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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旧人新生

    “我们夫子说,是艾先生谏言国家不能放手土地,必须直接握住人丁钱粮。古人世靠聚敛人丁钱粮为国财,今人世得靠人丁钱粮汇聚人心!我们英华终究还是七八chéng rén栓在土地上。”

    “夫子还说,善事也不能完全由民间出头,必须要让国人知道,他们交的赋税也会用来扶恤弱小。是艾先生倡言在民部建厚生司,州县地方建厚生所,赡养孤寡。”

    “还是艾先生谏言要广开士门,而且这门必须只通向英华大义,他坚决反对在藏蒙本地建藏蒙学校,必须全建华学,而将藏蒙之事并到学院之上,要坚持华学为根,族学为枝的原则。”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宣扬着艾尹真的功绩,让李卫胸中热血翻腾,这真是国人眼中的主子吗?

    在李卫心中,主子的心志一直是没变的,尽管主子从早年极尽讽刺,转变为后来的讽谏,年迈时更化作满腔忧国之心,可李卫始终相信,主子不过是已看破时势,这些作为只是在保满人jīng血。

    在这一层上,李卫也转变了心态,没再将这英华天下看作邪魔之世了,就算是邪魔之世,主子乃至满人都已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除了顺水行舟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尽管稍稍放开了心结,但不意味着李卫对这个国家,这个世道毫无抵触,他依旧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国家,这不是他能安然自处的世道。主子去世后,他曾认真想过徇死,但主子坚持将自己葬在曾经待过十多年的洞庭东山功德林里,他觉得这地方太荒凉,没他陪着,主子多半会寂寞,于是入了天庙,在这里守墓,正好也避开这个世道。

    主子当然有才,三正(《正统》、《正气》、《正道》)所属的报界清流对主子推崇备至,他很清楚,但他很少接触外界,不知国人评价。而现在这帮学生们的话语,让李卫震住了。

    有学生再道:“建州朝鲜不断有满人脱北,还是艾先生发动国中满人,谏言不能太过宽柔,应该尽数发遣去宁古塔,让他们知道旧rì汉人所遭的苦。”

    李卫忍不住再问:“先生……是满人,你们不知道吗?”

    墓前瞬间安静下来了,李卫心说,果然,就是一帮听了些传言就来祭拜的热血小子,不清楚主子的底细。知道主子是满人,观感马上就变了吧。这个国家,终究没把主子你当作自己人啊。

    这安静很快被打破了,小年轻们脸上的鄙夷浓烈得难以遮掩。

    “老先生,您真是天庙祭祀吗?”

    “是不是满人,跟艾先生赤诚为国之心有关系吗?”

    “我们早知艾先生是满人,满人怎么了?满人该偿罪就去偿罪,该报国就报国,咱们英华持天人大义,又不是论出身的古人之世!”

    “就因为艾先生出身满人,还这般赤诚忠心,献策献智,我们才更敬佩他啊!”

    “别说艾先生,早年满清的恂亲王,现在的金会长,年过七十,都还在大漠奔波,联络蒙古诸部,宣导英华的天人大义,这都是我们敬佩之人。”

    学子们一通抢白,李卫愕然之余,胸中热流愈加汹涌。

    “对了,好像还有传言说,艾先生就是满清的雍正皇帝呢。”

    “嘶……雍正皇帝,很坏!搞江南文案,搞大义觉迷,杀了不知多少人!”

    “扯吧,雍正皇帝早就被他们满人自己推翻了,连脑袋都被吕四娘割了,我跟你们说哦,北方传闻的吕四娘,其实就是宫中吕娘娘……”

    终究是小年轻,开始交流起江湖传闻了。他们提到了雍正皇帝,让李卫心中再是一颤,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丝忧心,害怕这些学子因为主子的旧世身份而转变态度。

    “满人圈子里都这么说的,不过我倒觉得,艾先生真是雍正皇帝,也不碍我们敬仰之心。”

    “是啊,雍正皇帝已经躺在běi jīng城外的陵墓里,还有几个拖着花白辫子的老汉jiān守墓,rìrì被大家指点讥笑,那已是过去了。艾先生几十年如一rì,为国家出谋划策,传扬民意,咱们敬的是艾先生,不是雍正皇帝。”

    “真是雍正皇帝的话,更说明艾先生心志不凡啊,能从旧世皇帝变作今世贤士,能脱于满人,心怀天下,当真不愧是大人物!”

    “这不正好说明,咱们英华天人大义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吗?就连满清的皇dì dū能受此大义感召,摇身变作人人敬仰的艾先生,我辈士子,更该坚守大义,为民谋幸福,为国开太平!”

    “我们不正是为此而来吗?缅怀先人,承其故志!来来,摆礼,咱们这就祭拜。老先生,老先生?”

