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一章 崤山古道,迷雾修罗场
河南崤山,乱山乱林之中,一支大军偃旗息鼓地潜着,只有少数军将立于山麓间。北面有依稀枪炮声传来,但这些头戴冬帽,穿着基于英士装改制的过膝对襟中长军服的军将却毫不慌乱,他们簇拥着一位服色一致,只冬帽上飘着三眼花翎的中年人。
此人面色坚定,目光沉毅,像是形势都在掌握之中,正是这平静感染着众人,让他们如岩石一般屹立,就只有花翎和衣角随微微山风拂动。
“诸君,我等就是护住大清社稷的堤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今日正当我等精忠报国之时!”
目光从不远处一座高峻关隘收回,大清钦差大臣,河南巡抚兼理提督事高起扫视身边军将,握拳沉声呼喝,众将肃然齐拜。
三月十日,英华刚接收徐州城,自江苏陆路北上的军民大队刚刚踏入山东地界,大运河水路,以内河蒸汽炮船为先导的船队刚进微山湖,皇帝龙舟才进骆马湖,北洋舰队的战舰和运兵船还在海上,漠北草原上,各部蒙古刚刚接到北海都护府的聚兵军令,主将陈廷芝还在半路。
洪流北卷之势,高起并不全知,他也无心全知,他只知道,就在河南,赤潮已铺天盖地卷来。湖北方向,红衣已过邓州,陕西方向,一路自风陵渡北上山西,一路向东连下阌乡、灵宝,陕州城请降。
今日,就在今日。红衣先锋已至硖石关,与关隘守军正激烈交战,枪炮声正是从北面十来里处战场传来的。
如果算上北面彰德府的闻香教叛乱。以及早被渗透多年,英华北伐檄文一出就官民齐降的光州府,如果还有人相信河南能在大清的舆图里呆到五月。这人铁定是脑壳烧坏了。
可高起相信,在他的领导下,河南不仅能守到五月,甚至还能一直守下去,在这南来赤潮的冲刷下,就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
高起本为京城西山大营副都统,慈淳太后上月紧急委他封疆河南,交给他两桩擎天重任。一是平定闻香教叛乱,一是守住河南,牵制红衣。太后幽幽交代说守到五月即可,高起却朗声道:“大清在,太后在,奴才在,河南就在!”
他这般忠于大清不是盲目的。他不仅是旗人,早年圣道伪帝起事时,在韶州战殁的湖广提督高其位就是他父亲,当时他才七岁,得知父亲亡于逆贼之手。报仇之志就根植于心。国仇家恨融在一起,当太后点将河南时,正作慷慨激昂状的满朝文武无一人应声,是他挺身而出,自愿陷身绝地。
他这般自信也不是盲目的,大清公认的火器军良帅高其悼是他从叔,高其悼已年迈,西山大营实际由他代为统领,练训教演都由他一手包办,西山大营还能保持着一定的战力,可说是他一手造就的。而他在进西山大营统军前,还是从县府一路爬上来的文官,文武双全用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身边的军将们投在高起身上的目光满含敬佩,这位高大帅上月风风火火而来,一道钧令就暂时按住了闻香教之乱。
高大帅说:“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时势激变,就只能反其道而行,攘外得先抚内。”正如高大帅所料,闻香教乱匪内部不合,有响应南蛮的,有趁乱而起的,高大帅洒下去无数告身,上到总兵,下到千总,顿时搅散了乱匪。
接下来这一步更是关键,高大帅的话回荡在这些旗人军将心中:“大潮卷涌,看似危急,可红衣骄横,兵力如五指一般摊得太开。当年太祖萨尔浒一战里就说过:凭尔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只要寻机歼其一路,即便北方局势不能逆,大清人心也会为之一振!”
人心,如今南北大势就是人心之战,只要折了红衣一指,地方崩溃之势就会止住。闻香教乱匪受慑,不仅匪患会大减,还会招抚更多乱民,河南形势当为之一转。河南一变,未尝不是逆势之机。
众军将一遍遍嚼着这推演,死死将心气推住,高起即便有能,他们也需要靠着这般念想,团结在高起身边。而另一股动力则来自南蛮要将满人连根拔起的企图,逼得他们这些旗人只能拼死一搏,谁让大清这几年搞“栋梁论”,但凡能掌军政之人都入了旗呢。至于汉军旗还是满州旗,有区别么?
跟着高起一同来河南的亲信自是意志坚定,来自河南抚标、提标以及各镇标的军将面上慷慨,心中忐忑,北面枪炮声渐渐稀疏时,更升起一丝惶然,如果高大帅所料有差怎么办?
就在此时,一千总急急而来,打千急报:“南蛮红衣已入古道,看旗号是两营!”
众将顿时哦哟一声,更有人朝高起拱手道:“大帅神算!”
有精于官场的军将习惯性地侧拍马屁道:“标下依旧不解,为何红衣会弃北就南?”
高起矜持地道:“这有何难料?南蛮将官都出身素无传承的庶民,本帅还知,他们学的都是各类繁复杂学,皆不知史!南蛮断道统,弃纲常,官兵已如蛮夷,又怎知这江山社稷的千年渊源,这里是哪里?”
马鞭挥动,将南北罩于手中,高起话语里蕴着深沉的沧桑之感:“这里是崤函古道!”
崤函古道,西端就是函谷关,东端则是南北两道,分有硖石和雁翎两关。古道“山岸如削”、“山峪峻阻”,两关夹于石壁,最宽不过四五十丈。
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崤之战”,就发生在北道硖石关。春秋时秦国元帅孟明视的大军在硖石关被晋军伏击,以致“匹马只轮无返者”。而南道雁翎关。就是高起刚才眺望的险峻关隘,则是夏帝皋战死之处,西汉末年赤眉军失利东返。就在这里被刘秀部将冯异设伏围歼。
古往今来,这里都是丧师之地,即便今世已是火器争战。可不能填壑平山,这险阻就一分没变。
南蛮红衣骄横,以为大军所到之处,地方望风披靡,便是遇有抗阻,先锋为争得尽早入洛阳的大功,定不会用足力气纠缠一地,只会绕道急进。
高起令自己的儿子高澄率一千精锐守硖石关。凭借险峻地形和死战之心,定会让红衣觉出棘手。而他自己带西山大营精锐两千,以及收拾出来的一万河南绿营在雁翎关设伏。
“南蛮初至古道,定会小心提防,在硖石关设伏很容易被看破,而在雁翎关设伏,就出乎南蛮意料了。他们多半还以为自己是另辟蹊径。可没料到,大帅就是要在雁翎关等他们!”
亲信部下正解释着高起的策略,众将连连点头。
高起淡淡道:“群山之间,古道之中,雄关之下。南蛮红衣枪炮再厉害,也架不住我们人多心齐!”
话音刚落,就见远处道口显露红衣身影,高起举手,只待红衣前队抵达关前,就挥下手臂,鼓号出击。
这手举起,就一直僵着了……
二十分钟前,古道上,正急行军的红衣官兵被两侧石壁压得心中忐忑,一个参谋看看石头路面显出的依稀车辙,吞了口唾沫,对他的长官,陆军六十师统制江得道嘀咕道:“这是死地啊,北面不说了,这南面的雁翎关古道,也埋了不知多少将兵……”
江得道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眼中只有前方的雁翎关。
早年就是个船工的江得道没什么文化,在陆军学院历次进修,文史课的分数都是垫底,但这崤函古道还是很清楚的。
作为谢定北麾下河南方向先锋,江得道带着他的师一路东进,穿州越县,目标直指洛阳。从阌乡、灵宝一路杀到陕州府城都没什么激烈抵抗,甚至都没遇到过百人以上的清军阻击。战旗所到之处,满清文武官员不是逃就是降,原本警惕万分的函谷旧关也顺顺当当过来了。
现在冲到隔在陕州和渑池中间的崤函古道,江得道的提防没那么重了,当先锋营在硖石关遭遇清军激烈抵抗时,他也很快作了决策。
江得道认为,在硖石关抵抗的清军要么是零散部队,要么是河南清军精锐。如果是前者,没必要跟那些不知死活的死硬分子纠缠。如果是后者,硖石关是设伏的上佳之地,很容易阴沟翻船,而且在硖石关后还有南硖山大关,并成两硖雄关,更不必在此跟清军死耗。
总之他的决策就是以先锋营佯攻硖石关,自己则亲率两营主力绕道雁翎关,直扑洛阳城。
此时行在古道上,江得道虽如教典所教导的那般,将各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可遭遇大队清军伏击这种可能性却没在脑子里留住一丝,他正忙着估算雁翎关的清军会耽搁他多长时间。
前队将近雁翎关,营指挥来请示是否不必再照操典按部就班进攻,而是就势急进,江得道犹豫了。
要照操典来,前方侦查戒备,后方火炮展开,全套做足,怎么也得大半个时辰,这时间足够两营三千人穿越关隘了。
就连刚才心中打鼓的参谋也道,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能再死搬教条,再说操典本身都有规定,在特殊时刻需要丢开操典,相机从事。
江得道眉毛扭了半分钟,耸肩道:“没办法,谢帅严令,不守操典,以败战论处。”
谢帅……谢参将是个混蛋!
这话出口时,江得道几乎都能听到身边所有部下的肚子里都在狂骂,因为他自己也在骂。
“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为什么会有操典?就是大家照着操典办,就不会出什么大错。战机丢了就丢了,咱们不心痛,无谓的牺牲,哪怕只是一个人,都是难以忍受的。”
谢定北在军议上的讲话还在江得道脑子里绕着,那时的谢定北真像是只嗡嗡不停的苍蝇。
“不要以为北伐必定势如破竹,北伐是深入敌境!陛下可以把北人当作同胞。平民可以把北人当作同胞,可对我们来说,北人都是敌人!是疏忽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让你送命的敌人!”
谢定北很是危言耸听了一番:“当年童贯北伐,为什么会大败?不就是以为北人会箪食壶浆迎王师么?结果呢?数十万大军化为乌有!所以啊,千万不要心怀什么王师北上的想法。那是文人涂抹的东西。要为部下的安危负责,要为陛下的北伐大业负责!”
接着谢定北一转脸,和煦之色顿消,换上森冷如阎罗的黑脸:“行军作战,一切照操典办!你们这些师营主官可以决定打不打,打哪里,但怎么打,你们无权玩花样!”
就这么。谢定北给他的西路军唱起了人人痛骂的紧箍咒,占地多少、进军多快,这都是其次,谁要不守操典,肆意行事,他就要拿掉谁。
骂归骂,大家还是得听话。一方面是军法森严,另一方面,谢参将这家伙神得很,还是别跟他对着干的好。而江得道更是谢定北的老部下,早年跟着谢定北在湖南统领当地民勇。参与湖南大战,自不敢越雷池一步。
尽管心底里有一千只耗子在挠着,想要让部队一口气冲上雁翎关,可江得道还是压住了冲动,无奈地吩咐部队,照着操典关于攻击坚关天险的条令行事。
前线侦查,战场勘查,设定火炮阵地、步兵集结地,编组攻击波次,一整套程序运转起来,有老于条令的各部参谋和军士在,三千人的部队仍如一人般转动。
常规程序之外,让江得道最恼火的一项程序也不得不进行,那就是热气球侦查。他带着两个营,这是师级单位,而要攻打的雁翎关又是雄关天险,两项加在一起,不用热气球掌握整个战场,就是违反最新一版操典。
江得道真没存一点侥幸之心,瞧他宁愿用四辆马车拖着一个热气球哨望组过来,而不是换成四门火炮就清楚这一点。上古道时就让气球组作好准备,更证明了谢定北的紧箍咒是多么有效。
短短十来分钟,热气球就缓缓升空,当这具师级单位专用,只能载一人的小号热气球升到十来丈高时,远处隐在山麓中的高起刚刚挥起手臂。
望着一具巨大的圆滚滚物事自山道中冒起,依稀听说过这东西的高起顿时大惊,手臂也僵住。而热气球上的观察哨也惊得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摔了下去,伏兵!成千上万的伏兵!正隐在石道两侧山壁后方,现在已是瓮中捉鳖之势,只等前队冲上关隘,就能截为几段,分而食之。
号角声响起,是从半空的热气球传来的,当江得道惊得浑身汗毛发炸的时候,高起也气得浑身发颤:“吹号!吹号!出击!”
此时清军的牛角号声才响起,再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埋伏于乱山之间的清兵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堵头加封尾,还有大批清兵攀上两侧石壁,三千红衣就这么陷入到一万两千清兵的重重包围中,还无一丝纵深,前后腹背四面皆敌。
“既然不能截为几段分割歼灭,那就一股脑吃下!”
高起很快调整了心态,虽然被红衣的热气球看破了埋伏,没能将其推入十死无生的绝地,可对红衣来说,眼下也是九死一生了。
枪声如雨点般响起,最初是零零落落的细雨,渐渐汇聚为瓢泼大雨,硝烟也四面而起,渐渐将这旧日战场遮蔽。
枪声初起那一瞬间,江得道心口几乎快碎成了冰渣,接着又缓了过来,心中就在喊着:谢参将,谢大将军,你真是有气运在身,能洞烛先机吧!如果不是你下了这紧箍咒,再过一会,部队就要被清兵拦头截尾掐腰,散作几段,被敌潮淹没了。
现在么,虽然被堵在古道上,部队拉成了一条长蛇阵,可只要不被分割,还有一战之力。
打量着自己的部队,江得道心中更稳了。
骚动是难免的,六十师是从西域撤下来的部队,只有少数有实战经验,大多数都只是戎守过军堡,还习惯了广阔无垠的荒漠戈壁,对这群山相夹的环境格外不适应。当敌军自两侧高耸石壁蜂拥出现。前后也枪声不绝时,大多数人都持枪四顾,不知所措。更有人已两腿发软,就要转头狂奔。
噼噼啪啪的皮鞭声响起,哨目的军士们开始发威。鞭子上身,直觉反应顿时主宰了心神,士兵们顿时腿也稳了,腰也直了,视线也清晰了。
“忘了自己的位置么,你们这些可怜虫!”
“朝左看什么!?那是另一哨的事!他们就是你们的背!你们也是他们的背!”
“就当是准噶尔骑兵冲上来了,咱们现在列的是空心方阵,只是空心被挤掉了而已……”
基层军官的呼喝更稳住了队伍。山道中的长蛇阵很快转为面向左右的横阵,而头尾则急速收缩,自半空俯瞰,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红衣长队就聚为一个哑铃状的军阵。
山道虽狭窄,可山壁上却非可容大军之地,只有零散枪弹射入队列。前后虽也有炮声,但这险关两侧的山地显然不能容重炮进退,不过是些小虎蹲。
“干死鞑子!敢伏击咱们红衣,让鞑子明白咱们为什么叫红衣!”
“不是因为咱们穿着红衣,而是跟咱们为敌。就是泡在血水里哀嚎的下场!”
“六十师也要打出一个禁卫名号来!”
当队形齐整时,士气也凝聚起来,尽管清兵冲得越来越近,枪弹越来越密,不断有人倒下,可这情形跟准噶尔骑兵的万马奔腾,或者是列阵对射,一道排枪倒三分之一的惨烈之势远远不能相比,反而是血液被这枪声炒热了。
蓬……蓬……蓬……
瓢泼大雨声中猛然炸起雷声,高起心口一个大跳,这不是雷声,也不是炮声,而是排枪声,如此整齐,如此有节奏,一下就盖过了己方的枪声。
如雷排枪声一道接一道,不久后就成了连绵不绝的怒涛,大雨在这怒涛下显得那样柔弱和凌乱,渐渐被压成了背景声。再跟着更为浑厚的雷声轰鸣,这才是炮声。尽管只是四斤炮,可对只有火枪、抬枪和旧式小炮的清兵来说,这就是无可抗拒的死亡之音。
线膛枪的排射扫上不到十丈远的山壁,居高临下射击的零散清兵如滚石一般落下,火炮更直接将山壁上的清兵炮组连人带炮轰上半空,漫天飞舞的碎石如雨点一般淅淅沥沥洒下。有些小炮位置太高,惹得红衣炮兵直接将炮斜架在翻倒的大车上。
不到一刻钟,山道中就充斥着硝烟,视线最多能及几丈,清兵无法撼动红衣队伍前后所列的阵线,高处山壁的压制又被尽数驱散,只能沿着狭窄的山脊,源源不断自山道左右的脊口冲出,企图将红衣的长蛇阵截断。
拦截他们的不止有左右的枪弹,还有凌厉的炮弹,一弹贯穿多人,可中者却并不知自己已是第四五个牺牲者,古道上,雁翎关下,崤山中,已是迷雾笼罩的修罗场。
“怎么样了!?冲断了么!?”
两刻钟,三刻钟……
半个时辰过去了,高起举着从南面走私来的高倍双筒望远镜打望了许久,依旧难以看清形势。在后方他就只见到自己的兵丁不断涌入那迷雾中,像是漏底水池中正急速抽下的漩流。
他再难忍耐这种等待,决然亲上战场,朝着枪炮声最密集的山脊奔去,即便部下哭求也拦不住他。
越走硝烟越浓,当枪炮声就在不到百步外响起,嗖嗖冷声更在左右低鸣时,高起头皮发麻,他的兵呢?怎么都是自山道向左右射出的枪弹?
再一步踏出,高起一个趔趄,部下急急搀扶,却不料多人都是脚下一滑,一群人全扑在地上。
这一扑,脚感手感都觉有异,低头仔细一看,连高起带部下,个个头皮发麻,血水,如溪水一般的血水,偏还粘稠无比,根本无立脚之地。
朝着这血水溪流的来处看去,视线穿透硝烟之雾,高起等人如置身冰窖,魂魄都被冻僵了。
就在前方,一具具尸体密密麻麻仆倒在地,层层叠叠,一直向前延伸……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三十二章 晋中大地,游击烽烟起
“哦哦——啊——!”
高起半跪在地,咽喉中发出非人的低吼声,眼里更喷着凄厉欲绝的凌乱寒光,配着沾了半身的血水,整个人就如受伤的猛兽一般。
地上这层层尸体身着黑绸号衣,脚蹬千层底布鞋,都是他从西山大营带来的精锐,个个雄壮敢战。可就在这雁翎关,连古道都没冲上去,就横尸盈野,如屠宰场中随地乱弃的牛羊。
让高起如此失态的不止是心腹战力的损失,此时西北风渐起,山道中的硝烟正急速淡去,枪炮声之外,惊恐的呐喊越来越密,追着那硝烟,朝古道左右的山涧散去。
随风淡去的除了硝烟,还有战意,高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分明已经算计了红衣军将,他分明已将红衣四面包围,他握着四倍于敌的兵力,刀尖已逼到了敌人的咽喉上,胜利该是不言而喻的。自大清与南蛮南北对战以来,从未如他这般,能在大势上占到如此绝对的优势,南蛮红衣在西域也曾丧师无数,银顶寺之败也说明红衣并非刀枪不入之身,眼见他就要完成大清从未握有过的伟业:全歼一支千人以上的南蛮红衣。
“为什么!哦啊——为什么!?”
高起挥拳锤地,溅起一蓬蓬血水,即便染了一脸,他犹自未觉。四周溃败的呼号越来越清晰,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败?都作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打不赢红衣!?
“妖魔、妖魔!”
薄雾中出现几个清兵,在尸堆里连滚带爬地套着,他们的火枪不见了,裹头也散了,细细的辫子随着主人的踉跄起伏而甩动,嘴里就这么呼号不停,两眼更是发直,对高起和一帮冬帽上飘着花翎的长官视而不见。就这么屁滚尿流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妖魔……没错,就是妖魔!”
这一败,原本的雄心壮志也轰然垮塌,他还拿什么来守河南?
高起咆哮一声:“今日就是死国时了!”拔刀就朝前冲。没等部下来拉他,脚下又是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再溅起大蓬血水。部下抬着他就朝后逃,他整个人也软如烂泥,再没半分力气挣扎。
硝烟渐渐散去,江得道推开阻止自己的参谋。踏上倾倒的车厢,古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到百丈长的古道上,红衣们列作横队,背靠背面向道路两侧,炮车也打横对着山壁或者山脊口子。横队前,炮口下,无数清兵尸体仆倒在地,自山壁摔下来的死尸将只有三五丈宽的通道塞得更窄。山脊口子处更是触目惊心。一层层清兵尸体压着,一直延伸到横阵前,最近处已跟横阵相会。与阵亡的红衣官兵混在一起。
跟上来的参谋也将这情形尽收眼底,他脸色惨白,喃喃道:“惨,太惨了……”
每一段横阵中都有若干缺口,在几处古道与山脊交会处,横阵更显稀疏,略一扫视,仆倒在地的红衣竟然不下三五十人!
江得道心中也在滴血,是啊,太惨了!自己队形未乱。炮火凌厉,本以为能轻松击碎清军伏击,却没想到,竟然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就看这景象,伤亡怕不下一二百人!之前西域大决战,与八万准噶尔和罗刹联军对战。红衣的损失是多少?死一百六十二人,伤千余……
至于清军的伤亡?谁关心?此时英华陆军早就跨过了数人头算战功的旧世兵家时代,要么夺城占地,要么聚歼有生力量,这雁翎关古道之战,两边都挨不着。
雁翎关古道之战在短短一个多小时内结束,高起被部下拖出了战场,与残兵败将一同向洛阳奔逃。他掌握的河南清兵是满清在中原最后一股有力大军,就在这一个多小时内尽数葬送。而江得道却还不清楚这一战的重大意义,他还在为自己的“巨大伤亡”痛心不已。
参谋的请示把江得道的心神拔了出来:“统制,咱们是马上过关?”
江得道瞪眼道:“照操典办!”
不仅参谋,其他部下都无语了,还要照操典办?这乱山乱林的,不去追击败兵符合操典规定,可还要继续一板一眼进攻关隘,有必要么?清军该已经跑光了吧。
江得道是真怕了,呵斥着部下:“刚才是反伏击,现在是攻坚,一码归一码!”
就这么着,官兵继续严守操典,不落一环地向雁翎关进攻,等攻上关隘才发现守军只是一堆残兵,不是被吓傻了,就是在逃命时扭了脚断了腿。
踏在雁翎关上,广阔大地一望无垠,这就是古时所谓的关外了,江得道心中郁结稍解,朝部下呼喝道:“走!中原在等着我们!”
三月十三日清晨,洛阳城内,从硖石关千辛万苦撤回来的高澄在巡抚衙门里见到父亲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冬帽上那枚河南地界里唯一的三眼花翎却作不了假,这个鬓发已灰,憔悴如枯木,颤颤巍巍,嘴角还在流诞的半老头子就是他的父亲。
“爹,南蛮红衣已过磁洞,离这里不过三十里路,城头为何未见守兵!?”
高澄心中发急,也未多加注意,就怒声责问着。
高澄已知雁翎关大败,就是发现红衣破了雁翎关,他才从硖石关撤下。得知父亲安好,他还不甘心就此败逃,在渑池、新安一路鼓噪,宣扬红衣妖魔已来,要掘祖坟绝人伦,两县已不可守,却不能平白送给红衣。
在高澄心里,父亲心志坚韧,是天底下第一好汉,怎么也不可能一蹶不振,肯定已在洛阳重振旗鼓,要跟红衣决死一战。
可没想到,进到洛阳城,才发现城门没关,兵将未点,几乎就是一副群龙无首,正惶惶等着红衣入主的凄凉景象。
“红衣……”
高起哆嗦着,涣散无神的双眼闪过零碎光点,再消散无踪。
“妖魔!妖魔!”
他猛然捶胸顿足,把高澄吓了一大跳。这才注意到父亲不仅形容大变,似乎魂魄都已不在体内。
“太惨了,太惨了啊……”
此时的高起哪像是三十七岁,风华正茂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个肝胆已裂,魂魄去了一半的半老头子。
“爹!爹你醒醒,儿子在这里!天塌了,还有儿子扛着!”
高澄一边喊着一边猛摇父亲肩膀,才让高起稍稍清醒了些。
“没错,天塌了,中原已再不可守。你速速回京吧,不必再跟为父坐困死地了。”
魂魄渐渐归位,高起虽压不住哆嗦,却能正常说话了。
“我?我答应过太后,我在河南就在……”
高起说这话时,三日前古道上的幕幕场景还满满撑在心中,他一直停不下哆嗦,就是被这些场景惊的。他自问不是文弱之人。可那古道上的层层伏尸,如溪流般的血水,却如梦噩一般缠着他。让他不得半分安宁。
当凡人穷尽所有心智气力,自觉已作到世间极致,他人再不可能超越时,却发现敌人只是按部就班,如机械人一般应对,就将自己的桩桩优势尽皆粉碎,自己所有的力量顷刻间化为乌有。这样的敌人,嘴上骂作妖魔,心中却已当作神明,凡人绝无法力敌的神明。
高起已放弃了。他就等着这神明出现,宣判他的命运。
“爹……大帅已魔怔了!”
高澄咬牙看向左右家人,看到的却是跟高起同样枯槁的面孔。
“走!架起我爹走!”
