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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一十六章 土霸王还是工商?

    宋既话锋一转,先概述了西洋公司之所以能压得莫卧儿皇帝低头,割占孟加拉的背景。

    莫卧儿王朝源自帖木儿帝国。帖木儿后裔巴布尔在两百多年前灭亡德里苏丹国,建起莫卧儿王朝,“莫卧儿”也就是“蒙兀儿”,意为“蒙古人”。其后二代皇帝胡马雍被逐出天竺,之后卷土重来,三代皇帝阿克巴站稳脚跟,到五代皇帝时,都是一个强盛的大帝国。

    到了六代皇帝奥朗则布时,这位虔诚的穆斯林开疆拓土,王朝版图扩至最大。但他穷兵黩武的同时还强硬推行政教合一,激反了印度本土势力,以马拉特王国为首的土邦势力纷纷独立,莫卧儿王朝四分五裂,皇帝也沦为各方势力的傀儡。从1707年到1720年,十三年里换了七任皇帝。

    在此前后,葡萄牙、荷兰、法兰西和不列颠各国纷纷在天竺开设商馆,英华吞并了缅甸北面,设立蒲甘省后,领土直接与天竺接壤。初期在吉大港立足,再跟不列颠三次锡兰海战,争夺天竺的控制权。

    东西两方正为谁有权独自圈下天竺大打出手时,莫卧儿王朝也迎来了又一轮悲惨命运。波斯帝国自西面入侵,圣道二十一年,也即是西元1739年,波斯权臣纳迪尔-沙占领德里,将印度河以西的土地尽数吞并,莫卧儿皇帝穆罕默德-沙沦为波斯人的傀儡。

    英华打败不列颠之后,将加尔各答、马德拉斯等不列颠据点收归己有。同时为平衡法兰西在天竺的势力,英华也向不列颠让步,保留孟买为不列颠的通商口岸,并且允诺不干涉锡兰现状。

    两方调整布局时,孟加拉土邦王不满英华擅自赶走不列颠人,占据加尔各答,准备发动大军驱逐西洋公司。可在西洋公司的银弹攻势,以及“从莫卧儿的暴政下解放孟加拉”的许诺下。土邦王之下各地诸侯纷纷倒戈,“反英”大业胎死腹中。

    圣道二十二年,西洋公司以六千雇佣兵和一万土兵,外加西洋舰队协助。直取达卡,一口气灭了孟加拉土邦王。

    接着西洋公司与此时实质控制天竺大半领土的马拉特土邦联盟达成协议,西洋公司输送枪炮,训练军队,协助马拉特联盟对抗波斯,而代价是割让孟加拉。这个条件由马拉特联盟经过上层运作,逼莫卧儿皇帝签下了《德里条约》。【1】

    宋既总结道:“我英华此时是不可能侵吞整个天竺的。只会观望马拉特人与波斯的争斗形势,相机而动,主要精力会放在孟加拉身上。孟加拉的土地制度以柴明达尔制为主,也方便下手。”

    听了宋既的介绍,李克载恍然,这柴明达尔制听起来还真像是蒙古人所行的包税制。

    柴明达尔原是天竺旧时代对部族首领或者贵族王公的称呼,莫卧儿王朝时期,渐渐成为田地赋税的代称。之后再衍变为地方包税人的代称,最后变成地方包税权的代称。

    简单说,柴明达尔最早是指由政府委托。直接向村庄和农民收税的中间人。莫卧儿王朝建立后,柴明达尔渐渐替代基层政府,行使征税、司法、行政乃至军事权。除了向土邦上缴定额赋税外,多余的赋税就是自己的。

    这种权力可以继承、转让和出售。但在法理上,柴明达尔所辖的土地并非是他个人的,而是属于土邦王乃至帝国所有。

    李克载的理解有对有错,柴明达尔制正是典型的包税制,但包税制并不是蒙古人专有。几乎所有古代乃至近代国家,都是以包税制为赋税根基,差别仅仅只是承包权的大小和变更方式。这也是金融技术和商业体系不完备的情况下。向社会基层征收赋税的唯一可行之路。

    包税人不仅拥有征税权,行政权和司法权,极端的包税制下还有军事权,柴明达尔就是这种极端。

    华夏虽在郡县制后确立了直接向自耕农征税的先进体制,但实际执行手段,本质上还是包税制。只是靠着官僚体系。将包税人变成了职业经理人,而不是世袭承包人。隋唐时发展出科举制度,完善了官僚体系,但所谓“父母官”的概念,其实跟包税人没什么本质差别。

    而后几经变革,包税制的一些特质依旧没有消除,例如行政司法难以分家,这可以说是华夏大一统的特征,但未尝不是社会体制没有完全步入现代社会的遗毒。

    在整个天竺,除了柴明达尔制外,还有直接向自耕农征税的莱特瓦尔制以及向整个村庄部族征税的马哈瓦尔制,但在孟加拉,柴明达尔制非常普遍也非常成熟。【2】

    李克载问:“为什么说柴明达尔制方便我们管治孟加拉?”

    宋既答道:“我们是异族入主天竺,解决了上层的土邦王和高级贵族,就得依靠中层的天竺精英帮我们统治本地。在工商一面是买办,在基层和农业上就是柴明达尔。”

    “西洋公司在这里只拿了少数地方的柴明达尔权,大部分柴明达尔依旧保留,甚至还进一步承认柴明达尔对治下土地的所有权,这就是扶起他们,让他们跟我们共惠共利。”

    异族入主……好熟悉的感觉,李克载将这感觉丢开,问到了关键问题:“天竺这里,到底有什么财富,而我们又要怎么榨取呢?”

    宋既道:“这事要分两层来看,一层是现成的财富,一层是理论上的财富。”

    现成的财富有哪些?

    首先就是田地赋税了,西洋公司在这里行使国家权力,对英华而言,就是一个大号柴明达尔。除了殖民特许税外,西洋公司还得向英华上缴固定赋税。圣道二十四年的任务是一百万两。对应孟加拉大概六百万人口【3】,定额不算苛刻。

    其次是矿产,金矿、硝石矿以及硫磺矿等战略资源归国家所有,其他矿产则归西洋公司所有,但开发这些矿产也要向国家缴纳矿产税。

    第三是关税,孟加拉是法外领地,与扶南等殖民地性质不同,与国内商货来往都算作进出口。西洋公司在关税上与国家分成,同时海关业务还受英华海关总署监督。

    这三项下来,预计英华每年直接在孟加拉所获财富大约能到三百万,相对英华国入而言。这个数字聊胜于无。

    李克载更关心所谓“理论上的财富”,宋既捏着下巴道:“这就得从工商说起了……”

    古林格姆县,钟上位忍着空气里强烈不适的怪味,跟管帐目的算师聊了起来,方武让他来当这个家,他得先把家底摸清楚。

    他们承包的古林格姆县柴明达尔权,由前主人留下的账册和税单看。利益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对若干庄园和耕地的直接柴明达尔权,大约包括三千户人,田地还需要用英华制去重新测量,估计八百到一千顷之间,主产粮食,粮食又以稻米为主。

    另一部分是代理莱特瓦尔和马哈瓦尔的税权,几百户自耕农和三十多个村庄不属于方武的“产权范围”。但西洋公司将收税权委托给方武,税额也算在任务内。可对方要么是高级种姓,要么特别抱团。要么人头分散,征税成本太高,能完成任务就不错了,不可能赚到什么。

    第三部分才是大头,县里一半的耕地,大约两千顷都属柴明达尔所有,服务于柴明达尔的首陀罗佃农有五千来户。种什么的都有,稻米、靛蓝、黄麻、甘蔗。也就是说,他们这帮异族是县里头号大地主。

    看着账册里直属地的田租分成比例,钟上位瞠目结舌。三分之二……

    当地的土地吠舍(经营田产买卖的中介)还说,这个比例是很“仁慈”的,有些地方高到了八成,作为只比贱民高一级的首陀罗佃农,他们其实也被视为贱民,能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钟上位心想。要放在国内,你敢收佃农三分之二乃至八成,一个“丧心病狂”栽在脑袋上是绝不冤枉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内哪去找什么贱民佃农呢,也就早些年的什么部曲才隐约像首陀罗佃农。

    有这么高的田租,柴明达尔的利益还真是丰厚,完成定额应该很轻松,钟上位就在盘算明年会有多少收成,算师却提醒说,这里的亩产可比国内低多了,加上粮食外销不畅,当地货币又很混乱,老板你最好是将心理期望多打点折扣……

    后两点钟上位明白,前一点他就很难理解了,这里气候温和,土壤肥沃,河流纵横,灌溉很便利,为何亩产不高?

    牛宝成正在指挥部下搬运西洋公司送的火枪,听到钟上位的疑问,插嘴道:“天竺人懒呗,这里还好点,越往南去,那懒劲越发让人看不下去。每天能干三个时辰的活就不错了,哪像咱们,起早摸黑地在田头上使劲。”

    算师倒是在帮天竺人辩护,说这里气候炎热,想勤快也勤快不起来,这话钟上位觉得中肯,他不是被满脑子大业撑着,这鬼天气里,保准日日高睡不起。

    这个折扣打下去,钟上位脸色就开始难看了。

    收益算了,还要算成本。成本也是三大块,一是为确保对当地的统治,必须得维持一支小型军队,方武准备按伏波军的编制招募六百土兵,因为这些土兵是要用来对付当地人,就不能用首陀罗,而必须用刹帝利,或者去更北面招募廓尔喀一类的外族人,衣食住行加薪金,算下来一年怎么也得两万英两。

    第二是建立法庭,供养基层办事人员,乃至搞一些最基础的公共建设,比如道路桥梁、医疗防疫、救灾灭火什么的,总得挑起点政府的指责,一年起码又得一两万。

    第三项成本更吓人了,作为柴明达尔,因为是分成地租,有义务给佃农提供贷款,或者以赊欠的方式,保证佃农不被饿死,算下来相当于要垫付四五万进去成为死钱,每年的利息损失和呆帐死帐也够肉痛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是异族,办什么事都得找舌人转达,不仅有人工成本,还有风险成本。

    收益与成本相抵,钟上位心头打起鼓来,找到方武,拧着脸肉道:“我觉得……我们不该就盯着地租。”

    方武当然不懂,就问那该盯什么。

    钟上位想也不想地道:“既然我们有这么多田,种点其他东西,有什么不好?何必为天竺人扛起父母官的担子?”

    方武皱眉,官老爷不当,就想着种田?

    “靛蓝!黄麻!”

    钟上位首先就想到这两个,他的老搭档李顺在扶南不仅种香料,也在种染料。近些年国中丝棉业大发展,染料的需求也越来越旺盛,扶南的染料供不应求,正到处找货源。

    而黄麻作为纺织业三大原料之一,虽不如棉纱和生丝价高,但用来编织麻袋等包装物,需求量不比棉纱和生丝少多少。因为产地限制,就在暹罗和吕宋一带有种植园,而且也是供不应求。

    方武捏着下巴道:“老钟啊,放着土霸王不当,你非要我们搞工商?”

    两人争论起来,因为编造帐目而被扫地出门的算师掏出一本册子,对两人道:“我看西洋公司,不,国中朝堂,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要把这里变作原料地。你看这些进出口税则,靛蓝和黄麻都是减免出口税的特惠物……”

    听这算师似乎有见地,两人静下心来,听他讲课了。

    算师悠悠道:“这得从我英华工商近几年的发展说起……”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一十七章 腐臭地狱

    加尔各答总督府里,宋既继续给李克载上课。

    英华在天竺有两层利,一层实在的,一层理论的,后者宋既说要看工商,而细谈时,他却又转到了另一个大话题上。

    “轮台大胜后,朝堂在御前热议北伐事,陛下就问,我英华有没有做好准备。大家吵了许久,然后发现,果然没做好准备。”

    宋既叹道:“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英华的经济大策到底该走哪条路。若是北伐前没议出个首尾,北伐后再拖上个大包袱,前路还不知有多坎坷。”

    宋既说到的“经济大策”正是这两年国中各界正热烈讨论的话题,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东西交融,国民眼界也开了,新一代士子的思想也转变了。以段国师的三代新论为基础,英华现在也确立了“经济为国家命脉”的理念。

    可理念一致,方向却有了差别。基于对英华国情和寰宇大势的不同理解,以及不同立场的取舍,目前英华国内的“经济学界”分化出三种思想,使得英华经济大策正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

    第一种思想强调“卖”,其实也就是把欧罗巴的晚期重商主义直接搬过来了,这种思想倡导多出口,少进口,通过贸易顺差赚取金银货币。这种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跟旧时代王朝,金银等于财富的思想相当接近,也是大多数非专业经济人士的看法。

    英华立国之后的经济大策也基本以此为据,尤其是在推行金银复位制的信用货币之后。为了稳定金银比价,增加存金量,不仅直接管理黄金生产。严控黄金消费,还在国际贸易上施行“入金出银”的政策。

    但这种思想只是在外贸上适用,国内问题就难以涵盖到了。因此第二种思想强调“产”,认为国家不应把目光只盯在商业上,而该多放在生产上,财富不是金银,而是产出的货物。

    第三种思想跟第一种思想唱反调,同时又是第二种思想的延伸。一些以段国师新三代论为武器重读历史的经济学家就认为,买东西的**和能力才是真正的财富。产是为了卖,卖当然是为了买。让国民想买而且买得起,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严格说这三种思想并不对立,其实是重商主义的三个角度,都强调国家要更深入把控经济环节,要对尽可能多的经济活动进行管理。但这三个角度又分别涉足了外贸层面、产业布局和内需问题,内需这个概念更是一只脚踏进了后世所谓“古典经济学”的范畴。

    少数极端分子在这三个方向上都有过度发挥,例如以“卖”出发。主张由国家主控一切商业,或者以“产”出发,主张将工商全变为国有,以及由“买”出发,主张施行“藏富于民”、“国不与民争利”这种“仁治”。

    要么国进民退。要么国退民进,这类极端主张终究摆不上台面,毕竟此时的主流思想已经澄清,国的一面是老虎,“民”的一面是狮子,不能让谁独占台子。

    “国家的经济大策向哪个方向倾斜,哪个方向就能更得大利,才有这三方争论,争论背后就有三个阶层,一层食利于外,当然主张多看外面,一层食利于内,以新兴工商为主,当然要鼓吹产出,还有一层强调富民,又是墨儒两派和经济新学一帮人的诉求。”

    宋既苦笑道:“这三派相争,各自的嘴脸被描绘得颇为有趣。强调卖的被骂作资敌商货,卖国求利,如前明晋商。强调产的被骂作黑心工坊,压榨奴工,伤天害理。强调买的则被骂作丰亨豫大,重蹈宋时覆辙。”

    李克载也笑了,三方都在一根葫芦藤上,却非要把对方踩下去,不过三个方向如何排序,还真是决定了得利的多少,大家当然要争个面红耳赤。

    就英华立国这二十三年来看,经济大策的确有所偏重。最初是倾向卖的一面,殖民扩充和外战就是为此服务,蒸汽机出现后,国策开始向产的一面靠拢,对工业的扶持越来越明显。而“买”的一面,老实来说,国策一直是以“不生乱”为原则,注重维护底限,并未主动在富民之事上下大功夫。

    这并不是说英华国民生计较之前清时代没什么改善,实际上改善很大。降低了人均赋税,整理了地方基层架构,拓宽了谋生门路,有了相对的公平正义,还在教育和医疗上有改天换日般的提升。

    二十多年下来,贫苦阶层已不再像前清时代那样,日子过得喘不过气来,遇上点天灾**就要破家,但贫苦的帽子依旧没有丢掉,还是得算计着柴米油盐。真正翻身得富贵的是那些舍命上战场的军人、接受新事物新知识的读书人以及敢于在工商和殖民浪潮中冒险的弄潮儿,还有愿意离乡背井去海外或者塞外过新生活的移民。

    李克载认为,不管是从英华的立国大义出发,还是从经济学出发,第三种思想才该是未来的方向,让国民都想买东西而且能买到东西,也就是富民,富民才能强国。

    宋既对李克载的认识深感欣慰,但又提醒李克载,这条路需要足够的基础,他解释道:“富民这个方向没问题,怎么富就是大问题,直接给钱给东西吗?该给谁,给多少,公平问题就会冒出来,争不出个是非。如果是自己挣出富贵的,那就没问题了,所以富民问题也可以跟就业问题绑在一起看,而就业问题呢,就要用段国师所著的三代新论来看。”

    李克载也明白这个问题的关键。地是有限的,打理土地的人口也将是有限的,而人口一直增长。就业只能指望工商,同样,挣富贵也只能看工商。

    宋既再提到一件事:“天道院的农事所一直在搞育种增产的研究。最近有人提出了腐磷论,田产若是进一步增高,农业人口还会继续下降。”

    这事在国中影响很大。李克载也有所耳闻。尽管还未得到事实验证,但这个立论却很鼓舞人心。农事院的专家从欧罗巴那学来了腐质论,而坟堆上生“鬼火”其实是磷光这事也有了认识。有联想力丰富的专家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由“腐骨生磷”这个现象推导出磷也是腐质之一,专家们正在探索以磷助农田增产的路子。

    若干年后,英华科学界搞明白了腐质论是错误的,“以磷代腐”的实质是矿质论,才无比庆幸先辈们的歪打正着。化肥起源于“鬼火”,这也成为科学史上最有名的误会之一。

    “富民和就业是合二为一的问题,也只有工商才能容下更多人口,才能容国民去挣富贵,但是工商要怎么容下越来越多的人口呢?”

    宋既终于转回到正题上,“好比造房子,旧时的宅院是平摊的。同样方圆之地,要容下更多人就得造楼。工商也是一样,一道工算一层楼,工越多,楼越高。容的人就越多。”

    “就像我手里的韶州竹纸,一张纸背后带起了一串工事:提升产量,降低成本的蒸汽机、漂白的白矾、熏香的香料、印栏头栏尾的染料、包装的油布和黄麻、运送到货站市集的车船,甚至为招揽大宗买卖打广告而养起的报纸。每一个环节都成了一个行当,容下了无数人求活求富贵。”

    到这,李克载总算能明白,为何在那次御前会议上,父皇问起是否作好北伐的准备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没底。

    宋既作了更详细的解说,当日大家鼓噪着北伐,被皇帝一句“准备好了吗?”给歪楼到了探讨英华未来三十年乃至百年的经济发展战略。

    英华还没准备好,就是因为走过前二十年粗糙的重商主义道路后,现在迫切需要确定一条脉络清晰的发展方向。就长远而言,是紧贴英华的立国大义,要国民能得幸福,要富民强国。就短期而言,则是复北方之后,至少六七千万人口得被英华有效地消化掉,而不是长成一团脓肉。

    现在北方还被满清统治着,英华的商货乃至资本还没有深入下去,一旦复了中原,南北再无海关,商货资本来往自由,受这双重洗刷,小农和小作坊失业者不知几许,加上原本的闲余人口,粗略估算怎么也得上千万。

    上千万人是什么概念?整个孟加拉再加上暹罗……只是移民可解决不了问题,这就需要英华自身的工商体系,以及推动北方自成的工商体系来消化。

    可英华的工商体系已经足够成熟了吗?

    显然没有,用蒸汽机的作坊还是少数,雇佣上千人的工场也只集中在少数大城市。国内工商对金融资本的吸引力还不足,海外事业更受青睐。甚至具体到人工上,国内工商对人工的需求虽旺,却还未旺到不择饥渴的地步。之前出台了更严苛的禁奴禁不义工契法令,没有遭到太大抵触,就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应证这一点。

    拿宋既的楼论来形容,国内工商,尤其是工业的楼层还不够高,容纳能力有限。国库收入的构成也很清晰地作了说明,圣道二十三年,国库收入一亿九千万,其中关税、商税、契税、殖民特许费等流通领域的收入占了百分之六十,工业方面的公司税和销售税仅仅百分之二十出头,这里面还包括国有大型钢铁、造船和机械公司的贡献。

    接着宋既谈的问题,即便是在经济学上有相当造诣的李克载也两眼发晕:产业升级和产业布局。

    “当日御前会议,实际在谈英华百年大计。首要一点就是纳农入廓,把束缚于田地的人口吸纳到城镇里来,由城镇里的工商接收。在此之下的工商类别分布,就是重造一番布局,沿着江河以及未来搭起的直道乃至铁道,建起一条条由工商高楼汇成的血脉。”

    “岭南已被定为冶铁、机械为主的大区,江南被定为纺织和各类日常商货的大区。两条线交叉辐射湖广,同时陕甘和北方作为流通之门,向更北和更西输送商货。这是当日议定的大略布局。”

    这一番解说仅仅只是背景,李克载拉回到主题:“孟加拉乃至天竺,在这百年大计里起什么作用?”

    宋既道:“工商事就意味着起起落落。不管是国家来作这布局,还是任由工商自长,都会有盈缺之患。前几年各行各业都有大成功的,每年都带起一股风潮。尤其是原料来自田地里的行业,跟风时都种一类作物,一旦商货滥市,原料卖不出去,就全烂在地里。同时有些行业产需不稳。今年供不应求,明年可能就无人问津了。来来回回,难以积淀。不仅伤及农人,还让产业受损,高楼当然建不起来。”

    “建高楼更关键一点还在于让工商能得足够多的利,这样他们才能做大,做大了才能雇更多的人。撑起更高的楼。而在国内,因大义所在,不可能盘剥国人太多,就只能向外求更多利。”

    他双手一抱:“除了国家照拂外,如果能拦水建坝。蓄起一座水库,盈时放水,缺时蓄水,河流就能始终平稳,天竺就是这样一座水库……”

    宋既举手虚提:“我们以关税为闸门,控制天竺商货的进出,国中工商就能榨取到更多的利,风险也能转嫁给天竺。目前在孟加拉,已选中了染料、黄麻和甘蔗等作物作为国中原料的水库,未来还要试点棉田和茶园,补充岭南和江南因转产而出现的原料空缺。”

    “原料之外,我们还会在天竺打压当地的工坊产业,让天竺又成为我们丝绸、棉布、瓷器乃至机械杂物商货的倾销地,成为英华商货的水库。总之有这么一座水库在,我们国中的产业在盈缺之间就有充裕的缓冲。”

    李克载点头,这不就是在暹罗所行的策略么?暹罗已沦为英华的稻米和木材产地,自身虽发展了一些工业,却都是稻米和木材的粗加工,类似米糖、家具和木器这样的再加工商货又从国内返销给暹罗。

    也就是说,天竺就是要当悲催的垫脚石,为英华产业升级贡献血汗。

    想到暹罗,李克载又发现了不同,暹罗虽不是英华的殖民地,却已经被英华资本深深渗透,在南京上市的南洋米业公司有暹罗数万顷良田,而暹罗王室居然还是第三大股东。这么多年里,暹罗因英华米价动荡而出的乱子可不少,英华米价跌了,暹罗稻农破家,英华米价涨了,暹罗米全涌去英华,暹罗国内米价暴涨。英华为稳定暹罗,每次都“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以补贴或者大单吃进的方式平抑或提升米价。

    为何对暹罗要刻意照顾?

    宋既道:“这就不止是工商的问题了,暹罗和安南,是英华掌控南洋的两处根基,扶持这两国俯瞰南洋各国,自然不能乱了这根基。而天竺则是东西方相汇之门,天竺也很大,自有特点,受得住这般压榨。”

    受得住压榨……说这话时宋既一点也不脸红,看来他到孟加拉,就是盘算着能在这挖多深的水库。

    见李克载有些纠结,宋既摇头道:“别忘了段国师的以真窥道,不客气地说,天竺换我们当家,大多数当地人说不定还比以前能过得好一些。假设财富是有定数的,我们在天竺劫掠的也是有钱人的财富,这里的穷人基本都是首陀罗和贱民,他们穷得只剩下一口气。”

    首陀罗乃至贱民……

    李克载回想起这些日子来所接触的天竺人,忽然觉得,这里风物虽跟华夏迥异,却有什么东西跟华夏隐隐契合,那东西不敢去深想,酸涩到极点。

    宋既也在叹气:“天竺这里,弥散着一股沉腐了千年的臭气……”

    古林格姆县,钟上位烦躁地出了府邸,想出去透透气,可一出门,一股几乎能与茅厕媲美的腐气就扑面而来,他赶紧捏着鼻子呸呸吐着,心头更是郁闷不已。

    之前他和算师讨论之后,觉得在这里买地置产,办靛蓝黄麻种植园比承包柴明达尔更有前途,可方武显然对种田没兴趣,大家意见不合,还吵了一架。

    没有方武的支持,钟上位想单干是不可能的,只好定下心来,给方武当明面上的县官,背地里的狗头军师。

    他们初来乍到,不少地头蛇都还在观望风色,诸事推诿,一个坚决不认他们柴明达尔权的刹帝力大地主更成了他们的民意领袖。今天方武带着刚募来的一帮土兵找那大地主的麻烦了,钟上位不敢去混那种场面,准备趁空“巡视”一下这座小县城。

    出门就遭毒气袭击,钟上位扫视满地烂泥的“街道”,以及歪歪扭扭破烂土屋凑起来的县城,心说当初他带人到珊瑚州搭起的临时窝棚也比这顺眼,这天竺人几千年都活到狗身上了么?

