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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四十六章 由水转陆,皇帝当扶北

    兖州城东金口坝以北,本只是两层简朴小楼的建筑成为一片火红营帐的中心,这座名为青莲阁的建筑是纪念唐时李白兖州之居,圣道皇帝御驾亲征,将銮驾设在此处,自也成为北伐行营所在。

    当初之所以选择这里驻辇,除了不愿扰民和便利安保之外,还在于这里是李肆所敬仰的诗仙李白居处,而金口坝还是李白与杜甫携手同游之地,金口坝下的泗水更牵起他的追思,当年就是在古名为肆水的北江畔,段老头为他改回本名,师徒俩的旷世之义由此而启。

    在这里,当年李白与杜甫的日月之会,泗水与肆水的南北相映,自己与段老头的师徒之缘,种种思绪混在一起,一种时空相融,古今乃至未来叠映的感觉激荡全身,让李肆本已依稀的异世自觉再度清灵。

    日后国人关于圣道皇帝先祖猜测里,又多出了一项“李白后裔”,而当北伐行营撤离后,这里也成为兖州新的名迹,这就非李肆所能料了。就因在这青莲阁中,金口坝旁,泗水之畔,他意识到了要推动南北相融,还需要他以皇帝身份作得更多。

    因此他听从了陈万策的建议,决定将北上之路改水为陆,第一站就是磁州。

    四月二十六日,青莲阁下的北伐行营已人去帐空,还留守此处的陈万策与尚俊、徐灵胎又会面了。

    “陈相,要治我们什么罪,就直白说吧,我们自己上书求罚,不必再劳烦陛下。”

    “总舵主只是戏言,陈相别当真了,徐某是来拜谢陈相与同盟会方便,还及时让陛下出面,让陛下和国民能共得人心。”

    尚俊和徐灵胎一红脸一白脸。就是来挤兑陈万策的,陈老匹夫,你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同盟会是你用来收拾北方人心的。却没想到先坏了你对白莲宗的阴谋暗算。

    陈万策倒不动气:“磁州之事已证,同盟会融南北人心为一体,又与我朝廷官民相济,有此预演,团结拳之乱指日可平,大计之下,些许枝节又有何碍?我倒要谢两位对南北事务总署的襄助。又怎会治什么罪呢?”

    尚徐两人怔住,果然是老奸巨猾之辈啊……不过,陈万策能坦然承认自己小算盘落空,倒也真有宰相气度。

    陈万策再道:“不过我已建言陛下,白莲宗要解散,核心信徒不仅要监视,还得分别安置,而那许圣姑……”

    话语就此打住。看着陈万策脸上生起的一丝阴冷,两人同时微抽口凉气,这家伙还真是贼心不死。非要彻底解决掉白莲宗,而许圣姑更为他所不容。

    “白莲宗之事,非涉陈某私心,而是南北相融,涉一国人心,两位既觉有失仁义,陈某愿闻高见。”

    见两人不忍加不忿,陈万策逼了宫,尚俊和徐灵胎都踌躇起来。白莲宗出自白莲教,之前对外还披着闻香教的皮。即便化入天庙体系,天位之下供奉的还是无生老母,的确隐着偌大祸患。可要真如陈万策所主张那般,明里干不掉,再来暗的,总之要把许圣姑和核心信徒解决掉。又未免太过阴狠。

    记起了天庙善宗里盘娘娘一脉的往事,徐灵胎张嘴就来:“不如就让陛下娶了许圣姑吧……”

    咳咳……

    噗……

    陈万策差点内伤,正喝茶沉思的尚俊也喷了。

    皇帝銮驾将至磁州,马车上,四娘正说到:“官家不若娶了那许圣姑罢?”

    李肆又喷又咳……

    陈万策的建言李肆听了进去,平定北方,收拾人心,虽可靠同盟会这样的民间力量,但国家不能退得太后面,对依旧满脑子深重皇权思想的北方民人来说,他这个皇帝更要站在前面,以他的皇权先将北方人心接入英华,之后再慢慢以国家和民间两面的力量,逐步浸染。

    因此李肆决定亲往磁州,抚慰磁州民人,褒奖白莲宗和同盟会各方的义行,他的北伐行程也就由水改陆,自磁州北上,经顺德、赵州、正定、保定一路入北京城。

    原本三娘要跟着来的,就为见见那位白莲宗许圣姑,搞明白跟当年在江南起事的白莲教圣姑米五娘有什么关联。可临行时,岭南的武道总盟也到了山东,正响应同盟会的号召,要自北方武林人士下手,实现南北相融。南北少林、武当、峨嵋等派武学传人正济济一堂,共商天下武林大会这桩大业,三娘这位武道总盟主只好忙那一摊去了,就支着四娘为代表,陪同李肆来磁州。

    俩人正说到许圣姑的处置,早年经历过天主教衍变之事,李肆对白莲宗的隐患认识得更深,如何处置白莲宗,也的确让李肆有些头痛。陈万策曾直言为消后患,该用上非常手段。这个思路让李肆颇为感慨,他联想到了早前对朱一贵的处置,手段何尝不是一样?不过朱一贵是有取死之道,而许圣姑却是仁人,这个选项绝不会在他的清单里。

    可许圣姑也必须有所处置,即便可容白莲宗,却不能再容一个圣姑。

    四娘脑子一转,就想到了德妃,当年的盘金玲,又何尝不是一位圣姑?这圣姑在哪呢?在李肆的后园里。

    四娘不过脑子的就来了这么一句,李肆啼笑皆非,当国事是戏剧呢?靠征服女人而得天下,这是后宫争霸流,靠征服女人而治理天下是什么?他李肆要开后宫治国流的新路线么?这大英朝,要靠龙鞭耕耘大地来完成南北一统?

    跟四娘没必要扯这么深,更为了哄四娘开心,李肆道:“别把我说得这般不堪,听说那许圣姑跟克曦一般年纪,我怎能作这等无德之事……”

    话刚出口,就知不妙,果然,四娘嘿嘿冷笑:“官家啊,当年你瞅中洛姑娘时,也是人家能唤叔叔的年纪了,而马姑娘……比克曦还小呢。”

    李肆想扇自己巴掌,嘴里还辩道:“怎能跟那事混为一谈呢。那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寻花问柳,不可能给名位的,而现在这事说的就是名位。

    四娘当然清楚,正色再道:“洛姑娘马姑娘的事呢。娘娘说了,官家不能再继续苦人家,出了人命该怎么算?这两位姑娘也得进宫!”

    李肆瞠目,听四娘继续道:“几位娘娘都议过了,官家要怎么着,娘娘们都管不着,也不忍心管。但官家得担起责任来!咱们女人最恨的就是有胆做没胆认的男人!官家要广揽天下秀色,作古时真正的皇帝,咱们姐妹也都没什么话,只是……官家要自个毁了不用太监的誓言,那也是官家你自己的事。千百佳丽挤在后园,出了让天下人笑话的祸事,也都是官家你惹出来的。”

    李肆额头冒汗,暗道可真不能再随性而为了。嘴上依旧遮掩道:“别把我说成是荒淫好色的昏君。小香玉之事不就足证我不是那种人嘛……”

    李香玉去年年底已嫁给她在讼师会中的师兄,李肆为示恩宠,给香玉加了郡主封号。自此他与小香玉的多年相处之情也终于转作父女师徒一般的名分。

    李肆顺竿子往上爬,埋怨道:“之前你们唆弄着我迎小香玉入宫不成,现在又想塞个许圣姑,你们啊,是把我这个皇帝当女人的善堂使么?”

    四娘认真道:“小香玉不一样,她是已生了心骨,自立自依,男人的事,自可只求纯粹。这许圣姑……论公,就觉得她像是整个北人。正需要咱们南人扶着,官家你就是南人之首,怎能推卸责任呢?论私,就像官家你担心那般,她若没归处,始终让人担忧。有了归处,更是忌讳,就如盘……萧娘娘那般归了官家你,岂不正好?”

    李肆可不能跟她认真,敷衍道:“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就要我娶人家,就不怕委屈了我?”

    四娘嗤道:“一个娇滴滴黄花大姑娘,要嫁你这大叔,人家怕还觉得委屈了呢。”

    李肆抚须作严肃状:“老男人,有老男人的魅力。”

    再看向年已三十多,风姿虽在,眼角已见皱纹的四娘,嘻皮笑脸道:“老婆子,也有老婆子的美……”

    四娘脸上腾起红云,啐了一口,再没提许圣姑的事。她也明白,德妃萧娘娘这圣姑能入李肆的后园,那是本有渊源的,许圣姑怎可类比。娶了许圣姑这事也就在戏文里才存在,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提洛参娘和马千悦之事。

    喧嚣声渐近,该是已到磁州外,李肆心思自此事转开,娶许圣姑这等戏言,他当然不会往心底里去。

    大队侍卫亲军骑兵簇拥着马车而来,向已搭好的御帐行去。此时江得道的六十师转入第一军编制,已赶到磁州,大队红衣列作人墙,将民人隔在御帐之外,侍卫亲军再围出一道人墙,磁州解围相关人等就在这两道人墙之间候驾。

    遥望被再一道禁卫人墙围住的火红敞帐,许五妹并许知恩等白莲宗骨干们全身正打着哆嗦,既是紧张,又是欢喜至极,从地狱般绝境里骤然置身天堂,总怀疑这幸福不是真实的。

    “圣姑,咱们以后作什么?”

    许知恩话音漂浮地道,他才十七岁,跟着许五妹完成了白莲宗的最大一桩使命后,对未来有了更多憧憬。

    许五妹道:“你们想作什么,径直向陛下开口吧,不管是当红衣,还是去学院进学,陛下肯定会许你们的。”

    这话语里的气息如她的眼瞳一般空灵,许知恩感觉到了什么,诧异地问:“那圣姑你呢?”

    自磁州解围后,许五枚脸上就一直是恬静的笑容,听到这一问,她笑意再多一分,如春花绽放,让周围众人都不迭低头,怕自己那痴痴之色亵污了圣姑。

    “再别唤我作圣姑了,以后英华就是你们的国,你们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走自己的路。我也有自己的路,这辈子我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带着你们,带着大家好好活下来,活到入英华之时,二是……”

    许五妹还没说完,身边那十五六岁的俏丽小侍女撅嘴道:“圣姑还会作什么?当然是去江南找那个人啊!”

    那个人……

    许知恩等人哦了一声。心说果然如此,那个人。

    自他们跟着许五妹读书识字,知天文地理,人世风物。就听许五妹不停地念叨,学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明白做人的道理。就是那个人让她自小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才决心把闻香教变作天庙白莲宗,才决心护着大家,护着老百姓,等候英华北伐。融入英华一国。

    “等大家都在英华治下过上安安生生的日子,我就要去寻那个人……”

    问起那个人,许五妹就不愿再说细节了,就只这么痴痴念着,眼波流转间,胭脂云就在脸颊上烧着。

    “圣……姐啊,都这么多年了,连名字都没有。怎还能找到呢?”

    许知恩乖顺地照着吩咐改了称呼,说的话却让许五妹秀眉怒扬,温婉之气骤然消散。人人都有逆鳞,这就是她的逆鳞。

    “怎么就找不到!我定能找到的!我还有信物,一年找不到,我找十年!十年找不到,我找一辈子!”

    许五妹情绪激动,手更紧紧捏着胸口,那里缀着的东西,是她的圣物,扁扁的触感在手,她似乎就握住了整个世界。在磁州这些日子。支撑着她度过一桩桩难关,支撑着一直没有倒下的,就是这件圣物。这圣物凝着她十来年的悔,也有十来年的情,印子已刻骨铭心。

    “是是!姐你一定能找到,我们也帮姐找!”

    许知恩被她这激动劲吓住。赶紧顺着她的意思劝慰,此时一声“陛下驾到——!”再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

    小侍女嘀咕道:“让万岁爷帮着找呗……”

    御帐中,李肆一一接见磁州解围的义士,既有同盟会的民人,也有满清的官员军将。

    “向卿义举,朕也满心感佩啊,披着汉军绿旗之身,还毅然投奔大义,此心足证向卿是为天下苍生计……”

    皇帝和煦之语,把原河南督标炮营游击向文感动得匍匐在地,重重叩拜,涕泪皆下时,心中也大呼刘弘之名,没有刘弘规劝,他怎能把握住扭转命运的绝大机会?觐见时已有官员告之,他这是特功,非但不计汉军绿旗的“原罪”,还会有重重奖赏,此外还给若干前路选择,愿从军也能转入红衣。

    接着是满清临漳知县尤平志,尤知县还存着一丝矜持,明言只为仁义,可当皇帝说到国史馆或宏文馆也欢迎他们这样的清儒去训诂考据时,尤知县感激涕零地叩拜称谢。

    之后河南三标的绿营军将,各地商代一一觐见,皇帝言语不多,但勉励之语,彰功之意却也令众人热流长流,就觉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而此生已近无悔了。

    再到同盟会的英华国人,皇帝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了,见刘弘时训斥道:“你们黄马甲也入同盟会,就不怕满清官府要拿你们。”

    刘弘嘿嘿笑道:“咱们黄马甲的里子是红的,反过来穿就成了红马甲,看他们敢不敢拿。”

    皇帝噗哧一笑,两人对话如家里人一般随便,刘弘更没有跪拜,那些北人还以为皇帝跟刘弘有特别交情。

    接着再见那些鼓动临漳县的医士会成员,李肆更板起了脸:“谁都能冲到前面,唯独你们医生不行!你们有功,可也有过,朕要罚好好罚你们,给你们在北地多建医院,免得你们再乱跑。”

    赵学敏等医生哄笑鼓噪道:“认罚认罚!”

    《正统报》的报人觐见时,还纷纷涌上来求皇帝的签名,皇帝也欣然提笔,看得那些北人傻了眼,才知不是皇帝跟他们有特别交情,而是英华君民相处就是如此,皇帝待国人就是如待家人般随意亲切。

    震惊之余,更有一股嫉羡热流激荡着全身,英华宣扬是君民相约之国,还以为只是大义幌子,今日亲见,才知确是如此啊。接着热流中的酸气消失,只剩下灼热的期待,他们这些北人,也已是英华之人了。

    再见那博冠宽袍的嵇璜,皇帝更取笑道:“你是闲道中人?不是吃足了烟,昏着头去当说客的吧?”

    嵇璜长拜道:“陛下英明!没有烟气,草民又哪来胆气!”

    皇帝大笑,那些绿营军将更是哭笑不得,他们竟是被这样一个家伙给“说降”的。

    皇帝再问:“此时可有吃烟?”

    嵇璜道:“见陛下又何须壮胆?”

    皇帝失笑,指着这家伙道:“狡猾……”

    气氛早已不复肃穆,欢笑声中,迎来觐见的压轴时段。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四十七章 南北合一,圣道再迎亲

    第九百四十七章南北合一,圣道再迎亲

    作为磁州事件的核心人物,牵动南北大势和千万人的关注,护数万生灵的仁义,得万民拥戴的魅力,让人敬仰之余,也揣着浓浓好奇,这许圣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当一行人被禁卫引领,踏着地毯步入四面敞开的宽大御帐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打头那位就穿着朴素青衣的少女身上。

    这就是许圣姑……果然……

    几乎所有男人心底深处都溜过这么一丝杂念,连李肆也没例外。

    许五妹强自镇定,顶着重重目光行到御帐前。她虽知英华世风,可居北方多年,下意识地就跪拜在地,目光投地,鼓足了勇气,才道:“民女许知乐叩见陛下,谢陛下救黎民于水火间,谢陛下成全民女之愿。”

    莺莺细语,沁人肺腑,只是略显嘶哑,该是多日苦累所致。李肆暗道,许知乐,好名字,如人一般,温婉润意。再想到就是这位双十年华的柔弱姑娘,一肩挑起数万生灵的重担,苦苦守候英华大军的到来,暗骂陈万策小人之余,心中更是怜意大起。

    “许姑娘仁义旷世,南北感怀,乃天下第一奇女子!姑娘此功福泽天下,朕在这里,代天下人谢过……”

    李肆起身相拜,英华之人虽有惊讶,却未露形迹,而那些北人则是深深唏嘘,清儒出身的尤平志更是举袖拭泪,这虽也是姿态,可英华的皇帝能作姿态到如此地步,实是让人心潮澎湃,对这君民之国更增向往。

    许五妹却没注意到皇帝下拜,她正有些发愣,只觉皇帝的嗓音很有些熟悉,接着暗自失笑,怕是自己苦累多日,心神恍惚。出了幻觉吧……

    恍惚间,皇帝大红龙袍的袍袖映入眼角,善翼冠的黄金冠梁也擦过眼帘,惊慌之下。只得继续将头死死叩在地上。

    皇帝温言再道:“姑娘如此大功,朕当重重酬谢,不必推拒,我英华讲义利一体,姑娘不领功,天下又有何人再行仁义?唔……平身吧。”

    越来越像……完了完了,可不能在这里病倒!

    许五妹心中叫着。她才不在意什么酬谢,就只想着自己这十多年的心愿。乖乖顺着皇帝的话起身,却不敢与皇帝对视,一把将背后的许知恩拉了出来挡箭,说不敢居功,她弟弟等人才真有大功。

    侍从低语过这少年的事迹,李肆也动容了。

    “好少年,今世南霁云!说吧。有何心愿,朕与你得偿!”

    龙威肃然,摄得许知恩跪地叩首。心中闪过的不是未来之愿,而是圣姑……不,姐姐的心愿。

    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小子就求万岁爷帮姐姐得偿所愿!”

    在此之前,事情发展都还大致正常,可这少年一声喊,现场气氛开始转向。

    连李肆在内,所有人都暗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心愿?

    不等李肆开口问,身后那小侍女快嘴补充道:“求万岁爷帮姐姐找个人!”

    找人?

    心事在这种场合被揭破,许五妹俏脸红如晚霞。羞到极处,反而坦荡了,也好,有皇帝相助,还愁找不到他?

    “小女子确是想找一个人……”

    许五妹镇定下来,开始倾述自己的心声。李肆、四娘、文武官员、禁卫和侍卫亲军官兵。乃至一同觐见的那些民人,都静静地听着。姑娘略显嘶哑的嗓音回荡在御帐四周,众人怜心泛滥时,随着姑娘的述说,对姑娘口里的那个人也一点点聚起敬意。

    听姑娘说,她之所以立志救人,都因幼时受那个人的教导,尽管只是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之事,可她的心志就在那个人一语之间立起来了。她能将闻香教变为心向英华的白莲宗,能在绝境中奋然举义,能在乱势中坚持不让民人成为野心之辈的炮灰,能坚持扛下数万生灵的重责,能在磁州坚持如今,都是受那个人之启。

    那个人……简直就如神仙下凡来渡人的啊,所以人都这般感慨着,听姑娘倾述时的虔诚语气,脸颊上的摄人光彩,连李肆都隐隐生了妒嫉。

    “找人不难,就不知找到之后,姑娘意欲何为呢?”

    李肆问这话时,已隐隐有了个想法,这不正是解决白莲宗和许圣姑隐患的绝好机会!?

    这一问让许五妹羞得恨不能刨坑钻进地里,可一股晕乎乎的感觉席卷全身,让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皇帝的声音就化作那个人的身影,在她脑子里不停闪着,现在肯定是在梦境里……

    “小女子……此生已无所求,只愿侍奉他左右……”

    分不清是情意还是依赖,自小经历过家庭惨剧的许五妹,虽在使命感中渐渐成长,以至能遮护数万百姓,但内心深处,她依旧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她的母亲被父亲杀了,父亲被师傅变成了邪魔,就在她即将重复她师傅的地狱之路时,是那个人在她心中埋下了火种,待父亲病亡,天地会和天庙找上她时,那火种破茧而出,让她化蛹为蝶。

    当她这只蝶儿完成使命后,只想寻着落脚之处,就此栖息。天下之大,除了他,还有谁能护得她这颗心呢。

    当许五妹道出她的真正心愿时,一股清晰可闻的嘘叹飘荡在现场,叹声之后是无数男人正在心中咬牙切齿,那个人……太可耻了!惊鸿一遇,就能系住这下凡仙子般的芳心,真不知是何等人物,恨不能亲见啊!

    以禁卫统领之身随侍的四娘也是泪意盈盈,痴心姑娘啊,之前居然还让官家娶了人家,这不是害了人家么?

    见李肆也在微微发呆,四娘凑过去低声道:“官家,你不帮,我跟娘娘们也要帮!”

    李肆也正在犯酸水呢,听了这话,朗声道:“姑娘一片真心,金石都为之泣,朕一定帮!待朕寻得那人,定要他娶了你。便是他有妻妾,朕也要他挪出个平妻之位来!朕会盯着他,要他善待姑娘一辈子,就为姑娘之仁义。他都得让姑娘这一辈子享得幸福!”

    李肆虽也妒嫉那个人,却又觉这是两全其美之事,找到那个人,封个清贵之官,弄到东京养老,置于朝廷眼皮子底下,待许姑娘嫁了他。就再没了许圣姑,白莲宗也就顺水推舟地解决掉了。就只盼那个人还能活着,能享得他当日惊鸿一遇而结下的因果吧。

    话语有力,飘荡在御帐四周,众人也都喝一声好,今日之事就是一番佳话啊。

    李肆再道:“此事朕不过随手之劳,不计在酬功之内。许姑娘你且说说那个人,他姓甚名谁。什么形貌,何方人士,好让朕找人。”

    许五妹一呆。她是两眼雾茫茫,什么都不知啊。

    那小侍女倒是牙尖嘴利,插嘴道:“若是圣姑……姐姐知道,何必劳烦万岁爷呢,就只知道那是个大叔!姐姐是十来年前见着他的!”

    大叔……十来年前的大叔,给十岁小姑娘作人生启迪?

    李肆暗骂,可耻的萝莉控!

    四娘也忍不住插嘴道:“那还记得什么呢?总得有找人的凭据啊。”

    这就是四娘,一颗热心肠,却又单纯得很,当年都被茹喜骗得眼泪哗哗的。

    许五妹已身心皆飘。此时不是梦境,就是自己已真病坏了,虽未见面孔,可一直是大叔在跟她说话……自己竟然把大叔的嗓音代作皇帝了,难道真是卸下了重担,一腔春思就全压在了大叔身上?

    突来的温和女声撞开了她正在风中跌宕的心扉。她痴痴地道:“那是圣道十二年,二月十七,午后时分……”

    李肆唔了一声,这日子,似乎有些熟悉。

    “镇江西津渡口……”

    地方好像也有些熟悉。

    “在那里遇见了一位大叔,他身后是车厢黝黑的马车,四匹骏马拉着,还有好多人护卫。”

    马车?那个时候就能驾四马,身份肯定不一般,黝黑车厢……难道是龙门的大人物?只有龙门的江南行营才有资格用那种马车吧?

    李肆皱眉寻思着,一边许知恩皱了皱眉,他朝一旁看去,就见禁卫身影间隙中,皇帝车驾正静静停在远处,四匹骏马,车厢黝黑,别无标记,一长串马车都是如此。

    “他三十来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颌下短须,一身明时儒衫,丰神俊逸……”

    许五妹已只当是梦境,全无遮掩,将记得刻骨铭心的身影细细道来。听得李肆和在场男人一个劲地暗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把心中的男人往好里说。

    “他正要过河,小女子与父亲受官差盘查,是他护住了小女子,然后……”

    许五妹说到这,李肆猛然警醒,二月十七!?镇江西津渡!?过河!?当日他不正好由那里去淮扬书院么!?

    “你再说说,他是什么口音?说不定……”

    李肆拍掌道,说不定自己亲眼见过这个人呢!多半是在自己前后过河的,甚至可能是前后车驾中的某人!他对那日的印象只剩下淮扬辩难,哪里记得还在渡口发生过什么故事。

    口音……不就是陛下你这口音么?

