    “怀仁之人还有另一桩短处,他们绝难相信世间还有人残暴远甚于禽兽之人,更未见过人之间还有那等苛酷的相处之道。你把他们比作绵羊,还是高估了他们,他们就是一群瞎了眼的绵羊!”

    这话将天刑社乃至红衣都摘了出来,对国人的鄙视之味浓浓,叶赫那拉氏和其他满人都愣住了。

    “他们这心这眼,更大的害处是难辨敌我,他们不知道,世间有另一类人,视他们所持之心为天生的仇敌,视他们之身为天生的肉食。他们盲目地将‘自己人’的范围扩之天下,却没意识到,这也将他们的天敌扩了进来。视狐狼为同类的绵羊,当然是最可悲的。”

    说到这里,李京泽的语调已变得深沉,而接着又渐转昂扬。

    “我英华所持的仁,虽也求扩之天下,但绝不是一厢情愿,更不是敌我不分。”

    “弱肉强食之辈,就是新世之仁的大敌!但凡不认同新世之仁的,都是大敌!仁不是无边界的,仁的另一面就是不仁,仁敌绝不可容!我们天刑社认为,这非止是人所不容,上天也不容!”

    “人世演变,到我英华新世,渐渐没了奴婢,没了酷刑,定罪务求确凿,杀伐务求正义,人命人财,国无明法不得擅夺,国法之权也非出自孤君,而是君民共掌,这才是我英华强大的根基。人世如流水,天道给这流水所定的方向,就是仁,逆此势的,当然就是在逆上天。”

    李京泽稍作引申,话题再转了回来。

    “仁既有敌,上天不容,就得有人分辨敌我,定下裁决,有人行刑。”

    李京泽声调拉高:“谁来辨敌我!?皇帝陛下,英华国法,谁来行刑!?”

    总士长和所有肩配太极双鱼图的红衣齐声道:“天刑社!”

    李京泽看住叶赫那拉氏,眼中闪烁着深邃凛然的光芒,那不是仇恨,而是一种自高处俯视异类的淡然,“代天行刑,这就是我们天刑社一名的由来!”

    他再转向天刑社成员,喝道:“我们天刑社,就是上天之手!是为护仁!”

    “我们天刑社就是护卫羊群的猎犬!我们让同胞安心为善,而代价就是,我们不再有仁心!为此我们不惜化身禽兽,比豺狼更凶恶更残暴!我们守护的不仅是有形之国,更是无形之仁,我们守护的是仁人之心!”

    李京泽握拳,以有力的呼喝结束了他的讲演:“我们天刑社,是为仁而战,为上天而战!”

    所有天刑社成员握拳举臂,一同呼道:“心在天!血在地!执天刑!卫仁义!”

    喝声传开,在场所有人心中都荡起涟漪,一般的红衣们热血贲张,就觉天刑社果然不愧是红衣之魂,自己与其相比真是高山仰止,而那叶赫那拉氏以及满人俘虏们,下意识地生起自惭形秽之心,为自己身为弱肉强食之徒,置身于非仁之人而羞惭。

    “冠冕堂皇!你我唯一的差别,就是把你们的杀戮粉饰得跟我们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都一样!”

    叶赫那拉嘶声喊着,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企图破灭,她只剩下绝不向对方屈服的硬气。

    “当然不一样……”

    总士长站出来了,李京泽这样的导师,正面说理的水平是有了,可驳倒这种胡搅蛮缠之说还力有未逮。

    “人有两分,这分并不是按族类来的,我英华再造新世华夏,这仁就是华夏,守仁者华夏,背仁者夷狄。所以在我英华,虽有诛满人一族的声音,却绝不会成为大义国法。满人守仁自新,未尝没有入我华夏的机会。”

    “我们还有言,上天罚行不罚心,所以这仁不仁,不是看怎么想,是看作了什么。你们武卫军在盛京屠杀汉人,在吉林城屠杀汉人,这不是个人所为,而是你们武卫军一体所为!陛下一体论罪,你们没有一人是无辜的!”

    总士长看着叶赫那拉的目光里满是鄙夷:“杀戮都一样?你们杀汉人时,无恶不作,禽兽亦莫能为,那时你们是什么感觉?恶欲得逞,浑身畅快……”

    “现在我们杀你们,是明正典刑,我们不是杀敌人,而是杀犯人,我们不是在泄私欲,我们的枪口被上天稳稳端着!”

    在李京泽与总士长这番讲解与驳斥下,叶赫那拉氏掀起的人潮之潮悄然瓦解,所有满人俘虏都再没了心气,即便他们不承认,可在红衣,尤其是天刑社的枪口下,他们不再是同等地位的对手,而是受刑的犯人,这股气息无比沉郁。这气息还沉沉裹着他们的心神,让他们再难抵挡对死亡的恐惧。

    眼见叶赫那拉脸色发白,一边营中参谋插嘴道:“叶赫那拉氏……记得你们的祖辈叶赫氏可是跟爱新觉罗氏不共戴天的死仇,野猪皮的七大恨里,有两大恨,都跟大明支持叶赫氏,害了爱新觉罗氏有关,你们的祖辈,跟野猪皮的祖辈建州女真,可不是一回事,现在却成了一体的满人。”

    参谋遗憾地摇头:“也难怪,你信弱肉强食之论,祖辈之仇也不必在乎了,甚至还心甘情愿为虎作伥。”

    营指挥也凑道:“既是弱肉强食,咱们英华强,为什么还要跟咱们死扛呢?不早该下跪叩头么?这不说明,你心底深处,其实还是想要为人的。”

    叶赫那拉氏紧咬牙关,扭头闭眼,再不多言,泪水自眼角股股滑落,内心显正陷入极度煎熬中。

    见人心已经理顺,营指挥向总士长点头,总士长沉声喝道:“准备行刑!”

    此时这批满人俘虏又闹开了,不过姿态和诉求却完全不同了。

    “格格没有亲手杀过人,她只是领着咱们这些人入军而已!”

    “咱们死得其所,格格是无辜的!”

    “红衣老爷开恩,饶格格一命!”

    被天刑社为仁而战之论慑服,这些满人也终于展现出人性光明一面,他们纷纷下跪,想保叶赫那拉氏,护卫妇孺老弱是人兽本性,更是新世之仁的根基。

    不仅这批满人跪下了,场外等待处刑的数百满人也都跪下了,似乎保住这个女子,就保住了他们心中已经消逝的某样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人都有一死!断头也不过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叶赫那拉氏再度叱喝,可语气却跟早前那桀骜之态大相径庭。

    “格格,你不是男人,你是女人啊……”

    满人们都哭号着,叶赫那拉氏也泣声道:“女人怎么了!女人既然一样打仗,那就一样受死!我没什么好悔的,别再丢脸了!”

    现场顿时罩上一片哀戚之气,不仅一般红衣看向总士长,连天刑社里的学徒,以及营指挥等人都看向总士长。眼中之意都是一般,这满女其实已经被说服了,明白了自己为何要被处刑,英华与满人有何不同。如果她真未手染汉人之血,还是有可恕之处的。只是军法无情,这事的决断权在天刑社手里,总士长也觉得可恕的话,可以向上级争取,暂时留她一命。

    总士长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他看向李京泽,李京泽则看向天刑社的那些学徒,见学徒们也都人人面露不忍之色,总士长的神色坚定了。

    “我们无法一一分辨你们每个人分别犯下了怎样的罪行,我们只知道,武卫军所到处,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你们武卫军是一个整体,一个手握枪炮的整体,我们自要以整体论处!”

    总士长的话语冷漠无情,连叶赫那拉氏也都再度闭眼,看来她刚才也真存了一丝侥幸求活之心。

    李京泽再道:“想想你们杀人时的情景吧,当时也定有无数人,像你们这般跪求活路,而你们恐怕是不屑于解释一句的。”

    提到之前的罪行,俘虏们都再没了心气,哭喊着渐渐低沉下来,只剩下死亡降临前的麻木,没多少满人会心怀悔恨,更说不上什么忏悔醒悟,但一种上天裁决的沉重感却都压在心头,难以拂去。

    “武卫军前翼甲标,佐领叶赫那拉氏……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

    “举枪——!”

    “瞄准——!”

    一连串呼喝声里,程序终于进行到处决阶段,李京泽的学徒举起火枪,表尺上的望山、枪口处的准星与那叶赫那拉氏的胸膛连成一线,那胸膛正在剧烈起伏,女性的曲线终于展现出来,一丝杂念在学徒心中闪过,被他坚决地推开了。

    这是个罪犯,我现在是处刑,仅此而已……我枪口有上天,我杀你是代天行刑,没有一丝私心……心中这般念着,再听到一声“开枪!”他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白烟喷吐,十步外的女子胸膛绽起一朵血花,身躯只是微微抖了一下,接着她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身缓缓倾下,就这么拧着仰面倒地。

    “刺刀——!”

    再听到这一声命令,学徒深呼吸,踏步上前,一脚踩住女子肚腹,即便见她两眼散焦,手上也毫不停歇,刺刀高举,就要狠狠插下。

    “不必了,她已死了。”

    师傅的嗓音低低响起,学徒一愣,抬头看时,却见一边总士长也挥手示意他退下。

    “她终究是女子,她问出了我天刑社之道,死前她是有悔过之意的。我们会善待她的尸骸,容她家人来取,若是不取,我们也会移入圣武天庙,愿她在黄泉下能得安宁……”

    李京泽低沉地说着,低泣之声渐起,那是满人俘虏在哭,也不知是为何而哭。

    八月七日,鞍山驿堡,一道道排枪声中,四百多武卫军俘虏被尽数处决。

    天刑社是以冷酷无情的天意在行刑,而在张忠堡、旧堡、新堡、龚什用堡以及玉佛山下,沙河边,红衣们正热血贲张,与武卫军展开激战,这一日,鞍山陷于炽热的枪炮之潮中。

    “我们是为满人而战!便是化身修罗,也绝不让汉人绝我大清,绝我满人!沙河就是我们的死地,守住河岸,绝不让红衣踏上河岸一步!”

    沙河北岸,层层壕沟堑堡后,哈达哈挥舞军刀,高声激励着部下。

    “天刑社——!”

    “心在天!血在地——!”

    北岸几道浮桥处,一队队身披重甲的掷弹兵踩过层层尸堆,向扼住河岸高点的山坡冲去,这些掷弹兵人人臂套血纹太极双鱼图标志,即便密集炮弹自南岸越过河面,掠过他们头顶,将山坡笼罩于浓浓烟尘中,依旧不断有枪弹自烟尘中射出,不时有人仆倒在地,再无声息。

    天刑社突击队如毫无知觉的机关人,不为同僚的牺牲所动,一个个撞入烟尘中,不多时,山坡上焰光四起,雷鸣轰响不绝。

    “鞍山驿堡不是我的死地,但这里就是!我绝不再退一步!”

    玉佛山上,阿桂两眼充血地踹开要将他拖走的侍从,拔刀怒喊。

    “还不够狠,再来狠点,最好所有武卫军都死战不退,我们就能将武卫军尽灭于此!”

    四方台前线指挥部,第七军副都统制盘石玉意气风发地捶着地图,上面标注的小红旗如此之密,每一面都是武卫军一个建制单位。

    作为鞍山大战的前奏,鞍山驿堡和骆驼山之战来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第七军和武卫军几乎没怎么热身,就在鞍山南北两河之间展开了生死对决。

第九百六十六章 鞍山大战 胜败系于臀

    夜色深沉,本该充盈着清新水汽的空气无比浑浊,刺鼻的硝味、陈腐的臭肉味混在一起,刚刚从浮桥迈上北岸山坡的齐白城抽动着鼻子,觉得自己似乎又置身家乡那座公厕,一股屎感清晰袭来。

    “这里的地形很不舒服,不过也算不了大事,要注意的就是鞑子的手雷,还有鞑子的神射手,作不到咱们神射手的百步穿杨,五十步透腚的本事还是有的。”

    跟齐白城交班的骑尉好心提醒道,说到“透腚”时,齐白城的面孔明显抽搐了一下,口里却淡淡道:“伤亡如何?”

    “死了八个,伤了二十个,鞑子真是发狠了,山坡下堆了二三百具尸体才退下去,起码打残了他们一个协,齐都尉,今晚你们该能好好休息下。”

    骑尉所领的掷弹兵来自一零九师三四四营甲翼,应该是一个整哨一百一十人,齐白城是三四四营乙翼副翼长,也领着一哨掷弹兵来换防。武卫军编制是翼、标、协、哨、目、棚,一协大致六七百人,为争夺一个比高不到十丈,方圆不过二十丈的小山坡,武卫军就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我是鞑子的话,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不管死多少人,都还要来攻的。”

    听骑尉话里的自得之意,齐白城摇头。

    已是八月七日深夜,鞍山驿堡虽破,骆驼山上还有残兵顽抗,上面为避免折损过大,没有急攻,而是当作后面调上来的一零八师的热身场所,此时山上都还有枪炮声传来。

    但那已是尾声了,一日之内,英华红衣就将主战场推进到沙河两岸,以及东面的玉佛山下。一零九师负责沙河方向,一零四师负责玉佛山方向,五十五师掩护西面侧翼,韩国兵则逼向朝鲜兵驻守的西侧马家堡。

    沙河在鞍山这一段是东西流向,武卫军的鞍山主防线就在沙河北岸。白日一零九师的精锐掷弹兵过河占领了三处北岸山坡,这些山坡不仅是武卫军的前线炮兵阵地,还是壕沟防线的制高点。

    如果不是白日浮桥构件不足,只能搭起三道简单的步兵桥,无法将一零九师步兵主力和火炮送过河,就靠这三处制高点,武卫军的沙河北岸防线当日就要全线崩溃。

    所以齐白城才有此论,武卫军绝不愿放弃这三处制高点,三点就如三把刺刀,正死死抵住整条防线的要害,这一点连小兵都能看得清楚,何况是已有一定火器战争经验的将领。

    在等待浮桥构件运上来这段时间,守住山坡的重任,如同攻占山坡一样,依旧落在了掷弹兵的身上。他们必须以一当十甚至数十,将山坡稳稳握在手中。即便是夜里,也不能有丝毫懈怠。

    再借着山坡下方高挂起的马灯光亮,齐白城扫视着这座小山坡的地形,脸色转为凝重,之前对骑尉那自得之语的小小鄙视也消散了,他终于明白骑尉所说的“地形不舒服”是怎么回事:“这样你们也能守住?”

    几条浅壕自壕沟防线直通山坡顶端,纵横交错,守军虽然居高临下,但清兵可以沿着浅壕一直接近到山坡下,只在进入坡道后才会进入守军火力覆盖范围,因此大部分战斗都是肉搏战。

    这也不奇怪,这处山坡本就是清兵壕沟防线的一部分,是为抵抗南面来敌而设的,在这里与北面来敌交战,的确很不舒服。看坡道里层层叠叠的死尸,就知阵地易手很可能就是片刻之间的事。

    骑尉淡淡道:“习惯了就……”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山坡下一根木杆挑着的马灯应声而灭,呼声凛然而起:“敌袭!”

    “要不要……”

    “不必了,休息去吧。”

    赶走了还想蹭点功劳的骑尉,齐白城摩拳擦掌,准备在接收阵地的同时,得一场开门红,之前刚起的屎意已丢到九霄云外。

    “没羽箭!闪光弹!其他投手准备!”

    依稀见到几个方向都有绰约人影在移动,齐白城招呼着手下最厉害的投手。

    一个大个子应了一声,取出一枚小了一圈的手雷,摘掉后盖,一抽勾环,手雷后柄呼哧冒烟。他再深呼吸、猛蹬弓步,纵臂一抡,夜色中,一道小小黑影破空而去,飞出三四十步,即将落地时,蓬地炸开一团白炽亮光。

    密密麻麻人影在光亮下显现,不仅浅壕里挤满了清兵,地面上也正有无数清兵匍匐而来,身影显现的同时,惨叫声也同时传来,这些清兵从未遭过闪光弹洗礼,一瞬间无数人都成了暂时的瞎子。

    “我草!把我当软肉了啊!”

    惊鸿一瞥,齐白城就估出了来敌数量,至少三四百人,该是清兵也察觉到了红衣在换防,想趁这间隙一举夺下山坡。

    闪光弹之后,真正的手雷接踵而来,至少二三十枚,不少还没落地就炸开了,齐白城麾下这哨掷弹兵的本事显露无遗。

    轰轰爆裂声中,至少一半已经集结完毕,正待冲击的清兵被炸垮。橘黄焰光在眼中的残影还未消失,一大片黑影也从清兵人群中飞起,如雨点般盖向山坡顶端。

    “手雷——!”

    齐白城高声呼喊着,双手抱头扑在地上,其他掷弹兵也纷纷寻找隐蔽。手雷已不是红衣独门绝技,清兵也开始大批量山寨。

    预料中的密集爆炸并没发生,而是零零碎碎,稀稀拉拉,大多数就像个大炮仗,对顶盔着甲的掷弹兵来说,这些手雷没在脚下身边炸开,就基本没太大危害,就是这轰鸣难受,新兵弹子真要被吓住。

    一枚手雷在齐白城的背上砸了一下,再落到地上,就嗤嗤冒烟,齐白城一脚踹到坡道里,滚了好一阵,才轰声炸开,掀翻一具尸体。

    起身时,再看到好几枚手雷就在山坡下炸开,估计是清兵刚脱手就炸,齐白城幸灾乐祸地呸了一口,早年红衣掷弹兵也遭过这罪,可二十来年下来,设计不断完善,作坊工艺也渐渐成熟,这种情况几乎已经绝迹了。鞑子以为这手雷没什么奥秘,可以随便山寨,现在可算遭了报应。

    “杀南蛮——!”

    “杀啊——!”

    清兵官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手雷不靠谱,扯起嗓子下了冲锋令,大群清兵嗷嗷叫着,自坡道蜂拥而上。

    “列队——!”

    “瞄准——!”

    “开火——!”

    齐白城这边已经严阵以待,一百来人列作三排密集横阵,待清兵人潮涌上山坡,近到不足十步时,才三排齐射,刹那间,山坡上如猛现一只巨掌,迎面拍上清兵人潮,枪弹如肉声噗噗不绝,最前面的数十清兵弹跳扭曲不定,胸口、脸面喷出道道血线,再被后方人潮推倒在地,铺成一道血肉之路。

    这一道排枪打得清兵瞬间懵了,原本身前还有好几人,现在却空荡荡,直面那可怕的全甲红衣,大多数人都惊惶不知所措,少数清兵举枪开火,可背后左右的挤撞让他根本来不及也不可能瞄准。

    零星枪声里,掷弹兵队列中仆倒几人,更多只是叮当脆响,经过精密锻造和淬火工艺制成的胸甲正面足以抵挡清兵的枪弹。

    “弃枪——!”

    “砍——!”

    齐白城再高声发喊,掷弹兵们同时丢掉火枪,从地上捡起各式武器,朝前猛扑,与清兵迎面相撞。夜色中,灯光下,掷弹兵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刀斧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咣咣之声不绝,清兵人潮像是一支朽烂长矛,正踌躇着是进是退时,却被一道钢铁之墙狠狠撞上,瞬间仆倒在地的无数清兵,就如那应声而裂的长矛前段。

    齐白城当面的一个清兵就是鲜明写照,他的刺刀正中齐白城胸口,可胸甲的鸡胸脊线却将这一刺滑开,那清兵还没来得及收势站稳,一柄似斧似刀的凶器就剁在了他的肩头,筋肉撕裂,骨骼粉碎的声响清晰入耳,那清兵甚至有一种置身肉铺,正看屠夫斩骨的错觉,接着他就看到自己的一只手臂带着半片胸膛垮了下来,那凶器一直劈到了他胸骨底端……厚重背脊,二尺长的刃锋,粗大的把柄,根本就是一柄大号的斩骨刀。红衣掷弹兵个个体格魁梧,臂力过人,刺刀对他们来说显得太过文雅。各个部队的掷弹兵都有自己的专用冷兵器。齐白城麾下掷弹兵都用“斩骨斧”,这来自于他在羽林军白城营刘澄手下的习惯。

    “砍——!”