    一边抬眼望着,一边小心朝前走,啪叽一声,踩进一堆深深烂泥里,不对……喷薄而起的臭气几乎薰翻了钟上位,这是牛屎啊!这条烂泥街道莫不成就是屎尿铺成的?

    钟上位恶心得脸肉绽放,拔脚出了屎堆,正要绕道撤退,啪嗒啪嗒脚步声如潮,由远及近。

    片刻间,方武、牛宝成带着一帮手下跌跌撞撞奔了过来,边跑还边喊:“快进去!天竺人反了!”

    募来的土兵一个没见着,方武身后追着成百上千的天竺人,挥着锄头砍头棍棒一类的武器,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叫骂着什么。

    钟上位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倒没太慌张,反正院门就在不远处,“县衙”近似一座小堡垒,墙高壁厚,有火器在手,挡挡乱民该没问题。

    他镇定地转身迈步,啪叽……

    这下不是一只脚,而是脚一滑,一张脸下去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一十八章 洗礼之地

    钟老爷很粪怒……

    方武说起此行遭挫的原因,更让他怒上加怒。

    那个刹帝利大地主请了一位婆罗门贵族来当门神,方武自觉大义在手,孟加拉已被莫卧儿王朝割让给英华,土邦王被捕后也立下了权位让渡书,所握的柴明达尔权更是几百年来公认的世俗大权,对那婆罗门祭祀就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婆罗门祭祀一句话,就让土兵们退出了庄园,方武等人更被指称为“亵渎者”,遭到邻近大批天竺人围攻。

    钟上位怒的是方武怎么这么没头脑,难道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异族,天然就受天竺人排斥么?

    方武捏着鼻子,远远躲着即便刷了好几遍身上还散发着异味的钟上位,以鼻音不服地道:“异族怎么了?天竺人天生就是朝异族低头的货色,先是蒙古人,然后是波斯人……”

    方武这话还没说全,在蒙古人之前,天竺就已被异族统治了四千年之久。天竺种姓制度的基础就是“瓦尔纳”,入侵的雅利安白种人自称雅利安瓦尔纳,当地的深肤色土著叫达萨瓦尔纳。婆罗门、刹帝利等四个等级是在瓦尔纳的基础上分化出来的。

    非但是蒙古人和波斯人,自华夏春秋战国时代起,天竺就成为异族驰骋的乐园。波斯的大流士,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都毫无阻力地在天竺建立过统治。之后是大夏(希腊)人、塞人、安息人和大月氏人,大月氏建立的贵霜王朝还与罗马、安息和汉帝国齐名。

    贵霜王朝之后,天竺又被称呼为“白匈奴”的嚈哒人入侵,再之后则是突厥人入侵,建立了德里苏丹国。现在则是突厥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王朝,以及再度从西北而来的波斯人。

    如果把天竺的遭遇放在华夏身上,即便把早期入侵的雅利安人算作天竺正统,也是从西周时起就已遭夷狄奴役,只在战国后期到西汉初期。以及两晋到唐朝前期还算是保持着**,除此之外,全都处于自西北而来的异族统治之下。

    漫长的异族统治历史,以及多数时间分裂为若干土邦的传统。天竺人压根没丁点华夏那种根深蒂固的大一统情节以及“正朔”的观念,实质上他们也并没有融合成一个民族。

    之前钟上位就问过方武,天竺本地人如何看待华人。方武的回答是得看地位和职业,他们这种握有统治权的被看作刹帝利一类,而一般商人则被看作吠舍。方武很有自信地说,种姓制终究得让步于现实,在英华的枪炮和商货下。天竺本地人自己会调整种姓制,以便接纳入主的华人。

    “该死的天竺人,就像粪坑里的石头,顽冥不灵!”

    方武的结论被现实推翻,想到不战而逃的土兵,就是一肚子气。

    钟上位对方武的死脑筋颇感无奈,多半这家伙在婆罗门贵族面前也嚣张跋扈,连点面子都不给。才把人家激怒了,拳头不是能包打一切的,这个道理在珊瑚州之乱里就该明白啊。

    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平息围着县衙那上千天竺人的怒火,还为了自己未来的产业,钟上位苦口婆心地劝着方武。

    “当年鞑子入中原,剃发易服,不也是激起了江南人舍命反抗么?天竺的莫卧儿王朝,他们那个什么大帝,不是在几十年前强行让天竺人改信回教,才搞得国家四分五裂么?咱们不能光用拳头说话,尤其是他们这什么种姓制,更不能去动。就顺着它不是很好?”

    钟上位对天竺人的种姓制作了一番分析,批判了方武的华夏传统思维。方武觉得可以利用处于种姓制下层的吠舍和首陀罗来对抗上层刹帝利、婆罗门,由此建立稳固统治,可方武显然没有料到,天竺人的等级制会如此牢固,他这种想法只适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华夏人。

    钟上位说:“咱们别去碰天竺人的内里。就由他们照着原本的路子自己统治自己,只是最上一层利换我们来拿而已。”

    方武皱眉道:“可本地的刹帝利地主跟婆罗门贵族勾结起来,我们该怎么破?眼前这乱子不就是这样?”

    方武的部下鸣放火枪,震住了外面的天竺乱民,可他们却还没散去,就在院子外鼓噪不已。

    钟上位摇头:“除非我们要把本地这些大人物全都铲除,否则他们不应该全都勾结起来。他们真容易这么齐心,往小的说,西洋公司能这么轻易就得了孟加拉?往大的说,异族能这么容易入主天竺?”

    方武不得不承认,钟上位只来了天竺半个月,对天竺的理解却比呆了几年的自己深刻得多,谁让他这几年干的全是强盗劫匪一类的活计,以至于产生了拳头包打一切,连种姓制也会在拳头面前低头的错误认识呢。

    方武很爽快地让贤:“好吧,接着要怎么办,全听老钟你的。”

    钟上位昂首挺胸,整个人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凌厉气息(当然也有那股味道的功劳),自信地道:“我们就得调整在古林格姆县的统治策略……”

    钟上位提议,将承包的柴明达尔权分包给当地有名望有实力的刹帝利地主和婆罗门贵族,只留下少部分土地直接管理。这样需要打交道的就只有少数当地人,而这些当地大佬得了实惠,待遇比在莫卧儿王朝时代还好,不仅会认同他们的统治,还会帮着维持当地的秩序,如此他们甚至不需要供养太多的土兵。

    方武跟牛宝成等人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让本地人坐大,不是什么好事吧?

    钟上位嗤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华夏子民的骨头已经够硬了,可鞑子一来,那些读书人,那些大地主,那些大商人,还不是摇着尾巴地迎上去?只要保证他们的利益,甚至还让他们得更多利,他们唤着主子叩着头,别提有多乖顺了。我们华夏人都如此。天生就是贱骨头的天竺人会有不同?”

    虽然这话很难听,可确实有道理。方武等人不得不赞同这条路子,推翻了在本地建起全面统治的设想。

    这毕竟是之后的事,眼下的乱子要怎么解决?

    钟上位老神在在地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嘛。派个天竺人去找其他婆罗门,把我们的决定说清楚,让那些婆罗门或者刹帝利出面来赶走这些乱民。”

    方武和牛宝成同时翘起大拇指,钟老爷果然见地不凡。

    之后事情的进程应证了钟上位的“英明”,本地若干婆罗门贵族和刹帝利地主听说华人老爷们要把柴明达尔权分包给他们,一个个都颇为激动。这不仅意味着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佃农。跟莫卧儿时代不同的是,柴明达尔权所包含的土地还是私有的。

    原本只有小块田地,本身就过得入不敷出的几个婆罗门贵族一下跻身为有几十顷田地的地主,格外积极,亲自从乡间赶来,只是露个面,就把那些乱民赶走了。

    接下来的工作简单了,划分税权。签立合约,借机还召开了县里扩大化的“潘查亚特”【1】。钟上位吸取了珊瑚州的经验,觉得给本地人一个类似地方议院的舞台。上下层可以更有效地进行沟通。

    钟上位这一系列措施很快就成为英华管治孟加拉的模板,从古林格姆县推广到其他地区。在郡县以下通过柴明达尔权将地方权贵凝聚为一个既得利益阶层,再通过潘查亚特制跟英华殖民当局达成良好的沟通。孟加拉之所以成为英华忠实的附庸,乃至日后成为英华侵吞整个印度的坚固桥头堡,就来自今日之策。

    此时的钟上位当然并不知道自己作了多么伟大的铺垫,潘查亚特大会后,方武觉得给了当地人甜头,还得让当地人领教一下大棒,免得这帮人恃宠而骄,不把他们这“殖民当局”放在眼里。

    问题简化为:包括之前对抗他们的那个刹帝利地主。以及少数顽固派依旧负隅顽抗,虽然可以动员已经团结在他们身边的当地人去镇压,可方武还是想显示自己的力量。

    这一点钟上位也表示赞同,问题是,在本地招募的土兵显然不可靠。

    正头痛这事时,又一队拿到柴明达尔权的承包商路过古林格姆。领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瘸了一腿的中年汉子,气息沉冷无比,似乎历练更甚于方武乃至钟上位等人。

    在天竺这异乡之地,华人相见都觉亲切,钟上位和方武作为东道主,热情款待了来人。得知他们这么快就在当地打开了局面,那个自称“周易仁”的承包商无比佩服,低头虚心请教,还留下了一些军械作为酬谢。

    听到他们苦于手下无可用之兵时,周易仁还给了他们招募西北面锡克人和廓尔喀人的路子,这些人不仅勇武,对雇主又很忠心,而且还跟孟加拉人不对盘,用这些人震慑当地人是不二之选。

    送别了周易仁后,钟上位和方武还在感慨来天竺搏浪的都是豪杰人物,队伍里的杀手冷冷道:“他不叫周易仁,真名是周昆来……”

    两人拧着眉毛想了好一阵,猛然恍悟,周昆来!?三合会的大佬,谋害汪瞎子和朱一贵的幕后真凶!?这家伙居然也潜逃到天竺来,过起新生活了。

    纠结了好一阵,两人心有默契地同时摇头,方武还叱道:“别张嘴乱说,你怎么可能认识周昆来!?”

    周昆来的浑水他们可不敢趟,干脆无视吧,反正跑到天竺的周昆来也已经是周易仁了,就算有什么歹心,害的也是天竺人。

    杀手低声嘀咕着:“当年我可是他的手下……”

    一个多月后,从西北来的二百廓尔喀雇佣兵狠狠收拾了少数反对者,古林格姆县人心归服,甚至大多数人都开始称华人老爷是友善而仁慈的统治者,婆罗门贵族以及刹帝利地主们也开始将华人视为“黄刹帝利”……

    大局砥定后,钟上位开始盘算起自己的产业,他也作为一个小承包商,单独包下来三十顷田地,准备种靛蓝。不懂怎么种没关系,靛蓝本就是孟加拉特产之一,当地有不少人懂怎么种。而销货出路么,直接找李顺就好,那家伙该也在珊瑚州呆得骨头发痒,正好拉他过来凑一脚。李顺在扶南跟染料商路有密切来往,搭上他那条线就成。

    一切都安排妥当,钟上位终于记起了旧仇,他作为异族,不可能孤身在乡间庄园建宅子,只能跟方武等人一同住在县城。而古林格姆县城的脏乱差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方武非常惊讶:“修路?挖水渠?建茅厕,教当地人卫生守则?引进天庙?老钟,你脑子没烧坏吧,真当这里是自家的产业了?咱们可是能捞多久就捞多久,何必花这些冤枉钱,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夫?”

    钟上位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我受不了!花钱也是为了我的身心健康,在这个大茅厕里再呆下去,我可要活活被毒死了!”

    钟上位不止是为环境,他脑子里更绷着一根弦,珊瑚州的经历告诉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别人分沾点好处,自己就能得更大的好处。而要请祭祀来建天庙,更被钟上位视为拓业的根本依凭,他已经跟李顺一样,成了天庙的虔诚信徒。

    鉴于钟上位的“非凡识见”,方武也只能附骥。反正修路挖水渠建茅厕也花不了多少钱,给些粮食就能募来大批劳力,而建天庙也只需要延请天庙祭祀,出点工本而已。有了天庙,就有人教当地人华语,也利于自己的统治。

    于是当地千百年来都没出现过的情形在县城里上演,烂泥路改建为三合土路,挖掘水渠,建水井和净水池,造茅厕,甚至以后还要建医院。钟上位和方武等人为了改善自己的待遇,大兴土木,在当地搞基础建设,当地人对华人老爷的印象也骤然转变,好感节节攀升。

    只是华人老爷颁布的一些法令很有些不爽,当街排便就要重罚……

    不过婆罗门贵族和刹帝利地主们则开始更高看华人一眼,看,华人老爷讲求洁净,这证明他们也是高贵的种族,我们服从华人老爷的统治也是有道理的。

    十月,出了宅院,踩在三合土地面上,看着征募的清洁工不停清扫街道,扫走一坨坨粪堆,钟上位发出了低沉而满足的感慨,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终于淡了不少。

    正在抒发情怀,脚下忽然又有了异感,钟上位头皮发麻,还以为自己又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当地人正趴在脚下,如鸡啄米般行着吻脚礼呢。

    钟老爷是为自己着想,可不是造福天竺人,他憎恶地甩着脚,就像是又陷足粪堆似的。那几个当地人惶恐地膝行退开,更行起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天竺人……真是贱啊,想不明白。”

    钟上位再想到自己在庄园里给佃农定下三分之二地租时,首陀罗佃农们一副如释重负,甚至还隐带感激的神色,就觉得浑身又起鸡皮疙瘩。老天爷对华夏还是仁慈的,要是华夏也沦落到这种地步,自己对鞑子也是这般自甘下贱到骨髓里,真如字面上那般“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还简直就是比地狱还恐怕的情形。

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间天国的真相

    又近年关,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迎来圣道治世的第二十四个年头,李克载交卸了西洋舰队以及西洋大都护府的职务,即将回国。想到能跟父母兄弟团聚,跟香港天庙里那位小天女重逢,他心中就揣着一团热火。而姐姐已怀有身孕,在新的一年里,自己的辈份也将升格,李克载更有一种光阴如梭的唏嘘。

    这让他面对孟加拉当地要人时,心态更为平稳,气质更为成熟。

    临行前父皇交给了他一桩政治任务,以皇太子的身份巡视孟加拉,联络英华与孟加拉的关系,增进这块新得殖民地对宗主国的感情。

    因此他来到达卡,进驻经过改造,更名为“坎德宫”(坎为西,寓意以德治西方的孟加拉)的拉勒巴堡,接受孟加拉人的觐见。坎德宫也被当地人称为唐宫,将作为英华皇室行宫。

    这还是李克载第一次以皇太子身份露面,由此可知英华对孟加拉的重视。也意味着他正式踏足政治舞台,除了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海军服役外,还身兼政治使节的特殊身份。

    坎德宫的大殿里,李克载身着华丽的九章衮冕,接受数百孟加拉当地婆罗门贵族和刹帝利实权人物的朝拜。孟加拉总督宋既身着大红朝服,陪同接见。

    身着传统服饰的天竺人学着华夏规矩三拜九叩,可即便礼仪官纠正了无数次,这些天竺人依旧像拜婆罗门神明般地五体投地,双臂前伸。让李克载暗自发笑。

    接着李克载发现这些人的排列顺序似乎很有问题,有不少衣着朴素之人跪拜时显得颇为激动,一看就是没历过大世面。竟然排在最前面,而那些之前已经单独接见过的大人物还拖在后面。

    “殿下,前面是孟加拉婆罗门家族中最古老几家的代表。他们虽然已经败落了,可他们的血脉依旧是最高贵的。其他人不敢排在前面,怕污染了他们。”

    李克载身边一个大包头用流利的华语解释着,这个叫辛格的天竺人是锡克教徒,因为华语流利,对当地事务非常了解,很早就服务于西洋公司,现在则被李克载相中。成了他的私人侍从。

    用天竺人当侍从乃至管家已是在孟华人的惯例,天竺人对主家的忠诚,以及办事的细致获得了华人的一致好评。孟加拉总督宋既不仅自己用上了天竺管家,还遣了几个回国内去伺候自己的亲族。

    李克载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排头几个婆罗门的肤色确实比后面的浅一些,天竺人照肤色分种姓的外相确实无误。

    他半开玩笑地问:“我的肤色可比他们深呢。等会赏赐东西时,他们会不会觉得被我污染了。”

    辛格赶紧抱胸鞠躬:“尊贵的殿下,您是东土大唐天子的儿子,在天竺这里,您的血脉比任何人都高贵。大家将您视为神明之子。也就只有婆罗门有权接受您的触摸,刹帝利和吠舍那些等级的人,跟您的任何接触都是对您的污染。”

    李克载嗤道:“辛格,我记得你可是个吠舍啊……”

    辛格露出狡滑的微笑:“作为殿下的侍从,我所担负的神圣使命,已经净化了我的血脉。”

    李克载朝这家伙投去白眼,谁说天竺人种姓制牢不可破的?在某些方面,天竺人也特别善于作自我调整。现在孟加拉都将华人普遍视为“黄刹帝利”就是例证,当然,这调整也是针对外部,而非针对内部的。只有少数像辛格这样攀着高枝的,才可以借外力在某些场合无视种姓制。

    李克载有心继续试探,语带鼓动地道:“等你以后随着我立下功劳,在英华有了爵位,我就让你回来当大贵族,娶婆罗门的女儿,让婆罗门亲吻你的脚。”

    辛格脸上绽开意味极其复杂的微笑,深沉地道:“殿下,能一辈子都服侍您,这就是最大的荣耀。我还希望我的儿子也能服侍您,我的孙子服侍您的儿子……”

    这一招转移话题之中,蕴涵着对天竺种姓制牢不可破的无奈,尽管辛格可以“狐假虎威”,但他的吠舍出身不仅在当地人眼里洗刷不掉,在自己心中都难以摆脱。

    李克载嘴里数落道:“没出息”,心里却道,天竺人都是你这德性,那简直太妙了!

    辛格继续转移着话题:“我们锡克教虽然反对种姓制,反对婆罗门教的各种神明和他们尊奉神明的仪式,但也认同梵我归一。活着就是修行,必须学会承受苦难,苦难才是启迪灵魂的源泉,富贵只会带来无尽的贪欲,让灵魂脱离了神明的指引。在这一点上,我们锡克教跟婆罗门教没什么区别。”

    李克载点头:“除了苦难还有轮回什么的,你们锡克教跟我们天庙其实也有很多相通之处。”

    辛格再深深行礼,表达对主人睿智的叹服。

    锡克教的根基是在孟加拉西北的旁遮普邦,这个教派是婆罗门教梵天信仰与伊斯兰苏菲教派糅杂而成的,信奉一神,同时又信仰业报轮回,算是叛出婆罗门教的支流与伊斯兰的融合。

    英华入天竺,对这支力量格外注重,在整个天竺,也就数锡克教信徒最具反抗精神,对落后的种姓制和暴力统治尤为憎恨。但作为天竺人的一分子,种姓制还是深入到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像辛格不愿意正面回应李克载的期许一样,作为主体都是吠舍和首陀罗的锡克教徒,在刹帝利和婆罗门面前依旧有着天然的自卑。

    西洋公司最早就是依靠锡克教徒深入天竺的,雇佣军更是以锡克教徒为主,服务于华人的侍从和管家也是锡克教徒居多。由此锡克教徒的标志:大包头,在国内也就成了天竺人的象征。【1】

    与另一个位面里。不列颠人只将锡克教徒当作最佳的雇佣兵乃至侍从管家人选不同,英华对锡克教徒的拉拢涵盖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如果说孟加拉是英华未来侵吞整个天竺的桥头堡,那么锡克教徒就是先锋尖刀。

    古林格姆县城外一处庄园里。就穿着牛犊裤和粗麻衣的首陀罗佃农正在忙碌着。在山坡上刨渠挖坑,为栽种靛树作着准备,靛树叶经过加工就是靛蓝。在山坡下翻田砌坎。要种黄麻。

    几个人沿着田垄悠悠而来,打头的是两个胖子,一老一少,后面跟着几个大包头的锡克侍从。见到那个老胖子,佃农们纷纷跪拜,还有人要冲上来吻脚,被大包头赶紧拦住。

    “爹你也太心软了,还给佃农发衣服。就算只是织厂没卖出去的苦力工奴服,一套也得三五十文呢,这可是好几两!是要得他们的人心么?我是听说,只要不饿死这些首陀罗,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小胖子盯着这些首陀罗佃农,一脸不以为然。

    老胖子当然是钟上位,小胖子则是他的长子。年已十八岁的钟一南。钟上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夺老天造化之嫌,这辈子才遭了这么多罪,因此给儿子取名是怎么简单怎么来。老大是安南妾室所生,叫一南,老二是江南正妻所生。就叫二华,老三是日本妾室所生,叫三日……

    钟一南今年县学毕业,踏上了游学之路,这也是英华年轻一代的新风气。县学毕业,考院试前都会游历一番。不是去海外就是去塞外,基本以一年为限。

    游学不是旅游,都得做点事,比如教教殖民地或边远地区的蒙学课,或者为当地政府当临时工。既开了眼界,长了见闻,又促进了国中内外的关系,还为殖民地和边远地区的地方政府提供了大量人手。干得好的还会得到推荐,对日后的院试乃至仕官都不无裨益。

    不过在钟上位看来,自己这大儿子是没考入什么学院的资质,干脆安排他到自己身边游学,也是熟悉熟悉未来的产业。钟上位已经决定,将孟加拉的产业传给大儿子。

    听儿子这话,钟上位恨铁不成钢地道:“贱民也是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待人就得有颗仁心,我这也是在为你积阴德啊浑小子!”

    钟一南撇嘴道:“爹,我自有所求,才不想一辈子埋在这鬼地方。”

    钟一南这话倒是英华年轻一代的主流思想,此时已是圣道二十三年末,英华新一代已经成年了,置身于时代变革的大洪炉里,满地都是机会,敢拼就能赢,心气高得很,谁拼爹谁就没出息。

    钟上位呸道:“当心别闪着舌头!结业考都只得了个中下,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你还能求什么!?”

    被戳中软肋,钟一南瘪嘴道:“作不来学问,总能作生意嘛。”

    他指着田地道:“就说这里,爹你还用租佃加预买制,真是老土。现在都流行田工制,把田当作工坊矿山买下,直接给长工月钱,种的东西全是自己的。生意不好就开革工人,多省事。”

    钟上位摇头道:“眼高手低,就知道盯着新花样,也不看看实际是怎么回事。田工制就适合种那些价高的东西,会种那些东西的长工月钱可不低。还有啊,你随便开革工人,先不说地方院事会不会找你麻烦,工人们把消息传出去,看你还能招到人不。而且要开革可是违契,要付人家不少违约金呢。”

    父子俩说到的正是英华农事上的产业升级,早期的商品生产都是预买制,商人用预买的方式包下农人的作物,预付的钱也就是给农人的贷款,用来支撑农人的生活。等作物产出后,再以低于市场的价钱收购作物。

    这种方式是商人资本不足,同时无力承担生产环节的风险时所采取的“剥削”手段。在这种方式下,商人和农人还算是以高利贷方式连接起来的合作伙伴。古时各类经济作物的生产,包括茶、盐和铁,乃至开矿都是这种方式,钟上位当年在凤田村跟关凤生田大由的“合作”就是如此。

    时代进步。资本壮大后,这种方式的利润就不足了,资本开始向下渗透到生产环节。就如工业一样,将“生产资料”,也就是田地纳为己有。雇佣农业工人进行生产,支付的是货币而不是以前的作物分成。这种方式可以有效地扩大生产规模,获取更多利润。

    在这种方式下,作为无产阶级,农业工人的处境就比以前租佃制下的农人更不利,尤其是在货币价值不稳定的情况下,他们和工坊工人一样,毫无能力抵御风险。钟一南提醒父亲:“这里是天竺……”

    钟上位一个激灵。没错呢,在国内有地方议院乃至国家东院,还有已相当成熟的社会舆论,有“仁人”大义,对农业工人的压榨就如城镇里的作坊工人一样,始终有人盯着,不敢太无底限。

    同时国人还有移民等选择。机会多多,不给足工钱,人家拍拍屁冇股就走,自有去处,因此国内人工始终要高出一截。这种田工制也就在吕宋、扶南。乃至南洋诸国,英华商人所投资的种植园里很盛行,反正农业工人几乎都是异族农奴。

    现在有了孟加拉,相关产业和种植园主们自然欢呼雀跃。

    钟上位眼神闪烁不定,在佃农身上扫来扫去,他所派发的牛犊裤和麻衣瞬间化作数字,在他的帐目表上不停跳着红字,而儿子的提议则化作绿数字,在另一栏如沙子一般泄下。

    钟上位捏起了下巴:“可以试试……”

    接着他拍拍儿子的肩膀:“不愧是我钟上位的儿子,很有天赋嘛。怎么样?翻年也别去考学院了,就留在这里帮爹打理产业,以后反正也是你的。”

    钟一南抬头挺胸、目望远方:“爹,我以后要办一家殖民公司,要照着自己的想法,把那里变成我的王国……”

    啪的一声,钟上位给了儿子一个暴栗:“作反呢!”