十八岁的高澄血气方刚,绝不愿就此认输,更不可能将父亲丢下。他指挥着家人和心腹亲信,将高起直接架出了巡抚衙门。丢上马车,急急出城。
衙门外,一大堆文武官员还候在外面,都是一脸惶然无措。
高大帅初来河南时,那是多么英明神武啊,闻香教之乱,他挥手就稳住了局势。再以南蛮复土后会绝北人商货的精辟分析,以及杀鸡儆猴的铁腕手段,震慑了洛阳开封这河南腹地的本地商贾,加上之前太后定策留在地方的银钱,支撑起了守土所费。而广发南蛮关于处置满人的定策(实际是南蛮激进派在报上的言论),也推着河南府县地方以及绿营军将与他齐心守土,短短时日,就聚起了上万可战之兵。
高起一番雷厉风行的振作气象让河南人看到了希望,大家也相信高大帅会给他们继续带来胜利,会如擎天一柱般守住河南。
可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是崤山一战,高大帅不仅败阵丧师,还丢了魂魄……高大帅丢了魂,他们这些下面人也再没了主心骨。
见少帅架走大帅,这些官员还在沉默着,当马车启动时,他们还在期盼着,也许大帅会再振作起来,至少给他们指一条路。
可希望终究破灭了,马车渐渐消失,那一瞬间,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官员们眼中脸上还凝着的一丝生气也被浓浓黑气吞噬。
没谁开口,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官员们掉头散去,就如怒涛之下的沙堤,悄然崩裂。
三月十三日下午,六十师哨骑出现在洛阳城外,看着大开的城门,以及空无一人的城头,哨骑们一个个大张着嘴巴,难以置信。这座名城古都,中原腹地,在预料中将是抵抗最坚决的据点,现在却大敞怀抱。
“洛阳该下了……”
山西绛州府城北,红衣大队正在北进,北伐西路军副都督,北伐第三军都统制顾世宁这么自语着。
顾世宁并不知道,河南方向,不仅洛阳已下,整个河南还因高起崤山大败,丢掉了唯一一支成建制的大军,河南满清官府抵抗之心轰然瓦解,无数旗人官员、兵丁正背南面北,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大小道路上奔逃着。
他清楚的是,自己的进度比预定的晚了,按计划,他这一军的主力部队该在二十五日进抵太原城下,可今天已是十三日,才过绛州府。这让他又暗自腹诽顶头上司谢定北的“步步为营,飞速前进”一论,既要稳,又要快,当人是蒸汽机呢。
作为当年跟随谢定北从岳州一路直取武昌的得力战将。顾世宁对这个老上司的能力其实是很认可的,当部下对谢定北担当副帅的任命颇有微词时,他还一力为老上司说话。不过落到实际的军务上,他也认为。谢定北如此强厉地推行谨慎保守之策,是信心不足,只能以稳为上的表现。
也许是当年银顶寺之败的影响太重吧,那一败不仅葬送了几千官兵,还丢掉了两个年轻有为的将军,顾世宁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一肩挑起河南山西两省攻略。指挥两军六师四万红衣,以及从属的八师五万义勇,也该是如履薄冰。
事情再落到自己身上,他所领的北伐第三军下辖两个红衣师,两个义勇师,负责攻略整个山西,也何尝不是战战兢兢。朝野都道北伐乃大义所在,英华是正。满清是邪,邪不胜正,红衣到处。邪魔土崩瓦解,这不过是文人说辞。谢定北说得很对,既是武人,就得揣足警惕之心,视所有北人为敌。胜利是真刀实枪挣出来的,可不是靠虚无的信心变出来的。
只是到目前为止,进军山西的征程还真是应了朝野之论,就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一路府县望风而降,这该是天地会以及国中商贾的功劳。这让顾世宁有些郁闷。放在其他时代,或者其他主帅之下,他完全可以轻兵疾进,二十五日时,别说太原,他完全可以向东绕进直隶。侧击北京城了。
而现在,他还只能一日四十到六十里,遇有府县就摆战阵、建营寨,部署补给兵站,就像之前在西域作战一样,一截截向前推进。
正一脑子杂念时,行在前方的红衣师派人前来请令:“高县方向有多股散兵游弋,统制请示是否可转兵歼灭……”
顾世宁皱眉问道:“敌军是什么来历?有多大威胁?”
听到基本都是几十上百人一股的游兵,没打满清旗号,说是兵,还不如说是匪,顾世宁摇头:“行军前就有交代,我们的目标是清军,而且还是大队清军,除此之外,其他都不必理会。告诉你们统制,仗有得打,太原城会让他打得欢实,这些个蛇鼠之辈,不必理会!”
北伐军事方面的大方针就是如此,红衣是用来攻城克敌的,不是来剿匪的,散兵游勇不是红衣的作战对象,甚至都不是驻守兵站和沿路州县的义勇的目标。
谁来对付这些化为小股的敌军?
撂荒的田地中,上百服色纷杂的汉子扛着火枪,如火烧屁股一般奔逃着,直到遁入一片稀疏林地中才停下。
“红、红衣没追、追上来!”
最后出现的唐二大喘着气喊了一嗓子,众人如释重负。
“这些红衣真是古怪,都瞅着咱们了,竟然只是把咱们驱走……”
队伍头领唐大捏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怕是瞧不起咱们,懒得跟咱们玩吧,红衣是什么来头?咱们大清最强悍的火器军见着红衣都吓得屁滚尿流,在西域更是用人墙硬抗蒙古马队……”
唐二来了这么一句,惹得众人怒目相向。
“就你看过南蛮的报纸!?报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唐大一声叱喝,唐二羞惭地低下了头。
接着唐大扫视众人,沉声道:“今天红衣不追我们,以后就会后悔莫及!咱们没本事跟红衣正面对着干,可袭他粮道,劫他辎重,却是轻而易举!别忘了,这里是我们的地头,我们祖辈都在这里过日子!”
众人肃然点头,唐二也赶紧道:“是、是的,咱就是这个意思,就算红衣再厉害,咱、咱们也要斗到底!”
唐大欣慰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再激励道:“咱们可是得了穆宪台亲笔告身的官兵!只要干出点成绩,别说入旗,都司游击的前程都在等着!”
沉默片刻后,众人纷纷响应,有慷慨呼喝的,有目露憧憬之色的,但还有人闷闷道:“我不管什么前程,我就只是不想被南蛮抓去南洋开矿,听说还有丢去西域甚至万里之外的陆洲垦荒的,与其死在那里,不如死在这里……”
这话引得众人情绪有些离散,唐大赶紧嗯咳一声道:“甭管是为啥,反正咱们跟南蛮干上了!再说了,顶着官兵的帽子,干着好汉的事,何其快活!”
这话描绘的前景更直接更鲜明,这百来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咱们瞅紧了,等红衣大队过了,就捡着后面的辎重队下手!南蛮官兵奢侈,好东西拉得满满当当,只要逮住一路,咱们就发了!”
唐大说得更露骨了,不少人都开始咽喉耸动。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三十三章 抗英救国,义士斗镖师
平阳府,高县镇和蒙城镇之间的官道上,一队人车正向北缓行。
即便车梁加了粗钢簧,大车行在晋中简陋的大道上,依旧颠得人快散了架。坐在大车上的李宏德就在想着老冇胡说的什么橡胶车轮,坐在那种车子上肯定很舒服。
大车又猛巅了一下,车上一阵哀嚎,十多人都捂上了屁冇股,李宏德终于发作了,起身就要下车,却被对面的老冇胡拉住。
“李乡官,你们可是这趟镖里最矜贵的保货,你要下车,咱们兄弟也都得下车……”
老冇胡叼着一根烟卷,油亮的光头下,一张彪悍面容隐在青烟后,说不清是劝解还是威吓,李宏德心头一个哆嗦,乖乖坐回原位,再度埋于这堆红马甲中。
不过是普通的还乡客,却被称呼为乡官,还被镖师百般看护,这让李宏德很是惶恐,可镖师又将他们当作货物一般对待,作息出行百般限制,又让人很是不爽。
李宏德也清楚,自己所在这支车队虽然拖着大量帐篷、罐头和医疗用品等军需品,可跟这些辎重比起来,护送这支车队的镖师们更在意自己这些还乡客的安全。镖头老冇胡说过,丢了一个人,行军监察使衙门不仅要扣他们保银,还要降镖局评级,比丢货严重得多。
当然,扯这些只是遮掩,李宏德乖乖听话的真正原因是,和其他红马甲一样,这支来自陕西长安镖局的镖师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货色。说话做事的那股凌厉味道,让他这种半辈子都没踏出过县境的平头老百姓生不起一丝违逆之心。
大英朝跟旧时有太多不同,这滚滚北上的人潮里。大批红马甲的存在就是其中一桩。镖局,镖行,镖社。叫什么的都有,就少不了一个镖字。
镖师这一行在大英朝无比兴盛,在民间看家护院,押运贵重商货,这只是小头。更多镖师活跃在南洋、天竺、西伯利亚、西域乃至中亚,受殖民公司、探险公司乃至英华军方和官府雇佣,实质就是包涵了保安到佣兵的大集冇合。
英华北伐,正规军用来对付大队清军。以及进攻城池,义勇用来驻守城市、兵站和关隘要地,除此之外,再没放什么正规军力,大量辅助任务都发包给了民间镖局,包括一般军需护送,随军民人的安全保障。甚至赴任官员的保安等等。
在李宏德看来,这些红马甲其实就是大英红衣的一部分,这种认识也很正常,英华的镖局镖行的开设资格相当严苛,必须是退伍军人创办。或者合资人里,至少有一位退伍军人,而且股份要占五成一以上,而且镖师中的退伍兵数目必须保持在限额之上。
从法令上确保镖师与军队的紧密关联外,作为民间合法武装,镖师还享有诸多别于民人的优待,例如可以合法持有大多数火器,执行任务时也只适用军法等等。
为了扶持镖局发展,国家每年还按比例提取一部分军费开支,用作镖局补贴。陆海两军将大量临时且零碎的非战斗任务交给镖局,也养活了无数镖局,而殖民公司的进取更为镖局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
立国之初,只是考虑到控制民间武力以及拓宽退伍军人出路,才大力扶持镖局。可到拓殖南洋乃至天竺之后,镖局才真正迎来了春天。为了确保这股蓬勃发展的民间武力能置于国家有效管控之下,将之与军队紧密关联起来正是最重要的政策。
当镖师们套着红马甲踏上北方大地时,自觉或不自觉地,都将自己当作了编外红衣,李宏德对镖师的感觉正来自于此。
车队转入一段山路,两侧都是高坡密林,速度顿时慢了下来,老冇胡吐出一口浓烟,对李宏德再道:“不是咱们懒,而是必须有一半镖师保持体力,备着应付意外……”
李宏德正犯嘀咕,快被颠成豆腐渣了,这能保持什么体力?就听两侧林子里杂响不断,车队也是一片鼓噪:“敌袭!”
蓬蓬乱枪声不断,李宏德脸色煞白,心中大叫完了……
老冇胡不屑地瞅了一眼抱着脑袋趴在车厢里的李宏德,再点起一支烟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才对部下们道:“开工!”
带着兄弟们从林子里冲下来的唐大正满心欢喜,这支车队有二三十辆四**车,看车辙沉沉的,定是装满了货物。不仅车队前后十多里内都没有红衣,连车队本身都只有几十个红马甲押送,其他都是服色纷杂的民人,这可是典型的肥肉啊。红马甲是什么来历唐大有所耳闻,就是一帮镖师,镖师能顶什么事?他们可不是寻常的路匪山贼。
盯了好几里路,最终决定在这处山路山路动手,一通乱枪后,见车队人马大乱,唐大振臂一呼,百多条好汉奋勇争先,挥着带刺刀的火枪,舞着鬼头大刀,抖着梭镖,抖直了嗓子大呼小叫,恨不能脚下生风,一步就踏入车队中。
跌跌撞撞自林子里冲出来,见车队的民人和红马甲都蹲在地上,像待宰牛羊一般,唐大已觉自己一脚踏入了云间。
堪堪踏上路面,听哨子声响成一片,接着红马甲猛然跃起,火枪平端,刺刀锃亮……
蓬蓬蓬……
列作前后两排,肩并肩密集靠着的红马甲轰出雷鸣般的排枪,唐大的脑子顿时懵了。
自林子里冲下的好汉们顷刻间就仆倒一片,如滚石般咕噜噜摔下,包括唐大在内,所有幸存者都在心中大叫着上当了,这哪里是镖师?天底下哪有会列军阵的镖师,这肯定是红衣装扮的!
众人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奔逃,可脚下根本停不住。就见路上的红马甲在轰出一枪后就挺枪待持,刺刀密密麻麻伸着,如屠刀一般。正等着他们这些牛羊自己将脖颈送上刀锋。
“拼——拼了!”
唐大此时无比后悔刚才在林子里就轰完了一轮枪,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帮好汉只有二三十支火枪。这里又是密林,只想着靠枪声惊跑这些人,可没指望靠火枪打垮强敌。
还能怎么办呢,从高坡密林中冲下来易如反掌,返身逃回去难如登天。握紧了手中的腰刀,唐大的心气也骤然倒卷而回。
轰……
急冲而下的好汉们狠狠撞在了刺刀林上,惨嚎声不绝于耳,一个照面下。起码倒下了十多二十人,但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红马甲不过三四十人,列作的密集刺刀阵无比单薄,吃不住这股冲势,瞬间散作数截。
太好了!红衣又怎么样?今日就在这里拿了红衣的人头,我唐大。我们“平阳抗英救**”就此名扬天下!
见红马甲被分割得零零碎碎,已是以多打少之势,而且还是近身肉搏,唐大心气升到顶点,以致点燃天灵。
看啊。在他左侧,是端着梭镖,号称传承了杨家枪法的杨斜眼,在他右侧,是挥着伐木斧,据说祖上学了程咬金三板斧的丁老八,而他自己,少时跟云游僧人所学的泼风十八刀更是他能号召起这百多好汉的依凭。
在他们三人前方,那个光头的红马甲是被吓呆了吗?嘴里的纸烟卷还一明一暗地闪着,他竟然还在吃烟!?
唐大的嘲笑泡泡还没成型,就在接下来的两三个瞬间内破灭,严格说,那几乎是不到两个呼吸间所发生的事。
杨斜眼和丁老八,几乎同时冲到光头红马甲身前,一左一右,梭镖短斧齐下。
光头微微侧身,短斧擦着他肩膀而下,带着刺刀的火枪斜上一挡,就架偏了梭镖。
光头猛然跃起,左臂收右臂推,手中火枪抡了一个极短的半月,枪托狠狠砸在一斧落空,还没收回力道的丁老八面门上,喀喇的骨裂声带着血水和碎牙一同喷了出来,
借着这一抡之势,光头退后一步,腰身又弓了下来,同时收肘缩枪,被架开梭镖的杨斜眼正刚刚又扎了上来。
“杀!”
光头呲目大吼,身子再如弓弦一般弹开,火枪猛送,带着无可抗拒的巨力,将梭镖冲偏,刺刀正正捅入杨斜眼的胸口。
当杨斜眼身子如麻袋一般软下时,就跟在后面两步的唐大被这一声吼吓得一个寒噤上身,正燃着的心气不仅散了,连腿脚都没了劲,竟然左脚绊右脚,摔了一个仰八叉。
还没落下地面,眼角又见丁老八啊地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跪倒在地,显然又被那光头的刺刀捅穿了肚腹。
屁冇股落地,唐大如梦初醒,一个鲤鱼翻身,手脚并用,朝着深林逃去。妖魔!红衣,不,红马甲妖魔!
看着那个手持腰刀的家伙连滚带爬地逃走,光头老冇胡呸地一口唾沫吐过去,无心追击,这些家伙没经过一点肉搏训练,在他们这些老兵面前,根本就是渣一般的存在。刚才那两个家伙,不仅发力不对,起手踏步都满是破绽,这种级别的敌手,就靠肉搏,再来十个也是白搭。
想想自己刚当兵时,在训练营里苦练刺刀的艰辛岁月,那时候是累得想死,现在才知教官的好,更佩服咏春娘娘为红衣打造的刺刀技。
片刻间就收拾掉两个渣渣,没能累积出一点成就感,老冇胡端着枪看向其他方向,正见镖师们三三两两,背靠背与贼匪战成一团。基本都是一个照面或一个箭步就放倒一个对手,而围着他们的贼匪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花招不断,呼喝连天,却是半点也不起效。
长安镖局虽不如江南的镇远镖局,岭南的威远镖局那般出名,镖局中的退伍兵比例却是出奇的高,前段时间还刚收了大批从西域大军中退伍的老兵,正是兵强马壮之时。他们这一支分队虽只有四十来人,可对上数百正规清军都毫不发怵,更不用说这百来个贼匪。
老冇胡狞笑着举起火枪,如杀神一般冲入贼匪群中,挑洒起一片腥风血雨。
车厢里,听着震天喊杀声,李宏德战战兢兢举头打量,环视一圈,腰杆也渐渐直了。
道上依旧在混战,出乎他意料的是,不是己方在艰苦抵抗,而是贼匪已被一一围了起来。不仅红马甲在动手,连队伍中的民夫也挥着配发的单刀参与到围攻中。
有贼匪丢刀投降,红马甲视若未见,几柄刺刀同时上身。剩下的贼匪绝了降志,正嚎叫着垂死挣扎。
车厢一动,李宏德转头,却见一个拖着辫子的年轻人刚从车下钻出,侧头打量间,跟李宏德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呆住。
那年轻人该是想偷偷逃走,生怕招来红马甲注意,见李宏德注意,手臂高扬,一柄匕首待势欲发。
原本李宏德的直觉反应是抱头仆倒,可另一个心念却撑住了他,他为什么要害怕?
当然,老冇胡下车时,塞给他的短铳也是胆气顿生的依凭,李宏德哆嗦着举起短铳,年轻人楞了一下,丢下匕首,举手请降,结结巴巴地道:“别、别开~开枪!小、小人投降!”
“咱们终究不是红衣,要俘虏干什么?”
老冇胡下令将受伤的贼匪当场解决掉,再对李宏德抱怨道。
“小人是当地人!这里的地势清楚得很!前面肯定还有不少人要动手!”
那年轻人惶恐地叫着,本有些结巴的腔调变得流利无比。
“也罢,丢给监察也许能有点用,你叫什么?”
本着苍蝇腿也是肉的盘算,老冇胡饶了这年轻人一命。
年轻人又结巴起来:“小、小人唐、唐二……”
山谷之中,仓皇如丧家犬的十来个人聚在了一起,一通哭诉后,大家都彷徨无依地看向唐大。
“有什么好抱怨的?唐二都不见了,肯定也是死了。”
唐大无比沮丧,“大家散了吧”这话就在舌尖,刚要吐出来,心中却是一凉。
“被抓着的兄弟肯定把咱们都交代出来了,这下是跟南蛮势不两立……”
这话也让正生退意,回家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众人悚然醒悟,没错,看这架势,南蛮收山西是势不可挡了,他们已经留下了案底,怎么可能在大英治下安稳过日子?
“去找金师爷,他的灭英扶清会收了三五百好汉,咱们这抗英救**去投他。”
唐大眼中升起决绝的光彩,这条路,他只能走到黑了。
第九百三十四章 扶清灭英,人民的战争
审讯了唐二,老胡才清楚他们击溃的是一整支“山西抗英救**”,而他放走的那个家伙不仅是唐二的兄长,更是有千总官身的“军帅”,更让老胡捶胸顿足。
后悔也无用了,战场还没收拾完,一队黑衣红袖套监察就来了,要他们尽快上路,第三军大队人马就在后面。
接下来的行程再无意外,进入山西的北伐大军,先头部队已过霍州城,后队尾巴还在风陵渡口过黄河,绵延数百里,相互之间最多不过几里的间隙。晋南晋中已无清军大队,就是形形色色的“救**”、“忠义军”,而且也就唐大这样的楞头青敢于在官道上截击北伐大队,就算他们得手,游走在官道上的黑衣监察不到两三刻钟就会出现。
老胡和李宏德等人进到平阳府城已是三月十五日,照着山西行军调度使衙门的安置告示,他们进了城,直驱城南货栈休整。
入城后,李宏德见到城中民人不是神色漠然,就是惶惶瑟瑟,不敢直视自己这些人,像是怕被这红色给灼伤了眼。少数几个头戴瓜皮帽,双手笼袖,弯腰驼背的家伙冷眼相看,可当自己目光投去时,又纷纷悚然低头,一脸哀怨媳妇之色,悄然不觉间,李宏德内心升华了。
“这大清地面上的人,个个都是一身……囚气。”
李宏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蔫搭搭的清人,就觉得这些人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笼罩在一层沉沉暮气中,权知静乐县的大英官员训示他们这些静乐还乡客时。曾经用过“囚气”一词,他终于记了起来,觉得这个词用在清人身上格外贴切。
李宏德优越感顿生。身为大英子民,之前埋头过日子,没一点自觉,现在跟这些大清子民对比,自己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思绪延伸,李宏德忽然冲动起来,就想尽快赶到静乐,尽己所能。干出一番事业。
“鞑子巡抚穆赫德在太原府正大搞幺蛾子,李乡官你们恐怕也得耽搁几天,我们?”
跟老胡聊起接下来的行程,老胡一脸遗憾,可到自己时,脸色又转昂扬:“我们得留下来当猎手了。”
平阳府城,原本的知府衙门被征用为大英北伐第三军军署。山西行军调度使、监察使、转运使衙门,以及山西河东道置制使衙门,各色官旗将旗在衙门前飘荡,煞是壮观。
衙门后堂里,顾世宁皱眉对山西河东道置制使田英道:“置制此策确是尽拔毒腴。可也会激得本地士绅商贾连同莠民并反,若是不留下成营红衣,怕大局难定啊。”
身为北伐大军山西方面主将,顾世宁的级别与大英山西巡抚郑燮相平,巡抚之下还有安抚使、招讨使、行军调度、监察和转运三使,分道置制使还是安抚使的下级,隔了顾世宁两层。可顾世宁对田英却异常客气,原因有两层。
田英的父亲是皇室专利局知事,天道院院务山长,领有开国公爵位,国人尊称为“匠王”的田大由。这个身份倒还是其次,田英本人乃圣道二十一年进士科探花,这田探花在四川任县丞时,转手就镇压了因取消井盐开矿特权而作乱的当地盐商,被朝野誉为新一代能臣典范,很看好他的前程。
田英不过二十四五,却是一脸老成之气,他依足礼数向顾世宁拜道:“都督莫忧心后路,本道留有义勇一师,还有行军监察使衙门所辖的一百七十二支镖队,不仅可保官道畅通,镇抚官道之外的地方也足矣。”
顾世宁摆手道:“顾某当然不是担心后路会断,游兵散勇,再多也不成事,顾某是当心地方难治啊,此策是否太……太苛厉?”
田英微微一笑:“好叫顾都督知道,下官可不敢随性行事,穆赫德企图搅山西,南北事务总署决定以狂风对迷雾,尽驱山西沌。”
是南北事务总署的决定?顾世宁心中稍安,再想到满清山西巡抚穆赫德的应对,他也不得不承认,只有这般行事,才能靖平山西。
与高起一样,临危受命的穆赫德绝不愿坐以待毙,但他与高起又不同,不仅不懂军事,手下也无可用之军。山西绿营早就被英华商贾侵蚀得千疮百孔,甚至成哨成棚被英华商号暗中雇去当了镖师。而乾隆初期新建的山西旗营,兵员其实也是“汉军绿旗”,忠诚度虽勉强可靠,却还要镇守杀虎口一线,防备漠北蒙古入侵,以及扼守太原、大同和娘子关一线,遮护直隶侧翼。
面对英华自南而北的侵攻,穆赫德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依靠官兵抗阻红衣,他的战略就是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保清反英群众运动,搞坚壁清野、全员上阵的“人民”战争。
在他的推动下,山西的晋商集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与地方官吏、士绅齐心协力,在翼宁道、雁平道以及归化、绥远两厅汇聚出形形色色,总数估计不下十万的民团,河东道这边虽因红衣已大举入晋,占据交通要道和沿途所有府县,难成气候,但也翻搅起无数民团,化身山贼路匪,在后方千方百计找麻烦。
山西人反英之志远比河南山东人坚定,原因就在于以晋商为代表的地方活力阶层基本都是依附于满人食利的既得利益集团。“晋商”只是一个代名词,它所包含的对象不止是贩运货物的商贾、开掘煤铁的工矿主,还有统治地方的基层吏员、拥有大片田地的地主乡绅以及浮于满清朝堂的官员等等。而通过内务府与满清皇室水乳交融的皇商集团,更是晋商的脊梁,这些人本身就是英华要尽数拔起的满人一族成员。
英华国中舆论虽未详细提及要怎么处置晋商。可对满人的汹汹讨伐声潮,已让晋商胆战心惊,自觉有株连之祸。两年前塘沽修约。英华资本大举北上,他们这些晋商被过河拆桥,也损失不轻。如今英华北伐。穆赫德振臂一呼,晋商们都下意识地聚了过去,颇有明清变际时江南人的风骨。
天地会、军情部以及各个渠道都传回了消息,以太原府为中心,一个“全民皆敌”的抵抗基地正在成型。第三军先头部队出霍州时就有所感觉,顾世宁调整军事部署时,田英也按南北事务总署的交代调整了处置地方的策略。
军事上当然是贯彻谢参将的乌龟拖壳流策略,老老实实占一地稳一段后路。而清理已占府县的民政事务,却比军事上激进得多。
“有旗人身份的直接清除,没有旗人身份,却有紧密关系的也直接清除。余下部分,商人按富有程度,地主按田地数目,官吏按级别和影响力。每类每县清除一百户,如下类别优先:票号东主、盐商、高利贷商、煤铁矿东主、监头牢头、县户房刑房书吏……”
这就是南北事务总署在山西应对穆赫地“人民战争”的策略,没有公平,没有依行论罪,目标就是“三光”:让旗人跑光、把地方“活力阶层”抓光、坚定反英分子更得杀光。
这般处置。自然让顾世宁忧心,见他还有顾虑,田英再道:“都督勿虑,此事乱也只在一时,还北方朗朗上天,山西当为先。”
既然地方这么自信,不需红衣留守就能稳定形势,顾世宁也没必要强塞了。英华北伐,军政是两个体系,他只需要安心打仗就好,地方都是南北事务总署通过各省巡抚、安抚使、招讨使、分道置制使以及代理知府知县这些人经略。
顾世宁与田英会商时,平阳府城南,襄陵县城外的破烂棚屋区中,各色人等正络绎不绝挤入一间该是库房的大屋子中,有瓜皮帽直筒大褂,有短打裹头,甚至还有光头赤脚之辈。
“忠义保清会,吴都司到——!”