    前排的是短柄斧,后排是长柄斧,本以为苦练了红衣绝技刺刀术,就能跟红衣抗衡的清兵一片片倒下,个个肢残躯缺,喷血如瀑。

    大片清兵转身奔逃,直到一群同样顶盔着甲,手持刀斧的铁甲兵自坡道跨上山坡,崩溃之势才勉强堵住。

    敌我都在进化,武卫军也有类似精锐掷弹兵的铁甲兵,不仅身材高大,还个个身怀巨力,武艺非凡。

    “军官——!”

    齐白城一边喊着,一边丢开砍骨斧,再伸手从后腰摘下他的三眼短铳。

    所有目长、队长手里都多出了这么一柄武器,十来柄三眼短铳指住缓步上前的铁甲兵,连扣扳机,枪管转动,不到十步外,清兵这些挥着弯刀斧头的铁甲兵根本就是闭眼可中的靶子,蓬蓬枪声里,一个个铁甲兵如推金山倒玉柱,轰隆砸倒在地。

    三眼短铳在西域战场获得了实战检验,陆军认为还是太笨重,不适合作为制式武器,但作为对底火击发枪路线以及连发技术的支持,还是采购了几千枝,发放给掷弹兵等前线特种部队,作为应对混战环境的火力补充。这对不太习惯以制式长枪作战的掷弹兵来说,的确很有帮助。

    被这股密集火力无情洗刷,清兵铁甲队瞬间覆灭,这一股清兵的士气轰然瓦解,尽数溃退。

    能坚持到现在才垮,已很让齐白城高看这些鞑子的战力。掷弹兵还毫不心痛地再砸出一波手雷欢送,齐白城更憾恨地捶着胸甲,为什么舟桥部动作那么慢,整整落后了战斗部队一整天,再多架两三道小浮桥,把翼里的飞天炮调上来,也不至于让清兵有冲上山坡肉搏的机会,更不至于放跑这么多鞑子。

    “检视伤亡情况,打扫战场,整备武器,防备下一波攻击,唔……我忍……”

    放松下来,正给部下作交代,消失的屎意回卷,齐白城咬牙憋住,现在可不是解决这问题的时候,鞑子可没那么容易死心。

    如他所料,不过十来分钟,大批清兵又在外围出现。很遗憾,即便武卫军是满清新建,初期自主权极高,融入了诸多新时代军队的要素。可背后并没有一个新时代国家军事体系支撑,大量旧时代军队的特征还继续保留着,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上一支部队吃的亏,吸取的经验,绝不可能这么快速并且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下一支部队。

    击败第一波清兵用了二十来分钟,击败第二波只用了十五分钟,到第三波时,即便手雷已经缺乏,也只用了十分钟。

    扫视伏尸累累的山坡和浅壕,齐白城满意地点头,到现在他们至少制造了三百具敌尸,自己阵亡六人,伤十来人,战果好于前任。

    感觉清兵该再无胆气发动进攻,齐白城就准备去解决个人问题,他已涨得腹肠打雷。

    咚咚咚……

    一连串雷声响起,是清兵火炮,齐白城咬牙切齿地大骂鞑子无耻,不得不躲到坑道里避炮。

    此时已是后半夜,清兵主帅哈达哈该是明白,三处山坡已经丢定了,不可能再拿回来,干脆破罐子破摔,要把山坡轰成平地。

    灯火通明的山坡在夜里绝佳的炮靶子,原本杀得清兵闻风丧胆的精锐掷弹兵也不得不当了地老鼠,还好,没过多久,南岸也响起了炮声,越来越密。夜里也有热气球升空值班,清兵火炮轰击时的焰光清晰无误地暴露了位置,哨望按照事前编定的坐标图定位,再由炮兵进行“超视限攻击”。

    英华火炮不仅数量多,射速快,而且打得准,甚至在南岸高处有从炮船上卸下的刺锋炮相助,炮战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已微微发亮,清兵炮火终于消沉下来,估计大半都再难在接下来的战斗里重新发话。

    “他妈的……这味道,真是催便……”

    蹲在避炮坑里的齐白城出了口长气,原本如茅厕般的气味再多了新鲜的血腥味,刺得肚腹更不舒服。

    其实他在避炮坑里解决这问题也没什么,可他是都尉副翼长,圣武会资深导师,面子观可不是一般重,宁愿便秘,也不愿污染了职守之地,结果就这么忍了大半夜。

    现在该是安生了……齐白城急急奔下山坡,来到河岸边,就准备畅快一番。

    脱下裤子,白花花屁股上却是一大片疤痕,这就是之前骑尉说到“透腚”时,他脸色不好的原因。十四年前,他还是个楞头掷弹兵,丢手雷时砸到了树上,弹回背后,把他的屁股炸开了花,万幸只是皮肉之伤,就留下疤痕而已。

    刚刚蹲下,正要享受那一泄如注的快感,远处蓬的一声响,齐白城就觉像是有把铁刷子猛然刮过屁股蛋,火辣辣痛得厉害。伸手一摸,全是血……“鞑子!”

    “鞑子的神射手!”

    “干掉他!”

    山坡上的部下们也发觉了,七嘴八舌呼喊着,都没注意到河岸边,他们的头儿两眼翻白,就光着屁股,噗通栽倒。

    齐白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置身青色帐篷里,正趴在床上,屁股隐隐痛着,像是有人在缝线。

    “李大夫?我的伤……”

    “没事,一枪四洞而已。”

    给他缝线的正是李京泽,脸上还一副忍俊不禁的暗笑。

    “都尉,你这屁股……好像很招鞑子恨啊。”

    李京泽忍不住调侃道,一枪四洞,没伤到半点骨肉,真是从未见过的运气,不过……这屁股本就有了旧伤,现在再挨一枪,对这家伙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齐白城捶着床,咬牙切齿地发誓道:“该死的鞑子!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沙河北岸,壕沟防线后方,哈达哈两眼赤红地对兆惠道:“两千!一夜之间,我丢掉了两千好儿郎!”

    他捶着桌子,赌咒发誓道:“南蛮……一定要付出代价!”

    兆惠苦口婆心地劝道:“但也用不着你亲自上阵吧,南蛮非正面硬撼之敌……”

    哈达哈霍然起身,决绝地道:“已到最后关头了,我不上阵,南蛮再把大炮运过河,防线就要全崩了!”

    接着他悲怆地道:“我这一去,不求败了南蛮,只求咬下他们一块肉,哪怕就是屁股上的一块肉也好,我一定要他们也觉得痛!”

    他再看向兆惠:“这不就是我们所求的!?”

    兆惠痛苦地闭眼,沉沉点头:“你去吧,我跟在后面……”

    玉佛山,东山顶,阿桂一刀劈下,一颗头颅拉着血线离颈而去,咕噜噜在地上转着。

    “才守了一天,就丢掉了西山,要你何用!?”

    阿桂朝那颗头颅咆哮着,其他部下都缩着脖子,觉得这话就如刀子般悬在颈后。

    “大人,攻我们的是老鹰扬军,听说官兵多是广西云贵苗人瑶人,爬山越野如履平地,兄弟们吃不住劲,也情有可原。”

    “是啊大人,这支红衣常年在南洋作战,对玉佛山这种地形再熟悉不过,咱们这是舍己之长,以短相争啊。”

    有部下忍不住出声辩解,这当然不是为已死之人开脱,而是为他们这些将死之人找借口。红衣一零四师攻玉佛山,不仅枪炮犀利,官兵爬山之灵捷,更让守军瞠目结舌。昨夜更趁夜黑风高时绕山路绝壁突袭,不仅西山失陷,驻守西山的一翼三千人马更只逃回不到一千,阿桂手中可用之兵已捉襟见肘。

    阿桂厉声道:“这已是最后时刻,所有将士,都该一心报国,唯死而已!”

    见部下脸上都是动摇之色,阿桂再道:“坚持……再坚持一下就好,机会马上就有了。”

    机会?还有击败红衣的机会?

    部下们疑惑不解,阿桂微微笑道:“为什么我们要守在玉佛山?为什么到现在,兆惠和高恒的兵都还没动?他们两军加起来,还有两万人马……”

    阿桂脸上升起智珠在握的自信:“红衣马上就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一个把屁股亮在我们利爪之下的机会。”

    四方台,张震南问盘石玉:“鞑子手里还捏着一半兵没动,兆惠的一万在沙河北岸后方,高晋的一万却不知去向,哨探和热气球嘹望都没找到,到底在谋算什么?”

    盘石玉嗤笑道:“还有什么后算,无非就是趁着前面打得火热,抽冷子捅咱们腰眼或者屁股,别把兵法看得那么玄奥,来来去去就是这几招而已。”

    他分析道:“眼下左腰是朝鲜和韩国兵对阵,我们不愿搅和那趟浑水,鞑子肯定也不愿意,右腰是玉佛山,打得正热闹,唯一剩下的就是屁股了。”

    张震南皱眉:“就不作什么应对?”

    盘石玉瞪眼:“还要怎么应对?不亮出屁股,高晋会跳出来吗?”

    他拍拍张震南的肩膀:“别多虑了,你可是谢大将军的弟子,要相信你的气运……”

    想到自己的老上司,张震南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气运……就像屎糊裤裆,被谢大将军那气运沾上,他这辈子再难逃脱“福将系”这味道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血勇至极,肉躯难挡铁火

    上午八时许,自民间征调的架桥队终于赶到沙河南岸,之前第七军只是靠着自己的工程部队架桥,人力、物资和技术上都有所欠缺,解决了鞍山河后,再难应付沙河,只勉强搭起了三座步兵便桥。尽管在清兵眼里,一日间连铺两河浮桥,这已是神通天降般的本事,可在英华官兵眼里,还得借助民间力量搭桥,实在有些丢脸。

    来自民间基建公司的专业架桥队干军活是胜任愉快,要搭的只是临时性浮桥,这只是他们给民间造桥的准备步骤,需要注意的不过是强化结构,提高承载力,在浮筒舟、连接件等方面多作冗余就好。至于另一桩危险:置身战场,随时可能遭了枪炮,这事架桥队的工头伙计们也早作了心理准备,佣金里的战地补贴相当丰厚,再说了,如果红衣连他们都护不住,这浮桥也不必铺了。

    于是沙河北岸的清兵再领教了一番什么叫“现代战争”,官兵一同瞠目结舌中,倚河阻击红衣的盘算也彻底破产。

    比之前更大更多的浮筒舟一条条倾入河中,高大的塔车坐于河岸边,伸出长长吊臂,桥工们喊着号子,转动轮盘,牵动钢索,用吊臂将厚厚桥板一块块吊起,再悬空送到河中连锁浮舟,足以承载重型炮车的宽阔浮桥一丈丈成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北岸“生长”。

    沙河比鞍山河宽不少,但依照这个速度,完成三条重型浮桥的铺设绝不会超过三个时辰,到下午时,沙河就再不是天堑,步兵和火炮能畅通无阻地运上北岸,到那时,清兵在沙河北岸构筑的壕沟加胸墙防线将如一张薄纸,一捅就破。

    九时许,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北岸,万岁的鼓噪声甚至越过沙河,传到了南岸正在施工的桥工们耳里。

    “哟,咱们把鞑子逼疯了……”

    “疯了好啊,自己送上门来就死。”

    “万一咱们逮着了鞑子,给不给赏钱啊?”

    桥工们有些紧张,但瞧着红衣正源源不断自便桥过河增援,心里又安定下来,而当后方炮声大作,炮弹雨点般越过头顶,在北岸深处溅起团团烟尘时,他们已镇定得相互开起了玩笑。

    “这是鞑子最后的疯狂了,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用上的?”

    一零九师统制张震南却没这么镇定,军部炮营和师属炮翼的数十门火炮已竭尽所能压制北岸,但热气球上的观察哨报告说,清兵依旧靠着壕沟集结起来了。接近一里纵深的壕沟里,起码聚了四五千清兵,正准备一**冲击北岸三处制高点,观察哨甚至看到了武卫军右翼总统哈达哈的将旗。

    很显然,清兵上下都已明白,浮桥完工,他们的防线就会全线崩溃,为此他们不惜舍命一搏,只要夺回制高点,阻止浮桥铺设,这一战就还有希望。

    一零九师靠精锐掷弹兵夺占了制高点,还守了一整天,杀伤清兵甚重,但掷弹兵也到疲累极限,不得不换下去休整,现在守卫制高点的只是一般火枪兵。山坡太小,容不下太多兵力,飞天炮都很难摆上去。面对清兵这股疯狂反扑,能不能守住制高点,张震南心中实在没底。

    “飞天炮、四斤炮、神射手,全上河岸,掩护北岸阵地侧翼!”

    他能作的只有这么多,确保制高点不被三面合围,但面对四五千清兵的轮番冲击,即便只是正面应对,也是一场后果难料,惨烈至极的考验。

    上午九时,沉寂了许久的清兵火炮不顾被红衣火炮的反击威胁,再度鸣响,三处制高点被轰得烟尘弥漫,接着是如潮的呐喊声,清兵攻上来了。

    喊杀声大作,三处制高点就像三口油锅不断溅水下去,滋滋爆响,连绵不绝。南岸这边的飞天炮、四斤炮也不管是不是有敌人,毫不停歇地向北岸山坡两侧轰击,不求杀敌,只求将两侧变作死地。如果不是考虑到河面太宽,飞天炮轰击过河时精度已差,张震南恨不得让飞天炮直接越过山坡轰击清兵。

    “千把死了!?还有都司游击,再死了有参将副将总兵,最后还有我!”

    北岸,大片溃兵退下来,却被哈达哈亲自领着的督战队拦住,哈达哈一边咆哮着一边挥刀,一颗颗人头落地,溃兵一片片被赶了回去。

    “今天就是死日!别想有一人活下来!”

    哈达哈一身血污,呐喊声穿透硝烟迷雾,似乎传到他所领右翼的每一个官兵耳中,侧攻被轰得抬不起头来,正攻又被雨点般的手雷和密集排枪打下来,几番冲击都毫无收效,官兵正心气低靡,现在则重新振作起来。

    胸膛已经凉透,脑子已经麻木,清兵上下再无杂念,就如僵尸般一**继续冲击,通向山坡的浅壕坑道已经全部被尸体填满,他们就在四五十步外,直直暴露于暴雨般的枪弹和冰雹般的手雷中,圣道二十四年八月七日上午,满清官兵的血勇已挥发到极致。

    “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的!两翼被封,正面硬攻,咱们死上百人都不见得打死一个红衣!咱们拼光之前能拿下一个山头吗!?”

    “大人,为我们右翼保存一些骨血吧,不能这样攻了!”

    “为什么兆惠大人的兵到现在还不动?他答应了派先登队助攻的!”

    基层官兵已彻底麻木,中层军官却有些撑不住了,纷纷向哈达哈泣血跪求。

    “兆惠那边……有他的考虑,咱们干好自己的事!”

    哈达哈心中也闪过一丝阴霾,自己定下死战之心时,兆惠一脸哀戚,似乎恨不得舍身相代,还拍着胸脯保证说会派一千精锐先登助攻,开战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却没一点动静,会不会……不不,没可能的,兆惠跟自己和阿桂、高晋等人可是满州五虎,以满人复起之雄自视,相互护持,没可能怀了异心。鞍山之战,兆惠和高晋是最后的胜手,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轻动,也许是战场其他方向出了变化,所以才没派来先登。

    将这丝怀疑全力推开,哈达哈沉声道:“当然不会一直就这么攻,只要你们在四十步外站稳脚跟,就有机会。”

    接近十二时,三处制高点的最右侧山坡,清兵靠着死尸堆起来的胸墙跟三十多步外,山坡顶端的红衣对射。自半空砸落的手雷零零落落,难以撼动这条胸墙,显是没得到后方的及时补充。

    “快!快修好!”

    张震南已亲临沙河南岸,瞅着最右侧已断裂的步兵浮桥,正吐血跳脚,也不知道是被清兵炮火轰中,还是被自己的炮火误伤,这条浮桥已经损坏,兵员和弹药补给难以送上去。对岸那处山坡离另一道浮桥远达二百来步,也难以自左侧迂回补充。

    十二时三十分,当架桥队抽出人手,正在修复这条便桥时,清兵的身影已出现在那处山坡顶端,正跟红衣激烈厮杀,张震南脸色铁青,有参谋来报盘都统调上来十门一窝蜂,是刚从海城赶来的赤雷军所属,张震南一声吼几乎震了整个南岸:“那玩意有什么用!?把我的兵一起轰死么!?”

    参谋灰溜溜退下,张震男的脸色却缓了过来,清兵已被打退了,山坡依旧被红衣稳稳守着。

    他正要查看浮桥进度,忽然就觉脚下一晃,接着沉闷的轰响才传入耳中,身子一倾时,眼中闪过一幕令人血液凝固的情景:一股巨大烟尘升腾而起,瞬间吞噬了北岸那座山坡……不仅是张震南,南岸摔倒一大片人,连刚勾住半截断桥的桥工也噗通栽进河里。

    “狗日的鞑子——!”

    张震南一跳而起,几乎咬碎了牙关,火药!鞑子肯定用上了大量火药,直接将整座山坡炸塌了,他的兵,一百多个兵,一下就没了……一股痛楚涌上心头,泪水不觉脱眶而出,此时不仅是张震南,南岸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锥心的痛。

    片刻之后,烟尘渐散,一股人潮涌上几乎削去了三分之一高度的山坡,个个青黑短褂,黑布裹头,正是清兵,他们欢呼雀跃,庆贺着他们的胜利,他们刺刀上都挑着红衣的短檐圆顶硬帽,炫耀着他们的辉煌功绩,这一刻,北岸的清兵就像是打赢了一场伟大的会战,原本阴郁的天顶,层云渐开,阳光映照而下,也在赞许他们的武勇。

    “看,红衣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们满人团结一心,我们武卫军舍生而战,红衣也会败在我们手下!”

    哈达哈也在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呼号,部下们更是泣不成声,终于……终于赢了!

    “狗鞑子,纳命来!”

    张震南恨不得展翅飞过河去,一招气运在身,将对岸正在耀武扬威的鞑子焚为齑粉,他急速转动脑子,以百倍于往常思维的速度搜索反制之道,然后一则刚被他忽略的消息眺了出来。

    “一窝蜂!快把一窝蜂调上来!”

    在张震南的咆哮声中,来自赤雷军的炮兵们拖着一窝蜂冲上河岸,以娴熟无比的动作作着准备,这支在轮台大战中证明过自己的部队,因西域再无大规模决战而失业。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推着老大赵汉湘跟韩再兴作了个人情交易,才进到第七军麾下作战,现在有了表现的机会,自是奋勇争先。

    一窝蜂重点在弹不在炮,送弹入炮,定位瞄准,接好引信,三分钟不到就准备完毕,翼长一声令下,嗖嗖之声不绝,十门一窝蜂,八十枚火箭弹,连踵脱膛而出,拉出一条条炽亮尾迹,落向刚被清兵占领的山坡。

    蓬蓬蓬蓬……密集的橘黄焰光在山坡处炸开,数百清兵正拥挤在山坡上,有还在向南岸红衣炫耀的,有在挖掘泥土下的红衣,想要拿到战功凭据的,还有呆呆挤作一处,自觉这一战已经获胜,已经脱出生天的。

    爆炸并不是一瞬间之事,而是连绵不绝,清兵这两日已领教足了红衣的手雷,几十枚手雷连续炸开,就已觉天地撕裂,日月无光,而现在这一连串爆炸的动静,简直就是数百枚手雷相继炸裂一般。

    本已残缺的山坡被这一层细密的钢铁之雨洗刷而过,升腾而起的不是之前那股巨大的烟尘,而是细细的褐色尘雾,那是血雾混合泥土而成的。

    片刻之间,以山坡为中心,方圆二三十丈范围内,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翻耕过一遍,那数百清兵都没来得及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这一场钢铁烈火之雨吞噬。

    “那是什么……”

    情绪刚冲到最高点的哈达哈,以及所有目睹这一幕的清兵都呆住了,他们从未见识过火箭炮的地毯式轰炸,甚至都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毕竟西域对此时的满人来说,已是遥远而陌生之地。

    “那是什么?”