    他指指这片广阔的庄园,怒声道:“你是钟家人,不想接也不行!”

    钟一南委屈地道:“爹干什么,儿子就非得干什么吗?”

    钟上位气极反笑:“你还想反了老天爷不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钟一南心气虽高,终究是庶子,在老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低声嘀咕道:“就像这些天竺贱民?”

    钟上位一滞,接着咬牙道:“你爹我给你挣了个富家翁,可不是什么贱民!”

    说这话时心中还在想,如果老子真成了贱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怕也是让儿子不再是贱民,咱们华夏人又不是天竺人!

    达卡,当地最大的清真寺里,李克载结束了与长老的会见,离开时正是午时祷告,看着寺里祷告人群分作泾渭分明的几部分,他就觉无比讶异。难道在这天竺,就连穆斯林也要按种姓分出贵贱尊卑?

    辛格点头:“是的,在天竺的穆斯林也得遵守种姓制,祷告时都得分开,低种姓不能去污染高种姓……”

    李克载心说真是见识了,天竺人的种姓制还真是强大,居然连战力非凡的伊斯兰都得顺从这样的传统。异族征服和婆罗门宗教传统加起来,经过时间的沉淀,化作了这粘稠的酱缸,什么都能变了味啊。

    回到坎德宫,跟宋既谈到此事时,宋既纠正道:“天竺能有今日,异族征服和宗教传统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

    种姓制有两个基础,一个是瓦尔纳,也就是以肤色区分的种族,另一个则是迦提,也就是职业。婆罗门教的《摩奴法典》开列了若干种迦提,列明哪些是高阶种族可以做的,哪些是低阶种族可以做的。这种区分最后沉淀为四个阶级,婆罗门负责祭祀,管理“心灵世界”,刹帝利负责统治,掌握军政大权,吠舍是普罗大众,负责生产,首陀罗是贱民,等于奴隶。而“污染者”、“不可接触的人”,也就是英华称呼为“达利特”的贱民,则只能从事搬尸体、掏粪等最底下的职业。

    历史越沉淀,种姓制越附着于迦提之上,后者毕竟才是社会的真实基础,瓦尔纳只是另一个维度。婆罗门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接受异族统治者为刹帝利,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想起在达卡街上看到的一幕场景,无数首陀罗乃至达利特缩在角落里,衣不遮体,憔悴枯槁,却一脸宁静,不以苦难为苦,在这些人心里,怕是根本找不到什么不平之心。

    李克载下意识地道出一句:“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心已锢在高墙里,自然怎么动都不会逾矩了。”

    宋既慨然道:“之前我说天竺有一股腐臭之气,就是因为,这里似乎正是我华夏旧世儒家和法家心中的圣地啊,他们所求的大同之世不就如此么?民人各安其业,各守其礼,子子孙孙沿袭不变,天下永世太平。”

    李克载叹道:“子子孙孙,守其业,执其礼,纲常不移,这就是人间天国……”

    至此,李克载依稀明白,父皇为何要他睁眼看清楚天竺。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整个社会禁锢在出身和职业里,由此形成的等级制牢不可破。而讽刺的是,这样的社会对外敌没有一丝抵抗力,数千年来不断成为异族肆虐的对象。

    今日之天竺,未尝不是隐伏于华夏骨髓里之毒,英华即便在今人世也面临着的社会课题,他也已有所了解。

第九百二十章 你们还没有准备好

    腊月十一自吉大港出发,二十七日到达香港,李克载半月内跨越一万两千里,却还嫌时速十六节的巡洋舰太慢。

    离开本土仅仅一年多,再回香港时,李克载却有了一丝陌生的感觉。战舰路过大屿山时,一艘硕大无匹,估计有四五千料的海船与战舰相错而过。本以为是之前南洋公司的大宝船,却没想到船肚子中间驾着轮子,竟然是艘轮船。

    夹在中后帆之间的烟囱吐着灰烟,无数靠着船舷边观海的乘客向战舰欢呼鼓掌,从未见过这般适意的乘客。这艘巨舟显然结合了宝船和蒸汽轮桨技术,已经可以客货分载。安全性和舒适性大大提升,飘洋过海再非旧世如过生死关一般艰难。这自是南洋乃至天竺客货来往的大势下,国内造船行业的最新发展。

    再想到鹰扬港和马六甲都建了煤库,李克载感慨无限,海军的风帆时代也许再持续不了多少年。

    战舰靠港,李克载迫不及待地朝天庙奔去,大包头辛格还想追过去,却被安平远和郑明乡等人拦住。已经有禁卫跟上去护卫了,太子殿下万里会婵娟,他们这些人就没必要再去当“明月光”。

    急促的脚步在天庙外停住,听着悠扬的天曲,李克载忽然生起一丝忐忑,握在手里的竹笛也觉沉重了几分,斗转星移,伊人之心还在原位?

    歌声随着他的现身嘎然而止,老祭祀长拜,天女们深深万福,围在伊人身边那些熟识的姑娘们也只敢用眼角瞟着他。当他看着显得有些憔悴的伊人开口时。天庙的殿堂里已空无一人。

    “辛姑娘……”

    李克载艰辛地唤着,觉得自己心灵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也这样热切。

    “殿下何苦欺我……”

    辛姑娘的眼瞳雾蒙蒙的,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一只手掩着衣领。李克载依稀看到了脖颈间的系绳,肯定缀着他之前送的玉佩。

    心神努力从玉脂般的肌肤上挪开,李克载苦笑,果然是瞒不住的。或者说,真以为能瞒住。那是侮辱了人家的智商。

    李克载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觉得,这跟我的其他身份没关系。”

    辛姑娘抿抿樱唇,眼中雾气更重,语气却坚定了许多:“有关系的,殿下。”

    当李克载的灼热目光投来时,坚定又骤然消散,辛姑娘低着头。俏脸上的血色一层层褪去:“我、我怕……”

    南京无涯宫至正殿,当着皇帝和全体朝堂重臣的面,陈万策用不容拒绝的坚定语气道:“我英华如夫,北方如妇,夫妇相合。乃成一家,由不得她说不!”

    自定都东京后,为照顾岭南人心,皇帝和朝堂重臣都会在每年十二月末到来年元宵间到南京来“避寒”,而除夕前的一场大朝会也成为例行的慰问会。可圣道二十三年末的这场大朝会,却引发了一场大争论。主题如陈万策所言,正是南北一统。

    陈万策这话虽有些粗俗,但调门很正。没人敢言北方非华夏。接着他语气又缓了下来:“既是夫妇,就得相亲相爱。夫强妇弱,丈夫自然要多担待些。便是开初吃些苦,也是新妇不知人事之过,待得水乳交融,头前的那些个苦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噗哧一阵低笑在大殿中荡起。不少官员都道,没想到陈相居然也是个妙人。能将南北事比作新人相处,更有龌龊的径直想到了闺房之乐。

    “能担待多少,也得看肩膀多宽,北方受鞑虏浸染太久,复土后不作教化就直接入国,会损及我英华国体根基。臣意未变,必须训政北方,十年为佳!”

    薛雪开口,没跟陈万策在“夫妻事”上纠缠,直接道明立场。两人四眼相望间,似乎有电光来回闪射。

    龙椅上,李肆拈须沉吟,他也为这场争论感到意外。原本他只是在新年贺词里提到了北方事务,意在给重臣们提个醒,别把北伐当作十年八年后的远事,可没想到薛雪和陈万策意见相左,当场吵开了。

    两人都年事已高,可这一吵起来,就像年轻人一样,心气格外地足,始终相争不下。他们不是在争要不要北伐,而是争北伐功成后,该怎么具体消化北方。

    既然线头已经捅出来了,索性就在这里吵出个结果吧,因此李肆没有插嘴,容两人继续辩论。

    陈万策的主张很明确,复土后照着英华现有体制,马上着手全面改造北方。而薛雪却坚决反对,主张仿效当年复江南时所设的军管体制,先将北方跟南方作一定隔离,时间持续至少十年。

    陈万策主管南北事务,包括南北相融,他已年近七旬,当然不愿在有生之年还看不到南北一体的功成之日。而薛雪主管一国内政,自然要为英华整体求稳,也不愿在有生之年让南方被北方拖乱,坏了为相之名。

    两人的意见很忠实于他们的各自立场。而这立场不但与个人功业相关,也确实是英华融合北方所无法回避的选择。

    “官府下乡已是庞杂,医卫、厚生等事铺开,经济和科举南北一体,还要复土后即建地方议院,先不提人心之乱,就说国库……”

    薛雪以事实立论,众人都屏息静听。

    “就说国库,一旦南北合一,关税即刻损失一千万,赈济救助至少一千万。官府下乡,以五省算,取最简官制,每年三千万,医卫厚生科举事,每年两千万。驻军与地方治安的额外开销,每年至少千万。复土之后,要南北大体一致,国家先损失一千万,再投入七千万,这就是八千万!”

    “而国家在北方所得呢?满清去年国入三千万,也就是说。即便我英华维持满清治时的苛厉之政,也只能得三千万。收支相抵,亏蚀五千万。”

    薛雪逼视陈万策:“即便北方入国后,经济提振,可这不是几年能作到的。我英华现在守盈溢之策。每年维持一成国债,无一文结余。陈对初,这五千万从哪里来?是每年五千万!”

    五千万!

    这还是薛雪第一次报出复土后的国家财政状况预估,数字大得让其他朝臣纷纷倒抽凉气。之前进军西域,每年两千万开销就让朝堂直喊国库无余裕了。而现在是五千万……就算复土时英华国入能到两亿多乃至三亿,这个数字也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李肆招呼新任计司使梅瑴成:“梅卿,你们计司作的预估呢,可以给大家报报。”

    梅瑴成是梅文鼎之孙,精通天文历数,曾是旧清进士。李肆与胤禛处于“蜜月期”时,前任计司使顾希夷把他挖到了英华。就此学贯中西,犹善统计分析之学。作为顾希夷的助手,多年勤勤恳恳,颇有建树。顾希夷致仕后,梅瑴成当之无愧地接过计司使一职。成为英华一国的大掌柜。

    与顾希夷比,梅瑴成少了开创之气,还因内政归相而不再独掌经济大权,但工作的缜密细致胜过前任。在他的努力下,计司对一国经济的勘察能力不断提升,很多需要神通局一类民间机构协助的事务已渐渐能收拢到朝堂。

    哗啦一声。梅瑴成摊开一份长长报表,开始作细项分析,听得众人两眼发晕。足足三刻钟后,他才总结道:“薛相所言还只是看短期,计司认为,要实现南北一体,只以银钱投入计,至少需要八到十亿两。而以收支计。北方至少要十五到二十年后才能平衡。”

    之前只是抽凉气,这下众人更是咳嗽不已。甚至还有人欲言又止,估计是想说“咱们还是别理会北方佬了”这一类话。

    梅瑴成的分析入情入理,北方人口多,物产贫瘠,经济落后。还因长期处于以晋商为核心的皇商盘剥下,民间工商力量非常贫弱。即便南方资本投入,同时又成为商货倾销地,本地获利也难跟南方相比。

    英华立国二十多年,事实和数字说话的政风已经立起,因此大多数都有了附和薛雪之意,觉得复土后该先在北方军管多年。

    陈万策却未服输:“岂能将北方看作孤隅之地!?对外垦殖移民,对内城廓化,只要南北一体,不设关隘堤闸,就如水势一般,南北自会相平!”

    丢开刚才的嬉笑口吻,陈万策沉声道:“南北事不止要算银钱帐,更要算人心帐!现在复土就已面临北人的抵触之心,若是复土后还拒北人于外,我英华能在北方举得起华夏大义来?到时便是一个小乱子,不定都要酿成沸锅之势,满清遗下的祸害本不该我们背负,北人也要视作是我们在施暴。”

    “银钱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可拿下北方后,华夏一统,南北一体的大义绝不能丢,这可不是用银钱能买得来的!”

    陈万策转到人心上,让不少人又转变了态度。没错,能用银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大义更不是随便能用银钱买到的。

    英华复土后,还要长期将北方挡在国体之外,不把一国福利与机会分匀给北方,这也意味着南方在资本和商货层面继续压榨北方,到时南北人心裂痕会越来越深,一国之内,七千万北人将个个异心。

    薛雪两手一摊:“五千万呢?”

    陈万策耸肩:“没这五千万,就得不到七千万。”

    争吵继续,也不断有人加入,分别持不同立场,到最后大家都看向李肆。尽管北伐还没提上议事日程,眼下这场争吵颇有点务虚的味道,可一旦国家在这上面有了方略,也就意味着离北伐已不远了。

    李肆暗道,主政者果然是不可能偏执的,越是大国越讲求中庸,就因为天秤上每一侧的砝码都过于沉重,一侧压下去了,另一侧不是升上去,而是跳出天枰。

    “军管是需要的,但不可能持续十年,投入是需要的,却不可能每年五千万。南北是要一体的,可不能丢了根基……”

    李肆说着跟捣浆糊毫无二致的话,最终的定策看上去也像是在陈薛两人之间找个平衡点。

    比照漠北和西域制,以都护府方式对北方进行军管,阶段性融合。比如山东三年。北京五年。军管期间,以旧世王朝之术维持地方,从官府、医卫和文教等各个领域逐步改造。

    即便如此,一旦复土,最低也需要每年三千万的投入。至少持续十年乃至二十年,在这上面就再没办法考虑节流,只能开源。

    李肆对薛雪道:“你有信心说服两院接受增税三千万的决定吗?”

    薛雪苦恼得几乎要扯脱自己的胡子,最终无奈地道:“一千万还可,三千万……非陛下莫能为啊。”

    李肆也苦笑道:“别高估了朕,两院刚递上来减税的谏议案,他们觉得西域砥定后。该让工商松松气了。”

    他看向陈万策:“这事大家都得上阵,对初你能在两院那每年榨出五千万,复土后立即推南北一体都没问题。”

    陈万策长叹道:“如陛下所言,我们都还没作好北伐的准备,就连复土后暂时过上一段苦日子的自觉都没有。”

    他又道:“现在可不是跟两院交底的好时候。两院正在吵该怎么对待满人这事。”

    说到这事,李肆也忍不住想笑,笑的不是两院,而是国中名笔艾尹真和南投满王胤禵。这几月里,两人或公开或私下,或对他这个皇帝。或对英华舆论,都在鼓吹着一种言论:满人赎罪论。

    国中清算满人的舆论一**高涨,甚至已有民间团体编纂了《百年满祸志》。一一开列要挂长街的满人名单,死的都要从坟里刨出来挂,甚至上溯到李成梁时代。

    这情形不仅让胤禵弘历等南投满人贵族心惊,连一贯以喷英华国政为乐的胤禛也因危机而生责任感。也许是还揣着一分曾是满人主子的自傲之心,也许是怕李肆在这风潮之下变了他的优容待遇,总之胤禛不仅以艾尹真之名在报上言深意切地谈制压西域的百年大计。还时不时借与旧日臣子会面的机会,大谈如何“新世作新人”。

    结合胤禵和弘历殷勤地上书。恳求给南投满人一条出路,李肆觉得该是摆明态度,给北面满清压力,以便预热北伐的时候了。

    当然,这事他不能随便开口,就让两院先讨论,没想到两院几乎吵翻了天。

    东院当然力主严惩满人,具体建议多如牛毛,全体押去南洋开矿是很温和且无趣的,全体杀掉这提议也太过简单粗暴,大多都是驱赶到北海以北的苦寒之地自谋生路这类阴损招数,总之一向都以仁义为大义旗号的东院在这事上是持激进态度。

    西院却主张区别对待,顽冥不灵的随便怎么处置,可一般的满人还是得看作是人,大多数满人终究也是一般老百姓,虽然吃的是铁杆庄稼吧,日子也没过得多舒坦,不要随便扩大化嘛。至于哪些是需要处置的“顽冥不灵”者呢,西院遮遮掩掩,支支吾吾,最终给出的名单居然只有满清皇室……

    东院就愤怒了,有识之士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险恶用心,西院背后那些财阀在北方跟满清皇商晋商狼狈为奸,甚至有些行业,例如金融,满清皇商晋商已成英华财阀的狗。这些狗用着挺方便的,直接一刀这么杀了,就阻碍了英华资本去接北方的地气……

    被东院骂作忘却血海深仇,忘却民族大义的卖国贼,西院也有话说,你们东院“清流”一向都谈仁义道德,现在却针对一族搞血腥报复。今天满人不是人,明天是不是蒙古人也不是人。今天一族人可以为公敌,明天是不是一个行业,一个职业,一个身份也能成公敌?再算下去,人人自危嘛。

    说到两院的争执,朝臣们也明里暗里向李肆套话摸底,李肆只好道:“不清算满人一族是不行的,可有悖仁人之道也是不行的……”

第九百二十一章 闹剧与悲剧

    如何处置满人也是北伐预热工程的一部分,如同复土后如何处置北方一样,若是国内各方先未达成共识,等到复土后再来吵,那就是桩莫大遗患。

    此事李肆心中已有大致轮廓,他可以靠权威稳定政府和军队,却难以顾全一国人心,而且也没必要亲自走到台前去担起责任。推动两院以立法方式给国内一个交代就是最佳选择,与此同时,以此法令向满清道明立场,也有助于北伐的谋划。

    “不管怎么吵,总会吵出个结果,此事朕不预设立场,待两院得出民意所向,朕自会顺民意而为。诸卿也须谨记,此责非朝堂所能独担,你们不要随便说话。”

    李肆训诫里的潜台词众人都懂,此事是在立国大义和人伦大义之间权衡,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失分,作为坐在台子上的治政者,自不能轻易出头。

    见薛雪和陈万策都无异议,其他朝臣也很默契地拱手称喏,李肆很满意,而两院此时也正在东京合议,相信年关时就会得出结果。内侍再禀报说,太子座舰已抵香港,也就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李肆却不知道,就在此时,东京未央宫中极殿里的情形,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座专为两院与朝堂共商国是的大殿还是第二次正式启用,第一次是三年前的内阁改制,这一次则是合议满人地位。表面上看,这是两院就国中反清声潮作一个民意总结,而实质上却是为北伐之后,如何处置满人作好铺垫。

    两页相对的扇贝阶梯席上,东西两院的院事们嗡嗡议论不止,横穿殿中的长台上,西院总事梁博俦的发言更被不时打断。

    “分门别类甄别?东西两院及朝堂部院均可提宽赦人选?是不是但凡跟你们有勾结的满人都在宽赦名单上!?”

    “家产抄没也可视态度宽宥?挡着你们路的满人产业可以清除,帮你们发财的满人产业就得保留!?”

    “一般满人只贬为工奴,不流遣去海外或塞外?向满人讨还百年血债。这是华夏大义,你们就只盯着利,我英华一国的复仇之义呢!?”

    皇帝此前推动两院合议,并不是要制定具体的处置法令。而是一项阐述态度的声明,即便如此,不仅两院相互间有争议,两院自己内部都有很大分歧。

    东院态度虽然激进,但意见也更纷纭不一,西院因更多关注经济层面,内部态度相对一致。因此很快拿出了草案。依循合议规则,如果西院的方案在东院获得了半数通过,这就是两院的合议结果。

    但梁博俦所宣读的草案显然难以争取到东院半数,这份草案不仅手段温和,还给宽待满人留了太多后门,自然是西院为伸张工商利益,有心淡化矛盾。

    梁博俦很无奈,这已是他极力作工作的结果。要照着西院不少院事的观点,把满人当靶子竖起来只是一桩政治姿态,根本没必要猛追穷打。英华已步入今人世。满人于华夏,不过是古人世的族仇,大家更多该朝前看。

    “西院方案即是如此,还望东院诸公怀一体为国之心,早作决断!”

    汹汹讨伐声里,梁博俦的结尾陈词显得那样虚弱无力。

    大理寺卿史贻直与三年前推选宰相时一样,充当会议主持,一拍惊堂木道:“休会半个时辰,东院可自行会商……”

    他拔高了声调:“今日是此案合议的最后一日,诸位切记。若无所得,不仅有负陛下嘱托,也会令一国失望!”

    蓬的一声,惊堂木再拍,像是砸在所有院事心口上,呼吸也为之一滞。

    史贻直这是在威胁院事。皇帝把他还丢在南京,就是押着两院完成这项作业的。非但皇帝,国中舆论也都盯着两院,希望在处置满人之事上能有一面鲜明旗帜。如三年前推选宰相一样,殿中两侧侯着大批报纸快笔和画师。

    大殿两侧是宽阔的独厅,正好容两院单独会商。右侧独厅里,东院总事段林栋也蓬蓬拍着惊堂木,显得格外焦灼:“诸位!我们可以反西院提案,但也得拿出我们自己的提案啊!否则今日合议不成,罪责都在我们东院身上!”

    段林栋是真急了,之前以皇帝交托给他的处置方针提案,却未获得东院认可。即便明说这是皇帝的意思,大家也都不买账了。自内阁改制,东西两院获得介入国政的入口后,两院院事的心气越来越高。除开军国大事,其他事务已经惯于发自己的声音。

    不发声可不行,本省选人乃至寻常百姓都通过报纸在盯着,要违本省人心,被选敌鼓噪鼓噪,下一届的院事前程就危险了。至于得罪皇帝,反而没什么危险。再说了,如何处置满人这事,人人心里有一杆秤,谁知道你段林栋拿出来的东西有没有塞自家的私货?

    不过段林栋这话倒是没错,谁都知道今日合议再没结果,不仅一国舆论大哗,两院代民发声的地位也会受到损害,而国人当然更要置疑只会批评没有创见的东院。

    “总事说得对,西院的提案太宽,我们坚决不能接受!可我们拿不出提案来,真是落了下乘啊。诸位,此事大家得同心一体……”

    垂垂老矣的杜君英附和着,汪士慎和朱一贵遇害后,杜君英本可以扛起汪朱二人大旗,可他年事已高,心中还揣着汪朱案的绝密内幕,对院事之路已生畏惧,就想着这一任后告老归乡,事事都唯段林栋这个皇帝托马首是瞻,墨社因此也再无当日气象。东院之所以未能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也与此有关。

    杜君英说这话时,心中也在唏嘘,若是汪瞎子还在,朱一贵没生心魔,东院何至于被西院逼宫……

    之后的争论继续印证了他的感慨,总事段林栋远没有汪瞎子那般声望,加上杜君英,两人使劲。依旧拿不出能获得三分之二院事同意的草案。东院不像西院有紧盯经济那一层底蕴在,在此事上观点非常对立,又因不愿轻易妥协,让自己蒙上一层朝三暮四。立场飘忽的污迹,因此绝难达成一致。

    眼见半个时辰即将过去,今日合议失败已成定局,东院院事就要遭国人戳脊梁,有院事怒道:“西院是故意的!他们故意提出一项我们不可能接受的提案,然后把合议不成的责任栽在我们东院身上!”

    这话说得诛心,实质是准备撒泼打滚搅混水了。段林栋和杜君英忧心地对视一眼,接着若有所思,目光同时闪烁起来。

    合议继续,大殿里,史贻直一拍惊堂木,宣布票决,段林栋猛然道:“东院提请先议关税回补和行业增税案!”

    殿中一阵沉默,接着有西院院事高声道:“你们东院好生无耻!”