“救国救民拳,汪游击到——!”
“清风道观,刘道长到——!哦哦,失礼失礼,该是参将衔道长……”
门内还有人学着大清官府那般唱名,唐大正在汗颜自己的千总实在不值钱,听得这恨不得揭翻了屋顶的呼喝,惊声道:“闹得这么大动静,不怕招来南蛮抓人?”
一个清瘦中年负手步出,笃定地道:“惊甚么?南蛮官兵都蹲在县城和官道上,哪有本事管到这里来?”
正依足规矩,撅肚扬头作进见状的各路好汉头领也纷纷嗤笑出声,
“哪里来的土鳖,没见过世面?”
“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现在是大清官兵,当然得照足了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没了规矩,咱们就跟贼匪一路货色了。”
唐大顿时羞惭不已,门子喊了两声他才醒觉,赶紧掏出告身道:“人……”想及“规矩”,他赶紧嗯咳一声,拿捏着腔调,朝四下一个环揖道:“卑职是抗英救**千总统领唐大,见过各位上官。”
“抗英救**?是高县的,京安的,还是赵曲的?”
“就这襄陵县,抗英救**就不下二三十股……”
众好汉头领还在数落着唐大,门子点头道:“告身是翼城县王太爷发的,该是没问题。”
唐大松了口气,正要接告身,门子却斜着眼嗯了一声,另一手拇指食指相搓,唐大恍然,自己怎么忘了这规矩呢?赶紧从腰里掏出一枚南蛮银元,见门子眉头皱起,再一咬牙,从袖筒里落出一串南蛮当十白铜钱,门子才哼了一声降调,将告身塞了回来。
他正在这里熟悉规矩,那一身书吏气息的精瘦中年人已开了:“诸位本是江湖好汉,对朝廷也不上什么忠义,可逢此天下大变,南蛮要亡的不止是大清朝廷,还是整个天下……”
吧啦吧啦一大通口水话,听不懂不要紧,反正是把这一屋子好汉得肃然起敬,再到“咱们保大清,也就是保天下,这南蛮,咱们定要反到底!”包括唐大在内,都觉热血沸腾。
“金师爷话,咱们马头那个啥!”
“干就干!咱手下三百好汉,手中刀斧都已饥渴难耐了!”
“今日咱们这英雄会,怕不聚起了数万好汉,这晋中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好汉头领们吼得越来越起劲,方向似乎都有些偏了。
那仙风道骨的游击级道长刘观主一声喝:“咱们是忠义之师,是保大清的,可不是造反的!”
众人赶紧嗯咳着转口,唐大已知那中年人正是金师爷,本是襄陵县的兵房书吏,南蛮大军北上后,襄陵县官府大溃,就剩金师爷还隐在县中,招纳好汉,致力反英,短短时日就成了这么一大股“义军”的盟主。今日正是他汇集各路好汉,共商大计。
不过这道士是什么来历?
唐大拉着一个也是千总衔的头目悄悄一问,顿时肃然起敬,这位刘道长来头不,两年前朝廷掀起反英大潮时,正是刘道长带着晋中僧道团进的京,听不仅参与过围攻三里屯,还受过道光爷的召见。
“定能作出一番大事业!我弟弟的仇也定能报了!”
感受着这浓浓的昂扬气氛,唐大涌起豪壮之心,之前受红马甲的惊吓也不翼而飞。
金师爷继续道:“南蛮开始收缴火枪,咱们之前干得都不错!今日大会群雄,是要商量一桩大事!”
接着金师爷的话让众人倒抽凉气,打下襄陵县城!?
“红衣大队已经北上,县城里也只剩下几百灰衣(义勇),咱们不求占住县城,只求攻入县衙,杀了南蛮的伪官。有此一桩功,天下人心大振!穆宪会看着我们,皇上会看着我们,太后会看着我们!”
金师爷握拳有力晃动着,听到只是一场突袭,众人心气也骤然昂扬,他们这些头目,每人都有几十上百号兄弟,凑起来搞这么一场大动静该是不难。
可还有人叫苦道:“官道上就有人来回盘查,不能带鸟铳去,济个什么事?”
金师爷晒道:“鸟铳本就不济事!放了一枪就是烧火棍,除非是带刀的南蛮鸟铳,可你们有吗?就算有也没人会用吧。还不如刀枪顶事,咱们这么多人,怕甚!?”
另一人再道:“灰衣虽然少,一时也聚不齐,可县衙里有大批黑衣,那些人怕是不比红衣差吧。”
“黑衣!?嘁……”
金师爷满脸不屑:“南蛮的黑衣,就是咱们这边的官差,平日欺负欺负老百姓够使了,可对上咱们这等英雄,官差能顶用?”
众人都点头,这道理很对,从古至今,没见过能顶大阵仗的官差衙役,不少头目本身就是这一行出身,对南蛮黑衣更是嗤之以鼻,信心再足一层。
眼见大家眉飞色舞地嚷着,就准备歃血为盟,共举大事,唐大猛然记起自己的遭遇,惊声道:“还得瞅准了城里有没有红马甲!”
屋中顿时沉寂,接着金师爷再道:“这位兄弟提醒得对,先去打探打探……”
“不必担心了,红马甲像是领了什么令,全散到县下去了。”
有刚从襄陵县城来的头目交代了情况,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看来不止唐大认清了红马甲的真面目。
后顾之忧再无,一套程序上台,香火青烟之中,金师爷的话如热流,转在每个人心中:“扶清灭英,共保天下!”
第九百三十五章 三光清满,血泪的历史
三月十六,春光明媚,好兆头。
整个河东道已开始禁缴民间火器,寻常刀枪却是不理会的,襄陵县城也是人流滚滚,都是应募修造工程的劳力,唐大等人扛着棍棒,身藏利刃,竟然就这么混进了县城。
金师爷不愧是盟主,拟定了通盘计划,唐大吹牛说自己的抗英救**跟红马甲大战两三个时辰,直到对方援军赶到才不得不撤退,因此被编入了冲击县衙的主攻队里。另还编了两个策应队,在东西两门鼓噪,牵制县城中的义勇。金师爷则统领精锐本队,在襄陵城北阻击可能来援的灰衣、红马甲乃至红衣,一整套计划天衣无缝。
尽管心里有些发毛,被十多个老兄弟和从老家蒙城镇紧急蛊惑来的三十多个游手簇拥着,再瞅见其他路好汉也到位了,唐大心头也稳了下来。
左右看看,县衙前就一排黑衣松垮垮地站着,黑衣头目正跟谁高声对话,满口的“瓜娃子”、“搞锤子”,竟是四川来的,唐大心中更高呼老天助我,四川人顶个锤子……
其他头目也该是同样想法,粗粗打探了县衙前的情况,就听几声吼:“反了——!”
县衙前大乱,那排黑衣在头目的带领下,屁滚尿流地逃进了县衙,让好汉们更是热血贲张,冲进县衙去,杀了伪英官!
数百乃至上千好汉挥着棍棒,手持短刀斧头,浩浩荡荡朝县衙冲去,眼见英华自北伐起从未遭遇过的挫败就要在这襄陵县城里上演。
唐大已一脚踏上了县衙大门前的台阶,忽然感觉一股寒风迎面拂来,像是一道能吞噬一切的黝黑大门打开,已冲到天灵盖的热气骤然消散。
不是黝黑大门,而是大群黑衣冲了出来,黝黑如墨,密集如墙。
唐大听到自己用变调的嗓门哀叫了一声。手里的短刀重如泰山,不仅扬不起来,还差点落在地上。
下一刻,他整个人就扑到了地上。打着滚地摔出去,是被这股黑衣人潮给硬生生撞出去的。
哗啦啦皮靴踏步声不止,在好汉们愕然再转悚然的目光中,一身穿戴从未见过,如地府中的冥兵一般,黑衣潮涌而出,很快就在他们身前列出一道人墙。
蚌壳式胸甲、层叠护肩。连大小腿都有护甲遮住,铁盔护面一样不少,就在栅格间露出森冷眼瞳,一手长立盾一手三尺长刀,不管是甲还是盾都涂着黑漆,这哪里是官差衙役!?古时陷阵精兵都没这般恐怖!
黑衣人墙后,本是四川重庆府**队队长,现在调任山西河东道置制使辖下警署事的于振英恼怒地骂着:“妈卖个麻批。等得老子腿都软个唠……”
他再扬声道:“哥子些,豁开了砍!你们手里的不是棍子,是刀子!对面的也不是哥老乡亲。全是二鞑仔!”
手里的长刀敲着上了黑漆的钢盔,于振英抡圆了嗓子喊道:“砍!”
套上钢盔,于振英也挥刀加入到人墙中,此时寒光之墙倾倒,已是一片血雨腥风,惨嚎声响彻天际。
“中埋伏了,黑衣比红衣还厉害!”
“娘唉,牛头马面来了!”
上千好汉被这不到两百个着甲黑衣砍得肝胆皆裂,亡魂俱冒。
“嘁,红衣……真是红衣来了。还废这瓜批力气,一通排枪你们全得成埋田的肥料……”
听着好汉们的呼号,于振英暗道,还真是把他们这些警差给高估了。
要真是英华国中那些在市镇里维持秩序的**,还真奈何不了这些乱党。可此次随大军北上的警差,全是从各县府**队调来的精锐。英华每县都有**。每县出一个小队三十人,每府出一队百人,汇聚起来就是数万大军。仅仅在山西方向,就有四川、湖北和山西三省的上万**下到府县,配合官府制压地方。
尽管**中也有老兵,但他们所长已跟红衣、义勇和镖师完全不同。准确地说,在另有无辜民人,不适合动火器的场合,用他们这些黑衣解决问题更干净利落,而且后患很少。今天这情形虽跟往日在国中镇压市镇骚乱不同,可以放开手脚砍杀,但大致情形还是一样的。
英华立国二十多年,国中绝不是一派和乐升平的景象,城镇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各方面利益和理念冲突也纷纷摆到台面上。清人嘴里所谓“南蛮日日不宁”的描述也是事实,而靠他们这些警差维持社会秩序的时势也越来越明显。
劳资冲突要上街斗,行业竞争要上街斗,推选院事时不同派的拥趸也要上街斗,水果蔬菜与板砖齐飞,这些事这几年在英华已习以为常,朝气蓬勃的英华,自免不了这类从人心上升到**的鼓噪。
前段时间反满,温和派和激进派,甚至激进派里的婉约派和粗旷派都经常在街上大打出手,**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镇抚这种街头冲突,就对付成千上万乱民潮的经验而言,他们这些黑衣还真比红衣丰富。
眼下这些挥着棍棒短刀冲击县衙的大清“义士”,也就只是这种乱民级别。
推着盾牌,长刀猛砍,什么救**,什么忠义军的好汉们根本吃不住这股狠劲,纷纷掉头开逃。可从黑衣人墙中又丢出一枚枚铁瓜,轰隆炸出道道辣烟,不仅迷了眼,还咳嗽难挡,浑身无力。
哨子声不断,灰衣身影憧憧,将县衙周边围住,而当一队黑衣策马撞入还靠着一腔悍勇,猬集顽抗的义士人群中时,攻击县衙的行动不仅宣告失败,至少八成的参与者也尽数落网。
唐大命大,他晕乎乎被绑起来时,虽是一身血水,竟没半道伤痕。被投到监狱后不久,一些人就在黑衣的押送下进到监狱,挨个辨认身份,当某人出现在铁栅外,惊呼着大哥时。唐大又惊又喜,唐二!?
唐二还为大哥向身边黑衣争取道:“我大哥也知很多底细的,定能将、将功赎罪!”
唐大却硬气地道:“别以为这样就赢了,县城外还有上万好汉呢。你们最好赶快放了我,我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黑衣鄙夷地道:“上万好汉?就你们这样,百万人就跟百万头猪似的,别说砍头,打靶都嫌手累!”
记起刚才县衙前的地狱般场景,唐大打了个哆嗦。
就在此时,城外东门北门。成百上千的“好汉”正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四周是队列严整的灰衣。这些好汉的确是牵制了义勇,可代价就是如鱼饵一般被尽数吞吃。更北之处,金师爷和刘道长被绑得跟粽子似的,正向十多里外的平阳府城押去。
“金师爷,你太不仗义了,明知我是天地会的。也要连我一起坑。”
“刘道长勿怪,任务需要嘛……”
马车里,金师爷和刘道长松了绑。一脸轻松,还在唠叨着大水冲了龙王庙之类的话语。
“田置制说了,还需要借重二位聚拢平阳府乃至整个河东道的乱党。不过为安全计,需要再调一些日本刀手给你们护身,便是被识破了,也能从容脱身。刀手到前,还得委屈二位在府监里呆一阵子。之后再给点什么遮掩,让你们出来继续办事,今日之事就有劳了……”
车厢里还有个官员,一边说着一边向两人作揖。
出自军情部系统的金师爷嘿嘿笑道:“再过些日子。就算被识破了,怕他们也是不迭地投诚,哪还敢动我们。”
出自天地会系统的刘道长也道:“穆赫德把告身洒得满地都是,倒是把想浑水摸鱼的野心之辈全勾出来了。可这些人却没胆量出头串联,更没这个心思,就只顾着自己的好处。徒让我俩成了事。今日这番扫荡,至少清掉了平阳府七成乱党。”
金师爷再皱眉道:“乱党终究是明面上的,那些个正乖乖装良民,想摇身一变,在大英治下继续逍遥的家伙,可不好办了。”
官员嘿嘿笑道:“这些人就不劳二位上心了,自有人对付他们。”
曲平镇附近的一座村子里,正是一片鸡飞狗跳的乱象,一群红马甲将一帮身着丝绸,肤白体圆的男女从村中庄园赶出来,在庄园大门前排成一长列。
“冤枉啊兵爷,我们曲平方家跟满人,跟皇商绝没关联!平日就老老实实种地,哪祸害过人?”
一个员外模样,该是这庄园的主人嘶声求着饶。
“你们都在!你们说说,我对你们这些佃户是好是坏!?”
庄园外不少人畏畏缩缩旁观着,身上都褴褛不堪,听那员外叫唤,正是他的佃户,而员外的话,佃户们没半点反应。
“老胡,这家子还真没其他产业,只在种地,而且地也不多,就两三顷,该是会经营才攒出来的家业。”
红马甲里,一个文书模样的年轻人对老胡这么嘀咕着。
老虎捏着下巴道:“你啊,就是恻隐之心太多……”
再看住被押出来的男女中,那员外的两个女儿年少有姿色,老胡吞了口唾沫再道:“或者是色心冲昏了头。”
文书正色道:“老胡,我这是照章办事,这家只在备选上,要其他家凑不足数了,再拿他们开刀。”
老胡看那两个少女的目光显然有些变了:“怎么着办,终究还是咱们说了算嘛。”
文书耸肩:“你要认定了,那我也没话说,不过这一趟是怎么回事,我也会如实记下,在镖局里存档,日后有什么关联……”
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前景,老胡微微打了个寒噤,眼中也顿时清灵。再看看粉刷得雪白的庄园壁墙,他不甘心地道:“咱们……”
他伸掌一抓,“把这办了,也该是照章办事吧?”
文书笑着点头,眼中也有一丝贪婪:“刚才他们的护院反抗了,可以按战时条令行事……”
老虎嘿嘿笑着看向那员外:“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员外呆呆看住老胡,显然没明白过来。
庄园里嘈杂声不断,红马甲分好队伍,划好片区,利落无比地将一箱箱金银,一堆堆珠宝抬上马车。老胡更狞笑着走向那两位少女,尽管已被解了绑缚,可少女们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就青白着小脸,散着眼瞳,泪水直流,麻木且认命地等待着这个凶悍光头的处置。
都说南蛮比夷狄还要残暴,就算不论这个,这也是两国交兵,战时都是兵匪一家,红马甲还非兵非匪,更是恣意妄为,瞧他们抢东西,手脚其快无比,眼光也其毒无比,便是积年贼匪也比不上。
抢东西之外,抢人更是必有之义。员外都闭着眼,嘴里嘀咕着“乖儿,别反抗,别反抗,痛一下而已……”
老胡到了少女身前,一手勾起一人下颌,再是一笑,说出了让少女瞠目结舌的话:“小娘子,乖乖取下首饰,我们劫财不劫色。”
没多久,红马甲们带来的马车就满载了,庄园外还散落着华贵衣物什么的,可不在老胡这些“雅贼”的眼界里,老胡朝那些佃户招手道:“是你们的了,赶紧来拿!”
佃户们是没动静,文书却对正心痛如刀绞,却又庆幸活命的员外塞了一张纸:“这是你们的免罪执照,有了这执照,就没其他人再找麻烦了。”
文书再看看佃户,好心地多说了一句:“我们的人是不会找麻烦了,可不等于没其他人找麻烦。庄子里还留了些钱财,最好带着钱财,拿着执照,赶紧进城里避避……”
员外笼着妻妾儿女,惶然点头不已。
前方马车太沉,抽了几鞭子都动不起来,老胡的粗豪嗓音在庄园前响起:“你们!你你你!都过来帮忙!推到府城去,一人二两工钱!”
正如木偶般的佃户们呼的一下全涌上来了,没能在马车边挤到位置的,都转头看向庄园,看得员外心中发寒,暗道真得听文书的话。
曲平方家是幸运儿,就在老胡满载而归的时候,其他乡镇里,一队队红马甲正照着田英的布置搞三光。整个河东道,乡村里一片哭号。红马甲绑人劫财,毫不留情,只让人诧异的是,红马甲绝少干奸淫掳掠之事,连抢东西都彬彬有礼,而且理直气壮。
个别富贵人家靠着坞堡高墙,企图负隅顽抗,可红马甲不仅掏出手榴弹、老式神臂枪,甚至还有马车拖着的六斤飞天炮,三五十红马甲足以摧毁百人规模的护院,七八十红马甲出马,便是数百护院都如鸡犬一般,只有被屠戮的份。
所谓的“清除”近于字面意义,少数乖顺者,红马甲实在不好下手,只好绑回去丢给官府发落。而稍稍有抵抗的,便给了红马甲下狠手的理由。或白或红的墙边,或绿或黑的瓦下,乡绅土豪们双手背缚,面对着墙,跪在地上,身后是一排红马甲举枪瞄准,在头目的号令中,排枪喷吐硝烟,瞬间收割走一整排性命。
当清除对象消失后,主人之下的佃户、矿工、伙计们,先是惶然目送红马甲离去,接着再看向庄园,眼中渐渐升起光彩。
第九百三十六章 首鼠两端,船票重如山
随着红衣偏师带领灰衣、红马甲和黑衣进入泽州、潞安等府,河东道如火如荼的三光行动渐渐也扩及翼宁道,大批商贾士绅丢下产业,背井离乡,逃向他们心目中的道统堡垒:太原府。
太原府城,巡抚衙门里,官民济济一堂,正热议着这股逃难大潮。
“今日之事,穆宪早已洞烛,临到刀斧加身,无知愚民才如梦初醒,可悲、可叹!”
“还是我们这些牢记主子恩德的义人心志坚定,早早就景从穆宪,共襄救国大计……”
堂中官员占多数,可说话的这些官员却满口以民自居,显然只是得了官身的“义人”。这些人还分三类,一是跟内务府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皇商,甚至直接就是挂着内务府员外郎等官衔的包衣商人,一是以前那种捐纳出来的官商,剩下的是北伐后紧急报效所得的官身。
这些人洋洋自得,乃至幸灾乐祸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是整个山西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如果在山西开列TOP一百财富榜,这一堂人起码要占八十个。作为晋商核心成员,他们当然没傻到以为南蛮会宽待他们,在北伐风声刚起的时候,就纷纷变卖家产,聚到了太原府城。
而现在才向太原逃来的商贾士绅,基本都是地方级别的大户,政治嗅觉迟钝,还自觉能如以前改朝换代那般,只要恭迎新朝,过往与晋商,与满人的紧密关联就会洗白。却没想到,南蛮以清算满人和晋商历史老账的名义,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穆赫德矜持点头。面无笑容,乌鸦嘴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过能把这些人的心更收拢一层,也算是不幸之幸吧。
关键是下一步。必须要跨出这一步,才能让这些人真正坚定心志,去作他们嘴里自称的“义人”。
趁热打铁,穆赫德道:“如今大势泾渭分明,本宪看,也该将太原彻底清扫干净了。南蛮红衣前锋已至汾州,我等得破釜沉舟,决死一战!”
话音落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一人敢接这个话茬。
穆赫德说的是什么,大家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太原城中的南蛮人。
南北相通多年。南蛮在整个山西有诸多产业。众多南蛮人来往驻留。在太原更设有领事馆、山西华商会馆,太原天庙、英慈院、华学会馆等民间力量也在太原城扎了堆。领事馆在城西右所街,商馆在西米市,天庙英慈院和学馆在城外河神庙一带。南蛮北伐后。没来得及南退的南蛮人就集中在这三个地方,大约三四百人。
领事馆的南蛮官员属于使节性质,而其他南蛮人不是商人就是类似庙祝的祭祀,以及医生和教书先生,因此当太原知府派遣官差衙役封锁三处,确保米粮食水时。穆赫德不仅没说什么,还另派绿营兵守护,挡住激进义士对南蛮人的袭扰。那会他还忙着吸聚人心,贸然妄动,只会乱了自家阵脚。
可现在不一样了,南蛮已摆明车马。甚至在山西对官商大肆杀戮,外加抄家洗劫。穆赫德认为。该是把南蛮人一举拔除的时候了,如此就能进一步凝固人心,坚定反抗之志。
堂中沉默,穆赫德也并不意外,南蛮北伐檄文并未说明要如何处置满人以及与满人相关的官商势力,这正是高起在河南,穆赫德在山西能够操作人心的背景,他们就直接把南蛮国中激进派舆论拿来用了,由不得本地人不信。但檄文却明确强调了两桩罪行是南蛮绝不容赦,要罪加三等处置的,一是危害滞留在北方的南人,一是损毁英华在北方的产业和财产。
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愿意自绝后路。
穆赫德在山西要的就是官民齐心抗南蛮,在座这些晋商豪强必须跟他同进退。本地绿营兵早不可靠,就是拿来维持秩序的,而旗营的那些汉军绿旗兵,他也不敢贸然押着来过这条人心槛,在太原城的三千绿旗兵是他维持局面的唯一依凭。
逼着这些晋商豪强动手就是必然之选。这些人要么带有亲信家丁,要么身怀巨财,推着他们办了这事,也算是血淋淋的投名状,接下来再用他们抗阻红衣,也就放心多了。
扫视众人,将畏惧、忐忑和暗有盘算种种表情尽收眼底,穆赫德也不着恼,平静地道:“如今也该跟诸位交代朝廷的底策了……”
许久之后,穆赫德话音落下,堂上众人一脸恍然,穆赫德再补充道:“当然了,诸位也该清楚,这就像是大禹之舟,舟上位置有限,能得舟票的人,必得是我大清的铁杆栋梁!怎么能证明这一点,那就得看诸位是不是有足够的决心了。”
众人脸色变幻不定,有人问,光他们出力,那些逃难来的地方商绅就只看着么?穆赫德身边的幕僚赶紧宣布了一系列政策,例如在全城征发军资,编户充军等等,让这些人神情再缓了一层。
“咱们就听穆宪的,杀南蛮,护大清!”
众晋商豪强得了清晰的前路,再没了后顾之忧,又有中小商绅分担,顿时热烈鼓噪起来,一个个恨不能亲自上阵,手刃南蛮。
出了巡抚衙门,晋商豪强们三三俩俩结伴散去,相互之间低语不断。
“你出多少人?多少银子?”
“装装样子不就成了,你不会当真吧?”“谁愿出头干这烂事谁就去,穆赫德自己都不干,还推着咱们干,真是异想天开。”
“朝廷想的退路,那叫退路么?咱们又不是真正的蛮子,在关外野地喝风吃雪,还不如死了舒坦!”