    哈达哈哑着嗓子,再问了一声,可没人回答,之前他们用上千斤火药炸塌了山坡,可转瞬间,南蛮就降下了这一场风暴般的爆炸,这报应来得太快了。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慢!?昨日就来,鞑子的防线昨日就崩了。”

    南岸,张震南瞪着牛眼,训斥着一窝蜂的翼长。

    “统制,咱们这炮可不是包打一切的,刚才不是鞑子犯傻,猬集在一起,还愣愣不避,怎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翼长委屈地辩解道,刚才师部参谋还板着一张脸说暂时用不上他们呢。

    “鞑子一直在犯傻!”

    张震南咆哮道,接着脑子一动,问:“你们带了多少炮弹?”

    翼长昂首挺胸:“三千!给咱们运炮弹的车队拉了一里多长!”

    张震南急声下令:“让北岸的兵全撤回来!”

    再看向翼长,张震南一脸准备狠捞一把的得意:“瞄准另外两座山坡……”

    接近午后一时,北岸,脑子正一片迷茫,在彷徨着该守还是该继续攻的哈达哈再听到如雷欢呼,终于清醒了。仔细一看,另外两座山坡上的红衣已经退去,部下正蜂拥冲上山坡,欢声震天,军旗招展。

    “不——!”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手臂前伸,似乎想将山坡上的数百官兵抓回来。

    焰光一团团,就在山坡上相继炸起,一团接一团,似乎永不停息,官兵的身影一片片被焰光吞噬。

    “不……”

    哈达哈就觉全身血液都在蒸腾,嘴里无意识地唤着,一口热血喷起老高。

第九百六十八章 凶狼授首,雄杰各求归处

    “一窝蜂在手,天下我有啊……”

    下午二时,沙河北岸轰鸣不断,十门一窝蜂的加入,使得红衣的炮火终于能有效遮蔽对岸,在清兵防线上打开一面接近一里宽的口子,不必守住对岸的制高点就能安全铺设浮桥。

    张震南满心舒畅,拍着那位炮兵翼长的肩膀,赞不绝口,甚至认为有了一窝蜂,红衣再无敢于密集阵战之敌。

    翼长略有些尴尬地道:“统制,这桥最好快点架……”

    话音刚落,就见几发火箭弹在河面炸响,惊得桥工们爬倒一片,还有好几个果断的直接投水了。

    “大半火箭弹存了一年多,过海时也有不少受潮的,之前都是挑着状况最好的用,现在……”

    翼长挠头解释,张震南这才明白一窝蜂还真不是包打天下的利器,缺点太多了。

    第一是有效射程太近,也就百丈左右,堪堪能打过沙河,覆盖河对岸前沿壕沟。这个距离,圣道二十年式线膛枪都已经能够到,原因是两方面的,以黑火药为基础调配的推进剂不够给力,难以作出更大的火箭,射得更远,此外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陀螺稳定技术,就靠弹簧撑起的尾翼稳定,一百丈偏差十丈,二百丈估计要偏差五十丈,没了一点准头。

    第二就是翼长重点提到的火箭弹存储运输问题,黑火药含硝,很容易受潮,即便采用各种措施,可存储超过一定期限,推进剂和炮药就会失效。如果是走水路运输,影响更严重。

    威力并未超越手雷太多等等还是次要缺陷,火箭弹因为是采取药柱技术,危险性高,工艺复杂,成本昂贵,一发火箭弹的造价接近十两银子,比三寸线膛炮的炮弹还贵一倍,这也是一窝蜂始终没正式列装的关键原因。

    总结而言,一窝蜂就只能在特定场合发挥特定作用,西域轮台决战是一例,刚才炮火突袭清兵也是一例,不得不说,张震南身怀老上司谢定北的传承,运气很好。一窝蜂早到或晚到,都不会获得这么好的机会,偏偏就在清兵施展全力冲击制高点的时候赶到,至少上千清兵挤在一起,毫无遮掩,活活成了地毯式轰炸的靶子。

    “说得也是,真就只靠你们打天下了,咱们步兵就要歇菜了。”

    张震南既失望又欣慰,眼见一窝蜂的射击越来越没准头,甚至出现越来越多的哑弹,他决然下令,步兵再度过河。与南岸火炮协同,稳稳守住桥头堡。

    即便一窝蜂渐渐哑火,清兵也没敢重新聚起来冲击桥头堡,热气球的观察哨报告说,清兵已经退到两里之外的防线上,正在调整部署,看来已经放弃了跟红衣决战滩头的企图。

    下午五时许,三座重型浮桥终于搭好,在桥工们的欢呼声中,一面面战旗引导着一**红衣过河,一辆辆炮车也踏过稳稳当当的浮桥,在沙河北岸构筑起炮兵阵地。

    张震南也过了河,查看已经只能以“遗址”称呼的一处制高点时,恨恨地道:“这是哈达哈的最后时刻了吧。”

    从六日到七日,一零九师伤亡近千,其中阵亡接近三百人,一半就丢在北岸这座山坡上,对张震南来说,代价已是极其惨重。但哈达哈的武卫军右翼还能守在北岸防线后方,没有整体溃退,顽强至此,也大大出乎张震南乃至盘石玉的预料。

    武卫军右翼战死者估计已超过三千,伤者无数,按军情部的资料,这支部队兵力最多也就一万三四千人,这么一算,武卫军还活着的官兵恐怕是人人带伤。换作红衣,打到这地步,部队主官、天刑社和圣武会的导师们也需要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部队建制,除非是陷入死地,否则再难打下去。而哈达哈的将旗不仅还飘扬在防线上,防线后,清兵还在集结待战,让张震南也揣上了三分忌惮。

    哈达哈分明可以退的,他已经竭尽全力了,英清交战三十年,除了当年西山大营汉军营在江西给英华制造了相当威胁外,能让统制级别将领恨得咬牙切齿的清将,就数眼前的哈达哈了。能在与精锐红衣正面相抗的战斗中,让红衣出现上千伤亡的清将,更只有哈达哈独一人。

    果然不愧是屠了吉林一城的鞑酋……

    张震南怀着这样的感慨,下令了谨慎推进的命令,过河后的一零九师主力非但没如猛虎下山一般扫荡北岸,反而如临深渊,步步提防。

    火炮扫荡,步兵推进,六时许,一零九师才向北岸纵深前进了一里多地,确认清兵没在丢弃的防线上设有伏兵,埋下巨量火药。此时距离北岸最后一道防线已不到百丈距离,防线上,相信还有数千清兵正蓄势而发。

    一道道横阵展开,一门门火炮出列,二十斤乃至三十斤火炮在后方不断发威,飞天炮开始测距定位,就连那个一窝蜂炮翼,也挑出了最后一批状态良好的火箭弹,将炮架设在步兵阵列前方。

    四斤炮、八斤炮和飞天炮在阵列前方轰响,宽达三四里的防线上泥土飞溅,烟尘喷薄,呆在防线上的清兵只有两个选择,冲出来对战,活着转身奔逃,继续缩在壕沟里的下场只有一个,炮声停止时,红衣步兵的大潮将会把他们藏身的壕沟冲刷得干干净净。

    张震南正眯着眼睛打量清兵防线,一面旗帜猛然穿透烟尘,出现在幅面宽达三里的红衣阵列前,那是一面黄底双龙抱珠旗,硕大的白底圆圈中绣着一个“哈”字。

    哈达哈的将旗,此人竟然亲自率队冲锋了……

    将旗下是一股聚作箭头的人潮,当人潮驱散烟尘,清晰映入英华官兵眼里时,所有人眼瞳都是一缩。

    冬帽、花翎、金黄镶边的青黑中袄、皮靴、短铳、腰刀,冲在最前面的清兵竟然都是官!

    数百名军官引领着足足三四千人马,自一里开外,向严阵以待的红衣发起了决死冲击。

    昨夜和上午时,对手的疯狂反扑毕竟只是掷弹兵和少数单位领教过,而此时是武卫军和整个一零九师的最后对决,对手所表现出的悍勇和壮烈,是一零九师大多数官兵从未领略过的气势。官兵们绝难相信,对面是已穷途末路的满清鞑子,似乎他们面对的是百多年前萨尔浒和大凌河战场上的后金鞑子。

    就在一零九师红衣的气势为之一夺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出来了,正是之前在鞍山驿堡监刑的总士长,他立在最前线,背对着鞑子,呼声传遍整个阵列。

    “豺狼已经走投无路!这是最后的疯狂——!”

    苍老呼声带起了红衣们的心气,是啊,对面的鞑子是武卫军,他们在辽东大肆屠杀汉人,已被陛下宣判死刑,这道命令已是敌我皆知,这股鞑子已没了退路。

    没了退路的人还有各种心思,可对方不是人,是嗜血的豺狼,退无可退时,更要暴起齿爪,亡命一搏。

    可自己是人啊,人怎能怕豺狼……

    张震南策马出列,振声喊道:“儿郎们!前方就是屠了吉林城的豺狼!杀狼——!”

    “杀狼!”

    一道道阵列高声呼喊,不多时,“杀狼”的喊声回荡在沙河南北。

    嗵嗵嗵……

    重炮轰鸣,一发发实心圆弹划空而过,在前方敌军人群中碾过一道道血痕。

    蓬蓬蓬……

    飞天炮轰响,六斤、十二斤、三十斤不等的开花弹拉着弯弯弹道,绽开团团浑浊而血腥的礼花。

    咚咚咚……

    阵列前的四斤八斤炮开始欢唱,炮弹以平直弹道射入敌军人群中,打透一条又一条死亡之线。

    嗖嗖嗖……

    冲击人群接近到百丈内时,一窝蜂也发话了,在其他火炮爆起的大团礼花中,火箭弹就像是点缀其间的星光,密密麻麻的不绝绽放。

    大地震颤不定,前方烟尘不断转浓,但那面黄龙将旗还顽强地屹立着,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这仅仅只是错觉,八月七日下午六时二十五分左右,一发开花弹在黄龙将旗上空炸开,像是展开了一顶钢铁焰火之伞,连将旗带人一并罩住。

    隔了十来秒,那将旗再摇曳着立了起来,旗上已千疮百孔。

    大旗下,哈达哈与部将们个个衣衫碎裂,皮肤焦黑,血痕道道,他们相互呼哧,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摇、摇旗……”

    哈达哈半边脸都像是被烧焦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根,他艰辛地发出模糊之声,一只独眼还闪着坚定的光芒。

    继续冲、继续战斗,我哈达哈倒下了没关系,武卫军右翼全军覆没没关系,阿桂还在战斗,兆惠的中军也动了,应该已潜入到红衣侧翼,要在我哈达哈牵动了红衣所有注意力时,拦腰来上一刀。

    除了兆惠,还有高晋,他一定是已经自千山方向冲出来了,正狠狠踹上红衣的屁股。我们早商量好的,我们是满州五虎将,我们是满人最后的英雄,我们曾歃血为盟,发誓要竭尽所能,保我大清江山,保我满人族存。

    哈达哈这么想着,皮开肉绽的手臂也搭上了旗杆,跟部下一同摇动。

    将旗招展,像是哈达哈以及武卫军右翼残部那绝不屈服的意志,接着哈达哈头顶一暗,光线被遮天蔽日的钢焰吞噬,最后的一丝意识还在念着:我的牺牲是值得的……将旗再度消失,自红衣这边看去,实心弹、开花弹,火箭弹蜂拥而至,除了不断爆裂的焰光和升腾的烟柱外,再见不着他物。

    随着将旗的湮灭,六时三十分,武卫军右翼的这一波冲击大潮轰然崩溃,一零九师面临的最大威胁,只是一股股零散并且明显已昏了头的清兵逼近到三十丈内,步兵阵列以操演水准的排枪将其尽数扫灭。

    当整齐阵列分作无数道赤红激流,向北方汹涌冲去时,张震南和一帮军官来到黄龙将旗消失之处,从大堆残肢焦肉中挖出了一颗被烧花了半张脸的残缺头颅,靠着另半张脸,确认了这就是哈达哈,以此旗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内,集中了武卫军右翼几乎所有剩余将佐的尸体。

    “最硬的一股武卫军解决了……”

    张震南驻刀在地,脸上浮着一丝轻松,更多的却是疑惑。

    兆惠的中军呢?那也是上万人马,就这么坐视哈达哈覆灭?如果兆惠也是哈达哈这种死硬分子,这一战可还真有得打。

    四方台,负责鞍山战场的盘石玉也正为一个绝大疑惑而挠头,高晋的武卫军左翼呢?那也是上万人马,没在千山一带潜伏待机?

    沙河正打得热闹时,一零四师也向玉佛山东山的阿桂部发动了总攻,虽然没尽占东山,但阿桂已无法在东山保持连绵防线,多处都被突破,正被割作一座座山头的孤立阵地。

    鉴于一零四、一零九师已全线出击,手里只剩下一零八师和少数韩**,盘石玉认为,高晋部怎么也该在这时候出击了,为此他不惜从一零四师那撤下大半火炮,放缓了对玉佛山的进攻,就为等待高晋部从东面千山出击,直插他的后方。

    可等到将近黄昏,哈达哈已经覆灭,阿桂部也正处于不退就要被分而食之的地步,高晋部却依旧未见踪影,结合张震南自前方传来兆惠部在中午时分向东转移,之后再无动静的消息,盘石玉开始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鞑子这盘棋好像很大……玉佛山东面十多里,越过转向南北流向的沙河,千山的一处山沟里,满身脏污的阿桂怒视高晋,一脸绝难置信的震惊。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刻,你竟然打起了退堂鼓!?之前在萨尔浒城跟年羹尧血拼的高晋到哪里去了!?”

    “哈达哈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满心以为你能冲出来,你能打在红衣的屁股上,你能扭转整个战局。不止他相信,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防线都被捅穿了,你还是没出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们一起发的誓呢!?你葬送了我们武卫军,葬送了大清,葬送了满人一族啊,都是你啊……”

    阿桂揪住高晋的胸襟,先是厉声咆哮,再转作悲怆的哭泣。武卫军出战鞍山,慈淳太后可真是没扯一点后腿,容他们武卫军一切便宜行事。兆惠代理武卫军都统,可所有作战方案都是阿桂一手拟定的。

    依照阿桂的谋划,把朝鲜兵丢在西面打烂仗,正面用最勇的哈达哈,东面玉佛山是他亲自上阵,兆惠在北面押阵,而高晋的左翼一万人则潜伏于千山,待三面全线接战,再自侧后杀出。如此安排,即便接战不力,武卫军都在外线,还能进退自如。

    尽管鞍山驿堡和骆驼山一夜就丢了,要将红衣挡上一挡的企图没有实现,可红衣还是一泄如注地直愣愣向前冲,兵法上的胜势依旧占着,这就是他在部下面前也还保持着稳稳自信的原因。

    可没想到,一夜两昼激战,哈达哈拼光了,他也差不多到了崩溃极限,高晋依旧没有动作。

    眼见东山失陷在即,阿桂不得不带着少数亲信下山过河,来千山找高晋。

    还好,高晋没走,这也正是他满腔疑惑之处,你在这里不战也不退,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阿桂一通怒斥,连亡国亡族的罪名都扣到了脑袋上,高晋叫屈不止:“我为什么不动?因为兆惠派人给我传信,说哈达哈蛮攻,乱了他们的默契,那么宽的沙河,他当夜就丢了岸头,小小山坡,彻夜都没夺下来,咱们这一战,全被哈达哈坏了大局!”

    阿桂一愣,高晋这话就像是一根钢针,他那满满的争战之心就是个气球,被这针扎了一个小洞,心气哧哧外泄。

    就在这一瞬间,阿桂心中的天地猛然倾覆,他不仅依稀明白了高晋的想法,甚至正在急速构建自己的新想法。

    “我派了几拨人上东山找你,想跟你商量下面的事,可一直没找到你,我是想说……兆惠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大势已去了……”

    高晋结结巴巴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大概有太多需要遮掩的情绪,他不敢直视阿桂,而他不战也不退,也是对阿桂还心存忌惮,要一直等到阿桂这边形势明朗,才敢有所动作。

    “没错,大势……早已去了。”

    阿桂淡淡地道,二十四年前,大清之势就被颠覆了,十四年前,大清的大势已再难挽回,四年前,已是九死一生之势,而眼前的鞍山之战,鞍山驿堡和骆驼山转瞬失陷,也已将此战的大势葬送了。

    再想到该已战死的哈达哈,阿桂嘴角微微抽搐,之前鄂尔泰以他们武卫军镇压辽东反乱汉人,杀人虽众,却还谈不上屠城绝户,可哈达哈这个莽夫却擅自屠了吉林城,使得武卫军成了众矢之的。之前自己也觉得这未尝不是凝聚军心之举,可也埋怨过哈达哈绝了周旋之路。

    大概是亲眼见到红衣之势不可阻挡,兆惠最先冷静下来了,开始为武卫军,为自己谋后路,高晋的左翼在萨尔浒城大战中折损过多,本就心气低迷,被兆惠一劝,也转了心思。

    可怜的哈达哈……他怕到死时,都还以为兆惠和高晋能依计行事吧。

    可惜,这天底下,疯子终究只是少数,大家都得为自己打算。

    阿桂心中淌过浓浓苦涩,脸上却没表露半分,缓下语气问高晋:“兆惠到底是什么打算!?”

    高晋道:“兆惠说,盛京那是一锅沸汤,咱们可接不了手,不如向东去!”

    向东……年家那个伪燕国?

    阿桂心中冷笑,年富就在兆惠军中,看来兆惠是全盘接收了哈达哈的遗产啊,满州五虎将……当初歃血为盟时的慷慨豪情,在大势之下,自利之前,竟是这般虚无。

    看住正一脸殷切的高晋,阿桂再问道:“你自己就没想法,一定要听兆惠的?”

    高晋不解地道:“我是兆惠的小舅子,我当然要听他的。”

    阿桂点头道:“好、好、好……”

    他猛然昂首大呼:“高晋,你竟然里通南蛮!在这里隔岸观火,坐视哈达哈和我兵败,葬送我武卫军数万赤诚满儿!你该当死罪!”

    高晋呲目欲裂,血涌上天,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就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不仅卖了哈达哈和我,还卖了整个左翼!你为什么一直等在这里?就是好让红衣围了大家,一网打尽!”

    阿桂咬牙切齿地道:“高晋,你我本情同手足,可你竟然干出这等天人不容之事,我阿桂与你恩断义绝!”

    高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我怎么会……”

    话没说完,蓬的一声,白烟升起,胸口也是一痛,接着就失了全身力气,软软仆倒前,只看到阿桂手举短铳,只听到他喊道:“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指挥亲信将高晋的心腹一股脑击杀,阿桂召集左翼所有军将,沉声道:“我们武卫军绝不放弃,我们满人绝不放弃,不管是退到哪里……”

    千山之乱,盘石玉毫无所觉,他也并不知道,鞍山之战其实已经结束了,他已经获得了胜利,盛京之前,毫无屏障。

    夜色初上时,他正为另一件事伤神,西面方向,自己的韩国附从兵跟武卫军的朝鲜附从兵杀得不可开交,一副不战至最后一人绝不罢手的架势……

第六百七十九章 鞍山战终,太后谋秦桧

    入夜,东面玉佛山上,阿桂的武卫军前翼全线崩溃,数千官兵向东亡命奔逃,一零四师追杀败兵至沙河,河面浮尸累累。

    与此同时,一零九师已纵兵向北向东挺进,试图寻找兆惠的中军人马,先头部队已能看到辽阳城墙,除了确认辽阳城中只有两三千的老旗营鸦片兵外,武卫军残部动向依旧一无所知。

    盘石玉的疑惑越来越浓,所以他还紧紧握着一零八师没动,而让他压根不相信鞍山之战已经结束的另一个关键原因,还在于战场西侧那股接近两万的朝鲜兵依旧死战不退,跟己方一万韩国附从军打得难分难解。

    “死爸(混蛋)——!”