    许五妹已是虚实难辨,再听此问,终于忍不住抬头平视。一瞬间,时光凝固,记忆卷涌,许五妹呆在当场,十二年了,尽管已隔十二年,眼前这张面孔还衬着威严的大红龙袍和金黄善翼冠,可跟印在心底里的那张面孔却不差分毫的叠印为一体。

    是的,额头已有皱纹,眼纹也更深了一层,眼瞳更为深邃,气度更为沉凝,但印在她心底里的那张面孔似乎本就有生命,在这十二年里,也随着岁月流逝而变化着,跟眼前皇帝的容颜毫无分别。

    “大叔……”

    许五妹眼中闪烁着迷蒙的光彩,痴痴地唤了一声。

    呃……大叔口音?

    李肆还在微汗,可周围的观众们却放轻了呼吸,不对劲……事情本来就有些不对劲,现在好像正在暴走边缘。

    “姐姐,这是万岁爷,不是大叔!”

    小侍女还以为圣姑姐姐魔怔了,出声提醒着,这一声唤提醒了众人,皇帝……是大叔?怎么可能!?

    李肆的眼瞳也在扩散,一丝早就丢到天外的记忆正悄然回归,让他依稀有了极为不妙的感觉。

    “大叔,你怎么成皇帝了?你忘了我么?就是在西津渡口,你……”

    许五妹痴痴从胸口掏出一件东西,一张褪色的纸,依稀能看出是早年的糖纸,转开糖纸,一根小木棍,压得扁扁的小木棍显现。

    “你给了我这个,让我要作好人,要我让亲人朋友,所有我在意的人快乐……说只有做好人才知快乐。”

    御帐周围一片静蔼,就只有许五妹的嗓音回荡着,一圈圈地,将众人的心脏一直揪到咽喉处。那个人,那个区区一两言就启迪了许圣姑,让她成长为仁义无双的女英雄,十多年后不仅遮护着数万无辜生灵,还牵动了南北人心的那个人,竟然就是圣道皇帝!

    这是何等跌宕起伏的剧情啊?

    就在四娘也杏眼圆睁,大家呲目咧嘴,都难以置信,正等着李肆的反应时,李肆一句话让众人一同绝倒。

    李肆指着姑娘,瞪大眼睛道:“许……许五妹!?”

    他再记不起来,真是猪头了,而众人绝倒的是,人家许圣姑的名字不就是许五妹么,这是用在外处的,而刚才所报的许知乐才是真正的名字,皇帝怎么一副才知人家名字的模样?

    可他们却不知道,李肆说的是十二年前,西津渡口的那个许五妹……当年还是许福娣的小姑娘为躲避盘查,在李肆的逼问下,才第一次用上这个化名。

    许五妹脸上绽着笑容,泪水却不停留着:“是啊,十二年前,在大叔面前的那个小丫头,就是过去的许五妹,现在的许知乐,大叔,终于找到你了,来救我的,果然还是大叔……”

    这个梦太美好了,不愿醒来,这几日该都是梦境,自己应该已经在黄泉之下了吧。

    许五妹的脑子已经完全迷糊了,将现实当作了梦境,就傻傻地笑着、哭着,而李肆、四娘和周围的官民众人也是快傻了,有人还在嘀咕,这是事前排演的戏目吧?天底下有这般凑巧的事!?

    那被皇帝称为今世南霁云的少年许知恩一声喊,让大家恍惚心神稳了下来:“姐,你没看错,陛下真是你说的那个人!?”

    这是总结……

    许五妹如机关人,一边痴痴点头,一边死死盯住李肆,现场老长一段沉默后,不知有人低声叫了一句:“娶了!”

    “娶了!”

    “陛下刚才亲口许过的!”

    “陛下金口玉言,怎会不作数!”

    片刻间,呼喝声就连绵不绝,汇成一股偌大声潮。传至四方时,被红衣人墙挡在外面的数万民人不知底细,也跟着扯足了嗓子,高呼出声。

    这一日,“娶了!”这声呼喊在磁州城上空盘旋着,许久不散。

    李肆愣愣看向四娘,这可怎么收场!?

    四娘道:“官家不是正讲民心不可逆么……”

    她捏着拳头,有力地道:“娶了!”

    李肆也有些如坠梦境的恍惚感,上前牵起许五妹的纤纤小手,心道真是自作孽啊。

    许五妹还痴痴地道:“大叔,别碎了这梦……”

    李肆将她扶起,叹道:“这不是梦,朕既允了,自会善待你……”

    再看向远方那喧嚣的数万民人,李肆以微不可闻之声自语道:“就如迎北人入国一般。”

第九百四十八章 大清正亡,满燕争辽东

    “南蛮伐国竟如唱大戏,礼教沦丧至斯,今日不是亡大清,而是亡天下!”

    直隶正定府,获鹿县城,河南按察使刘墉捶胸顿足,声泪皆下。

    “妖魔乱舞,不想那圣道伪帝竟是魔王!纳白莲教妖女为妃,千古奇闻!可笑无知愚民竟还欢呼雀跃!南蛮不是伐国,是在伐尽人心,要将这泱泱华夏变作禽兽不如之国!”

    高澄也是愤慨不已,已近五月,大清处境进一步恶化,南蛮军势吞下整个山西、河南以及山东大半,虽因北直隶团结拳之乱而暂时止步,但整个河北大地已被英华四面包围,尚幸辽西走廊依旧畅通,大清北迁之路未绝。

    辽东故地,年羹尧的伪燕大军自吉林和朝鲜两面压向盛京,大清根脉岌岌可危。据说年逆举旗消息刚传入紫禁城时,慈淳太后当场气晕,之后不知又从哪里得了信心,紧急委任鄂尔泰为辽东经略,统领盛京、黑龙江两将军,军政一把抓,与年羹尧之势相抗。

    太后不仅洒给了鄂尔泰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衔、三眼花翎等一大堆名头,还加上一等公爵、嫁皇室格格给鄂尔泰儿子等超阶恩宠,看得出这信心多半就出自鄂尔泰本人。

    再加上太后依旧咬牙在紫禁城坚持着,“事犹可为”的认识还撑着大清栋梁的心气,高澄、刘墉这样的年轻一辈栋梁觉得背靠已被团结拳大潮淹没的北直隶,还能在南直隶坚持。当磁州解围,圣道移驾后,才不得已从顺德府退到正定府。

    “事犹可为”的认识基于南蛮军势暂停,自四月下旬之后,一系列变化让这些栋梁们忽然意识到,南蛮军势不过是北伐一面,军势消寂时,另一面的民势却沸腾起来。这一势不如红衣那般清晰可辨,不如枪炮那般犀利摄人,可渗散之面远超红衣,透穿人心之深也远胜枪炮。

    南蛮商人、善士、读书人甚至泥腿子农人所组成各式各样的会社。进到直隶县乡,与直隶本地人打成一片,将那些不愿继续绑在大清战车上,更不愿陷入团结拳那血火涡流的民人一片片拉扯出来。这股浪潮以同盟会的积极活动为代表,翻搅起数万官民齐聚磁州就已足以展现了它所拥有的恐怖力量。

    这股浪潮刚起时还是千头万绪,方向纷杂,形不成合力。可圣道亲至磁州后。这股同盟会所引领的民人浪潮就与南蛮朝廷之势合流了。

    圣道皇帝与白莲教圣女在磁州上演了一幕十年相会的大戏,更让还在坚持的大清栋梁们陷入绝望境地。在他们看来,圣道皇帝安排这样一场戏码,就是为收北人之心,圣道自甘作践,行此荒唐疯癫之事,毫不顾及帝王颜面,根本就是自毁治政根基。

    可他们却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大清在直隶苦心经营,甚至不惜以团结拳糜烂直隶所裹挟的人心,正急速转向南蛮。

    “磁州相会”有十数万当事人。这些人津津乐道于这段旷世佳话,相关的传言更一日千里,几日内就扩散到整个河北大地。林林总总的说书和戏本段子正跟在传言后,如旭日之光,将大清盖在人心之上的冰雪层层融解。

    “许娘娘救的不是磁州那几万人,是咱们所有北人啊!”

    “这下皇帝可不会把咱们北人当外人了。”

    “圣道爷是咱们北人的女婿!”

    “许娘娘嫁给圣道爷就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巧呢!”

    乡人都是这么看“磁州相会”这事的,尽管“许娘娘”是江南人,可在北方长大,在北方成名。北方人都当“许娘娘”是北人。圣道皇帝纳了“许娘娘”,还封了仁妃之号,大清的官老爷和酸秀才整日念叨南蛮占了北方,就会把北人当奴隶压榨的言论本固若磐石,现在却开始截截崩裂。

    乡人的政治认识就只能到这种程度了,中下层士绅的认识自然要高一些。在他们看来,圣道皇帝此举虽然荒诞如戏,可展现的南北合一姿态却明白无误,这大大安定了他们的心思,再加上英华的军民之势,他们倒向英华再没太多顾虑。

    红衣、同盟会,再加上圣道皇帝以“磁州相会”大戏赤膊上阵,三方合力,汇成一股凛冽罡气,席卷整个河北大地。直隶人心也如潮翻涌,泾渭分明之势急速成型。团结拳、坚守道统的读书人、自觉难逃讨满令清算的地方豪强乡绅,加上大清栋梁是一方,其他人则是另一方,包括了由同盟会吸聚的坚定亲英派以及原本只想骑墙观望的大多数民人。

    相对已团结一心,或明或暗迎英华大军的“清奸”,大清栋梁们所立这一方却还各有立场,团结拳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等着红衣北上,给予迎头痛击。道统卫士悲观绝望,就坐困囚笼,等着大限之日到来,以各种方式展现自我气节。地方豪强企图混水摸鱼,正在风向中努力寻找缝隙,而大清栋梁们呢……

    “回京城吧,我们已尽力了。”

    高起露面了,他又振作起来,或者说是绝望击垮了极限,终于放下了执着。即便他再想执着,也没本钱了,手上只有不到两千西山大营残部,正定府也被侵蚀得无人可信,根本聚不起人丁钱粮。

    “爹!我们就此北归,又怎有脸面对太后,面对朝廷!”

    “大帅,抱犊诸寨乃天险,易守难攻,聚义士守抱犊,就是今世的钓鱼城!”

    高澄和刘墉依旧一腔热血,高起凄然摇头,脸面?大清自雍正开始,脸面就被南蛮一层层剥下,乾隆上台,尊南蛮为叔国时,整张脸就已没了。再到塘沽修约,那是彻底连骨带肉都被剐掉,人已不是人,国已不是国。

    而刘墉这文人把获鹿县的抱犊寨比作钓鱼城,继续走他的气节之路,高起更是想笑,自己领着大清在中原的最后一股精锐。用足了天时地力,拼尽了人心谋算,却还是没能啃下南蛮一小块肉,你这无知文人还想胜过我?对了。你还是汉人……

    大清虽搞汉军绿旗制,可栋梁论的另一部分则是在权力中枢继续糊着满汉一家的皮,以此彰示自己居华夏的正统。因此像是张廷玉、魏廷珍、任兰枝、刘统勋这样的重臣,都没逼着入旗,刘墉自也留着汉人身份。

    记起刚接到的一份消息,高起幽幽道:“济南府已失陷了,据说是刘中堂献城。”

    刘墉如被踩了尾巴的耗子。一蹿而起,脸色先红后紫:“绝无可能!我父心志高洁,岂是那等不忠不忠之辈!”

    高起晒然摇头:“传言也许不实,可济南城四门大开,红衣不费一枪一弹就入了城,此事却是人所共睹的。”

    刘墉牙关几乎咬碎:“那也定是宵小之辈胁持我父所为!”

    高起耸肩道:“你们汉人,就知闭眼自证,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刘墉脸色已转青白。当面指控父亲不忠,他若是不辩倒对方,那就是不孝。

    正蓄势待发时。亲兵急急而来,报上的消息让三人惊悚难安。

    红衣出动了!还不止一面,山西方向的红衣已出娘子关,前锋抵达井陉,南面圣道皇帝亲领的大军已出现在邢台。

    “走!召集我们的人,马上走!”

    高起下了决断,高澄领命而起,刘墉此时自也没了为父亲讨还公道的心思,带着些惶恐看向高起。之前他虽掷地有声地要继续坚守,可那也是要靠高起来守。而不是靠他这个既没兵又不知兵的书生。高起父子要走,那他呢?

    “刘皋司不是决意守抱犊寨,一展汉人忠义么?本帅这就发下印绶,委你全权!”

    高起毫不客气,刘统勋到底是陷敌还是投敌,他虽搞不清楚。却不敢再把刘统勋带在身边,何况……刘墉更不是“我们的人”。

    刘墉呆呆地目送高起而去,待人已不见,才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汉人!?百年前你高家他妈的难道不是汉人!“

    济南府城,巡抚衙门已被红衣团团围困,一个都尉正听取部下报告。

    “不降,不战,也不逃?就是想让咱们砍了他的脑袋,好挣他的名节吧?守节之人倒是值得人尊敬,可到现在也没哪个满臣殉节,他一个汉人来挣这名头干什么?”

    都尉的感慨也引得部下们一片哄笑,英华也讲名节,身为红衣更强调武人名节,可这事放在刘统勋这个汉人身上,就显得格外滑稽了。

    “直接架出来,剥了那身鞑子皮,丢给上面,听说上面准备了无数法子整治这些人……”

    都尉一声令下,红衣涌入衙门,不一会儿就把闭着眼睛,面如死灰的刘统勋抬了出来。

    “刘中堂,你不降不战不逃,我们也不杀不监不逼,你就好好看着你要殉节的大清是怎么倒下的吧。”

    都尉还这般调侃着,刘统勋微微睁眼,目视天空,喟叹道:“大清……已经倒了。”

    五月九日,紫禁城,马车源源不断自神武门北出,在大群臣僚簇拥之下,茹喜恋恋不舍地扫视着眼前这片宏伟的宫殿,黯然道:“元顺帝出北京城,再没了大元,今日我们这一走,也就再没大清了。”

    一旁允禄朗声道:“没有大清,还有满州!”

    衍璜也道:“太后,上路吧,我百万满人,还等着太后开新世,重走百年路!”

    茹喜扫视另聚作一堆的臣僚,那是张廷玉等汉臣,她点头道:“也罢,割了这华夏之疮,咱们满人还有自新之路。”

    英华北伐后,大清北迁之潮也就开启了,滚滚人车自北京城而出,沿着辽西走廊汇入盛京。朝廷的钱粮器具,军械仪仗、宗室重臣的家眷仆役、家产珠宝,乃至按八旗牒谱挨户动员的满人民户,在这两个来月里已撤走大半,现在北迁已近尾声。

    数十万男女和大批物资千里转进,却没出什么大乱子,这也亏了茹喜多年经营退路所作的准备。

    满蒙汉军八旗都差不多迁走了,甚至一些铁杆汉军绿旗也一并北上,而汉人却不在北迁之列。张廷玉等汉臣留守北京城,信誓旦旦地要守大清,守道统和天下,茹喜也就姑妄听之了。

    再看身前的一群满臣,茹喜深叹道:“就苦了你们这些满州好男儿……”

    依旧还有满人留下,不愿入英华的汉人终究是一股可用之力,必须靠满人统领。茹喜希望在北京城守出一个和平来,这是她谋划满人与英华关系的依凭。

    跪地哀求得来的和平不可靠,这些年的南北之势就是明证。必须展现出满人的决心,让圣道和英华都明白族灭满人的巨大代价,双方才有谈判基础。

    因此以阿克敦为首的一批热血满臣,他们就将留在北京城,继续与南蛮周旋,北京城已无多少八旗兵,可北直隶的团结拳是可倚重的长城。茹喜相信,北京城的血雨腥风会让圣道和英华一国稍微清醒,看后事时能理智一些。

    “太后毋虑,北京城将是南蛮的坟地!奴才定会让南蛮碰得头破血流!”

    阿克敦深深叩拜,身后这批以中青年为主的满臣一同叩拜,个个一脸慷慨赴难之色。

    茹喜欣慰地点头,心说留下来的都是钮钴禄氏和富察氏等不可靠的满人,这些满人还跟胤禛、十四和弘历等人有紧密关联。这些人殉了北京城自是最好,降了也无所谓,反正不能再容他们一同走上满州新路。

    满州新路,靠的是另一些满州男儿,此时他们正在辽东为守家而血战。

    奉天,盛京之东,苏子河与浑河交界之西,炽热的枪炮声和漫天硝烟正绕着一座寨城升腾。

    “背后就是盛京,我们退无可退!”

    萨尔浒城外,奉天武卫军左翼总统高晋挥着军刀,嘶声高呼,左右军将本是一脸颓色,这一声喊如一道鸣雷击在心口,人人振作,鼓起余勇,涌上战阵,带着兵丁奋勇向前。

    “萨尔浒是我们满人的圣地,百年前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夺了汉人的龙气!今日若让汉人得城,我们满人就要绝了!”

    萨尔浒城上,武卫军右翼总统哈达哈一脸血污,如降世修罗一般,他拔刀呲目大呼:“杀——!”

    血迹几乎已染遍军服,看不出暗青本色,城中满兵听到这般呼号,便是伤兵都拄着火枪,涌上城头,跟铁灰制服的敌军战作一团。

    “满人已被打断脊梁,怎能抗我大燕精兵至此时!?定是你们督导不力!”

    城东铁背山下,营帐连绵,大帐中一人身着金甲,龙头肩扣清晰地彰显着他的帝王之阶,这位新出炉的皇帝正是大燕国靖武皇帝年羹尧,他正厉声斥责着麾下军将。

    军将们个个都是一身脏污,脸色惨白,显非怠战,纷纷力陈满人死战不退,部队伤损极大,已到崩溃边缘,再难为继。

    年羹尧咆哮道:“所有将佐,亲上第一线押阵!此战关系到我大燕定鼎成败,胜则一飞冲天,败则万事休矣!我们再无退路!”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四十九章 满州余勇,春雨乱辽东

    “二皇子”年富一身血污,显也是亲上战场搏杀过了,他振作道:“莫看满人疯狂,这不过是困兽犹斗,回光返照,如今就看敌我两方,谁能咬牙坚持到底!”

    将领们默然,咬牙坚持……他们在尼布楚已经咬牙坚持过几个月了。二月底攻陷尼布楚,安定北方后路后,得知英华已大举北伐,年羹尧毅然举旗。押着未经休整的部队急速南下,会合后方人马,向西一路急进。

    这段时日,所有中高级将领都是强自熬过来的,年羹尧本人也已日日尿血,可被新朝定鼎大业激励着,大家都不觉苦累,出柳条边墙的英额门时,都觉打下盛京不过是举手之劳。

    满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大英这些年已把满人的皮剥得干干净净,如今大英北伐,满人就是丧家之犬,他们抄满人老家,不过是打落水狗。

    大燕虽新,可挣脱了满人统治,又有偌大前程可得,年羹尧部下文武人人心气高昂。年羹尧多年割据,麾下兵强马壮,还跟英华商货不绝,军械精良,军法严整。欺负鄂伦特那些新满州部族的武功不值得夸耀,冬日苦战,尽灭罗刹人,夺尼布楚这样的功绩,便是康熙都难企及,不敢说胜过英华红衣,收拾满人却是信心百倍。

    当三万强军逼近萨尔浒城时,没有一人能想到,满人竟然能据守这座寨城一月之久!难道就因为这座城寨叫萨尔浒城?

    当大家都开始认真起来时,机会也已失去了,大批经过整训的满人援兵自西而来,依城而战,跟他们打成了僵持局面。

    此时才知,盛京已是雍正时代旧臣鄂尔泰主政,他将之前的盛京沙岭大营改为武卫军,用新军制全盘重组,再任用大批年轻满人军官。以失萨尔浒就失一族的口号,激励满人官兵奋战。兵不过两万,枪炮不齐,训练不精的武卫军。竟然生生将三万燕军拖在了萨尔浒城。

    年富的判断该是对的,靠这一腔血气,满人能奋战至此,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夺得胜利!

    可是……在这之前,自己这边还能坚持得住么?

    年羹尧将部下们的疲怠一一扫进眼里。他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坚持不住了。一月多来,部队死伤已过五千人,基层军官已换了两三拨。因海商还不清楚大英对大燕争夺辽东到底是什么态度,入海参崴的商船骤减,后勤也频频告急,左未生自兴龙府来信说,粮秣还是其次。后方弹药已告枯竭。

    部下们再没办法坚持,可他年羹尧必须坚持,如果拿不到盛京。他的大燕就是个笑话。如果他连打落水狗的本事都没有,圣道皇帝会毫无顾忌,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大燕拔掉。

    看着年羹尧血丝密布的眼瞳里又一点点聚起精光,众将暗暗叫苦。

    一人咬牙出列道:“臣以为,可稍缓攻势,待三皇子大军北进,萨尔浒的满兵必会自溃!”

    众人顿时沉默,一旁年富的脸颊明显抽搐了一下,投在此人身上的目光怨毒无比。

    年羹尧挥手否决:“年斌一路还有红衣旁伺,我们不能将进盛京的希望寄托在朝鲜兵身上。”

    年富这才松了口气。然后朝另一人投去一个颜色,那人似有默契,微微点头,眼中也闪过一丝寒光。

    年羹尧转了一圈,大红披风鼓风而拂,像是年羹尧的心气。猛然喷薄。

    “都上战场!朕也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年羹尧决然定策,为夺得眼前这一战的胜利,他不惜押上一切!

    铁灰制服,软檐布帽的兵丁在鼓点的引领下,列作横队,穿透硝烟之雾,缓缓向对方逼近,偶尔有炮弹穿透队列,碾出一道道血肉之痕,也没能撼动整个队列。

    在他们对面,暗青色号褂,翻毛皮帽的兵丁的动向几乎如出一辙,顶着当面的炮火,整整齐齐列队行进,对炮弹在队列中溅起的片片血肉置若罔闻。

    火枪横阵已不是英华红衣的独门绝技,随着战争步入全面火器化,相应的战法也已普及,差别只是能不能训练出来,能不能在战场上自如运用。

    跟红衣比起来,燕军和清军的战阵显然已落后了一个时代,而且横阵的推进异常凌乱,每走百步左右,都要停下来重整队形,如果不是双方火炮都不够精良,两军推进这段时间,已足以丢下上千具尸体。

    但两军终究脱离了旧世冷热兵器混杂的时代,已步入近代战争门槛。而双方在萨尔浒城下已厮杀得麻木至极,勿论官兵,都看淡了生死,只是机械地按照上级的军令,如求解脱一般地投入到血肉漩涡中。

    三百步,整队,二百步,整队,一百步,依旧整队……

    已推进得蜿蜒不平的战线推进到四五十步才停下,双方的军官几乎同时挥下军刀,蓬蓬枪声如瀑布一般轰鸣而起,绵绵不绝。洁白的枪烟将本就混沌的战场染得更为缥缈。

    最初还能听得出明显节奏的排枪,三四轮后完全变调,混为瓢泼大雨,一排排士兵仆倒,前列战阵很快变得稀疏。随着军官的号令,后方的战线又推了上来,一波又一波,单独看任何一方的行动,虽前仆后继,决绝无回,却又毫无收获,有如飞蛾投火。

    不管是清兵还是燕兵,都在指望自己的一枪是最后一枪,这发枪弹射出后,对方再也难以坚持,纷纷掉头奔逃,敌军阵线轰然崩塌。双方阵线近到不足二十步时,对面敌军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混杂着恐惧、麻木、侥幸、嗜血、狂躁,就像是在照镜子,跟自己一般无二。

    不足二十步,当面开枪,就如被押赴刑场处决一般,这般恐惧再难忍受,当双方军官各自勉力组织起一道排枪,互相轰倒近乎一半人后,幸存者们终于从已焦灼如火的咽喉中挤出一声:“杀——!”