    梁博俦更怒视段林栋:“段总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南京无涯宫至正殿里,皇帝与朝臣所议之事,两院院事虽不清楚细节。但轮廓却还是有概念的。复土就会背上巨大的财政包袱,这事已是共识。只是大家还不清楚具体数字,没作太多心理准备。

    但这不意味着无人有先见之明,事实上在东西两院里,不乏有人提增税之事,其间既有从皇帝那得了些消息,事先放风铺垫的,也有人是基于事实而尽职出声的。

    具体的增税方案各有设计,就现实而言,可清晰看到方向的增税之路是两条。一是南北一统后,关税维持不变,只是英华立国之策是内无税关,因此必须另寻一条名目,换个方式继续收这笔钱,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平摊给一国工商。

    另一条路则是增加金融、盐铁、粮食、奢侈品等行业的商税。法理是国中这些行业在南北一统后获得了北方偌大市场,必然有大发展,国家多收一些税,补贴北方是合情合理的。

    段林栋无视梁博俦眼中的汹汹怒火,悠悠道:“西院既想宽待满人,就得让工商多出些力气,如此南北才能早日融为一体嘛。”

    梁博俦暗自呸了一口,心说你们这是故意捣乱,增税?在西院里提这话,那就是一院公敌啊。

    他不对段林栋这话正面回应,直接对史贻直道:“庭上,段总事所请非今日合议所及事务……”

    史贻直沉吟片刻,摇头道:“若是西院愿意就增税之事表态,应允一国工商应为他日南北相融出更多力,也有益于两院能完成今日合议。”

    这就是一桩交易,史贻直这话的意思是,你们东西两院如果能通过交易完成合议,这结果也是能接受的。

    梁博俦无奈,转向西院,还没说话,西院的院事们就跳了起来:“你们东院是故意破坏合议!还想把责任推给我们,德操低劣!用心险恶!”

    嗖嗖嗖,纷纷扬扬的纸飞机朝发言席上的段林栋扎去,史贻直气得连拍惊堂木:“肃静!肃静!谁再乱动手,就把谁逐出去!”

    话音刚落,暗道不好,今天他就是来押着人议出结果的,怎能以这话威胁人呢?刚想纠正,可两院院事都是人情通达,智商超常的家伙,顿时一个激灵。

    现在的形势是,西院绝不愿在增税这事上轻易低头,宁可破坏合议。而东院绝不认可宽待满人,但又拿不出反意见,一门心思要把破坏合议的责任丢给西院。

    被史贻直一提醒,双方瞬间就在“破坏合议”这一点上达成一致,而作法更不谋而合,自然就是“坚贞不屈”,、“立场坚定”,以至于被逐出会场,所以才没办法继续合议,这样责任就是对方的了。

    就见梁博俦伸手、抬脚,捞起一只鞋子,面露无奈之色,嘴里还道:“段兄,得罪了……”

    没等他扬手,啪的一声,一只鞋子破空而来,正中脸颊,梁博俦应声仰倒。就听段林栋跳脚高声道:“西院尽皆国贼!慷一国大义之慨,却不愿拔一毛而利天下!”

    梁博俦挣扎着站起来,高呼道:“你们东院就是今世东林!满口大义,却无半分出力实干之心!”

    噗噗噗……又一堆鞋子飞了过来,将梁博俦砸得抱头鼠窜。

    一时间,鞋子、帽子、手套来回飞舞,本是议国是的庄严之地。却成了小儿般厮耍的乐园。

    史贻直呆了好半天,直到一个怪东西砸上头才醒过来,斜眼一看,竟是个肉包子!定是哪个混蛋院事揣在身上的午餐。他气得浑身打哆嗦,惊堂木砸出了轰轰之声:“肃静!肃静!”

    二三百人闹成一堆,一时哪能停下来,而殿堂角落里一些人正聚精会神地写写画画着,史贻直注意到这些人时,顿时惊得浑身冰寒,报纸的快笔和画师!

    “来人、来人啊!全都拿下!所有人、一并拿下!”

    史贻直惊怒交加。已经有些糊涂了,拿出了早年旧清官老爷的作派,要一网打尽。

    法警和殿外的宫中禁卫一拥而入,忠实地执行着命令,此时史贻直才稍稍恢复理智,暗道不好,完了,这下自己也要成今日这场闹剧的丑角……

    他赶紧改口道:“叉出去!把报纸的人全都叉出去!”

    啪。不知哪个院事丢上了瘾,一只鞋子又袭上史贻直的脸,史贻直怒火滔天。信手一甩,惊堂木呼的脱手而出,然后就听到哎哟一声惨叫。

    圣道二十三年腊月二十七日,东京未央宫中极殿里乱成一团,第二日,整个东京舆论大哗。

    “中极殿飞鞋大战,东西两院争雌雄!”

    “史大理怒显身手,惊堂木百步穿杨!”

    “两院相争,真不是东西!满汉不容,谁能正南北?”

    各家报纸首版都是这类耸人听闻的标题。这也难怪,两院不仅在满人处置事上没能合议出结果,还在中极殿里大打出手。维持秩序的大理寺卿都赤膊上阵了,可以想见当时情形有多热闹!

    如果不是史贻直紧急启动新闻预检案,要求各家报纸抹掉现场写真,读者们根本就不必想。画师们的描绘异常生动,史大理的挥臂身姿格外舒展……

    消息传到南京已是除夕,肆草堂置政厅里,李肆一杯茶全浇在报纸上,脸色铁青,磨着牙道:“***!放狗屁!”

    门外有人正忐忑举步,听到这声像是被气得糊涂了的怒骂,又退了出去。

    厅里还有薛雪和陈万策两人,听李肆发气乱骂,两人相视苦笑,皇帝正等着东京的好消息,结果却等来这么一桩“噩耗”。

    薛雪叹道:“臣看到的是,东西两院在北伐事上都已淡漠,才致生出这番闹剧……”

    陈万策也道:“看来此事只能交给朝堂了,两院还担不起如此重责。”

    李肆沉吟,两人的话都很有道理。两院所代表的民意在北伐复土这事上的确没太大热情,只觉得这是不得不为之的华夏大义,而为此大义要付出的代价,让两院更为纠结。

    这种心态折射到处置满人事上,西院想要止损,在经济层面上尽量留住既得利益,东院想的是“补偿”,狠狠整治满人,找回点损失。

    如果两院真对北伐复土之事格外较真,就该在处置满人事上尽量取得一致认识,可现在结果很明显,在他们看来,这事还没大过自己身为院事的“风骨”,宁可争得头破血流,谁都成不了事。

    两院是李肆对英华今日宪治,未来宪政的设计,二十来年发展,到现在虽已能显民意,分官责,制衡狮虎,但还远不够成熟,不足以担起国是。

    可不凌风雨,哪见彩虹?

    李肆摇头:“不,此事不管两院担不担得起,他们都得担!”

    北伐复土,不仅仅是华夏一统,更是华夏鼎革的又一道关口,此路有进无退。

    “喔呵呵……那李肆,怕是快气糊涂了吧!”

    北京紫禁城,某个对李肆相当了解的人,准确地道出了李肆的前半截心理。

    “谁让他总爱那般作戏,现在可好,为怎么待我们满人,他养的那帮清流竟然争得丑态百出,戏白作了不提,还徒招咱们满人耻笑!”

    抹着一脸爪哇火山泥的茹喜咧嘴笑着,一边伺候的李莲英见得那张绽放的泥脸,也是心中发抖,强自笑道:“太后说得对……这两年,北京城的满人本都有些发慌,可年头一翻过来,见了南蛮这场闹剧,顿时就不慌了。”

    茹喜挥手道:“南蛮那两院清流不过是戏子,怎么闹都无关大局。当然了,能开开心也是好的,多少年都难得开心了……”

    她幽幽一声长叹:“日日算着这紫禁城还能待多久,这滋味真是不好受。”

    李莲英赶紧跪下叩首道:“南蛮出了乐子,太后就乐,何必去想那些个虚无缥缈的远事呢,太后心中难受,奴才们更是恨不得死了才好。”

    茹喜语气更显寂寥:“你家太后要背大清一国,要背满人一族,乐得起来吗?能笑笑也就不错了。”

    接着她眉角一挑:“传话给中堂们,准备着开会。你们觉得南面是上演了一出闹剧,哀家我看到的却是我们大清,我们满人的悲剧,之前是未雨绸缪,现在是大雨倾盆动真格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二十二章 猫鼠与孤蝶

    “你说什么!?”

    肆草堂里,李肆语气平静,可听在李克载耳里,却像是风暴前夕的宁静。

    李肆淡淡地道:“侧妃你可自纳,太子正妃之位乃国器,岂容你任性自为!?”

    此时李肆正极力压着自己的怒气,东京两院的大笑话正广传一国,眼见这个除夕,乃至圣道二十四年的元宵都难得舒坦了。现在见到儿子,未及叙久别重逢之情,儿子就闷头又给了他一棍,这小子要娶那位辛姑娘为太子妃!

    入此世已三十年,登基已二十三年,李肆即便还心跨两个世界,但根已完全扎在了此世。满心国事,帝王自觉入骨,儿女婚姻事自然不能轻忽。女儿可以娇纵,由得自寻中意人,可儿子,尤其是身为太子的李克载,婚姻难逃政治宿命。

    李肆自问在这上面已给了李克载太多自由,依着三娘的意思,李克载十六岁时就该成婚了,是他一直护到现在。而李克载看中的那位辛姑娘,也经由各方面渠道点醒其父,一概拒了他人求亲,就等着这次李克载回来大婚后,再纳其为侧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现在好了,本以为多年教诲之下已该相当理性,清楚自己责任的儿子,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为追求“幸福”,不惜与自己这个“封建社会总代表”抗争了。

    “入吴淞海军学院前,先办了你的大婚,正妃是你朱娘娘的段家侄女,小时候还跟你在学堂里同窗三年,你该很熟悉……”

    李肆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李克载的命运,为这正妃人选,他跟三娘还颇伤了一番脑筋。候选者很多,英德老家乡亲,岭南江南工商巨阀,朝堂重臣。甚至连萧胜范晋都将自家女儿塞进了名单里,虽然一个才十二岁,一个更只有十岁,这两家伙当然是漫天开价。实际瞄着后面几位皇子。

    考虑到选哪一方都有偏颇,三娘还借各种机会扫人,最终都有顾虑,结果还是朱雨悠一句话解决了问题:“还是便宜我们段家算了,这样再没谁有怨言。”

    之前李肆就因没完成段老头的在世心愿,让朱雨悠的一子反继段家,只能延到孙子去顶缸。本就怀疚,这个提议正合心意。祭出段老头这尊大神,各方都不会为太子妃出自哪一方而生嫌怨了。

    恰好段家一姑娘幼时也入过皇室学堂,跟李克载是同窗,事情就这么定了。有时候李肆也在想,这段家姑娘,怕还是老头暗暗塞进来,就备着这一日用的……

    听了宣判。李克载沉默许久后,涨红着脸,抬头直视父亲:“父皇的安排。儿子不敢违逆,儿子只是想……不设正妃。”

    李肆一声怒吼:“你说什么!?”

    李克载打了个哆嗦,差点就要跪下去了。来肆草堂时,就在外面听到父亲发火,本没胆子再提这事。可听母亲说已经定了段家姑娘,也只能壮起胆子一搏了。

    临到头来,置身于父亲的龙威之下,李克载还真有些扛不住。在母亲和诸位娘娘嘴里,父亲是天底下第一好脾气,身为儿子。也确实少见父亲发怒。可越是这样,越是害怕。

    辛姑娘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撑住了他的左腿,而父亲早年所为又撑住了右腿,李克载咬牙抗声道:“父皇创制,儿臣不敢违!”

    李肆气得嘿声冷笑。你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我来说事!?

    当年李肆不立皇后,实是因皇后之位无人愿坐,又不想另娶新妇为后,伤了媳妇们的心,干脆虚了后位,实以三娘所领的贵妃为后。

    这事放在旧时当然不可想象,可李肆跟段老头这对老少搅史棍的破坏力太惊人,李肆怎么荒唐怎么来,当时朝臣们是捏着鼻子认了,心中却老大不以为然。而现在,谁敢说皇帝虚后是荒唐之举,绝对会被朝野上下的唾沫淹死,而且说辞还一套套的。

    但李肆终究是开国皇帝,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的三娘也令国人心服,兼之三娘肚子也争气,早早诞下李克载,嫡位虽有过争议,却没起太大风波。

    这事放在李克载身上就不一样了,李克载即位后,没有皇后在,该以哪个妃子所出为嫡?莫以为效仿李肆封个贵妃就能当皇后看,今日贵妃能为尊,那是因为三娘这个人,而不是贵妃这个名。

    所以,李肆绝没想过要儿子也学自己,来个“虚后位,以天道为惕”。

    李肆冷声道:“你说的是朕给自己定的制,还是给你定的制!?你是觉得,事事都可以学朕?”

    李克载自称“儿臣”,李肆也改口称“朕”,这话说得还挺重的,李克载脸色发白,身子也佝偻起来,但他依旧不屈地道:“儿臣愿践父皇之道……”

    李肆终于忍不住了,蓬的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咆哮道:“混帐!”

    李克载也再扛不住龙威的重压,双膝跪地,但他已道出心声,心中一片坦荡,昂首直视父亲。

    看着这小子酷肖自己的面容,眼眉却蕴着三娘的倔强,李肆顿生恍惚之感,怒气也骤然消散。

    三十年了,自己来此世真的三十年了,儿子都大得能扛着红旗反红旗,再不是对自己百般崇仰,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儿了。

    一掌拍得书案上的奏章文书乱飞,多是东京“中极殿之乱”的报告,李肆的感慨又深了一层。此时的两院,乃至此时英华一国,也非自己能随心所欲,如臂使指的了。何尝不是又一个李克载,愣头愣脑,有了主见。

    尚幸自己的调教终究是有成效的,两院的乱子未波及一国,甚至都只是乱在设定的框子里。李克载也只是想学自己继续虚后,不愿亏待意中人,而不是非要把意中人立为皇后。

    思绪这么高起横荡,加之厅外响起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李肆的怒气骤然消散。不止是三娘,雨悠也来了,想必是早就候在外面。由此推断,她们也是支持李克载的。

    心念瞬闪,李肆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么做有什么后果。自己也该明白!既有胆子左拥右抱,就得有本事料理好首尾!你若是找不到绝害之途,江山和美人之间就必须作个了断!朕给你半年时间!”

    李克载一愣,父亲话里的意思他很明白,不仅要他安抚住段家姑娘,还要他拿出一套储位传承的方案来,说起来。父皇还真是古往今来的第一荒唐帝呢,居然要儿子来搞定储位传承的“祖制”。

    接着他才惊喜交加,父皇其实是答应自己了!?

    李肆不耐烦地赶人:“出去!朕可不想你娘扯上你,抱着朕的腿哭求……”

    李克载暗自发笑,父皇也总是爱作大男子气概,母亲和诸位娘娘可不会这般低声下气。若是自己不在场,母亲拧腰肉,朱娘娘抛白眼。关娘娘抱脖子,其他几位娘娘挥手绢齐声鄙夷,这都是后园常有的故事。

    想到梦想成真。李克载心胸激荡,眼中含着一层水气,低声道:“谢谢……爹。”

    被一股不曾预料的亲情裹住,李肆有些狼狈地转开头,板着脸挥袖:“滚!”

    李克载自侧门刚离去,三娘就跟着贤妃进来了。

    “刚才怎么了?”

    “刚才?我在拍苍蝇?克载?他有事先走了……走走,陪我钓鱼去!去嘛去嘛,老胳膊老腿了,别再成天乱动,跟着我静静。你也一起。别再看书了,不然一月就得换一副老花镜。”

    儿子真的长大了,但不意味着自己再没责任,能多帮儿子扛起一分就算一分,这不仅是对李克载,也是对这个国家……

    李肆心意坚定时。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里,茹喜一番话,却正让总理大臣和军机大臣们魂魄难安。

    “说了这么多,就一个意思,李肆准备得差不多了,咱们满人的后计也得加紧办妥了。”

    茹喜幽幽说着,脸上弥散着一股彻悟之后的解脱之气。

    总理大臣衍璜惶恐地道:“太后何出此言!?备妥后路是兵家常识,但不等于就任由南蛮北侵啊!祖宗基业,怎能这么随便丢掉呢!?”

    讷亲也道:“显亲王此言极是!我大清上下一志,抱定玉石共焚之心,南蛮未必奈何得了我们!”

    庆复更道:“南蛮这几日闹的阵仗颇为荒唐,奴才看他那一国已显乱象,与太后早前所料分毫不差。”

    吴襄已白发苍苍,嗓音混浊不清,可调门却很高:“当年宋人伐辽,已经进了燕京府,却还被辽人打了出来,我看南蛮就跟宋人没什么区别。他们能在南方逞威,他们能得了西域,可北方中原的人心终究是归我们大清的……”

    他还嘶声吼了一嗓子:“圣道北伐之日,就是南蛮崩溃之时!”

    这番话有些神了,拿英比宋,相合之处令人遐思,可相悖之处也令人喷饭。

    年近七旬的张廷玉颤颤巍巍地把气氛扯回严肃:“你们怎能妄自揣测太后之意呢?太后绝不是要我大清学蒙元……”

    茹喜却辜负了张廷玉的糊墙,冷笑道:“怎么不能学蒙元!?前明灭得了元,却没灭掉蒙古!”

    这话倒是交代出了对策,让众人心头大震,太后真的就想着跑路,连点抵抗之心都没有了?

    见众人发愣,茹喜再道:“咱们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南北之势这般明显,还想占着北方,可能吗?李肆把漕运一停,塘沽一封,不必派半个兵北上,不出三月,咱们大清治下,整个北方就是满地烽烟了!”

    她深沉地道:“这些年来,南北其实就如猫鼠,猫一爪爪拍着老鼠,看似戏弄,实是想拍松了肉,吃下去更可口罢了。”

    衍璜呆呆地道:“大清就是这鼠?圣道就是那猫?”

    茹喜摇头长叹:“南北不是一猫一鼠,而是两猫一鼠加一叶孤蝶啊。”

    太后这话意境颇深啊,什么意思?

    众人支起耳朵,就听茹喜继续道:“南蛮是一只幼猫,圣道则是一只老猫,就在一边指点着幼猫捕鼠。在你们眼里,南蛮闹的桩桩笑话,不过是这只幼猫腿足无力,齿爪不利而已。”

    “我大清呢,就是那只老鼠,还断了腿,瞎了眼,就靠着一只孤蝶生死不离地引着,还在拼命挣扎。”

    那只孤蝶是谁呢?茹喜没说,但众人却很清楚,这是慈淳太后茹喜自比嘛。

    “他只为一统功业的话,径直伸爪,老鼠顷刻就死。可这非他所求。他要的是幼猫能自力而为,他不是一般人,他不是一般皇帝,他要立的是亘古未有的功业,他想要造就一个万世绵延的汉人之世……”

    茹喜口里所说的“他”也不必解释,当然就是老猫,是圣道皇帝。

    听得茹喜此言,众人心弦剧震,不仅对圣道评价绝高,语气也带着一丝诡异的味道,就像是怨妇一般。

    果然,茹喜垂眼再来了一句:“天下无人能比我更知他……”

    暖阁里沉寂一片,众人都觉咽喉燥热,心绪像是火上飘浮的飞灰。

    接着一股冷风刮起,茹喜磨着牙道:“我还知他一桩事,他好洁!他万事求圆满极致,他自以为能操控一切,他自诩为神明!”

    不知道是在发泄着什么情绪,茹喜喘了老大一阵气后,才平静下来,再悠悠道:“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二十三章 胡虏无百年运

    大地银装素裹,一大一小两条玉带纵横相接,大的玉带东西横卧,小的玉带自北而下,拼成一个丁字。在夏日,这两条玉带该是湍湍而涌的河流,而此时寒冬里,河面已被冻成坚冰。

    本该是沉寂的苦寒之地,此时却笼罩在密集如雨点般的枪声下,偶尔还有沉闷的雷声轰响。就在南北向河流东岸,一座石木垒砌而起的营寨正是这风暴的中心,白雪夹着黑土升腾上天,拉起一股股斑驳之柱。

    悠长的号声响起,大批套着号褂的兵丁踩过及膝深的雪地,朝那营寨跌跌撞撞前行。逼近到营寨数十步时,自垒墙射来的枪弹在雪地上溅起团团白雾,偶尔夹杂着一团猩红的血雾,模糊了仆进雪中的人体轮廓。

    营寨后方两三里处,一人身着重裘,被大群军将簇拥着,见到兵丁不断倒下,前进之势猛然一滞,他放下望远镜,露出一双削瘦阴冷的面目,如鹰隼般的眼睛正闪烁着炽热之火。

    “推上去!把炮推上去!”

    大清燕国公,吉林将军年羹尧高声喊着。

    “大帅!冬日在这极北之地用兵,已是苦极!现在苦力冻死大半,再打下去,将兵都难撤下去啊!”

    “大帅,撤兵吧!”

    次子年富泣告,众将也哗啦全跪下来了。

    年羹尧厉声道:“拿下尼布楚,剿灭罗刹人,死多少人都值得!”

    圣道二十四年,满清道光二年二月,尼布楚之战已持续三个月之久,年羹尧亲至战场,督着部下在冬日继续猛攻,誓要毕其功于一役。

    “机会已至,我们必须尽快赶走罗刹人,稳定腹背,再进取大业!”

    见次子与部将都已动摇。年羹尧不得不吐露心声。

    机会?大业!?

    部将们相顾愕然,年富一愣之后,眼中却闪起精芒。

    对年富的醒悟很是满意,年羹尧点头道:“没错。圣道快要动手了。”

    众人一时呆住,都觉心潮澎湃,而年羹尧自己也再生感慨。

    机会,终于来了……

    自南北签订《塘沽和平协定》后,年羹尧带着昔日旧部从山东转至宁古塔。圣道虽有过暗示,可允他自立,但年羹尧还是抵住了诱惑。继续套着满清的皮,从满清治下吸纳资源。

    多年经营下来,年羹尧以宁古塔为中心,海参崴为出口,聚了数十万移民,还沿黑龙江而上,控制了黑龙江城(瑷珲)。一面垦荒,一面出口毛皮、人参以及药材等商货。换取英华的军火。

    置身南北对立的漩涡之外,年羹尧撒开手腕,格外快活。背靠数十万皆仰他鼻息的汉人移民。维持着一支三万多人的精锐火器军,力压周边鄂伦特等“新满州”各族,还有力地震慑住了罗刹人。

    北地苦寒,但年羹尧心中一直揣着团火。他没自立,不意味着他无此心,只是时机不成熟而已。

    自去年开始,东西伯利亚的罗刹人一改往日老老实实作生意的性子,开始沿着黑龙江,向东向南大举侵袭。与罗刹人交涉无果后,年羹尧判断。罗刹人肯定跟满清朝堂有了密约。紫禁城那头妖婆一直在准备后路,这几年为开发奉天和盛京,也下了不少力气,自然会跟罗刹人有所来往,乃至订立攻守同盟。

    英华定西域,国中议北伐。大势渐渐成熟,人心渐渐炒热,结合这些背景,年羹尧得出了结论:妖婆和罗刹人联手,第一目标还是自己。收拾掉自己,妖婆才能保证后路,为此分给罗刹人一些甜头也是不得已。

    年羹尧自然不会坐等罗刹人沿着黑龙江南下,他果断出兵驱逐,先抢回雅克萨,再出满清和罗刹在康熙时所议定的国界,将罗刹人围在了尼布楚。

    极北之地打仗本就格外艰难,还是在冬日,年羹尧在这里投入了五千军队,三个月下来,不但没攻下这座简陋城寨,还死伤上千。

    眼见无破城的希望,这一战也已耗了大半积蓄,年羹尧正想退兵,待春夏时再考虑进兵,可一则消息从南面传来,让他不仅决定增兵,还不计代价地拖来他的镇山之宝:六门十二斤炮。这是他想方设法从英华弄来的,当然,更大可能是圣道故意漏给他的。

    这消息是什么呢?

    当然不是未央宫中极殿里发生的东西两院互殴闹剧,而是圣道皇帝对此事的处置。

    圣道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在随后颁布的《两院议定国是体制诏》里,圣道皇帝批判两院相互推诿,不愿承担一国重责。圣道认为,若是国人在处置满人的方针上都难得取得共识,那就说明英华一国还没有厘清满清之害。

    而代表国人民意的东西两院是真的没有共识吗?不,是两院的院事出了问题。因此圣道皇帝第一次行使院务裁决权,解散这一届两院,修订院事推选制度,扩大院事名额,重新推选,再来议满人处置案。

    年羹尧的谋主左未生对这份诏书作了深入剖析,如何处置满人,圣道已有腹案,而圣道本人不想担责,要两院顶缸。两院表现不佳,圣道自然要换掉傀儡,重新运作。

    左未生的解读还不止如此,他认为,圣道反应如此激烈,解散两院的决定下得这么快,这说明圣道已经准备动手了。

    年羹尧原本还不太敢信,西域刚刚平定,天竺那边好像又摆了新摊,没个两三年喘息,怎么也不可能再搞出这般大动静吧?

    左未生引用了一句在英华国内流传很广的话:“胡虏无百年之运……”

    这话不仅经不起推敲,出处也不可考,但细细一品,一股不容置疑的天定之气盈满心胸。年羹尧明白了,若是把华夏沦丧定在崇祯死国,满清入关时,到现在已经九十八年了。圣道皇帝心比天高,功盖亘古,不管是一统天下的大业。还是驱逐鞑虏的功绩,他都不愿落于其他皇帝,尤其是明太祖朱元璋之后。

    当时左未生的论断让年羹尧浑身发颤:“圣道北伐,就在年内!”