    “搞基噢(去死)——!”

    彻夜都是这类鲜语喝骂,枪声更没停过,朝鲜兵的疯狂几乎超越哈达哈部清兵,不仅顶住了训练有素的韩国兵攻击,还几度在若干区域发动了反攻。这让盘石玉对敌手的谋划更高估了一层,决定谨慎谨慎再谨慎。

    直到八日凌晨,确认朝鲜兵根本无人接应,就是背水一战,而抓获的武卫军俘虏也供认出若干消息时,盘石玉才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兆惠早在七日中午就跑了!?高晋部一直窝在千山,毫不动弹,然后被阿桂以通敌谋叛之罪当场处死!?武卫军左翼被阿桂接收,也向东撤走,不知去向!?武卫军在鞍山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昨日就已经彻底崩溃!

    想到自己在这里白白浪费了一整天,盘石玉气得七窍喷火,不仅气自己、气兆惠和阿桂,更气那帮扰乱视线的朝鲜兵。

    “那帮朝鲜蛮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主子都跑了,他们还打得那么欢!?”

    盘石玉刚从南洋调来,对朝鲜兵的反常表现百思不得其解,不久后赶到四方台的韩国附从军主帅,大韩帝国崇道皇帝李昑之侄李衍给出了答案。

    “我们大韩与伪朝鲜不共戴天!圣道陛下仁悯非凡,即便是武卫军那样的邪魔蛮夷,都还要明正典刑。我们不一样,只要抓到了伪朝鲜的官兵,当官的剥皮揎草,当兵的埋土点灯!”

    听李衍一说到“伪朝鲜”就是恨意滔天,盘石玉等人暗暗打了个哆嗦。

    “伪朝鲜军抓着了我们的人,也是一样对待。所以,我们只要一见面,不分出你死我活,绝不会罢休!韩将军如果在这里,就会非常清楚。如果不是一道长墙和无数壕沟分开了南北,旧日高丽的三千里江山,早就变成了三千里坟场。”

    怪不得……年羹尧插手旧朝鲜王国,扶持李光佐篡权,英华则扶起大韩帝国,旧朝鲜王国的“王统”转移到南方,升格为大韩帝国的“帝统”。

    在南方的韩国人眼里,北方的朝鲜王国就是正宗叛逆。而在北方,以李光佐等鲜儒为首的统治集团则视自己为朝鲜“道统”所在,自己才是守护道统的正朔,而大韩帝国则是抱着邪魔之国英华的大腿,堕入魔域的非人之国。

    南北两方态势像是英华与满清争夺华夏的缩影,虽无百年族仇,更是一家人,但道统的大义之争却彻骨入髓,矛盾更为酷烈,根本没有一丝转圜之地。

    怪不得……比豆渣还渣的朝鲜兵遇上了跟豆渣差不多的韩国兵,两边就一齐爆种,陡然变身为死战到底的强兵。

    按理说,大韩帝国幅员更广,人口更多,还紧紧抱着英华的大腿,有多国志愿军帮忙,收复北方朝鲜没什么难度。可问题是,由英华、韩国、日本等国邪恶资本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对朝鲜南北分裂现状非常满意,他们可以源源不断自北方朝鲜获得廉价奴隶、稻米、药材、矿产,还可以源源不断在北方朝鲜倾销鸦片等“中洲共荣同盟”所禁绝的商品。

    在政治层面上,为确保韩国这个北洋区第二小弟跟第一小弟日本的均衡态势,同时也确保北洋区能有一处藏污纳垢的下水道,英华不仅无心帮助韩国收复全境,甚至还有意识地维持南北分裂状态。入韩的多国志愿军在南北之间的长墙壕沟防线上跟朝鲜兵打了多年,这个月夺下一座山头,下个月收复一座山头,“绵战”一词也由此而生。

    与此同时,北方朝鲜正靠着“藏污纳垢”这桩特性,在年羹尧和满清辽东方面不断骑墙谋利,结合儒家变形虫的强大生命力,渐渐发展起来,已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就军心和战技而言,朝鲜兵和韩国兵都是豆渣,不同的是,韩国兵仗着英华扶持,装备和讯两比朝鲜兵精良且正规得多,因此即便双方都爆种恶斗,两万朝鲜兵也只堪堪跟一万韩国兵打成“平局”,如果烂仗也归于平局这一类的话。

    朝韩双方都没有大规模火器部队独立作战的经验,依旧沿用边境线上的绵战传统,一股股冲击反冲击,一块块地盘纠缠不休,双方都找不到要害一击毙命,只求不断给对方身上开口放血,看谁的血先流光。

    “我不能再等了……”

    搞清楚了眼前态势,盘石玉再难坐看朝韩这种低级殴斗,准备调一零八师上阵,把那股朝鲜兵彻底解决掉。李衍却跪求说,这事是鲜人自己的事,这些朝鲜叛逆,必须由他们大韩**亲手剿灭。

    “如果天朝大军能以火炮支援更好……”

    末了李衍还是露了原形,就这么打显然是不行的,可如果有红衣的数百门火炮撑腰,胜利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火炮……支援!?”

    盘石玉两眼圆瞪,心说你这韩蛮真是恬不吃耻,几百门火炮上阵,只是支援?

    当然,盘石玉还没堕落到要跟附从军争功的地步,而且不必伤损红衣就解决问题,自是最佳方案,因此在确认了武卫军残部再无威胁后,盘石玉集中军部和各师火炮,自三面围住战场西侧,沙河南岸的朝鲜兵。

    八月八日中午,两万朝鲜兵尽数覆灭的同时,一零九师主力也不费一枪一弹,进了不见一辫的辽阳城。

    盛京就在辽阳以北百里处,武卫军两翼覆灭,两翼丧胆溃逃,满人即将迎来最后宣判,正当盘石玉憧憬着策马奔入盛京宫殿,一刀将茹喜老妖婆的脑袋劈作两瓣,再一枪把道光小皇帝的脑袋轰成碎裂的西瓜时,一纸军令从海城第七军总部发来。

    “驻守辽阳,不得北进半步,违令者军法从事。”

    如果是韩再兴的命令,盘石玉多半真要把这军令撕碎了吃进肚子里,可惜,这是皇帝亲书的谕令……尽管跟着谕令来的还有韩再兴的解释,说武卫军兆惠部正奔吉林城而去,有可能转攻宁古塔,而阿桂夺了高晋所部军权,在摩天岭和连山关一带露面,有可能南下朝鲜,辽东局势将再有大变,第七军必须镇之以静,可盘石玉依旧满心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都打到满人老巢百里外了,却要停下来?接着是发来十二道金牌么?

    岳飞、秦桧、赵构一连串人名在脑子里闪过,盘石玉也瞬间打了一连串哆嗦,暗骂自己太荒唐,自己可没资格当岳飞,而皇帝陛下更不可能是赵构。

    不过……这不意味着就没有秦桧了……盘石玉肚子里依旧犯着这样的嘀咕。

    盛京,大中阙崇政殿内,穿着明黄十二章朝服的道光小皇帝正襟危坐,像是一座人形扩音器,将身后珠帘内慈淳太后的话音荡遍殿中每处角落。

    “我们还能借重谁?当然就是南蛮里的秦桧……”

    “南蛮的大义是什么?你们是看不懂,哀家看得懂,就是民人自立、自利、自负事责,皇帝只是个落锤子的人,士大夫经办具体的事。”

    “他既立起了这样的大义,就算只是幌子,除了做皮面功夫,也不得不让民人出声,所以呢,南蛮才会看上去日日乱,年年乱,却怎么也跨不了台。”

    “但这大义之下的民心,终究不是旧日之世,可以由皇帝,由士大夫轻易掌控得住的。他可以用这民心推着一国上下一心北伐,推着一国齐心协力融南北为一体,推着一国人心把满人列为国仇,他也得防着这民心反噬。”

    “这民心……他既能用,我们满人未尝不能用,这民心就是南蛮的秦桧!哀家要存我满人一族的最后谋划,就在这秦桧身上!”

    太后话语平静,如和煦春风拂入人心,殿堂上一帮宗室王公,文武大臣或微笑或沉吟,看似镇定,其实个个心中都正哀号连天。

    今日已是八月十日,鞍山大败的战报已经传到,红衣占了辽阳,就在南面百里之外,只要红衣愿意,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城下,盛京,满人最后一地,已无丝毫抵抗之力,满人绝族之日就在眼前。

    可诡异的是,大家一面魂飞魄散,一面却还乖乖地听从召唤,来了这大政殿听太后安排事务,好像那绝族惨事似乎总跟自己隔了一层,永不会变成现实似的。

    这种感觉,怕就是太后带来的。鞍山大败,武卫军全军覆灭,红衣占了辽阳,这些消息在盛京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但另一个传言却比这些传言更有穿透力,将人心压得稳稳的,据可靠消息,太后已经跟圣道皇帝议和了,否则红衣怎么会停在了辽阳呢?

    到了此时,即便是以往最为痛恨这个妖婆的满人,也心悦诚服地向太后低下了头颅,说直白点,到了这节骨眼,除了太后,满人还有谁能倚靠呢?除了盛京,满人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要用这位秦桧,就得付出代价,哀家今日召诸位来,就是让诸位共议……”

    隔着珠帘,太后的目光依旧慑得众人凛然不已,纷纷言称不敢,太后说什么,咱们就办什么。

    太后淡淡再道:“圣道不接和约,是因为他贵为皇帝,不愿落下议和污名。他不接,咱们自己送上去,自有秦桧来接。哀家要大家议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清去国……”

    这一议就议到了黄昏,道光小皇帝这支人形扩音器再难支撑,太后不忍心,吩咐近侍太监护送皇帝回宫休息,步出殿堂时,小皇帝永琪恨不能振臂欢呼。

    “去清宁宫!”

    侍从要护送他回寝宫,他却有了自己的主张。清宁宫是太宗所建,早已陈旧,满人北迁时,紫禁城里的若干珍奇宝贝都送到了清宁宫储藏,永琪对其中的南蛮物格外感兴趣,忍了许久,现在有了自由时间,当然想重温乐趣。

    侍从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只能扈从着小皇帝去了清宁宫,打开一间间陈旧积灰的屋舍,寻找中意的玩物。

    “这里是什么?”

    “启禀万岁爷,这里是禁地,太后有令,除非是她亲临,否则……”

    来到清宁宫后方一处偏僻厢房,小皇帝的脚步被人拦住,有了这番对话。

    “狗奴才!真是把盛京当了自己的地盘,连万岁爷都敢拦!?”

    一听是太后所设禁地,小皇帝正想离开,身边侍从却怒声叱喝着,让他记起了什么。

    侍从是在恼怒这辽东口音的守卫又摆出一副“你们这些紫禁城恶客”的嘴脸,而小皇帝却是在想,难道这里的禁地,跟太后勾通南北的隐秘有关?

    太后已中蛮毒,成了圣道皇帝的傀儡,加上太后对自己极为特别的态度,这传言一直噬咬着永琪的心灵,而今日殿上所议之事,也让永琪一直在怀疑,这些事说不定就是圣道皇帝交代给太后的终极任务。

    永琪虽然只有十岁,身负国族重任,即便只是当人形扩音器,也比寻常童子成熟得多了,转念间,倔强之心狂涌,今天他非要看看这禁地到底禁着什么!

    守卫还真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十多人涌出来,面色不善地拦住去路,小皇帝身边一个十五六岁,名叫高挚的少年挺身而出,先喝住要去找太后打小报告的侍从,再对那些守卫冷声道:“你们是常保手下的奴才吧,常保我们动不了,可踩死你们这些蚂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们有种就继续拦着,交班回营后,天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你们!”

    这少年一发狠,一股血腥之气弥散开,让守卫们心中打起了鼓,下意识地问:“你是谁!?”

    少年傲然道:“我是谁不要紧,我爹是高起,我哥是高澄。”

    守卫们纷纷倒抽凉气,刚拜为一等公,军机大臣,盛京将军,赐三眼花翎,几乎替了鄂尔泰原本位置的高起!?而年方十九岁的高澄,也得了盛京都统之位,在这盛京里,父子俩几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官职身份还是其次,关键是高起高澄父子握着一支火器精兵,人数虽少,却站在太后这边,比顽固不化,既伤敌又伤己的武卫军好用。

    在如今的盛京里,谁的拳头大,谁说话就算数,太后不仅给高氏父子加官进爵,还让小儿子扈从小皇帝,这般恩宠,大清百年难见。

    “二少爷,这里的确是太后……好吧,真要进去,我们兄弟就得换主子了,不知二少爷……”

    “没问题,你们改了名字,去找我大哥,他正缺人手。”

    这帮守卫颇为直率,高挚也不含糊,当守卫们退开时,小皇帝都还没反应过来。

    小皇帝被高挚感动了,他终究还没成熟到可以想明白守卫为何不卖他这个皇帝面子,反而要卖高氏父子面子的程度:“你为了朕,要担绝大风险吧……”

    高挚打千拜道:“这是奴才的本分。”

    年轻得过分的君臣相视一笑,举步前行。

    当守卫打开粗大铁链锁住,满是积尘的门时,寒风涌出,一股足以熏晕黑瞎子的腐臭气味迎面扑来。

    小皇帝呕吐不止,其他人也是掩鼻不已,胸口翻腾不定。此时光线映入房间,除了一只水缸,再无它物。

    疑惑跟着呕吐物还在食道里上升,就见那水缸里忽然冒出一颗人头,皱纹满面,削瘦如骷髅,不是头顶那宽大钿子,还真看不出是个女人。

    “桀桀桀……是来给哀家擦身子的么?”

    形貌就已极度骇人,再一开口,小皇帝一声大叫,连连退步。

    “你是……!!”

    高挚也被吓得脸色惨白,可同时他想到了什么,指住那女人,一脸难以置信,哀家!?除了慈淳太后,还有哪位太后也跟着北迁了?没有,除非是传说中那位被……“你们不是她派来的,难道说……”

    那女人下巴搁在缸沿,不知道在干什么,水缸里传来嗤嗤的细声,像是蟒蛇磨皮一般。

    “那女人已经完蛋了!?”

    她眼中升起炽亮光芒,激动难抑地问。

第六百八十章 四马乱蹄,皇帝难辩白

    “原本是李总管的人看管这里,后来换了我们,照料她的仆妇和伙夫换了两拨了,换下来的旧人还得我们收拾掉。”

    厢房外,护卫头目正向高挚交代情况,说到“收拾”时,脸肉还在无意识地抽动。

    “每月三倍薪饷,还有人不断调出去,说是高升了,我们在这里劲头还很足,可没想到……”

    接着头目脸色就变了,像是在说什么恐怖的鬼故事。

    “有人告诉我们,李总管已经无人可用了,才设法说服太后,把此事交给常大人的。为什么没人了呢?因为……要收拾掉的旧人,可不止是仆妇和伙夫,还包括我们。”

    再说到“我们”,头目脸上黑气沉沉,就像是得了随时就会猝死的恶疾。

    高挚了悟地点头,屋子里那个人,准确说,那个“东西”,两年前就该在紫禁城病亡了,尽管有隐约传言,可就跟太后日御十男这种传言一样,虽是本义上的空穴来风,却太过传奇了。

    没想到,这传言不仅是真的,真相比传言更为传奇,慈淳太后真成了吕后和武曌。

    太后终究不是吕后,她要泄愤,要享受折磨那“东西”的快意,也不得不严密遮掩此事。定期处决跟那“东西”有接触的人,就是保密措施里必不可少的一环。可惜的是,这措施太有规律,让这些护卫有所感觉,正为自己的未来惶恐不安,怪不得高挚一开口,他们就俐落地换了主子。

    “告诉你们这些事的,就是里面那个吧。”

    少年老成的高挚有了更多推断,头目钦佩地点头。

    高晋问:“为什么要相信她?她显然只会说那些针对太后的话。”

    头目脸上浮起一丝惊惧,也不知是在回想之前第一眼见到屋中那“东西”时的情形,还是在回忆第一次知道那“东西”到底是谁时的情形,“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知道太后是什么人了,话都是多余的。”

    高晋再问:“那她对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头目赶紧摘清自己:“奴才们只是奴才,就知道跟奴才们有关的事。”

    高晋也不深究,侧头看向屋中,低声自语道:“这样么……真是好奇,她会对皇上说些什么。”

    被仆妇收拾过一番的屋舍已不像早前那般臭气熏天了,道光小皇帝永琪正捏着鼻子,站在水缸七八尺外,跟水缸中那人对话,而当那人说到什么时,他震惊得忘了臭气,两手握拳,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不可能的!太后对我很好,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怎么可能!?太后,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就是恨太后这么待你,才时时要说她坏话!”

    永琪这话里的太后可不是一个人,既有慈淳太后,也有眼前这位吃喝拉撒都在水缸里,算是仁慈版人彘的慈安太后。

    “是啊,她待你很好,好到以后某个时候,还会说你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让你相信她绝不会害你,你会相信吗?”

    水缸里的茹安两眼亮若蛇瞳,尽管茹喜还好好当着太后,稳稳掌握着满人,可上天将永琪送到了她身边,她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刚才茹安说他的母亲,先帝乾隆愉妃珂里叶特氏已被慈淳太后密令处死,他嘴里喊不信,心头却信了大半。

    四年前乾隆告病,茹安之子登基为嘉庆帝,半年后官告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说“太上皇”病故,多位妃嫔也因哀而亡,其中就有珂里叶特氏。

    这只是官方说法,乾隆爷南逃到了英华的传言已是南北皆知,永琪都清楚,自己的阿玛跟十四叔都在南面养老,当然,太太上皇雍正爷也在英华好端端活着,这事就有些传奇,只能信三分。而作为这个传言的附件,也就是母亲珂里叶特氏的下落,则是一个二选一的真相,一是也跟着阿玛逃去了英华,一是被太后处死了。

    永琪在这道题目上一直是选择前者,而到了盛京,面临大清即将去国,满人即将族灭的危机时,对慈淳太后渐渐有了怀疑,选择才开始向后者倾斜。刚才茹安之言,不过是又一桩有力佐证。

    而茹安的反问,让永琪真正震惊了,慈淳太后才是自己的母亲!?

    永琪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即便是照茹安所说,仅仅只是慈淳太后欺骗他,这个可能性也让永琪的内心世界天崩地裂,近于崩溃。

    茹安用依旧惊悚渗人的腔调说道:“看来……她平日待你还真下了不少功夫,连你都有三分信了,桀桀桀……”

    接着语气一转,阴森之气狂涌,永琪头皮发麻,魂魄也重新凝聚回来。

    “她作戏作了快三十年了,骗骗你这可怜的小孩子又算得什么!?她为自己谋了三十年的利,整个世界,除了她,人人都是仇敌!她就是大清的武曌!就算是亲生儿子,她也会毫不留情,何况你本不是她亲生儿子呢!”

    茹安瞳光闪烁,刻意在“不是”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永琪魂魄才完全归位,没错啊,慈淳太后是皇爷爷的妃子,怎么可能跟阿玛生下我呢?这太荒谬了……至于慈淳太后为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不必茹安说话,光看她这副模样就很清楚了。

    “想知道她为什么把我害成这样吗?”