大多数人都抱着这般默契,另有人说得直接:“就算南蛮要抄家灭族,咱们也不能自己伸着脖子,挤到最前面去凑刀子吧,檄文说得那么清楚了。当不成南蛮……大英的人,也别被大英的刀子变作鬼啊。”
还有心思灵活的更背着人商议道:“还是跟大英领事馆的人通个气吧,有这一桩功劳献上去,不定能挣条退路。”
“同去同去。别少了兄弟我一份。”
三月二十二日,太原城中本就凝重的气息再压下一层,无数乡勇团练涌到右所街和西米市,挥着刀枪,叫嚣如潮。
但也仅此而已,别看这些人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子挥得呼呼响,就没人靠近领事馆和商馆围墙三丈之内。偶尔有热血上头的人跨过这条无形界线。作势真要冲击,左右人潮顿时倒卷而回,将这些人清晰无比地凸显出来,似乎生怕跟这些人沾上关系。这也让这些“义士”瞬间清醒。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这些人领着东家银子。就是来这里鼓噪的,东家还刻意强调了,谁要真动手,非但死伤不顾。害了英人,径直逐出,后果自负。
声势闹得是大,领事馆和商馆的半点墙皮都没弄掉,就连守护领事馆和商馆的衙役和绿营兵,也没遵从穆赫德的命令退开。而是继续尽责地护着,穆赫德气得暴跳如雷。
衙役没动,肯定是太原知府搞的鬼,绿营兵也没动,那就是山西布政使,他的副手尹继善在插手。自己呕心沥血。推着山西官民一心,副手却在扯自己后腿。穆赫德不由悲从中来,招来尹继善问罪时,声泪皆下。
“我们都是满人,就该一心为朝廷,为太后办事,元长啊,你为何要护着南蛮?你扪心自问,是不是有暗投南蛮之心!?你难道不知道,你上杆子投过去,南蛮也要拿你开刀,南蛮就是要绝我满人一族啊!”
尹继善四十来岁,圆脸大耳,富态之外,还浸着一股浓浓书生气,他摇头道:“太原的南蛮人不是使节,就是民人,妄加屠戮,不仅有伤天和,也损我大清仁义。”
穆赫德锤着桌子咆哮道:“天和!?仁义!?南蛮正杀得我大清子民尸横赢野,河东道已是十室九空!短短不到十日,就有数万难民涌入太原,你还跟这样的夷狄禽兽讲什么天和仁义!”
尹继善摇头道:“大宪此言差矣,我耳目尚清,知得河东道情事。南蛮是在拔除与我满人相关的商贾豪强,并未损及一般民人。前两年我大清不也鼓噪民人毁过南蛮产业,杀伤南蛮民人么?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穆赫德瞠目结舌,哆嗦了好一阵才愤然道:“怪不得你尹继善在太后面前就没落得好脸!你是被汉人的仁义道德熏坏了脑子吧,还当自己是不是满人!?”
尹继善脸上升起深深的无奈,就因为他还当自己是满人,所以才尽心周旋,希望能护住南蛮民人。在他看来,大清大势已去,满人前途更是堪忧。要能存族,就不要再多作孽,放低身段,恭顺求活,在南蛮和圣道前争取到一线机会。
南蛮一国举的大义是天人之伦,绝族这等残暴之事是不好干的,瞧圣道皇帝一心推着国中民意来顶缸,就知道满人一族并不是毫无生机。再加上南蛮国中踞有人心底线发言权的儒贤清流势力颇盛,他们所倡的“仁恕向新”理念也给满人留有余地,他自认这个设想是很现实的。
当今慈淳太后的构想,在本质上与他所思不谋而合,只是太后不愿意丢开颜面,就此放弃,还认为靠自己的谋划,可以且战且退,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因此本该受重用的尹继善就被发落到山西,丢给强硬分子穆赫德作副手。这任命也还含着调和穆赫德手腕之意,避免在山西搞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满人还有理论上的后路,总得尽力保全。
“太原的南蛮人,必须全部清除!尹元长,尹继善,你还记得自己祖宗穆都巴延居于黑山白水间,就别再掣肘于我!否则……我可是能行军法的!”
两人职分有差,但都顶着钦差的招牌,只是穆赫德总理山西军政,有便宜行事之权。
见穆赫德发飙,尹继善也拍桌子吼道:“我是为太原十数万百姓着想!杀了太原的南人,你就不怕南蛮屠了太原一城!?你就不怕百万满人也受牵连,更要一并陪葬!?你自可绝你的后路,却无权绝满人一族的后路!穆赫德,你能挡住红衣大潮,便是杀绝山西地面上的南蛮人,我也任你自为,你能吗!?”
这话也把穆赫德塞得梗住,他当然不能。
转了好几圈,穆赫德眼中闪起寒光:“我不能,可还有人能!”
他咬牙蹦出三个字:“团结拳!”
尹继善脸色惨白,无力地道:“大宪,先不说团结拳顶不顶用,团结拳一入,山西人心还能在大宪你这边,在大清这边?”
团结拳在直隶已经遍地开花,拳民都是两年前在北京城闹出大动静的民间好汉。塘沽修约后,大清在官面上大力打压这股反英意志最坚定的势力,私底下却是暗自遮护,推着他们沉到地方去了。
这些好汉跑到地方,跟乡镇中习武的豪客游手水**融,又加上直隶纷纷杂杂的会党教门在反英运动中也脱了官府控制,三方凑在一起,短短两年,就演变为席卷整个北直隶的大潮。这股大潮由大大小小无数势力构成,几乎囊括了所有游手地痞,大小匪盗,以及有心乱世摸鱼的人物,名称纷杂,多带一个拳字,被总称为“团结拳”。
山西这边因为被晋商势力霸着,团结拳没怎么闹起来,原本双方也是势不两立的。团结拳号称反英扶清,可连带着却反所有富人,鼓噪起来时,那就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要引团结拳入山西,怕山西晋商豪强转瞬就得全投了南蛮,即便十中抽九抄家灭族,那都还有一成活命存财的机会,而团结拳么,从来都视富人跟南蛮一路货色,甚至南蛮还只是嘴上的敌人,富人却是手上的敌人。他们现在又打不着南蛮,富人撞上他们,那是十成十的没好下场。
穆赫德呆了半响,颓然落座,带着哭音拍桌子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如今到底该怎么办!?”
尹继善幽幽道:“天下大势不可逆,你我只能尽臣子本分。”
他再叹道:“也罢,大宪,我们各让一步,能作多少算多少吧……”
太原城西门外,靠近汾水边的河神庙,原本是一片荒寂之地,这几年接连立起太原英慈院,太原天庙,以及英华太原义学,渐渐聚为一座繁华小镇。
三月二十三日,这座小镇却是沉寂一片,人都在,全缩在屋子里,就透过窗缝,紧张地看着大队荷枪实弹的绿营兵丁围了英华产业。
“在下也是奉令行事……”
领头的绿营参将对义学山长机械地解释着,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太原义学是英华山西籍人士捐资建起的,收家境贫寒子弟,乃至孤儿入学。以三百千等传统教材教着读书认字,再教些算学帐目,让这些子弟未来能有份生计。与救死扶伤的英慈院以及助贫苦人生死事的天庙一样,在太原善名远扬。
之前大清官府还护着这里,现在却派兵丁来,听说是要将所有英人抓捕下狱,绕着医院、义学和天庙而居的都是受过大恩的民人,无胆跟官府抗衡,只能以沉默表达着他们的抗议。
“呸!别看现在蹦得欢,小心他日拉清单!”
英慈院里,被清出来的病员朝绿营兵暗自吐着唾沫,而义学这边,大队兵丁涌入,也让院子里朗朗读书声嘎然而止。
“看来这是夫子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
一间教室里,纶巾长衫的儒雅夫子深深叹道,下面端坐着的三四十个孩童沉默不语,眼中都噙着满满泪水。
第九百三十七章 后门大开,献功争赎罪
兵丁围了义学好些日子,夫子对这一日的到来早有预料,可这些七八岁到十三四岁的学生却压不住情绪,更压不住疑惑。
稚嫩的嗓音响起:“夫子又不是杀官兵的红衣,为什么要抓夫子!?”
夫子呵呵轻笑,一边整理自己衣冠一边道:“倒不是单独针对我,不过呢,在这大清国某些人眼里,夫子我这种人比红衣更可恨,红衣只是杀官兵,夫子我却是杀人心。夫子此去,一别无期了。”
已有学生哽咽出声,夫子这话他们有些印象,在这座小镇里,英华来的医生还没什么,天庙的祭祀和义学的先生,都是当地官老爷、秀才举人老爷们口诛笔伐的对象。之前是摄于南北局势,不敢明面上为难,现在红衣快来了,那些人要跑路了,跑路前当然要下毒手害了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为什么夫子会这么招人恨,夫子说得有些玄奥,有大一些且早慧的少年道:“夫子是说,他们觉得夫子在蛊惑我们,想让我们也投了英华,反这大清国?”
夫子缓缓摇头:“不,他们是恨夫子帮你们擦亮了眼睛,让你们能直视本心。”
看着这些孩童乃至少年,夫子深呼吸,平日一直压在心中的话语喷薄而出:“夫子今日要告诉你们,英华于你们,不是投不投之事,英华本就是你们的国家。红衣来时,是迎你们入国,而不是逼你们从什么大清转投。”
学生们愕然。夫子继续道:“你们总当夫子是他国之人,可夫子却从未当你们是外人,夫子为什么要教你们读书认字?因为你们是夫子的同胞。是的,我们都是华夏之人。英华是华夏历代延续而下的又一朝,是华夏大义下的正朔之国。”
他指向学生们的头顶:“大清的官老爷时时来这里讲什么《圣训》。开口闭口就是满汉一家,大清也是华夏,可你们摸摸自己的脑袋,那上面的辫子是华夏的东西么?”
这不必摸了,如古人跃然出画般的夫子就立在眼前,学生们对自己,对家人头顶上的东西早就引以为耻,能有机会就罩上帽子。
“英华红衣剃发。如赵人胡服骑射,那是武人之事,除此之外,我华夏数千年来,衣冠发式从未变过。百年前,满清入中原,让华夏亿民作满人发式。再讲满汉一家,一家确是一家了,满人是主,华夏为奴。这大清国,绝不是华夏之国。不是你们的国!”
“这道理本是不言自明的,可架不住满人和汉奸百年灌洗,北方人都将这清国当作自己的国,当我华夏之国北伐复土时,正有无数人受惑于此,要舍命保卫清国,他们为什么记不住,百年前的祖宗还在保卫大明,与清国不共戴天呢?”
夫子渐渐激动了:“英华国中都在说,山西一省皆满贼,都是二鞑子,不可救药。夫子我,还有众多仁人志士都不这么认为。山西的晋商,明时里通满人发家,清时依附满人吸血,这些人是要清算,要问罪的。可山西的老百姓却不能一并视之,百年前,山西百姓反清之势如火如荼,就如现在的红衣一般,压得清兵困守在太原孤城,连满清的大同总兵姜镶都迫于形势,一并反书书网清,你们的祖宗,无愧于华夏!”
“现在的山西百姓,就如你们一般,是被满人和汉奸遮蔽了耳目,是被从小到大的蛊惑之言乱了是非,只要擦亮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知得生来就该知的道理,你们一定会觉悟的!”
夫子两眼亮晶晶,话语更搅得学生们心神激荡:“当你们觉悟时,华夏就已重立在了山西,不必红衣来,这里就是换了天地,这里就是英华!”
沉默许久后,学生们涨红了脸,纷纷叫喊出声。
“我们不是满贼!不是二鞑子!”
“我爷爷的爷爷当年还是打鞑子的明军,我爷爷说过!”
更有激动的招呼着同窗们:“不能让那些二鞑子抓走夫子,我们要保护夫子!”
夫子沉声凛然地阻止着学生:“夫子从千里之外的福建来,就已存了舍身殉道之心!夫子的道,就是能让你们能知书达礼,能自力为人,再能正华夷之辩,岂能让你们为护夫子而伤损?你们好好活着,才能成就夫子的功业!你们别担心,夫子不在了,红衣不久将至,那时还有新的夫子来,继续教你们读书做人。”
目送夫子出了教室,学生们哽咽难抑。
年纪小的学生还好安抚,义学大门口,十四五岁的少年学生们群情激愤,正跟绿营兵丁推推攘攘,不让他们带走义学里的十多位夫子,而夫子们则竭力安抚着学生。
这些夫子多出身英华科举的师范科,以教书育人为毕生功业,更毅然置身敌境,就为践行南北一家皆华夏的信念。与国中其他人相比,虽还是一身酸气,可大难临头时,一腔热血竟也不输红衣。
被夫子的慷慨和学生的激愤震慑,带队参将越来越心虚,当山长再严正告诫,让他注意英华北伐檄文所列不容赦之罪行时,参将额头冒汗地道:“小人升任参将时,被逼入了汉军绿旗,听闻天朝不赦旗人,小人便是想立功,也怕……”
这意思山长清楚,如今满清中层以上军政官员再无一个汉人,之前便是汉人,都被动主动地入了汉军绿旗,当年光绪皇帝弘时所行的这项政策,因为肇始者吴襄还好端端身居高位,历乾隆、嘉庆和道光三帝,也成为满人笼络汉人精英的重要手段,更是“栋梁论”政策最关键的外在体现。
现在英华北伐,如何处置满人旗人的政策一直没出笼。就只有民间舆论四处横行,占主流的还是激进派的政策,要满清文武官员将功赎罪。毅然南投的心理门槛太高。
山长想拍胸脯,保这参将护人一功,却感自己人微言轻。无力在这种事上打保票,又读书人心性发作,觉得难以保证之事就不该随意允诺,顿觉内心煎熬不已,转而埋怨起皇帝和朝堂,乃至之前被解散的两院,为什么没能尽早出台处置满人令。
参将很是遗憾,正要招呼部下押人走。一人忽然从围观人群中挤出来,朗声道:“只要你护住这里,不涉之后的兵戈之事,我保你,保你部下中的旗人不但无罪,还能论功!”
这人作僧人打扮,可看头上的秃瓢全无青茬。显是刚剃的,而整个人气宇轩昂,更非日日所见的清人。
参将拱手道:“这位是……”
那和尚道:“本人乃大英通事馆驻清太原领事馆武事参赞,恒东骏!”
正主来了!
参将心中一声高叫,径直屈膝跪拜道:“请恒参赞教我!”
真能有将功赎罪的出路。鬼才跟着那穆赫德一条路走到黑呢!
参将跪在地上,一颗心却飘到了云上,总算能有出路了!别看眼下太原府乃至周边,官民一片众志成城抗南蛮的景象,可那不过是英华始终没出台满人处置令的原因。清算满人旗人的民间舆论,以及河东道拔除晋商豪强之事,都推着军政官员和绅商豪强不得不抱住大清这根朽木,继续随波逐流,现在有大英官员出面担保,参将自觉已是无比幸运。
听得恒东骏一番交代,不立旗号不站队,就只以阳奉阴违之策,护住这一片英华产业,保护英华民人安全,参将不迭应道:“但听参赞吩咐!”
恒东骏向山长、夫子以及一旁也被押来的天庙众人拱手道:“我们领事馆的职责就是守护国人,恒某来得太慢,让诸位受惊了。”
众人欣慰异常,同时长拜,烈火见真金,大英官府是为谁办事,大英一国是谁的国,今日真有了切身体会。领事馆本就被围了,他们都没指望过国中官员伸手,没想到这恒参赞不惜冒险,扮成和尚出了城。
恒东骏回到城中左所街领事馆附近时,已是层层绿旗兵围困,本还要找人间接联络馆中同僚,绿旗兵里有军官见了他的光头,举手喊道:“是恒参赞么?王领事正在馆中相候,嘱小人等招呼一声……”
嘿,听这意思,领事连绿旗兵也招抚了?可这后门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恒东骏进了馆中,向太原领事王资说起自己的担忧,王资道:“鞑清山西布政使尹继善跟我搭上了线……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借赦免太原旗人眷属之名,献上一大功,为满人一族埋点人情线。”
恒东骏皱眉道:“这不是跟陈相和谢知事对山西的谋划冲突了么,山西就是要从重从厉地梳洗一遍,更不能给晋商旗人明开口子……”
南北事务总署在山西的策略有一项是行于整个北方的,那就是不公开招降纳叛,更任由满清朝堂和官府鼓噪英华民间的激进反满政策,这也是皇帝所颁的不具文谕旨。
英华北伐,真要来一嗓子降者无罪,有功大用,别说骑墙派汉奸,就连满人,怕都要降六七成。然后呢?麻烦就全烂在锅里了,重组北方格局的目标就多了无数阻力,把满人赶出去的打算也要落空。
先吃下北方,再搞事后清算也不是不行,可这些人再弄出什么乱子难以保证,而国中舆论也会有异议,别说现在英华一国得讲信誉,古时历代王朝也都得守起码的颜面……
英华军、政、工商乃至民心等各方面都稳稳压着满清,北伐多点阻力不怕,就如治恶疮一般,把脓毒尽量挤出来,痛是痛,可这种开刀引流策略,比温养散毒,待其自愈的策略见效更快,遗患也少得多。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政策僵化,一点口子都不留。之前恒东骏为照应国人而许了那绿营参将的前程,这就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现在王资要给尹继善开如此宽一条口子,严治山西的策略岂不是要就此落空?
王资解释道:“尹继善也明白我们的用心。答应会尽量把人带走的。”
恒东骏苦笑道:“终究会有不少人看出端倪,顺竿子往上爬的。”
王资摊手:“这也没办法,郑巡抚传来消息。说国中各界都开始北上了,咱们总不能被民人牵着鼻子走。”
恒东骏还想说什么,就有人来通报说。某某暗中求见,自称是太原知府的亲信幕僚,两人相对无语。
先是太原知府通过亲信来献城防情报和兵力部署图,还愿说服不少团练乡勇起事。
接着是旗营几个领兵官的心腹家人来暗中投效,相约起事。
再来的一个更让人无语,是穆赫德身边的行军师爷,可这家伙不是代表穆赫德而来的,是为他家族而来。这个山西山西粮商出身的师爷献上了穆赫德的一整套行军部署方案,还拍胸脯说穆赫德有任何决策,他都会第一时间传到领事馆来。
之后来的人更多了,这知县那通判,甚至翼宁兵备道都亲身上门,跪地请降,还有络绎不绝的晋商豪强。一个个都争着保证自己能护住某府某县的英华民人以及工商资产。
这当然是尹继善走漏的风声,两人被这阵仗搞得有些慌了手脚,召集领事馆所有人集体会商,终于拟定了妥协之策。立功可以赎罪,但依旧得付出代价。便是极大功劳。也绝不给英华前程,而只是保他们人身安全。此外小功保小财,大功保大财,总之得割肉清产,不可能再过旧清时代的好日子。
本以为这般苛刻的条件可以吓退不少人,却没想,绝大部分人都满脸喜色地应承下来,这一日,左所街领事馆后门热闹非凡。出来的人大多都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领事馆签发的“功票”,相互欣慰告喜,这可是他们的船票,跟穆赫德给他们空口许诺的禹舟之票比起来,英华的船票虽然代价不菲,却是货真价实能过变世门槛,在新世重新作人的保证。
当然,相对山西一省官员以及晋商豪强来说,能得这个门路,而且还能拿出功劳砝码的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被瞒在鼓里,包括穆赫德。
三月二十八日,晚了许久的红衣前锋终于抵达太原城下,穆赫德振臂一呼,就等着十数万军民同心抗敌的壮丽一幕出现,却没想到,南面迎泽门、承恩门大开……
“尹继善,你竟敢资敌!”
再见绿营兵、绿旗兵没什么动静,就安插着自己心腹亲信的一千旗营还在掌握中,全城更是慌乱中有沉静,那些沉静之人像是早有所料,穆赫德心念骤转,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除非是副手尹继善在欺瞒他,否则太原局势不可能失控至此,他还毫无知觉。
“穆宪,来的只是红衣哨骑,还有时间,赶紧领着还自认是大清子民的人走吧。”
尹继善自认这是忠于满人之举,毫不在意穆赫德的狂怒。
“今日我就在这里与大清共存亡!先拿你这满奸祭旗!”
穆赫德发了狂,拔刀直砍尹继善,却被尹继善的侍卫挡住,穆赫德的侍卫再上来助拳,乱斗一气后,尹继善急急退去,穆赫德则急奔巡抚衙门,广招太原四周的民团乡勇,准备破城一战。
“杀了这么一个人,算多大功劳?”
“不清楚,可总是有功劳的。”
“听说有功也没赏,还得蚀财……”
“真要去关外吹风么?这般大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蚀财免灾嘛。”
穆赫德正调度兵马时,却没注意亲信师爷跟侍从正暗自嘀咕着。
急急而就一大堆文书告身,转身招呼师爷,却见师爷眼中寒芒闪起,微微点头,身边两个心腹侍从骤然拔刀,一左一右,刀锋直透腰眼。
穆赫德双目呲裂,濒死时还没想明白,南蛮分明没招降纳叛,封官许愿,为何自己还成了叛徒邀功的砝码……
三月三十日,顾世宁踏上太原城迎泽门的城门楼,俯瞰显得很是寂寥的太原城,再对踊跃请战的部下道:“这帮文官已经够让人烦了,你们再要堵住那些朝直隶逃去的鞑子和二鞑子,抓了他们,不是更让人烦?”
他郁闷地道:“山西已经不是咱们红衣的舞台了,剩下的戏是文官和民人来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三十八章 直隶风云,又见团结拳
太原城刚下,在国史馆坐了多年冷板凳,如今起复为山西巡抚的郑燮就风风火火来了,听顾世宁抱怨说红衣在努力消灭和驱赶鞑子,文官却在努力把鞑子变成自己人,郑燮自要为文官辩护:“论人头的话,文官这边砍的怕比红衣多得多吧……”
顾世宁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又青又白。
文官杀人比武人多,这是英华北伐的普遍现象,在山西尤为突出。顾世宁的北伐第三军就没打过几场硬仗,在文官的配合下,红衣到处,不,甚至只是赤影摇曳,地方就望风而降。而预定清除的晋商豪强,早已自觉地拖家带口逃向直隶,去拿满清给他们开出的船票了。
就在河东道和冀宁道,文官靠着红马甲和黑衣推行三光政策,大半个月内就杀了三五万人之多,除了多如牛毛的盗匪外,两道府县下还没跑掉的晋商豪强以及关联甚密的清官苛吏几乎被一拔而空。
顾世宁姿态猛然一转:“郑抚,河东冀宁两道杀得人头滚滚,鞑子二鞑子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全聚到了雁平道,自古以来,那都是贼患难安之处,是不是行文陈相,让我们红衣协助剿匪?”
义勇守城护路不提,两个整编红衣师不能就在山西野游啊,顾世宁这是在拉业务呢。
郑燮当然不愿轻易借重红衣,山西一省是川陕两湖四省协济,整整四省资源可供调动,别说红马甲,黑衣就有数万可用,一次用不到这么多,都还排了班次轮换,后面还有好几班等着,这还要红衣帮手,他这个巡抚也太无能了。
郑燮的拒绝很委婉:“第二军不是要侧击直隶,直捣北京城么?”
顾世宁幽幽一叹:“我也想啊,可谢帅发来军令,暂缓东进,先安晋北一线,监视察哈尔蒙古。”
郑燮皱眉,察哈尔蒙古能有什么威胁?这支蒙古既不属于蒙古八旗,又不是内属蒙古,更不是漠北蒙古,被满人另编了个察哈尔蒙古八旗,由在京蒙古都统管治,早被分而治之,聚不成合力。
英华征服漠北蒙古后,连内属蒙古诸部都在跟英华暗通款曲,就只有蒙古八旗以及科尔沁等内属蒙古诸部跟满人纠葛太深,继续抱团取暖,可察哈尔蒙古却不在此列。作为林丹汗的后裔,大势和大义压下来,他们不可能尽心为满人效死。
都知谢定北谨慎,但不至于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顾世宁道:“监视察哈尔蒙古只是一个原因,直隶形势有变,塘沽方向,第五军举步维艰。陛下颁谕,要大军缓攻直隶,所以……我们第三军得在山西多待一段时间了。”
英华北伐大军编为六路,分为七个军,分别是大运河方向的南路军主力,辖第一军,陕西湖北方向的西路军,辖进军河南的第二军,进军山西的第三军。漠北方向的北路军辖第四军,自塘沽登陆的东路军辖第五军。
山东方向的第六军由皇帝直接节制,辽东方向则划为另一个战区,由韩再兴任辽东大都督,第七军只是红衣编制,大都督府下还另辖韩国仆从军若干。
张应和冯一定所率的第五军战力不弱于第三军,包括伏波军两营和两个红衣师,满清西山、丰台和通州三大营战力羸弱,就算可堪一战的西山大营倾巢而出,也不可能抵挡这两万精锐。
听到第五军受阻,郑燮脸上的惊讶毫无掩饰,与顾世宁之前接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一般无二,怎么可能!?