    这正是他和左未生所等待的机会!他年羹尧不仅要帝王之位。还要帝王之实。窝在宁古塔当皇帝,这笑话太冷了。英华起兵北伐,满清溃决,此时才是定鼎的最好机会。

    若左未生的判断没错,天下大势即将演进到最后一步,要跟上这一步,就得解决掉后顾之忧。铲除已跟满清订有密约的罗刹人,就成为眼下的重中之重。

    年羹尧不顾自己年过六旬,身体已大不如前,也不顾家底差不多快耗光的窘境,不仅没从尼布楚撤兵,还亲率三千精锐驰援,同时征调大批锡伯、鄂伦特等“新满州”苦力拖炮运辎重,要尽快收拾掉罗刹人。

    如果把罗刹人比作胡虏。自己这一战,也未尝不是拿到“驱逐鞑虏”的大义。

    噼啪的鞭子声与惨呼的人声灌入耳中,拉回了年羹尧的心神。

    衣衫褴褛的男女正列作长队。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拖着沉重的炮车,在雪地里碾过深深车辙。皮鞭如驱策牛马一般,不停落在这些人的身上,不时有人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监督的兵丁们面无表情地扯着手足拖到一边,也不管此人是死是活,扯下他们身上裹着的薄薄一层麻布兽皮,“好心”地丢给队列中抖得最厉害的人。

    这些来自锡伯和鄂伦特等族的“新满州人”是被年羹尧强征来的,原本只靠火枪和刺刀也能办到这事。可年羹尧还批着大清燕国公,吉林将军的皮,压榨这些人自然事半功倍。只是如年富所说,三个月下来,数千新满州人冻死饿死大半,再打不下尼布楚。都得用战兵来干这些力气活了。

    一门门火炮被拖到阵地上,同时消逝的生命也不知有多少,可在场的将兵无一人关心。炮队的队长挥舞英华红衣的旧式测距权杖,招呼着手下就位。

    咚……咚……轰……

    火炮鸣响,第三炮时还响起了杂音,就见一门炮在炮位上炸开,残肢碎肉溅得满地都是。

    “继续!”

    年羹尧脸色未变,死死盯着堡墙被两发炮弹轰得正在崩裂的尼布楚,冷冷发令。

    奉天府城外,大批衣衫褴褛,如丐儿般的男女挤作一处,在皮鞭的抽打和刀枪的引导下,朝着未知之地行去。但有脚下不利索的,兵丁一把拖出队列,皮鞭和棍棒劈头盖脸砸下。偶尔瞧见队列中有姿色女子,兵丁们也毫不客气地拉了出来,单独推作一堆。敢于拦阻乃至哭喊的,也是一顿猛揍,直到对方连呻吟都绝了才罢休。

    极目望去,队列绵延数里长,道旁卧者无数,这副场景竟似人间炼狱。

    道旁立着一队头戴冬帽,胸绣禽兽的文武官员,一个该是八品小文官将眼前这番场景尽收眼底,眉头紧锁,脸上浮着浓浓的忧色。

    这个五六十岁的小文官低叹道:“这些人都是信了朝廷的话,出关来垦殖求活的,这般处置……只怕人心不服,要出事端的。”

    别看此人位卑,可一开口,其他文武官员都支起了耳朵。

    听得他语带不忍,另一个文官道:“造事的当场格杀!还能有什么事端?”

    另一个武官附和道:“大人说得对!这些个汉人贱民,就该杀得血流成河,如今还留他们性命,已经很仁慈了。”

    老文官摇头叹道:“何至于此,何至此……”

    前一个文官嗯咳嗯咳道:“这是太后谕旨,太后在替我们满人备着后路,怎么就你还装着悲天悯人的女儿心气呢?”

    老文官沉声辩道:“我这哪是女儿心气,我是为太后和皇上着急,为我大清着急!盛京已是我大清最后一隅容身之地,行事怎还如此孟浪?”

    他人语带讽刺地道:“鄂泰,你可不是鄂尔泰,就是个小小屯主,怎么还是开口就为大清计呢?连那苏图大人都没你这般胸襟呢。”

    老文官一愣,再摇头苦笑,是啊,他现在只是鄂泰,可不是以前的鄂尔泰了。

    十多年前,雍正“驾崩”。光绪“维新”失败,乾隆被圣道扶持上台,南北双方签立和平协定,其中一项协议就是将田文镜、鄂尔泰两人下狱治罪。

    田文镜气高气傲。受不得这般遭遇,在狱中呆了两年就一命呜呼。而鄂尔泰心志如铁,硬是熬了七八年,熬到南面对他再无兴趣,茹喜才偷偷把他放了出来。

    茹喜倒不是对他另眼相看,纯粹是基于常识,敌人憎恨的。就该是自家热爱的,只是一时不好把他放在台面上,就让他改了名字,再丢到盛京,当一个小小屯主,管着若干流遣罪囚以及几处皇庄。

    眼前这番情形是盛京将军那苏图在奉天所行的新政,那苏图奉太后谕旨,清理奉天民户。重新清田造册编保。自去年开始,大清开关禁,允许汉人去关外垦殖。但这项待遇是有条件的。民户必须去官府买出关的关引,而且户籍还得改为“汉军绿旗”。不少民户不是没钱买关引,就是不愿改户籍,径直偷出关外,自顾自地屯垦。

    十来天前,朝堂一纸谕令发到盛京,要那苏图清理这些汉人。谕令倒是说得宽和,只要补缴引银,再入旗籍就不予追究,可那苏图怎么会轻易放过?石头都能榨出油来。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于是近万汉人就被捉拿起来,等同逃奴处置。

    鄂尔泰也明白太后的用意,这是在铺垫后路了。将盛京汉人梳理一番,以便后续事宜。而那苏图的打算他也理解,既然要梳理,就如剐血肉一般狠狠下力。将任何隐患扼杀于萌芽之时。

    他担心的却是,愿望和打算都是好的,用来兑现愿望和打算的手段却有问题。乾隆时期,太后还是太妃时,其实就在盛京下力气了。当时重点是在军事一面,建了锦州、海城、辽阳和沙岭四个大营,移建或新练了两万多火器军。

    可不管是移建还是新练,兵员都来自满州八旗,而满州八旗子弟现在是个什么情形,鄂尔泰出狱时在京城所见,令他瞠目结舌。京城三大营根本已是鸦片营,鸦片馆就开在营门外。营中不仅缺额严重,存额里真正是兵的也只有一半,另一半竟然是旗兵雇的“枪仆”,旗兵嫌背着枪累……

    加之无人愿离开这花花世界,去关外盛京那苦寒之地,盛京四大营的火枪兵,大半都是“汉军绿旗”。

    太后也知情弊,为确保四大营的战力,这几年逐步淘换出汉人,换成来自吉林和黑龙江的新满州诸族兵,也就是以前所谓的“野女真”。这些人倒算彪悍敢战,可不服教化,跋扈异常,频频造出奸淫掳掠之事,危害地方的本事更不小。

    此时那苏图用这些兵来梳理汉人,鄂尔泰很担心惹出祸患。

    怕什么来什么,忧心刚起,就见队伍中一片喧嚣,隐隐听到“横竖一死!宁可站着死!”

    无形的涟漪在人群中荡开,张张麻木面容上涌出生气。敢于偷出关外垦殖的人自有一分胆气,有人带头,气势顿时就不同了。

    眼见兵丁被一个个扑倒,十数人压住一个人,脚踢膝砸肘击甚至嘴咬,现场顿时乱作一锅沸油,零星的枪声不仅没有压住乱子,反而像水滴入锅,让油星爆得更高。

    “快逃啊!”

    “救命啊!”

    官员们惊得抱头鼠窜,鄂尔泰咬牙暗骂这帮废物。眼见一个管队军官策马而过,却是奔着城外方向,显是也只想保命,鄂尔泰豪气猛生,捞住那军官的衣角,一把就扯下了马。

    鄂尔泰翻身上马,在那军官的怒骂声中,纵马狂奔入城,直驱将军衙门。

    “鄂中堂,乱民肯定入城了,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啊!?”

    自鄂尔泰这听到噩耗,那苏图也慌得一跳而起,就要招呼人护着他逃走,却被鄂尔泰拉住。跟鄂尔泰那双沉冷眼睛对上,那苏图也顾不得身份差别,一把抱住鄂尔泰的腿喊开了。他是知道鄂尔泰身份的,更清楚这是个连南蛮都要头痛的狠人。

    “慌什么!那帮乱民手无寸铁,城中巡丁差役和护兵足足两三千,全调来这里,难道还护不住将军?”

    鄂尔泰真恨不得把这家伙一脚踹开,太后遣来照应后路的就是这等人物!?

    那苏图机械地点着头:“是是,我马上安排……”

    鄂尔泰又道:“这只是小事!怕的是乱民四散而逃,鼓噪其他人反乱!”

    那苏图又哆嗦了:“鄂中堂救我!”

    他跪地哭喊道:“鄂中堂……救救我大清!太后刚传来消息,说圣道快要动手了,我们得为大清保住最后一块容身之地!”

    前一句鄂尔泰根本没理会,后一句才让他心神一震。

    圣道要出手了!?

    鄂尔泰心中凄然,果然啊,胡虏无百年运,这谶语真是要应验了。

    那苏图大概就是被这消息慌了手脚,做事才这般慌乱,以至出了篓子吧。

    鄂尔泰咬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眼前的乱子好解决,可后面怎么办?

    南蛮可渡海而来,长驱直入,东面又是心怀叵测,异心昭昭的年羹尧,这块容身之地真能守住?

    只论军事的话,绝不可能守住……

    交代那苏图赶紧调度兵马,鄂尔泰在将军衙门后堂里负手踱步,紧张思索着。

    问题要归结为能不能保住大清,不,甚至要不要大清都是其次,问题的实质是,能不能保住满人。而这个问题,光算军事帐肯定是绝望的,只能算政治帐。而算政治帐的话,水越浑越好摸鱼,那么……

    鄂尔泰猛然停步,目视南方,若有所悟。

    千里之外的南方,山东济南府,巡抚衙门里,刘统勋在师爷面前转了许久,才压着嗓子道:“慈淳要我抓一个人,你觉得这是试探呢,还是……试探呢?”

    师爷问:“谁?”

    刘统勋道:“徐州都统白道隆!”

第九百二十四章

    师爷捏着下巴,目光闪烁了好一阵才道:“太后当然是试探大人,不过此事该不只针对大人,说不定是太后顺手而为的闲棋,大人更该注意,太后对白道隆下手意味着什么……”

    刘统勋沉吟片刻,悚然道:“圣道真是要马上动手了!?”

    白道隆此人……怎么说呢,极没有存在感,三十年来的履历极为简洁。康熙时任韶州总兵,雍正时任杭州副都统,乾隆时统领新设的徐州旗营,年近七十,眼见就要告老了。

    可真提到这人,别说刘统勋自己,刘统勋相信,就连慈淳太后都对其忌惮三分,这是个极有内容的人物。

    圣道早年在广东起家时,白道隆领韶州总兵,与其鼻息相临。而后转任杭州副都统,圣道以龙门劈入江南,白道隆就守在旁边的金山卫。江南归英后,慈淳太后更委其重责,领旗营镇守徐州大门。

    从大面上看,白道隆此人就是一张狗皮膏药,英华势力推到哪里,他就贴到哪里,忠心耿耿,无怨无悔。

    细看下去,事情却截然不同了。

    圣道起于草莽,据说还只是条混江龙时,跟白道隆的关系就已非同一般。而后起兵称天王,康熙不管是为遮颜面,还是为麻痹圣道,反正都将白道隆用作稳定圣道的棋子。雍正即位后,白道隆淡出视线,却还在江南蹲着,雍正不忌其通过龙门与英华相通,也该有留为南北相安之途的后手之意。慈淳登台后,更采取了抑位扬职的策略,把此人当作大清的南天门,却只给了徐州都统的低职。

    三十年风雨,白道隆简直就是一尊不倒翁,北方有一句俚俗传言,说某人就是南蛮插进大清的**……说不清上面到底是不敢动此人,还是不想动此人。早年这话说的是连太妃都还不是的慈淳太后。这几年说的就是白道隆。

    刘统勋倒是明白慈淳太后对白道隆的想法,就如慈淳太后之所以上位,其实就靠着能沟通南北的大义名分,而白道隆之所以能成不倒翁。靠的正是跟圣道潜隐时的交情。就这点来说,慈淳太后与白道隆有着相同的“出身”。

    想通了这一层,现在慈淳太后要动白道隆,那就如自割下体一般,揣足了决然之心。而逼慈淳作此决断的原因,只可能是圣道即将北伐。

    师爷叹道:“胡虏无百年运……这话连济南府的小儿都会说了,大人。值此大势,大人如何自处?”

    刘统勋目光闪烁:“前几日,朝堂缓了户部春算,还允省关税入可延后解库,跟这事凑在一起看,慈淳是打算推着我们这些汉臣,带着北方的汉人舍命报大清国恩。白道隆之事,怕不是试探。而是故示恩信吧,呵呵……”

    笑容刚起,却又沉了下去。刘统勋苦涩地道:“自处?我既不想踩着沉船入水,又不想跳船污了名节,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走!”

    他扬声招呼着师爷:“跟我喝酒去!”

    晨色初露,淮安府清河县板闸镇,大运河闸口,一队挂着白旗的官船停在闸口前,岸上大批红衣端着火枪,枪口指住官船,气氛煞是凝重。

    船队中间一艘大号坐舟里。身躯臃肿,下巴都堆出三层的白道隆早已无三十年前的精悍之气。他半躺在软塌上,一左一右两个婢女正服侍着他用餐,还有一个婢女脑袋埋在他两腿之间,正上下动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杯**入口。身子猛然打了几个哆嗦,下面那婢女正要挪开脑袋,白道隆两手压住,使劲再耸了几下,这才吐出口长气,嘴角也拉出一条奶渍。

    舒坦……

    白道隆年岁虽大,兴致不减,晨时更意兴勃发。如果不是正在逃亡路上,他还会再真刀实枪地杀上一盘,而不是现在这般匆匆吃个早点。

    可也仅仅只是仓促了点,白道隆此时没一点如丧家之犬般的狼狈和惊惧,这一日他等很久了。

    自去年开始,南面北伐之声就越来越高涨,翻年过后,诸多迹象越来越明显。此时茹喜忽然要他回京述职,他用膝盖都能明白,那女人要收拾他了。

    这三十年来,白道隆的心路历程完全是顺着南北大势走过来的。早年圣道起事时,他就忧惧不已,生怕康熙把他整治了。直到雍正时代,他都是战战兢兢。

    但雍正时代落幕后,南北易势,他就开始扬眉吐气了。大清还领有江南时,他守着金山卫,跟南面大作生意。失了江南后,他又蹲在徐州,名为镇守徐州大门,实是维持南北“友谊”。有英华在,就没人敢动他,谁让他白道隆早年跟圣道有不一般的交情呢。

    心气一年比一年高,家业也一年比一年兴旺,可白道隆也明白,将来终有一变,只有跨过这个关口,他白道隆,乃至他白家才能真正稳下来。

    哪一变呢?就是脱北入南。

    自英华复江南后,白道隆对自己的旗人身份就再没什么念想了,不管旗满蒙汉,能不能过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嘛。当然,之前他也没认真想过南投,他这好日子,是靠着这层能跨南北的身份换得的,不到最后关头,不能轻易跳墙。

    现在茹喜帮他作了决定,踌躇乃至惆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彻底解脱了的轻松,他白道隆和一家两百多口,就此鱼入大海了。

    白道隆虽为徐州都统,但军务都是副都统管着的,没办法带着兵南投,但以他的身份,白道隆相信,即便是多年都没搭理过他的圣道皇帝,也会摆足欢迎的姿态,给予优厚的待遇。

    虽说南面正在议什么满人处置令,鼓噪要清算满人罪行,可这不过是面上文章。他白道隆不仅跟圣道皇帝是故交,还是主动南投,怎可能难为他?

    圣道皇帝是个念旧情的好人,他的旧部属周宁前几年犯了大事,却还是得了善待。而老朋友钟上位跟他还一直有书信来往,最近来信说在天竺辟了新的产业。活得颇为滋润,何况他白道隆呢?

    有时候白道隆都在想,圣道皇帝能成事,至少有一分是靠着自己的。当年在英德的时候。不是他罩着,能有李三江,能有李天王?

    因此他带着家人亲信,驾船直至运河闸口,向当地英华守军通报说大清徐州都统白道隆来投,然后就品着天高海阔的畅意,坐等当地英华官员来迎接。

    这一等。早点过后小半个时辰了,日头初升,不仅没人来接,前方还传来争吵声,招来管家一问,才知红衣非要缴枪搜船。

    白道隆南投,不仅带了一家老少,还有几十名持枪护卫。船上更有无数金银财宝。听到这话,心情顿时转坏。

    缴枪搜船是正理,白道隆也理解。但想到船上的金银,他就生出抗拒之心。而这心思又推着他转念攀上了自己跟圣道皇帝的关系。

    “区区小兵也敢为难我,他们真不知我白道隆是谁!?”

    白道隆觉得很伤面子,决定维护自己的尊严。

    “让他们的官长来见我!”

    白道隆的吩咐由管家传达给现场的红衣军官,为了强调主人的情绪,管家的下巴扬得很高。

    “听你的口音……也是旗人吧,怎么这么不长眼呢?军令?军令难道不是上面交代下来的?我们老爷跟上面……”

    管家指了指天:“最上面的关系非同一般,眼下主动来投,那是多大的喜事,出了什么篓子。你这么个小小都尉能担得住?”

    肩上扛着四颗银星的红衣都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复杂起来,他蹙眉道:“我们之前是旗人……这么着吧,让白大人先等等,我再去问问上官。”

    管家随口问道:“你们上官是谁?什么品级?怎么这么拿大,都不来亲自接我家老爷?”

    军官道:“张统制无权交涉。他正在等吴兵备,还请白大人稍待……”

    闸口后方的署房里,一个浓眉飞鬓,气势摄人的中年军官正抱着胳膊敛目沉思,见他肩章绣着一颗金龙章,正是位准将。都尉急步而来,踏步行礼后再道出那管家之语,他猛然拧住眉头,眼中喷出炙热怒火。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落在都尉脸上,咆哮声接踵而来:“你还当自己是旗人!?你是要丢掉兄弟们在西域浴血搏杀来的名声!?”

    这准将指着闸口方向,脸上满是狰狞之色:“什么白道隆,狗屁!不尊号令,就是来袭的敌人!兄弟们手里的家伙是干什么的!?他不听话,就不会用刺刀,用子弹教会他们听话!?他大嘴张合,似乎要咬上了对方:“你知错了吗!?”

    都尉脸上肿起一片,咬着牙道:“是!职下知错!职下这就去办!”

    都尉刚转身,准将道:“算了,靠你也镇不住场子,我去!”

    许久之后,天光大亮,一个红衣官员出现在署房里,门口卫兵扶枪行礼。

    官员问:“张广泗呢?他不是该在署房里等我么?”

    卫兵道:“禀报吴兵备,来人不尊号令,统制去处置了。”

    江苏兵备道吴敬梓皱眉,心中升起不安之感。

    闸口前,英华陆军三十九师统制张广泗双手背负,冷冷逼视着那管家,对方眼中满是不屑,让张广泗压在心口的怒火快撑裂了胸膛。

    作为昔日岳钟琪辖下副将,张广泗与主帅一同投了英华,编入胜捷军出征西域,一路打到了喀什噶尔,换得了准将军衔。而后西域大军裁撤,他是第一批回内地的,统领三十九师的一个营驻守淮安府清河县的运河闸口。

    张广泗与昔日主帅岳钟琪不同,没经历过那么多的心路煎熬。他只觉得,武人就是一把刀,而自己是把宝刀,若是还继续被满清那将死之人握着,那就是明珠蒙尘,由强盛之英华握着,才能快意驰骋。

    尽管这心愿已经实现,西域征战是他这五十年来最畅快的时日,而他也一只脚跨入了将军门槛。但当他回到内地后,却不得不重新作一番自我认同。国中正高涨的反满风潮让他醒悟,自己是汉军襄红旗出身。这身份还阻碍着他,不能真正融入这一国。

    虽说汉军旗人有禁卫十六师的前例在,国人并未将之与满人等而视之,还看作可以接纳的同胞。可那是禁卫十六师。他所领的三十九师,官兵也都是旗人,成员来自四川和陕甘旗营。在禁卫十六师的眼里,没得到“禁卫”称号的三十九师依旧是旗人师,跟已脱胎换骨的禁卫十六师不是一码事。而已升任总帅部军务次长的桂真更在各个场合强调三十九师是“旗人师”,话外之意很明显,三十九师想要获得认同。他张广泗想要真正融入英华,就必须付出更多。

    揣着这份心思,当北面旗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时,张广泗自然怒火万丈。

    那管家眯着眼,自以为已很放得下面子地道:“都是旗人,何苦自相为难,等我家老爷入了国,未来照应的时候还很多嘛……啊!”

    最后一声惊叫。是短铳的冷冰冰枪口戳在了他脖子上。

    张广泗额头青筋跳着,一字一字地道:“再不尊令,格杀勿论!”

    他偏偏脑袋。身后都尉喊道:“列队——举枪——瞄准——!”

    哗啦啦一阵响动,上百红衣排开队形,稳稳指住了河上的船队。血火战场上积淀出的直觉反应,以及守卫运河闸口的职责条令,让他们对官长的命令没有一丝怀疑,不仅枪口对准了船上的护卫,火枪的保险也已经打开。

    管家身子顿时软了,可嘴里还硬着:“别来这套啊!我家老爷是谁你该清楚!出了什么事,当心你们皇帝龙颜大怒,你们所有人都人头落地啊!”

    张广泗心中也是一晃。不倒翁白道隆的确是大人物,自己还真是动不得……等等,为什么动不得?

    一个念头迅速膨胀,控住了张广泗的所有思绪。他张广泗要洗脱旗人身份,不仅可以靠付出,也可以靠态度……

    这念头来得如此猛烈。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理智,张广泗护住最后一丝理智,狰狞地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缴枪下船,接受搜查!否则……”

    一个懒懒声音自船队中间的华丽坐舟传来:“还在搞什么呢?哟嗬,居然对我举枪相向!?我是来投你们皇帝的,可不是来当你们俘虏的,你们胆儿也太肥了吧?”

    正是白道隆,他等得不耐烦,出舱看情况,却看到船队被红衣举枪对着,一腔怒意再按不住。就算圣道皇帝薄待他,怎么也能给个二三品大员的官身,你们这些小红衣就这么不长眼?

    “你们有枪,我也有!”

    白道隆随意地一挥手,他绝不认为眼下会起什么冲突,就是要争这口气,绝不能像现在这样,搞得好像他是自缚双手,跪地求饶似的。

    船上的护卫都是被白道隆银子喂得饱饱的货色,甚至不少护卫还觉得,等自家老爷南投了,他们也能换上一身红衣,怎么着也有几颗银星戴戴,对眼前这些红衣也失了敬畏之心。白道隆一挥手,护卫们也忠实地举起了火枪。

    岸上张广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心中大叫一声好,接着猛然呲目大呼:“开枪!”蓬……

    先是一声枪响,张广泗的短铳开口,四分口径的子弹自线膛中喷射而出,旋转着撕裂那管家的下颌,自舌骨直透而上,搅烂了脑子,带着小半片头盖骨射出,喷起老大一团红白浆液。

    管家两眼瞬间翻白,破碎的头顶热气刚显,蓬蓬蓬一阵几乎并作一声的排枪轰鸣奏响。

    被至少三发枪弹穿透脂肪厚实的身体,白道隆先是后仰,一张面目凝固在惊讶莫名的表情上,接着前栽,噗通一声,在水面溅起混杂着血色的水花。

    张广泗形若疯癫地高喊:“开火!开火!一个不留!”

    已赶到闸口外的吴敬梓猛然停步,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圣道二十四年二月十三日,大运河清河板闸镇,突如其来的排枪声打碎了晨时的宁静,附近的民人们不仅没有惊慌,反而个个喜色,欢呼雀跃道:“北伐了!”

    河南彰德府城郊,一个农人打扮的汉子在林间急迫地穿行着。后方追着数十人,还伴着犬吠声。

    “抓住他!抓住天地会的探子!”

    “开枪!注意打腿!”

    追兵们高声叫喊,接着枪声响起,前方汉子应声倒地。翻滚了几下后就再无声息。

    府城监牢里,一个妇人被剥了衣衫,赤条条地拉作大字,狱卒举着泛红的铁条,狞笑着凑向妇人的胸脯,本该是白嫩肌肤的胸口已经皮肉绽裂,焦痕刺目。

    官员咆哮着逼问:“说!闻香教的许圣姑到底在哪里!?你们天地会给闻香教要人准备的退路在哪里!?”