    茹安再道,永琪愣愣点头。

    “她经常说,天底下,就她最知圣道皇帝。而天底下,最知她的,就是我!在告诉你她为什么害我之前,你还得搞明白,她是怎么间接害了康熙爷,直接害了雍正爷、乾隆爷,还有我的儿子弘?,也就是你的叔叔嘉庆皇帝……”

    茹安这话如粗大的木杵,猛然捅入永琪心底深处,搅起冲天浪涛。

    听起来,自己这爱新觉罗一家子,竟然都遭了慈淳太后一人的谋害。

    夏夜,凉风,东京未央宫,后宫赏月露台上,三娘为首的一帮妃子,包括新入宫的许五妹以及以嫔位进宫的马千悦如众星拱月,将李肆围在中间。

    看似享福,李肆却正叫苦不迭,妃嫔们神色各异,三娘等人是直直的皱眉逼视,五妹和马千悦则是低头搅着手指,一脸狐疑,总之李肆就觉坐如针毡,汗意难消。

    李肆遇到了一桩绝大难题,即便成为上位者,历练近三十年,口才已锤炼得炉火纯青,可面对媳妇们的疑问,他现在也是百口莫辩。

    “如此良辰美景,参娘不在,真是遗憾……”

    李肆尝试着转移话题,他在北京纳了许五妹后,就回了东京,月初再迎洛参娘和马千悦入宫,可洛参娘却坚拒了,她不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想继续经营她的飞天艺坊,即便只能跟皇帝作露水夫妻,她也在所不惜。

    这个决定也意味着,即便是露水夫妻,今后也再难作了,李肆很理解地放了手,但他也很惋惜,此时当着三娘等媳妇的面表白自己的遗憾,倒真是转移话题的绝佳苦肉计。

    同样很遗憾,除了许五妹脑袋扎得更低,似乎在为“大叔”的直白而不忍,以及马千悦依旧沉浸在自己居然跟各位娘娘并作赏月的惶恐里外,其他媳妇们依旧一言不发,就盯住了李肆。

    李肆垮脸道:“这事……真的很难一下跟你们说清楚。”

    喀喇一声,三娘磕开葵瓜子,淡淡道:“试试。”

    李肆近乎呻吟地道:“总之……我跟那茹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没错,茹喜,今夜媳妇们组团来刷李肆,就是为了茹喜。

    这事是三娘开的头:“咱们妇道人家是不该干政的,不过这事天下人都在咬耳朵,咱们也不能再充耳不闻了。”

    朱雨悠语带讽刺:“官家,为什么要停下大军!?不仅是第七军,北面的蒙古骑兵,关内的第一军,全都停了下来?官家是不是还发了十二道金牌啊?”

    安九秀有些神展开,说话也模模糊糊:“咱们家可是全……全……收,所以……那个……不能入宫。”

    萧拂眉慈悲地道:“只要她现在一心向善,咱们也不必细问过去的功罪,就让她跟着我修行吧。”

    关蒄一如既往地维护李肆,只是角度让李肆有些抓狂:“那些传言是真的话,茹喜还真是个奇女子,咱们绝不能亏待了人家!”

    四娘则是急得发疯:“到底什么才是真的!?难道她当初并没有骗我,可因为官家要掩护她,所以才骗我说她是在骗我!?啊——为什么满世界的人都在骗来骗去!?”

    让李肆后宫起火的大事,就是自七月开始在国中盛传的流言,来自各个层面各个角度的流言组合起来,渐渐拼凑起一桩令国人瞠目结舌的“真相”,揭示了英华圣道皇帝和满清慈淳太后关系的真相。

    首先是慈淳太后留给阿克敦的请降条款泄露了,这一点倒不意外,甚至该说是必然的。

    以此请降条款为基础,开始有了诸多发挥,而方向全落到早前已沉寂了许久的旧事上:大清慈淳太后茹喜就是圣道皇帝早年在满清宫廷中埋下的内应。

    展现这个方向的流言片段异常丰富,民间还出现了若干说书段子,什么“校场演兵吐心声”、“香阁密谋定大计”,都把茹喜描述为受圣道皇帝感召的反清烈女,为了完成圣道皇帝的嘱托,毅然舍身谋大业,打入满清内部,与圣道皇帝里应外合,一步步爬到太后高位,现在则是到了大业将成的最后关头。

    这说法早年就有,可那时多是大家说来一笑的调侃话题,并不当真,现在卷土重来,国人八卦之心顿时沸腾了,除了说书段子,甚至还出现了一系列以“清宫英后”为主题的小说,官府全力查禁,都没能尽数封杀。

    这般传言原本也只局限于八卦范畴,可鞍山大战结束后,皇帝下令全军停步,事态一下就燃了,八卦传言瞬间起爆,变作政治谣言,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清楚,民间的政治谣言,往往就是上层的政治真相。

    连乡间老农都在说:“咱们的红衣为啥要停步啊?因为武卫军那帮顽固鞑子被消灭了嘛,这下万岁爷就能推着太后在鞑子身上榨到更多好处,让他们乖乖听候发落了。”

    瞧,传言的威力就是这么大,国中不少民人甚至直接称呼茹喜为“太后”了。

    这当然不怪那些民人愚昧,谁让这三十年来,李肆对茹喜的态度,自表面上看去,总是扶持多于惩治,而茹喜对李肆的态度,总是恭顺多于抗争呢。

    即便是两年前的民乱和北伐时的团结拳之乱,似乎也可以归罪到死硬派满人身上,那什么满州五虎将在辽东那般猖獗就是最好的例证……现在好了,连三娘等人都开始怀疑李肆跟茹喜的关系,准确说,是再度怀疑,两人是不是玩一场埋了三十年伏笔的大大棋局。

    李肆的澄清没有太大作用,三娘点出了关键:“你可以从……为什么要大军停步这事上开始。”

    为什么要大军停步!?

    就因为这事很难解释,所以李肆面对媳妇们,才觉得异常棘手。

    北伐之后,舆论纷纭而起,再有同盟会沟通北进的国人各股势力,本就相当兴盛的英华“传媒产业”再度迎来爆炸性发展。由昔日门下省新闻司升格为中廷直管的“登闻院”在月初统计上半年报刊令状发放情况时,震惊地发现,英华一国现在已有一千七百多份报纸,五百多份期刊,还不包括各县府、学院、行会和社团自办的那些无广告经营权,免费派送的非正式报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舆论”在迅猛壮大,发展最猛的一部分舆论来自最底层的一般老百姓,在他们眼里,政治谣言和绯闻八卦没太大区别,而鼓噪李肆与茹喜这种“非正常关系”的谣言,就来自这一部分“平民舆论”。

    平民舆论的崛起开始让国中舆论分化,当三娘等人跟大部分国人被谣言扰动时,她们并没注意到来自另一部分舆论的争论,这是主要由参与政治的精英阶层所汇聚而成的舆论体,它还没有与新生的平民舆论完成对接。

    这争论是由还没来得及撤销的通事馆北京总领馆收到的一份“正式外交文件”所引发的,“正式外交文件”是通事馆的说法,通俗的说,就是一份同时盖有满清慈淳太后和道光皇帝大印的诏书,诏书以精炼文辞,概括了阿克敦早前所述的请降条款,实质就是一份正式不能再正式的投降国书。

    如果哈达哈黄泉有知的话,对这份国书也许会有什么意见,国书是在八月二日送达总领馆的,那时他跟阿桂、兆惠、高晋等人正激情澎湃地在鞍山沙河北岸筹备抗敌大计呢。

    满清正式请降是好事吗?

    当然不是好事,先不说这不符合李肆和国中激进派的期望,此事还唤醒了温和派,让他们敢于发声了。看,满清已经投降了,开列的桩桩条件已是卑躬屈膝至极,再打下去,不管是绝族还是迁族,不仅有违仁人大义,将士还要流血,国人还要流汗。

    温和派还不止是单纯的仁义说教,他们也提出了极其现实的问题,满人还控制着盛京大半地界,数十万汉人以及数十万被逼入了汉军绿旗的汉人还处于满人控制之下。如果把满人逼得退无可退,河北大地的血雨腥风,很有可能在盛京再度上演。满清那份国书里也委婉地提到了辽东汉人问题,这未尝不是一种威胁。

    如果把李肆所主导的灭满之势比作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那么温和派这匹马已经在拖马车的后腿,而激进派那匹马却又在偏离方向。北伐刚起时,国中就出现了近似于纳粹的族群优越论,到此时,这论调更为成熟,开始系统地以血缘传承为基础,阐述汉人为什么优越,满人等夷狄为什么野蛮落后。

    在这种忽略文明归属,只看血缘族群的论调上长出的若干观点非常危险,包括将“华夏”和“夷狄”定义在血缘基础,而不是文明基础上。强调这个定义下的“华夏”和“夷狄”绝不相容,彼此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种包裹着民族弱肉强食观的论调鼓吹英华应该严格执行细分族群,相互区隔,以利汉人“血脉纯粹”的民族隔离政策。

    有个叫诸葛际盛的法学教授更为激进,他构思了一整套从**到精神上让满人“彻底湮灭”的方案,其中一项是使用天道院罗浮山化学研究所去年研究出的大规模硝酸制备工艺,建造一座“硝海”,把满人全丢进去……温和派拉后腿,激进派偏题狂奔,随大流的,不,该说是骑墙派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骑墙派对国家的影响更大,毕竟他们的主体就是两院。

    同盟会在北伐大业中的表现鼓舞了两院,他们就像是刚入县学,不,按照今年颁布的《英华学制诏》所令,县学改为中学,他们就像是刚跨过中学一年级,惶恐不安的新生恐惧丢在脑后,步入到中学二年级的学子,开始自命不凡,觉得老子天下无敌,就算是皇帝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这帮才上任三个来月的院事干了一件捅破天顶的大事,他们竟然派人直接给陈润下令,要求将满清国书送给两院,然后由把两院的答复发给满清,还强调说,这是英华一国的最终裁定。

    陈润没说二话,一面下令绑了代表两院来传令的院事,一面上报正在返程途中的李肆。

    李肆接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英华大革命来了!?

    第二个念头是:反了!这是造反啊!

    第三个念头是:热血上头,糊涂了,这不仅是说自己,也是在说两院。

    对李肆来说,这事就是英华立国以来第一场“君权危机”,怎么解决这场危机还是其次,两院不仅在给通事馆下令,还通过报纸发布宣言,表示英华红衣绝不停步,要在三五日内打进盛京去,活捉老妖婆。

    李肆相信这一届大多都是新选院事的两院没胆子敢于这么明目张胆地篡权,这些行为不过是不熟悉两院事务和权力边界,不懂得以往两院和他这个皇帝的斗争套路所致。他们一腔热血,真当自己就是一国民心,他们的决定,皇帝会高举双手拥护,原本红衣马上就要打进盛京了嘛,而代替皇帝批驳满清的国书,也是为皇帝分忧……鉴于两院这骑墙派昏头跳了墙,李肆这皇帝不得不暂时跟两院唱唱反调,叫停了大军,确认英华的国家机器还在自己手中,也是在告诫两院,弄清楚英华现在的国家权制和军政事务流程。

    叫停大军也不是全出于维护他的君权,确保英华国体稳固迈进,另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马车的第四匹马:冷静派。

    由翰林院、通事馆、枢密院和军中参谋团队以及诸多民间人士为主形成的“智库”,在鞍山之战还未上演时就敏锐地发现,辽东局势正在急速向新的阶段演进,年斌控制的海参崴和朝鲜将是连个极不确定的大变数,如果不作通盘考虑,满清崩溃所引发的一连串动荡,将会引发这两个大变数,扰乱整个北洋区的形势,其中一个可能是,正处于“一皇一幕两藩”脆弱平衡态势的日本,将会出现极大动荡。

    有识之士指出,年氏燕国的存在是辽东一道没有封住的门,如果先解决燕国问题,将满清的变动封在辽东之内,对外影响就会消减很多。

    这个判断在鞍山之战后再增添新的加权,武卫军兆惠部东进,阿桂部南进,第七军的下一波预备队未到,只有四个师红衣,不可能丢开盛京,分兵去追这两股人马,所以,辽东这个黑盒子里,奄奄一息的满清,开始有些像“薛定谔的猫”。

    冷静派这匹马在观望,拉车的四匹马已全乱了,综合各方面因素,李肆才决然下令暂缓进兵,他需要先调理内部,当然,紧急调兵至海参崴,先解决年燕问题,也是一个重要步骤。

    面临如此复杂的收官形势,李肆怎么向他这些媳妇们解释呢?他辛辛苦苦讲一大通,可能就换来一句“说晕了我们就赢了吧”。

    李肆心中叹道,夏日星夜,凉风习习,一家人赏月,本该是闲闲谈家常的好时光啊……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中秋团圆夜

    【匪头的数学是语文老师教的,大家就不必深究为什么章节数又乱了,过程虽然是曲折蜿蜒的,但现在还是回到了正确方向上嘛。】

    透过琉璃墙看向露台,隐约能见父亲和诸位娘娘们相聚一处的身影,“欢声笑语”也依稀传来,几个年轻人停在走廊外,摆手止住了要去通报的宫卫。

    “今天可是中秋,难得爹娘们聚在一起赏月,咱们就别去打扰了……”

    领头的大公主李克曦这么说着,后面跟着的李克载、李克铭、李克冲三兄弟默契地点头。虽然他们各有很重要的事跟父亲商量,可露台上那份“温馨”,他们怎么也不愿打破。

    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合家团圆的日子,李肆在未央宫享受着苦乐兼有的团聚时,英华一国,勿论南北,也都在过节。

    庆团圆、祭月、吃月饼,各地风俗不一,却都洋溢着喜气。有天庙的地方更热闹,以天庙为核心的庙会文化已深入人心,每年的六大庙会是各地民人最热闹的活动,中秋庙会正是其中之一。

    另外五大庙会是祭天(也就是英华立下君民之约的日子)、新年、端午和重阳庙会,以及各座天庙所供奉神位的特定祭日,例如善宗妈祖天庙的妈祖日,盘娘娘庙的盘娘娘祭日,圣宗的孔孟祭日、圣武天庙的战亡祭日等等。

    因事在外,没有天庙,这也阻挡不了人们过节的热情,来自五湖四海的过客相聚一处,焚香祭月,各作节目,以洋洋喜气融了思乡之心。遍布天南地北的军人,在北方协助当地复政重建事务的同盟会,比军人还更漂泊的商人,以及离乡作工的无数民人,在这中秋之夜,都在赏月,都在吃月饼,都在欢笑。

    太湖洞庭东山下,中秋夜也成了某些人的惊喜之夜,对他们来说,“团圆”一词早已化为尘土,此生绝无可能再现了。

    “阿兰!?”

    一处小院落里,披着月光而来的美人现身,院中就着月光正在画什么的弘历呆住了。

    “皇……四爷……”

    美人莺莺应着,行到弘历身边,却见弘历UU小说是一副少女推窗图,少女该是海棠春睡刚醒,醉颜鬓乱,说不出的娇慵风情。玻璃窗中还能见一张青年面目,两眼发直,正为这风情而摄。

    “四爷……竟然把咱们旧日之事都画了出来,也不着羞,只是……怎么全是今世人打扮?”

    被这画勾起往日情思,美人眼波荡漾,满是不解。

    画上少女一身掐腰小裙,喇叭袖儿露出粉藕般皓臂,这是英华流行的女装,比明清时严严实实的包裹开放得多,近于唐末宋初之风,却又简洁贴身,便于行动。少女发式也是英华流行的“一挽髻”,也叫马尾髻,方便又舒展,尽现少女青春亮丽之色。

    美人近身,香气环绕,弘历正满心激荡,一时没答上话。来人虽也身着今世女装,谈吐更异于往常,但她现身时弘历就认了出来,不正是他的皇后富察氏吗!?他UU小说的画,就是以他少年时初见富察氏的情景为基础而创作的。

    弘历知道富察氏还好好活着,《中流》等报纸详细报道过她与太皇太后钮钴禄氏在紫禁城请降之事,当然,报道的主题是英华文武大臣瓜分紫禁城妃嫔宫女的恶行……知道此事时,弘历好几夜都没睡好觉,就觉脸上火辣辣地痛,像是被若干枝羽箭径直贯穿一般。父皇雍正一代的妃嫔,除了极少数品位高的,其他都遣散了,而接自己位的嘉庆皇帝,不仅年幼,在位也才两年,根本没什么妃嫔,再接位的道光皇帝更小。此时紫禁城里还留着的妃嫔,绝大多数都是他弘历的……乌喇那拉氏、魏佳氏、高佳氏、苏佳氏、陆氏、皇贵妃富察氏、金佳氏……还有若干贵妃、庶妃、嫔、贵人、常在,有品位的都有数十人,储秀宫那些没品没位,自己沾过的,足足还有数百人。

    而现在,这些妃嫔已散于天南地北,变作了他人妻妾,想及那具具温软躯体不再是自己禁脔,被他人压于身下,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弘历花了很大功夫才完成了心理重建,自己已是名义上的死人,还是圣道皇帝的罪囚,圣道皇帝能给自己这般待遇,气量胸襟,亘古以来的帝王都不能相比,自己还奢求什么呢?难道还要圣道皇帝把所有妻妾都还给自己,让自己在英华里继续当逍遥天子?

    有了这样的觉悟,同时报纸里也没提到富察氏被哪位重臣纳了,他开始认同某些坊间传言,对富察氏已全无念想。

    弘历跟富察氏说不上伉俪情深,但也比一般夫妻恩爱【1】,今日是中秋之夜,凄苦之气满怀,就在月下作了这样一幅画。

    这画也并非全为抒怀而作,富察氏所问正挠到弘历痒处,将一肚子愁肠丢开,甚至都顾不上问富察氏的来意,弘历兴致勃勃地道:“这是我参加江南金秋画展的作品,去年我拿了个三十八名,有这幅画在,定能闯进二十名内!画展主题是今世人物风貌,当然得着今世衣,梳今世髻了!”

    他还招呼着富察氏:“来来!随我来,看看我这几年的成就,在这大英一国里,我艾宏理也是一位书画大家了,比不上边寿民,怎么也比郑板桥、李方膺那些半吊子强!”

    富察氏却道:“四爷,你都忘了自己是满人,忘了自己曾是大清皇上了?”

    弘历两眼一瞪,紧张地左右看看,再压低声音道:“我是满人,但我不是乾隆皇帝,也不是弘历了,我现在姓艾名宏理!”

    此时他才回过神来,皱眉道:“阿……兰,你来这里,是来试探我的?”

    富察氏摇头,想说什么,却眼中溢泪,难以开口。

    弘历微微抽了口凉气,他很聪明,已经想到了什么,原本跟富察氏靠得很近,现在却悄悄挪动脚步,朝后退去。

    富察氏此时才哽咽道:“我是来问你,你对将来,还有什么想法,愿不愿意……过常人的日子。”

    弘历不迭点头:“愿意,怎会不愿意!?若是阿兰……”

    富察氏纠正道:“我现在叫傅兰。”

    “是是,傅……傅娘娘,劳烦傅娘娘跟叔皇通传,从今往后,我就是艾宏理!我只愿作大英一小民,能揽尽天下河山,能画遍世间风色,这就是我今生之愿。往日身为乾隆皇帝,身为弘历所有的一切,都再与我无关!”

    弘历卑躬屈膝地说着,越说越激动,这几年他虽没受什么虐待,可终究是圈禁之人,专心书画之余,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恢复自由,以普通小民的身份过完下半辈子。

    富察氏眼瞳紧缩:“傅……娘娘!?”

    弘历一怔,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叔皇要纳你入宫,先让你来这里跟我作个彻底了断吗?

    天下人都知,叔皇此人风流,后宫妃嫔不多,可个个都才貌双绝。阿兰你身份超然,也是丽色非凡,于公于私,叔皇纳了你都是顺理成章,国中甚至传言叔皇还在金銮宝殿的金銮宝座上跟你颠鸾倒凤一番,尽收了大清江山和满人龙气呢。

    天下人还知,叔皇此人好面子,作什么事都讲规矩,都图个雅话。他不好学着手下臣子那般行事,那吃相毕竟太难看,所以他遣你来跟我照个面,跟我了断过往,同时也偿我自由之身,这样他再接你入宫,就再无一丝污迹。

    富察氏……不,傅兰呵呵冷笑,忽然一耳光抽上弘历,脆声在月夜下份外响亮。

    “爱新觉罗家的龙袍一脱下来,你竟是如此丑陋粗鄙!你不但侮辱了我,还对当今天子如此不敬!我当然不愿你还记挂着往日的家国事,可你……可你也该像个人样,记着咱们的情分,对着我说点人话吧!”