    不约而同。双方都端平火枪,挺直刺刀,向前冲去。两道阵线轰然相交,刺刀引领着人体重重挤撞在一起。一瞬间,两股怒涛挤出一条清晰的猩红界线。

    刺刀、枪托,手肘、腿脚,此时双方官兵都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只想着将眼前的敌人刺死、砸死,不少人挤作一团,在上翻滚不定。就用牙关死死找着敌人的脖颈,支撑着他们陷入疯狂境地的念头就只有一个: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许久之后,喧嚣渐渐沉寂下来,层层叠叠的尸体仆满大地,幸存者们开始后退,他们不是清醒了,而是满地尸体将他们彼此分割开。再难聚为战阵相互拼杀。

    城下野战的同时,萨尔浒城东门也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只是舞台更为狭窄。燕军以火炮轰塌了一段城墙,冲击缺口的步兵却被清军死死挡住,上千人挤在不足五丈宽的缺口前,开始时都还有挥动刺刀格斗的空间,到最后已完全挤作一团,就只靠着整个身躯推压对方。

    这场人体僵持到最后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化解,燕军不辨敌我,以自制的飞天炮向人群猛烈轰击,而清军则回击以粗糙的手榴弹,焰光雷鸣将缺口渲染成非人间的修罗场。一切平息时,泥土砖瓦和人体混在一处,几乎难以分辨。

    五月十日,清军和燕军的战斗除了因双方主帅亲自押阵,惨烈度远胜往日外,依旧没有分出胜负。到最后是淅淅沥沥的雨点将两军分开。

    渐渐变密的雨幕中,一个灰衣军将喘着大气,拄着军刀,踉踉跄跄退下来,正是在年羹尧前提议缓下攻势之人。

    刚刚踏上苏子河上的浮桥,两个灰衣军将迎面而来,一人问:“左志彦?”

    这军将应了一声,另一军将凑上来,像是要扶他,两人身体相交,一道寒光骤闪,左志彦身体僵住,一截刀尖透背而出。

    将凝固着怒目圆睁表情的死者推入河中,出刀之人低声道:“去陪你的三皇子吧。”

    “别来烦我!”

    铁背山下大帐,年羹尧推开年富,也不顾大雨滂沱,全身湿透,就怔怔看向西面。

    还是没有打赢……满人不是已无胆气了么?为什么自己已经用上了全力,却还是打不垮对面的满人?为什么!?老天爷,你到底站在哪一面?

    雨水冰凉,年羹尧的心火却烧得通红,本就已密布血丝的双眼,此时更是一片殷红。

    视线中出现一丝血色,年羹尧还以为是脸上的血迹,挥手去抹,不仅没抹掉,血丝却扩散为浓浓血痕,他使劲眨眼,可那血色在他闭眼时还清晰可见。

    “该死!不要……不要这时候……”

    年羹尧似有所觉,僵着脸颊嘀咕着,再要抹脸,可手臂伸到一半,却随着身体颓然软下,整个人直直仆倒。

    “万岁!”

    “陛下!”

    “父皇!”

    惊呼声响起,年羹尧却已知觉全无。

    春雨普降,不仅给辽东带去了生气,还带去了无尽的死亡。

    五月十一日,当萨尔浒城的血战因春雨而沉寂时,连山关东南草河堡外,大队顶着小斗笠,穿着灰蓝短褂,脚蹬草鞋的兵丁正顶着细密小雨向北开进。这些兵丁有端着火枪的,有背着弓箭的,还有扛着长矛的,装备纷杂,行军队列也凌乱不堪。

    扫视这支绵延十多里的长长队列,大燕三皇子年斌喜忧交加。喜的是父皇和二哥在萨尔浒始终没有进展,自己这支朝鲜军很有可能先进盛京。忧的是韩再兴的红衣已逼近辽阳,万一红衣要对他不利,他麾下的朝鲜军虽有六万之众,真正顶事的不过是五千火器军,在红衣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至于满人,先不说满人已是丧家犬,鄂尔泰纠结起来的精悍敢战之军必定全压到了萨尔浒城,否则绝不可能将父皇的三万大军挡住,在他之前,怎可能还有能战的满人大军……

    “朝鲜、海参威,都是我一手经营出来的,甚至连二哥你的朝鲜妃子,都是我帮着讨的,你就一直领军而已,凭什么以为自己必定会压在我头上?”

    这个念头如毒蛇一般,跟往日一样,又悄然钻入年斌心间,想到自己有左未生支持,父亲身边还有左未生的儿子,自己的密友左志彦帮村,年斌微微笑了。

    “加快速度!直入盛京城,绝了满人根!”

    年斌扬声呼喝着,部下们轰然应诺。

    这一声喝连绵许久,一直没有停歇,年斌和众将还以为是兵丁情绪高涨,正呵呵微笑时,笑容骤然僵住。

    急呼、哀呼、惨呼,混杂在一起,自前方数里阵阵传过来。

    “@¥¥%%%思密达——!”

    “满##¥%思密达——!”

    饶是精通鲜语的年斌,听了老半天才猛然惊醒,满州人伏击!

    年斌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这不是在下雨么!?

    连山关外,武卫军前翼总统阿桂策马急进,雨水刷在脸颊上,将他那过于年轻的稚气洗脱,就只剩下一层坚如金石的气息。

    “忘了我们满州人的勇武么!?不止红衣能在雨天打仗,我们满州人也能!”

    他挥着马鞭高声呼喊,马鞭前方,是数路步骑潮涌而出,正狠狠撞入朝鲜兵的行军队列中。

第九百五十章 草河大捷,清鲜归旧义

    阿桂是直隶总督阿克敦之子,早前英华北伐,太后哀社稷时,他就自请领军攻塘沽。考虑到其父已决意守北京城,总得留下一家血脉,太后就遣他领丰台大营,护送满人北迁至盛京。

    到盛京后,阿桂又向鄂尔泰力请领兵拒敌,鄂尔泰就委他为武卫军前翼总统,整编丰台大营和辽阳大营的旗兵,负责辽阳一线防务。

    作为新生代满人精英,阿桂不仅心怀卫护满人族脉之志,还开明好学,对抱守满州骑射的守旧派满人格外痛恨,认为是他们的顽固坏了大清社稷,连累满人面临灭族之灾。

    自晓事起,他就如饥似渴地钻研英华军学,还受英华圣武会和天刑社的启发,与高晋、哈达哈、班第和兆惠等年轻一辈满人将领结成满州皇武社,鄂尔泰建武卫军,将这五人一并拉来,分任各翼总统,五人由此也有了“满州五虎将”的别名。

    此时武卫军左右翼的高晋和哈达哈在萨尔浒城与伪燕主力血战,后翼总统班第驻守锦州,确保辽西走廊的畅通,中军都统兆惠守护盛京大本营,而肩负起辽阳防务的就是阿桂这一路人马了。

    他这一面压力最大,不仅有英华韩再兴的第七军,包括两师一万多红衣和至少三万韩军,还有伪燕三皇子年斌统领的六万朝鲜军,而他的武卫军前翼就一万四五千人,装备杂乱,训练不足,唯有一腔忠诚热血。

    武卫军官兵大部分来自满州八旗以及锡伯、打虎儿(达乌尔)、赫哲、鄂伦春等“新满州”各族,而阿桂统领的前翼连汉军旗人都不要,更不提汉军绿旗人。

    鄂尔泰对他明言,此去是九死一生,阿桂却道:“我已抱定十死无生之志,存满州靠的不是膝盖,而是头颅!”

    他率军南下时。盛京一城满人皆哭。

    本已抱定死志,可在辽阳一线驻守时,阿桂却发现了一丝生机。

    韩再兴的第七军放缓了脚步,占据海城后再没大动作。而年斌的朝鲜军更是小心翼翼,一日十里,如蜗牛爬一般北进。

    阿桂据此判断,英华与伪燕在辽东方向并未达成默契,韩再兴明显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而年斌则是惧怕韩再兴的军势,这样一来。他就有了分路击破的机会。当然,打韩再兴是发昏十三章,打年斌就成了唯一选择。而鄂尔泰暗中告知他的另一件事,让这丝生机也并非缥缈得难以把握。

    五月初,也许是依旧僵持的萨尔浒城战局刺激到了年斌,看到有抢先进盛京的机会,再明白了韩再兴的盘算,侧翼绝无威胁。于是年斌催动大军,急速北上,即便是小雨天。也不愿停步。

    雨天绝非可战之时,年斌是这么想的,然后就是眼前这幅人仰马翻的惨状了。

    朝韩绵战多年,倒是锻炼出了一支强军,可年斌毕竟不是朝鲜王,他用尽了各种手段,甚至许了割辽东千里江山,才让朝鲜王李光佐调出五千精锐火器军,剩下五万多人不是地方守备,就是临时动员的农民兵。

    清军自左翼多路突袭。朝鲜兵前队瞬间崩溃,年斌怒喝着部下收拾中军后队,看情形清军伏兵不算多,还有一战之力。

    就在中军后队急速整队,各部如无头苍蝇,乱挤乱撞时。蹄声轰鸣,大群马队分作数个箭头,自右翼撞出,狠狠插入正混乱不堪的朝鲜军腰眼。满州人马刀挥舞,切断雨丝,扬起片片血水。

    扫视已乱作一锅粥的朝鲜兵,年斌一颗心沉入冰窖,他咬牙喝道:“撤!撤回通远堡!”

    此时他无比庆幸,副手李光忠还带着两千火器军和一万杂兵守在后方通远堡,这些杂兵丢了也就丢了,只要把手下一千年家汉军心腹,以及另三千火器军带回去,清军这一口也只是咬掉一块肉,还伤不到他的骨头。

    沸腾的战场里,数千兵丁聚起队形,刺刀枪托毫不客气地落在挡路的杂兵身上,片刻间就自乱兵中杀开一条血路,向南退去。

    “总统!年斌带着火枪兵退走了!”“那才是朝鲜兵的精锐,绝不能放走!”

    部将们情绪高涨地向阿桂请战,多少年了,大清被英华压了多少年了,满人的勇武早就埋入了时光的腐土中。可就在这存亡关头,就在这位年轻将军的带领下,满人终于又证明了自己!

    看啊,战场上那些朝鲜兵在满人的刀枪之下就如猪犬一般,一片片就诛,还活着的尽皆鬼哭狼嚎,肝胆皆裂,不是抱头亡命奔逃,就是五体投地,叩首请降。他们这股伏兵不足万人,却在顷刻间打垮了至少四五万朝鲜军。

    有阿桂这样的满州英雄在,有他们这样的满州好汉在,满人不会亡!

    朝鲜兵大队已溃乱如豆渣,部将们都瞄上了仓皇退却的年斌本部。

    “富德,你领一标马队追击,等这里大势砥定,我再领大队人马来。”

    阿桂抹去脸上血水,沉声下令,收拾朝鲜兵虽不比收拾猪难多少,可毕竟有几万头,他现在难以脱身。

    部将富德涨红着脸领令而去,阿桂看向战场,挥刀道:“尽歼高丽蛮子!”

    五月十一日,九千清军冒雨突袭,近五万朝鲜大军在半日内全数就歼,斩首七千,俘三万,只逃出年斌本部不足六千人马。

    自英华崛起后,满清近三十年来在军事上不断探底,面子早就丢给没影了,说到武功,满人人人脸上无光。而这场草河堡大捷,终于让满人扬眉吐气,腰杆也略略变硬了。

    但这一战还非终局,尾声更非同寻常。

    十二日晨,年斌领着狼狈不堪的数千朝鲜兵退回通远堡,这一路撤退,清兵马队袭扰不停,不是他掌握的一千年家汉军压阵,那数百马队就要将他这股败兵尽数吃光。现在好了,背靠通远堡,火器军未伤元气,加上一万杂兵,还有跟清军一战之力。

    年斌这般想着,就等着李光忠开门,李光忠是李光佐族侄,此次出征是以他为面上大帅,虽有朝鲜兵马大元帅的名头,可在年斌看来,李光佐都是年家扶持起来的傀儡,李光忠更算不得什么人物,就是一条狗。

    等待之时,年斌心中还闪过一丝惊惧,如果眼前这道堡门始终不开,李光忠叛了怎么办?草河堡败成这样,清军携大胜之势而来,难说李光忠会生异心。

    还好,堡门开了,李光忠还一脸谄笑地亲自迎了出来,如年斌在心中对此人的定位一样,就是一条狗。

    年斌放下心来,暗道进堡后就得马上收拾了李光忠,以绝后患。至于借口,就说草河堡之败,是这李光忠里通满清好了,而且……未必没有这种可能性。

    正堆起笑脸,准备下马,年斌猛然警觉到什么,笑意僵在脸上。

    他在李光忠身边安插的亲信呢?一个都没出现!

    年斌这一楞,李光忠看得明明白白,他的脸色也猛然沉下,振臂高呼道:“杀年贼——!”

    堡门一带顿时大乱,年斌和李光忠的亲兵一拥而上,遮护着主帅匆匆退开,而年斌所领的朝鲜兵还一头雾水,不敢乱动。大批朝鲜兵却从堡中潮涌而出,一副要将年斌碎尸万段的狠状。

    “走!向东走!”

    年斌心中大呼果然,草河堡果然是你们高丽蛮子勾结清狗所为!当然,此时他是没认真想,真要勾结,还何必让数万大军陪葬。

    年斌如在草河堡那般当机立断,领着年家汉军仓皇撤退,数千跟着他从草河堡逃出来的朝鲜兵不知所措,也是乱作一团,无意间掩护了年斌。

    十三日,当阿桂率军赶到通远堡,明白昨日之事后,气得一脚踹在伏地请降的李光忠身上:“打仗不行,治国不行,玩心计都这般粗劣不堪,进嘴的肉都能给咬脱了!尔等高丽蛮子,几如棒槌!”

    李光忠就是鄂尔泰留给阿桂的一丝机会,年羹尧举兵起事,两路大军逼压盛京,鄂尔泰就瞄上了朝鲜。阿桂不清楚鄂尔泰是怎么运作的,但也有大致推想。

    李光佐虽靠年羹尧扶持,篡位为朝鲜王,但无时不刻都想着摆脱年羹尧的控制。

    英华扶持韩国,与朝鲜多年绵战,看得出是想朝韩两分,李光佐不可能抱上英华的大腿。而大清国么,虽丢关内之势已不可逆,但在大多数人眼里,英华能让大清去国,却不太可能绝满人一族,满人踞辽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所以,满人就是李光佐还能抱的大腿,在这个大背景下,鄂尔泰能跟李光佐达成某些私下协议,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

    但鄂尔泰再有大能,若满人已真是落水狗,协议自无兑现的可能性。李光忠跟着年斌北上,也该是领受了李光佐的两面暗令。

    现在阿桂在草河堡展现出满人的力量,朝鲜人在满人面前依旧羸弱如羔羊,阿桂早早就派快马联络了李光忠,要李光忠亲手解决年斌,以此为投名状,李光忠自是顺风转舵,赶紧迎清拒年。

    只是,如阿桂怒骂那般,高丽蛮子坑人的水平都这么差,竟让已到通远堡下的年斌逃脱了!阿桂满心想着解决了年斌,萨尔浒城一面燕军人心大溃,他能收到全功。

    现在可好……该死的高丽棒槌!

第九百五十一章 燕皇如昙,圣道将聚鼎

    李光忠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足并用地爬回来,在阿桂脚前连连叩头:“大帅责罚得是,小人就是棒槌!还望大帅顾念大局,赶紧领兵入朝,驱逐年家余孽,迎我朝鲜重归大清怀抱!”

    这话倒说得有点人样了,阿桂矜持点头,不过入朝么……现在可没必要。年斌这一败,他留在朝鲜的亲信多半也会跑掉,只靠大清旗号,就能慑服朝鲜。眼下这股朝鲜兵,打仗不行,壮声势却够了,他正为西面韩再兴的红衣而日日忧惧呢。

    五月十三日,阿桂遣副将富德领兵一千随李光忠入朝鲜,而五千朝鲜火器军以及两万朝鲜兵则留了下来,成为阿桂手中的又一股依凭。

    五月十七日,萨尔浒城东,铁背山下,病卧在床的年羹尧收到草河堡之战的消息,一口血喷出,染红了半帘帷帐。

    “撤兵……”

    瞳中光彩尽逝,年羹尧的低语如悲鸣一般,就在咽喉处转着,年富凑在他耳边才听清楚。

    “儿臣明白,这就令全军收拾,回兴龙府。”

    年富答着,部将们都松了口气,年羹尧病倒后,连日绵雨,双方休战。不管是**还是心理,都再难支撑他们继续打下去了,现在年羹尧作此宣布,大家都觉自地府中拔身而出一般,无比轻松。

    “派人……派人去见圣道,辽东百万汉人的出路,就靠他了。”

    接着年羹尧再道出这句话,大家倒是听清了,可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年羹尧是要把大燕交托给圣道?这帝业就此不要了?

    年羹尧呼哧呼哧喘着,再说不出话,看儿子和部下眼中的不解和不甘,他心中正沸腾不定。他怎么不想要帝业?可他已经不行了,这感觉份外清晰。他必须考虑后事了。若是他还能活着,就算没拿下盛京,缩在宁古塔……不,兴龙府。腆着脸,当个自得其乐的笑话皇帝,那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圣道能扶起一个韩国,未必不能扶起一个汉人的燕国,为他的大英华夏镇守辽东边陲。

    可现在他已油尽灯枯,一旦撒手而去,他才立起来的大燕国会走向何处。他实在不敢想。

    他虽已六旬,却觉精力充沛,无病无灾,很少想过后事,立起大燕时,左未生跟他谈起过储君的事,他都觉得份外可笑,没到那种时候吧。现在呢。想到两个儿子,他就生起无尽恐惧。

    他本有三子,长子年熙早年病亡。二子年富一直是他掌军的助手,三子年斌是他在朝鲜和宁古塔拓业的助手,一文一武,本是绝佳之配。也因为两人各有所长,都离不得,他才始终没有定下谁是接班人,没想到……照着嫡长制算,二子年富继位名正言顺,可年羹尧清楚,年富就是个武人性子。睚眦必报,绝少涉政,绝无执掌一国的才具。

    三子年斌倒是久历政务,麾下文官都支持年斌,左未生跟他谈储君事时,也是要他立年斌。

    他倒是想立。可二儿子怎么办?二儿子可是掌军多年,部将大多视其为储君……这二选一,真是无解的难题啊。

    也因为难以选择,所以年羹尧总在下意识地逃避,就想着奠定大业后再作打算,天不从人愿啊。当他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就在想着吴三桂,吴三桂病死前,怕也跟他一样,满心不甘吧。

    他这一死,还要留着大燕国,两个儿子必定兵戈相向,年富有军队撑腰,年斌有左未生和文官撑腰,不杀得血流成河绝难罢手,事情真发展到这步,他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所以,与其让儿子骨肉相残,不如把这大燕交托给圣道皇帝,听说雍正乾隆甚至恂亲王等满人在英华都被圣道好好养着,两个儿子,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部下,也该能有活路。

    恍惚中,就听年富道:“父皇不必说这等丧气话,大燕还等着父皇治理,百万汉人还盼着父皇在大英之外,另开一条生路……”

    年羹尧发急,咳嗽不定,年富赶紧再道:“若是真有那一日,父皇放心,我等当尊父皇之令,有违者……”

    年富铿锵拔刀,插入地面,斩钉截铁地道:“天诛地灭!”年羹尧放心了,闭眼时,桩桩旧事在心中闪过,少年意气风发,金榜题名,攀上四阿哥之路,而立之年就封疆一省。圣道崛起,朽臣纷露丑相,只有他让圣道觉出棘手。而到四阿哥引为心腹,图谋嫡位时,他的野心也终于一飞冲天,开始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周旋,圣道甚至还成了他晋位的堤外狂澜。

    就因为与圣道这种介于敌友之间的模糊关系,当四阿哥夺嫡成为雍正后,他依旧屹立不倒,还成为雍正安定西北,遮护大清的长城。

    整个大清,也就茹喜妖婆识透了他的本来面目,看出了他不愿居于人下的野心,如今看来,这妖婆跟他本就是一路人。妹妹年妃故去后,他还差点被茹喜妖婆整垮,还是靠着圣道侵吞江南之势,才勉强立住了脚。

    雍正倒下后,他终于虎入深林了,在圣道和茹喜的夹磨之间来回得利,转至宁古塔,打下了一片基业。

    眼见英华北伐,圣道即将圆功时,他也迎来了人生最辉煌的一刻,皇帝冠冕上身,那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天下都已尽入他的眼中,他终于踏入了只容区区数人挥斥方遒的天下棋局中。

    可惜啊,他还是功亏一篑,没能过河,没能拿到盛京,只在这棋局上走了一遭,便被老天爷赶了出来。

    刹那转念,年羹尧心中淌过深深的感触,这辈子,他也值了。

    可接着另一个念头又如山一般压下来,那是一个疑问。

    他能出江南,是圣道给的机会,他能靠着海参威,在宁古塔立足,吸聚百万汉人成业。也是圣道划出的路,圣道当年要他早早称帝,他却没有答应,就想着在这天下大变时。能得他自己的利,可结果呢?

    难道就因为拂逆了圣道的意思,才怎么也打不垮满人,拿不到盛京,连自己也因无情地催压**而耗尽了命数!?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骤然笼罩年羹尧的心神,他猛然惊醒,他哪里是踏入了什么棋局呢?从头到尾。他不都是一枚棋子,圣道手中的棋子么?当他这棋子要走自己的步子时,就被扫出了棋局,与其说是老天爷绝他的大业,不如说是执掌他这颗棋子的棋手,圣道皇帝,轻轻一松手,他就坠入了深渊。圣道……李肆……不甘狂涌而起。却又很快消退,那正是第一个念头的余波,即便是棋子。这辈子,也够了。

    若说这辈子最大的悔,那就是没能亲见他一面吧。

    心语渐渐低沉,年羹尧的意识陷入无尽深渊。

    五月十九日,铁背山下,哀乐飘荡,人人缟素,一代雄臣,在南北相决,满汉相争的大势中另开一局的大燕皇帝年羹尧病亡。以旗人之身反出满清。在辽东吸聚百万汉人,企图外于英华而裂华夏,功罪后世争论纷纭。但就其个人经历而言,倒不愧他临终之念,这辈子,值了。

    灵堂中。一身丧服的年富对部下道:“谁愿去见圣道皇帝!?”

    部下们大惊,难道二皇子真要照先帝的吩咐办?

    年富眼中闪着摄人的光芒:“父皇是要我们把大燕交托给圣道,而如今的大燕,连君王都没有,还能叫大燕吗?”

    部下们若有所悟,机灵之人振臂呼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二皇子接位!”

    不多时,山呼万岁的声潮回荡在铁背山下。五月二十日,燕军东退,萨尔浒城中,高晋和哈达哈一屁股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不容易啊,他们真没想过能挡住燕军。可没想到,南面阿桂击败年斌的六万朝鲜兵,这里年羹尧竟然也病亡了,年富接位,自是要带着军队回老巢去安内,原本如泰山一般压向满人最后容身之地的伪燕之势,就这么消解了。

    五月二十二日,盛京城,辽东经略府,接报年羹尧病亡,年富退兵的消息,鄂尔泰瘫在椅子上,先是大哭,再是大笑:“满人不当绝!”