    另一个官员在旁厉声道:“这不过是第五刑!你别以为只有十八道刑。对妇人可是有三十六刑!你不说,正好用来尽兴!看你能熬到哪一步!”

    妇人咿唔着先是摇头,再是点头,官员大喜:“且住!她愿说了!”

    狱卒取出妇人嘴里的破布,那妇人先是喘了几口气,本已干涸的眼角再滑下泪珠,接着她一闭眼,一张嘴。

    “不好!”

    官员和狱卒都扑了上去。可来不及了,就听一声低哼,妇人嘴角溢出血丝。头也缓缓软下。

    审问的官员捏开妇人下颌,半截舌头落下,这妇人竟是咬舌自尽了。

    官员怒骂一声:“该死!”劈手夺过烙铁,狠狠捅进妇人已血肉模糊的嘴里。

    “顾不得他们的后路了,径直撒开网子去抓!那许圣姑就在城外乡间!太后要我们清理地方,这些会跟南蛮里应外合的贼人,一个不留!”

    官员转身,朝后方一堆部下吩咐着。

    城外乡村里,一群麻衣人冲入一间破烂的城隍庙里,个个神色激动。

    “圣姑!官府正在聚兵。说是要大举拿人,我们都在名单上!”

    “定是英华北伐了!清狗怕我们里应外合,要对我们下毒手!”

    众人簇拥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秀丽女子,同样一身麻衣,神色宁静,弥散着一股出尘之气。

    “且莫慌张。大家照着之前定好的路子退去,别害了无辜百姓。”

    听到“北伐”二字,被称作圣姑的女子秀眉也是一扬,显露出一分久待终至的喜意,但接着她又强自镇定下来。

    等得太久了啊,终于来了,不过她已不是闻香教的圣姑,而是天庙白莲宗的祭祀,她要作的是护住百姓,如果自身的存在会威胁到百姓,她只会选择离开。

    “圣姑,不管我们退不退,不管圣姑在不在,清狗照样会祸害乡亲们的!”

    “是啊,城里兄弟传话说,京城里来了大官,要把我们这些跟天庙有关的人连根拔起,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啊。”

    听到这些消息,许五妹也竖起了柳眉,到最后关头了么?

    “黄大哥和嫂子也该来了,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还不急,许五妹想等到自己的线人赶来。这几年来一直帮她沟通南北的是一对夫妇,丈夫是天地会密谍,代为联络天地会,而妻子是天庙祭祀,给她带来天庙的消息。

    “不好了!”

    又一人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府监的人传来了话,说黄大嫂已被抓进了监牢,正在审问!”

    众人顿时哗然,许五妹拳头紧攥,畏怯之色闪起,却又瞬间消散。

    “《圣律》说,敌国的刀兵加于脖颈,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要做的不是哭泣。我们要反抗,哪怕只是睁眼看着敌人,也不能让敌人享受到杀戮的快意,我们的身体挡不住刀兵,可我们的灵魂却能留住气节。亲人会为我们复仇,哪怕九世也不会忘记。”

    许五妹低声念完这一番话,眼瞳绽起炽热的光彩,她再道:“我们已经等不到天朝大军了……但不意味着我们就会束手就擒!”

    她高高举起小拳头,脆声喝道:“我们——反了!”

    破庙瞬间沉寂,接着响起轰然呼声:“反了!”

    这呼声如春雷,惊飞了破庙外一片鸟雀。

第九百二十五章 满汉一家

    “茹喜妖婆,竟是反了!”

    北京三里屯,英华总领馆里,陈润一巴掌拍得片纸纷飞,震惊之余,口不择言。

    自元宵后,满清朝堂的动作就开始反常,京城三大营换将换防不说,连城门领都全换了。接着天地会、各业商会以及通事馆自雇密谍不断传来消息,说满清地方府县开始清理会党教门,有剿有抚,乱相频现。

    陈润还不太在意,两年前茹喜想借民人之力阻抗英华,结果惹火烧身,引来“十二国联军”,自己还仓皇“北巡”。现在局面稳定下来了,开始细细擦屁股,也在情理之中。

    紧接着,满清地方情形就很不寻常了,各府县官员纷纷自作主张第九百二十五章满汉一家,大起排英之风,重新恢复关卡,刁难乃至驱赶英华商人,有些地方更直接“封境绝英”。

    密谍还探到,山西巡抚舒赫德要幕僚联络晋商,担下英华商货退市后维持民生大计的重任。加上北直隶总督阿克敦以常平仓换米之名海量购粮,致使北直隶粮价五日升了三成,陈润终于开始警惕,茹喜定有所图。

    但他依旧不敢信茹喜是在备战,此时天下大势如何,南北上层都有清醒的认识,英华北伐势在必行,关键是具体时间。

    英华国中热血派鼓噪起的“胡虏无百年运”一论不过是意气之说,陈润很清楚皇帝的谋划,年初解散两院,重新推选,以满人处置令铺垫舆论是其中一环,之后还得办妥增税之事,拟定复土管治政令,与此同时,关外局势也需要清理。

    完成上述准备需要时间,而国中精兵强将大多都在西北,撤回来还需要休整。人、财、军三面合在一起看。压得再急迫,离大军北上至少还有两年。

    茹喜虽在两年前玩火自伤,可陈润绝不敢小觑这妖婆,以第九百二十五章满汉一家她的政治见识。以及对皇帝的了解,这个时间表也该有所感觉。既然还有时间,她就该在后路上使力,而不是在关内搅起风雨,生生将这时间表提前。

    二月二十,北方乱相渐渐演变成狂澜,陈润相继接到河南彰德府闻香教造反、山西太原大焚英货、保定民人结“团结拳”驱赶英华人士等消息。而上门来接洽的总理南北事务大臣不是庆复,是强硬派满臣阿里衮时,陈润终于确认,茹喜“反”了。

    到底是被南北大势逼得发了疯癫,还是决然以攻为守,陈润想不明白,他也没时间想,阿里衮是带着新任九门提督鄂善来的。而鄂善则带了大队兵丁,将总领馆团团围住,看架势竟是要将总领馆人等尽数软禁。

    面对陈润的质问。阿里衮紧绷着脸道:“陈大人也该知我大清国正动荡不安,为陈大人和诸位安全计,还请少安毋躁。”

    陈润冷笑道:“我倒是劝你们少安毋躁,你们这是自寻绝路……”

    阿里衮冷声道:“我大清在走什么路不劳陈大人关心,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后路吧!这里终究是北京城!”

    陈润哈哈大笑:“没错,这里终究是北京城!蒙元占了百年,然后逃了,现在你们又要重演蒙元故事……”

    品着阿里衮由青转白的脸色,陈润再伸手道:“既有一战之心,就拿战书来!你该知我英华正领寰宇走向具法之世。不宣而战,这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阿里衮面颊抽动,怒声道:“战书?你们已经下了!白道隆和一家老小尸骨未寒呢!”

    说到白道隆,陈润也是一怔,此时他也收到了南面的消息,白道隆带着族人“闯关”。与驻守当地的红衣发生“冲突”,以至被族灭,难道是这事刺激得茹喜决然奋起?

    紫禁城乾清宫正殿,七岁的道光皇帝端坐龙椅,畏畏缩缩地扫视着一殿臣子,身后高台被一道珠帘挡住,珠帘微微摇曳,发出悉悉碎声,一直没停下来,像是谁揪着珠帘在不停哆嗦一般。

    “我大清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慈淳太后茹喜的嗓音有些发抖,同时身体也在抖,她心中正惊惧难安,比两年前仓皇逃出北京城还怕。

    惹祸了,惹大祸了……

    她的确正铺开一套后路大计,地方诸事外,召白道隆进京述职,还秘谕刘统勋以护送为名半途索拿也是其中一步,而且还是正反两手。不管白道隆是乖乖回北京,还是悍然投英华,她都可以借清理“白党”,进一步整肃满人之心。把那些投降派和骑墙派清理干净,以便跑路时不会有满人背后插刀。

    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圣道竟然将白道隆一家直接杀了,就在运河闸口上当众杀了,据报上的说法,大运河的闸门全被染红了。

    圣道为什么这么干?答案太简单了,他是向天下宣告,英华绝不容满人!之前他解散两院,誓要两院担着处置满人的大义名分,就知道他是存了这份歹心!

    既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干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再明白不过,她本以为圣道至少还要准备两三年,可现在看来,他把她耍了,把大清欺了,他真要兑现那句谶语:胡虏无百年运,他马上就要挥军北伐!

    只是白道隆一事还不足以让她做如此判断,山东、河南、山西乃至北直隶各地都有举着天庙旗号起兵造反的乱子,河南闻香教更聚出了数万人众,连绿营官兵都受了裹挟,占了彰德府,还打出了英华天兵的旗帜,这更是再清晰不过的信号。

    虽说生出这些乱子的直接原因是她派干员至地方清查与南蛮有关联的会党教门,可一下子蹦出这么多乱党,背后难道不是圣道在推波助澜?乱党在前,大军在后,原本她所作的至少把圣道拖在关内三五年的谋划,眼见就要化作泡影。

    “圣道助我大清自固人心,一国人心成城,大事可为啊!臣为太后贺!”

    眼见气氛凝重得有如实质,老迈的吴襄来了这么一句,让茹喜心中一亮。

    没错,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圣道杀了白道隆,终究还是件好事。你看,白道隆跟圣道有那么深的旧交,还是主动南投,圣道毫不留情地杀了,这下一朝文武,满人一族,再没人敢动南投的念头,人心齐了就好办事。

    殿中众臣群声相应,茹喜的呼吸也调匀了。虽然有些仓促,可靠着圣道送来的这一臂之力,依旧能抓住机会。保下大清江山是不可能了,保住满人一族却大有希望。

    “臣请统军直攻塘沽,趁南蛮未备,拔掉塘沽这根钉子,如此我大清就有周旋之地,不至被南蛮自海上一剑封喉!”

    一个二十多岁的英武官员出列,拱手激昂地请战。

    阿桂,阿克敦的儿子,这些年来满人人才凋零,但有可用的都分派到军中掌兵,这个阿桂就是其中翘楚,目前任丰台大营左翼总统。

    茹喜动容道:“好!好!有你这样的汉子,我满州绝不会亡!”

    接着又一人出列,朗声道:“有臣等在,大清也不会亡!臣等请放地方,为大清守郡县,扎藩篱!”

    刘墉,刘统勋的儿子。虽然是汉人,虽然刘统勋不怎么牢靠,可这话却是赤胆忠心。茹喜暗道,有你这样的汉人在,我们满人这百年之治也不算无功了。

    有人在前表态,后面的人也纷纷跟上,异口同声地高呼着舍身报国之类的口号,不是请求从军,就是请郡县守地方。

    扫视一殿臣子,满汉都有,慷慨万状,茹喜深深感慨,国难见忠臣啊,雍正爷,你看到了吗?你想要的满汉一家,竟在我手上,竟在大清将亡时成了真。

    茹喜哽咽着一一回应这些满汉臣子,其间还夹杂着道光皇帝稚嫩的哭声,待殿堂君臣交流完情绪后,茹喜似乎也有了几分心气打底。

    “哀家此前的布置正是要应对如此大势,许地方推迟春算和解库,就是给地方留了银子。尔等带着哀家的谕旨去地方,直接用这些银子办事。哀家还给你们拉起了一支大军,在地方招抚的会党教门都是与南蛮势不两立的好汉,尔等要好好用他们……”

    茹喜道出了她在北方的谋划,让臣子们无比感佩,刘墉更垂泪道:“若是大清无太后在,怕十年前天就已塌了。”

    珠帘一阵荡漾,茹喜的声调也变得更柔和了:“大清的天,也靠着刘卿家这样的忠臣啊,你还是翰林院编修吧?拔……河南按察使,实领归德、开封和陈州三府,纪卿家,河南的右大门就交给你了。”

    刘墉叩地哭谢:“臣当粉身碎骨,留取清白!”

    朝臣退堂,许久之后,乾清宫侧殿暖阁里,茹喜问:“宫中物事和内库银钱都计点好了吗?”

    讷亲点头:“太后放心,都办妥了,只待时机一到,就可解运盛京。”

    茹喜点头,还隐见泪痕的脸上绽开笑颜:“天不绝我满人,鄂尔泰在盛京干得不错,给他复大学士,军机大臣,着他尽快清理干净。”

    她吐出口长气,幽幽道:“这前面就是满汉一家的舞台了,且由得忠臣们演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九百二十六章 北伐!倾国北伐!

    陈润及总领馆人等被围在北京,茹喜在乾清宫动员满汉,北方大地已星火燎原,圣道二十四年二月,风云变幻,南面东京的反应似乎无比迟钝,到下旬都还没什么动静。

    后世史料的说法跟茹喜与满清上层的揣测一致,都大谈特谈圣道皇帝运筹帷幄,一切都尽在掌握,北方乱相都是计划之中的举措,包括诛杀白道隆。所谓反应迟钝,不过是圣道早有预谋。

    二月二十一日,东京未央宫演武殿外厅无比嘈杂,文武官员正围着战略演示桌大吵特吵。内厅里,端坐龙椅的李肆,拈着胡须,眯眼盯着下方正忐忑不安的张广泗,心中正在骂娘。

    “张广泗,你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朕该如何赏你?”

    只看白道隆之事,李肆倒还有几分欣慰。白道隆送上门来,他还真不好下狠手。处置满人的方针就他和薛雪、陈万策以及范晋萧胜等人心中有底,那就是举族拔掉。

    倒不是说一定要屠刀相向,可以给个别满人出力自新的机会,但不能容满人一族入国,就算是学石禄旗人挖矿赎罪也不行。感情因素之外,这也是考虑到北方文化和经济需要全盘重造,留满人一族在国中,是个极大变数。

    到底是举族驱赶到西伯利亚去,还是怎么着,这还不是关键。英华立国大义是天人之伦,让他李肆和英华政府沾上民族清算这层因果显然不合适,所以才会推着两院以民意顶缸。而将这桩大义以民意丢出来。也是恐吓满人,绝了他们南投英华的念想。

    李肆和重臣们的谋算归结起来,其实就是推着满人学蒙古人。让茹喜当元顺帝,自己乖乖跑路。

    可白道隆来投,就有碍这桩大计了。收的话。其他满人就有了侥幸之心,纷纷南投。而处置掉……直白说,现在的李肆已有爱惜羽毛之心,对这个有老交情,这些年都充当着南北相通桥梁的家伙,他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现在好了,张广泗代自己出手了,李肆认他这桩功劳。

    张广泗心头正七上八下。当日热血上头,一口气杀了白道隆半族,就只有躲在船舱里的妇孺幸免,现在已是追悔莫及,圣道皇帝是何许人也?自己心中那点小算盘能瞒过他?

    今日面君,张广泗真拿不准皇帝是不是要治自己恣意妄为之罪,听到这话。他如释重负,几乎要五体投地。

    “臣但守军令而已,不敢居尺寸之功。只求陛下知臣一心报国,允臣入北伐大军!”

    这是张广泗的真心话,杀白道隆是态度。北伐才能得真正战功。

    李肆却冷哼道:“可朕又该如何罚你呢?我英华武人但求纯粹,而你……们心自问,你下令开枪时,只是想着军令?”

    张广泗怔住,顷刻间,额头满是密汗。

    李肆对张广泗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前世位面里,此人也是满清大将,骄横跋扈,乾隆时大小金川之乱,他与讷亲因战败被乾隆一并诛杀。在这个位面里,他虽跟岳钟琪一同南投,可脾性却还是那样,白道隆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有多恣意。

    “朕知你心,赏你一个封号将军,但不取你的心性,你且去武昌陆军学院好好磨磨。”

    李肆下了裁定,就算再恣意,英华的战争机器已强过个人意志,张广泗在英华未尝没有另一番表现,丢去新建的武昌陆军学院沉淀一下心性也好。

    张广泗喜忧交加,深深叩首拜谢。

    待张广泗离开,李肆朝外厅喝道:“吵完了没?”

    显然没吵完,李肆一声喝,文武官员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继续着。

    范晋道:“西域各军还未回撤到位,最好先进兵河南,同时在塘沽摆一支偏师,不求入北京,只求牵制清军,为之后大军北上作准备。”

    萧胜道:“断绝漕运,封锁塘沽,两月内满清必然自溃,那时再稳稳进兵,北方手到擒来。”

    郑永道:“何须大动干戈!?用伏波军直击北京,熟门熟路。”

    桂真道:“急调几支禁卫六师这样的精锐,分几路出击,复北方足矣!不必劳动大军?”

    文武官员在吵什么?

    不是在吵要不要北伐,李肆暗自骂娘的也就是这事,杀了白道隆是一桩,茹喜在北方搅起风云是一桩,北方已乱成一团,北伐势在必行。

    说起来他又被历史大潮给逼宫了,当年在青浦被部下逼得红袍加身,现在则是被时势逼得提前北伐……李肆暗叹,自己怕是太自大了,总以为能将历史尽握于手。

    现在文武两方在吵的是北伐到底该大打还是小打,是急打还是缓打。

    出乎意料的是,总帅部的武官们纷纷表示,只能缓打或者小打,这也是基于国中军事现实。

    眼下英华陆军精锐大半都在西方和北方,也就几个师布防在西安、武昌和扬州这条线上,其他都是零零碎碎以营为单位撤回内地休整的西域大军,北伐是占地夺城,这点兵力远远不够。

    不止兵力,之前军备重点先后是北海、唐努乌梁海和西域,资源全都压到西北去了。北伐用兵的准备还不足,难以支撑长期大规模战事。其中一个细节就很明显,目前国中军用驮马,八成都在西北。

    不光武官反对急打大打,计司使梅瑴成也是保守派:“两院还没改选出来,军费没有着落,稳定北方所费更是大头,现在还不知出处。”

    军事帐外,经济帐更头痛,不管是军费,还是稳定乃至改造北方的支出,都准备着在这两年内分步解决。现在时势压到了面前,已不是仓促间能解决的问题。

    武官和少数文官是保守派,激进派则是大多数文官。

    薛雪道:“北方乱相已显。南北经济来往大受影响,若不尽早稳定北方,受苦的不仅是北人。我们英华也牵连甚重。”

    陈万策忧虑更重:“茹喜妖婆在北方撒开了一整套手腕,已推着地方府县纷纷自力而起,拖得越久,安定北方所费的力气越大,还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谢承泽道:“陈润等人已被禁在北京,天地会传来消息说,滞留于北方的国人处境也颇危险,若是缓打小打。国人伤损太重,有碍他日南北相融。”

    还有许多因素要推着英华大打急打,北庭都护于汉翼急报说,漠北车臣汗部和土谢图汗部正蠢蠢欲动,想趁南北大战之机侵吞科尔沁等部领地。满人不可留,蒙古人不仅得留,还得维持各部均势。任那两部蒙古壮大绝非好事。

    徐灵胎也急急觐见,呈述北方民人正以天庙为旗帜纷纷自起,若是不尽早大举北进,掌握地方,北方天庙势力就要变了性质。与往日那些邪魔教派合流。河南闻香教起事,据说就与天庙有关。

    关外局势更显急迫,年羹尧以大毅力硬啃罗刹人,用意自然是解决掉后顾之忧,在南北大战时可以向西拓展,成就他的一番功业。

    众人各表意见后,李肆沉吟许久,才缓缓道:“如今之势,是准备不足,才不能大举北伐……”

    大家都点头,保守派强调的是困难,激进派强调的是目标,其实并没有本质分歧。

    李肆再道:“当年我们进取南洋,我也犯过错,不知雍正起了大决心,要与我们决死一战,那时情形,与今日相较,颇有相通之处。”

    说到十多年前的旧事,众人心绪悠悠,皇帝倒是很坦荡啊,那时雍正准备动手,显露了太多形迹,可皇帝依旧自信满满地说雍正不敢大动干戈,结果呢,在江西被打个措手不及,还丢掉了不少府县。

    今日已不止是皇帝,整个朝堂都自信过头了,将满清,将那茹喜当作瓮中之鳖,以为可以随意揉捏,还在慢吞吞地作准备,却没想到茹喜竟然一跳而起。

    当然,这也跟相关的准备工作有关,反清声潮的铺垫,以及两院改选对满清已是极大刺激,白道隆被杀,更是无比明确的信号,茹喜若是不振作而起,那就是麻木不仁,坐以待毙了。

    听李肆说到当年雍正事,众人眼前一亮,有些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果然,李肆目中闪起精芒:“准备不足,困难很大,那我们该做的是解决困难!而且……我们不是孤军作战!北伐之事,不光是我这个皇帝,你们这些官员,以及军队的事。”

    他猛然起身,扬声道:“当年雍正南侵时,是谁挺身而出,护住了我们这一国?是千千万万的国人!今日北伐,我相信,国人们依旧会群起响应,为华夏一统出力!”

    这话出口,大策即定,群臣沉默片刻,再纷纷响应。

    “陛下说得极是!我英华草创时的斩荆披棘之勇怎能丢掉!”

    “有困难,迎着困难上!”

    “绝妙!这未尝不是南北相融之始!”

    “等不及要看满清末日了!”

    话语渐渐激昂,大家的心神终于从具体事务中拔了出来,醒悟英华即将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户,驱逐鞑虏,一统华夏。

    理性消散后,这般宏伟之业,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大愿已到手中,即将变为现实,情感如潮,瞬间压碎了对困难的顾忌。

    “军费……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梅瑴成还被银钱纠缠着,可被同僚们灼热的心语包裹,他也自暴自弃地放开了心胸。

    李肆握拳,作了最终宣告:“北伐!倾一国之力,北伐!”

    话音在殿中飘扬,一股异样的恍惚感在李肆心中升起,真的走到这一步了?真的要一统华夏了?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啊。

第九百二十七章 国民动员

    圣道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官报《英华通讯》刊发了皇帝的社论《过河!》,引得一国人心喷薄而起。

    两年前皇帝也曾刊发过社论,名为《满清非国论》,谈了满清政权的非义性质,这篇社论是延续之作,不仅重申了清算满清风潮以来的各项共识,还将正人心的大义交到了国人手上,由此延伸,皇帝号召国人齐心协力,为北伐大业作出贡献。

    社论中,皇帝从祖逖说起,历数宋时宗泽、岳飞、陆游、辛弃疾,直到南明李定国等求复华夏的毕生之愿,一股浓郁得有如实质的沧桑之气溢出纸面,直扑眼帘,透入心扉。

    皇帝表示,北伐功成时,就是英华圆满之日,到时华夏一统,南北再无隔阂,国人就可以放下历史包袱,专心为美好的明天努力。

    以社论为标志,英华北伐号角吹响,尽管国中各界对北伐之事早有所预料,可此事终于成真,依旧心神摇曳,难以置信。

    “不够!再拿酒来!反正没几日好过了!”

    太湖洞庭东山,胤禛两眼发红,满嘴酒气,朝看护嘶声喊着。

    圣道终究是动手了,大清完了,满人完了……

    胤禛对大清其实已不抱什么希望,甚至满人命运如何,他都麻木了,让他如此颓唐的是,英华北伐功成后,圣道会如何待自己,他根本不敢想。

    这十来年下来,与李卫相依为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再无一分责任在肩,纸笔间指点江山,过得其实很惬意。而竖起的“艾尹真”一名更得了无数拥趸,甚至每日都有读者来信,满纸敬慕之情,比往日身在龙椅上。臣子奴才们的恭维更为真挚,胤禛觉得,这十来年虽身残了,却是真正品到了做人的滋味。

    想活下去。想继续这般为人,这念头如此强烈,推着他呕心沥血,在报上谏言西域之事,谏言蒙古和乌斯藏之事,只求让圣道能看到自己洗心革面。

    可是白道隆之死让他悚然惊醒,如他所料。北伐也接踵而来,圣道要绝满人,他这个大清皇帝,满人之主,圣道还会养着?

    屋中堆满了报纸,都是这几日的,他竭力想找到一星半点圣道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南留满人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他痛苦得只想醉倒。

    “主子,十四爷和小主子来了……”

    李卫入屋轻声唤着,他是早知了胤禛心意。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这孤高倔强的主子已经服软,甚至认为主子不仅身残了,心也残了。

    不过……这终究是自己的主子,若是自己弃了他,不就等于自己也向那伪帝低头认输了么。因此他还忠心耿耿地服侍着胤禛,见胤禛这几日心情极差,他努力疏通疗养院,终于争取到了跟胤禵和弘历的会面。

    “四哥……何止于这般消沉,圣道现已爱惜羽毛,事犹可为。”

    “阿玛。白道隆之事另有内情,似乎非圣道授意,我们满人未尝没有出路……”

    胤禵和弘历还以为胤禛是在为满人前途担忧,都在安慰着他。

    胤禛心如死灰:“出路……还有什么出路?”