    直到傅兰出了院子,弘历才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猛然醒悟,他直奔院门,却被守卫拦住。

    “阿兰!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我只是……”

    傅兰背对着他,身影虽纤弱,夜风中却挺拔屹立,往日弘历所熟悉的那个温良娴熟至极的皇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立自主的坚强女子。

    “乌喇那拉氏……削发为尼。”

    “魏佳氏……跟了一位将军。”

    “高佳氏……嫁了江南禁卫第六师圣武天庙的祭祀,虽然那祭祀断了一条腿,却待她如珍宝般敬爱。”

    “苏佳氏……跟了一位大商人。”

    “这是她们的选择,没人强迫,更没人强迫我。当今天子说了,天下事,何苦压在女儿家身上。纵是国仇族恨,男人也得怜恤女人,所以,天子也容我自择出路。”

    傅兰转身盯住了弘历,眼中还有泪意:“我的选择,就是来陪你过完这辈子,不管是当囚徒,还是当乞丐,可你……”

    话没说完,她咬唇摇头而去,夜色中就留下一缕泪光残影。

    “我是……我是身不由己啊,阿兰……回来吧!阿兰——!”

    弘历嘶声叫了起来,叫到后面,已是肝肠寸断。

    把哭得瘫软在地的弘历扶进去,两个守卫出了院子,相视慨叹,他们不仅知两人来历,刚才一番对话,也都清晰入耳。

    “我看他不是身不由己,是忘了怎么做人。”

    “是哟,当不成主子,就当奴才,他只知道在这两样里选。”

    当这位四爷哭倒在地时,山麓另一面,另一处院落里,另一位四爷也正泪眼婆娑。

    “宝儿!?”

    看着向自己款款万福的钮钴禄氏,胤禛几乎想从轮椅上冲出去,一把抱住对方。

    钮钴禄氏看着须发花白,下身瘫痪,但脸颊红润有光,眼中也神采奕奕的胤禛,欣慰地吐出一口长气:“之前只知四爷尚在人间,不敢细想四爷是什么处境,现在一见,这心也就安了。还真要谢过陛下,允贱妾得偿心愿。”

    胤禛侧头,装作不经意地抹去泪光,再瘪嘴道:“陛下!?圣道给你们施这么些小恩小惠,你们就忘了国仇家恨了!?你该叫我陛下,可不是什么四爷!”

    钮钴禄氏上前握住胤禛的手:“四爷,你们这些满州好男儿拼成这样,都无能为力了,还怨咱们妇道人家做什么?”

    感受着昔日宠妃手中的温暖,胤禛再哼道:“也不是没那种女人,瞧那茹喜……”

    钮钴禄氏笑道:“那四爷是想要茹喜陪着你呢,还是贱妾陪着呢?”

    胤禛两眼缓缓瞪圆了,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以至于出声都有些变调:“你是说……”

    钮钴禄氏点头:“陛下容我们自择出路,贱妾去无可去,帮着张罗完紫禁城里那些可怜姑娘的去处后,就求着陛下,允贱妾来了这里,从今往后,四爷就不再孤单了。”

    胤禛身子都哆嗦起来,猛然一拍轮椅的椅背,扯圆了嗓子喊道:“李卫!多加一副碗筷!噢,熬好的燕窝汤,分一份搁冰糖!”

    “是十四爷还是小主子来了?他们都不吃冰糖啊?”

    李卫嘀咕着出现,见是钮钴禄氏,先是一脸难以置信,再被胤禛那笑得落泪的喜意感染,咧嘴而笑,接着嘴角渐渐垮下。

    “熹主子是来陪着主子的?”

    李卫小心地再问一声,胤禛和钮钴禄氏同时嗯了一声。

    “噢……”

    李卫转身,拐杖拄地的咄咄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夜色下显得异常空寂。

    胤禛和钮钴禄氏自没注意到李卫,胤禛就道:“今儿太晚了,不然就把弘历叫来,让他也乐上一乐,他整日也念着你。”

    说到儿子,钮钴禄氏笑笑:“他今夜该是没空了。”

    厨房里,听到两人的欢笑清晰传来,李卫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无趣味了。

    李卫的人生有泾渭分明的两段,第一段包括早年时与李肆相争,进而攀上胤禛,一步步帮着胤禛夺位,胤禛成为雍正时,他也跨上了人生舞台的最高点。

    年纪轻轻就晋身封疆大吏,主政江南,帮着雍正周旋南北,继续与李肆争夺天下,之前那些年,他的生涯接连打上两面细作、高官权贵、皇帝心腹等等标签,但这一段在十四年前,热河行宫之乱时嘎然而止,最后的标签给他这一段生涯盖棺定论:失败者。

    第二段生涯异常独特,他与胤禛相依为命,映华殿绝鼠捕雀时,曾经还以为那将是生涯的终结点,可没想到,他与胤禛平生最大的敌人李肆,却成了解救他们的恩主,将他们带回了南面,一养就是十四年。

    他李卫不像胤禛那样关心天下事,不像胤禛那样渐渐为英华新世所迷,同时还有不灭的从政之心。他只关心一件事:主子需要他,主子没有他,就活得不舒坦,甚至活不下去。

    现在……熹主子来了,他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将燕窝粥煮好,不忘胤禛的交代,专门调好一碗加冰糖的,送了出去,他再回到厨房,望望头顶横梁,摸摸腰间皮带,有了决定。

    厨房里传出咕隆异声,胤禛扭头喊道:“你是不是又犯贱了,非要去逮耗子!?”

    骂完了人,胤禛回头向钮钴禄氏一笑:“李卫那蠢材,不骂不长记性!”

    钮钴禄氏也笑道:“听说四爷你不止骂人,在报上可是天天骂国啊。”

    胤禛淡淡一笑:“别看我现在没了龙椅坐,可我跟圣道那家伙的斗法,一日都没停过。圣道确是精明,知道广开言路,取他人之智。这未尝不是我的机会,今日这大英,我艾尹真一名,我艾尹真手中的铁笔,足以撼动他的国策……瞧,他让你来了,面上是他酬谢我过往在报上所提的诸项国策,可骨子里……他是自承国政之智不如我,他是在向我认输。”

    钮钴禄氏钦佩地道:“四爷……身在牢笼,依旧不忘救亡大清,护我们满人,没有四爷和茹喜,我们满人怕早亡了。”

    胤禛脸色一沉:“茹喜!?别把我跟那个跳梁妖婆混为一谈!她现在是在玩火!我跟你说,现在她玩的这些个小花招,最终只能激怒圣道,只能给满人招祸……”

    胤禛开始吧啦吧啦讲起大道理来,听得钮钴禄氏头晕目眩,再听到厨房异响不停,赶紧插嘴道:“李卫那是出了什么事!?妾身去看看。”

    胤禛停了论政,想到每次自己在报上发表国策谏言,李卫就给自己摆脸色,没好气地道:“那个狗奴才,死了才省心……”

    正咬牙念叨着,就听钮钴禄氏一声惊叫,刺破满月之夜。

    等胤禛滚着轮椅进了厨房,看到悬在半空,脚尖还在哆嗦的李卫,也啊地大叫出声。

    他叫得比钮钴禄氏还尖:“叫人——!救人——!”

    守卫很快就冲了进来,可把李卫放下来时,身子已经僵了,呼吸也没了。

    “捶胸灌气法!”

    守卫都受过紧急医护训练,赶紧给李卫作人工呼吸,鼓捣了好一阵都没结果,胤禛爆发了:“我来!我来!”

    也不顾自己已经瘫痪,胤禛径直扑到李卫身上,两眼绽着精芒。

    压、压、压……呼……

    压、压、压……呼……

    “蠢材!活过来啊!”

    胤禛一边叫着一边忙乎,再一次嘴对嘴灌气时,李卫咳咳出声,终于醒转。

    胤禛一耳光猛抽上去:“你个没用的蠢材!连死都死不了,还要我来救,你能干点什么啊!?”

    李卫哭喊道:“主子……啊,主子,我是没用啊,主子……呜呜……”

    “你要死也别在我眼前死,知道不!?脏了我的眼!”

    “是,主子,奴才不敢了!”

    两人抱头痛哭,一个骂一个悔过,看得旁人也是热泪盈眶,钮钴禄氏一边抹泪,一边心道,看来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第九百七十二章 历史在爱恨中螺旋上升

    在李卫的努力下,团圆夜先变作惊恐夜,再转为闹剧夜,而当胤禵带着一大帮人出现时,这一夜重回正轨。

    弘历来了,带着他的小弟弟,嘉庆废帝弘?,还有傅恒、明瑞等一帮钮钴禄氏和富察氏的族人。改名为傅兰的富察氏也在弘历身边,一脸余气未消之色,弘历倒像是个气管炎一般,在旁小心翼翼伺候着。

    胤禛对自己与茹安的遗腹子弘?虽没有什么感情,可终究是自己儿子,这一夜,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弟弟都齐了,刚揪在李卫上的一颗心被烘得滚烫,泪水再忍不住落下。

    “这夜风吹得……真是渗人,十四啊,你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这的月饼可不够。再说了,正是多事之秋,你还上杆子地给圣道送话柄,那家伙还嫌他仁名不彰么?”

    胤禛故作冷淡,还不忘讥讽下圣道皇帝,中秋夜让他这个手下败将享受家人团聚之福,怕是又在暗示自己给他写悔过书,感谢信吧,虚伪!

    “四哥想多了,圣道给这边疗养所早有谕令,除了不得擅离外,一应诸事都随常人。今日我来,不止是带大家跟四哥和小四一起过个团圆夜,也是谈点正事的。”

    胤禵一声招呼,傅恒明瑞等人摆上满席月饼糕点茶酒,到再拿出香炉和线香时,胤禛似有所悟:“你这正事,就是说咱们爱新觉罗家吧……”

    胤禵点头,再正色道:“四哥,早如我们所料,茹喜再这么闹腾,辽东也再庇护不了满人,我们爱新觉罗家,应该作点什么了。”

    胤禛冷哼道:“茹喜这贱人,早知她本性!她心里根本没什么满人,就只惦记着她的权势!可怜辽东那些满人还愣愣被她牵着嚼子走,以为她真是一心为了满人的未来。”

    一边弘历哆嗦了一下,说到茹喜,他就浑身发寒……胤禛接着叹道:“可我们还能作什么?我和弘历是面上的死人,你和弘?都还顶着大帽子,这时候大清都是小事,满人该怎么处置,国中舆论万马奔腾,连建挖酸海将满人噬骨化水的话都大行其道,圣道都有些慌了阵脚,不然怎会紧急勒停大军?你们这时候出头说话,就怕适得其反啊。”

    胤禵道:“四哥看得透,可四哥未免看高了舆论之能,胡乱鼓噪的都是新起的民人舆论,此事终究还得看圣道决心,其他皆不足虑。如今这形势,圣道像是被国中这般乱象和茹喜一并逼了宫,所以他才要审慎行事,如果我们出面帮上一把……”

    胤禛抚须沉吟,眼中光芒闪动,片刻后,他沉沉点头:“这确是个好机会,能把我们满人从茹喜的魔爪下拉出来,拉多少算多少……”

    接着他瘪嘴道:“这事大家商量着办吧,我就出出主意,也别想我给圣道写信,这辈子,我绝不向他低头!”

    爱新觉罗、钮钴禄和富察几家满人正在圆月下商讨存族大计时,东京未央宫里,李肆也正跟媳妇们就茹喜这个话题谈到深处。

    李肆被朱雨悠一番话给问梗了:“咱们自是不信夫君跟那茹喜真有什么连我们姐妹都不知的私情隐秘,可弄到如今三人成虎的地步,背后也该另有一番隐秘,夫君多智近……仙,不该对此情势毫无所料吧,又有怎样的隐秘,让夫君一直纵容这般情势呢?”

    李肆脑子转了一整圈才明白朱雨悠的意思,有些啼笑皆非,难道自己平日给媳妇们留下的全是阴谋论教主和大棋党党魁的印象?

    传言四起的原因很简单,就像当初李肆需要雍正,需要乾隆来维持北方皮面一样,不管是大清还是满人,都需要一个有一定默契的代言人,方便进行整体处置,而不是散乱成无数方向不同的势力,进而将动乱扩散到各个区域,各个层面。

    早年他跟雍正南北沟通时,民间不也有传言说他跟雍正是拜把子兄弟么,乾隆上台时,甚至还有荒谬绝伦的“乾隆乃圣道之子”之说,民人总是习惯用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熟悉的人情世故,去解释他们所不明白的政治事务。现在传出他跟茹喜三十年前就定情定谋的谣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雨悠再道:“这么说,夫君认为这些谣言都是自发而起的?”

    四娘恨声道:“那妖婆狡诈无耻,定是她自己散播的!”

    李肆失笑,怎么可能!?茹喜散播这种谣言,不仅无益于她在自己手上夺到满人存族的机会,反而会害了她在满人心中的统治地位。这谣言不仅让自己头痛,茹喜怕也是头痛无比。

    三娘来了一句:“感觉夫君……把那茹喜当作一只蚂蚁,根本不重视她。”

    李肆反问:“难道她不是一只蚂蚁?”

    三娘道:“那这只蚂蚁到底作了什么,想作什么,夫君怕也是没认真想过吧?”

    李肆又想摇头,暗叹媳妇们真是不懂国政大事,茹喜还想作什么?她不就是想保满人存族么?牺牲掉武卫军那帮顽固死硬派,再以正式国书请降,步步逼着英华,这不都是她在作的?她还能作什么?她还想作什么!?

    见李肆一脸不以为然,朱雨悠摇头道:“夫君啊,国家大事,咱们不明白,可女人咱们难道也不明白?天底下,真能有多年如一日,就为家国族人谋利,而置己身于不顾的女人?”

    李肆脑子一震,开始感觉自己之前的思维似乎出了点问题,但这话他还是不赞同的,怎么没有?萧拂眉不就是?许五妹不就是?

    听李肆提到自己,萧拂眉梳理着已显灰白的长发,静静看住李肆,眼里满是温馨的满足,而许五妹则羞红着脸低头,两人同时道:“因为有你/大叔啊……”

    此时李肆终于把握到了什么,整个人愣住了,就听朱雨悠继续道:“听说那茹喜跟雍正就只有个名分,算起来她守了整整三十年活寡,除了夫君……也没听说她跟哪个男人有情感纠葛,如果换作我,我怕满心都会想着怎么把这个世界毁了,还在乎什么满人一族的未来!?而对夫君你么,怕也是恨到了骨髓。”

    三娘却道:“夫君不是说过什么……绑匪虐恋情结么?我倒认为,那茹喜的恨,不定还是彻骨的爱呢。这一刻还想着跟夫君抗争到底,下一刻,夫君吹声口哨,她怕跑得比狗儿还快还欢喜,这也不难解释,她为什么要散布这样的谣言,她本心就是想着此事成真的啊。”

    李肆额头已经蒙上了一层密汗,瞧你们说得,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爱么……这一夜之后,连续几天,李肆都有些神思恍惚,不可能吧,英华满清的收官之势,竟然不是由繁杂的国家政治和民族大义所主宰,而是由茹喜对他的爱恨情仇所主宰的?这未免太偏离他的史观了,甚至连帝王将相史观都靠不上,直接拐到了言情路线上。

    这个疑问一时难以得到解答,但李肆幡然醒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忽略了茹喜这只蚂蚁的主观能动性!

    范晋和萧胜从另一个角度讨论了此事,也将历史进程从错误的路线上拉了回来。

    “茹喜现在所作的一切,怕不是为保满人,而是保她的权柄!”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两件事,一是陛下将她跟满人分别对待,不再把她当作满人一族的代理者,散播她与陛下的龌龊谣言,恐怕就是这个目的。”

    范晋的话让李肆有些不解,这个论证是怎么完成的?

    “陛下心性好洁……”

    范晋措辞委婉,李肆一听就恍悟,该死!真着了茹喜的道!

    他的确是有心理洁癖,以此稍作推演,为了不让国人觉得此谣言为真,他不会将茹喜迎入国中,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他都不愿意,因为这会让谣言越来越真。而后的处置则更是麻烦,容茹喜活命,那就是自证两人有染,杀了茹喜,那就是自己心虚,要杀人灭口,遮掩往事。

    原本他就没认真想过单独针对茹喜的处置,大方针还是让茹喜带着满人一族滚去西伯利亚,越远越好。有自己这心理洁癖在,有这谣言在,茹喜就上了一层双保险,把自己跟满人紧紧绑在一起。

    李肆没好气地看了看范晋,心道你跟你老婆的多年恩怨纠缠,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你在某种程度上,比我更懂女人……萧胜再道:“茹喜怕的第二件事就是要被苛厉处置,那些鼓噪族脉至上论,鼓吹以最惨无人道的手段处置所有满人,甚至对付蒙古人的言论,怕也是茹喜散播的,为的是借我英华仁人大义之力,助她谋划得成。”

    这话将一个人名从李肆脑子里提了出来,招来近侍吩咐道:“传安国院知事陈举觐见……”

    安国院是之前与登闻院一同新设的,职责是接替禁卫署,负责对内的国家安全事务。这个部门的设立还曾引发过一场小风波,首任知事陈举为安国院办事人员“国班”所定的制服竟然是……飞鱼服,加之安国院也是干密谍侦稽之事,还直属皇帝中廷,所以大家都认为,皇帝是新立了锦衣卫。

    还好,皇帝的谕令里确认了这个部门的归属,这不是皇帝私器,经费和人事归于政事堂,经办事务两院有权过问,皇帝通过大理寺的释法之权管制和调度安国院。虽脱了皇帝走狗的性质,但“锦衣卫”这个称号还是踏踏实实罩在了安国院身上。

    安国院和登闻院一样,衙署都在未央宫外,陈举来得很快。见了他,李肆直入主题:“朕记得,最近吵嚷着以酷烈手段处置满人的人里,就数一个姓诸葛的最活跃,此人有何来历?背后是不是另有人?”

    萧胜提醒了李肆,原本绝满人一族的极端言论其实不多,即便团结拳在北方掀起腥风血雨,国中舆论主流还是主张以法定罪,因人定罪,而不是对满人一视同仁,还要采取那种酷烈的不仁手段,甚至推行民族歧视政策,祸及蒙古和其他民族。

    但这段时间里,极端言论越来越多,越来越激进,也刺激温和派甚至过气的仁儒派都跳出来叫唤要行仁恕之道,要以德得天下。之前李肆对茹喜是没太上心,觉得她不可能还有什么牌打,现在看来,这些言论也未尝不是装忠实反的体现。

    直白说,不管是散播他与茹喜有私情密谋的谣言,还是故意推动极端言论,这都是茹喜在利用民心与他相抗,这两桩都是反用,而之前散播请降条款内容,再递交国书,宣布大清将去国请降,这又是正用。

    如果能在发表极端言论的领头羊身后找到茹喜的影子,这猜测就能成真了。

    陈举是积年老典史出身,基本功很扎实,皇帝注意到的事,他早就下过功夫了,“此人名叫诸葛际盛,早前是江南大义社的要员,复江南时倒戈,本就留下了案底。臣已作过调查,他背后倒是没有人,那些言论,也都是他学法之后的狂论,在今世法家圈子里,是人人鄙夷的角色……”

    李肆正要失望,陈举又道:“此人没有问题,但臣却查到,附骥于他的一些人,以及一些言论,背后都有一根线直通北方,臣正在细查。”

    果然,虽不中,却不远矣!

    李肆苦笑着摇头道:“女人啊女人……”

    现在该怎么办呢?