    部下们蜂拥而进,恭贺鄂尔泰成就满州砥柱之业,武卫军中军都统兆惠更豪迈地道:“伪燕已不足忖,如今我满人振奋,就该趁勇而进,驱走海城方向的南蛮红衣!”

    刚刚热烈的气氛骤然转冷,鄂尔泰幽幽一叹:“正是圣道聚鼎之时,不要轻举妄动,徒招祸患。”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英华军民两面之势并进,正步步推进,此时圣道眼中只有北京城,既然海城方向的红衣还没动静,就不要平白招惹。

    兆惠不甘地低头称是,心中却道,还指望太后带着满人奴颜婢膝,求来族存么?

    塘沽,张应招来冯一定,见张应容光焕发,冯一定大喜道:“是那道命令么!?”

    张应点头,递出一封军令:“陛下谕令,第五军,直指北京城!”

    宣化,北伐第三军都统制召集众将,朗声道:“谢帅有令,陛下已颁谕,各路直取北京城!”

    将领们齐声欢呼,顾世宁再道:“谢帅交代,此战相机而定,不必再视操典为教条……”

    众人一愣,顾世宁压低声音道:“谁落在它军之后,谢帅就要治谁!”

    保定,李肆一身戎装,意气风发地道:“第一军,跟朕一同进京城!”

    身后响起三娘的声音:“急着跑什么?有胆子收,没胆子吃?把人家晾在一边,就以为我们姐妹不嚼你舌头?”

    李肆脸上一僵,不迭挥手把部下赶走,嘴里却道:“正是北伐大业功成之日,岂是谈这些个俗事之时!?”

    三娘噗哧一笑,自背后环住李肆的腰,呢喃道:“只要带我去,就饶了你这一遭……”

    时光蚀刻已深的容颜上浮起悠悠追思,昔日红雷女侠,醒狮仙子的气息悄然罩上,此时的三娘,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她就绷着一张俏脸,逼问李肆:“什么时候才能赶跑鞑子,平定天下,还华夏朗朗乾坤!?”

    李肆握住三娘的手,深沉地道:“带,当然要带你,这一日少了你怎么行?”

    五月末,红衣蓝衣,各路招展,自各个方向劈入北直隶腹地,挡在这些箭头面前的,是正沸腾着的团结拳,是心如死灰,正待最后一搏的道统卫士,是怀着决死之心,要展现满人求生之指的满州好汉,是千千万万渴盼步入新世的百姓。

第九百五十二章 伟业将成,谁担百万命

    英华在圣道二十四年三月起兵北伐,就军事而言,北伐是仓促而为。但三个月不到,就已尽吞山东、河南、山西,同时内属蒙古诸部也纷纷请降。相对大明伐元,这进度足以用风驰电掣形容。

    元至正二十七年(1467年)十月,朱元璋委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帅,统兵二十五万,由河南山东两个方向北上伐元,一路势如破竹,花了四个多月尽复山东河南。之后再入河北,到洪武元年七月兵临大都,元顺帝北逃,总计费时约九个月。

    复河北时,山西和陕甘还未入大明版图,直到洪武二年十二月,明军击败扩廓帖木儿,也就是王保保的西北军势,才算完成北伐大业,总计费时两年有余。

    英华北伐之势,在后人评述中以“赤潮荡泽”一类词汇形容,之所以这般犀利难挡,不仅在于满清已无死抗之心,还在于英华早早安定西北乃至北疆,河北之地已处于四面合围,只余辽西走廊的境地。

    与此同时,人心荡动之深,也非旧世所及,军事在英华北伐中已不占绝对力量。即便加上中途急调来的师营,英华北伐大军也只有十四个红衣师,两个蓝衣师,总数十二万,算上漠北两万蒙古骑兵,还未达到总帅部事前预计的兵力预估,跟在正规军后的十万义勇几乎没承担什么作战任务。

    六月九日,第一军的禁卫第六师抵达黄村,第三军的禁卫十七师抵达宛平,第五军的伏波军左师抵达通州,第四军的九十骑兵师游骑营也过了八达岭,此时出自羽林、龙骧两军的四个百字头精锐红衣师才刚从陕西入河南,自南洋调回的原虎贲军一师才在登州上陆,自南洋调回的原鹰扬军一师,还坐着海船刚过台湾。

    这六个精锐百字头师是北伐的总预备队。眼下看来是没什么大用场了,皇帝最初调遣他们,不仅是循战略正途握着充足兵力,也存了一丝让这些老部队分沾北伐荣光的私心。

    而当日在北京百多里外的涿州。北伐行营里,几个人的出现就是纯纯的私心了。

    “孟加拉已经尽吞入国,有宋总督和西洋公司在,天竺事务暂时没什么问题,臣此来是求陛下指点天竺乃至波斯的下一步方略。”

    西洋大都护贾昊一本正经地道,在他身后还有胡汉山和鲁汉陕两位海军都督,见皇帝斜眼瞥到他们。都咧嘴露牙,展示着无辜笑容。

    “哈萨克中玉兹、土尔扈特人已经归顺,再加上乌恩齐人,我们在西域已是全面进击之势,有方堂恒照应,没什么乱子,我……我是回来向陛下述职的嘛。”

    西域大都护吴崖贼贼笑着,身后还立着罗堂远、王堂合等一帮西域大员。一个个你推我挤,生怕被李肆第一个瞅见。

    “我?臣不是要在北洋提调海军事务么?为什么要跑到北京城下?这……这陛下到哪,总帅部就到哪。臣在这请印不是很方便么?”

    海军大佬,已过六旬的萧胜拈着花白胡子,眯眼作严肃状。

    李肆无语,再看看明显心中有鬼,不敢抬头对视的唐努乌梁海大都护张汉皖和北庭都护玉汉翼,心说你们这帮家伙,欺君慢上,该推出辕门,砍头一百遍!

    西域、唐努乌梁海、北庭、西洋南洋,周边局势都相对稳定。即便不稳定,如西域,那也是被英华握着主动权翻搅起来的,军政主官暂离几个月也没什么大碍。这帮家伙以“休假”、“述职”等各种理由奏请回内地,他也允了。

    可没料到这些人一日千里,都掐在复北京城的关口赶了回来。而且还不约而同在这一日聚到他身边,明显是搞法不责众。

    看着这帮都已不惑的家伙,萧胜更是半头白发,可投向他的目光却如三十年前那般清澈,更含着即将功业圆满的期待时,李肆心中那点嘀咕也瞬间消散,这是该他们得的,不仅是他们,不管是身负要职,难以脱身的部下们,还是那些已长眠于大地的英烈们,都有权分享这桩荣光。

    “北伐复土,华夏一统,这荣光非朕能独受的,也非你们所尽分的,而荣光之下的血迹也同样灼目,你们一路行来,这两面也该都看到了。”

    李肆还是要敲打他们一下,北京未下,各路兵马都在争着叙功了,这些家伙不约而同凑过来,也存着不甘谢定北和张应这些人独沾伟业的心思,这话是提醒他们,伟业之下,除了武人,还有其他人,而华夏为此一统所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么轻微。

    说到此来行程,众人默然,他们这一路所见,的确撼动至极,即便随着皇帝走过这三十年,一同定鼎英华,可亲眼看到那一幕幕场景时,依旧难以置信。英华一国,朝野上下,竟然能爆发出如此磅礴的力量,一寸寸洗刷着北方大地,而这力量所掀起的腥风血浪也让人头皮发麻。

    四月,英华红衣暂时止步,南北事务总署推动民间力量入河北,五月,皇帝与圣姑十年相会,红衣之潮再起,而后就完全是一场风云激荡的浩大进军。

    红衣沿要道而进,留驻义勇,骨干一截截搭起,英华官员也一府一县入驻城市,拉起一张严密的大网。

    以这张大网为依托,英华官府进一步争取北方人心,大发檄文,强调北伐复土是驱逐鞑虏,不针对北方汉人。还颁布多项政令,减免皇粮赋税,废除苛政恶制。同时将英华仍有容儒之地,读书人依旧有出路的文治之策宣导给北方子。

    官府努力之外,同盟会也在行动,沿着这张大网的经纬线,同盟会借各色马甲的急递所组成的联络渠道,一面将官府的政令告谕广传乡野,一面也各展所能,行善的行善,立业的立业,即便不能把人心拖到英华一面。也要推着各地安定,与团结拳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贼匪豪强区隔开。

    怀柔一面是国民齐上,强硬一面同样如此。在这张大网的经纬线之下,也就是乡村或者偏僻府县。官府以官员黑衣,民间以红马甲和还乡客,上下两路,一乡乡清理。

    河北大地,红衣的推进也如山东山西河南一般,并未遭遇激烈抵抗,这张大网的经纬线上。血迹甚少。而在这张大网的网眼中,杀伐烈于他省数倍,可以说是血流漂杵。

    南直隶血色稍淡,北直隶已尽数被团结拳占据,甚至大部分都是顶着团结拳那层皮的贼匪。整个直隶的满清官员、大地主大豪强,有旗人身份的大老爷都跑光了,胆子小的中小地主士绅和良善百姓都坐等江山变色,却不想一并成为团结拳和贼匪豪强劫掠裹挟的对象。

    南北事务总署在广昌、获鹿、晋州、南皮、塘沽等地设立的难民营收容了不下百万难民。都是被团结拳之乱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离乡背井逃难的老百姓。因此河北的还乡客不仅有从南面英华来的,还有这些难民。二者加上红马甲,融成强力还乡团,北上回乡,对家乡的团结拳和贼匪豪强展开了血腥至极的清洗。

    陈万策当初对皇帝的提醒已完全变作现实,复山西的代价只是数万人头,而河北大地,一府之地,滚滚人头就能以万计数。尽管英华官府以军法管治还乡团,约束着他们不大造杀孽,但这军法只能管到英华人。

    还乡团里。还未入国的北方民人,对上占他们家园,夺他们家产,杀他们亲人,让他们颠沛流离的仇人自是恨入骨髓,有了英华撑腰。杀起团结拳民和贼匪豪强毫不手软,下手之狠,让英华人都看不下去。

    可跟团结拳杀人害民比起来,还乡团所为还是太仁慈了。

    团结拳在北直隶杀人,先还只是要找跟英华有关的“蛮物蛮事”,才给人定罪,后来则发展为但凡看不顺眼,或者有所欲求,就挥刀直上,连借口都不必找,帽子都不必扣。他们团结拳就代表着老天爷,那些男女顺从他们,乖乖地献上财货、身体,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为什么要反抗呢,不知道反抗他们就是反抗老天爷么,都是他们自己的错!

    桩桩击破人类底限的罪行就在这段时间,这片大地上演。

    天津府青县的团结拳占了县城,商路未绝,粮米犹足,可拳民们却纷纷争吃人肉。原因是大师兄说,除他们团结拳的好汉外,其他人都已被南蛮邪气侵染,已经不是人了,当作猪羊一般的畜牲吃掉,理所应当。而谁不吃人肉,就表示谁的反英卫清之心不坚决。这命令传下去时,已经歪作吃了这些人,就可以防蛮毒……

    保定府容城县的团结拳玩得更嗨,吴崖在他们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这些人将人头糊入城墙,要建一座人头城墙,起因是神汉出身的狗头军师设计了一座“万鬼噬魂阵”,要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头嵌入城墙,如此整座县城即可固若金汤,枪炮不入,而先完工的法坛是用九百九十九颗童男童女人头搭起来的。

    京师香河县的团结拳里有众多内务府包衣的包衣,也就是所谓的“庄里人”,世代都是皇庄佃户,他们的“**精神”最为坚决,见了非拳民非旗人的人就杀,杀了后埋进田里作肥料,号称是“团结田”。先还是剔肉作酱,碾尸成粉,后来嫌麻烦,连坑都不愿刨,直接堆田里烧,香河连日黑烟冲天,都是这帮根号包衣干的。

    还乡团一到,就靠着红马甲以及义勇军,最多求来红衣炮兵援手,就将这些团结拳杀散,然后依乡依村清理。但凡手腕手臂上有香疤(入团结拳的标志),又难以自证清白之人,抓着就杀。几处踞有城池的团结拳更被瓮中捉鳖,几千上万人被草草甄别,妇孺不论,丁壮全拉到城外,一批批坑杀。

    跟着红衣、义勇和各路还乡团北上的同盟会,最初对这种血腥报复很看不入眼,儒墨之士以及各家报纸都还纷纷向南北事务总署呈情,要求严厉约束还乡团。可当他们看到团结拳和贼匪豪强桩桩所为时,一个个也都沉默了。

    大乱大治间,必有矫枉过正,绝难持中守正。英华已由官府和民间上下合力,将能争取的人心都争取过来了,剩下这些死硬分子,已是非人邪魔,当拳民和贼匪豪强在还乡团的刀枪下一片片仆倒,一颗颗人头滚地,血水甚至没了脚踝时,舆论也都渐渐退缩到呼号不要伤及无辜这条界线。

    团结拳祸害河北,不仅杀了无数人,也裹挟了无数人。英华北上,带着还乡团“清乡”,同样杀得血流成河。英华北伐复土,殒命于战阵的不过是少数,绝大多数都是被这股大潮吞没的。

    圣道二十四年,英华北伐,北方到底有多少民人殒命,这个数字一直有争论。有依据官方资料统计而得的六十万,有依据同盟会零散资料推算的五百万,还有根据清时保甲户籍与英时人户统计资料对比而得的一千万,总之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数目。还有野史称,当年神通局的统计是最接近真相的,可那个数字只有皇帝才清楚,而皇帝从未公告一国,只以模糊的“百万生灵”概称。

    既不是小数目,总得有人背责,掀起团结拳之乱的满清是主凶这点自是共识,但谁还该担责,这也引发了绝大争论。有说是北伐太晚造成的,有说是太早造成的。当历史步入现代,一国熔炼成型的诸多理论学说也成熟时,一些激进的北方人宣称是北方背负了华夏脱胎换骨入新世的血淋淋代价,这话似乎更接近蕴于冥冥上天的真相。

    圣道二十四年六月九日,当皇帝在涿州提醒心腹们这场伟业的血淋淋代价时,北京外城广安门下,这代价还在直线上升。

    “杀贼!杀啊!”

    广安门上,纪晓岚与同窗们所组的君子会正个个目呲欲裂,满面涨红地嘶吼着,城下喊杀声更聚如怒潮,人影绰约来往,竟是一场大战,可其间没见到成片的红衣或蓝衣,更像是分作两方的民人在混战。

    “杀!杀个干净!”

    三里屯,英华总领馆大门处,陈润已亲自提枪上阵,与守卫总领馆的官兵一同倚着沙袋防线拒敌,前方是无数呼喝着“团结神拳,刀枪不入”的拳民。而总领馆里则挤满了避难的人潮,大多数竟是清人打扮。

    俯瞰北京城,这一日,城内城外一片混沌,就只有几乎被搬空了的紫禁城,还默默卧在大地上,似乎与这沸腾的杀伐无关。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五十三章 北京破城,满人求全陵

    六月九日,红衣主力还未至北京城外,只有小股先头部队到达,但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场大战。非但广安门,外城五门都是杀声震天。

    当日城外衔级最高的英华军将就是伏波军都统制冯一定了,他熟门熟路,带着伏波军直属骑兵营一部抵达广渠门前,见到这番战事,还以为是哪一部抢了先,正懊恼自己还是晚了一步时,却得报前方都是民人。

    再一探查,一方是团结拳民,一方是京城周围已自己组织起来的“还乡团”,甚至还包括不少绿营兵,而整个外城五门,两方数万人马正杀得难解难分。

    “嘿……这劲头,比咱们都足啊。”

    冯一定无比感慨,再想到塘沽难民所编组的还乡团正在天津挨家挨户搜查团结拳,也就释然了。满清搅起团结拳糜烂北方,就算英华不争人心,也已将治下无数人推到英华一面,眼下不过是双方已斗到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

    再得报北京内城诸门很安静,城上兵丁还算军容齐整时,冯一定明白了,定是留守北京城的阿克敦、张廷玉等人不愿让团结拳乱了阵脚,全赶到了外城。而外城鱼龙混杂,有被团结拳害了要报仇的,有想在新旧朝更迭时挣得大富贵的就起了心思,跟团结拳斗了起来。只是这些人马没能聚成合力,被团结拳赶出了外城。

    “别管这里,我们去朝阳门,如果能吓得鞑子开了城门,那就是泼天大功!”

    冯一定招呼着部下,二三百骑策马掠过战场。

    就这么一掠,战场气氛骤变。

    “蓝衣!蓝衣来了!”

    “英华大军到了!”

    “万胜——!”

    原本凌乱的“亲英军”顿时有了主心骨,士气大振,而团结拳则人心溃散。纷纷转头就逃。他们这些拳民整治民人厉害得很,可对上稍有组织的对手,那就是渣渣,这一点自己心里都有数。

    “唉……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见有机可乘。冯一定也不是死脑筋,赶紧策马转回广渠门,准备收编这股“亲英军”,如果能趁势冲入城中那就更好了。

    眼见一小股蓝衣骑兵逼近城下,而己方大队正蜂拥入城,猛敲着已经关闭的城门,城头上。团结拳的大师兄们纷纷涌到外城守备右翼都统瑚宝身前,要求开门。

    “乱弹琴!大门一开,外城就丢定了!”

    瑚宝是跟着阿克敦留守北京城的满人将领,被委以外城东面防务,手中只有零零碎碎几千人,大多还是汉军绿旗兵,守在城头勉强,绝无出城野战之胆。只能借重团结拳。可团结拳这帮家伙,脑子里塞的是粪么?城下是什么阵仗,还能开门!?

    “外面是我们的弟兄。为什么不开门放他们进来!?”

    “开了门,咱们城里的兄弟那么多,那些追击的邪魔一人一个都分不到,两三下就全杀光了,为什么不开门!?”

    一个个大师兄不是神汉,就是泼皮闲汉出身,哪懂什么兵事。而这段日子,大清朝廷对团结拳恩宠有加,也养足了他们的胆,让他们敢于直视满大人官老爷。甚至藐视他们的权威。

    “本都统掌此门防务,凡事自有定夺,不要再作无谓喧哗!”

    依着以前的性子,瑚宝早就一声令下,把这帮敢当面顶撞他的疯子砍了脑袋,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强调这里是他说了算。

    大师兄们却鼓噪起来了,这不是要害了城外的兄弟们么?团结拳靠什么?靠的就是兄弟义气嘛,不然他们还怎么当大师兄?而这一鼓噪,瑚宝的用心就成了众矢之的,也不奇怪,这些大师兄就是靠这种事爬上来的。

    “你是存了害我们兄弟之心的!”

    “你是不想让我们杀光贼子吧!?”

    语气很快从质问变成肯定,直到一人尖声喊道:“你就是个清奸!”

    事情顿时变质,瑚宝再压不住怒气,我是清奸?我堂堂满州镶白旗人,会是清奸!?你们这帮渣滓不过是满人用来挡枪的替死鬼,竟敢骂你们的主子!?

    他正要拔刀砍人,噗的一声,一枝梭镖当胸插入,直贯后背。

    就见那举梭之人咬牙切齿,脸肉狰狞地喊道:“杀清奸——!”

    瑚宝亲兵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大师兄刀枪并举,转瞬间就将瑚宝放倒在地,瑚宝躺在地上,还未气绝,一口血喷得老高,心道这帮人果然已经疯了,怎能靠着他们成事,而自己么,真是天下第一奇冤……

    城头上,大师兄们放翻了瑚宝和几个亲兵,战意再度昂扬,好啊,料理了清奸,再去杀南蛮贼子!团结拳天下无敌!

    “开门!”

    随着大师兄一声令下,广渠门大开,溃败的团结拳民潮涌而入,跟在后面的亲英派就像赶羊的狼群,咬着屁股入了城。

    “我没看错吧……他们竟然开了门?”

    看着洞开的城门,冯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半是有人献城……”

    部下笃定地道,冯一定点头,只能这么解释了。

    就在冯一定以区区二三百骑兵,就推着几千亲英派入了广渠门,一小片齐整的蓝衣顿时引发城中大乱时,外城西侧的广安门,一小片红衣身影的出现,也让守城一方如临深渊。

    “开炮!开炮!”

    保清拳大师兄何智在城头昂扬地呼喊着,城下三四里外出现的只是红衣游骑,可在他和绝大多数人眼里,那就是怪兽的臂腿,必须以强力之器相抗,尚幸广安门是遭过兵灾之地,满清在这里加固了城防,安置有若干大炮。

    “开炮!开炮!”

    由京城士子所组的君子会也喧嚣不停,纪晓岚也喊得脖颈青筋尽显。

    如果说北京城里谁最恨南蛮,纪晓岚排不上号。可如果比谁最怕南蛮,纪晓岚必定位列三甲。

    早前南北修约之乱时,纪晓岚也是牺牲者,他跟同窗朝总领馆丢屎尿。企图破南蛮妖法,却被火铳打伤了腿。在三里屯接受英华医生诊治那些时日,是他最恐怖的经历。

    他亲眼见到医生开膛破腹,可病人居然没死,好端端地活了下来。想及南蛮种种机巧之术和邪魔妖法,他认为,那人定是已被南蛮医生换了心。换了魂魄,伪作本人,就藏于京城,伺机作乱。

    这事还是他人遭罪,他自己更遭了惨绝人寰之罪,南蛮医生居然换了他的血!嘴上说是他失血过多,必须补血,还查了他的什么血型。找来“义人”捐血。可他是读过圣贤书的,这人之发肤都是父母所授,精血更不例外。现在把他血换走,他还是原来那个纪晓岚吗?必定会变作邪魔之人啊!

    他挣扎,他求饶,可都无济于事,自称是“护士”的壮妇用湿漉漉的手绢蒙了他的脸,他就此晕厥,等醒来时,血已换过了……

    在三里屯养了几日伤,稍稍好转,南蛮就把他赶出了总领馆。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花了老大功夫,才镇定下来,勉强如以前那般继续进学,跟同窗如常相处。可他心中却在时时狂呼,我还是不是纪晓岚!?

    日日照镜子,越来越憔悴枯槁。他明白,自己已经毒气入髓,没救了,而他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南蛮什么时候要引发毒气,把他变作傀儡,指使他干什么灭纲常的恶事。

    如今南蛮北伐,大清銮仪北狩,北京城即将失陷,他依旧揣着一颗忠君之心,要全他的名节。可他怕啊,就怕南蛮露面,他就不再是真正的纪晓岚。

    现在红衣出现,纪晓岚就在想,终于来了,这一日终于来了,可我不想变作禽兽,也不想死,所以……绝不能让南蛮看到我!

    “开炮!”

    他嘶声喊着,汇入这股浩大声潮中,震得外城广安门守备雅尔哈善耳膜欲裂。

    开炮……雅尔哈善差点气炸了太阳穴,一小撮四五里外的红衣骑兵,开炮干什么?嫌这广安门还不够闹腾么?

    “为什么不开炮!?”

    何智尖声斥责着,天津一代的团结拳被还乡团剿得支离破碎,是他带了上千囫囵拳民回到北京城,鼓吹一番与南蛮大战的胜绩,顿时成了北京城三十六路瓢把子之一,手下也急速扩充到四五千人。朝廷虽派雅尔哈善守广安门,可在何智看来,他才是这里的主帅。

    “为什么不开炮!?”