顾世宁苦笑道:“团结拳……”
穆赫德在山西大搞“人民”战争,后世满人评判说,该人限于官僚阶级立场,不相信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不敢最大限度地动员起人民群众,因此山西的人民战争跟北直隶的人民战争相比,那简直是弱得爆浆。
当英华在河南、山西乃至山东高歌猛进时,自塘沽登陆的大英帝国主义军队已被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之下,这才是正牌的人民战争。流氓游手、贼匪强盗之类的革命阶级带领贫下中农,在会党领袖和教门神棍的正确领导下,在满清朝廷关于“保大清就是保天下,保大清就是保华夏”的伟大理论指引下,向穷凶极恶的大英帝国主义强盗发起了一**可歌可泣的攻击。
塘沽,东路军都督,第五军都统制张应立在哨楼上,举着望远镜遥望西北方向,脸上满是忧色。西北的天津城黑烟滚滚,那不是红衣攻城所致,而是名为团结拳的拳民在焚城。
“陛下已谕令暂缓进军,眼下局势非战之罪,都督不必介怀。”
见张应放下望远镜,深深长叹,部下如此劝解着。
张应先点头又摇头:“我倒不是担心功罪之事,而是担心这团结拳会乱北伐大局,这不是我们武人能解的困局啊。”
就在同时,天津城东南官道上,数千红衣蓝衣分列左右,正呈战斗队形撤退。四周枪炮声不断,虽凌乱无比,却铺天盖地,这支队伍如置身湍急涡流中,粗粗看去,形势岌岌可危。而队伍中间还夹杂着大量民人,既有英华人,也有清人装扮的老弱妇孺,更让人揪心。
“这帮拳匪根本就是非人的恶兽,真恨不得一股脑杀个干净!”
东路军副都督,第五军副统制冯一定紧握双拳,双目赤红。
他统领的这支部队正陷入数万“团结拳”的包围中,看起来危险,实际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从天津城撤出来到现在,队伍不过伤了十来人,可那些热血上头,妄图冲击阻击阵线的拳民已丢下了数百具尸体,现在这数万拳民只敢聚在半里一里之外,使劲地放着鸟枪土炮,仿佛靠着这热闹劲就能把英华军队惊跑。
从塘沽到北京城的路线,冯一定已经率军走过两次,这一次物事依旧,人却不同了。这些从直隶乡间聚来的拳民凶残愚昧,围攻塘沽不得,转向天津城,见非清人衣冠的人就杀,见不认识的东西就砸,发展到后来,干脆见屋子就烧。
天津城受塘沽港南北融汇的影响,城中英华商货盛行,大多数民人还都换了英华民人装束,除了英华所建的天庙、医院和学堂外,当地也群起仿效,建了不少医院学堂。
当第五军自海上而来时,北直隶的团结拳也高呼着保清灭英的口号,一股股聚到天津府,天津城顿时成了人间地狱。张应和冯一定的第五军不仅没能迅速北进,反而成了救火队,不停地分出师营,先是救护英华民人,接着救护无辜清人。而塘沽也已成一座庞大的难民营,至少聚了十来万被团结拳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平民。
在这种形势下,继续北进也不是不行,团结拳在军事上对第五军没有致命威胁,麻烦的就是后勤保障。而团结拳的成员大多数都是被裹挟来的贫苦农人,要下狠手一股脑剿杀了,跟着第五军来的国中民人,尤其是报界人士就有话题鼓噪了。
因此在此刻,尽管冯一定一声令下,就能将这些拳民杀得血流成河,他也只能压住这股炽热之念,就护住最后一批从天津城救出来的民人回塘沽。如此时张应在塘沽的感慨一样,这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北伐行营紧急叫停第五军进军,乃至让山西第三军也暂时不进北直隶,就是认识到这一点,英华北伐复土不是征服异族,必须采取军事之外的手段解决团结拳。
“大捷!大捷!南蛮被咱们打跑啦!”
见红衣蓝衣渐渐退入塘沽外架着火炮,拉着铁丝网的壕沟防线后,拳民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大捷?当年我在北京城里,可是攻破了总领馆、天庙和英慈院的!南蛮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
一处山岗上,保定府“保清定江山拳”,简称保清拳的大师兄何智一身劲装,黑布裹头,鬼头大刀在背,煞是英武雄壮,而他的豪迈之语更让部下们心驰神摇。
“咱们保清拳有大师兄坐镇,前途无量啊!”
“团结拳十八瓢把子没有大师兄,真是太不公平了!”
部下们纷纷攘攘赞颂着何智,何智却很清醒,肚子有些饿了……见官道旁有座村庄,何智挥手道:“南蛮这一路过去,定也染了沿路的人,我们绝不能放过一个遭毒害的人!直隶的天,就得是清清朗朗,大清的天!走,驱邪去!”
一声令下,数百服色纷杂,挥着单刀扛着锄头提着梭镖的拳民浩浩荡荡杀奔村庄。
“用蛮子钱?该死!”
“这是南蛮的自来火,二蛮子!”
“还狡辩?你们家窗户贴的是什么?不是纸,是南蛮的玻璃!说你们是二蛮子还敢喊冤!?”
拳民涌入村子,个个眼中喷火,果然!如大师兄所说,这里也满是南蛮的妖魔之物,用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也再不是人,成了二蛮子,二蛮子就是小妖魔,杀!
村子里哭嚎声一片,村人本是老实巴交的农人,种地之外,靠着邻近这几年新修的官道,运货住人,都脱了贫,但从不认为自己跟南蛮有什么瓜葛。官府来收“灭蛮银”时,还家家户户踊跃认捐,邻近村人都逃去了塘沽,他们还自觉置身事外。却没想团结拳一来,指着一丁点东西,就给他们扣上了二蛮子的大帽子,而且举手就杀,毫不迟疑。
一对年轻夫妇凄声求饶,拳民倒还真没在这对农人夫妇身上找出点什么东西,何智在一边瞅着那农妇倒是有点身段,随口道:“那女人,你身上的衣服是南蛮布缝的吧!”
部下们附和道:“定是南蛮的,扯下来仔细瞧瞧!”
农妇捏着衣领哆嗦道:“是我自己织的布,自己裁的衣!”
何智怒声道:“那你的线、你的针也是自己造的?那也是南蛮的!”
部下们鼓噪着又要来拉扯农妇,农夫是个直愣人,护住妻子道:“照这么说,直隶就没人不是二蛮子!”
何智一滞,勃然大怒:“我们团结拳做事也是讲道理的,是不是二蛮子,自有分辨的法子!你们不服,就给你们烧柱香,烟不上身,就是冤枉了你们!”
烧香显邪魔,这是团结拳没办法靠外物辨认“二蛮子”、“三蛮子”乃至“十蛮子”时用的办法,农夫不信这个,愤声道:“反正你说谁是,谁就得是吧?”
何智就觉这倔强农夫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刺他,大怒转为狂怒,如受伤的野兽,目露凶光,咽喉呼噜作响,反手摘下大刀,猛劈而下,刀锋劈入农夫肩膀,直沉入胸腔,溅起一蓬热血,染了农妇半身。
“我是大师兄!我杀过南蛮!我说的不顶数,你这蝈蝈说的才顶数?”
何智一脚踢开农夫的尸体,再高声道:“我们团结拳是保大清,顶撞我们,就是反大清!反大清的,就是南蛮!杀你不冤!”
血淋淋的大刀指向正在惨呼的农妇,何智厉声道:“剥!剥了这女蛮子的蛮皮!”
撕裂心肺的叫声持续了许久,最后渐渐降为低低呻吟,何智一脚踩在上下窍都被异物贯入,遍体鳞伤的妇人身上,将一面小小玻璃手镜使劲砸向妇人脑袋:“这是什么?就没冤枉你!”
小村子的喧嚣声浪正到最高处,官道左右,拳民们的歌声也汇成激情的海洋。
“团结拳,保江山,只因蛮子闹中原。不下雨地发干,都是邪魔遮住天,女无节义男不贤,蛮子不是人所添……”
“如不信,仔细观,蛮子毛长没有辫。神也怒,仙也烦,一同下山把拳传,焚黄表,生香烟,请来各洞众神仙。”
“不用兵只用拳,要废蛮子不为难。烧蛮布,熔蛮钱,海中去翻火轮船,南蛮子,全杀尽,大清一统定江山!”
第九百三十九章 紫禁梦断,太后算后路
紫禁城,明代时皇帝都是在外朝办公,例如左右顺门,而到满清,国事已挪到内廷,乾清宫本是内廷大殿,在清时反而成为政务中心。乾清宫左侧的养心殿被雍正用作办公地前,也就是明时大太监魏忠贤处理宫中事务的办公室。明时国事在外,清时国事就是皇帝的私事了。
现在慈淳太后主政,这趋势更为明显,本该在乾清宫办理国政,可太后一嫌跑着累,二嫌遮帘子拖着小道光装样麻烦,于是就在坤宁宫的暖阁里开国务会议,长久下来,总理军机们也都习惯了,本是皇后寝宫的坤宁宫也就堂而皇之成了大清的政务中枢。
四月春光透过玻璃映下,已近五旬的太后在这暖光之下竟也显出了三分年轻时的光华,不知是用了南蛮什么牌子的磨皮粉,在座的宗亲王公和总理军机们正襟危坐,肚子里却这么念叨着。
当然,更可能是紫禁城里该搬的东西都已经上路,现在是一身轻松,随时都能行动了。听宫中小道消息说,连映华殿里那座大坛子都一并装车北行,这紫禁城里,该是再没东西值得太后留念。
“三里屯那边,得盯着那些拳民,不能让他们的嚼子太松,闹出首尾来,粮米果蔬也都断不得,你记好了。”
茹喜吩咐着阿里衮,阿里衮不迭点头。团结拳也进了北京,但也只是丢在三里屯那边给南蛮总领馆蹬鼻子上脸用的,绝无真端了总领馆的打算。后路,眼下大清要的就是后路,尽管南北撕破了脸,可还得存一层里子在。
茹喜再悠悠道:“这天下是怎么丢的?就是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盛世圣治的读书人给撮弄坏的!尹继善本是满人,骨子里却比汉人还迂,他也是被那个孔老二害的!”
太原失陷的塘报就在书案上,尹继善正带着数万陕西旗人和包衣自娘子关一线逃入直隶。塘报下还压着一大叠失地奏报,继洛阳失陷后,开封府也在二十二日失陷,高起被儿子高澄带着退到大名府,高起忧愤交加,重病不起,除了乱成一团的彰德府,整个河南都已被英华北伐第二军的战旗卷裹。
山东的形势稍好些,但圣道皇帝驾前的北伐第一军攻占泰安府,自海上而来,由蓝衣所编的第六军已分头攻占登莱胶三州,还忠于朝廷的军政官员纷纷密折弹劾山东大帅刘统勋疏怠慢事,山东全境丢掉怕也只是十天半月的事。
唯一值得欣喜的是塘沽形势,靠着团结拳,竟然将威胁最大的一股南蛮阻在了塘沽,即便山西、河南和山东形势不妙,可大清还是得了足够时间。
因此茹喜斥责尹继善的语气也没那么严厉了,此人虽迂腐,却还是拐着弯地送了一份人情出去,就这点来说,未尝不是以后用来跟南蛮打交道的合适人选。
可丢掉山西河南毕竟让人心中发怵,塘沽红衣更近在咫尺,若闷头闷脑径直打过来,进北京城不过是两三天的事,不是放团结拳进城闹闹,让大家看到北直隶的“大好形势”,怕半城人都跑光了。
吴襄抖着花白胡子拍马屁转移话题道:“太后庙算高远,大势竟如太后所料,分毫不差……”
茹喜摇头自嘲道:“分毫是不差,就是差了尺丈,哀家这以地换时,官民一心之策,还是吃不住南蛮的蛮力啊。”
话虽如此说,她脸上却是飘着浓浓的自得之色。到今日,南蛮北伐已过一月,虽跟预计有差,没争取到半年时间,可看眼下形势,南蛮大军还未进入直隶,也算是小见成效了。现在老本已经有了保障,多撑一日,就多捞一日。
茹喜抵挡南蛮北伐的策略就是“以地换时,官民一心”,总的原则是节节抵抗,以空间换取时间,具体实施方针则是在山西、河南和山东一线,以强硬派满臣利用当地资源,争一城一地,正面相抗。而在“群众基础好”的直隶,则鼓噪起团结拳糜烂全境。
外线是考验军事,内线考验政治。一个月下来,外线在军事上确实挡不住南蛮,可内线政治这一面,还真给南蛮丢了个难解的包袱。
衍璜有些心急,直入正题道:“今日太后召奴才等,是不是议北迁之事?”
这话一出,满人是急切,汉臣是忐忑,都不顾失仪,直直看住了茹喜。
茹喜深深一个长叹,直到吊足了众人胃口,才道:“圣道终于发了《讨满令》……”
李莲英领着太监们登场,给每人发了一叠文书,众人一看,都哎哟一声,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一股便秘三月今日酣畅的快感席卷全身。
文书有两份,一份是《百年清算大谏》,这是三月底英华紧急重组出来的东西国院通过的谏议案,正是南北都在引颈相候的满人处置原则。这份厚厚文案几乎等于这几年英华民间反满思潮,以及反思华夏陆沉原因的总结。满人是不关心这些,直直翻到后面,汉臣们却是逐字逐句地嚼着。
两院这份文案只提了个大方针,那就是“中庸”,该清算的一个都不漏,一分轻重都不变,但也要怀仁恕之心,总的目标是澄清人心,以史为鉴,时时警惕自省,以利南北合一,共进新世,而不是只求报复。
这就是圣道皇帝要的英华民意,端正平和不偏激,既立下了大义,又大有操作空间。根据这项谏议案,他在微山湖的龙舟上发布了《讨满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真正的北伐檄文。之前的檄文只谈北伐复土,没谈怎么处置满人和清国,现在则有了清晰的表述。
“驱逐鞑虏,光复华夏”……这是《讨满令》的开篇语,坤宁宫暖阁里,满汉臣子见到这一句,都呼地吐出口长气。
太后所料还真是不差!圣道皇帝绝无容满人入国之心,也无绝满人一族之意,如太后所说,圣道皇帝好洁,他对满人的处置办法就是“眼不见为净”,赶走了事。
“清国之满人,有倾覆神州,奴役华夏之罪,清国之汉臣,有忘本附从,为奸为恶之罪,此二罪不容赦免……”
这是具体定调,《讨满令》里列了桩桩细则,让人心惊肉跳,最惊悚的一桩是将满清官员一网打尽,满汉同等对待(反正现在都是旗人),一并问罪,献城请降之类的事由也只能稍免其罪。除了一视同仁的尽没家产、十年苦役外,还要设大案法司,一一细查其人其行,按照英华法令审罪。
亘古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檄文,公开声言要穷治敌方所有官吏军将,以往改朝换代,都是封官许愿,厚恩笼络,圣道倒好,平白推得敌方心志坚定。
可放在如今这形势下,圣道不仅这么喊了,还将檄文大肆散发,四月三日颁布,十日就到了京城,恨不得大清一国上下无人不知。用意就再明显不过:你们还不乖乖滚蛋,被抓着了别怪我手下无情,众人似乎都能听到圣道就在他们耳边怒喝:“勿谓言之不预也!”
一双双满含解脱之色的眼睛看向茹喜,就等着她发布北迁令,而茹喜本人也是一副慵懒释然的气色。
这副担子总算是卸下了!现在可以专心经营满人老家,关外之地……茹喜正要开口,宗亲里辈份最高的恪亲王允禄忧虑地道:“伪帝已遣军攻辽东,还有伪韩附从,关外也非安生之地啊。”
茹喜恨声道:“圣道是真存了把我满人赶到极北苦寒之地的歹心!”
接着她缓了脸色:“可等我百万满人回了关外老家,众志成城,就不是现在一溃千里的局面了。就算圣道有心穷追猛打,那时南蛮一国也该正为北方焦头烂额,绝对会拖着他的后腿,只要我们虚与周旋,明末之时的局面不难争的。”
这几年来,茹喜虽有蛊惑乱民搞出塘沽修约的烂事,但总的说来,大清没她凝着,还真扛不下去。现在还能护着大清徐徐而退,便是允禄这等早年压根看不起她的老资格宗亲,也不得不道一声服,听得这解释,允禄点头道是。
茹喜再道:“康熙爷时,就有静待南蛮自溃之策,雍正爷时,也曾有过这般念想,只是南蛮起势太猛,这北方,连带中原,都是南蛮自定的大义之地,绝不愿丢,所以我们才不得不退。等我们回到关外,就该继续守这一策,便是多大的屈辱,只要能存一国,存一族,我们都该咬牙受下,昔日勾践能卧薪尝胆,今日我满人就不能忍得苦寒!”
众人一惊,张廷玉等汉臣更是掩不住惊色,看太后这脸色,竟不像是说来提振大家心气的虚话,而是真心的!她还真想着能卷土重来?
扫视神色各异的臣子,茹喜冷笑道:“当哀家是在说笑话?别忘了,我满人是靠十三副甲起兵的!我们是从关外打进中原的!今日退出去,他日就真没再进中原的机会!?”
她话语沉冷,心志显是无比坚定:“哀家知圣道在立什么功业,可他能一帆风顺么?他能活到功成之日么?哀家定下北迁之策时,就立下一志……”
她目中闪起的精光让众人都不敢直视,就只听那仿佛从幽冥之地发出的冷声在耳边回荡:“哀家一定要比他活得长久!哀家一定要在他死之日,送去一束花,然后……看是哀家教出来的皇帝有为,还是他的接班人有为。听说他的太子小小年纪,就为私情乱国事,哼!等他咽气时,还不知是怎样一个昏君,乱了他苦心耕耘出来的华丽江山!”
冤孽啊……不少人都在心中长叹,可细细品这话,却又觉得,这份心志未尝不是凝住满人继续朝前走的脊梁,不经意间,对这茹喜又多了一分敬畏。
允禄更被茹喜这份坚定心志给感动了,他本是康熙的十六子,对乱了大清江山,害死他皇阿玛的李肆最为痛恨,他也六十多了,活着时还真报不了这仇,可他的后人能在李肆后人身上报得大仇,想想也是令人热血沸腾。
他咬牙决然道:“太后,说走边走吧!咱们走时,再烧了这紫禁城,就给那李肆留一片残垣断壁!”
众人同时抽了口凉气,接着满人拧眉沉思着可能性,而汉臣们却忐忑不安,想说话又不敢。
茹喜看看有些坐立不安的张廷玉,缓缓摇头道:“不,这紫禁城……得好好留给圣道……”
目光透过玻璃窗,茹喜看住坤宁宫南面的交泰殿,更南是乾清宫,再是乾清门。出了乾清门,就是广阔恢弘的紫禁城外朝,巍峨的太和殿下,太和门后,九曲拱桥蜿蜒,这令人凛然生畏的紫禁城啊,曾经也让她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逾矩。而当她垂帘主政,端坐皇帝身后时,透过珠帘,自大殿看出去,也觉整个天下都匍伏在她绣花鞋下,由她驰骋快意。
“这紫禁城,这北京城,就是不祥之地……”
茹喜悠悠说着,众人再是一惊。
吴襄赶紧附和道:“永乐帝迁都北京城,不过三十年,就有了土木堡之变,遭难的可是明英宗啊。”
嘿,那英对这英,听起来是好兆头,允禄一下就被说服了:“没错!有这紫禁城在,南蛮必然要迁都北京城,否则怎么压住紫禁城这股龙气呢!而等他大英朝待在了北京城,嘿嘿……”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太后神机妙算,虽心知这是再牵强不过的附会,可如今大清去国,总得多找些寄托。
茹喜却摇头道:“这紫禁城,对谁都是不祥之地,我大清在这里还未待住百年呢。”
众人愣住,茹喜叹道:“哀家就觉得,这紫禁城,总是散着沉沉的腐气,像是有一条腐龙深藏地底。有时做梦,更见整个北京城都被这腐气罩住,伸手不见五指,嗅者五脏糜烂,却还好端端活着,就如行尸走肉……”
语调拉起,她再道:“哀家说不出更深的道理,就觉这腐气是汉人自己千百年积下的,我大清其实是被这紫禁城害的,所以呢,这紫禁城就得好好留住,留给圣道!留给他的大英朝!”
张廷玉等人是不敢言语,满人们却是齐声叫好,纷纷议着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圣道该是怎样一副昏聩面目,南蛮又是怎样的国无宁日。
气氛再转昂扬,茹喜正要宣布大清朝廷正式北迁,李莲英又捏着一份文报急急进见。
“太后、太后,辽东……”
茹喜心中一沉,升到咽喉的一口气压下,接过文报一看,脸色瞬间煞白,那口气沉在胸腔,上下不得,噎得她两眼翻白,身子竟一下软倒在塌上。
众人惊得一片忙乱,有的招呼太医,有的招呼太监,李莲英急急去顺茹喜胸口,那文报也轻飘飘落地。
在众人的注视中,文报上几行字清晰入目,“燕国公反,称帝宁古塔,兴兵西进,盛京势急……”
第九百四十章 辽东惊变,北方斗人
“圣上万岁——!”
“大英万岁——!”
“华夏万岁——!”
山东兖州府城,皇帝北伐行宫前,如潮呼声直冲云霄,来自山东曹州、沂州、济宁州和兖州的数千民人代表得慕天颜,为翻身入英华而欢欣鼓舞。
顶盔着甲,一身金黄、肃黑和火红相间大戎服的李肆向民众挥手道别,再引起一波万岁呼喝之潮。退入行宫后,李肆一路走一路卸甲,不断有禁卫引导各色人等上前,就在三言两语之间处置完一件事务。
国家已非草创之时,李肆御驾亲征,就是带着最高国务决策机构出行。虽然内政有政事堂打理,法务有大理寺审度,李克载还以太子之身留在东京“见政”,可一**事以及北伐军务,还有南北事务依旧得靠他定夺,整日忙得脚不旋踵。
“是孔先生啊,曲阜朕会去的,不过去之前你得跟北孔交代明白,不不,不是压着北孔与你并宗,那是你们的家事。朕可以拜孔子,早年在湖南石鼓书院不也拜过?可现在不一样了,你跟他们说,朕现在只拜天位之下的孔子。上天之下,诸圣相平,朕认孔圣,但不认其为独圣。他们不认这个,朕也不认他们。”
“另外呢,他们既讲雷霆雨露皆是恩,英华是君民相约之国,朕对他们没什么处置,国中对他们的口诛笔伐就得当是雷霆雨露,该怎么受着,让他们自己掂量。”
这是孔尚任的孙子,英华国中仁学学宗,“南孔”孔兴聿觐见,说的就是李肆拜祭曲阜孔庙之事。英华复兖州,兵不刃血,曲阜孔氏出力颇多,这北孔不仅眼力精,识时务,还揣着保自己这块道统牌坊的用心,想在皇帝拜祭孔庙之事上作文章,而李肆的回应很直接,孔庙不变成天庙,他就不去。而英华国中清算满清之害,曲阜孔氏也别想置身事外。
之后是北伐第一军都统制孟松江的军报,说山东刘统勋稳坐济南府,没见着聚兵备战,也无请降之意,不知用意为何。他本想以少部兵力进逼济南府,主力继续北上,刘统勋这动静却颇为诡异,有些拿捏不准,请示是否调整部署。
李肆随口指示道:“天下大变,总有人心志崩溃,魂魄难定,告诉孟松江,刘统勋魔怔了,别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接着总帅部参谋急急送来一份封着红条的牛皮纸卷宗,封口处标着“辽东”,拆开一看,正大步流星的李肆停住,皱眉冷哼道:“这年羹尧,真会找机会……”
再转头吩咐:“速召文武大臣,御前急议!”
不多时,行宫会堂中,陈万策、范晋等文武要员分列左右,低声议论,一位十七八岁,面目俊秀的红衣尉官领着禁卫自侧门急步而出,正是三皇子李克冲,本在黄埔陆军学院就学,此次北伐,他被点为随身侍卫。
禁卫们轰隆踏步立正,李克冲一声长喝:“陛下——驾到——!”
换了军常服的李肆急急而来,不等众人拱手长拜,招手示意众人落座。
“九天前,满清燕国公,吉林将军年羹尧在宁古塔登基称帝,国号为燕,改宁古塔为兴龙府,发檄讨满,大军前锋已出柳条边墙的英额门!”
李肆却未落座,而是负手踱步,语气沉凝地道出辽东之事,群臣顿时一片愤然。
“年匹夫!竟敢趁火打劫!”
“选的真是好时候啊!”
“二月时不是还在尼布楚跟罗刹人打得欢么?到现在不足两月,一连串事都办了下来,怕是拼得快尿血了吧?”
或恼怒或鄙夷,但包括范晋和陈万策等人在内,没谁把年羹尧此举太当回事。听听年羹尧的国号:“燕”,看上去似乎是取自满清封爵,可实际却道明了他这股势力的“大义”,那就是割据一地,绝无与英华逐鹿之心。
年羹尧不可能就靠着海参崴、宁古塔、黑龙江城这一条苦寒地带立业,他的目标是抄了满清的盛京老家,加上盛京,他的大燕也勉强算有一国气象了。
“韩再兴动作该加快点,赶紧直捣盛京!辽东乃我华夏故地,怎能容年贼篡夺!”