    范晋萧胜的意见很简单,直接打进盛京去,抓了茹喜,砍头了事。崩管她玩人心玩得天花乱坠,一力降十会!至于辽东大乱,再可能重演河北故事,这事索性不管了,反正这责任也轮不到英华,轮到李肆来背。

    李肆按桌沉吟,他是有心理洁癖,但这一点被茹喜利用了,他也不得不撕下自己的内心面纱,痛倒不痛,就是估计会火辣好一阵子,可解决掉茹喜这个跟他纠缠了快三十年的弃子的快意,却足以补偿颜面损失了。

    茹喜……当朕正视你不是一只蚂蚁时,你就真是一只蚂蚁了。

    李肆面上平静,心中却在咬牙切齿。

    正要决然下令,近侍送进来一叠文书,最上面的两份颇为怪异。

    “满人事伏谏,罪民金胤禵呈。”

    “辽东定策诸论,草民艾尹真呈。”

    李肆抽了口凉气,前一份是满清旧恂亲王胤禵所写,这倒不惊奇,他经常进呈一些谏论,而后一份……胤禛?雍正!?他也终于坐不住了?

第九百七十三章 已知和未知的背叛

    八月二十,避劫、灾、岁三煞,利在东方,宜动土迁移。

    盛京大政殿前,十王亭之间,乾隆时代所定的大清黄龙旗正缓缓降下,随着总管太监李莲英一声“摘帽”的呼喝,面无表情的道光小皇帝摘下佛光朝冠,同一时刻,十王亭间数百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也双手自摘红缨凉帽,露出颗颗拖着猪尾小辫的头颅。

    道光小皇帝身后的珠帘里,已换了一身明时二品夫人打扮,头戴珠翠庆云冠,身着金绣云霞翟鸟纹红袄、金绣缠枝花纹长裙的茹喜看着小皇帝的背影,心中百感。

    终于走到这一刻了,自己的一连串谋划,在今日将告大成。圣道……李肆……你终究不能奈何于我,我一手抓着百万满人,一手抓着百万汉人,两腿还夹着你国中人心,看你要怎么把我赶到北方冰原上去!

    李肆这个名字在心中升起,一股不知是什么味道的热流也瞬间席卷全身,袭至眼眶时还带起几分酸热。

    “我这二十多年,明暗都呼应着你,就算是北方民乱和团结拳之乱,说到底,也都帮了你涤荡北方人心,让你能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合意的华夏。现在,我只想领着这帮满人,在辽东安安静静过下半辈子,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一只蚂蚁!?”

    茹喜暗自恨恨念着,这是她的心声,早前在紫禁城时,对宗亲重臣们明言要卧薪尝胆,要跟圣道比下一代,那也是她的心声,有时候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她想要的是哪一个,她只清楚一件事:她绝不愿被李肆漠视……殿外李莲英继续喊道:“易服!”

    哗啦啦一阵杂响,臣子们脱去大清官服,里一层竟是早穿好了的大明官服,人人再套上大明的朝冠,遮住了那猪尾辫,而大政殿前的那根旗杆上,一面火红旌旗缓缓升起,旌旗正中是金线绣成的大大“明”字。

    宗室文武在换装,红旗在上升,而道光小皇帝则被一群太监围住,忙个不停。当大明红旗升顶时,太监们退开,显露在众人眼前的永琪让众人两眼如洗,齐齐呆住。

    头戴六梁金冠,戴犀牛带,佩四色云凤绶,执象牙笏,身着狮子绣大绯袍,这是大明二品武官的朝服,虽然永琪才十岁出头,满脸稚气,可这一身打扮,比刚才的大清皇帝服饰还更威武凛然。

    “这、这是……”

    “这是大明正二品武散官朝服。”

    “前明正二品武散官初授骠骑将军,升授金吾将军,加授龙虎将军,这该是龙虎将军服制。”

    永琪换装,满人宗室文武虽心绪迷乱,却都不敢开口,可十王亭长道角落里,一群儒衫文人却嗡嗡议论不止,这些人个个手中都有纸笔,胸口挂的临时宫禁牌上各有标注:《中流》、《士林》、《越秀时报》、《正统》、《江南快报》等等,竟都是来自英华的各家媒体。

    “万历年间,努尔哈赤得大明授龙虎将军位,封建州卫都督佥事,是其统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女真之势的肇始。就是靠着大明的旗号,努尔哈赤才自辽东崛起。”

    “那把剑,怕就是当年万历皇帝赐给努尔哈赤的龙虎将军宝剑原品吧?”

    眼见满人摇身一变,成了前明遗臣,报人们也都心生恍惚之感,仿佛时光倒溯,又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慈淳太后这般作为,就不怕国人回顾满人崛起故事,都主张除恶务尽么?”

    “大明早已经亡了,二十四年前,十六明王祭天,就亡得不能再亡了。眼前这般作派,不过是摆个梯子,等着咱们英华来拆。”

    “唔……大概明白了,既是这般算计,咱们报道此事,是不是助纣为虐呢?”

    这些报人常年浸淫国政,置身满人变装现场,马上就搞明白了背后的玄机,接着却开始忐忑自己的立场是不是正确。

    “我们不来,不等于此事就没有了,报事归报事,评论归评论,各不相干。”

    “评论中揭露满人阴谋,不是更好?”

    “这叫什么阴谋呢?满人已摆正态度,求一条生路,咱们英华有仁人大义,就该接下这梯子嘛。”

    接着报人就自己有了争执,嗡鸣声透过珠帘传入耳中,茹喜脸上升起自得的笑容。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去大清国号,满人另外找了桩大义,那就是大明遗臣。在满人看来,这资格是铁的,当年万历皇帝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卫都督佥事,授龙虎将军,御赐宝剑就在永琪腰间挂着呢。

    抱上大明遗臣的大义是有风险的,满人臣属大明,却颠覆华夏,奴役神州,如此叛逆不道,现在还重提旧事,会让英华国人对满人罪恶的认识更加深一层,激起更多愤恨。

    但抱上这桩大义的好处却大得多,首先,能将满人继续拧为一股绳,一个不同于蒙古等族那种落后部盟制的群体,继续攀住“华夏”这个大义名分的一角,其次,可以让英华国中温和派和仁儒派,也就是茹喜所称的秦桧有了更多弹药。

    满人降英,圣道和朝堂都不接受,那满人就降明嘛,反正大明已经没了。满人以大明遗臣自居,英华再要绝满人一族,或者整族迁至北方冰原荒地的打算,就要多上一层道义障碍。大明虽亡,遗臣却依旧是华夏,怎能对华夏之下的自己人干这种不仁之事呢?

    第三点是更现实的政治过渡需要,这也是给圣道和英华朝堂献上台阶,英华若是直接受下满人请降,温和处置一族,也要面临极大的人心障碍和舆论压力,这也是圣道和英华朝堂不对之前满清请降国书正面回应的关键原因。但现在英华是接纳大明遗臣,这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正如茹喜邀请来的那些英华报人所论,这一步仅仅只是个过渡,借着这一层身份,跟圣道和英华再谈下去,双方立场就不像以前英清或者汉满那样尖锐对立。

    今日这场去国归明仪式,还不止是要抱旧明大义,让茹喜自得的原因,正在于另一桩大义。

    “请……母亲宣谕……”

    从大清道光皇帝转职为大明龙虎将军的永琪转身向珠帘行礼,童音稚稚,听得茹喜心口又痒又暖。

    永琪口中的“母亲”,听在他人耳里,是国之伦常,而非血缘关系。

    大清去国,不等于她茹喜这个大清慈淳太后就要去位,放掉权柄了。她必须有专属于她的名位。

    这名位在“大明遗臣”的大义下也能找到,那就是由她继承当年万历皇帝封给努尔哈赤夫人的正二品诰命,再由她“收养”永琪,由永琪继承努尔哈赤曾有过的大明官爵,而具体的军政事务,在永琪成年前,由她这位“夫人”摄理。

    这样一来,她茹喜在“大明遗臣”的大义下,依旧是满人一族的最高决策者。这事并非她原创,旧世华夏的历史里,外藩臣属以这种方式传承权柄的例子,数不胜数。

    尽管就血脉而言,永琪是茹喜孙子辈,可那毕竟是满清旧事,什么脏污廉耻,都裹在满清那层皮里,一并丢掉了吧。

    永琪这一声“母亲”,茹喜听的是另一层含义,也就是字面上的本意,她之所以满心喜悦,是因为她知道,永琪这声唤,用的也是本义,是以亲生儿子的身份在唤她,因为她已经将这桩隐藏了十年的秘密告诉给了永琪。

    她必须揭破这桩秘密,大清去国,她虽以大明正二品命妇之身主掌满人事,可这名位终究不如昔日的太皇太后牢固。唯一能帮她稳住权柄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永琪,让永琪知道自己跟他的真正关系。母子一心,她的位置才能坐得牢。

    当她搂住永琪,告诉他其实就是她的亲生儿子时,永琪也反臂抱住了她,哭泣着呼喊母亲,一股平生从未体验过的颤栗震彻了她的全身,这应该就是……幸福。

    这一日,茹喜的思绪格外饱满,也略显迷乱,她注意到了永琪唤她那声“母亲”时,语调微微颤抖,但她觉得,这是永琪还未从这个大惊喜中冷静下来的原因。

    “我儿,不必慌张,今日这一步,对你来说,虽是退了一小步,可对满人来说,却是前进了一大步……”

    茹喜淳淳教诲,永琪低头束手,恭谨聆听,而他眼中正闪烁不定的光彩,就不是他人所能看到的了。

    “好了,哀家……嗯咳……我就说到这里,我儿,你可宣谕了。”

    “是,谨尊母亲大人之意。”

    “母子”俩一板一眼,照着汉人古礼对答,接着永琪展开一卷文书,童音也开始回荡在大政殿和十王亭间。

    “我满人一族,系东夷余脉,上溯炎黄,都乃上天所造,上天所养……”

    这份名为《辽满华夏大义事言》的文章,是茹喜和永琪这对“母子”代表满人所作的宣言。头一部分强调满人血脉也出自炎黄,是华夏的一部分,与汉人便有相争,也不是你死我活,一定要谁灭族之事。

    就听这部分时,英华报人们大多都还抱膊冷笑,觉得茹喜还想靠着这什么“大义”阻挡英华复仇,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可接着永琪念到第二部分,众人开始凛然。

    第二部分是强调满人也是上天所造之人灵,今世的天人之伦,也是满人的大义,满人去国求新,是奔着这个大义去的。

    “阴险……”

    “无耻……”

    即便是心怀仁恕之道的报人,都对这部分措辞背后的用心憎恶不已,刀枪斗不过英华,旧的儒法道统斗不过英华,翻搅起愚昧民人也斗不过英华,现在茹喜要带着满人,用英华的天人之伦来维护满人了。就因为这措辞里的大义没什么问题,大家才觉不舒服,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无力感。

    再到第三部分,报人们纷纷喟叹,厉害,真是厉害,茹喜竟然精明至此……第三部分说的是什么?

    几乎是原样搬用当年李肆在广州天坛立下君民约定的套路,宣称她茹喜和永琪与满人结约,在英华一国的华夏,在辽东,共谋安宁生息的未来。宣言称,这是天人之伦的大义下,给每个族类定下的本分,满人现在求的只是这样一个本分而已。

    尽管宣言的姿态极其卑微,但划下的线却无比清晰:不管是灭绝满人,还是迁移满人至荒僻之地,都是上天不容的非人罪行。而这条线又是基于英华立国大义所划,圣道真要强行动手,就得自抽耳光,污了自己立下的大义。而学着圣道一般,由茹喜和永琪与满人相约,又是确保她“母子”对满人事务的代理权不被分割。

    这份生造出来的大义,力量当然不能跟枪炮相提并论,圣道真要下了决心,什么嘴炮都无济于事,可要命的是,国中已被压在立国大义下的“反动力量”,都可以借此事来置疑圣道乃至国家根本,其中蕴藏着多大凶险就难以预料了。

    圣道乃至英华之所以对满人徐徐图之,现在还紧急叫停大军,原因是满人已成刀俎上的鱼肉,自可在急缓之间从容处置。而这份宣言一出,压在缓一面的筹码更重了,严厉处置满人所要承担的风险也更多,对于已经家大业大的英华来说,这代价虽不是难以承受,也却足够多想一分,认真考虑是不是该作些让步。

    看来这个茹喜,对英华国体,对英华人心的了解,已不是简单能用“深刻”来形容的了。

    这份辽东满人约书,看似在自说自话,却是在向英华表态:我也是华夏一分子,我们是一家人,现在我已经放下屠刀,坐等绑缚,承认你们是家主。但你们不能杀我,或者是赶到荒郊野外,得容我继续过日子,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甚至我都尊奉你们的道理和规矩,求的也只是继续呆在家里。

    再跟刚才的大清去国,重归明臣的仪式结合,报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刚才“报道归报道,评论归评论”那话不太妥当,此事一旦在国中见报,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国中主张仁恕的一派绝对会势力大涨,就连报人里,都开始有不少人觉得,满人能够靠上英华大义,自新悔过,这结果其实是皆大欢喜,不必再逼人太甚了。

    可惜,这么大一件事,他们报人是怎么也不可能退缩的,皇帝都没有禁绝他们来盛京与满人接触,怕也是想让国人多知道些满人的动向。

    “太后圣明!”

    “果然只有太后,才能带着我们满人求存。”

    “此檄一出,圣道必将束手束脚,再难如意处置我们满人!”

    永琪读完宣言,大政殿内,允禄、衍璜等宗室,讷亲、庆复、高起等重臣都纷纷称贺。

    什么大明二品命妇,什么龙虎将军,都是在南蛮的报人面前摆个架势而已,关起门来,慈淳太后还是太后,道光皇帝还是皇帝,亲王贝勒、军机将军,乃至满蒙汉八旗,亦然如此,自成一国。

    旧世外藩与中国的关系不都是这样?只要外藩上表认中国为正朔宗主,涉外的文书仪礼不会逾制,内部事务都是自己作主。

    现在还呆住盛京的满人们求的就是这么个前途,茹喜领着满人,如此低声下气,姿态卑微,还攀附上了英华的今世大义,在辽东继续过小日子,总该能如愿了吧。

    茹喜向穿着大明从二品到三四品不等文武官服的宗亲重臣们微笑点头,而当常保撩开珠帘,附耳报说那东西已在后殿时,茹喜心中更升腾到云烟缭绕的山巅。

    今天是个大日子,大清去国时,她还要了结一桩个人恩怨。

    让永琪继续主持接下来的去国仪式,茹喜在常保的陪伴下去了后殿,离开前,常保与李莲英之间那阴冷的眼神来回,茹喜并没有注意到。

    “亏得你提醒了,也是便宜那贱人,哀家本来还想割了她舌头,挖了她眼睛,学吕后一般把她丢到厕所里,尝尝正宗的人彘滋味……”

    一边走,茹喜一边对常保唠叨着,前几日,常保禀报说守卫那东西的部下出了状况,他虽已处置了那些部下,但难保那东西再惹出什么祸患,茹喜不得不接受常保的建议,眼下正是她跟圣道角力的关键时刻,内部绝对不能出岔子。

    到了后殿偏僻角落里,一只水缸赫然显现,一颗脑袋用下巴搁在缸沿,当茹喜渐渐靠近时,眼瞳中聚起的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我还以为,你早就该咬舌自尽了,没想到你撑到现在还不愿死,你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茹喜捏着鼻子,立在远处,语气极度鄙夷。

    “我是在等你陪我啊,姐姐……桀桀……”

    茹安冷森森地道,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唤茹喜。

    茹喜冷笑道:“那你可就要失望了,姐姐我不忍你继续受苦,这就送你下黄泉吧。”

    茹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笑了,笑得十分癫狂:“那就谢谢姐姐了,反正我的儿子已经安全了,而姐姐你却没了儿子,我总有一桩事比过你了!”

    茹喜没听懂这话,还以为是在讽刺她跟永琪继续负隅顽抗,憎恶地挥手道:“弄走弄走,果然是疯了!”

    兵丁抬走水缸,茹喜再对常保道:“割了舌头,挖了眼睛,夜里丢出去,盯着野狗吃光了她!”

    听茹喜咬牙切齿地嘀咕:“叛我的人,就是这般下场!”常保脸色惨白如薄纸。

    大政殿里,高起与允禄、衍璜等宗室眉来眼去,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而正在念退位诏书的永琪,念到“太皇太后”时,语调也颇为怪异。

第九百七十四章 最后的出路

    当茹喜再回到大政殿时,永琪还没读完退位诏书,这让茹喜有些诧异,她本意就是想避开这个敏感环节,直接跳到“奉明”一段,也就是由他们从不知哪个几角旮旯里挖出来的朱明后人作使者,重演当年万历皇帝赐封努尔哈赤的场景,表示他们还握有大明遗臣的名分。

    “出了什么事!?”

    茹喜心中还荡着处置茹安的快意,没注意到太多细节,随口问李莲英。

    “太、太后……”

    李莲英一副瞠目结舌之状,像是不敢开口,又像是一言难尽。

    茹喜皱眉,透过珠帘望出去,忽然感觉,大政殿内,以及外面的十王亭之间,气氛有些不对了。

    宗亲重臣,文武百官,不管是身着清时官服,还是换了前明官服,一个个都还是躬身含胸,垂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也就那帮南蛮报人不知礼,总是嗡嗡作声,跟蚊子似的。

    就眼前所见,耳中所听,似乎没什么变化,可茹喜能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她一时难以摸清这差别,只是觉得……眼前这扇珠帘,似乎正要把自己跟现场隔开。

    隔开的不是现场,而是满人之心,是她的权柄。

    茹喜哗啦一声拨开珠帘,再不顾什么仪制,厉声问李莲英:“说——!”

    李莲英打了个哆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失魂落魄地喊道:“太后,刚才传来消息……”

    茹喜也抽了口凉气,双手把住椅臂,声音都有些变调:“红衣打来了!?”

    李莲英摇头,茹喜大怒:“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要红衣一日不入盛京,我们就有一日的生机!今日之事,不就是哀家……”

    骂到一半,忽然醒悟南蛮那帮报人还在外面的十王亭,赶紧压低了声音,只让殿中宗亲重臣听到:“不就是哀家在领着大家,领着满人一族继续周旋么!?”