    纪晓岚也跟君子会的数百士子们骈指斥问。

    “兄弟们,不能开炮啊……”

    雅尔哈善语重心长地开始解释,他可没那么莽撞,在他身边不仅有团结拳,还有城中士子,一边是无知莽夫,一边是迂腐书生,不安抚好这两股人马,他还守个屁的城。说起来,跟应付这两方比起来,守城这事似乎更轻松一些。

    他和颜悦色地讲解道,那不过是红衣哨骑,没必要为他们浪费有限的弹药,而且用大炮打三四里外的几十骑人马,就像是拳头砸蚊子,很难奏效。

    “大家战意高昂,勇气可嘉,这都是好的,只要谨守号令,南蛮一定……”

    雅尔哈善自觉自己的口才有了超常发挥,看,两边人都很安静地听着他呢。

    下一刻,蓬的一声,一发枪弹透胸而入,让雅尔哈善目呲欲裂。

    “清奸!见到南蛮不打,绝对是清奸!”

    何智身边的小拳民正端着一杆火枪,枪口青烟袅绕。

    “汉奸,是汉奸!”

    几乎与此同时,一堆砖头砸了过来,将刚刚中弹的雅尔哈善砸倒在地。

    “怯敌的都是汉奸!”

    纪晓岚的声音格外响亮,南蛮都出现了,为什么不打?那定是汉奸!

    六月九日,仅仅是一股蓝衣骑兵和红衣哨骑出现,北京城东西两面的守备官就亡于团结拳之手,原因竟是团结拳把他们当作了汉奸,而他们的行动却是不折不扣地献城,北京外城就此陷落。

    “去找张中堂,请他聚兵遮护

    紫禁城,乾清门内军机房里,缩作一团的阿克敦须发皆白,颤颤巍巍向部下吩咐着。

    “张中堂……还有魏中堂任中堂,都告病了。”

    部下轻声回道,阿克敦楞了片刻,呵呵笑了。

    “也罢,他们终究是汉人,而且还是明白得剔透的汉人,怎可能继续踩在咱们满人这条船上。”

    他深呼吸,离塌站起,挺直了胸膛,浑浊的眼瞳聚起一丝精光。

    “已到最后时刻了,召集所有旗人,聚紫禁城一战,我们要以我们的血,还有这紫禁城的龙椅,换得历代祖宗灵柩之安。”

    大清虽然北迁,可顺治、康熙两帝,以及后妃和宗室之陵是带不走的,满人还要守北京城,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要保全陵柩。当然,向英华构和,求得族存,这也是要在尽最后一分力后,才有资格谈的。

    部下明瑞打千应嗻,心里凄凉不已:“眼下这情景,真如当年金宋之势,六百年轮回,报应不爽啊。”

第九百五十四章 遗梦纷纷,汉臣献社稷

    明瑞出自富察氏,父亲傅文是乾隆皇后富察氏的兄长,陪同乾隆南逃英华的肱股亲信傅恒是其从叔,另一个叔叔傅清更丧命于三里屯,罪魁直指慈淳太后。

    存族大义之下,年方弱冠的明瑞倒没怎么憎恨太后,甚至还揣着与南蛮决死北京城之志,可南蛮大军今日刚至,外城今日就陷落了,冲天喧嚣越过正阳门,在紫禁城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本预想的壮烈守城战还没揭幕就已落幕,阿克敦还想在紫禁城搞一出殉国大戏,紫禁城里还有一大堆妃嫔,包括他的姑姑。

    男儿理当死国,何必拉着女人一起上路呢?

    将阿克敦的军令传下去后,明瑞左思右想,总觉不妥,于是进宫去找他姑姑。

    慈淳太后虽霸占后宫,可康熙、雍正乃至乾隆三朝遗下的妃嫔不少都出自满人贵胄,她敢夺位踞名,却不敢大开杀戒,后宫妃嫔只是待遇差点,倒还能自过自的日子,就连乾隆皇后富察氏也顶着个太后的名头好端端在咸福宫待着。

    满人北迁,这些先帝后妃却没跟着走,说是要为先帝守陵寝,可到底是慈淳太后强逼她们留下,还是她们另有盘算,真是自己留下的,连明瑞也不清楚。

    “这一日来得这么快吗……”

    年方三十,颇有丽色的富察氏紧抿樱唇,眼中满是惊惧。

    她凄苦地道:“男人都已经引颈待死,我们女人家还能怎样?不过是听天由命而已。”

    话音刚落,另一个女声响起:“女人又怎么了?照南蛮的说法,女人也顶半边天!哀家要你们都留在紫禁城,就是要顶起老天爷的一角,为咱们满人存族留条活路!”

    哀家……

    旧制皇帝驾崩后,皇太后方能自称哀家,照这么算,除了慈淳慈安两太后外。也就富察氏能自称哀家,毕竟乾隆皇帝在名义上已经完蛋,她也是太后。

    这一声哀家出自谁?

    明瑞打千,富察氏万福。同声道:“太皇太后……”

    严格说,茹喜也是太皇太后,毕竟她是雍正妃子,再隔乾隆、嘉庆、道光三帝,照官面仪制算她就是“太太皇太后”,还好嘉庆接乾隆是兄终弟及,道光才是乾隆之子。总算免了“太太”加称,当然,就道光小皇帝而言,称呼茹喜为太后也是“正理”。

    基于某种女人天性,茹喜也不愿再冠个“太”,所以大家一直都只以太后尊称,可肚子里都在犯嘀咕。这堆糊涂账实在难算,谁让大清在大英催压之下。三十年内就换了四个皇帝呢。

    来人自不是茹喜,此妇年纪与茹喜相仿,正是乾隆生母。雍正熹妃钮钴禄氏。当年乾隆登位时,她还是正牌子的皇太后,可在心计深沉,携南北之势上位的茹喜面前,她这个皇太后就是块后宫仪制招牌。而乾隆告退,嘉庆上位时,她就彻底淡出宫廷视线,顶着太皇太后的名头在后宫养老。

    钮钴禄氏道:“哀家虽恨茹喜乱帝统,可在满人族事上,茹喜是有功的。咱们这些先帝的女人留在紫禁城。自有大用,若是你们还当自己是满人,还愿为护我满人一族出力,就不要听天由命!”

    富察氏是低头黯然,明瑞却是一头雾水,这些女人还能做什么。还想做什么?

    钮钴禄氏咬着牙道:“前金伐宋,掳走赵宋女子上万,后宫妃嫔帝姬一网打尽,今日我等满人女子虽不足数,一宫后妃都在这里,想必能抵偿些许……”

    明瑞眼瞳扩散,苦涩之味就在胸膛间蔓延,果然是要应这场报应么?

    六月十日晨,午门前,望着聚在此处,稀稀落落不过数百的满人,再听几乎罩住整个北京城的喧嚣,阿克敦怆然泪下。他还想聚齐城中满人,血洒午门,让圣道正视满人求活之心,可没想到,北京城里的数万满人,已经全无挣扎之心。外城一乱,还尽职守在内城城垣上的旗人兵丁就一哄而散了,有的携家带口出城北逃,有的就回家中,静候最终审判。

    “还是勿作无益之事,在此请降,向圣道献上一个囫囵的紫禁城吧。”

    人群中,尹继善哀声道,阿克敦眉头紧皱,经历了一番内心煎熬后,沉沉地点头。

    “就不知价码……圣道会怎么看?”

    两人摇身一变,从北京留守转为谈判代表,开始琢磨起茹喜走前留下的交代,就他们看来,这价码已经是退无可退,奴颜婢膝至极,可在英华这股北伐怒涛制下,圣道有多大可能会接受这价码?

    三里屯外,伏尸累累,之前如狂澜一般围攻英华总领馆的拳民已尽数消失,不仅是外城已丢,内城也再无凭可守的原因,总领馆外,大股衙役差丁正严严遮护这片建筑,这些兵丁个个臂缠红巾,满清兵部侍郎,昔日大学士,军机大臣蒋廷锡之子蒋溥也不例外,不仅缠着红巾,还摘了官帽,剪了辫子的秃头清晰入眼。

    “圣道终究是要入主紫禁城的,我等汉臣即便要被清算,可也要在新朝留下纲常道统一足。我这样的五代老臣,怕是要被圣道当作招牌活治一番,你们还年轻,得尽量把住机会。”

    回想张廷玉的嘱咐,蒋溥心中的忐忑翻腾如沸水,对张廷玉的钦佩又再升一层。张中堂的料想该是没错的,圣道不会放过张廷玉一帮老汉臣,可下面的普通汉臣,就如他这样的,只要尽展恭顺,圣道皇帝也不得不用。没有他们这些汉人官员,又该怎么安定北方人心?没有他们,圣道又怎能坐稳紫禁城?

    六月十日上午开始,红衣蓝衣自四面八方而来,一股股进入已各门洞开的北京城,基本没遇到激烈抵抗,就只有安定门稍有冲突。数千满脸花花绿绿,身上也挂满黄符的拳民,脖子上插着香,手中挥舞钢刀,嘴里喊着“团结神拳。刀枪不入”,朝进门的红衣冲去,迎接他们的是开花弹、手榴弹和道道排枪,伏尸数百具后。拳民四散而去,其中一位大师兄带着少数心腹,缀城北逃。

    自下午到晚上,红衣蓝衣滚滚涌入北京城,一片片清理着街坊,即便到了深夜,也提着盏盏马灯忙碌不止。北京城一夜无眠。

    六月十一日,大批穿着红黑制服的军兵自永定门入城,穿城入正阳门,勿论军民,所有人都知道,圣道进城了。

    “何必这么急呢?谁知道这北京城里的满人汉人还存着什么心思,太冒险了,反正这已是终点。晚些时日也逃不掉的。”

    大队漆黑无标记的马车驶入永定门,沿着已由侍卫亲军遮护的中轴大道北上,后队一辆马车刚入门洞时。三娘在车厢里这般对李肆嘀咕着。

    李肆正闭目沉思着什么,脸上只见平静之色,听到这话,微微笑道:“不妨事的,你可以看看街道两侧那些人的脸色……”

    三娘微揭车帘,自缝隙里看出去,此时马车刚入外城,还未及细看,一股冲天声潮就翻滚而来,似乎要将整支车队掀翻一般。

    “万岁——!”

    “大英万岁——!”

    “圣道爷寿与天齐——!”

    军兵人墙之后。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向车队跪拜,一个个都没戴帽子,刻意露出光溜溜的脑瓢。手中还摇着红巾和红手绢,像是山花烂漫的原野。

    三娘呆住了,她可真没料到北京城的民人居然会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来迎英华,感觉就像是迎接大救星一般。

    李肆是早知有这一番情景。大清死硬分子都已经跑了,这段日子就只有团结拳在北京城肆虐,还呆在北京城的民人苦团结拳久矣。

    昨日得了急报,北京城九门齐开,不仅本地亲英派全都动员起来,连原本骑墙的汉人都揭竿而起,一并驱逐团结拳。就连内城满人都已经消停了,就安安静静坐等他的到来。今日路上又得报,北京一城红布脱销、剪刀脱销……

    当然,他急急而来,并非是因北京城大势已定。

    车队入了内城,分作两队,一队是去英华总领馆,三娘要先代李肆慰问坚守总领馆三个月之久的陈润等人,而李肆的车驾则直驱午门。

    红黑人潮汹涌而来,一员员肩扛金黄龙纹章,红缨耸立的威武军将策马居前,就在午门外,至少上千大清官员跪拜在已连夜铺好的红地毯旁,两片冬帽就如地里的冬瓜,堆得整整齐齐,冬帽上的珠子在春日煦光下黯淡无光。

    红地毯底端,午门前,张廷玉、魏廷珍、任兰枝三位大清大学士、军机大臣并列跪拜,人人双手托着一盘,盘上各置诸物。

    身着常式大红军服的李肆下车,扫视左右跪拜的大清官员,心中波澜不惊。这是大清还留在北京城的所有汉人官员,他们在张廷玉的带领下,按照“古制”组织起这么一场请降仪式,看在李肆眼里,不管是行为还是用心,都着实好笑。

    来到三个大学士身前,中间那个花白胡子,一身气质凝得像晒了百年的浆糊一般的老者,该就是张廷玉了。

    李肆指着他手中托盘的东西问:“此乃何物?”

    张廷玉翻了翻眼皮,圣道皇帝的形容映入心底,算年纪,该已四十七了,额头和眼角的皱纹也展示着时光的刻痕,可他就觉得像是面对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眼瞳那般明亮,那般清灵,溢出的一股摄人之气似乎生来就有,这数十年时光一点也没将这锋锐磨砺圆滑。

    再暗暗品这形容,张廷玉忽然又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年长的智者,话语间所蕴的深沉,让他摸不准脉络,这种感觉有些不妙,像是即便作了最坏打算,还是无法握住天机的绝望。

    “罪臣所献的是大清国玺……”

    张廷玉被这忐忑压着,不得不轻轻碰了碰左右同僚的手臂,示意他们主动些。

    魏廷珍道:“罪臣献的是大清社稷图……”

    任兰枝道:“罪臣献的是大清民户、兵丁、钱粮诸册……”

    张廷玉再道:“罪臣等今日向万岁献上大清一国!”

    这一声落下,两旁上千官员同声道:“罪臣等——为万岁献上大清国!”

    李肆呵呵笑了,张廷玉这帮汉臣此举倒还真是名正言顺,大清的大义是满汉一家,他们这些汉臣献大清国器也师出有名,不过……行这等下山摘桃之举,真当他李肆为的只是清国社稷?

    他笑得那样和煦,张廷玉心中的忐忑顿消几分,可接着的一幕就让他目呲欲裂。

    李肆将腰间军刀向前一送,轻轻一扫,刀柄掠过三人的托盘,缓缓却坚决地将三样东西扫落在地,响声不大,却撞入在场所有汉臣耳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五十五章 清满两分,紫禁难留鼎

    “朕自取之,与尔何干?”

    李肆淡淡地道,东西就洒在地上,张廷玉等人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就觉那红地毯上的玉玺、舆图和籍册编目格外刺眼。

    张廷玉还能挺住,左右魏廷珍、任兰枝脑袋杵在地上,冬帽上的花翎摇曳不定,周围一片花翎也跟着在摇,像是寒风之下的狗尾巴花。

    北方大地的腥风血雨,尤其是还乡团倒卷而回的血潮,让这些汉臣们心中萧瑟,圣道皇帝行事绝古烁今,难以揣摩,难不成是真要把汉臣也与满人同罪……不,甚至罪加一等论处!?

    “世上没有大清,只有满清,尔等凭何献国?”

    李肆再一言,张廷玉等暗出一口长气,圣道似无严治他们之意,可火辣辣之感再上脸颊,这话是说,谁都知道,“大清”是满人的,你们汉臣不过是满人之奴,有什么资格献国。

    当然,这种折辱对张廷玉等人来说也是习以为常,从康熙、雍正到乾隆,乃至慈淳太后,不管是满汉一家的幌子,还是栋梁论的实质,乃至汉军绿旗制堂而皇之行世,他们汉臣的脸皮早就刀枪不入了,羞辱之感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就镇定如常。

    张廷玉再叩拜道:“万岁金玉之言,罪臣等感铭凛惕,罪臣等非是献满清国器,而是献国中千万汉人之心。”

    这话像是献媚,像是邀功,还隐隐带着丝威胁。我们这些汉臣代表着北方汉人之心,你圣道爷给不给我们汉臣面子还是其次,就不考虑北方的汉人之心么?北方汉人好几千万。你北伐复土,不是光收地不要人吧?

    李肆以刀驻地,昂首大笑。笑声刺破紫禁城午门前的宁静,不仅惊起一片鸟雀,也让那上千官员心中剧震。

    “人心?尔等难道没听到吗?”

    李肆微微偏头,午门前是肃静,可这肃静深处,却是一股声潮托起的背景,那是城中各处民人正在鼓噪欢迎英华大军,三里屯方向更是这喧嚣的核心。贵妃正在慰问避难总领馆的北京民人,三里屯已是沸腾的人海。

    张廷玉怔忪不已,这般情形非他所料,在他这个通晓古今的饱学理儒眼里,朝代更迭时所谓的“人心”可不是民人,而是士大夫。他还以为,他们这些汉臣聚起来。份量即便不足以让圣道皇帝另眼相看,也不至于忽视乃至恶待,毕竟北方民人之心是他们这帮士大夫牵着的。

    可现在圣道皇帝压根不把他们当回事,而城中民人的欢呼,也跟他们这些官老爷无关。真如南蛮……不,英华天道所谈的那样,英华已入新世,再非旧世之理可看透的?

    张廷玉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向圣道皇帝详细谈谈这新世人心,不靠士大夫,又是靠什么编织起来的,这些道理英华在报纸和书上多有讲述,而他往日却只当是邪魔歪说,毫不理会。

    他下意识抬头探询,两人目光相对,张廷玉再升起恍惚之觉,就像是少时自己读书不通,圣贤言及大道就在耳边,自己却总是捉摸不到,就差那么一线。这愣愣的表情,出现在他这位大儒身上,真是绝难看到。

    “尔等能献的,就只是尔等之心,还有何言,速速道来。”

    李肆挂刀入腰,有些不耐烦了,他急急入北京,直奔紫禁城,可不是跟这帮犬儒闲磕牙的。

    记起今日这般作派的目的,张廷玉猛醒,再叩首道:“罪臣附满人行恶,已知罪孽深重,任万岁发落,绝无怨懑,唯有三求,望万岁顾天下苍生,怀仁义大德,雷霆稍歇,雨露恩泽。”

    “第一求,望万岁勿罪微末臣吏……”

    “第二求,北京城尚余数万满人,皆老弱妇孺,望万岁怜悯。”

    “第三求,望万岁全满清陵寝,以护我新朝仁德。”

    这三求出口,李肆心中暗赞,不愧是张廷玉……

    一面献社稷,一面求新朝不要对旧朝主子下重手,不要掘旧朝主子的坟。献社稷不是为自己名位,而是为天下苍生,护旧朝主子和陵寝是全旧朝的臣节,里子面子都占住了。

    张廷玉这是在学黄宗羲啊,黄宗羲不仕满清,却还是助满清修明史,这何尝不是在护旧朝陵寝。这家伙领着汉臣们露面,献国不过是引子,真实用意就是亮出如此姿态。可黄宗羲背靠着什么大义,你张廷玉背靠着什么大义,这是能随意混淆的?

    李肆没开口,只一扬手,一身紫袍的陈万策在身后朗声道:“尔等汉官,功罪各有论,人人都该心中有数。我英华北伐,有助纣为虐的,有负隅顽抗的,有置身事外的,有护境安民的,有舍满人俸禄之恩而求仁义的,我英华自不会一概而论,有功赏功,有罪罚罪。凡无附逆从恶之行的,都非《讨满令》所追。尔等应庆幸还守汉人之身,皆我英华大义所护……”

    陈万策乌纱长翅震颤间,将这番话荡入在场上千汉官心中,顿时引发一片如释重负的唏嘘,靠着士大夫之位在新朝谋富贵的念头是绝了,身家安全却还能保住,之前积极动起来安民护境,乃至帮助总领馆坚持至今的官员更是心中笃定。

    众人纷纷高呼道:“皇上仁德!”

    李肆再摆手,呼声顿止,他开口道:“至于第二求,刚才朕已有言,非尔等所论,第三求么……”

    李肆顿了顿,看向张廷玉这三人,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尔等既心怀故主,愿守臣节,朕也不为己甚。英华守天人之伦,开大仁新世,也做不出掘坟鞭尸之事。当然,满人乃我华夏国敌。英华朝廷也绝无护满人陵寝之心,难保民人毁害……”

    张廷玉何等人物,瞬间就明了话外之义。何况这还是他本心所求,赶紧借梯下墙道:“罪臣愿守旧朝山陵!”

    张廷玉自忖是满清五朝宿臣,凝汉人之心为满人所用。对英华来说,就是头号汉奸。绝他张家九族这事,圣道皇帝多半是干不出的,可为平民愤,为彰英华汉人正朔之义,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的处置还是其次,到底是改姓,还是铸跪像。乃至另立奴籍,世代不得入汉,这些羞辱之策都在他预想之中,可没想到,圣道皇帝竟然只是要自己去守满清帝王陵寝……

    张廷玉先醒悟,魏廷珍和任兰枝两人也跟着明白了,赶紧附声道:“罪臣等也愿守旧朝陵寝!”

    李肆脸上又浮起淡淡微笑。点头连连:“好、好,愿守的都去守……”

    身后萧胜、贾昊、吴崖、张汉皖、于汉翼、罗堂远、王堂合等人怒目圆睁,什么!?不仅要保满清陵寝,还容这些大汉奸去守山陵,悠悠闲闲过完这辈子!?

    连张廷玉这样的都没遭严治。午门前上千汉官一颗心终于是实实落地,当李肆领着文武大员步入午门,只留下一袭背影时,午门上再度响起如潮呼喝:“吾皇仁心旷世,罪臣感激涕零,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在午门的门洞里,萧贾吴等人眉来眼去了好一阵,最后是吴崖出头了:“陛下,难道……”

    话音未落,就听李肆道:“对初,设立满清陵寝管护局,就如新会和崖山那般调治。”

    陈万策应喏,再道:“陛下放心,定会在每座陵墓前标明该满君生平、于我华夏之罪,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帝更会历数败于我英华的诸项事迹……”

    众人楞了一下,这才开始明白李肆要保留满人陵寝的用意,原来是为了当新会那样的纪念馆啊。

    李肆再道:“那些守陵的汉臣,也是参观节目。”

    想到新会那些在城头诵书的新会读书人,众人忍俊不禁,纷纷噗哧笑出声。新会人是早就幡然悔悟,自新入国了。当年那班城头诵书的书生,后代大多都成了红衣,新会营的营指挥就是当年领头固守忠义的新会县教谕之子。今日新会还保留着的十里长墙和城头诵书,已变**国教育基地”和观光胜地。

    皇帝真是阴损啊,当年的新会人被当作活展物,如今躺在陵墓中的满清皇帝,死了也要为皇帝打工,充当英华华夷之辩的教材。而张廷玉等守陵人,还以为能守着满君陵寝悠悠闲闲过完余生,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就要成活展物,被人天天打望了。

    步出幽深门洞,宏伟的紫禁城以旷阔的太和门上下广场为导,在众人眼前铺开,李肆是在另一个位面游历过,其他人则是心神摇曳,呼吸也在瞬间放轻了,即便是进过紫禁城的陈万策,因身份已变,也禁不住神魂飘忽。

    紫禁城,我们终于以主人之姿,踏入了这处象征着天下龙脉的圣地。

    让众人心生高高在上之心的,是太和门前大群跪拜在地的满臣,冬帽顶上花翎纷杂,几乎人人黄马褂,打头的两人更顶着三眼花翎,正是刚刚就任“善后事总理大臣”、“副总理大臣”的阿克敦和尹继善。

    这才是李肆今日要见的正主,英华北伐,满清北逃,双方都知在这北方都是你死我活之势,相互间都以檄文征伐大义,就没谈的必要。如今英华入北京,北方大势已定,对满清来说,尤其是茹喜来说,似乎已到了可以一谈,也必须一谈的地步。

    而对李肆来说,他只是想知道满人还存着什么心,茹喜还存着什么奢望。

    披着午后日光,领着红紫蓝一片文武大员出现在眼前,满人们就觉眼中刺痛,不迭低头,心中更在隐隐抽搐,他们到底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不止是他们自己,满人一族到底会得怎样的宣判?

    阿克敦两手高举,托起一卷文书,李肆也没出声,如今这形势,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没必要再过那等毫无意义的场面话。他招手示意,一位红衣侍从上前取过文书,军帽下那张面孔让不少人吃了一大惊,跪在前排的明瑞更是失声出口:“三叔!”