    胤禵道:“我满人也有贫苦困顿,受尽欺压的,这些人该与当权者两分。若是圣道真要绝族。让满人上下一心,就算挡不住复地,也会遗祸匪浅。圣道该不会如此执愚,总得留一个口子。”

    弘历也道:“是啊,十四叔已公开上书,鸿胪寺说圣道已收到了,我还让傅恒上了血书,求能为北伐出力,甘为马前驱,圣道也回说心意可嘉。爹,我看圣道更关心的是未来南北合一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在这上面,对圣道所求有所裨益……”

    胤禛心中一动,沉吟片刻,脸色猛然浮起一丝红晕。

    “拿纸笔来!”

    他高声唤着,李卫转手就奉了上来。

    “旧清之世,满汉文档分存,满档所载事更早及关外时期,明清变际诸事多有记载。两档所存不止经制所定处,还有若干密档存于紫禁城养心殿等处……”

    胤禛急急而就,你们都上书了,我也要上!要说价值,十四你没当过皇帝,弘历你当的是傀儡皇帝,我是真正主政过十年的正牌皇帝,太多秘辛不为人所知,只有我知。

    看似他是在提醒圣道,紫禁城里的文档有大价值,千万不能损毁,可这个建议背后还藏着东西,他相信圣道能看得出来。你圣道不是要安北方么,北方民情是怎样的,什么事有什么背景,利益往来是怎么回事,晋商的底牌有哪些,这个世上谁能比我清楚?

    见胤禛专注的神情,胤禵和弘历对视一眼,都生出欣慰之色,好啊,四哥/阿玛愿意出头了,他们的处境也该好一些了。圣道社论所言将定全新之世,里面似乎完全抹除了满人的位置,北伐也正要将这新世变现,胤禛担心自己的前路,胤禵和弘历未尝不担心。

    北伐宣言发布后,不仅留在英华的满人惶然,还有不少人也心怀忧虑。

    东京龙须街,期货市场外,一群服饰华丽的商人一脸愁云地交谈着。我赔了多少,你赔了多少,说的都是丧气的事。

    北伐宣言一出,大战在即,粮食、医药、布匹乃至牲畜等商货需求猛增,计司和商部下令若干类商货优先保证军需,法令对期货市场影响颇大,不少货主都不得不提前割单。这些商人都受损不轻,自觉遭了无妄之灾。

    “这还是小事,之后怕就是要大笔增税,咱们准备过苦日子吧。”

    “没错,皇帝在社论里都明说了,大家都要为北伐出力,计司和商部的刀子怕已经高高举起了。”

    “皇帝真是好手腕,解散两院本以为只是针对满人处置令,没想到皇帝居然趁两院未重选时出兵北伐!”

    “当然得如此了,若是两院还在,即便不能抗阻增税案,也要从皇帝那撬得足足的补偿。现在可好,平头老百姓的心都被炒热了,能选上院事的绝对不敢跟这民意作对,皇帝要增税就再没什么阻力。”

    “皇帝终究是皇帝嘛。这两院终究也是皇帝手里的玩物……”

    商人们不忿地议论着,他们这种专办海贸的大商人对北伐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专办北方大宗贸易的更是满心反对,北伐后南北相通,他们就少了现在的专营地位,其他人则因担心增税而抵触。

    现在木已成舟,说要跳出来捣乱。他们绝没这个胆量,别说跟皇帝作对,现在一国的汹汹民意在这,你要学以前那样,上街去鼓噪不能北伐,看不被砖头碎瓦砸成白痴。但抱怨乃至讥讽一下皇帝挂羊头卖狗肉,当婊子又挂牌坊,这却是难免的。

    “两院若是玩物。陛下又何须解散了重选?这说明两院的民意还是顶事的嘛!”

    “说得好!之前两院的院事就很不对头,尤其是西院的,还反对为北伐增税。他们就为吃独食的巨头说话。咱们这些小商人的心声根本就传不上去!”

    “增税怕什么?北伐复土后,咱们自由来往南北,这生意一下就大了!”

    另一堆商人依稀听到了这边商人的对话,毫不客气地出声驳斥。这些人的主业该是内地商货来往,南北相隔时,他们因规模小,难通过海路与北面相通,基本无力进入北方市场,北伐是他们这类人梦寐所求的好事。

    “人家跟晋商是一路货色,不能苛责人家心中有国嘛。”

    还有人说得更直接。让这边大海商个个变色。

    “别污蔑人啊!我们也是支持北伐的!”

    “今天单子早割,我损失了三千多两,可我就只是抱怨而已,这笔布货被征去军用了,说起来也是我的贡献,你们这些人。嘴里叫唤得厉害,真正帮北伐作了什么?”

    大海商人纷纷回敬,小陆商则不甘示弱,一个个拍胸脯,不是要捐钱,就是要捐货,还有要当随军供应商的,反正绝不愿丢脸。

    就在商人相争时,不远处的期货市场上,一条大横幅正高高挂起,上写“交易契费涨一厘,你我各半捐功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鼓掌称和。

    最初两日,社论以及北伐之事还只是传于东京一带。到月底,消息传遍一国,各家报纸,朝野内外,喝彩鼓噪之声铺天盖地,东京南京的天坛更是天天被欢呼的人群挤满。

    长沙郊外,段国师文正公墓,段家族人齐聚墓前,供上香烛,火盆中,报纸正渐渐化作飞灰,英华举国北伐的通告似乎已沉入九泉,告慰生时未能见到此景的段弘时。

    南京南海县一处宅院里,年逾八旬,病卧在床的屈明洪对身边家人道:“我可以安心去了”,傍晚,老人辞世,脸上还浮着笑意。

    承天府白城学院,鬓发已白的李朱绶召集一院学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学子们生逢其时,竟可亲眼目睹南北一统的大事。

    年轻气盛的学子们热血鼓噪道:“这等盛事,学生们怎能旁观!不投身其中,为此大业出一分力,这辈子都难心安!”

    李朱绶哈哈笑道:“正合老夫之意!我们白城学院人才济济,定能助北伐大军一臂之力!”

    不止白城学院,黄埔学院、越秀学院、龙门学院、佛山钢铁学院、东莞机械学院等数十座官办学院,以及三贤书院、岳簏书院、白鹿洞书院、石鼓书院等民办学院都纷纷上书,要求随军效力。

    一国动员,军民协力,皇帝在社论中的倡议,不仅在政府层面施行,民间自发之势也是汹涌如潮。往日那些反对北伐,或者对北伐漠不关心的,在这种全民狂欢似的热潮中,也被动或者主动地投身大潮中。

    即便历来以清醒自居的各家报纸,也都在互相串联,探讨着怎么更深介入北伐大业的路子。他们已不满在后方等着战事消息,满心想着随军上战场,亲自传回第一手消息。

    东莞九里镇,也就是两年前,那位向汪士慎投书,揭发工奴事的暗牙所牺牲的地方,王驿正换上他的红衣制服。扛上火枪,妻子帮他整理着衣衫,虽没说什么,却是泪眼婆娑。几个该是他儿女的年轻人立在一旁。也都一脸凄然,最大的一个出声唤道:“爹,为什么不让我代你去,父有劳,儿相代啊……”

    “闭嘴!”

    王驿正中气十足的叱责激得空气嗡嗡作响,“你才十七岁,连当兵的年纪都不够!再说了。这事你也代不了!我这辈子,就欠着这一桩事!”

    他再看向妻子,语气柔和下来:“他娘,这是大好日子,就别哭哭泣泣的了。鞑子兵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把我怎么着,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告别了家小,王驿站来到镇子中心的广场里,这里已聚了几十人。大部分都是四五十的半老头子,身上红衣之色深浅不一,都已褪色。但众人都列着整齐队伍,满脸兴奋。

    见到王驿正出现,一人喊道:“立——正——!”

    哗啦一声,众人整队,枪上肩,腰挺直,齐声道:“哨长好!”

    王驿正叉腿负手:“兄弟们好!”

    接着他大声道:“兄弟们,我们……终于要北伐了!”

    九里镇,由昔日龙骧军退伍老兵所开拓的兵镇里,这一日。呼喝声直上云间:“北伐!”

    金陵府**县,县学操场上,学子们正等着他们的武学夫子,可现身的却是一位摘了领花,肩上无星的退伍红衣,臂章上的羽环飞剑标志昭显着此人所在部队的荣耀。

    “你们的夫子要上战场了。要圆等了二十年之久的梦……”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红衣难掩心中喜悦,让学子们直呼不可能,平日把他们操练得****的阎王脸,脸上怎会绽放出如此灿烂的笑脸?

    “夫子大战清兵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夫子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

    “夫子真是羽林军的?以前我们真是错怪夫子了!”

    “夫子还会回来当我们的夫子吗?”

    红衣哈哈笑道:“当然会回来的,还会把鞑清皇帝的龙椅扛回来,让大家每人都坐着玩玩!”

    他仰头看天,意极舒畅:“北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作为国民动员的一部分,老兵横跨军民两个领域,年纪尚轻,体格尚好的以征召方式入军,作为正规军的一部分。年纪大一些,难以承担高强度军事行动的,则由枢密院以镖局体系纳入,作为辅助作战部队。

    英华立国二十多年,岭南、湖广和江南就有十多万老兵开枝散叶,到二月底,就有上万老兵应征,自各地陆续向集结点汇聚,还有数万人加入到镖局中,成为镖局正急速扩充的辅助部队的基层军官。

    不管是应征还是应募,老兵们心中都揣着一个念头,这是属于他们的圣战。当初披上红衣时,经过圣武会和天刑社的洗礼,经过战争的磨砺,他们就憧憬着这一天,直到脱下红衣各安其业,也没等到这一天,正以为这个心愿将成为一辈子的遗憾,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不仅不把征召视为苦累,老兵们还都当作荣誉。枢密院对征召老兵的补贴远低于镖局征募老兵,这种设置还被某些人讥笑为不明事理之举,可老兵们却纷纷抢着要以征召方式入军,而不愿入镖局。

    为什么?因为前者是正儿八经再穿回红衣,是正规军里成战斗营的建制,而后者却还是民人身份,赚得多一点有什么用?不参加北伐不是更能赚钱?老兵的日子都过得不错,不必非要为银钱再上战场。

    商人、学子、士人、老兵都动员起来了,一般平民的动员正通过官府和工商一级级深入下去。要说被动员得最厉害,为此而最兴奋的人,整个英华,就要数某个几乎被遗忘的人了。

    陕西潼关,一个肩扛三颗金龙章,六十来岁,面目宽厚,更似一位富家翁而不是将军的老者叉腰眺望东北方,欢畅地道:“有我出马,北方故土,手到擒来!”

    身旁的侍从笑着拍马屁道:“将军名为定北,此乃大吉之兆!”

    北伐副帅谢定北呵呵笑着,笑声入云,向东北广阔大地卷去。

第九百二十八章 真正的倾国之力

    谢定北这货是怎么蹦出来的!?

    北伐大军人事任命一下,英华军界顿时沸腾了,各家报纸也纷纷委婉地表达了质疑,几家偏向军事的报纸更直接用“蜀中无大将乎”之类的言辞责难。

    国中陆军高级将领有为者无数,真可以用将星如云形容,而且大多正当壮年,年富力强。先不说贾昊、吴崖和张汉皖三上将,其下王堂合、韩再兴、何孟风、贝铭基、岳超龙、方堂恒、彭世涵等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能独掌一面。就连陈廷芝、蔡飞、郑威、孟松江、顾世宁、徐师道和庄在意这些新晋中将,拔着用用,也能胜任一路主将。

    再退而求其次,桂真这种旗人出身的将领,以及岳钟琪这样的新降清将也不算劣选,不仅有才,北伐之心比谁都炽热。

    这谢定北么……

    说起这位谢大将军,摇头的有,鄙夷的有,心里没底的有,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好话,这位可是马到功成谢参将啊!

    令此人声名鹊起的就是十多年前的长江大决战,他领着胜捷和安国两军,自岳州直取武昌,一路故事不断。不仅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有敌城望风而降,有敌军望风披靡,还有神机妙算,歼敌于半途,甚至武昌都是他用嘴皮子和白huāhuā的银子砸下来的。就因为他,贾昊的长江攻略也不得不提前,十多万大军如鸟兽一般蜂拥急进……

    可清楚当时通盘形势的人却很明白,这谢参将根本就是狗扑到屎上。猪撞到食上,一身的运气。

    那时满清的湖北绿营已经烂透了,孟松海直接用银子买了大半个湖北水师。武昌大营又被岳钟琪抽走了精锐。就剩个空壳子,剩下的骄兵悍将拿旧世“有什么将就有什么兵”的老思维看谢定北,冒险一搏。结果被正急进的顾世宁等部队围歼,再之后又是天庙经营许久的州县主动献城,一路平推到武昌城下,受孟松海的启发,直接用银子买下了武昌。

    启用这位大人物率军北伐,能靠得住?

    有激进之人更把矛头指向皇帝“陛下为何对这谢参将青睐有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情?”

    时间回到二月二十一,东京未央宫演武殿外厅。南北战略形势演示桌前,李肆打量着插入满清大地的六个箭头,总结道:“六路北伐方案既已论过多次,就以此为策吧。”

    接着他再道:“那么,各路主将以及统帅人选呢?”

    众人一下呆住了,就连李肆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六路北伐的方案在总帅部已经论证推演得相当成熟了。三路为海,三路为陆。

    自辽东旅顺口、耀州城等处登陆,首尾相切,直逼盛京,这是关门打狗的一路。

    自塘沽直击北京城。这是掏心的一路,这一路预计会爆发大战,除了伏波军外,还将调遣精锐红衣师。

    自山东登州莱州以及胶州湾三处登陆,吞下山东,这是压腿的一路。以伏波军开路,用上动员红衣足矣。

    以上是海上三路,陆上三路分别如下:自大运河北上,水陆并进,这是北伐主力。

    自陕西东进,由河南转入山西,侧翼进击北京,这是塘沽方向受挫时的后手,同时清除满清在河南山西的统治力量。

    自漠北向南进入关内,摧毁满清的满蒙联盟,控制科尔沁等部蒙古。

    方案虽定,配套资源却还没跟上,但李肆决意动员一国,这个问题也勉强能解决,反正北伐首要目的是复土,这是军政两面的事,并不是单纯的军事课题。

    兵力方面,辽东方向就交给韩国志愿军,山东由伏波军承担,塘沽则以一部伏波军,配合精锐红衣。大运河一路则是北伐主力,陕西侧翼,也有休整的西域红衣可调动。漠北方向,以少量红衣加征调的漠北蒙古诸部。大略算来,如果满清有中等强度的抵抗,要确保在短时间内粉碎抵抗,六路需动用一线兵力总和大约为十六到十八万。

    辽东和漠北两路不存在兵力问题,伏波军两师加目前能迅速动员到位的四个红衣师,塘沽和山东方向的兵力需求也能保证。如果延后陕西方向的出击时间,也能动员出四到五个师,最大的缺口就在主攻方向。

    考虑到义勇军和动员老兵,兵力缺口问题还不算太严重,而兵力之上,统兵将帅人选就让李肆和总帅部及枢密院的要员高参们头痛了。辽东交给了韩国志愿军,自然由志愿军主帅韩再兴统领。山东交给了伏波军,就由白正理统领,而塘沽方向,冯一定熟门熟路,自然不能少了他。

    整个海上三路,萧胜会亲自坐镇,统合北洋舰队乃驰援的其他海军力量,确保和协调海路运输保障。

    现在问题就出现了,塘沽一路是以精锐红衣为主,需要一位主将,漠北方向也需要一位熟悉蒙古事务的主将,大运河和陕西方向更是复土主力,山东一部、河南、山西、南北直隶,就由这两路负责收复,北伐的正副两帅要分掌这两路。

    按照总帅部的最佳计划,主帅是贾昊,副帅是张汉皖,漠北主将是王堂合,塘沽主将么,那么多中将里,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行。

    现在北伐提前,贾昊在主持西洋事务,正从天竺身上割肉,张汉皖远在唐努乌梁海清理罗刹残余势力,王堂合也远赴中亚,在卡尔梅克诸部。大多数中将级战将都还跟着吴崖继续西进,像是方堂恒就已进兵浩罕。急切之间,这几个坑竟找不到合适的萝卜。

    “急令陈廷芝赴漠北统领蒙古诸部。”

    问题一个个解决,李肆先点了陈庭芝的将。作为王堂合的副手,陈庭芝多年转战青海漠北,还是王堂合之后龙骑军的第二任都统制。在漠北蒙古中威望颇高,统领北面一路正合适,更关键的是。陈廷芝人在兰州,是西域诸将中离得最近的一个。

    “张应可为塘沽主将……”

    萧胜提携了下自己的老搭档,作为韩国志愿军副帅,韩再兴的副手,张应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以至于几乎成了隐形人。但塘沽主将更重统合伏波军和陆军,对多年在韩国,将多国雇佣军整合为一体的张应来说。这个任命正合适。

    接着是陕西方向,李肆下意识地道:“何孟风吧”此人与韩再兴并称右双壁,左双壁自然是贾昊吴崖。古言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话用在何孟风身上最合适。从湖南大战到吕宋之战,再到南洋之战,乃至之后长江大决战和西域大战。何孟风场场不落,没有什么显赫大功,担着的任务从来都只有一个字:胜。

    可话音刚落,李肆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去年年底班禅赴东京面君后。他就委了何孟风率军入乌斯藏,办理乌斯藏入国以及**入京事务,此时还在喇萨呆着呢。

    范晋捡出一个人:“贝铭基吧,他正在西安。”

    这个人选也还行,能力虽不如何孟风,资历足够,心性也稳,甚至有些保守,但独掌一路的经验却很丰富,当年长江大决战,就是他与陈庭芝在江西坚守。

    一边桂真欲言又止,桂真是想抢这个位置,不过他以师统制之职直升总帅部军务次长,资历太浅,更重要的是,他已近七旬,确实老了。见李肆点头,他也只得闷闷闭嘴。一边已年过七旬的军法总长郑永看了看他,面露同病相怜之色。

    枢密院知政苏文采皱眉:“贝铭基月前告病,病得不轻,枢密院正在办他的疗养事务呢。”

    一个参谋插嘴道:“谢定北也在西安。”

    现场顿时沉默,李肆挥手道:“再找找,汉皖调不回来,还有没有可以在半月内到任的中将……”

    熟悉将领分布的范晋摇头,其他人又提了一串少将人选,例如同在兰州的顾世宁,终究受制于资历问题,不可能独掌一路,担当北伐副帅。

    最终人选又转回到谢定北身上,李肆苦笑道:“好吧,希望谢参将能继续展现他的运气。”

    众人也苦笑不已,没办法,谢定北能力是有的,就因为他身上不知缠着运气还是气运,事情的成败都跟他能力无关,让人总是难以放心。但选来选去,有资历担当副帅的,就只有这家伙了。

    正好,资历虽浅,能力却足的顾世宁在长江大决战时也是谢定北的副手,就让这两人再成搭档吧。

    谢定北就这么坐上了北伐副帅的位置,就这事而言,已足以说明他的运气。

    副帅人选确定,那么统领主力,自大运河北上的主帅呢?

    李肆叉腰扬眉:“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了,我要……御驾亲征!”

    再一阵沉默后,殿中响起一阵激烈的吵嚷声。

    “陛下不可!”

    “今非昔比,陛下怎能再亲身犯险!”

    “如今陛下已重如一国,动则国动啊!”李肆摆手道:“北伐不就是国动么?正因如此,我才要动嘛。”

    接着他开列若干理由,他这个皇帝动了,才能调动禁卫军以及侍卫亲军。前者还顶着一个禁卫第一师的陆军编制,侍卫亲军则是陆军第一百师,也是要用来作战的,不是单纯的huā架子。有这两师在,兵力缺口就能少一些。

    这说法大家当然难以接受,拱卫皇帝的兵都上战场了,皇帝的安危怎么办?

    闹得不可开交时,李肆不得不高声喊道:“十四年前,朕说了要再踏上广宁门,你们是要绝朕此愿么!”

    皇帝自称朕了,加上这语气,以及强调的当年事,这说明皇帝是绝不愿放弃的,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无奈地认了。

    可接着范晋就嘀咕道:“我也想去……”

    桂真和郑永对视一眼,赶紧掺和道:“臣等求请随驾!”

    “臣请随驾!”

    众人又赶紧一通叫唤,换成李肆头痛了。

    在演武殿安排外军务后,接着又连夜在肆草堂布置与北伐相关的政务,听到皇帝要御驾亲征,枢密院和总帅部若干要员也要随驾,文臣们顿时也沸腾了。

    唐孙镐最先喊出口:“臣等也请随驾!”

    陈万策老神在在,他主掌南北事务总署,必定是要北上的。可除了他,数十中枢大员纷纷鼓噪,尤以房与信、向善轩、程映德等自地方入中枢的文臣嗓门最响。他们都出身参军,昔日跟着英华红衣开疆拓土,红衣打下来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治政。如今英华北伐复土,他们自是想再重操旧业。

    “哪能动你们这些栋梁……”

    李肆也有些麻了爪,你们这些文臣凑什么热闹啊?

    “北伐复土非止军事,人心相融、政令相同,经济相连,这才是重中之重。若无臣等随驾,就只有北伐,没有复土!”

    唐孙镐振振有辞,这话也说得确实在理。

    李肆踢起了皮球:“复土之政自有下面人办,你们要随驾也可,但有人数限制,哪些人可去,哪些人必须守中,薛卿,你看着办。”

    薛雪脸上一苦,还以为必定要留守的自己会置身事外呢。

    肆草堂的喧嚣还不是尾声,当李肆忙到深夜,回后园歇息时,却发现妃子们已组团相候。

    三娘道:“我也要去!”

    四娘和宝音道:“还有我们!”

    已生华发的萧拂眉道:“医药事少不了我……”

    朱雨悠则道:“北方书院不少,我得督着,别被战火毁了。”

    安九秀道:“如果官家不带我,我就以安家人的名义去北方作生意!”

    关蒄想了好一阵,没什么词了,怒道:“你是要把克冲带在身边吧,我得管着他!”

    看着春华不复,只在眼眉间存着昔日风姿的媳妇们,李肆心中热流涌动,嘴里却呻吟道:“这是北伐,不是秋游……”

    三娘笑道:“怎么不是秋游?国中不少社坊都在约着随军北上,夫君,你是不是也已定了大观园的哪家社坊?”

    李肆猛烈咳嗽,再摇手道:“好了好了,别真闹了,我知你们心意,三娘带着四娘和宝音跟着我吧,其他人就安生在家。”

    媳妇们呵呵笑了,她们要的也就是这个。看着心满意足的老媳妇们,李肆哀叹道,后世史官怕是要再加他一笔“荒唐”的记述,御驾亲征,竟然还带着皇妃……

    可正如文臣们所说的那样,北伐不仅是为打仗,更是复土,是政治。三娘身兼国中诸多会社领袖,一国动员,正好照应北上的民间力量。四娘总管身边事务,宝音则是借她的蒙人身份,安抚科尔沁等蒙古部族。

    当然,有三娘在,李肆想要借北伐胡作非为,那就不可能了,这一点也很重要。

    第二天,又有无数人涌来求见,想要随驾。

    召见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李肆慨叹道:“其他人还是两说,两位卿家自己不提,朕也要你们随驾。”

    边寿民道:“草民此生,就缺这一副画了。”

    郎世宁道:“当帝国完成一统后,世界将迎来全新的时代,绘下这样的画卷,即便代价是生命都值得。”

    李肆抚须笑道:“想到你们手中的画卷,朕自己都激动难耐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还乡团与RUSH的官

    二月二十一日北伐定策,二十三日颁布军政谕令,同时广告天下,二十五日发布讨满檄文,三月二日,连陕西淳化这种半偏僻地方的乡村农人都知道了英华北伐复土的消息。

    倒还不是乡村里的先生给他们读报,而是一国动员已经落到了乡镇。

    北铺子乡李坡村里,李宏德扛着锄头,在自己的旱田里忙着翻土,正是春耕时分,不赶紧动弹,今年收成就别指望有多好了。村子里正沸沸扬扬闹腾着什么,他也不管不顾,嘴中还碎碎念着:“真是不务正业,一个个都魔怔了……”

    一个妇人凑到田边,怯怯唤道:“他爹,乡里正招人呢。”

    李宏德训斥着自己的婆娘:“官府鼓噪的事也是能凑合的?当心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妇人顿时低了脑袋,但还是辩道:“娃今年也要上县学了,县学的花费不少呢……”

    李宏德怒道:“当个民夫能挣来银子!?摆弄好家里这三十亩田,啥不能挣来?”