“陛下该严谕年贼,要他谨守柳条边墙,但有逾界,就自海参崴挥军而上,清了他的基业!”
“不可!关外之地我英华素无经营,根基太浅,就该容年贼与满鞑互斗,待决出胜负,我英华再视势而定,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当下就议开了,可李肆话还没说完。
“年羹尧三子年斌统领朝鲜军六万过鸭绿江,已陷镇江堡……”
这下众人终于倒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年羹尧魄力真够大,居然把朝鲜一国也翻腾起来,绑在了自己帝王之业的战车上。
形势复杂了,辽东已成涡流,各方势力都卷了进来。
这其实还是英华给的机会,韩国志愿军倾巢而出,自海路北上辽东,这就让朝鲜没了后顾之忧。不知道年羹尧是怎么裹挟朝鲜主政李光佐的,或是许了什么割土让利的愿,多年绵战锻炼出来的朝鲜军也北上“伐满”了。
年羹尧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无胆跟英华掰手腕,但他这称帝本就是李肆早许他的,趁着英华北伐,主力在中原的机会,来一招火中取栗。辽东方向只有韩再兴一军,还得从海路绕入辽东,而他合兵十多万,自东、南两面急进,很有把握赶在第七军之前夺下盛京。
至于之后的事,年羹尧也许认为,英华吃下中原和北方,暂时该心满意足,至少能有斡旋调和的空间。反正地盘先吃下嘴,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绝不能让年贼得逞!”
“韩再兴是不是打绵战打成了习惯,已不知真正的仗该怎么打!?”
“急调精锐往援,韩再兴只有两师红衣,仆从韩军不堪重用!”
众人急切地嚷着,盛京可是北伐大锅里的烂肉,怎能让年羹尧这条恶狗偷嘴?
“臣以为,年羹尧先取盛京也许不是坏事……”
陈万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众人一怔,正要说话,却见李肆呵呵轻笑:“吴三桂么?”
众人这才恍然,没错!英华北伐,正将满人赶出关内,年羹尧又在屁股后面来了这么一记,年羹尧与满清,不正是个活脱脱的吴三桂么?
皇帝不愿,国家不便沾染绝族之事,可年羹尧没这顾忌。吴三桂是怎么收拾永历的,年羹尧必定会有样学样。就算他对满人这股势力还有利用之心,可偷嘴盛京这事,他必须向英华作出交代,他这般聪明的人物,定会揣摩到皇帝的心思,盛京怕就是满人一族的黄泉归乡。
范晋也道:“韩再兴想掌控辽东大势,怕也有心无力。红衣精锐是有,都在路上,从西域调回的四个百字头师才到兰州,唯一能调的是塘沽第五军,可第五军能调么?”
说到塘沽和第五军,北直隶正如火如荼的团结拳之乱又挤入众人脑海,李肆沉沉点头,统一了大家的认识。
“年羹尧……鼠辈尔!且容他在辽东跟满人厮斗,韩再兴先安宁海、复州和海城一线,目标是进取辽阳!再看年羹尧和满人斗成什么样子,相机而动!”
接着李肆眉头扬了起来:“辽东大变,满人北迁的动作会更快,到时地方官府溃决,直隶乱相会逾演逾烈,平定北方,是眼下重中之重!”
他看向陈万策:“对初,北方之乱,军事还是其次,政治才为先。朕给你半个月时间,大军暂停半月,南北事务总署这几年在北方有什么成绩,就看今日了。”
陈万策郑重长拜:“谨受命!”
他朗声道:“北方之乱,乱在人心,平定此乱,也要靠人心,而臣能借重的不止是我英华人心,还有北方知华夏大义的人心。”
接着他降下声调:“只是……诸策并出,北方血火怕是烈上加烈,甚至是亲族相杀,师友相伐。陛下曾许山西十万人头,臣问陛下,可容直隶落多少人头?”
众人窒然,李肆心中也是一荡,虽说北伐前已作好尸山血海的心理准备,在山西也以苛厉之策清洗一省,可现在陈万策明言,满清已在直隶发动愚昧之民,糜烂北方,要平此乱,英华除了动员国中各方力量外,也得发动北方开眼之民,以暴抗暴,这一场自相残杀有多血腥,他这个皇帝必须作好心理准备,尤其是准备承受国中舆论,乃至史书评述。
深吸一口气,李肆沉声道:“势已至此,安能转身而退?不是朕能容多少人头,而是老天爷要收多少才满意。我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也是踩着人头过来的!如今华夏要南北合一,要共入今世,又怎能免这一场血肉涤荡?”
他环视群臣,言辞恳切:“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有取死之道。我等君臣军民,但求循天道,竭仁义,无愧于心!人事之外,皆属天意,朕不愿担,也不敢担,尔等也是如此。国中仁义之士但有鼓噪,让他们来北方,让他们以身出力,而不是空谈道德!”
陈万策并群臣再拜道:“陛下仁心,上天可鉴!”
君臣再定志,北伐之势,军事看似阻滞,人心之潮却超越军事,向北方汹涌扑去。
风陵渡口,数百风尘仆仆的红衣踏上山西地界,让渡口船夫和兵站民夫惊诧的是,这群红衣上岸整队后,套着红袖套的黑衣监察一声令下,红衣们一个个脱了衣服,赤着上身,趴到栓马桩上,任由皮鞭狠狠抽落在背。
各种调门的惨叫声依次响起,让周围的人一头雾水,正在过路的英华民人里,有报纸快笔职业性地揪住监察打探,监察就答了一句:“他们违了军令……”
快笔采访时,还有民人怜心大起,纷纷送药裹伤,随口问询着,直到一面营旗上了岸,真相才水落石出,那面裹着厚厚沙尘的营旗上,三个字份外醒目:“新会营”。
新会营本随着岳钟琪的南路军打到了喀什噶尔,北伐消息传来时,全营官兵又是血书请愿,又是集体呈情,希望能第一时间调回内地参与北伐。
总帅部与西域大都护府之间的文牍往来需要时间,行军调度也自有章程,他们的请愿被搁置了半月之久,依旧没有着落。新会营官兵一闭眼,一咬牙,从岳钟琪那讨来了回轮台休整的手续,一面走,一面四下托关系钻空子,凑到了吴崖身前呈情,终于获准编入山西第三军。
只是消息传来,没等到正式的行军文书下到营中,新会营就自作主张从轮台赶向内地,半个月风餐露宿,居然一口气从轮台跑到了风陵渡。也就是说,他们这一营上千人马,脱离了指挥系统,整整失踪了半个月之久。
这可是英华红衣成军后绝少出的大事故,其意义甚至不下于银顶寺之败,远在浩罕的吴崖气得磨牙,据说当时就下令将整营除籍,军官和士官全部枪毙,原本的上司岳钟琪也惶恐不已,连夜写好认罪书。
还是在西安坐镇的刘兴纯拦了一手,说军心不是歪了,而且新会营情况特殊。正是用兵之际,违反军纪之事,先每人抽十军鞭记着,等北伐之后再算总帐。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新会营在风陵渡向山西行军监察报到,然后每人领受十军鞭。
“南面的人,实诚得傻啊……”
渡口的当地船夫一边嘀咕着一边戳自己脑门,呵呵发笑的同时,心中又揣着一丝异样的热感,这些傻乎乎的兵爷到底是为了什么,上杆子地去送死呢?真如他们所说,求的是把他们这些人从大清治下救出来?如今他们这些人也入了南面的什么大英,如果大英的兵爷都是这样的,当这大英的老百姓,该有多幸福啊。
“何苦呢?现在大家都记不得百年前新会人作了什么,只记得红衣里的新会营骁勇善战……”
北上的民人什么都有,商人、医生、教书先生、民夫,对新会营官兵冒着这么大忌讳,就为参与北伐而份外不解。
“所有人都忘了,新会人也不能忘。新会还存着一段老城墙,日日还有人在城墙上读四书,新会女儿香的歌谣还刻在城外的石碑上……”
新会营的官兵们虽背上血肉模糊,脸上也是重重倦色,可眼瞳却是澄清无比。
“父辈从小就对我们说,新会人什么时候能踏上北方的土地,能进北京城,能把大清的黄龙旗踩在脚下,什么时候才算是洗脱了先辈的耻辱。到那时,会在石碑上刻下我们的功绩,让后人永远记得新会人曾经的耻,记得新会人已经雪耻。”
民人们静静地听着,连报纸的快笔都忘了记录,就沉浸在这股让人心灵震颤的气息中。
沉默许久,一个年轻读书人开口道:“红衣哥,不止是你们要雪耻……”
他指住自己胸膛,再看向众人:“我们跟你们没有什么分别,百年前,祖辈失了天下,现在,我们都要雪耻。”
再一个民夫憨憨道:“这也不只是你们红衣哥和秀才的事,还有咱们在出力!”
读书人爽朗地笑道:“不止你们,还有他们……”
他又指向渡口的船夫,虽一身是汗,却依旧卖力地摇桨划撸,来回穿梭地载运着人货。
新会营的官兵们笑了,民人们也笑了,看向北方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期待,那不仅是红衣的战场,武人的战场,更是人心的战场。
第九百四十一章 山西归政 武工队下乡
四月已过一半,李宏德很着急,他已经在静乐县城待了十来天。不仅为不办事吃闲饭急,还为这时节急,眼下已是春耕最后时日,静乐县若还安定不下来,就是一整年的麻烦,他是农人,对这事格外上心。除此之外,另一桩急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可太原府光复不久,诸项工作还未展开,相应人手未完全到位。大量恐怖传言从河东道传来,让府下州县人心惶惶,民人抗拒新朝之心很重。没有周全卫护,英华静乐县官府也不敢让他们这些还乡客下到乡间冒险。
还好,先是大批黑衣调入静乐县,接着红马甲也来了,见着负责自己这一乡的镖队头目,李宏德惊喜交加:“老胡!怎么又是你?”
老胡咧嘴一笑:“念着李乡官你呗……”
李宏德直愣地问:“不是在河东道当猎手么,生意不好做?”
老胡有些尴尬,掩饰如此明显,连李宏德都觉出了不对:“南边差不多料理干净了,就来太原继续保李乡官这趟镖嘛。”
不愿接触李宏德的目光,老胡一边招呼部下安顿,一边心道:“再不走,老子就走不脱了。”
之前平阳府城外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四月初五,城外荒林,成千上万人围观着一批批人被黑衣押到挖好的深坑前。
第一批是三光政策的清除对象,旗人包衣,地方酷吏,负隅顽抗的乡绅豪强等等,上百人被历数罪状,明正典刑。排枪轰鸣,惊飞一林鸟雀。
第二批就是什么救**、卫清会之流,也即唐大唐二一类人,唐二很幸运。被划为受裹挟的民人,发配给红马甲协助工作,唐大与两千多人被判本道三年劳役,干修路架桥等社会工程。而贼匪里的大头目以及犯有人命案子的穷凶极恶之辈,则被集体处决。这一批人有四百人之多,一串串牵到坑前,一串串枪决,围观的本地民人被震慑得低呼不断。个个脸色煞白。
第三批也是贼匪,不过来历就很古怪了,如果说救**之流是看不清大势,还想抱着满清大腿混水摸鱼的贼匪。这些人就是看清了大势。转而想抱着英华大腿混水摸鱼的贼匪。
这些人找来红布剪出马甲,草草涂抹些字样,就冒充红马甲四处行凶作恶,其中也夹杂着大量清算旧日仇怨的暴力行为。让本已渐渐稳定下来的社会秩序再度沸腾起来,普通民人对英华的印象极度转坏。
河东道置制使田英的对策也很直接,强调令出官府,禁绝私法。一面督着地方加强收缴火器,清查户籍等管理措施,一方面严厉打击冒牌红马甲。这一日。在荒林里伏诛的冒牌红马甲也超过二百人,当地人心也为之一稳。
这三批人都跟老胡无关,甚至不少冒牌红马甲还是他的镖队抓获的,可第四批枪决的人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如此大规模地征调镖师乃至地方警差入山西,扰民乃至害民之事终究难以禁绝,第四批人有二十多正牌子红马甲和几个黑衣。他们犯的事形形色色,总结起来都是不尊军令。谋财害命。
三光政策给了红马甲极大权力,即便有监察使衙门、置制使衙门和县官府核对三光政策的执行对象,审查执行过程,还有事后追责的程序,还是挡不住某些人的炽热欲念。
就如老胡镖队的文书所言,那些事想干也没人拦你,可想别人替你遮掩,就难于登天。红马甲、黑衣以及入山西的官员,一举一动不仅有同伴相互盯着,有上级和监察盯着,跟着来的大批国人也都虎视眈眈,犯事的人绝少能逃过法网,罪行轻的被清退回原籍立案审判,罪行重的就按军法处置了。
老胡在处置曲平方家时曾经闪过邪念,但也只是邪念而已,之后本跟那方家没什么瓜葛了。没想到冒牌红马甲兴起时,那方员外还以为自己要被穷治到死,慌不择路地再找到老胡求其庇护。老胡都没想明白,为何到最后,方员外的大女儿,也就是他亲手抢劫过的姑娘会上了他的床,跟他滚了一夜床单。
监察着手整肃红马甲时,老胡吓得魂飞魄散,他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挟势**……天可怜见,方大姑娘瞅着自己的眼瞳秋水满满,跟自己分明是情投意合嘛。
镖队文书小霍搂着方二姑娘说,娶了人家就好,老胡郁闷得喷出一口老血,你小子是光棍倒无所谓,老胡我可是妻儿齐全呢,妾?就算方大姑娘愿意,家中的母老虎会愿意?
方大姑娘倒是有良心,在监察前为他遮护着,可一日呆在平阳,就得一日面对方大姑娘的逼宫,老胡左思右想,只能以公务在身,不能久留的原因,从镖局那再讨来了卫护静乐县还乡客的任务,带着镖队仓皇北逃。
“可方二姑娘跟来了啊……”
老胡不愿细说,小霍跟李宏德一阵耳语,就把老胡的底泄了,李宏德还为老胡担心起来。他不得不深究此事,他发急的第三桩事,跟老胡可是一个性质。
乡下人就出不得远门,一出门就变坏了……
李宏德在静乐县城闲待了十多天,伙食免费,住宿免费,衣服都有发的,揣着的薪饷就没处花。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有胆子跟着同僚跑到青楼去了,还舍尽银子,赎了伺候自己的那位清倌。
三光政策之下,山西士绅豪强杀的杀,跑的跑,遗下了诸多产业,侍奉他们的丫鬟侍女们就是其中之一,不少都因身无长技,不得不自卖入妓寮,李宏德遇上的清倌就是一个。李宏德老实忠厚,觉得姑娘遭遇可怜,而自己夺了人家的处子之身,怎么也得搭把手,毅然舍财赎了这姑娘。
可他也是有妻儿之人。还是个穷苦人,娶妾什么的绝不敢想,就只求这姓潘的姑娘能得自由身。潘姑娘好不容易攀上一张长期饭票,岂愿就此放手。非要随他进退,哪怕回陕西都无惧,这几日正努力作他的工作,让他痛并快乐着。
李宏德是花钱招来麻烦,而老胡却是人家自己贴上去的,仔细看看老胡,还别说,老胡这光头。这胡渣,这犀利的眼神,这不羁的邪笑,倒还真有几分招蜂惹蝶的本钱。
“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纠缠这些儿女情长事!李乡官。咱们办正事吧,多少老百姓正翘首以盼,就等着你这李青天去解救他们!”
老胡义正言辞地叱喝道,再颇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也让李宏德心中大定,没错,公务在身,拖过一阵,麻烦也许就烟消云散了。
四月十七日,老胡镖队护着李宏德等还乡客结成了武装工作队。下到静乐县乡村,开始了艰巨的清乡工作。
英华在山西实行军管,官府暂时只到县。乡之下事务在维持旧世秩序的基础上,逐步向今世靠近,作铺垫工作的就是这些还乡客。他们负责稳定县下乡村秩序,拉起新的自治秩序。并为县里进行田亩人口清点造册作好人心准备。
在本是夹山都的夹山乡,李宏德找到了他的族人。靠着父亲和祖父的名头,他获得了族人的初步信任,可当他开口要族人帮着招呼乡中百姓时,如官老爷所说那般,麻烦来了。
“小七,你是说,要我们当里排,再去找甲首户,把钱粮收起来么?这事谁敢办啊?县里的大老爷跑了,可都里的小老爷还在啊,往常钱粮赋税都是他们办,我们插手,嫌活得命长啊……”
“报田产丁口这事是要得罪死人的,你是把咱们往火盆里推!”
“把丁壮召集起来,帮他们寻生计?听说你们朝廷在南面杀得血流成河,村里的丁壮之前不是在大清朝廷的团练乡勇名册上,就是入了这个军那个会,要保大清反大英的,他们要听着,会以为是在给他们寻死路吧?”
英华在太原乃至山西更北处的民心就是这样,太原陷城,穆赫德身亡,尹继善带着满人和包衣们逃入直隶后,原本烽烟四起的贼匪团伙也消散大半,红衣的悍勇,红马甲和黑衣的心狠手辣,的确震慑得民人身心瑟瑟。可现在河东道以北,满清地方官府也基本解体,民人对英华顾忌重重,抵触颇深,严重阻碍了英华掌控地方。
李宏德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就照着官老爷的训示,将前景一一道来。
登记田亩丁口,就免一年皇粮和身丁米钱,第二第三年还轮流免皇粮和丁口钱。
登记在籍,就有多家低息民贷公司可以选择,青苗钱有了着落,不必受乡间大小老爷的盘剥。
这一乡都安稳下来了,在官府那落了底,官府就会开始办很多事,建蒙学、医院、修路,商人也会一**来作买卖,只要勤快肯干,日子很快就能好过起来。
真觉得这里过不下去日子,还有太多地方可以去,西域、南洋甚至东洲,都提供了优惠贷款,帮着去异乡安家置业。去就送几十甚至一百亩田地,能挣多大富贵就看自己的本事。
“我在陕西就是个穷种田的,有本事的去了南洋,去了西域,早就发达了,就我最没用!可我还是积了三十亩田,起了两进屋子,能供儿子上县学得秀才。不是瞅着来山西能拉一把家里人,能挣些银子,我才不走这一趟!”
族人依旧怀疑,这也可以理解,这等好事怎可能落到他们身上?李宏德气愤不已,他觉得自己这一趟已经亏了,不仅亏了银子,还亏了人心,现在还遇着这般顽冥不灵的族人,如果剖心自证能不死,他多半已经拿刀子捅胸膛了。
“招呼乡亲们说说这些事倒是能办到,可有多少人信,这就难说了,终究不是官老爷说话……”
族人倒是被李宏德的气度给镇住,开始有些相信了,但李宏德想通过他们,把一乡人都组织起来,这想法似乎太天真了。
不等李宏德说话。老胡呲目低喝道:“怎么不是官老爷!?李乡官就是我们的头!他说的话就是大英朝的律法!李乡官上面就是新来的大英知县老爷!”
族人被吓了一哆嗦,再重新打量李宏德,目光已完全不同了。
“老胡啊,我这乡官。就是个牙人,可不能当真啊。”
趁着族人商议的功夫,李宏德扯着老胡抱怨,他哪有这么大担当。
路上老胡也知了李宏德在这里的烂事,两人关系已很铁了,见李宏德颇是惶恐,老胡恨铁不成钢地道:“老李,这般机会你就不使劲抓着!?你在这夹山乡能立起权威。帮着官府收了这一乡,官府还舍得放你回去继续种地?”
他指向那群正低声嘀咕的族人,不屑地道:“别当这里是陕西,这是山西!这些人满脑子还是以前那一套。格外怕官。你就顺着他们的性子办不好?知县不是给你们发了蓝袍子和乌纱帽么。你们这还乡客就是官啊!”
当然是官,英华的官多着呢,蒙学的夫子都有从九品官身,李宏德是习惯了英华国中县官不如现管的情形。不觉得官老爷说话多顶事,更不觉得自己这种替官府临时办差的人也是官。老胡这一提醒,他骤然醒悟。
“有人捣蛋,还有我们在,怕啥!?你是官老爷,我们就是差老爷。”
老胡再点明了他们这武工队的性质。李宏德心中更热了三分。可炽热之余,纠结也同时上头:“这么一来,那事是越发交代不清了。”
老胡也是一怔,方大姑娘的颜容又涌上心头,也不由自主地一声长叹。
族人商量完了,李宏德的小叔爷又代表大家过来交代。称呼变了,态度也恭谨了。可脸上还浮着忧色:“小七爷,我们是想帮衬着您啊,可夹山都里,好几家大户都把持着田地银钱,瞧着朝廷这些法子,是从那些大户手里夺食,咱们站出来为朝廷说话,就得跟那些大户斗,咱们怕啊。”
这也是英华掌控山西的另一层障碍,尽管晋商豪强和满人包衣都不在了,可这里的基础还是旧世的。山西土地相当集中,自耕农偏少,大多数都是半自耕农乃至佃农。英华要越过乡间地主直接掌控基层,就是以国家机器直接粉碎旧世社会底层结构,而在英华国中,这种变革是以经济、思想和行政改制等一系列举措,在十多二十年里逐步完成的。
老胡再豪壮地道:“怕!?那些大户才该怕!”李宏德脑子也灵醒了:“我们大英朝官府都要下到乡里,日后乡里不仅有官,还有代民人说话的乡院。总之有本事有胆子出来担事的,都有前程。谁先站出来,谁就是以后在乡里说话算数的人。我终究是外乡人,在这里留不住的……我就是奔着拉家里人一把才来的,这个……”
虽懂得封官许愿,话还是说不利索,族人代表是他的三叔爷,却品全了这话的意思,花白胡子一下撅起老高,混浊的眼瞳里也透出光彩。
就这么着,李宏德的族亲,就是几家李姓半自耕农乃至全佃农的人家集合起来,以李宏德为核心,在这夹山乡红红火火开干了。
最先自姻亲密友下手,再找他们的姻亲密友,发动起来后,再在乡村一家家登门解说,不多时,工作已作遍全乡各村。
四月二十二日,“夹山都第一次父老乡亲全民大会”就在乡里的赶集场子里办起来。大家对李家许下的承诺都还半信半疑,要聚在一起,亲耳听到英华官老爷的告谕。
当日来了上千妇孺老弱,丁壮还是不敢全到,就来了二三百,但这已代表了全乡二三十个村子上万人。
知县说其他乡也在搞大会,连他在内,全县所有正式官员都要下乡,没办法来夹山乡。知县认为,李宏德能不靠官府,这么短时间就把工作推进到了这一步,能力肯定是够的,其他还乡客就差得多了,必须要正式官员手把手护着。所以呢,李宏德,就你自己宣讲吧,你行的,官府相信你!
相信我?我该相信谁?
李宏德吓得差点尿了裤裆,这么大阵仗,他何曾经历过?即便老胡百般鼓励,他都如屎壳郎一般,执倔地抱着那股畏惧,坚决不肯出面主持。
老胡气得不行,他虽将李宏德比作官老爷,自己是差老爷,可实际他们镖队跟李宏德是合作性质,李宏德搞不定夹山乡,镖队也要扣考评。
他怒道:“总不成我上台吧……”
看看山大王气度十足的老胡,李宏德心说,你上去了,这夹山乡怕是再不信大英朝廷了。
“李乡官你就镇台子,我来讲具体的条令法文吧。”
镖队里的小霍挺身而出,李宏德强自振作,终于接受了这方案。
这一日,穿着绣有鹌鹑的蓝袍官服,头戴招风双翅乌纱的李宏德上了台子,面对一千多民人,真如一只憨头鹌鹑般,憋了半分钟,才涨红着脸,挤出一声高呼:“乡亲们——!”
这一嗓子如鲤鱼跃龙门,推着李宏德一颗心稳了下来,开始背起知县之前的训词,等他宣讲完毕下台时,乌纱翅膀左右摇曳,还真有一丝官气上身了。
接着是红马甲小霍上台宣读各项政令,大会一边开着,一边还有民人涌入,到政令宣读完毕时,集子的晒谷场里已挤了不下两千人。除妇孺老弱外,还有不少丁壮,甚至能见套着直筒大褂的读书人,那几个书生用网巾兜住刚剪了辫子的脑袋,双手笼在袖子里,就冷冷地看,冷冷地听。
场中秩序井然,民人都很安静,从表面上看,蓝衣官老爷,红马甲,还有从县里调来助阵的一队黑衣,就这么个草台班子,竟然也有了官府之威,收了夹山一乡民人的心。
就在鞭炮鸣响,“大英山西太原府静乐县夹山乡公所”的牌匾挂上集子里最大一座屋子时,异变骤生。
“这个官府是要拆了人家,分了田地,让大家都没得饭吃!”
“去西域和海外就有百亩田地?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就是要哄着你们上船,然后拐到矿山里去做奴工!”
“免什么皇粮,现在说得好听,等大家田亩丁口都交代上去了,官老爷嘴一张,什么杂派都下来了,绝不能信他们的!”