    那二十出头,不比明瑞大多少的俊朗青年正是富察皇后的小弟,明瑞的从叔,陪同乾隆皇帝南投的傅恒。今日他一身红衣,肩扛两颗金星,居然是以英华陆军卫郎将的身份出现,自是让认识他的满人震惊不已。

    傅恒微微点头,再扫视众人,眼中之色颇为复杂,回头时,帽下脖颈处光溜溜一片,显是剪了辫子。

    尽管没悟透傅恒的眼色,可看傅恒这正牌满人,皇亲国戚,居然都能披上红衣,跪拜的满人也纷纷暗喜,看来圣道真无绝满人一族之意。

    李肆展开文书,阿克敦等人用眼角偷偷瞄住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一丝喜怒,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在场满人都觉漫长得难熬。

    终于,李肆的目光离开了文书,在满人身上转了一圈,那一刻,所有人脖子上都是凉飕飕一片。

    “茹喜……还想蹲在辽东?你们满人,还以为能重归百年前的旧势?”

    啪的一声,李肆将文书扔在地上,脸上尽显怒色,让阿克敦尹继善等人一个哆嗦打到心底,凉意几乎冻僵全身。

    哗啦一阵响,所有满人都将脑袋死死扎在地上,太和门前,偌大的广场上,李肆的怒斥四处回荡,久久未息。

    “占了中原百年,走时还掀起腥风血雨,拍拍屁股就回了老家,屁事没有,当朕是三岁小儿!?”

    刚才跟张廷玉对话时那个温和、文绉绉的李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粗鲁率性的李肆。胜利者面对失败者,自没必要再虚伪矫饰,李肆几乎是在咆哮。

    茹喜开列的条件,以旧世看,那还真是奴颜婢膝至极,几乎到了引颈就戮的地步。

    去大清国号,存满人一族……

    求大英赐辽东之地存族,永为大英屏藩……

    交出所有与镇乱、文字狱、团结拳等为祸华夏之罪有染的罪魁,其人已殁的话,也以后人顶罪,当然,宗室王公乃至她茹喜本人不在此列……

    岁贡若干,多少可以商量……

    满人献丁壮组满军,为英华作马前驱,征战四海……

    林林种种,都是一个“献”字,甚至还有献女子的条款,却未能入了李肆的眼,就只前面部分,李肆就看透了茹喜的心思。

    继续守着一块辽阔土地,继续保有完整的族群,华夏盛时蛰伏,还能附于华夏谋利,衰时就有翻盘的机会,这不就是茹喜当年从石禄城放出来,在无涯宫里陈述保全满人一族时的谋算么?

    三十年如一日啊,就他与茹喜而言,似乎此时之势,依旧是不胜不败。

    李肆在咆哮,阿克敦想说话,急得一口痰卡在咽喉,几乎翻了白眼,尹继善赶紧开口:“闻陛下所立大英以天人之伦为大义,灭区区数十万满州男女,亦不能再增陛下伟业一分光彩,而容满人存族,则是全陛下仁恕之名,今日陛下已定鼎中原,入主紫禁城,何苦相逼更甚……”

    “紫禁城?”

    李肆呵呵冷笑道:“辽东?便是北海雪原,西域荒漠,我英华都不惧舍命相搏,寸土一命也在所不惜,又怎能舍偌大一个辽东给尔等这般百年寇仇!?”

    “再说尔等满人,百年寇仇还能得什么仁恕之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华夏古风复兴,就知以直报怨!”

    李肆沉声道:“尔等以为……在辽东振作余勇,还能另成一番气象?紫禁城非朕大业终点,关内非大英界线!”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五十六章 金銮宝殿,金銮宝座硌

    鄂尔泰起复,满州五虎将崛起,萨尔浒城之战,草河堡之战,年羹尧病死,满人再制朝鲜,辽东风云突变,李肆一清二楚。满人一头在辽东重开河山,一头在北京城叩头请降,不仅是满人一族求存的阴谋阳算,还有满人的内部分裂之势。

    后者之势,李肆另有用处,允傅恒入红衣,随驾入北京就基于此势,而前者绝非李肆可容忍,这不仅是小视英华,还把他李肆当作了傻子来算。

    “陛下,辽东不过是草莽之地,又怎值得大英入眼。再说满人已归服大英,辽东也属大英之土,其下纷杂人心,皆乱大英之义,有我满人代大英震慑,也无祸及大英之害。”

    阿克敦总算喘口了气,继续称述利害。

    “大英虽强,有云刚过易折,辽东之人也皆愚氓,隋时炀帝……”

    阿克敦越说越乱,竟把隋炀帝也扯了出来,尹继善一声咳嗽打断了他,再沉沉道:“就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现在这架势,说什么都没用,还是等圣道亮出本意的好。

    李肆摇头道:“问朕之前,先问问你们满人本心,你们还意欲如何?”

    本心……本心当然是你李肆以下,英华亿万邪魔尽皆烟消云散,大清重回盛世,满汉一家,继续过着和和乐乐的好日子。

    这念头闪过,上至阿克敦、尹继善,下至跪拜在此的数百满人,人人心中都闪过冰寒之念。圣道既有此问,自是知满人这般本心,换了他们。不斩草除根,更待如何?圣道这话就是在揭示他们的命运,满人一族的命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圣道真要将满人赶尽杀绝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竟是数百清宫命妇自太和门穿出,个个盛装,低头笼袖,款款行来。

    过了金水桥,来到红衣和侍卫亲军所列的警戒人墙前,妇人们跪拜在地,脆声汇成莺燕之溪:“罪妇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清的太皇太后,皇太后……

    两个妇人被引到李肆身前,身份让李肆吃了一惊,一个是雍正妃子,一个是乾隆皇后,茹喜竟然把她们都丢下了?

    “罪妇等留在紫禁城,任由万岁处置。只求偿满人罪孽,舒汉人之心。望万岁雷霆稍减,给满人一条活路……”

    钮钴禄氏牵着富察氏盈盈下拜,这富察氏一脸凄苦,倒还别有一番风韵。李肆是真楞了一下。楞的不是富察氏的姿色,而是这些娘们跳出来的用意。

    再见这些妃嫔命妇人人两眼发红,显是痛哭过一番,作了什么心理准备,而一旁那些满臣个个身上哆嗦不定,头排那个年轻满臣更是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毕露,李肆悟了。

    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靖康之耻……茹喜,甚至是整个满人,要给英华,给汉人还回一场靖康之耻。

    对英华国人来说,满人不仅低头认降,连昔日皇帝的妃嫔都成了战利品,任人凌辱,这是何等快意啊。

    当年金人施加给宋人的奇耻大辱,今日英华在金人后裔满人身上找回来了,有这一桩快事垫底,英华要绝满人一族的人心怕也要消散大半。

    看看萧胜、吴崖、王堂合等人脸上闪过的兴奋之色,就清楚这般人心了。

    好算计……

    好心性……

    李肆再看看这两妇人,尤其是富察氏那一脸羔羊般的惊惧之色下,还透着一丝为存族而不惜身的大义凛然,六百年前,赵宋靖康之耻的幕幕记述就在心中激荡不停。

    杜牧有诗感慨: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花蕊妇人却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女人于天下,到底该是什么面目?

    茹喜所想,满人所想,甚至萧胜吴崖这帮家伙所代表的英华国人所想,都不是他李肆所想,不是英华所开新世所要的。

    就算这些妇人毅然自献,背后怕也有茹喜的谋算,这也是一道阳谋,靠着妇人的牺牲,满人心气更能凝为一团,怕这就是茹喜要满人“卧薪尝胆”的一环吧。

    破这一招却是轻而易举,李肆瞅了瞅身后随从中脸色也颇为复杂的傅恒,笑道:“钮钴禄氏,富察氏,留下来的怎么都是你们啊?”

    这一句话像是一记重锤,将满人刚凝结起来的那股凛然决绝之气砸碎,留守的满人不是没想过这事,可形势之急,容不得他们想得太深,今日圣道一言,幡然顿悟。

    钮祜禄氏,满人贵胄,野猪皮起家的铁杆兄弟,世代都受爱新觉罗家厚待,康熙就有三个妃子出自钮钴禄氏,如今这钮钴禄氏更在雍正丧后主持宫闱,是无实有名的皇后,茹喜都不得不在握权时给其皇太后之名,甚至还特意笼络一些出自钮钴禄氏的满人为亲信,比如当年乾隆之乱时,站在她一方的常保。

    满人北迁时,茹喜对钮钴禄氏怕是有了更多顾忌,常保如何处置还不知,可想方设法,例如以存族大义说服太皇太后钮钴禄氏留在紫禁城,这已能看得很清楚。随同阿克敦和尹继善留守北京的满人里,出自钮钴禄氏的可非少数。

    而富察氏么,更是乾隆之乱里跟茹喜直接争权的满人中坚,死了一个傅清,跑了一个傅恒,留下的富察皇后,茹喜肯定也不敢带回盛京。而像明瑞这样的富察氏人,也跟钮钴禄氏一样,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

    本是献身以存一族的决绝,在李肆轻飘飘如无心之语的一言之间就崩溃了,搞半天这还是茹喜排斥政敌隐患的阴谋……

    李肆再道:“如何处置尔等。《讨满令》已说得很清楚了,当然,若是尔等愿改汉名。正血脉,入我英华新世,法司也当稍宽刑罚。你们也未必没有新的出路……”

    一侧傅恒高声道:“圣上已为大家放开一条生路,就不要再存着为他人担责之心了!大家担不起满人一族!也不需要担!就为郎家、傅家等华夏之下的族脉谋新的未来吧!”

    钮钴禄氏中改汉姓多为“郎”,富察氏则如傅恒一般为“傅”,傅恒这一嗓子,让众满人如雷贯耳,浑身战栗,这是喜悦的颤抖。原本由茹喜捏起的满人一心之势顿时瓦解,在傅恒的带领下。这上千满人男女深深叩拜,齐呼“圣上仁德——!”

    李肆再看向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低声道:“你们呢,还有两个艾姓男人等着,去伺候他们吧。”

    两个妇人身躯剧震,胤禛和弘历还活着这事,她们有所耳闻。却怎么不敢相信,可现在李肆亲**代,虽是化作艾姓,她们却一听就明白。

    妇人涕泪皆下,再度叩拜。李肆挥手而去,在文武大员的簇拥下,跨过金水桥,直入太和门,朝太和殿而去。

    “臣觉得……”

    一路行去,吴崖忍不住又要开口,这太便宜了满人吧,虽只是以钮钴禄和富察氏为主的少部分满人,虽也要改汉姓,受审服刑,但有李肆这一言,他们该是得不了重罪。而雍正和乾隆还能得回老婆,这是何其优待……

    “前些日子,嘉庆废帝也由心腹亲信护着逃到了总领馆。”

    陈万策再来了这么一句,萧胜更咆哮道:“什么!?那家伙还能一家团圆!?”

    嘉庆废帝是茹安所生,雍正的“遗腹子”,茹喜虽废了他的帝位,却还是没下杀手,就幽禁在圆明园里。之前北京城大乱,他也被救了出去,学着他四哥弘历一般,南投英华。

    这当然让萧胜吴崖等人极度不满,咱们英华反的是满清,满清的代表是谁?爱新觉罗家啊,现在李肆不仅收留了雍正、乾隆,恂亲王,还要收容嘉庆,简直成了爱新觉罗家的避难地,这事未免太荒谬了,难道皇帝真是有收藏满清皇帝的怪癖么?

    李肆一边走一边道:“百年寇仇,岂是一刀就能了结的?寇仇亡尽了,百年耻辱怕也要甩到脑后……”

    他微微笑道:“新会人是怯懦不知人伦廉耻的汉人代表,他们已雪耻自新,石禄汉军旗人是叛了民族大义的汉奸,他们也已用血肉洗刷了罪恶,而要真正洗刷华夏百年沦丧的耻辱,就还缺俯首自新的满人,爱新觉罗氏,钮钴禄氏,富察氏,还有谁比他们更能代表满人呢?”

    接着他语气转为沉重:“砍脑袋容易,诛心难,朕留着他们,不是什么仁恕。这些满人在英华新世里要得存,就得世代自我诛心,时时自省,让他们提醒国人,华夏曾有百年耻辱。华夏若是不自强,不正大义,不应时而变,那般耻辱就又在眼前。”

    言语再转为昂扬:“再说了,他们只是满人里的一小撮,还有数十万满人跑到了辽东,正在发春秋大梦,以为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国中留着这么一股做梦都想跟他们划清界限的满人,再下狠手,也不必受什么仁义束缚了。”

    茹喜的底牌已经丢出来了,至此李肆心中坦荡,如果此时茹喜在他身前,问他要怎么处置满人,他的回答很简单:无条件投降,听候处置。

    他已经让翰林院和总帅部这文武两方在西伯利亚选择合适的地点,要的是满人既不彻底绝族,又毫无威胁。而在西伯利亚的环境下退化为几十百人一股的渔猎蛮族,那是再理想不过的最终方案了。

    说到辽东满人,众人个个眼中放光,如李肆所说,紫禁城绝非北伐终点,英华国界也绝非关内,自古以来……辽东就是我华夏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是华夏成其为华夏,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战未完!

    李肆一番话,众人也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话尽时,太和殿已到,李肆抬眼看看殿门上的牌匾,“建极绥猷”四个大字,是弘历写的,明时也是这四个字,但清时却多了蚯蚓般的满蒙文,这四字大意是“天子承命于天,安邦定国,下抚庶民,人心归服,人心天道并于一身”。

    “换了这牌匾……”

    李肆随口吩咐着,南京无涯宫和东京未央宫正殿的牌匾上都是这四个字,是他亲自写的,直接换一块就好。不得不说,这四个字是对帝王职责的绝佳概括,即便在他所开的君民相约之国,也还能切题。而帝王是否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跨入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三人合抱的蟠龙大红柱撑起肃穆空间,军靴踏上由苏州土烧制,两尺见方的黑黄“金砖”上,众人下意识地就放轻了呼吸。

    宽阔大殿中立着宝台,宝台正面左右是七层丹陛,台上就是须弥座样式的宝座,宝座前方,丹犀左右立着四个香几,香几上是三足香炉,留下来的太监已尊禁卫署叮嘱,焚起了檀香,香筒内插着藏香,金銮殿里青烟缭绕,熏香沁人肺腑,肃穆异常。

    抬眼再看金銮宝座,就见殿顶“藻井”如悬钟般虚护宝座,藻井上刻绘着一副摄人心神的阳像,一条巨龙蟠卧,龙口衔着一颗大宝珠,名为“轩辕镜”,寓意为能在此镜之下稳居宝座的,才是真龙天子。

    太和殿就是民间俗称的金銮宝殿,明清皇帝大朝,典礼等仪制所在处,这宝座就是金銮宝座。除却李肆外,其他人,包括陈万策都是第一次见到,顿觉这宝座直沉心底,在那一瞬间挤走所有思绪,压得整个人都沉甸甸的,甚至膝盖都有发虚之感,想要朝这宝座叩拜。

    众人沉默着感应这座大殿,似乎殿中还余着真龙天子之气,陈万策收摄心神,颤声道:“请陛下升座!”

    原本跟李肆就只有半步之遥的萧胜、贾昊、吴崖等人猛醒,纷纷后退一大步,拱手同声道:“请陛下升座!”

    李肆嗯了一声,举步踏上丹犀,上台后,抽刀转身,握着军刀,缓缓坐上金銮宝座。

    这一就座,眼前光彩隐约变幻,似乎整个世界,再生一丝不同。

    陈万策施了个眼色,入殿的上百文武官员默契地跪拜在地,长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呼,殿外禁军和侍卫亲军也跟着呐喊,喊声自太和殿传出,四周警戒的数千红衣也一同发喊,整个紫禁城都清晰耳闻,留在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跪拜在地,也跟着应和呼喝。

    “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这阵呼喊扩作大潮,溢出紫禁城外,外面的官民军丁也一同发喊,像是最初李肆车驾入城时欢呼的回音,此时终于传了回来。

    不多时,北京城一城都沉浸在万岁呼喊中,喜迎新的皇帝落座,新的朝廷降临,可太和殿里,正发生着极其不和谐的一幕。

    李肆正姿态极为不雅地摸着屁股,叹道:“硌得很,真不舒服……”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五十七章 魔之封印,分妃展仁义

    李肆这抱怨颇有些做作,大家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陈万策却有所感,出列道:“这紫禁城,陛下如何处置?”

    两人的互动含着一个重大转折,在场文武跟从李肆多年,顿时品出其中奥妙,格桑顿珠和龙高山这哼哈二将同时惊声道:“陛下难道不入主紫禁城!?”

    李肆道:“大军入直隶,四面合围北京城时,国中舆论就开始议迁都之事,很多人都认为,北定中原后,朕必定要迁都北京,这也是仿效当年得江南后迁都东京之举,更是安定北方人心所需。”

    文官们是各有所思,武官则是纷纷点头,没错啊,既然北定中原,华夏一统,把京城搬回北京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里是明清两朝国都,华夏龙气所聚处。而这宏伟紫禁城,更是真龙天子所居,华夏天子,不住在这里,帝王正统似乎就总差点意思。

    可点头之后,却又纷纷皱眉,尤以萧胜贾昊为最,他们都想到了太多的实际问题。

    “这事非但江南人反对,岭南人也反对,朕自不会逆此汹汹民意,独断专行。”

    李肆再这么一说,众人都松了口气,可释然之外,也有浓浓不舍,紫禁城……就这么不要了?

    “但令朕不愿入驻这紫禁城的原因,不止民意,实是朕……”

    李肆伸手摩挲着身下金銮宝座,感慨颇深,又是一语惊人。

    “实是朕畏惧,朕就觉得,像是置身魔王之穴中,有一种神魂将被掳夺的畏惧。”

    他扫视文武群臣,眼中那丝凛然让群臣感应得很清晰,这不是在比喻。

    “朕给你们讲个故事,洋人的故事。”

    李肆这皇帝一贯神展开,大家跟从二三十年,都适应了,就静静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魔王,名叫迪亚博罗……”

    这名字一出,众人忍不住噗哧一笑,目光都聚到人群中那个独臂蓝衣将军身上,正是西洋舰队都督胡汉山。这家伙在吕宋大战里苛治西班牙人,主持西洋舰队时,又苛治锡兰的荷兰人和印度的不列颠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以“迪亚博罗”称呼他,这名很快也在印度洋的各国老外中传开。

    “别吵别吵,四哥儿……陛下好多年都没讲古了。”

    胡汉山低叱着,贾昊吴崖罗堂远等人就觉眼中微微酸热,三十年前,还是四哥儿的陛下就在星空下给他们讲古,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

    感应到这帮昔日弟子的孺慕之情,李肆笑着点点头,其他人也因这情感往来而收摄心神,意识到皇帝要说的,绝非故事那般简单。

    “魔王残害生灵,为祸天下,人世正面临坠入地狱的恐怖之灾。勇者们为拯救世界,纷纷奋起,前仆后续地讨伐魔王。”

    “魔王身具地狱之力,异常强大,牺牲了无数勇者,依旧不能消灭它。就在大家以为人世将灭时,一位勇者横空出世,他身怀正义,是所有勇者中最坚强、最高尚、最勇敢、最具牺牲精神的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崇,集所有人的力量于一身。”

    “他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独自挑战魔王,那一日,他深入魔王的巢穴,与魔王战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最后……他战胜了魔王。”

    听到这,大家都微微笑了,听起来这魔王迪亚博罗就是满清,而勇者就是他们的皇帝,此刻正端坐金銮宝座的皇帝,不就已经彻底打败了魔王,还华夏朗朗乾坤了么?

    故事还没完,李肆接着道:“勇者挖出了魔王迪亚博罗的心脏,找到一块宝石,这是灵魂之石,正是魔王的力量来源。勇者发现魔王是不会死亡的,消灭了它的**,它不过是回了灵魂之石中沉睡,力量恢复后,又会再寻找合适的**再度醒来,要彻底消灭魔王,就得毁灭这块灵魂之石。”

    “勇者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依旧不能毁灭灵魂之石,如果任由灵魂之石存世,人世就将再度面临浩劫,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有些人,例如陈万策,嘴角已微微抽动,显然已猜到勇者要怎么办。

    李肆道:“勇者决定,将这块灵魂之石置入自己体内,他认为,他是世间意志最坚强,品行最高尚的人,他可以靠自己封印魔王。尽管代价无比高昂,甚至再非人类,但他同时也是最具牺牲精神的人,他不惧牺牲自己,换取人世的安宁,于是……”

    李肆摊手,示意故事完了,格桑顿珠愣愣问:“完了?那家伙怎么了?”

    李肆笑而不语,萧胜、贾昊、陈万策等人异口同声地叹道:“勇者成了新的魔王。”

    简单的故事,却蕴着深邃之义,扫视神色凛然的众人,李肆再拍拍金銮宝座:“对朕来说,这个东西,金銮宝殿,乃至整个紫禁城,就是那块灵魂之石。朕不是那位勇者,也不想当那位勇者,所以朕畏惧。”

    紫禁城虽是明时所建,可明时皇帝还不是完全的主宰,这座恢弘建筑在名义上还是国之公器。而到满清时,紫禁城已全然匍匐在清帝之下,笼罩紫禁城,带着夷狄腥气的绝对皇权以此为中心,散布于整个华夏。

    李肆这个皇帝,不仅不是明时的皇帝,更不会是满清时代的皇帝,这金銮宝座,金銮宝殿,乃至紫禁城,又怎会是他的居处?

    心中淌过这样的感慨,李肆起身:“边大家和郎世宁在吗?赶紧召过来……”

    他伸手招呼着群臣:“来,都上来,咱们一起合个影。”

    众人愣住,皇帝这是在玩啥呢?

    此时还无照相机,所谓合影,就是画像。只是跟寻常绘画不同,英华报业发达,发展出了一门快画手艺,先快描出人像,再作细节填充,最后画固定不变的背景,这门手艺叫留影,而众人一起留影,那就是合影了。

    李肆一脚踏上宝座,一手再驻刀于地,活脱脱一副野蛮征服者的嘴脸:“鞑子称呼咱们为南蛮,咱们就以蛮制魔,将这颗灵魂之石彻底封印!”

    萧胜大笑道:“陛下是咱们华夏新世的皇帝,岂能再居这旧世皇帝之座?这宝座遭了鞑子膻腥之气污染,再留不得,容臣也分沾一丝封印之功!”

    萧胜大步流星上前,贾昊、吴崖、张汉皖、罗堂远、王堂合等人赶紧跟了上去。

    文官面面相觑,正茫然无措,他们心中还存着一丝旧世君臣之分,皇帝带着武官胡闹,他们怎么能凑合呢。

    就听谢承泽来了一句:“南北已换新天地,新壶不上旧茶几!”

    谢八尺念着歪诗就上了丹陛,陈万策也哈哈一笑:“新世自有新金銮,岂容紫禁拘君颜!”

    这两人上前,其他文官也赶紧跟了上去,边寿民和郎世宁就在殿外,一召就到。宝台上容不下这么多人,大家就自找自的位置,如众星拱月,将李肆围在中间,不过李肆左右却不是贾昊吴崖,或者陈万策和萧胜,而是格桑顿珠和龙高山,两人嚷着是皇帝多年亲卫,皇帝左右是他们的私地,别人都争不过。

    武官个个驻刀,趾高气扬,文官则含蓄一点,负手叠肚,文武都个个目斜四十五度,加上皇帝拈着唇上小胡子,简直就是一派强盗入大户的炫耀状,边寿民和郎世宁边画边犯嘀咕,这画名该叫什么?《大英君臣劫紫禁》!?