    妇人急切地解释道:“民夫除了管伙食和两身内外衣裳,还按日给脚钱,再说不止民夫,还招缝洗妇人,算下来一月也有一两多。什么还乡客的,帮着北上的官老爷办事,银子比照从九品官老爷给呢。他爹,我记得你……”

    李宏德扯高调门打断了婆娘:“妇道人家耳根软,官老爷摆张好脸你就信了?村里何家的两匹马被征了去,就发了一张什么军票,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换成银子,瞧老何成天拿那票子炫耀,指着靠这选乡事,晚上他跟婆娘的打闹全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妇人气得脸颊涨红,终于爆发了:“就你能!就你精明!当年李顺招你去南洋,你偏不去,还骂人家是人口贩子。看吧,跟人家去的个个都发达了!你……你什么时候能睁眼看看这世道?现在的朝廷早不是大清了!”

    妇人跺脚离去,李宏德朝着背影吐着唾沫骂道:“狗婆娘,敢顶撞你男人了。发什么癫!”

    喘了好一阵,李宏德也犹豫起来。

    淳化县是跟着西安府,在前几年才成了大英朝国土的。到现在,世道变了很多,对李宏德来说,好坏都有。

    好的当然是日子稍稍好过了,皇粮少交。县里的苛捐杂税也减了大半,村里不少人不是向南投了昔日村人李顺,就是向西移去塞外垦荒,留下大片土地,都便宜转了出来。乡里乃至县里的地主老爷们一下子可吃不完,如今地越多税越高,他们也不敢吃太多地,这才让他能坐拥三十亩田地。起了两进土房,今年还算着咬牙起一进砖房。

    不仅是日子好过,两个儿子。一个丫头居然都能上学了,蒙学到小学都是免费的。大儿子去年小学毕业,学业有成,居然还考入了县学,毕业就是旧日的秀才呢,虽然没免什么钱粮,可也是功名啊。

    就凭这些,让李宏德对当今朝廷和皇帝感恩戴德,也都足够了。

    可这个朝廷给他的坏印象更多……

    首先是官多,一个乡里都有十来个官老爷。虽说现在没怎么压榨人。可谁知道以后呢?至于什么乡县院事可以管着官老爷,那都是哄人的吧,什么时候草民也能管着官老爷了?

    其次是事多,官老爷每人都管一摊事,隔三岔五都要到村子里来吆喝一通。只要缴了皇粮,自己闷头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不仅是官老爷。商人也成天上门,村里越来越闹。

    扰着人都是其次,总有人要来跟你说这不对,那不对,总有人鼓噪着要多事,不是建公共茅厕,就是修水渠、建耕牛互助社,反正一日不得安宁。

    更讨厌的是还有人来教你该怎么过日子,尤其是那些比和尚还唠叨的天庙祭祀,那都是以前的酸秀才老学究,过了半辈子,该怎么活还需要你来教?而不剪辫子就要罚钱的王法也让他很是愤懑。尤其让人恼火的是,这个朝廷还总鼓噪着女人做事,格外邪门。你看,婆娘现在居然也敢在一家大事上发话了,真是翻了天。

    当然,最可恨的是当年那个兵户李顺,不知前辈子积了什么德,一下子翻了身,在南面事业越来越大,据说现在已经是海外一地的总督老爷。

    李宏德格外恨李顺,早些年李顺回乡,招人去南洋,那时他压根不信,还说李顺是卖人头的。可前两年,淳化归了大英朝后,去南洋的乡亲们一个个回来炫耀了,让他丢了大脸,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许就这么连带也讨厌上了这个朝廷吧……

    多挣些钱,娃在县学也会好过些,甚至有机会考进府学吧,那可就是举人老爷了。

    正满肚子腹诽,婆娘提到的事让李宏德心绪恍惚起来。自己的好恶都还是其次,儿子的前程才最要紧啊,儿子有了前程,这一家子才有真正的富贵。而大英朝的世道,就得靠读书去挣,这个道理,李宏德很懂。

    想到儿子的前程,李宏德心中的执念散了大半,朝正喧嚣的村内望去,踌躇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扛着锄头,黑着一张脸进了村子。

    村里已热闹得像个集市,磨坊外墙高挂的木板上,告示贴得满满当当,让人几乎看花了眼。当然,村里成年人基本都不识字,竟都靠着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读告示。

    李宏德到时,一个从乡公所来的绿袍官老爷正在宣读政令,也不知这是重复第几次了,官老爷的嗓门都有些发哑。

    北伐复土,民族大义,这些个东西,李宏德和大家都不怎么明白,也不关心,他们就关心官府到底派下来哪些营生。

    “国家征发义勇……”

    这跟他们无关,义勇还是好差事,可轮不到他们,都被以前绿营兵户抢了。

    “人力、缝洗、杂役奔走,国家发包于物流商,许民人自投,编组造册。由官府结保,物流商调度,待遇细则如下……”

    说到民夫了,官老爷是说。官府并不强征民夫,而是统计愿意随军出力的男女,交给商人组织,官府为民人作保,同时又监督商人使用以及给付工钱。

    听了待遇,李宏德微微摇头,不太合他的意。虽然婆娘说她也可以去当缝洗,加在一起,两人一月能挣二三两,这还是刨除吃穿的,可夫妻俩都走了,就剩家中老人照顾儿女,实在不放心。

    “国家另召还乡客,但凡祖籍在河南、山东、陕西、直隶乃至辽东的。与当地尚有联系,均可应召。还乡客将与我英华军政官员一同安抚北方,辅佐地方治政。为官员奔走,可得临时官身,待遇比照官员,出大力者还可得民爵……”

    说到婆娘提起的还乡客,李宏德心中一跳,他倒真符合条件,祖父是从山西静乐县迁过来的,父亲时都还跟那边有过联系。

    朝左右望望,李宏德本还不敢出头,可围着的上百村人不仅纷纷举手。还七嘴八舌问着各种细节。眼见有不少人在报还乡客的名了,而名额也有限,他一咬牙,高声道:“这还乡客到底要办什么事,老爷能不能多交代一下?小人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本事呢!”

    官员一边擦汗一边道:“还能有什么事?告诉北面那些猪尾巴汉,剪了辫子。跟着咱们大英朝过好日子呗!就算再没本事,说人话总会吧?”

    村人都哈哈笑起来,还有人道:“李宏德,你就没这本事!”

    被人揭了疮疤,李宏德怒道:“你好好等着!等我从北面回来,让你自撕了嘴赔这话!”

    一边骂一边心道,李顺能攀着大英朝得了富贵,我李宏德为什么不能?这趟就豁出去了!

    他朝官员喊道:“小人祖父一辈都在山西,要报还乡客!”

    官员点头:“好好,稍待,你是第六个……”

    片刻之间,征召册就满了,官员出了口长气,跟登记好的人等作了交代,出村骑上驴子,悠悠往乡公所行去。因为任务圆满完成,心中舒畅,还在驴子上哼起了小曲。

    回到公所,递上册子,乡主薄虽已累得一身是汗,却是眉开眼笑:“义勇满了,还乡客也满了,民力更超额两成,咱们这一乡在县里该不会落在后面了吧。”

    话音刚落,乡院的院事们涌了进来,个个脸上都是不甘之色。

    “林桥乡捐了一百头羊啊!咱们乡只有几匹马,太寒碜了!”

    “河西乡自组了一个镖局,可恶!”

    “县区真是这么蛮横,把随军医护名额全占了!”

    这些乡事都争抢着在县里表忠心,觉得自己这一乡为北伐大业出力太少,纷纷朝主薄抱怨起来,敦促主薄加大动员力度,让主薄一时有角色错位之感。

    “这个……军票有限,征发过度,就得要民人自掏腰包了。而且推着一般人还是不妥的,只能靠乡里大户们出大力。”

    主薄的话让多是乡绅的院事们恍然醒悟,当然也有装着恍悟的,赶紧纷纷表态,不是自家要多出力,就是回去推着下面的大户们再出血。

    送走这帮乡事,主薄与公所们的官员相视慨叹,北伐之势及于民间,掀起的竟是一场古往今来少见的全民动员,大家还争先恐后地出力,这才是王师气象啊。

    当然,若是朝廷只像旧时那般强征,情形就不会是这般踊跃了。随着动员令下来的还有经费,以军票为主。现在两院还未改选完毕,皇帝不愿擅自增税。于是加班加点让印钞厂印了军票,这军票其实就是战争债券,用来支付民间征发的劳力和物资,以及分包给商人的各项开支。等两院改选后,军费有了着落,再行偿付。

    这军票也非皇帝一人定策,总额还经金融总会紧急磋商后确定,金融总会还承揽了一半军票的兑偿业务。军票设定了半年付和一年付两类,总额七千万,实质就是国债,只是一般持有人没有利息可得,而包下一半的各家银行、票号、钱庄,国家要给五个百分点,这利息也比一般为七八个百分点的国债低。

    “好了,民人动员基本有了着落,现在是该我们动员了……”

    接着主薄召集乡中所有官员,作了如此宣布,人人脸上都显出或兴奋或忐忑的神色。

    北伐复土,不仅需要海量人力、物资、银钱,还需要大量官员。满清政府那一套要被拔掉,英华动员民间的同时,也在动员政府,抽调基层官员北上,代理北方政务,这也是北伐政务中很关键的一环。

    在众人的期盼目光中,主薄拆开知县发下的公文,顿时笑颜绽放:“我、加巡检、驿正、医正四人,赴谢帅军前,随军北上,至山西汾阳,佐理知县治政……”

    另三人握拳欢呼,其他人则满脸懊丧。

    主薄朝众人拱手:“本乡事务,就多劳诸位费心了!”

    淳化一县,二十来名官员踏上征程,而整个陕西,就有六七百名基层官员北上。陕西还因是新复地,基层官员未调动太多,岭南、湖广和江南是以十比一乃至八比一的比例抽调,仅江南三省就有上万官员……

    后世北人谈到英华复土时,曾有玩笑说“大英朝北伐复土,那是真正的官兵,官一半兵一半……”

第九百三十章 过河!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三月的大观园已冷清许多,不少班子不是在演练新词新曲,就是在收拾行装,准备北上。小半月魁星楼里,飞天艺坊就只有外班继续演出,唱的都是今世词曲,跳的也是唐宋古舞。

    正是下午茶时分,黄埔江上喧嚣之声涌涌而来,隔音良好的厅堂也难挡住。舞台下稀疏观众并不在意,他们都习惯了,自北伐号令一下,黄埔江上就是这般热闹。

    观众多在低声议论着风云激荡的南北大势,注意力并没放在这曲舞上,尽管台上正卖力演出的是外班新秀,花名小燕子,早前以满宫清唱扮丑角闻名,现在像变了人似的,一脸凄苦哀愁,只能走唐舞宋词、深闺怨娘的老戏路,靠着《石头记》的词曲,渐渐挣了些名气。

    也不是所有人心不在焉,一人坐在角落里,半眯着眼正细细品着唱腔,手里挥着一根筷子,像是在调度歌者的旋律。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到最后部分,筷子一僵,这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摇头慨叹:“是尔不是儿,就不该选旗人唱这词。”

    又一个嗓音响起:“非是音误,而是你这词者心误……”

    一个儒衫中年径直在年轻人身前落坐,口里还没停:“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梦阮啊,你这石头记也要在中原扬名了。你都不知,多少红衣武夫揣枪上阵,心里还惦着宝黛之缘。可你在第八十回里来了这么一首诗。真要拆了两人,就连我也要肝肠寸断。”

    年轻人正是曹沾,他苦笑道:“能得人与我共愁,断肠又何妨。”

    仰头一杯浊酒下腹。似乎这两年来的苦愁再翻上心胸,曹沾自觉又醉了。

    表妹终究是嫁人了,新郎官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在汪朱案上的失意,辜负表妹之心的悔意,两桩深愁一并缠住了他。让他对自己憎恶失望到了极点,干脆埋首书案,一腔郁血写就八十回《石头记》。一边写还一边在大观园里与艺伎们唱酬厮混,赢得一个“曹邦彦”的诨号,《石头记》也广传于世。

    英华北伐了,华夏要一统了,他全不关心,自年初到现在。八十回之后该怎么写,他日日憋着,就是不敢动笔。如来人所说,宝玉和黛玉,到底该得来什么命运?这一落笔,自己此生怕就再无顾念。

    对了,来人……

    曹沾清醒了些,赶紧起身作揖道:“吴兵备,此时怎还有空来见我这个废人?”

    来人吴敬梓,他呵呵笑着还礼道:“此时我已不是江苏兵备道了。”

    曹沾皱眉:“难道是……

    吴敬梓点头:“白道隆之事,我也有涉,张广泗是武人。依令行事,杀戮有功无过,可我是文官。都察院弹劾我处置不密,有失职守,所以……”

    丢开自己的愁苦,曹沾顿生义愤:“都察院怎么也成了旧世风闻鼓噪的碎嘴御史?就只知拉自家人后腿!”

    吴敬梓再笑道:“刚交卸兵备道大印。又被征调为山东兖沂曹济道置制使,统领军政,手下正缺一个兵备道,梦阮,与我一同北上建业吧!”

    曹沾呆住,许久后才讷讷道:“我、我已无心仕途……”

    吴敬梓敛容沉声道:“这岂关个人仕途!?我所知的曹梦阮,不是文才斐然的曹邦彦,而是在居延堡与将士一同浴血疆场的曹校尉!我也相信,那个曹梦阮还在,就在你心底里!繁华锦世里,你可以作你的曹邦彦,任你自艾自怜,可如今英华北伐,华夏一统,正是上天重布风云之时,怎能再埋在儿女情长中?曹校尉……出来担天下一角罢!”

    曹沾握着酒杯的手哆嗦起来,此时外面杂声骤然拔高,渐渐汇聚为一股冲天浪潮,还有人冲进厅堂喊道:“禁卫第六师开拔了!”

    禁卫第六师!?

    一瞬间,居延堡的血汗时光又在脑中闪现,捏着自己的遗书却先战殁的同僚代去病,教导自己如何克服死亡恐惧,却已再无恐惧的营指挥杨继远,一个个化作自己纸上数字消逝的生命,以及自己在群龙无首时挺身而出的惶恐,功成时又如脱胎换骨般自新的释然,桩桩心念那么清晰,像是就发生在昨日。

    “是啊,我曾经还是禁卫第六师的校尉参谋……那个身份所承载的使命,还没看到终点,今日机会就在眼前,我已失去了表妹,难道还要失去那一个自我?”

    原本黯淡的眼瞳里渐渐显露光彩,初时迷乱,最终聚为精芒。曹沾抬头时,眼中已清澈无比:“曹沾愿往!”

    舞台上,一身古唐仕女装扮的小燕子挥舞彩绫,还在尽职地唱着:“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徐州城东门,眺望三里外的子房山,三月春光洒下,不高的山头像是提把,牵起无尽绿意。可这春光与绿意却没给大清徐州知府,加江苏巡抚衔的姚知津带去丁点生气,他缩在城垛下,就觉浑身正血液逆流,酸麻苦楚,难以动弹。

    好不容易攒够了力气,他哆嗦着问部下:“今日已过了几面旗?”

    部下也打着抖答道:“大红纛一面,大红麾三面,红幡四面,镶红旌旗十二面,镶白旌旗……数不过来。”

    姚知津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喃喃自语:“那就是过了一个将军,三个战兵营,四个辅兵营,十二股民团和……”

    别说手指,脚趾加上都数不过来,姚知津烦躁地道:“到底是多少,你就不能给个准数!?”

    部下两眼已经散焦了。欲哭无泪地道:“府尊大人,小人觉得没必要数了。”

    姚知津暴怒,侧头就要喝骂,透过垛眼。一直不敢去看的景象骤然闯入眼角,身上的麻痹之感骤然侵上心房。

    车流、人流滚滚而行,各色旗帜招展如云,向北直抵黄河岸边【1】,向南延伸至视野极处,将春意盎然的大地分割而开。而城北黄河上,船帆遮天蔽日。与这车马人流纵横交错,动静相织间,观者就觉自身渺小如尘。

    姚知津心中还存着的一丝抵抗之心,被这洪流瞬间碾为粉末。

    “府尊!该做决断了!”

    “迟恐不及啊!”

    “徐州城数万生灵,就在府尊一念之间啊!”

    府通判、铜山知县等僚属,甚至师爷都跪下了,齐声哭求着。

    姚知津本是鼓足了决死相抗之心的,他主政徐州多年。可以默许南蛮商贾自由来往,可以无视徐州都统白道隆与南蛮眉来眼去,但徐州是大清所治。这一张皮面他绝不会丢。

    当白道隆被杀时,他还满肚子幸灾乐祸,活该!同时他也在凛然中更坚定了死战之心,因为他也是旗人。虽然是汉军旗人,但他可不像英华对待旗人那般,还要分满汉两分,他就是大清八旗子弟,他就是大清栋梁。

    南蛮北伐消息传出,徐州副都统带着两千旗营仓皇北逃,可他不会逃。短短两三日。他就以铁腕手段驱走了全城商贾,只剩下一般民人,以及从北面聚来的团练民勇。大治火药枪炮,准备跟南蛮大军决死一战。

    徐州是北上门户,南蛮北伐,首当其冲。姚知津满心憧憬着在地狱般惨烈的场景中。自己壮烈殉国的情形,想想自己的节烈即将传遍天下,他就兴奋得浑身发抖。

    当南蛮红衣现身,一面面战旗在城下飘扬时,姚知津就在想,会有多少?三万?五万?十万?越多越好哇!他姚知津孤城力拒南蛮十万大军,青史留名啊!

    可这火热之心在前日就遭当头棒喝,现身的红衣就留下了几百人和几门炮,懒洋洋朝东门一阵轰击,城墙上的大小将军炮不得不全部撤掉。其他的红衣则径直北上,压根不搭理徐州城。

    姚知津只能勉强维持着城中人心,至于出城邀击……别看只有几百红衣在对徐州动手,就在东面城外行进的洪流里随便分出一股,就能把徐州城给淹了,他确信打开城门时,也就是丢掉城池时。

    心惊胆战地等到昨日,红衣总该攻城了吧,却没料到,等来的却是这般望不到头尾的无尽人马洪流。更想不到的是,这洪流对徐州城置若罔闻,继续北上过河,滚滚涌向北方。

    这是什么门道?

    姚知津百思不得其解,徐州城就像是暴风中的风眼,反而格外平静,这倒也让他安然度过了昨日,不至被城中民人淹了。

    一面疑惑,一面依旧打起百倍精神,一刻不放松地紧守城池。而一天守下来,眼睛也花了,心也被震散了。

    何止十万!这一日经过徐州城的牛马怕都不下十万了……

    到了今日,洪流依旧无边无际,论人的话,怕不止二三十万之数,等见着这洪流的尾巴,总数恐怕不下三五十万。姚知津心口凉比寒冰。完了,大清真完了,仅仅只是徐州一路,就有三五十万,传言南蛮六路北伐,加在一起,二三百万……这是什么概念!?旗人总数都没这么多!

    于是到了今日,姚知津的死战之心就只剩下一丝了。力抗强敌,不屈而死,这是壮烈,可眼前这是强敌吗?这是泰山压顶!他的打算就是螳臂挡车,史书上能留下的就是不自量力的嘲笑而已。

    再被僚属们这一鼓噪,看向城下聚着的无数民人,眼色都很不对劲,姚知津艰辛地吞着唾沫,他很明白,这些僚属也是被逼着来的,他若还要压着民人与这洪流为敌,自己就要先被民人碾碎。

    城外城中两面逼压,姚知津心中的节气轰然崩溃,他闭眼拂袖:“罢了……”

    铿锵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姚知津面北而拜,横剑就要自刎。却被僚属们一把抱住。

    “府尊使不得!”

    “明公勿弃一城百姓!”

    僚属们七嘴八舌喊着,师爷更直接道:“徐州一城能得什么处置,还要府尊向南面朝廷交代啊!”

    听懂了师爷的意思,心中已无堤坝的姚知津骤然恍悟。没错没错,我是汉军旗人,我还有可能在南面保得性命,甚至求得富贵。

    “开城、请降!”

    姚知津满脸泪痕,中气十足地呼喝道。

    三月七日,被晾了两日的徐州降了,可在英华史料中。徐州是三月十日光复的,这偏差是怎么来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姚知津带着僚属们剪了辫子,摘了冬帽,光着脑袋,高举请降白旗出城,在城外子房山下的一座茶铺里,拜见了这两日一直守着他们的那支红衣小部队的官长。

    “我只奉令压制徐州。确保大队行军安全,无权接受你们的请降。”

    一个红衣骑尉郁郁不乐地这么说着,看起来他对自己这桩差事也很不满。

    “谁有权受降?我也在等着呢。该不会太久,按照远近原则,估计也是安徽哪府的接收你们。若想得从宽处置,就安生等着,尽量让城中一切如常。”

    骑尉的回答让姚知津颇觉新鲜,安徽哪府的来接收徐州?这是什么章程?定得还挺细的。旧时不就是委下官吏,大军进城,换掉旗号牌匾,清点钱粮薄册,恩威相加。收抚人心,就这么改朝换代了么?

    带着一头雾水,姚知津回了城,再坐如针毡地当了最后三天大清知府,才终于等来了受降人,这已是后话了。

    就在姚知津出城请降的同时。徐州城东北,黄河岸边,几艘无桅大平船横卧河中,以铁索连起宽大踏板,络绎不绝的人流如履平地,越过黄河,向北行去。

    几个大纸箱立在镇远镖局北区总管候全脚下,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件鲜红衣物,展开一看,是件无袖马甲,胸前背后都绣着一个套在圆圈里的“镖”字,另有“镇远”两个大字。

    候全套上马甲,招呼着手下:“把这些红马甲分发给各部,叮嘱镖师们穿好了再过河,在北面不穿这个就持枪在外,监察可要当作敌兵处置。”

    正说话时,一个惊喜之声响起:“老二!”

    候全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中年红袍官员,面目与自己酷似,只是全无自己的彪悍之气,浑身溢着肃正味道,像把尺子似的,他瞪眼大叫:“大哥!”

    两人再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

    红袍官员正是候全的大哥候安,十多年前,在江南经手米五娘案时还只是个小小的县通判,现在已任安徽按察使,而候全退伍后接手了大哥的镖局份子,现在也是董事之一,更管着整个北方事业。

    跟在候安身后的是大队黑衣红袖套的兵丁,候全再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哥,你该就是监察的大头目吧。”

    候安呵呵应道:“在陈相手下办事,领山东行军监察使,山东监察都归我管。”

    候全感慨地道:“大哥,二十多年了,咱们终于又在一起,并肩作战了。”候安深有同感地点头,当年他们这对兄弟还是湖南大山里的穷苦孩子,在大清治下当过练勇,在英华治下当过卫军,早年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抓到了岳超龙,尽管人家是自己南投的。而后兄弟俩先后入了红衣,转战交趾乃至南洋,再各奔前程。绕了一大圈,当英华北伐时,尽管都已不在军中,却还是并肩向北了。

    “不算红衣和义勇,安徽一省,抽调的官员、警差就上万了,再加上你们镖局的人,随军协力商人,还有民团,怕不下十万……”

    候安笑道:“北伐,连军带民,总数百万都不止,怕会有三五百万之多,这么一算,我们兄弟俩必然会遇见的。”

    候全乍舌:“三五百万!?乖乖,咱们这北伐还真是倾国而出啊……”

    候安扫视候安手下这些镖师头目,视线继续向前方渡桥延伸,南岸还是服色纷杂的人流,上桥后主色调已汇为一片赤潮,人人披红。不是红衣官兵,就是套着红马甲的义勇、镖师乃至民间所组的北伐随军团。

    林立的旗帜在这条浩荡赤潮上空飘飞招展,绣着各式军徽纹章的红旗是红衣陆军,镶白边写着省份编号的红旗是义勇,红边蓝旗是官方政务人员,红边白旗绣着字号的是镖局,红边青旗是天庙以及民间医护人员,红边蓝旗是随军商贾协力,红边灰旗的是“还乡团”等民间组织,林林种种,难以概述。

    这都是南北事务总署根据事前拟定好的北伐“总体战”方略,在动员一国时所颁布的北上编组条令,军政官民依照这些严密细致的规制,将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进军洪流有序地编组起来。以各地警差为主体的监察照管。不仅是徐州,陕西方向也是这般情景,不仅是陆上,水路上的船帆上也飘扬着各式鲜明号旗。

    每一股车马人流的进军都有明确方向和目标,有清晰的事务安排,每一类人要做什么都心里有底,每一日的行程都有照管有引领,军队早已踏上北方大地,而这股紧跟在军队后方的洪流,将如甘泉一般涌向北方,将带着新鲜生气的甘泉浇灌进干涸的大地。

    “大哥,过河吧!”

    候全打断了兄长的遐思。

    候安前瞻后望,滚滚赤潮在眼中奔流着,他意气风发地道:“我们就是大河啊,是北方马上要过我们这条大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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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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