本是无比安静的人群里,有人振臂呼喊着,正是那几个读书人,他们就来自乡中大户人家。
读书人一鼓噪,其他民人心中的疑惑也被引燃,纷纷鼓噪起来,杂物如雨点砸向红马甲、黑衣,李宏德一身碧蓝官服,更是众矢之的,片刻间就挂了一身烂菜叶。
“别!千万不可!”
老胡被半截砖头砸中,头破血流,怒火高炽,正想拔枪,李宏德却一把扯住,语气坚决地喊着。
大户反击了,可这反击不是用刀枪直接来,他们也无胆硬来,而是鼓噪起民人。李宏德所受培训里严厉强调过,他们这些还乡客绝不能动武,也无权动武。
李宏德无权,老胡头脑清醒后,也是不敢,平阳府城外的景象还在他脑子里晃着呢。
可眼下怎么办呢?退倒简单,可李宏德的族人就算是被坑了。这夹山乡也算是前功尽弃,对官府来说只是小挫,可对李宏德和老胡这个镖队来说,却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李宏德不愿放弃,鼓足了心气,带着本乡族人以及交好乡亲,努力维持着秩序,同时还在竭力解说,跟那几个读书人的言论针锋相对,逐条辩驳。可包括小霍在内,这支草台班子的嘴皮功夫显然不如那几个读书人,局势就此相持不下。
第九百四十二章 上下皆动,同盟会崛起
第九百四十二章上下皆动,同盟会崛起正闹得喧嚣时,集子外行来一大队人马,李宏德老胡以为是那些大户弄来的援兵,鼓噪一方以为是新朝官府派来弹压的,两边都狐疑不定,叫骂声顿止,半空飞扬的杂物也没了踪影。
待这队人马进了集子,车是驽马驴骡拖着的,人有男有女,有商贾有读书人,竟不知来路,两边都是一头雾水。
“哟……还丢菜叶呢,静乐的风俗真是古怪,呃……大伙把旗号亮起来啊!”
领头之人见着凌乱现场,先也是一头雾水,再见场中人分作两堆,红马甲和黑衣正拦作人墙,马上反应过来,一声招呼,各色旗招举了起来。
“四川印业联合会助晋书香行”……“陕西布行南北共暖会”……“湖北五谷社山西兴农路”……“湖南百货总会善业团”……“湖广乐善堂援晋团”……“英华女子助业会山西分会”……红黄蓝绿,煞是热闹,便是不识字的农人,见着这如林的旗招和旗下男女的和善笑容,也知对方没有敌意。
李宏德迎上那领头人问:“你们这是……”
领头人一口晋北腔:“县太爷不是说这静乐县里,就夹山乡先定了下来,大家就先来这行善业了。”
他再压低声音道:“是出了什么篓子?咱们呆这合适么?”
这人估计是英华在太原的商代出身,看出这里的人心还没搞定。李宏德跟老胡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他们的援兵,至于后一问,两人连声不迭道:“合适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四**车拖进了场子,车门一掀,这些人就吆喝开了。
“送书了!大人小孩都能拿!”
“派衣裳!粗布衣裳。男女都有,货仓里直接拉出来的,十成新!”
“麦种、粟种、苞米和红薯种,正是春耕时。留两三分田地试试新种,不要钱,还教怎么种,登记了田亩土籍就有啊!”
“老弱孤寡病残的都可以领善券啦,凭券在县城善堂取粮米药物,等善堂建起来了,还有机会养病哦。不要钱的,在官府落了户籍就好。”
一辆车就是一个阵地,吆喝声四起,让民人们一个个全听傻了。他们看这一车车的东西,还以为是商队下到夹山乡,可没想到,竟然全都不要钱!
书纸质地虽不怎么好,可所印字画的清晰程度却是民人们生平未见过的。新崭崭,还散发着油墨香味。衣服都是粗布制的,但剪裁精细。针工也异常密实,叠印清晰,还真是十成新。至于其他车子上的粮种,那更是十足十的硬通货。
玲琅满目的珐琅锅碗瓢盆、水晶镜子、蜂窝煤炉,这更让民人心潮澎湃,两眼放光。这些个“南货”他们在县城也见过,可都不是他们能问津得起的,现在竟然白送!?
“平白送东西,定有阴谋!”
“定是藏着邪气,用了就害人!”
人群中还有些阴恻恻的言语。可当一辆车子发下若干精巧玩具,什么铁滚环、漆竹马、玻璃珠,还派发糖诒和帆布缝的书包时,小孩子顿时沸腾了,围着车子跳个不停,分到一件更欢喜地高声叫嚷。
小孩子一闹。什么怀疑什么顾虑全都丢开了,民人们顿时分头涌到不同的车子前,千百年来,民人都难自主命运,未来太飘渺,只能紧抓着眼前。让他们之前怀疑李宏德,怀疑新朝的就是这般心理,而现在心思猛转,什么阴谋什么毒都顾不得,就只为分得一些东西,也是出于这般心理。
“排队排队,先老弱后青壮,就算不识字,也该知些做人的道理!”
见形势大好,李宏德赶紧顺竿子往上爬,招呼着老胡带红马甲和黑衣去维持秩序。
后面那几个读书人脸色灰败,这股人心大潮他们还怎么扭?他们这些出自大户的,倒也不是想跟新朝官府为敌,纯粹是瞅着李宏德拉扯贫苦农人来重新打理这一乡而不满,想弄出点动静,凸显出他们的重要性。待官府看到他们在乡间的力量,再来借重他们,那时他们自会恭顺了。
可这番心思,在这十多辆大车前轰然垮塌,之前压制李宏德老胡等人的娴熟嘴功,在车上无数善物前,也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阴谋?你们这些满脑子奴气的人哪明白大英子民的心境?这不是官府压下来的差事,是咱们念着南北一家,都是同胞,来这里行善积德的。”
“邪气?是不是还要练团结拳啊?现在直隶团结拳可闹得欢,真要闹起来,看你们这些人还有好日子过?”
“这还只是施舍些东西,真正过日子还得靠你们自己,谁早一步跟上官府的步子,谁就早得富贵。”
“天庙还跟在后面呢,他们才是行善的大行家,咱们这就是毛毛雨。”
送书的都是些读书人,对还在犟嘴的那几个当地读书人份外看不惯,纷纷出言洗刷。
“你们南……南面的就是不怀好心!这书上的东西,也定是教人入邪魔的玩意!”
某人还在咬牙硬撑,其他同乡凑过去翻了翻那些书,一个个目光都变了。
“段子的《四书会注》、《华夏气节百诗选》!”
“吕小先生的《唐宋古文集注》!”
“孔先生的《人初仁义诸知》!”
“圣道……陛下的《劝学说》!”
“都是锦官坊版,虽是善业版,也值得珍藏啊!”
书是好书,南北交融多年,尽管大清治下读书人对英华在天道和工商上的学理不屑一顾,多斥为邪魔之说,可在传统儒学领域,有段宏时、吕毅中、孔兴聿乃至天庙圣宗下的彭维新、刘纶等儒生发扬光大,心学、理学等儒家学知卸下了治国重担后,反而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学术成就远远比满清理儒高得多。在教育领域,特别是基础教育上,返璞归真的儒学更占据着教导人立身处世的统治地位。
因此北方读书人一面骂着南蛮已是夷狄之国。一面却对南蛮在儒学上的成就向往不已。段、吕、孔等人也被暗中奉为儒宗,甚至圣道皇帝的一些著作,北方理儒士子也不得不承认有很高的学术水平,例如《劝学说》。跟历代劝学诗。尤其跟宋仁宗的《劝学诗》不同,圣道强调学不止在师,不止在学校,更在各行各业,虽然拉上了天道无处不显的说法,而且只将儒学摆在做人的层面上,可重学之心也令这些读书人心怀感佩。
这几个本地读书人也瞬间转投了阵营。个个腆着脸也去排队拿书,就剩一个孤零零站着,正彷徨不知所为,车上一人忽然喊出了他的名字,竟是他在太原府进学时的同窗。
“大英之下自有新气象,看你头上的辫子剪了,心中的辫子还没剪,可是难在新世为人的哦!劝你放开心扉。多朝前看,也劝你爹别再盯着那十来顷田,大英收了北方。百废待兴,什么机会没有?”
同窗既是嘲讽,又是劝慰,那人绷着的脸终于化了,期期艾艾地也凑了过来。
“之前乱言蛊惑的,别想免罪啊,人人都到乡公所来抄告示!”
眼见一场风波化解,夹山乡的人心被这善业车队裹进了滚滚车轮里,李宏德欣慰之余,也学会了恩威并重。当然。他只是高举轻放,毕竟大好局面已至,就不必太深究了。
此时李宏德才知,为什么知县会这么放心让他鼓捣,收拢人心这事,可不是就放在他这还乡客一人身上。在他身后。还有浩瀚的国中人心,雄厚的各业物力。
正腰杆挺直,盘算着让知县尽快派下办事文书,将一乡人丁田地编户入籍,就听一声娇呼:“李大哥……你还真是个官老爷,欺得奴奴好苦!”
后颈汗毛起立,李宏德暗自叫苦,潘姑娘!
转头去找老胡,想拉他过来挡箭,却见老胡正被一个漂亮小娘子扯着,两人四目相交,仿佛天地再无他物……你怎么也来了!?
李宏德只好苦脸应付,潘姑娘脸上溢着异样的光彩,不过是平凡女子,此时看起来却添了一层丽色,让李宏德这乡巴佬一面心驰神摇,一面痛责自己已成衣冠禽兽。
“女子兴业会也来了静乐,现在奴奴也有生计了呢……”
潘姑娘显是极度兴奋,如欢雀一般叽叽咕咕把事说了个大概。
这什么女子兴业会来头好大,不仅有诸位皇妃娘娘,还有英慈院、金陵等多家女子学院以及各行各业崛起的女子产业,甚至有飞天艺坊这样的舞乐社。这个会的宗旨是救护孤弱女子,本着授人以渔的理念,她们创办了不少职业学堂,让孤弱女子能有一技之长,自力更生。
李宏德在夹山乡忙乎之时,女子兴业会山西分会也来了静乐县,潘姑娘这样的人正是救助对象,而潘姑娘另有一桩长处,她很清楚本地还有哪些孤弱女子,到底面临着什么困境。于是她摇身一变,成了会里静乐县的办事委员,前几日帮着官府清查完县城青楼,现在要到乡村探查妇女情况,公私两便,选了夹山乡。
“那……方大姑娘?”
李宏德指向还作雕塑状的那对男女,潘姑娘道,方大姑娘是会里平阳府的委员,借着来太原府帮忙的机会,也来找冤家了。
“现在这么忙,你看……”
李宏德怕她又说起入门的事,赶紧支吾着封门,没想到潘姑娘连连点头:“是啊,现在奴奴很忙呢。”
接着潘姑娘低头转脚尖道:“奴奴现在可以自力了,来这里就想跟李大哥交代一声。李大哥,你是个好人,奴奴不该再害你了……”
喀喇一声,李宏德就听自己心口像是碎了一角。
那边老胡也正心如刀绞,方大姑娘泪眼婆娑地也刚说道:“哥,你是个好人。”
李宏德和老胡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抹了眼泪,转入人群,忙开她们的一摊事,眼眶也湿润了。不经意对视时,又赶紧摆出一张如释重负的笑脸。
“好啊,等镖钱结下来,我就在平阳府置家,我们夫妻……”
那边文书小霍正跟方二姑娘浓情蜜意地规划着未来,李宏德和老胡再对视一眼,同时抽了自己一耳光,一同大步流星地朝姑娘走去。
南北相汇时,无数纠缠不清的恩怨上演,而在发书的那辆车里,一帮读书人的感慨更为纠结。
“你们若是早来,也不至于跟不晓事的农官扛上……”
之前的死硬读书人找着借口遮掩颜面,可他这话倒是引得同窗有了同感,的确,在河东道,都还有读书人配合还乡客一起工作,太原府这边,人还没跟上来,就只有还乡客撑着,而且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也不能在山西久留,北直隶太乱了,陛下想让大家都出力,我们自己也是这般心愿。”
同窗语怀憧憬,说到北直隶,那本地书生知得团结拳之事,也是义愤填膺:“便是两国相争,也讲一个仁字,这些拳民,连人都不做了!小弟也愿附骥!”
同窗遗憾地摇头:“你还是先在静乐作些事吧,蒙学夫子,乡镇公所文员,官府用人的地方多呢。要去北直隶的都是会里的,你这样的,暂时还入不了会。”
本地书生又沮丧又好奇,什么会?
“我们太原的书生组了同道社,是认仁学孔先生一脉的,河东道还有绿营组的光复社,南直隶还有商人的平安会。从大英来的会社就更多了,仁学的、天庙的、有亲族在北直隶的,想的事各有不同,能办的事也差很多,不过大家都是一股心愿,让北直隶不再流血,让北直隶能回归华夏……”
同窗加重了语气:“既是心愿一致,所以大家都声气相连,聚成一个大会,就叫同盟会!”
本地书生呆了片刻,深深感慨道:“大英朝廷真得人心啊,竟能聚一国人心为其用。”
同窗摇头道:“我们不是替朝廷办事的,同盟会的人都没有官身,朝廷也不发薪饷,有些事还经常跟朝廷撕掳,可北伐复土,华夏一统,人守仁义,这不仅是朝廷的大义,也是我们的大义。”
那书生久久无语,就觉这大英所开的新世竟是如此广阔,这头顶的天,这脚下的地,从未有这般浩瀚。
第九百四十三章 国民共责,白莲宗之危
南直隶,广平府磁州县,自半空向下俯瞰,狭小县城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县城外也密密麻麻围满了人。围城的还不是一方,南面是服色杂乱的民人,北面是黑裹头的满清绿营兵。
枪炮声虽偶尔响起,在城外的喧嚣人声和城内的哭喊声之下,就像是背景音一般模糊无力。但这就是战争,空中还未散去的黑烟,城头被烟熏火烧的痕迹清晰无比。城内城外都有人在刨坑埋尸,动作娴熟无比,显是习以为常了。
县衙里哭号和呻吟声不绝,一帮民人打扮的男女正在后堂侯着谁,他们一脸疲惫,眼中更含着深深绝望,当一个窈窕身影出现时,他们都强自振作起来,但话语间还是抹不去凄凉之气。
“圣姑,粮食只够吃三四天了……”
“天地会和天庙都还没消息传回来,听抓着的贼子说,红衣在卫辉府停了下来,别说直隶,漳德府他们都不入,有说是要转调海路走的,有说是要去辽东的……”
“昨日出城的百姓被押回来了,就在城门前砍了头,那些畜牲,连三岁的小孩都没放过啊!”
来人一身类似南面大夫打扮的青色长裙,手上、裙上都是血污,脸上更是脏污一片,但这些污垢并未掩住她的丽色,眼瞳更如秋日深潭,纯净得让人心悸。但侯着她的人报上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听到妇孺被城外贼匪屠杀时,本就白皙的俏脸再少一层血色。瞳光也黯淡下来,晶莹的泪珠就噙在了眼眶里,。
“大军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闻香教五圣娘娘许五妹,真正的身份是英华天庙白莲宗祭祀,自小时。就有天地会密谍和天庙祭祀跟在身边,将英华国中的消息、书籍、新学时时带来,不仅学识已入新世,还学了一手精湛的外科手艺。在她的努力和南面的帮助下,河南北部,南直隶一带的闻香教以及不少白莲一脉的小教门,都已纷纷归化到白莲宗之下,过起了埋头互助。靠双手讨生活的安宁日子。
原本只是在彰德府安民行善,两年前南北修约之乱,她带领白莲宗稳定了周边府县人心,也推着她的名望水涨船高。当英华显露出诸多北伐迹象时,满清猛然反弹,提前发难,她就成了满清官府重点拔除的对象。这也逼得她不得不带着本只是想过安宁日子的百姓们揭竿而起。
短短半月内,她所掀起的起义大潮就席卷了整个彰德府,还向河南腹地和南直隶扩散。可就在此时,她与闻风来投的各路英雄有了分歧。各路英雄们想的当然是在这乱世里成就一番功业,主张打起旗号。自成一路。而她却只想护着老百姓,等候英华大军。
争得火星四起时,不乏有明逼暗算等事,不是有一批与她一样开了眼,南投心志坚定的兄弟姐妹帮村,她已不知死了多少次,或者是被谁裹挟为真正的圣姑。
正勉力维持时,高起入了河南,大洒官员告身,顿时诱反了一大批英雄,义军相互攻杀,许五妹等人退路被截断,不得不北退到南直隶的磁州,困守小城。
高起虽败,红衣相继入洛阳和开封,可北直隶形势骤变,红衣北进之势猛然停下。因上线黄家夫妇殉难,闻香教五圣娘娘这股势力始终没跟天地会和天庙搭上线,像是南北涡流中的一颗小石子,在水面上下挣扎着,却没人注意。
高起的儿子高澄注意到了,他退入直隶后,整合大名和广平等府之力,还在负隅顽抗,自许圣姑分出的那些英雄们就成为他继续利用的力量。此时北直隶团结拳之势如火如荼,看在那些英雄眼里,大清似乎龙气依旧。而英华如宋,北伐绝无功成之日的言论盛行于乡野,两边一拍即合,携手对付许圣姑这股人马。
从政治层面看,高澄是要这些贼匪缴上投名状,继续绑在他顽抗英华大军的战车上,从军事层面上看,磁州是自河南入直隶的要道,当然不能由亲英华的义军占住。
两边合军三四万,小小磁州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城中不仅有许五妹的数千忠实部属,还有受害于贼匪,同时感许五妹恩义的两三万百姓。好在围城的英雄好汉相互疑惧,满清绿营战意不足,而守城一方意志坚定,磁州倒是没破城之忧,可守到现在,已经弹尽粮绝。
许五妹还以为民人无辜,对方不至于为难妇孺,就任那些动摇的民人出城自寻前途,却没想到,对方是一人都不放过。
嘴里说着天朝大军一定会来,红衣一定会出现,可许五妹心中却是凄苦不已,她派了不少忠勇之士出城跟红衣联络,跟天地会和天庙恢复联系,可到现在,毫无回音。
“是真忘了我们吗……”
许五妹脸上满是镇定,自信的话语和镇定的微笑安抚住了部下,但自脸颊滑落的泪珠却道出了她的忧虑,大家都以为她是哀痛死难妇孺,却不知她是为城中数万民众哀痛。
“许圣姑……原本我们是要北上的,可现在上面要大军停步……”
卫辉府新乡县,面对衣衫褴褛,自称来自天庙白莲宗许圣姑一方的使者,六十师统制江得道遗憾地摊手。
“这个,真是爱莫能助了。”
他侧开脸,在卫兵的簇拥下匆匆离开,不敢再看使者脸上的绝望,心中更涌起几日前在洛阳面会谢定北时的场景。
谢定北正调整第二军部署,对已进到豫北的江得道作了特别交代:“彰德府那边,先不要管,卫辉府都不必拿下,这是军令!”
江得道不解:“听闻许圣姑在那里组织起了老大一股义军,是向着咱们的。现在处境不妙,我们不去救?”
谢定北沉脸道:“这是上面的决定!”
江得道心中一个哆嗦,不敢再问。他是听说过许圣姑的事,但却不知内情,也不清楚这事还有什么玄机。他只清楚,听令行事。
使者的哭号声传来,江得道满心疑惑,到底为什么不去救那股义军?
兖州府,北伐行营里,两个罕见凑到一起的人物居然出现在同一间会厅里,正面含怒色地同声逼问着一人,这两人分别是天地会总舵主尚俊和天庙巡行祭祀会总祭徐灵胎。两人都已五十开外,不复昔日风采,可逼问对方时,却显出摄人威势。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白莲宗!?”
两人对面,是更为苍老的陈万策,一脸端正平和之气,虽非宰相。却手握南北之事,权势不逊于实相薛雪。
他一点也不为两人威势所动,拂须缓缓开口,凛然之气顿时压住两人。
“白莲宗?那是什么?我英华能容这等极易跟白莲邪教混淆的教门入国?更不说还裹着一层闻香教的皮,复土之后。这一宗在北方的人心要怎么料理?”
尚徐两人愣住,花了好一阵才消化了陈万策这话,尚俊咬牙道:“我向你南北总署行了几次文都没回音,还以为是文吏怠慢,没想到,原来是陈相你早有盘算!不仅不想救白莲宗,还存了借刀杀人之心!”
徐灵胎也道:“白莲宗是天地会和我天庙一手扶持起来的,现在举兵也是不得已自保,只要挥军解救,自会相安于民间,陈相此心似乎太过小人了吧?”
陈万策问道:“白莲宗是我英华潜藏于北方的暗子?以何为证!?”
尚徐两人一呆,他们跟白莲宗都是单线联系,现在线断了,要拿凭据,那自是没有。而要他们两人亲身担保,他们又不明细节,只知有这么回事,也不敢贸然出头。
陈万策再道:“那五圣娘娘,有此号召人心之能,入国后要怎么处置?封官?许其就这么另立天庙支脉?她的信徒,会因入英华就安生过老实日子?这些事,你们就没想过?”
他轻叹一声道:“就算真是暗子,暗子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你们能保证,这白莲宗入国后,不会继续抱作一团,外于英华新世格局?你们能保证,这白莲宗不会在北方继续吸聚人心,以致将来尾大不掉,将南北人心之差裹作一处,他日为祸一国?”
这逼问太犀利,尚徐两人沉默,好一阵后,尚俊不服地道:“就因这些顾忌,就坐视这些义民赴死?不怕凉了北方人心?”
陈万策点头道:“英华要的是一个清清朗朗的北方,这种人心,后患无穷,不要也罢。”
徐灵胎分外看不进陈万策在这事上的嘴脸,愤声道:“一国为政,岂能行此寡德事!?陈相,你这一念间,就是数万生灵!”
陈万策呵呵低笑:“陈某担的是一国之责,就得有所取舍。别说数万生灵,团结拳起事,我劝陛下勿多担责,而是让北人看清楚满清之害,推着他们自新自救,这一念间,又何止数万生灵?”
觉得理念相差太多,两人拂袖而起,尚俊道:“陈相,这事陛下怕还不知吧,咱们就找陛下打一打官司”,徐灵胎也附和着点头。
陈万策眯起了眼睛:“这等小事,本就在我权责之内,何须陛下劳神。你们要去找陛下也无妨……”
他看向徐灵胎:“就不知陛下会将此事往哪处想?天庙在南方格局已成,没什么担心的,可北方……”
徐灵胎一窒,陈万策这是威胁,可这威胁却很现实。如果让皇帝把此事纳入到一国格局中通盘考虑,后果怕比坐视白莲宗覆灭还严重。
陈万策再看向尚俊:“南北一统,天地会也该另有去处了,总瓢把子,这事会让陛下对天地会怎么想呢?”
尚俊脸色也是一沉,此言正说中了他的心事。
自行营出来,两人相对无语,许久后,尚俊骂道:“陈老匹夫,韩非李斯之徒!”
徐灵胎眼中闪起决然光采:“我不相信陛下会罔顾这数万生灵,我去找陛下!”
尚俊拦住了他:“陛下身担一国,所虑不止我们所涉,陈老匹夫所言也有些道理,万一陛下……”
话未说完,徐灵胎却明白了意思,皇帝那是最终裁决,如果终裁不利,那就没周旋的余地了。
刹那间千万转念,徐灵胎猛然醒觉,击掌道:“此事为何定要找红衣?定要找朝廷?英华国事之权,不止在朝廷!”
尚俊为他担忧:“可这是要把整个天庙推下火坑啊,天庙大义可是绝不……”
徐灵胎摆手:“天庙不管,还有人能管!”
还有谁?
徐灵胎道:“正有千千万万的人为南北一统尽心出力,有南方人,有北方人,他们为的是南北合一。他们要去阻团结拳之乱,为的是拯救同胞,我相信,白莲宗这样的义民,难道不是他们该拯救之人!?”
对上尚俊的目光,他一字字地道:“他们就是——同盟会!”
尚俊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同盟会……不正是陈老匹夫一手推着长起来的么,他肯定想不到,他推着汇为一体的人心,会坏了他的谋算。”
徐灵胎郑重道:“英华乃君民之国,君有责,朝廷有责,国民也有责,谁也缺不了,既有责,就有权!这难道不是我华夏今世的大义么?”