    立了十来分钟,众人都腰酸背痛腿抽筋了,边郎二人才叫好,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却见宝座上哎哟一阵乱叫,一群文官跌作一团,原来是他们的乌纱长翅全缠在了一起,接着再喀喇一声,原来是武官的军靴踩破了檀木丹陛,武官再撞作一堆。

    君臣这番荒唐胡闹之戏,后世人几乎耳熟能详,边寿民和郎世宁不仅画了君臣正襟危立的合影,私藏的另一幅画也在辞世后由后人泄露出来,画上文武大臣乱作一团,皇帝则在台上没心没肺、毫无形象地大笑。

    太和殿闹了一番,接着李肆带着群臣向深处走时,众人心中那丝凛然之气就烟消云散了,越来越代入到游客的身份里,而听李肆如数家珍的介绍着这宫那阁的背景,像是导游一般,还道皇帝记性真不错,准是之前宫里太监作过讲解,皇帝过耳不忘,哪知李肆是在用后世的记忆“复原”此时所见的紫禁城。

    进到养心殿,“瞻仰”雍正办公地时,陈万策终于忍不住再问:“这紫禁城,陛下要怎么处置?”

    之前一问是谈是否迁都,这一问才是落在实处。既不迁都,偌大紫禁城丢在这里,也着实不妥当,就只是当北方行宫,先不说每年开销,这地方就是旧世皇权象征,出点什么乱子都会再乱北方人心。

    吴崖黑着脸道:“烧了!拆了!怎么办都成,总之不能再留着!”

    武官纷纷叫好,文官却齐道不可。

    “朕又不是项羽……”

    李肆白了吴崖一眼,烧了拆了?败家子!

    “这紫禁城是先人血汗所成,可得好好照料,行宫么……不,朕来北方也住不了这么大地方。就划一块地方作行宫,再拨一些给研究明清史的人,国史馆和宏文馆都在这里分一些地方,把我华夏的北方王朝时代好好琢磨透。”

    “从午门到前三殿,都开放,开放给民人游历,让他们看看旧世载着皇权的东西是怎么样的,收门票,补贴整座紫禁城的养护。”

    开放旧朝皇宫给民人游览这事在英华已不是什么忌讳事,金陵明时宫殿就是这么处置的,至于民人游览地与行宫相接,大家更习以为常。不管在南京无涯宫,还是在东京未央宫,宫门外就是专给民人相集的天坛广场,君民不相隔已是英华“祖制”。

    “剩下的地方,办慈济善事,你们看着办,设立个专事会局,大家一起来管……”

    李肆只言片语间,就为紫禁城划定了未来,日后国人所熟悉的紫禁城格局就由此而来:整个紫禁城由皇室中廷、两院和政事堂所组的紫禁城专事局共同管理。

    乾清门内,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一直到神武门,包括御花园等在内被分割出来,统称煦燕宫,属皇室产业,作为皇帝四京行宫之一。慈宁宫和慈宁花园也是皇室产业,作为皇室成员驻京居处,两宫之外,均是国家所有。

    从午门到三大殿开放为风景地,武英殿、文华殿分别作为国史馆和弘文馆北方驻地,背靠紫禁城和北方史料进行相应课题研究,养心殿、奉先殿等地作为古物珍玩收藏地。

    南三所建为皇济堂,护养皇济会所救助的残障孤儿,东六宫和西六宫分别是英义男女学堂,护养和教导孤寡少儿。东北角的宁寿宫一带则是英慈院,东北角的映华殿改为明帝天庙,供奉前明历代帝王。

    被这么一分割,罩住紫禁城的浓郁“龙气”,随着各路人马的入驻渐渐消散,而日日自午门入三大殿游览的民人更将这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地变作俗世之所。

    此时这些规划都还只在相关人等的脑子里,由紫禁城的安置,陈万策已想到了北京城中的更多要害之地,尤其是九坛:天坛、地坛、祈谷坛、朝日坛、夕月坛、太岁坛、先农坛、先蚕坛和社稷坛,北京城之所以成为皇权圣地,不仅在于紫禁城的宏伟堂皇,还在于这些附着着一整套皇权仪制的建筑。

    “满清宗室居所和官署逐一清理,空出来的尽量发卖给南面,诸坛各作清理,转为天庙……”

    李肆逐一交代,要驱散北京的旧世皇权之气,还真是任重道远。

    步入乾清门,一大堆太监宫女正跪拜相迎,山呼万岁,李肆看看陈万策,意思是这些人归你解决了,他既不要太监,又不迁都,这些人自要尽数遣散。见陈万策一脸苦色,就知这帮人,尤其是紫禁城的太监,为他们找出处还真是头痛至极。

    乾清宫左右和深处都是后宫了,李肆和群臣再无游览兴致,拔腿正要走,见傅恒又领着钮钴禄氏和富察氏过来了。

    “紫禁城不仅有上千妃嫔,还有数千宫女,皇上仁心泽被,赦她们出宫,可她们别无生计,求皇上再发慈悲……”

    原来是讨出路了,《讨满令》的原则是男子论罪,女子减免,而宫中妃嫔不仅有满人,还有汉人,这数千女子出笼,总得吃饭,李肆这皇帝自也得担待一些,为她们找条出路。

    李肆道:“此事你们不必多虑,我英华君民共责,同盟会也有诸多女子会社,朕会知会一声,让她们多关照一分。”

    见两妇脸上哀愁之色未消,显是以为李肆把这些女子当烫手山芋,顺手丢给不知来处的女子会社,前景难明,李肆再道:“这样吧,若是已难靠自己挣生计,我英华军中有无数好男儿,虽因伤残而退役,却在天庙和地方各司其职,生活无虑,养得起人,若是她们愿意……”

    两妇连声道:“愿意,当然愿意。”

    这数千妃嫔宫女除了伺候人和被人伺候,哪还有自谋生计的能力和心气,李肆让伤残军人来接盘,就旧世眼光来看,似乎就跟早前将她们发配为奴没什么差别。可这不是把她们当奴隶处置,而是给她们立了名位,找了张长期饭票,虽有委屈,却非虐待。两妇更从傅恒那知道,英华退役军人待遇优厚,过小日子是足够了,自是感激不已。

    李肆转头吩咐枢密院副知政杨俊礼:“知会兵部,整理退伍伤残军人名单,还未娶妻,尚能人道者都列入。注意,咱们这只是牵线,不止要适龄相配,还要自愿。”

    李肆将自愿两字咬得份外清晰,两妇更松了口气。

    李肆再对她们道:“朕之前所言也还有效,不管是直接嫁人,还是让同盟会的女子会社帮扶,都是……自愿。”

    乾清宫门外,李肆等人正要上马车,吴崖忽然嘿嘿笑道:“万一那富察皇后也要自愿,陛下该怎么办?”

    吴崖是品出来了,之前李肆话说得漂亮,不将她们这些满人妃嫔当作奴婢发遣,可这些妃嫔碍于生计,却不得不“自愿”找英华伤残军人嫁了,结果不还是一样?

    吴崖问这一声,不过是色心作祟,让皇帝收了那富察皇后,他们这些臣子,不就能理直气壮地去挑中意的满人妃嫔了?反正乾隆皇帝弘历明面上就是个死人。

    至于皇帝有没有可能收,之前都收了许圣姑了,不差一个满人皇后吧……李肆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当朕是修鞋匠!?”

    吴崖心口一寒,李肆却又压低声音道:“别在我身上讨名义,我怎么可能给你们开这明口子?你就不会放低身段,找着中意的嘘寒问暖?我都说了,是自愿……”

    李肆上车,吴崖眼中绽开幸福兼兴奋的光彩,自己还真是笨啊!他朝贾昊招招手:“狗子,咱们一人去挑一个妃子!”

    皇后是不敢碰的,就算是破鞋,捡的资格终究还在皇帝那,可其他妃子就随意了。

    贾昊很严肃,皱眉道:“正经点!”

    见李肆已上马车,才附耳道:“就咱们两人不行……”

    不多时,一帮文武聚了起来,嘀嘀咕咕不停,再过一会,傅恒也被拉了进来,最后,钮钴禄氏和富察氏笑颜逐开地奉上了后宫籍册。

    自愿,都是自愿的。

第九百五十八章 根除后患,满人狠割尾

    紫禁城还未清理干净,李肆回到设在总领馆内的北伐行营,为诸军调度和接收北京城之事忙了个昏天黑地,入睡时还被三娘拎了耳朵。

    “听说……文武大臣人人都在分满清妃子,就连那富察皇太后,都差点‘自愿’到你身上了。”

    三娘显然有些生气:“靖康之耻,是蛮族害我华夏,现在万岁爷领着华夏复土,行这般龌龊之事,这华夏不就真成南蛮了!?”

    她歪着头,有了自己的推测:“莫非……万岁爷收了许圣姑,怕大臣嚼舌头,就用满人妃嫔拉他们下水?”

    三娘嘿嘿冷笑:“果然是不怕我这老婆子嚼舌头了呢。”

    李肆赶紧呼冤,全盘交代,听说大多数女子是去配伤残军人,文武大臣所为也是你情我愿,而且并非普遍,主旨还是为那些女子找出路,三娘才脸色稍霁。

    “五妹你可得好好待她,当年米五娘就没这福气……”

    三娘再提到许五妹,更是怜悯之心泛滥,许五妹就是米五娘弟子这事已经清楚,这也是三娘没对李肆再纳一妃动气的原因。三娘在米五娘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却叹她一颗心已沉入魔渊,再难自拔,最后不得不香消玉殒。现在能有个弟子修成正果,得李肆爱护,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可这般苛待满人女子,折辱满君颜面,不知国中舆论又要怎么闹腾了。”

    接着三娘反而为李肆担心起来,埋怨他许大臣自己去“勾搭”满人妃嫔宫女太过荒唐。

    李肆却苦笑道:“国中已在闹腾了。”

    舆论在闹腾什么?在叫嚣灭满人一族……最中正平和的报宗雷震子,在《越秀时报》上主张“满官皆斩,满人皆奴”,最倡仁义,被称为今世腐儒的三正:《正气》、《正道》和《正统》,也在谈“迁满于极北之地”,而《中流》等报已成为激进派,鼓噪“一命换一命”。

    这股讨满风潮再攀高峰,甚至开始结出一些超前于时代的古怪果实,国中已出现“满人低贱论”的观点,此论追溯满人血脉根源,认为满人是低等族类,其存在就是对华夏族类的危害,必须连根铲除。这观点粗看与华夏旧世蛮夷论差不多,可附着在血脉上,强调贵贱不移的族类天性,还认为族类相争是生死斗,这些思维片段已能见一丝纳粹的影子……国中舆论之所以骤然转向,是因为同盟会北上后,北方大地血流漂杵,令人触目惊心,桩桩惨剧毫无阻碍地传回国内,一国都知团结拳让北方大地生灵涂炭,百万人殒命。而团结拳以及北方贼匪大乱之势又是满人挑拨起来的,这般仇恨绝不是轻飘飘一声“仁恕”就可以化解的,即便是最迂腐的儒墨之士,也都认为满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人心堆起舆论,舆论立起大义,在这大义之下,新选两院正面临着绝大压力。

    北伐增税案在五月就风风火火通过了,这就是国中人心的一桩巨大转折。

    那些海贸、盐业、金融、粮米巨头本心是绝不愿北伐的,他们靠着南北分立之势,才能在北方独揽大利,而压榨北人更能得惊人利润。即便皇帝解散两院重选,北伐大势不可逆,他们也在西院和民间鼓噪声势,不指望阻挡北伐,至少要尽可能地抢回损失。

    可在这股大义的逼压下,这些巨头商阀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声,生恐步了沈家梁家后尘。沈家是遭之前李继恩案牵连,被民意压着办了个走私偷税案,沈复仰将北方事业尽数割肉,才保住本体元气。

    梁家更倒霉,梁博俦领衔的福建财团在山西跟晋商票号做生意作得很嗨,复山西时,不仅晋商被全盘清理,国人也鼓噪起来,将其当作晋商同党一并讨伐。官府是没出面整治,可福建财团已臭了名声,银行票号损失惨重。西院改选时,梁博俦也识趣地宣布退选,不敢再触动国人神经。

    之前李肆即便改选两院,拿到了他想要的处置满人大义,可对北伐增税案却不抱太乐观的期待,宰相薛雪更视推动两院通过增税案为他今年最重要的工作,甚至增税案本身都还是借工商税制改革的幌子丢出来的。

    却没想到,因这人心大义,增税案在调整了一些细节后,很轻松就通过了。

    此事的意义不仅在于新增奢侈品消费税等多项新税,降低了大宗商货批发、金融等行业的入业资格,进一步扩大了税基,预估每年至少新增两千万国入,更在于借北伐的大义民心,扶起众多中小资本,与原本的工商巨阀展开竞争。这些中小资本自然无比欢迎南北一统,西院由巨头资本代表垄断的形势也一去不复返。

    若干年后,说北方那百万生灵担起了华夏重融的代价,这话还真有一定道理,就因为北人的牺牲,南人才空前团结起来,不惜作出一定牺牲,伸手拉住北人,迎其为英华同胞。

    可就如北方大乱的本因一样,事势破而后立,总有矫枉过正之处,现在英华国中人心已经偏向激进一方,讲理性的,讲仁恕的,此时都不太敢发声了,他们的观点在政治上已不太“正确”。

    两院已被这民心大义压着,正在酝酿具体的满人处置案,要在这事上指挥皇帝。

    李肆该怎么办呢?顺民心大开杀戒?先不说这非他本意,就说民心,民心是会变的。把满人杀个血流成河,凄惨无比,民心又要变了,那时候满人又将成受害者,民心反而会忽略满人之害,没办法,民心就是如此。

    在眼下这个时代,民心动不起来,李肆要催动,可民心动得太烈,将乱方向,李肆又要及时刹车和转向,人心是车,李肆这个皇帝就是司机。

    尽量留下一些尾巴,让国人能找到泄愤的口子,找到颜面,这就是李肆要干的。

    “就这样……行吗?”

    三娘心念又转,再度担心。

    “当然不够,茹喜还在挣扎,满人还在努力,有的是食材,真为他们感到悲哀……”

    李肆这般说着,目光也沉沉投向东北,千里之外的辽东,满人还在拼命,可他们意识不到,越是拼得凶,下场就越是凄惨。

    六月十五日,辽西走廊宁远城,大批衣衫褴褛的劳工正在城下挖掘壕沟,监工的呼喝声跟着皮鞭鸣响不绝。

    “挖深点!再深点!就靠着这壕沟抵挡南蛮,你们不想被南蛮剥皮抽筋点天灯,就拿出十二成的力气来!”

    何智带着监工,一圈圈巡视着,每过一截壕沟,都这般高声呼喝着。

    巡视完毕,已是黄昏,何智进了宁远城,向一个年轻官员打千行礼:“刘大人,他们都很听话,沟挖得很深,足够埋了。”

    官员正是刘墉,惨白着一张脸微微点头:“晚上就动手,一切看你了,你办事,大清放心。”

    何智一张脸灿烂如夏花,重重叩头后才离去,看着他这谄媚劲,刘墉就觉份外恶心,再想到自己在高起高澄面前的作派,更恶心得呸呸连连吐沫。

    夜深,一队劳力被带到城外壕沟,这些人一个个睡眼朦胧,还在埋怨嘀咕不停。他们都是团结拳民,还乡团的血腥报复吓住了他们,不敢再留在关内,跟着各路大师兄出逃,想继续抱住大清的大腿。在他们看来,大清怎么也能保住辽东,他们这些人也是大清欢迎的忠良义士,怎么也有个好出路。

    现在被大清朝廷压着在宁远城挖壕沟,这些全民不是无所谓,就是麻木了,反正红衣打过来,大家跟着满大人一起跑就得了。

    现在深更半夜的,说是挖的壕沟有问题,都深十五尺宽十八尺了,还有什么问题?

    见人都被带到壕沟下的丁字宽口处,亲信也朝自己点头,示意准备完毕,何智冷笑道:“壕沟没问题,是你们有问题……”

    嗓门猛然压低,何智喝道:“动手!”

    二三百人还没回过神来,三面口子就被人堵住了,个个手持长矛梭镖,目露凶光,壕沟上也立满了手持弓弩的丁壮,都是何智一系人马。

    “何智反了!”

    “狗汉奸——!”

    “拼了,杀一个够本,啊——!”

    这些人猛醒,一边怒骂着一边反抗,可赤手空拳难敌刀枪,惨叫声不绝于耳,不多时,连呻吟都再听不到一声。

    “反个屁!朝廷就是不放心你们,才让我来收拾!真是够笨,杀你们也不冤枉!”

    何智朝壕沟下那座尸堆吐了口唾沫,身心畅然。

    他身负高大帅密令,由刘墉亲自调度,就是要杀光这些团结拳民。高远高澄刘墉一行从河南北退,一路见得太多,更知北京陷落当日,团结拳在外城搞的烂摊子,对团结拳没有一丝信任。

    他们所领的西山大营残部,外加从北京城溃逃出来的数千满人,已是最后一支北退的满人。出山海关,到了宁远城时,又有数千团结拳民跟了上来,不离不弃,让高远感动得涕泪皆下,泥马祸害北京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啊。

    高远等人当然不敢带这些人去盛京,可就这么踢开他们,难保这些家伙不翻脸无情,甚至勾结南蛮卖了他们这支逃兵,最后咬牙决意,全部解决掉!

    当然不是所有人,何智被选为执行者之一。原本何智就心里打鼓,之前在广安门害了雅尔哈善,他就心里有鬼,只是终究不是自己动手,而且当场亲见者不多,这事怕还没传出来。现在被点为真正可信的人,自是大喜,决意要出尽力气,展露自己的忠诚。

    “下一批!”

    夜色中惨呼绰约,就在宁远城四周响起,而一段段刚刚挖好的壕沟里,一堆堆尸体如柴堆一般立起。快速且不惊动他人地处置完数千人这事,在华夏不是什么高级技术,半夜时,包括何智在内的十来队人马,已将至少七八千活人变作尸体,而且还不费一枪一弹,全是刀枪下的手工打造。

    “刘大人,奴才前来缴令!”

    一身血水的何智向刘墉报告,刘墉点头:“带本官去细查!”

    何智自信满满地应着嗻,转身带路时,还觉这刘大人一定会为自己的俐落手腕而惊。马灯映照间,刘墉一张比死人还阴沉的脸瞬闪即逝,何智自没看清。

    刘墉很烦,可跟何智这拳民头目无关,当日在直隶获鹿,他终究还是没被高远丢下,该是觉得他还有可用之处。

    这一路行来,北京城丢了,心中的大清已崩塌一大半,再获知父亲刘统勋真是被南蛮活生生抓了,名节已失,刘墉的内心在很短时间里还有过剧烈的动摇。可接着他就坚定了,他不仅坚持跟着高氏父子入盛京,还强烈要求入旗,即便只是汉军绿旗都行。

    也不知高远是不是信了他,但就眼前这事来说,料理团结拳余孽这么一桩重任交给了他,应该是还存着基本的信任吧。

    或许这就是又一场考验……刘墉是这么想的,就因为如此,他很烦,他不喜欢接着要干的事。

    一处壕沟前,何智举起马灯,将丁字口那处血淋淋尸堆展示给刘墉,喜滋滋地道:“大人,看!绝没逃走一个,绝没一个还有气的。”

    刘墉模糊地嗯了一声,再深呼吸,沉声道:“推开!都推开,一具具分辨清楚!做事怎么这般没章法!?”

    何智楞了一下,再暗责自己确是比不上官老爷仔细,招呼手下就去翻尸体,自己也不忘亲自上阵,向刘墉这官老爷卖力示忠。

    几十人围着尸堆忙开,刘墉朝身旁军将一打眼色,那军将铿锵拔刀,沉声喝道:“动手!”

    呼拉拉一阵响动,跟着来的上百官兵瞬间列阵,火枪抵肩……何智还没醒悟过来,蓬蓬一道排枪轰鸣,背上就如遭雷击,一发枪弹透胸而出,腥燥之感涌上喉腔,他想转身,他想痛骂,可全身已没了力气,软软仆倒在地,开始抽搐起来。

    官兵轰出一道排枪,再挺直刺刀,结阵上前,将十来个傻在当场的幸存者捅倒在地,不过片刻功夫,这座尸堆再宽了一圈。

    “无知拳民,败国祸魁,还想跟着去盛京,做梦!”

    刘墉再呸一口,能去盛京的都是旗人,你们这些拳民终究是汉人,汉人能信么?决计不能啊!

    “找到那匪首,砍下脑袋,好向高帅交差!”

    刘墉再吩咐着这队汉军绿旗兵,不干利索点,高远可信不了他们。

    何智还有意识,就感觉一只脚踩在了他背上,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过去那些时日的热血沸腾,竟是那般虚幻,甚至从两年前开始,为这大清朝廷出力尽忠的桩桩事迹,也是那般不堪回首,为什么?他不是忠于大清么?为什么官老爷还要杀他?

    “刘墉……汉奸……永保……”

    只有一个解释,这刘大人,刘墉,定是反了!

    这念头就在脑子里闪起时,一丝凉风上颈,何智所有的力气都挤到了咽喉,下意识地想喊一声团结拳的口号:“永保大清!”

    一刀剁下,一颗头颅咕噜离脖,噗哧嘶响,那口憋在咽喉处的气扬起一股血泉,飙了挥刀人一头一脸。

    “死了还犯贱!”

    挥刀官兵气得一脚踹过去,那头颅蓬地撞上沟壁,再弹回来时,已是眼球爆裂,鼻梁坍塌,张开大嘴里满是泥土,惨厉如恶鬼。

    “好了!把头堆到营房里,等收拾完其他人,再一并交给高帅。”

    将近鸡鸣时,一脸惨白,浑身血水的刘墉出现在高澄面前,看着十多颗团结拳首领的头颅,高澄露齿一笑:“刘大人辛苦了,刘大人办事,大清放心。不过……为绝后患,大人还是陪我去检视下现场。”

    看着高澄背后数百旗兵,刘墉一个哆嗦,浑身如坠冰窖。

第九百五十九章 大燕各飞,太后还忧谁

    山间密林里,刘墉亡命奔逃着,厚底官靴早丢掉了,龙门精棉袜烂如裹脚布,本该白皙娇嫩的脚趾脚背染满脏泥,官帽早跑丢了,官服也被灌木撕扯成乞丐装,一缕缕搭在身上。偶尔他还哎哟一声,脑袋猛扬,那是辫子缠在了树枝上。

    晨时高澄一开口,他就全然明白了,极度惊恐下,反而镇定如常,故作不知地给高澄带路。出了城门,他猛然扯起嗓子大呼高澄反了,身边上百汉兵顿时炸窝,趁着汉兵跟旗兵相斗之际,他仓皇而逃。

    “高起高澄……反了……”

    穿出这片山林,刘墉再跑不动了,蹲在山头上喘大气时,嘴里还下意识地嘀咕着。

    “反了,哈哈……反了,我才是搞反了啊——!”

    接着他又如丧考妣地哭出了声,到此时他还搞不明白,满人根本就不信他这汉人,就真是妄活了二十来年。

    心中如沸锅般煎熬了好一阵,神思才落回现实,刘墉泪眼模糊地左右打量,东面宁远城依稀可见,那已是死地,而西面的苍茫阔土,关内华夏,那已是邪魔之地。

    刘墉发出了悲怆的呼喊:“天下之大,哪里才是我容身之地?”

    东面千里远处的关外,两山相夹间,一座绵延数十里的大湖静静伸展,这就是镜泊湖,紧邻唐时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古城。

    六月十七日,一场大战正在镜泊湖东畔上演,枪炮声喊杀声击碎了往日的宁静,死尸不断坠入湖面,混着血水的涟漪不断扩散。

    “天下之大,哪里还可容身!?”