    李莲英就哭着叩头,不敢开口,穿着大明官服的永琪被茹喜打断诵念后,就如木雕一般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像是已习惯了被打断。

    “太后,刚收到一份文书,这文书已在盛京传开,不久后,满人一族,怕会人人皆知……”

    宗亲重臣们来回互视了好一阵,高起才毅然挺身而出,可还是没敢细说,略作交代后就扬扬下巴,这时一个小太监才哆嗦着凑了上来,递上一份文书。

    “还有什么消息能吓住你们!?是圣道崩了,都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哀家说过,南蛮的太子可不像他爹那般英明神武,那就是个楞小子,上台的第一件事怕就是把咱们满人杀个干净……”

    茹喜冷冷开着玩笑,信手取过文书,展开一看,正翻动着的嘴皮径直僵在原处,脸上的血色也急速褪下。

    她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完至少有十几页厚的文书,可文书封皮上一行字却已把事情说了个大概:大清嘉庆皇帝爱新觉罗-弘?并大清恂亲王、正黄旗都统爱新觉罗-胤禵告辽东满人书。

    嘉庆废帝就只当了两年傀儡,在满人中毫无影响力,可胤禵就不一样了,不仅是康熙的儿子,还曾当过大将军王,在雍正时代沉寂了十年,乾隆时代再度崛起,主理满人内部事务长达十年之久,曾是茹喜的“亲密战友”。

    为彰他地位之尊,当初还借“重病”中雍正的名义,特许他如怡亲王胤祥一样,不避讳“胤”字。四年前乾隆倒台时,这位十四爷被她逼去了南面,本觉得他该再无话事之能,动不了满人之心,可时过境迁,今日这情形下,十四跳了出来,威力就难以想象了。

    “你其实也根本不在乎怎么治满人,就只在乎怎么治我吧,呵呵……”

    茹喜心神摇曳,不知是悲还是喜,十四出面这事本是她最怕的,但她一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为什么呢?圣道不是要治满人一族么?怎么可能把十四抬出来号召满人?这就必须优容一部份满人,跟圣道的初衷大相悖离。

    按理说,她最怕的是乾隆乃至雍正出面,这爷俩的号召力可比十四强多了,但这个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一来两人都是名义上的死人,“复活”他们的代价太高,高到可能让国人怀疑圣道的立国之本,圣道显然不可能这么蠢,二来这就更偏离了圣道穷治满人,将大部分满人驱赶出华夏治地的初衷。

    现在圣道让十四露面,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自己已经让圣道头痛了,已经让圣道改了初衷,由治满人一族变作治一部分满人,一部分与自己团结一心,继续跟圣道软斗的满人。

    “如果你真有什么大义之心,能压下你那好洁之癖,跟我假戏真做,别说满人,朝鲜人,甚至日本人,我都会帮着你制了。你能为安抚北人,连乡野村妇都纳,我却不够资格么……”

    悲喜之间,还溜过这样一个念头,让茹喜自觉浑身发热,赶紧压了下来。

    十四既出面,要干的事就不言自明,显然是要诋毁自己,号召满人伏罪受罚,甚至站出来推翻自己,怪不得李莲英那么惊恐,宗室重臣们那么紧张。

    拆开封皮看内文之前,茹喜缓缓扫视了一圈大政殿里的宗室重臣,开始评估自己手中的权柄还能不能稳住。

    宗室就是骑墙派,没太大忧虑,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分为三派的重臣。

    一派是庆复、讷亲和鄂善,他们还掌着近万人马,一部分是紫禁城宫卫,一部分是步军营旗兵。这些人马没什么战力,也就是摆摆样子用的,但不管是搞政变,还是压制政变,都足够了。

    还好,三人都是老心腹,就惶恐地立着,该是没什么异心。

    另一派以驻守锦州的武卫军后翼总统班第为首,包括不少原盛京青壮派武人。武卫军后翼已没必要驻守锦州,茹喜将他们调到盛京附近,充当盛京最后一道防线,同时为将他们跟兆惠和阿桂等人区分开,茹喜将他们改为拱圣军。

    说到兆惠和阿桂,茹喜就是一肚子气,这本是去送死的混蛋,事到临头,竟然也有了各自心思。一个东奔,一个南逃,就顾着自己,还摆出一副坚决不与自己同谋的桀骜架势,等于将满人面临的压力全又推了回来。茹喜只能捏着鼻子给两人各封了将军,让其他满人以为两人还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各自行动也是为了谋更多后路。

    剩下这支拱圣军,兵不满万,火炮寥寥,靠他们在盛京抵挡红衣这事,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装样,让下面人有所安慰而已。

    这安慰还是相当重要的,不如此她就难以握住数十万满人之心,同时遥制大半个辽东的百万汉人。因此她对班第等人厚加笼络,甚至还召他们作过彻夜长谈,让他们懂得她谋满人未来的苦心。

    这些人头脑简单,一腔热血,而且背景单薄,应该也能安心。当然,安心的程度是在盛京城墙之外,她可不敢放这帮人入盛京,二愣子横起来,天老爷都拉不住,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

    接着就是高起高澄父子,噢,还有个小儿子高挚伴在皇帝身边。

    看刚才高起第一个出面解释,就说明他对自己还是忠心的,这的确是个忠臣,忠于满人一族,既然自己等于满人一族,那么高起也会一直忠于自己。他手下的西山大营残兵人数虽少,但斗志坚决,与英华,与圣道誓不两立,该不会为十四的劝说所动。真有大事,连庆复、讷亲和鄂善等人都解决不了的话,还有高起可以指望。

    茹喜心中稍安,只要稳住骨干,下面一般满人动摇,那可没什么好怕的。手里还有接近三万兵,收缴文书,乱言者杀,出逃者杀,这样就能把形势稳到圣道跟自己和谈的时候。

    脑子里一边转着紧急处置的念头,一边拆开文书,细细看了起来,与此同时,宗室重臣们,包括高起在内,都再度偷偷对视,似有默契,又似有相争。

    许久之后,就听珠帘后响起刺啦刺啦的撕纸声,紧促的喘息甚至隐隐掀动了珠帘。

    高起低头,不再跟他人对视,也不敢看珠帘背后那张依稀可见,正因暴怒而狰狞的女人面孔。

    太后怕已不是怒,而是惊惧……

    太后出去时,这份文书凑巧递来,据说在盛京几乎已是人手一份,天知道这些文书是怎么进了盛京,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全城派发的。而趁着太后不在,他高起和宗室重臣们都已细细看过,越看越心惊甚至惶乱。

    恂亲王在文中主要说了三件事,首先是澄清茹喜的身份,说她并非是当年圣道与雍正南北沟通的桥梁,而只是凑巧有所关联而已。由这源头而起,恂亲王彻底否定茹喜代言满人,与英华周旋存族的资格。从某个方面看,这也是在代圣道皇帝澄清谣言,否决茹喜与圣道进行和谈的可能性。

    第二件事更为惊悚,恂亲王高举大清帝统之旗,声称茹喜扶立的道光皇帝永琪不是正统,嘉庆皇帝尚在,就算嘉庆皇帝是兄终弟及,也不算正统,还有乾隆的长子永璜、三子永璋、四子永珹在,五子永琪不仅年幼【1】,还是庶妃珂里叶特氏所出,怎么也轮不到他登基为帝,当满人之主。即便帝统合法性还可由旧时议政王大臣会议商定,可永琪登位时,却没经过这一道手续。

    基于此观点,恂亲王抛出了一只巨大的震天雷,满人的未来,茹喜和永琪都无权掺和。而以嘉庆皇帝为首,以他为辅的满人宗室班子才有权裁决。恂亲王宣布,他已获得了圣道皇帝的许可,将陪同嘉庆皇帝,以及众多满人宗室重臣,在东京向圣道皇帝递交请降国书,之后再举行大清去国仪式。

    一国两皇,一族两主,就这么立起来了,高起用膝盖都能想到,得知此事的满人,多半已在寻思着上路西行了。满人现在求的是跟英华和谈,挣得一个尽可能好过些的未来。慈淳太后带着道光皇帝还在软硬兼施地拼,前途茫然,而这边恂亲王扶着嘉庆皇帝,却已经搭上了线,不管两边卖的价码有什么差别,起码恂亲王这边已是一条清晰可见的路。

    恂亲王谈的第三件事,就跟价码有关。

    出乎意料,恂亲王开出的价码格外苛刻,甚至几乎就是英华《讨满令》的翻版,看到前文,生出西行之心的满人,怕又要踌躇一番。

    所有满人男女都有罪,男子是基础的十年苦役,当然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效力赎罪。女子也有特定的十年苦籍,不仅享受不了英华国民待遇,还要纳丁口税和作一些辅工来服罪,未成年的男女也脱不了罪,不是服专为少年订下的各项劳刑,就是延到成年后服刑,总之原则是:满人一族,人人有罪。

    除了这人人有奖的本罪外,英华还将设立大判廷,逐一审查他项罪名。满人文武官员、差役、兵丁,都要一一甄别,对应《讨满令》上所述的罪名,逐一定罪。罪名最重的几项有屠杀民人、参与禁毁书籍、文字狱、鼓噪和组织早前的民乱以及北伐时的团结拳之乱等等,这些都是死罪。

    但这苛刻条件之外,恂亲王也留了后门,说主动伏罪之人,能得已获宽待的那些满人,包括他自己帮扶说情,免罪不可能,除了死罪之外,其他罪行都可以宽减。

    末了恂亲王强调,只要满人一心入华,自省和反思满清之罪,就能在今世华夏享得国人待遇,而且不管怎样,在大英一国里,罪不及子孙,为了子孙后代,也值得痛下决心。

    这价码显然是真实的,是恂亲王等人与圣道沟通过的,高起甚至都认真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伏罪的可能性,结果还是不能,他自觉与儿子在河南和直隶所行之事,认真追究的话,足以判他十次死刑,他还不想死。

    很明显,圣道穷治满人之心就没变过,他只给一般满人留了生路,而跟着茹喜出逃到辽东的上层满人,几乎全够得上死刑。鞍山一战里,武卫军两翼和附从的两万朝鲜兵覆灭,红衣不仅杀了八千武卫军俘虏,一万朝鲜俘虏也一同陪葬,这足证圣道皇帝并非心慈手软的仁君。

    高起也不想跑去极北的冰原之地当野人,现在这形势,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了,除非……

    想到刚才太后不在时,猛然爆发的一场短暂争论,高起心跳加快了一拍,那可能性他不是没考虑过,实际上他已经在那一步上预先下子了,二儿子高挚跟自己汇报的那些事,有太多的文章可做。

    不,还是看看太后到底能不能创造奇迹吧,说实话,她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真想不明白,她难道真是靠着一腔救族热血坚持下来的吗?

    高起在这边神思不属,珠帘后,将文书撕成碎片的茹喜更是心潮难平。

第九百七十五章 棋子的逆袭

    这是一盘绵延将近三十年的大棋局,对手强大到可以选择丢子最少的套路进逼,选择最优雅的方式将军,而你殚精竭虑,层层布局,用足了所有棋子,学透了对手的棋风,一套连环招出手,正要大功告成,逼和对手。

    这时候对手忽然丢出来一只弃子,让那弃子挤了你的位置,原样套用你的招数,落在棋局外的你,成了这盘棋局的看客,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此时的茹喜,满心就被两个词撞着:棋子、弃子。

    “真没想到,他能这般无耻,下不过我了,就要把我换掉。我也是太自作多情了,以为自己是他对弈的棋手呢,结果就是个棋子!不,现在我这颗棋子,已经是一颗弃子!”

    二十多年,宫斗国争的岁月在脑中掠过,这幕幕场景全都凝结在了这盘棋局上,棋局离她越来越远,也像是将她这二十多年时光从魂魄中剥离,她就觉得身心都在锥心地痛。

    说到底,什么胜负,什么满人一族的未来,她其实都不在乎,她只在乎这场棋局,只在乎能坐在那个人的对面,就这么天老地荒地对弈下去。

    可惜,这份劝降文书一出,她手中所握的大义名分就已立于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正是这惊惧感,让茹喜那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也挡不住沮丧、无助乃至绝望的侵蚀。

    “太后,方才奴才等正在议舍卒保帅之策……”

    等了半天,见茹喜依旧没有说话,高起叹气,看来太后也是技穷了,那么就把刚才众人商议的一招道出来吧。当然,刚才大家更多是在争执这“卒”和“帅”该怎么区分,这就不必由他来向太后兜底了。

    舍卒保帅?都被丢出棋局了,还哪来的卒子,哪来的帅!?

    等等……我是他想丢就能丢开的吗?我手里还有自己的棋子!

    茹喜一腔怨苦,正要发作,忽然一个激灵,心气轰然回卷。

    “继续……”

    她冷冷地道,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现在办的是去国退位大典,不是议政王大臣会议!”

    见高起和宗室重臣们都愕然,茹喜沉声强调着,再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庄亲王、高起、鄂善,你们仨掌总,大典完了就去办。彻查盛京城。收缴这份文书,藏匿者……杀无赦!”

    越到危急关头,越要让圣道看清楚,辽东这一百多万满汉的脑袋都握在我手里!你要用十四替我,就得想明白,我手下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奴才和一帮二愣头奴才!前者唯我是从,后者么,稍稍松松嚼子,就能把辽东杀得血流成河,看你愿不愿被泼这一身血污!

    茹喜心气一振,高起等人略略松了口气,太后这根主心骨还在,大家都还能凑在一条道上,不至于……听茹喜说收缴文书,封人口舌,庄亲王允禄哎哟一声不好:“南蛮的报人都还在呢,得赶紧把他们赶走,让他们瞧见杀人就不好了。”

    茹喜哼道:“就是要让他们瞧见!你们就照着满人杀!十四这蛊惑人心之言,听在那些个自以为清白的奴才耳朵里,怕真要动了他们的心。那些奴才既不想当满人了,就该收拾个干净!”

    宗室重臣们面面相觑,虽然太后的话有那么点道理,可主要杀满人……这不是自断根基么?辽东的满人,不计那些“新满洲”蛮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四五十万,这一股腥风血雨卷下去,还能剩多少?待圣道看到辽东满人自相残杀,怕不要乐得在龙椅上打滚!?

    众人正要开口,高起、衍璜等人猛打眼色,这才罢休。

    胤禵这份文书一出,大政殿内外人心跌宕,直到茹喜宣布大典继续进行,这才勉强按了下来。在十王亭角落里依稀听到大政殿动静的英华报人却有感觉,另一场凛冽风暴即将掀起,大戏又要登台。

    一幕还未闭,一幕再起,就在永琪正要宣布接见“大明来使”,开演“奉明”这场戏时,一行人出现在十王亭外,自大政殿看去,就看到一群还是号褂冬帽的旗兵簇拥着一个身着黄马褂的人“登台”。

    黄马褂……办事的人是不是脑子烧糊了,还让“明使”穿着大清的黄马褂上场!?

    这是绝大失误,见这黄马褂上场,大政殿里的宗室重臣都连抽凉气,茹喜更是气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并现,暗道就从筹办典礼的这帮人杀起。

    “咦?顺风急递!?”

    “独臂戴宗,你怎么跑这来了?”

    接着那帮英华报人喊了起来,一时间,十王亭和大政殿鸦雀无声,包括茹喜、高起和允禄等人在内,所有人都呆住了。

    顺风急递!?独臂戴宗!?

    来的正是顺风急递刘弘,他像是打扰了谁家宴席一般,有些难为情地道:“呃……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大判廷让我们顺风急递送一些信,生意嘛,不得不接。”

    他一脸无辜模样,而在他前方,是十王亭间数百直愣愣看住他的满人官员,大政殿里,更还有掌握着辽东百万满汉生死的大清慈淳太后,以及三十年前统治着整个天下的大清皇帝,可他的无辜是那样纯洁,完全就将这里当作了寻常民家,而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送信人。

    “这个二皮脸,哪里热闹他就往哪里凑……”

    “等他去了地府时,见到阎王的第一句话,怕也是‘有你一封信’。”

    知这家伙根底的英华报人纷纷吐槽,接着才被刘弘的话惊住,大判廷建起来了!?

    大判廷……

    太监将刘弘的话传进大政殿内,众人马上回忆起胤禵在刚才那份文书里提到过这东西。

    “没用的东西!”茹喜掀开珠帘,朝常保怒叱了一声,这意思大家明白,宫卫现在归常保管,这般要紧的典礼,宫卫竟然把那独臂黄马甲带了进来,原因肯定是宫卫被那黄马甲怎么一番忽悠,失了方寸。

    “奴才知罪,奴才这就把人赶出去……”

    “蠢才!南蛮的报人就在这里!你赶了黄马甲,是不是要再赶报人!?”

    常保一额头汗,就准备出殿办事,却被茹喜再度洗刷,众人都为之一叹,还真是作茧自缚。

    “大判廷……不就是圣道手里的量天尺么?圣道既祭来了这宝贝,咱们不接着,难道就只想等红衣那颗翻天印砸来?”

    茹喜淡淡说着,可高起自眼角里清晰看到她捏着椅臂的手份外用力,再想想茹喜这话,心中也是一抖,没错!这怕就是圣道跟着胤禵那份告满人书而来的又一手,是福是祸,总得看看。

    高起明白了,其他人也或前或后想明白了,大政殿和十王亭间再度沉寂,就只听得到明显压抑住的沉重呼吸。

    被带到大政殿外的刘弘一边用独臂自书包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书,一边嘀咕道:“这趟生意可亏了,送廷票可没得赏钱拿……”

    领着他过来的常保怒目呲牙,捏着腰间刀柄的手都哆嗦了起来,刘弘才话归正题:“这是大判廷发来的告票,听好了啊,有这些人的……”

    明清时官府发给个人的拘传证叫“某票”,例如知县一级的是“堂票”,在英华里,法务归法院和律司所掌,法院才有权对个人发拘票和告票,而“告票”就相当于传票,不是逮捕书。

    刘弘一副还要唱名的架势,常保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才不得不嘿嘿灿笑着把一叠告票都给了常保,常保转身就要走,刘弘再道:“那个……得给我打个回执啊,不然大判廷可不给我钱。”

    常保呼哧呼哧喘着,头也不回地摆手道:“去找外面守门的打,快滚!”

    刘弘瘪嘴嘀咕道:“真是没礼貌,就不怕我们急递行会再不接你们的生意……”

    盖好书包,刘弘大摇大摆朝外走去,英华报人们纷纷以口哨和掌声欢送。

    大政殿和十王亭里,满人都是一头黑线,满腔怒气,可当着英华报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待刘弘离开,十王亭的官员一个个都引颈相望,他们很好奇,大判廷是给哪些人发来了告票?

    大政殿里,一叠告票都到了茹喜手中,茹喜也正沉沉念着:“哀家我、高卿你、还有你的儿子高澄、讷亲、庆复、鄂善、庄亲王和显亲王等咱们爱新觉罗这一家子……好了,一个没落下。”

    辽东满人里的宗室重臣,人人有奖,茹喜再拆开自己的那份,看了许久,没说什么,让常保把告票发了下去。

    高起拆开一看,眼角蹭蹭直跳,宣判书!?

    这份文书在前言里交代清楚了背景,大判廷的全称是“大英追讨满清百年祸罪大判廷”,依照《讨满令》而设立,由皇帝主持,大理寺主审,两院和民间相关团体人士陪审,负责审判满人之罪。

    作为罪孽最深的一班人等,大判廷开列出若干“天犯”,意为这些人所犯罪行乃上天不容,是满人罪魁。这份告票就是告诉他高起:你在名单上,我们要杀你了,你该乖乖去东京自首,然后由大判廷厘清你的罪行,一桩桩公告天下,再将你明正典刑。自首宽免?抱歉,这个真没有。

    高起压住将这告票撕碎吃掉的冲动,暗道这定是圣道的又一招攻心之计,连宽免都没有,谁吃饱了撑的去自首伏罪啊!?

    等等,似乎有若干字眼隐约提到了此事,在说审判流程时,有这么一句话:“陪审将视天犯功罪,谏议处刑”。

    高起歪歪脑袋,依稀有了点想法,可再看自己的罪行是与团结拳有关,坚决地放弃了这想法,将之前的谋划再度捡了起来。

    大政殿里沉默了许久,人人都目光来往,一脸不知所措,就听茹喜冷声道:“班第,你领拱圣军入盛京,与庄亲王等人一同处置十四文书案,哀家……要在三日内,见到一万人头!”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太后真是果决!转瞬就有了定计,将封杀胤禵文书之事上扩大为一场清洗运动。

    大判廷这叠告票来,人人自危,事情衍进到这一步,下一步也很容易推演。大判廷给谁下了告票,这事怕很快就要传遍盛京。本就因十四那份文书而动摇的中下层满人,肯定会因大判廷的举动而生出更多想法,比如……绑了他们这些收到告票的“天犯”送去英华,即便不能尽免其罪,怎么也能得些好处,总比去冰原当野人强。

    接着茹喜面无表情地道:“继续……大典还没完呢?”

    八月二十日,盛京这场大清去国,重归大明的典礼,一波三折,最终还是完成了。

    当日夜里,茹喜在寝殿里对李莲英道:“你派得力的人去办这事,绝对不能出差错!”

    李莲英哆嗦道:“可盛京这么小,此时大家耳目都灵醒着,就怕他人对太后有所误会……”

    茹喜冷哼道:“误会!?没什么好误会的!哀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人,他们也没资格误会!”

    李莲英咬牙叩头,蹒跚出了寝殿,一路心事重重地进了自己的办事房,想唤人办事,却见高起等在房中。

    李莲英吓得又是一哆嗦:“高、高中堂!?”

    高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太后想做什么!?”

    李莲英尖着嗓子反问:“高中堂你想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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