尚俊释然点头:“希望能来得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四十四章 仁义当先,各方齐动员
四月十九日,大名府城下,一辆马车由八名骑手护卫,出现在南城崇礼门下。跨越护城河的大石桥已被层层拒马阻绝,就留出人行通道,可见到这马车和骑手,守桥的兵丁忙不迭地挪开拒马。
骑手身着明黄马甲,马车更招展着明黄令旗,民人粗看还以为是官老爷,可再看马甲上绣着“递”字,马车令旗上是“顺风”二字,才明白这是急递。
急递业这些年在南北蓬勃发展,除了团结拳和民间贼匪之流,只要是在南北官府控制之下的地域,便是战时都能通行无阻,无人为难,最多不过被盘查下有无违禁品而已。原因也简单,急递跟镖局不一样,主要为民人送信和小件货物,不分什么立场,就如医院收治伤病不分南北,本着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满清官府也都不视急递为敌。
相比北方的急递,南面的急递更是横行无阻,毕竟人家已发展多年,财大气粗,规矩森严,信誉卓著。而这顺风急递就更招人眼球了,不仅是急递业鼻祖,其明黄标志色在北面更是大大违制,可当年英华与满清暗战江南,顺风急递承担起双方的非正式沟通渠道后,满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来的不仅是顺风急递,还是一整队人马,兵丁放行时还暗道,不知是送什么贵重货物来了。
马车所载确非一般,却不是东西,而是人,一位少了一条胳膊的老者,顺风急递北方区总执事刘弘。
十多年前,英华与满清暗战江南,就是这独臂孤胆的刘弘以信使身份直入苏州,从年羹尧和李卫手中撬开了工商口子,更成了满清官府沿路护送的尊贵使者,而后行于北方的黄马甲都是他的手下。大名就在南北传开了。当年的精壮汉子,已成鬓发花白的半老头子,可一身气质更为洗练,如磐石一般无人可撼。
马车在崇礼门瓮城里停下。接受守城兵丁检查,这检查也只是过个形式,带队千总见是声名远扬的“独臂戴宗”,和善地打着招呼,随口道:“是什么要紧事,要劳动刘执事亲自出马啊?”
刘弘道:“是给你们高大帅的信。”
千总摇头道:“大帅和少帅都不在……”
他犹豫了一下,再道:“这也不是什么军情机密。前日少帅和大帅就带着西山大营的兵北上了,好像是退到了顺德府。现在城中作主的就是知府,不过这知府老爷……不太好说话,刘执事要办的事恐怕难成。”
几句话不仅通报了高起父子和西山大营残部的动向,还提醒刘弘,大清的知府老爷还控制着大名府,如果刘弘是来劝降的,多半成不了。这千总的倾向在话中已表露得很清楚了。
英华北伐军势骤止,但红衣在河南已到新乡,在山东已到临清。大名府夹在中间,已无可守之势,高起父子不得不北退顺德,大名知府能靠个人手腕维持住局面,冰层之下的人心却已开始溃散。
刘弘呵呵一笑:“总爷误会了,我们顺风急递只送信,不管南北事。”
千总脸上闪过遗憾之色,却听刘弘再道:“我带了两封信,高大帅的送不到,还有另一封。唔……委托人很讨厌,都没写明白收信人,只说给……”
在千总变幻不定的脸色中,刘弘道出了三个字:“光复会。”
光复会不是才有的,前几年南北事务总署就通过各方面渠道渗透到了北方绿营中,以各类隐秘会党吸纳绿营中心向英华的积极分子。光复会是发展最快的一个会党,渐渐扩散到各省绿营。英华在河南、山东和山西一路高歌猛进,不少州县都是光复会推动当地绿营配合献城的。
但因为满清搞了栋梁论和汉军绿旗制,而英华又以讨满令威逼所有满人,满人跟旗人混在一起,绿营中层以上军将都入了旗,因此光复会只能影响到基层军官和一般兵丁。
刘弘提光复会是为何,千总自有理解,极短时间里,他就完成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理转折,绽放笑颜埋怨道:“刘执事还说不管南北事,你们顺风急递竟然也入了同盟会。”
光复会因扩散太杂,不仅英华南北事务总署已不能直接控制,尚俊的天地会都没办法一一掌握,基本成了自发自治的组织,再纷纷自主搭线,跟英华在北方的商会、善会等组织联系上,就成了同盟会的一类成员。
千总决然点头道:“河南三标被少帅留在了大名府,炮营里有光复会,刘执事可容小的带路?”
一个骑墙派就这么抓着了机会,不过这么一来,尚总舵主的委托就更有把握了,刘弘这般想着,微微颌首。
城中兵营某处偏僻营房内,河南督标炮营管带,游击向文急步而入,朝身后部下施了眼色,营房四周就被严密遮护起来。
接刘弘的信时,向文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已意识到,这是命运转折点。
绿营中的炮兵部队是滋生光复会这类会党的温床,多年南北对峙,满清在火炮装备数量和覆盖面上也有很大增长,尽管对绿营猜忌更甚,绿营中的标营承担起了城市和关隘的守备任务,也不得不必须装备相当数目的火炮。
在这个时代,炮兵就是高科技兵种,不识字不懂算术之人是当不了炮兵的,而会识字懂算术,就有了接受英华思想的基础。这些半知识分子又没读书人的出路,没受过清儒的入骨洗礼,如一张白纸,不,如一团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南面的新思想,向往英华之心比他人更烈。
看完信,向文原本昂扬的脸色黯淡下来,有些踌躇地道:“这信……不是尚总舵主的,是以同盟会名义发的。”
刘弘点头道:“此事尚总舵主不好出面,同盟会来担更合适。”
向文叹道:“既不是南面朝廷愿办的事,我们去办,合适吗?”
刘弘笑道:“向游击,你们是想领献城之功?”
向文没说话,就微微点头。在他看来,这一功才是实在的,而信上所说的事,连天地会总舵主都不好自官面出手。还不知是个多深的坑,他怎么敢把前程押过去?
刘弘表情未变,继续淡淡笑着道:“红衣还在乎这点献城之功么?从山东山西到河南,献城者芸芸,你们不献,自有他人献。”
向文一呆,刘弘接着道:“献城是还在以清人自居。若是在献城前就能举英华之义,不就是先入了英华么?”
向文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喃喃道:“可同盟会只是民人,南面朝廷会认这功吗?”
刘弘摇头道:“向游击,不,向会长,你还是没明白我英华大义么?民心所向,君莫能逆。就连那讨满令,都是以两院所代的民心为底,民人认。朝廷会不认?陛下会不认?其中是有一些关节,我都看不明白,不过救同胞于水火这事,只会有功,哪能有罪?”
左右的光复会成员都意动了,目光殷殷地投了过来,向文还在权衡,刘弘再道:“我们顺风急递受托联络同盟会各方,仁义当先,这委托都是义务而为。这些话也是我肺腑所言。不管向会长有何决定,我就只求回信交差即可。这封信也不止送给你们光复会,还会送给同盟会其他人……”
听到自己不是这封信的唯一接收人,向文心中最后一丝顾虑被抢功之心轰然压垮,他毅然点头道:“这事……我们办了!”
刘弘此言可不是虚的,就在他入大名府与向文会面的时候。正有数十黄马甲快骑分持这封信,向成安、永年、邯郸等县飞驰而去,接受者不仅有绿营光复会,还有地方商代甚至满清官员。
不仅有黄马甲,还有其他急递行的紫马甲、蓝马甲、绿马甲,以磁州县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内,地方各色势力都纷纷接到类似的信件,号召他们响应同盟会的倡议,拯救正陷入绝境的同胞。
行动的不止是急递,还有形形色色属于同盟会的组织也正向磁州县城靠拢,四月二十日,磁州县城东面四十来里的临漳县,满清临漳知县面对一群穿着青色医士长袍的男女,一脸正在油锅中煎熬的痛苦之色。
“磁州正有数万百姓受难,伤病者不知几许,我们要去磁州!”
“那里还有数万贼匪和官兵,哦,鞑兵,先生们这一去就性命难保啊!本县还有不少伤病百姓等着先生们救呢。”
“先急后缓,磁州近在咫尺,我们岂能置若罔闻!”
这些来自英华江南医士会的医生们大义凛然,就想去磁州,他们已接到同盟会的消息,决意尽自己的一份力。临漳知县尤平志苦口婆心,力劝他们留下。他这个汉军绿旗人,光献城还不足免罪,还想攀着这些医生的关系再挣些口碑。
“县尊既担心我们的安危,就把县中乡勇组织起来,护送我们去吧。”
探明了尤知县的心意,一个年轻医士笑着提了建议,让尤知县脸肉一僵,组织乡勇去磁州,只是护送这些医生?怕就是去救磁州被围的民人吧?这般闹着,其实就在这等他呢。
尤平志抹着额头的汗道:“下官只求守住本县,待天朝大军来到,免了一场杀孽,磁州的百姓……呃,天朝的红衣不都还没去么,又怎么用得上我们。”
年轻医士姓赵名学敏,是叶重楼的学生,他沉声道:“北伐大军为何止步?是因为直隶百姓受满清蛊惑,正在自相残杀!”
这一点尤平志也心有所感,团结拳在他这里也曾冒过苗头,是他软硬兼施打压下去了。
“磁州也是一样,都是同胞相残!直隶**不分,红衣北上是何等威势?洪流席卷,倾巢而覆,不知要株连多少无辜。陛下仁心,希望北人自起,敌我之势分明,如此大军才好继续北上,避免更多无谓杀伐。”
赵学敏看住尤平远,眼中光彩摄人:“磁州的百姓,是心向我英华的同胞!他们正被鞑子兵和贼匪围攻,眼见数万生灵涂炭。于此时节,谁是敌,谁是我,挺身而出,天下人都看得清,尤知县,你既已下决心南投,为何不愿再向前一步!?”
尤平志已汗如雨下,讷讷道:“可、可那是数万贼匪和鞑兵,本县这点乡勇能济何事?”
赵学敏的笑容自信满满:“又岂是靠县尊和临漳一县之力,我们同盟会各方都已朝那里去了,去得迟了,就没位置了。”
“太爷!”
“县尊!”
县里的练总,县衙的班头们已听得热血澎湃,齐声催促着。
尤平志叹道:“这般大仁义,竟非朝廷之力,而是民人自起,亘古难见啊……”
他猛然顿足道:“若是今日不往,他日要悔终生!好,一并去罢!”
一匹匹红布搬出布行货仓,裁作一条条红巾,临漳县不仅上千乡勇臂缠红巾,商会组织的近千丁壮也扎着红头巾来了。红巾之潮簇拥着青色医袍,朝西面的磁州滚滚开进。
几乎同时,磁州北面的军营里,几个军将正厉声叱喝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书生。
“把你下了油锅,看你悔不悔今日跑这一趟!”
“还来当说客,以为是苏秦张仪呢?一张嘴皮就能说反我们,读书读傻了吧!”
“别啰嗦了,送他上路吧!”
那书生不过三十来岁,博冠宽袍,一脸云淡风轻,听军将喝着将自己下油锅,还哈哈大笑起来。
“我嵇璜可不敢自比苏秦张仪,祖辈嵇康风采在前,便是油锅,也只作等闲……”
他还吞着唾沫道:“嵇某从未吃过人肉,更没吃过自己的肉,几位是不是先煎我一腿,让我尝尝是个什么味?”
军将们一怔,见过不怕死的人,没见过不怕死的变态,而这家伙嘴里提到的祖辈嵇康,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嵇康?竹林七贤啊!”
“广陵绝响之嵇康……”
帐中的文吏们赶紧出声解释,实际是为这个书生求情。这南面书生直闯军营,来劝这股河南绿营倒戈反正,拯救磁州百姓。可主事军将全是汉军绿旗人,自觉已不容于英华,更不可能被一南蛮穷酸说降,就当是打发耗子一般,要随手处置了他。
却没想到,这书生一发癫,竟是气度不凡,古风盎然,还以嵇康后人自居。
嵇璜在地上撒泼打滚道:“来来来!速煎我!呃,先等等,等我作下绝命诗,晋时有广陵绝响,英时有我嵇璜绝笔,不负先人矣!”
众军将一怔,这到底是疯子,还是狂人?再想到文吏所言的嵇康,心中略略忐忑,难道真有大来头?
从地上扶起来,试探着一问,嵇璜昂首挺胸,目光似乎能焚透军帐:“嵇某平生不做官!可嵇某背后有千千万万兄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四十五章 君民抢恩,此世还未足
嘿……这似乎是真癫呢?
“什么兄弟?同盟会!嵇某就是同盟会的马前驱!同盟会千万仁人志士,来自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再提到同盟会,军将们心中都是一颤,高澄把他们河南三标的炮营丢在大名府,其实就知炮营里有属于同盟会的光复会,已不可靠,只派他们这些步营来攻磁州。现在同盟会又瞄上他们,这是不是说大名府那边……
军将们互相对视,片刻间就有了共识,虽说不容于英华,却没必要自绝后路,万一跑路未及被逮着了呢?这同盟会似乎势力浩大,还正为英华朝廷复土冲锋在前,还是别得罪了。
松了绑,军将们婉言拒绝了嵇璜,要将他送出去。
“嵇某劝诸位,正是将功赎罪时,诸位不要置天意于不顾,自绝于华夏!”
嵇璜这性子显然不是合适的说客,递交了言辞强硬的最后通牒后,拂袖而去。
就在众军将为这句话唏嘘不已,觉得自己早没了机会时,不料这嵇璜刚刚出帐,猛然转头振臂高喊:“诸位将军真义士也!”
不仅军将们呆住,外面正要看整治穷酸好戏的官兵们也愣住了,不知这家伙在玩什么。
接着嵇璜一嗓子让帐中军将们魂飞魄散,“将军们愿南投英华,要带着大家解救磁州百姓,为将军大仁大义而贺!为将军英明之选而贺!”
军将们呲目咆哮,正要令亲信将这疯子拿下,却听帐外响起如潮欢呼,一浪接一浪……
当帐中文吏也兴奋对视时,帐中的副将、参将和游击们面无人色,他们是不愿南投,他们还能镇着军心,可这股由河南督、提、抚三标凑起来的绿营兵,人人已无战意。说是攻磁州,其实一直蹲在磁州北面看戏,正人人惶然不知去处。现在嵇璜就一嗓子,压住军心的盖子居然就这么破了。荒谬吗,一点也不。
官兵们纷纷涌入军帐拜谢,脸上全是军将们绝少见过的敬仰,这些军将们暗叹一声,心道大势去矣,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向南面走了。
大帐外,嵇璜掏出一把羽扇悠悠摇着。目望半空,似欲飞升成仙。
嵇璜是江南人,以嵇康后人自居,跟一些仰慕魏晋名士风骨的人组了“闲社”,自诩“闲道中人”,视那些入仕、经商、参军和进天庙的读书人为红尘俗人。他们终日埋首于琴棋书画,为寻灵感,有时还要吃点鸦片。放浪形骸至极。顶着复古派的名头,行先锋派之实,在国中是群争议颇大的人物。
但他们终究不是魏晋时的出世士子。虽只求逍遥,却还是心怀天下的。作为同盟会的积极分子,他们就喜欢单枪匹马,去找那最困难之事办,现在磁州生灵数万堪忧,就他嵇璜抢在了同道前面,竟然一举“说服”了围困磁州的这股清兵反正。
“其实……我还是能跟苏秦张仪比的。”
嵇璜自得意满地想着,嘴角翘得弯弯的。
“什么人!?”
“还在画图,是红衣探子!”
磁州城南面,乱糟糟的营地里。衣衫褴褛,分不出是老百姓还是贼匪的民人正审问几个英华衣着的男子。
“我们是报人!是来采风的,凭什么抓我们!”
“报纸的画师,快笔,报纸!你们不懂是什么报纸!?”
这几人凛然叱喝着,让那些泥腿子顿时矮了几截。报纸……好像真听说过呢。
当一人抽出已揉成一团的东西,展为一叠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大告贴时,那些贼匪膝盖顿时软了,就算是团结拳,也没敢把报纸列作邪物,甚至还将印有讨伐英华文章的满清报纸当作宝物,想到这些为天下人知的文章都是眼前这些大老爷所写,顿时自惭形秽之极。当然,他们是搞不清这报纸还有南北之分……
忐忑了好一阵,有人带头屈膝打了千,口称大老爷,其他人有样学样,顿时跪倒一片,让这几个报人也呆住了。
“好了,我们不是官,就是想来看看磁州这场苦难,你们既在这,我就有问……”
领队的该是个牙头(采访记者),下意识地就开始工作了。
“我们都是跟着来的,他们抢了我们的家当,烧了屋子,我们还能去哪呢?跟着他们还能分到吃的,抢了东西也能沾一点。”
“为什么要杀城里的人?上头说他们是妖魔,是被南面害了的,不杀了他们,老天爷就不下雨,田地里就长不出东西。”
这就是一帮被贼匪裹挟来的难民,不止他们,围在磁州城外的贼匪,除了几千核心外,其他全是如此来路,茫然不知为何而战。
报人们颇是兴奋,他们此番是得了第一手的采访资料啊,正议着该怎么作出一份惊绝一国的报道,忽然有人道:“这些人只为求活,同盟会的善业会在新乡一带已经搭起了难民营,咱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带过去,磁州民人就能得救了啊!”
领队牙头下意识地道:“咱们是报人!报人只管报事,怎能出手干涉呢?”
话音刚落,就见众人直直盯住他,他楞了片刻,挥起巴掌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我们先是人,再是国人,之后才是报人!”
“咱们《正统报》也入了同盟会,别忘了国人大义!”
“别忘了艾尹真先生所言,人不分南北,行不外仁义,我们得以人为本,以仁为先!”
众人很快统一了认识,开始商议起如何行事来。作为报人,如何让这些无知民人相信他们,并且达成最佳传播效应,他们就是专家。没过多久,向南有住处有伙食的传言就散于磁州城外十里长营。
四月二十日,许知恩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磁州城行去,身上的衣服已经烂成缕缕布条,各色伤痕遍布躯体,嘴唇干涸,双目空洞。如行尸走肉。
他已完全绝望了,在新乡跪地哭求,依旧没得到红衣的回应,天地会的人找不到。天庙的人一听是白莲宗就摇头,他这一趟求援毫无所获,他辜负了圣姑的信任,磁州数万百姓的性命就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还能作什么呢?就只剩下回磁州,与圣姑和百姓们同生死了,自小他就受着圣姑的教导,这圣姑的称呼也只是习惯。实际上他当圣姑如师长一般尊敬,圣姑所求,也是他所求。圣姑对英华的信任,也撑着他在南面四处寻求支援。
可结果却这样残酷,看来英华是真抛弃他们了,就不知圣姑面对这样的现实时,会不会流下血泪……
渐渐行进围城的营寨,贼匪们果然还没走。算算走前磁州城里的情况,现在也是粮绝之时了吧。
不敢见到圣姑的失望,不敢见到磁州城里的惨状。许知恩就呆呆走着,等着刀剑临身,心中还低呼道,圣姑,知恩回来了,大家伙,知恩回来了,只是没脸见你们,就死在这城下,在地府再跟你们相会吧。
走啊走。不知觉间,竟已步入贼匪的营地里,眼前所见,让许知恩摸了几遍眼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空营,空荡荡的营地。满地狼藉,什么都有,就是没人。
打望左右,依稀有鼓噪声传来,再看城头,也密密麻麻立着人,许知恩心中猛然掀起狂澜,是援兵来了?
城头上,依旧一身医士打扮的许五妹也正不停地眨着眼,似乎完全不相信眼前所见。
自昨日起,城外大动静不断,他们还以为是贼匪和鞑子要攻城,全城动员,男女都上了城墙,就准备决死一拼。
却没想到,鼓噪了一夜,却没人靠近城墙一步。到了清晨,南面东面的贼匪营地竟然已经全空了,就剩西面还有上万贼匪堵着。可那些贼匪似乎也正闹着什么,营地里叫骂喝斗之声不绝。
是援兵来了,还是贼匪内乱!?
形势不明,大家都还不敢出城,而且西面的贼匪是老匪,大多还是许五妹刚起事时聚过来的,知根知底外加心狠手辣,之前堵杀出城民人也都是他们干的。
可终究是变了形势,磁州从绝地里拔了出来,现在就只能坐看城外乱像了。想及苦守半月,总算有了脱困的一丁点希望,不少人都哽咽出声。
没过多久,惊呼声又纷纷响起,许五妹也捂住了嘴,眼瞳里满是惊惧。
鞑子,鞑子打过来了……
滚滚烟尘从北面压过来,自烟尘间隙能见到鞑子兵的身影,浩浩荡荡数千人,像是要跟贼匪汇合再攻城。
许五妹几乎咬破了樱唇,这就是最后一刻了吧。
“其他三面都已无贼了,让大家速速出城逃亡吧!”
她决绝地道,虽知在追杀之下,大半人依旧逃不脱厄运,可总能有一线希望,各自争取,比全死在城中好。
“给我找柄匕首来……”
她再吩咐着随身侍女,小姑娘使劲摇着头,泪珠飞甩而出,像是全城人的希望般,摔碎在地,跟尘埃混为一体。
接着惊呼声再高一浪,可味道却变了。
“鞑子兵在打贼匪!他们内斗了!”
“圣姑!我们有救了!”
果如大家所言,城外鞑子兵竟然面向贼匪列开了战阵,小炮火枪轰鸣不断,贼匪正在大溃中。
“不,那不是鞑兵,他们肯定已反正了!”
许五妹纠正着大家的称呼,这话一人人传下去,不多时,城中已荡开一片欢呼。
打个小半时辰,城外已是烟尘大作,正不知结果如何,忽然有人惊报,东面有大队鞑子出现,军容齐整,还拖着炮,这一下,许五妹和城中民人又如坠深渊,拖着炮?那肯定是从大名府过来攻打他们的精锐鞑子。
四月二十日,到了午后时分,磁州城下如开了百年不遇的大集市一般,而许五妹和城中民人的心也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荡着,总是不得休息,这般喜乐哀愁骤变的煎熬非常人能受得住,不少年老体弱的民人已早早晕了过去。许五妹扛着数万百姓的命运,心志已很坚强。可坚持到现在,也已是脸色发青,不得不捧着心口,如病西施一般。从东面来的鞑子兵竟然也是援兵。费了好大功夫才搞清楚状况,与城北反正清兵一同夹击贼匪。没多久,从东北面又来了大股民人,头戴红巾,这肯定是援兵,却视反正清军为敌军,双方小有冲突。
之后就更乱了。一队队人马不停涌来,有民人,有商人,有鞑子兵,之前西面的贼匪早已尽数溃逃,城下被数十股总数不下四五万的军民围得满满当当,却不知来路。
“是援兵!全是援兵!”
许知恩被缀上了城,见着许五妹就兴奋地大呼。
“是同盟会带领的各路人马聚了过来。来救我们的!”
许知恩的欢呼如最终宣判,笼罩在许五妹和全城民人头上的阴霾一散而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军会来的,会来救我们的!”
许五妹热泪盈眶地呼喊着,她终于作到了,她终于救护下了这数万心向英华的百姓!
“呃……下面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呢……”
欢呼之余,有人却冷静地道明了现状,没错,下面全是援兵,可来路纷杂,大家相互没有联系过,烟尘大作间。好像还有冲突,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也不怪下面的各路援兵,同盟会就是个联谊会,根本没什么严密组织,一张大网洒出去,各路人马都翻搅起来。涌向磁州城,相互之间毫无照应,更谈不上什么调度,误会不断,人人戒备。
“我得出去,让他们都停下去,可不能伤了自己人!”
许五妹很焦急,怎能让救命恩人因误会在城下大打出手呢,真有死伤,她一辈子都难心安。
部下和民人拦住了她,这个说太危险,那个说没必要,许五妹正耐心说服他们时,就听城外响起更高一波欢呼,那是一道道呼声绵延而来,衔接而起的,就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正在绕城上演。
“万岁!万岁!”
“陛下万岁!”
“吾皇万岁!”
侧耳仔细听,竟是这样的欢呼,众人急急望去,不多时,一支齐整如一人的马队绕了过来,就百人左右,马是白马,人则一身红黑军服,马刀在手,泛着春日暖光,一面大旗在马队中迎风招展,大红底色,正中是金黄双身团龙。大旗一旁,还有象征杀伐之犬的节旗大旄。
这制服,这大旗和大旄,只要稍知英华事的都一眼能明,人是圣道皇帝驾前的侍卫亲军,大旗自是英华国旗,大旄则是北伐行营军令标志,三样齐上,这就象征着皇帝亲至。
皇帝军驾一出,各路人马纷纷收拾行至,城下再不复混乱景象,而在城头上,许五妹和民人们捏着城砖,都已哭作泪人,皇帝来了!皇帝来救他们了!先是同盟会的同胞们,再是皇帝,英华天朝真没有放弃他们……
李肆去了磁州?
当然没有,那只是他的军阵仪仗,磁州解围之时,兖州行营,李肆正将一份报纸丢给陈万策。
“朕要听听你的解释,为何不上报此事?”
李肆倒是没火气,而是疑惑:“朕还想知道,为何同盟会动起来时,你却又一改初衷,与他们方便,还要朕赶紧派仪仗过去?”
直到派出仪仗,李肆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陈万策淡淡一笑,笑意中既有无奈,也有遗憾,还能见到一丝欣慰,他只答道:“民已起,国就不能逆,但此时还非万民之国,人心还只能先收在陛下这里。”
这话很是模糊,李肆没怎么明白,正要深究,三娘匆匆而入,手里也捏着一份报纸,正是雷襄的《越秀时报》,头版就是《磁州万民将死》。
陈万策匆匆告退,三娘蹙眉道:“这许圣姑……跟之前那江南的米五娘有什么关系?”
李肆耸肩,他怎么知道,这得问天地会或者军情部。不过三娘这一问,他也来了兴趣。仪仗是派出去了,就象征着他皇帝出面救了许圣姑这一股民人,按照程序,还得接见一下,以示抚慰。
“到时就跟我一起看看吧……”
李肆随口说着,米五娘那张俏脸又在脑子里升起,却已经非常模糊了,而另一张面孔,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的面孔,他更是压根已丢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