    湖泊南畔,一群满身血污的军将已摆脱追兵,正向南面撤去。回头看依旧是一团血火漩涡的战场,大燕贞武皇帝年富悲怆地低呼着。

    战场上旌旗招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杆明黄大旗,上书“燕“字,但这不是年富的旗号,他的大旗已落在战场上,任人践踏,可叹的是,这两杆大旗几乎一模一样。

    大燕已一分为二,眼前这场大战,正是争夺大燕正统之战,一方是自号贞武的年富,一方是自号咸圣的年斌。

    这种局面年富有所预料,可眼下这场大战,以及这场大战的结果,都远远出乎年富预料。

    年羹尧在萨尔浒城下病亡,年斌继位为帝,年号贞武,引兵东退,要先安内再攘外。他已对三弟夺位抱足了警惕,不仅一路急行,接连遣使去兴龙府和大燕治下各城宣谕,还派得力亲信去海城与韩再兴接触,希望求得圣道皇帝的支持。

    这一系列举止看起来都毫无差错,可为什么桩桩都落了空呢?

    去各地宣谕的使者没带回多少兵丁钱粮,去兴龙府和海参崴的使者更是一去不复返,不知是转投了年斌,还是被扣押乃至杀掉了。

    当年富领兵回到吉林城时,迎来了最大一桩噩耗,韩再兴明确表示,皇帝不会接待伪燕任何使者,除非是献国请降。

    年富手里就只有两万多疲兵,以及一座吉林城,而且弹药枯竭,粮草不济,年斌在兴龙府称帝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形势变得极为不妙。

    可年富却还没丧气,他是实存长子,有继位大义,他手里的军队是大燕唯一能战之军,而人口多达十万的吉林城虽不如兴龙府在新立大燕国的政治地位,不如海参崴商贸发达、物质充裕,却还算是座后方基地,更重要的是……太祖年羹尧的遗体还在他手里。

    圣道皇帝不支持也无所谓,等他干掉三弟,握住整个大燕,手里有百万汉人,份量自不一样了。

    至于三弟,尽管有左未生和文官支持,背后还有日韩商人,可在他的两万强军之下,任何阴谋诡计都将被粉碎。

    抱着这样的自信,年富打起太祖归灵,讨伐叛逆的旗帜,领军直驱兴龙府。即便在镜泊湖畔遭遇伏击时,年富也不觉得自己会败。清国已重制朝鲜,年斌再无法借朝鲜之力,他手里除了不足两千的亲信嫡系外,兴龙府和海参崴再没什么像样的军队。

    双方一接战,局面就远远超越年富的预料,年斌手下不仅还有朝鲜兵,甚至还出现了日本兵!这些明显是日本浪人的兵丁一手短铳,一手大刀,不惧枪炮,迎头猪突,一下就冲破了年富军势。

    年富所率大军虽是经历过大战锤炼的强军,可之前在萨尔浒城一战里已经消磨掉了大半心气,加之给养缺乏,苦累至极。面对不足万人的伏兵冲击,很快就溃散了,年富阵斩十多名将领,都没能稳住阵脚,不得不带着少数侍从逃走。

    命虽保住了,前途却一片迷茫,年富不得不发出英雄末路的悲呼。

    部下劝解道:“陛下,咱们还有吉林城……”

    年富哀叹道:“一城之君?那是怎样的出路?”

    部下道:“一城十万汉人,总是桩砝码,就看……”

    眼中的绝望渐渐淡去,年富沉沉点头,说得没错,有这桩砝码在手,怎么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西面极远处,稀稀落落的逃兵身影映入年斌眼帘,他紧握的拳头还在微微发抖,既是为自己的胜利惊喜,又在懊恼年富的逃脱。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身侧鬓发苍白的老者正是大燕国“平章军国重事”左未生,看着满地尸骸和已染成猩红的湖畔,他也忍不住怆然泪下,这都是大燕子民啊……当然,儿子左志彦亡于年富之手,更让他痛彻心肺。

    “左相,二哥必踞吉林城,我们……”

    年斌的问询打断了左未生的哀思,他缓缓摇头。

    “年富已无立业之资,不足为患,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求得圣道的认可。”

    年斌下意识地看看正在打扫战场的部下,带着三分期待地道:“咱们既然能跟北洋公司搭上线,雇来这些朝鲜日本佣兵,甚至还有英华镖局的人,这怕已是圣道的认可了吧?”

    左未生没说话,这也是他的期待,而期待之下,则是浓浓的忧惧。大燕本就是个笑话,年羹尧没能把这笑话讲正经就去了,现在这一场内斗,大燕更沦落到大笑话的地步,未来到底会往何处去,他根本就看不清了。

    天下之大,何处才是他左未生等恪守华夏道统的志士们的容身之地?

    盛京,奉天宫殿,清宁宫里,茹喜的尖厉之声回荡在这座比坤宁宫小了不少的殿堂里,“我们满人,难道除了大清,就再无容身之国吗!?”

    在场数十满臣不迭叩拜,连声应着不敢,可不少人显然语不由衷,听上去就是一片有气无力。

    “大清已经亡了!我们满人,不能抱着大清一起沉下去!只要能存族,就是保住了青山,未来怎样,谁能说得定?这般道理,三岁小儿都知道,尔等为何还在瓜噪!?”

    近月赶路,茹喜清减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嘴唇也显得格外直薄,加上这话的语气,整个人就如刀尖一般,凌厉得让人不敢直面。

    “哀家苦心经营,咱们满人才妥妥退了回来,谁敢妄动,乱了哀家谋算,就是存着害满人一族的心思!”

    茹喜一边训斥着,一边盯住了以鄂尔泰、那苏图为首的盛京原班人马,以及所谓“满州五虎将”里的兆惠、高晋两人。此时班第还在锦州驻防,阿桂在主持辽阳防务和朝鲜事务,哈达哈则率兵扑向吉林城。

    鄂尔泰、那苏图、满州五虎将,这些人是功臣,顶住了年羹尧的两面夹攻,还重制朝鲜,震慑英华红衣不敢轻进,让满人能够安然回了老家。

    但这些人又正有成为害群之马的迹象,痛打了年羹尧和朝鲜兵,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她刚到盛京,屁股还没坐热,留守盛京的武卫军将领们就鼓噪大清未亡,满人还有一拼之力,叫嚣尽快跟辽东红衣决战,把圣道打服。

    打服圣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大清去国,举族献诚,求得满人族存,这是她茹喜定下的方针,这些军将竟敢公开反对她,这可不是光靠一腔热血能办得到的,背后肯定有人。

    到底只是那什么满州五虎将冲动所为,还是鄂尔泰在指使?甚至是鄂尔泰勾结着谁?

    茹喜的尖利呵斥中还带着一丝惧意,到底又是谁藏在后面,要对她不利!?

    “太后,清查人户,重编八旗,这等事务该得尽快着手才是……”

    茹喜正紧张地思索着,鄂尔泰再度老调重弹,自他迎接各路满人入盛京开始,就一再要求重编八旗,清理人户,理由是整顿人心,清理异己之徒。

    就现实而言,这项措施是非常必要的,先不说这些年满蒙汉八旗已经彻底打乱,各旗各佐领残缺不堪,就说钮钴禄氏、富察氏等不少满人贵胄,以及相当一部分旗人都留在了关内,要防止这些人化身“满奸”,被英华推着再祸害关外满人,就必须重新编旗理户。

    可问题是,这么一来,满人就又两分了,在留守盛京的满人眼里,最后退出来的满人就成了不可靠的对象,而鄂尔泰先跳出来说这事,怕也是存着只手握住事权的用心。

    鄂尔泰已手握重兵,再身挑“鉴别”满人是不是可靠的大权,不仅宗室王公纷纷侧目,其他满人大姓,以及蒙古汉军八旗各部,都觉如芒在背。

    “哀家说了,此事干系重大,待局势稍缓再行!”

    茹喜恼了,她对鄂尔泰还是有相当信任的,不是此人在盛京危难时主动出面,压制了作乱汉人,再一手组起武卫军,满人的后路早就绝了。跟鄂尔泰说话,她罕有地存着三分客气。

    鄂尔泰却没领情,咬牙道:“若不尽快着手,怕局势再难得缓。”

    鄂尔泰是个直性子,做事就讲个认真到底,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不稳,怎能指望一心对外?

    茹喜咬着牙,千辛万苦才压下怒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哈达哈那边,鄂中堂再多交代一遍,千万别下狠手,伪燕治下的汉人是咱们手里的砝码,咱们跟圣道还有好一番周旋,绝不能坏了哀家的谋划!”

    哈达哈正领军攻吉林城,最终目标是宁古塔,那是后方的后方,满人绝不容许伪燕继续插在自己的菊花上。除此之外,手里能握住尽可能多的汉人,就如人质一般,也能让圣道来铲满人老家时存着三分顾忌。

    鄂尔泰应嗻,一旁高晋、兆惠等人几乎咬碎牙关,茹喜自没有看见。

    会议结束,茹喜骂骂咧咧地朝寝殿走去,一路上宫女太监也都在打着小报告,说留守盛京的满人自过自的好日子,百般刁难他们这些新来的满人,东西也不给好的,地方也不尽心收拾,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一点也不把主子当主子待。

    茹喜脸色阴沉无比,咬牙蹦出一句“看家的狗,见主子落魄了,也敢生异心了!?”

    转入深处某间寝殿,还有两个太监守门,开门时,一个男人身影正在里面,欢笑着伸展双臂,一副迎人入怀的模样,见那面目,赫然正是早前转投茹喜,办了乾隆的乾清宫侍卫副统领常保……殿门关闭,远处角落里,一颗小脑袋露出来,偷偷打量这座寝殿,脸上满是鄙夷、不屑和愤懑之色,见他十岁上下,身着明黄织袍,竟是道光小皇帝永琪。脑袋还没露完,几只手就不约而同从背后伸出,将小皇帝扯了回去。

    “小主子诶……这里是禁地,当心太后知道了治小主子的罪!”

    拉回小皇帝的有太监有近侍,个个都面无人色,这地方可不是随便打望的……永琪义正言辞地道:“朕不是皇帝吗!?这地方不是朕的?为什么朕不能去?”

    众人语塞,永琪再一副少年老成之状,叹气道:“朕知道,太后比朕大……”

    他脸上浮着忧国忧民之色:“可朕也听说,太后中了蛮毒,一颗心不再为……”

    话音未落,几只手又不约而同地捂住了他的嘴,众人胆战心惊地左瞄右瞅,抬着小皇帝匆匆离去。

    奉天宫殿大清门外,高晋阴沉着脸,对鄂尔泰道:“太后是不是中魔了?”

    鄂尔泰皱眉叱道:“慎言!”

    骂人时,心中却道,太后满口为满人,为存族,如今看来,亡了大清,太后无所谓,听说太后还刻意留下了紫禁城的妃嫔,供汉人逞欲泄愤,亡了满人骨气,太后也无所谓。可要整顿新来满人,却像是动了太后的逆鳞,坚决不从。

    看来太后在意的不是满人,而是她的权柄……

第九百六十章 吉林血债,剩勇对躁狂

    整个六月,辽东之势激荡,关内大地却渐渐沉寂下来,圣道皇帝坐镇北京,不知道在忙什么,也许是在头痛寝殿设在紫禁城何处,又该招多少新的妃嫔,将紫禁城后宫填满这回事吧,至于英华国中灭满人一族的叫嚣,就由那些留在关内的满人受了,谁让他们自以为能靠着请降输诚活命呢。

    要活命,就只能拼,你们汉人就没这觉悟……七月二日,武卫军右翼总统哈达哈兵临吉林城下时,见着城头燕军官兵惶恐难安,心中是这么想的。

    “降者免死!你们的伪皇帝,不,该是叫伪、伪皇帝,如果识趣,我大清不计前嫌,还可重用!”

    面对年富的使者时,哈达哈却显得格外宽容。

    吉林城中,年富正彷徨不决。

    “早前太祖立燕,给满人身后捅了一刀,已是朝死里得罪了,如今我们势弱,满人还会善待我们!?这绝无可能!”

    “大英得中原,满人被赶了出来,对咱们汉人,他们已是恨之入骨!我们虽非大英,却也举着汉人大义,陛下,满人绝降不得!”

    这是吉林城中官吏士绅之言,他们听到风声,说年富考虑跟满人言和,都是坚决反对。

    “大军只收拾回来两成不到,城中民人虽多,却无火器,弹药更是不足,区区小城,毫无可守之凭……”

    “哈达哈乃悍将,这股武卫军能以少多对,在萨尔浒城死战不退,绝非我们能力敌的!”

    心腹亲信强调现实困难,吉林城根本守不住。

    “满人正惧英华红衣,与我们言和也只是想安后路,尔等所虑是杞人忧天,只要献城请降,就能消灾解难,最多大家咬紧牙关,多做些奉献……”

    还有人理智地分析着满人此来的目的,甚至开着玩笑:“别担心再被满人征发上阵,他们可不敢用咱们汉人,呵呵。”

    年富本心自是不敢打,而且也没本钱打了,这半月来就在吉林城收容了三千来败兵,火枪都没剩几杆,城中民人虽多,可那是民人,根本不顶事。哈达哈带的兵不多,六七千人,可都是新胜之军,还有火炮,真打起来,他又只有跑路的份。

    他想的就是把自己和这吉林城卖出个好价码,但怕的就是官吏士绅所说的,满人要下重手收拾他,在亲信跟哈达哈谈判期间,他是坐立难安。

    辛辛苦苦熬着,终于熬到亲信回来了,他赶紧摒退左右,急声问:“如何?”

    亲信一脸喜色地道:“恭喜陛下,哈达哈大人说,可得吉林将军,仍领吉林城,只要奉献粮草,征伐伪燕即可。”

    这一番话先是陛下,再是伪燕,陛下得皇帝还要恭喜,滑稽不已,可年富却也是大喜,决然道:“出城请降!”

    这决定一公布,文官士绅痛哭流涕地道:“陛下这一出城,十万生灵就要没了!”

    年富口里安抚解释,心中却道:“能让我得了容身之地,就算是没了十万生灵,也值了。”

    七月三日,年富一身皇帝衮冕,出了吉林城,郑重其事地向哈达哈献城。这倒非他故意作派,而是觉得让哈达哈领一个逼降皇帝的大功,哈达哈定会“满心欢悦”,更善待他年富以及随身亲信。

    哈达哈的确是笑颜逐开,甚至还下马亲热地扶起跪拜在地的年富,跟年富手握手时,脸上犹自笑着,就对侧旁部下道:“进城!杀!一个不留!”

    年富如遭雷击,目呲欲裂,下意识地就要抽手,哈达哈的手就如铁钳一般紧握不放。

    “萨尔浒城之仇,我哈达哈不敢忘,满人也不敢忘,年……陛下,你怕还不知道,我们武卫军的口号是什么……”

    哈达哈脸色转为狰狞,眼中更闪着森冷之光,如择人而噬的野兽。

    “杀光汉人!一个不留!”

    哈达哈的咆哮声如凌厉寒风,随着满兵涌入城中,弥散到整座城市,不多时,凄声大作,黑烟升腾,柳条边墙外最繁华城市之一的吉林城,正一步步向地狱沦落。

    “我、我……”

    年富面无人色,浑身哆嗦不定,心中已全然冰结,连悔恨之意都生不起来。

    “至于你,你爹称帝的时候,还费了老大一通口舌,洗清他的汉军旗人身份,你若是识趣,再当回汉军旗人也无不可……”

    哈达哈鄙夷地道,汉人随便杀,年富却不能杀,至少他是没资格杀,弄回盛京去整治,满人之心又能多凝一分。

    “我是旗人!我真是旗人!”

    年富嘶声喊着,听起来比城中正亡于刀下的受害者还凄惨似的。

    七月三日,哈达哈屠吉林城,一城数万军民,仅仅逃出三五千人,事后统计,起码有四五万人丧生于满兵屠刀之下。

    七月中,消息经由逃到兴龙府的难民传出,再由海参崴传回内地,举国震惊。

    尽管死难者是大燕治下子民,但终究是汉人,而且所谓的大燕,在英华国民看来,也是锅中的肉,用不了多久就要归入英华。

    现在满人被赶出关内,回到辽东,野蛮非人嘴脸终于纤毫必现,非但没有悔罪请降,还又对汉人大开杀戒。就连国中那些还存着仁恕之心的人,也都觉得被重重扇了一耳光,你对一群吃人本性不改的禽兽谈仁恕,你脑子是烧糊了?

    更多人,尤其是同盟会和英华军人,更觉得被重重打脸了,军民用力打跑了满人,可不但没让满人学乖,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他们这场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在国人看来,被打脸最重的就是皇帝了,皇帝在各种场合都讲中庸持正,明里暗里都谈过没必要绝满人一族,辽东红衣没大动,似乎也是在等满人能乖乖请降,别再垂死挣扎,现在可好,满人回了辽东,凶性大发,一口气又杀了数万汉人,皇帝陛下,您脸痛吗?

    皇帝看来是真脸痛了,七月下旬,皇帝在紫禁城颁布《辽东兵事诏》,下令全面进军辽东,“宜将剩勇追穷寇”!

    就在英华一国再度沸腾之时,盛京奉天宫殿,茹喜的脸颊也似一锅沸油,怒气已点燃了她脸上的白粉。

    “鄂中堂,鄂尔泰,看你干的好事!”

    茹喜用套着绣甲的手指狠狠指住鄂尔泰,似乎想变作尖刀,直接捅穿鄂尔泰的胸膛。

    “还有你哈达哈,你好啊你,你可以一意决万人生死了,你是真英雄,你简直就是我满人的项羽啊!”

    接着茹喜再指向叩拜在地的哈达哈,言语更极尽讽责。

    鄂尔泰无言以对,只是叩首请罪,哈达哈却不服地道:“不敢承太后之言,唯愿我满人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茹喜两眼圆睁,喉头更咯咯作响,喘了好一阵,才咆哮道:“推出去,斩了!”

    判决一下,高晋、兆惠以及已回到盛京商议军务的阿桂、班弟等人一并跪拜,齐声道:“太后恕罪!刀下留人!”

    茹喜马上清醒了,五虎将嘛,这五人手里握着的四五万武卫军,是满人最后一支能战的大军了,就靠着这底气,这帮愣小子居然也敢顶撞她,置疑她,要从她刀下抢人!?

    茹喜老于心计,自不好再硬着下刀,可投向鄂尔泰的目光却怨毒不已,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就是此人!就是此人立在五虎将背后,想照着他的意思,将满人一族推向深渊,想把满人一族从她的手里夺走。这个雍正旧臣,怕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她吧。

    茹喜越想越觉得没错,这鄂尔泰是在康熙时就崛起了的,雍正时主政湖广,折冲南北,与江西田文镜一东一西,并为雍正双壁。此人自忖资历老,经历深,定是不屑于自己这些年来对南北局势、英清关系和满汉恩怨的经营。

    再想到有人报说鄂尔泰另向道光小皇帝献过书,茹喜就觉心头那个火一股股地直冲脑仁,逆贼!逆贼就在眼前!还捏着最大一股武力,随时都可行周公之举!

    心中沸腾,脸上却平静了,茹喜幽幽一叹,像是在高晋阿桂等人身上得了台阶,放轻了语气:“哀家也知你们忠义,可做事怎么就这么不过脑子呢?鄂中堂,你说这个事……怎么处置呢?”

    鄂尔泰一愣,没过脑子地道:“哈达哈之罪,奴才也有过,但凭太后处置!”

    茹喜哎呀一声,无奈地道:“鄂中堂终究是我满人擎天一柱,我们满人都还要靠着你呢,这事……”

    她蹙眉为难,一边允禄、衍璜等宗室,庆复、讷亲等重臣都惊得无以复加,听太后这意思,鄂尔泰和哈达哈捅出了这天大窟窿,竟然可以没事!?

    他们这些满人刚到盛京,虽身份颇高,可人地不熟,非但往日在北京城的娇贵日子没了,留守盛京的满人没伺候好,还觉故意寒碜,正一肚子是气。而追根朔源,手握重兵的鄂尔泰就是罪魁,鄂尔泰提的什么重编八旗,不仅狠狠得罪了挂着各旗都统的宗室重臣,还得罪了下面那些人人身上挂着这佐领那参领的满人。满人旗籍就意味着主奴之分,重编八旗,这不是坏了祖宗规矩,乱了主奴伦常么?

    现在他们正指着太后跟圣道皇帝继续周旋,谋一个出路,太后也压下了重新编旗一事,他们对鄂尔泰的一肚子气还能忍着。

    可哈达哈接着搞了一场屠城,太后的谋划眼见已全盘落空,这么大罪孽,太后竟不敢下狠手治罪,这鄂尔泰……好大威风!

    讷亲扬声道:“鄂尔泰!你岂止有过!你才是罪魁!”

    衍璜恨声道:“这盛京是不是你鄂尔泰的私家之地!?”

    两人领了头,其他从北京城退出来的宗室重臣顿时一拥而上,将鄂尔泰骂了个狗血淋头,栽了一身足以挫骨扬灰的罪名。

    鄂尔泰脸色灰白,颤颤摘下顶戴,叹道:“奴才……请乞骨骸……”

    “还当自己是汉人呢,还乞骨骸,呸!”

    庆复吐着唾沫,尖声骂道,兆惠、班弟、高晋以及哈达哈都气得浑身发抖,正想起身抗辩,却听阿桂低声道:“莫辜负了鄂大人的苦心……”

    茹喜再幽幽道:“鄂中堂,你终究是五朝宿老,擎天忠臣,你愿怎的,哀家都允你。”

    鄂尔泰消了一身差遣,可爵勋等事都还未动,盛京满人都觉得,这已是最后处置。而针对圣道皇帝征伐辽东的诏书,茹喜对五虎将的训示也让他们安了心。

    “打!打到底!存族是打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百万满人,就靠你们这些好儿郎了,哀家宫中的首饰,都拿去军中,充作薪赏!”

    茹喜态度坚决,全力支持他们的军事安排,让五虎将在失去了鄂尔泰的全盘统筹下,也没觉有太多掣肘,人人意气风发,对战事充满了信心。

    七月二十二日,兆惠领武卫军中军出盛京,驰援辽阳,被降了五级,戴罪立功的哈达哈也统率武卫军右翼出征,加上阿桂的前翼和高晋的左翼,四万兵马齐聚辽阳,加上两万五千朝鲜兵,要与英华辽东军决一雌雄。

    武卫军出盛京时,茹喜还在南门外亲送大军,之前满人的不和,似乎已烟消云散。而目送大军西去的茹喜,一张还挂着泪痕的脸颊阴沉下来,嘴里低低道:“都别回来了!少了你们这些祸害,哀家才能真正握住满人的命运。”

    奉天宫殿,茹喜再接见一老一少,竟是高起高澄父子,略作宽慰后,茹喜阴森森地道:“我们满人里又出了大奸贼!可哀家已无人可信,也无兵可用了,就得靠你们这对忠肝义胆的父子来匡扶正义。”

    高起高澄感激涕零地道:“愿为太后赴汤蹈火!”

    二十三日夜,盛京城中,鄂尔泰住宅,正在书房中整理文书的鄂尔泰忽然听到庭院大乱,脚步声如潮,间夹着“讨伐满贼”的呼喝。

    他深深一叹,摊开一张白纸,镇定地磨墨提笔,写下“国有妖孽,亡国,族有邪魔,亡族,满人之亡,妖魔并起……”

    正写到这,屋门轰地被人踹开,一群兵丁冲了进来,兜头乱刀剁下,白纸上顿时染作一片猩红,也将那些黑字淹没。

    鄂尔泰的头颅离颈而下,咕噜噜滚到了门边,已失神采的双眼直直望向夜空,今夜月色……好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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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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