    学生们嘀嘀咕咕着,然后招呼守墓的老祭祀,却见这老祭祀呆立一旁,热泪盈眶,都呆住了。

    “噢噢,是要祭拜吗,稍等,我给你们取干净的火盆来……”

    李卫醒过神来,抹抹眼泪,转身而去,怕自己控制不住,当场跪在墓前嚎啕大哭。主子,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你已经名留青史了,就算国人知你前身,也不在意了,你可以真正安息了。

    这是尹真多年来的心结,陪伴尹真多年,李卫虽总拧着心志,不愿承认这英华,但却知主子这心思。如今主子之愿达成,李卫这眼泪,既是为主子流,也是为自己流,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转身走着,就听学生们还在低语。

    “这老先生,好像也不一般啊。”

    “应该跟艾先生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吧。”

    “如果艾先生真是雍正皇帝,当年热河行宫之变,听说一直陪在雍正身边的,就只有一个李卫!?”

    “李卫……我想想,江南文祸的主凶!嘿,江南文士被砍了一圈脑袋,就是他主使的!”

    李卫脖子一凉,加快了步伐。

    “那时的江南文士都是犬儒,杀多少都是该的!咱们英华入江南,就是那些犬儒跳出来捣乱。这么来看,李卫还有功于咱们英华。”

    “怎能这么说呢?还是得先分清大义,那终究是汉人!”

    “李卫也是汉人……”

    学生们争吵起来,李卫脚步更快了,心中也更沉重了。主子后世即便澄清了身份,依旧是万人景仰的人物,而自己呢?

    当李卫端着火盆,再次面对学生们时,腰也直了,眼也亮了。看向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学生们,李卫平静地道:“我是李卫……”

    学生们瞠目结舌,这老祭祀真是李卫!那艾先生的确正是……

    李卫再道:“这里安息的,只是艾先生。”

    看着麻袍拐杖,须发皆白的老人,之前充斥在学生们心中的功罪审裁悄然消散。他们朝李卫默默作揖,再转向艾尹真之墓,整理衣冠,开始祭拜。

    送走学生后,李卫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要写书!他要将主子,不,胤禛从雍正皇帝到艾尹真的几十年历史一一道来。他要让国人明白,是什么力量让胤禛完成了这样的转变,他要让国人明白,胤禛尽管出身满人皇子,心中却一直揣着一股纯真。

    当年他在广东陪着胤禛逃出光孝寺后,胤禛就在东江的船上道过愿天下太平的心声,正是这股纯真,让胤禛没有抗拒变世伟力,让胤禛能完成新旧之世的转变。

    国人都敬仰艾尹真,但李卫更希望大家的敬仰能发自肺腑,能在明白艾尹真的真正身份后,依旧存着这样的敬仰,能宽恕胤禛还是雍正时,对华夏所犯的罪行,这是救赎,李卫希望替胤禛完成这样的救赎。

    当然,如果胤禛能得到救赎,他李卫自己也就能分沾荣光,得到救赎,推着李卫想写书的冲动,也许就归结于这样的心理吧。

    吕宋,汉山港北面百里处,一座叫“太子集”的小镇里,同样立着一座天庙。唐式飞檐殿堂居中,左右各立一进厢房,殿堂后也是一片功德林。与英华千千万万天庙一样,这座天庙极为简朴。

    厢房之间的院子里,蕉树高耸,一个驼背麻衣人正在树荫下奋笔疾书。

    急促脚步声如cháo,打断了麻衣人,上百衣衫褴褛如丐人般的男女涌了过来,个个神sè凄惶。

    “刘祭祀!救救我们!”

    “镖局的人发疯了,见着咱们就杀!”

    这些男女服sè黝黑,语调古怪,不少人甚至还是卷发,一看就不是纯正华人。

    “镖局到处杀人!?你们啊,早知今rì,何苦当初呢?”

    刘墉搁笔,深深长叹,这一rì还是来了。

    正是二十年前,被钟上位“拐卖”的刘墉,跟憨呆的纪晓岚不同,刘墉之所以甘于受骗,不过是借钟上位的船远遁海外而已。船至南京时,他就以自己是朝廷通缉重犯威胁行船之人,钟上位没有跟船南下,主事的不过是个普通管事,对国中之事知得不多,不敢贸然行险。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刘墉就在吕宋脱身。

    有签了本名的“卖身契”在,刘墉不必担心被卖给官府,这卖身契就是纵容乃至庇护通缉犯的铁证,商人是不会自找麻烦的。靠着通四书五经,刘墉在吕宋安身,而天庙更是避世的绝佳之地,二十年下来,他已是吕宋天庙会的成员,主持太子集天庙已有六七年。

    埋首于天庙,刘墉的心已经完全平静了,而当四书五经的圣贤言从治国之位上退下来,返求仁德立身之论时,更让他有了几分彻悟。佛道是出世,儒学是入世,可就从这入世之中,刘墉竟然得了出世心境。

    也许是平生所学,一一跟天庙行事相合,这也正是知行合一。升华了的刘墉rìrì讲《圣经》、《圣律》,救助贫人,照顾孤寡,教诲小儿,排解纷争,偶尔也以古礼办生死事,全心投入到这个纯粹的心灵世界中。

    心灵升华,对英华这个国家,对三代新论李的今人世也有了更多感悟。对自己旧世所为更是幡然醒悟,每每思及,都觉心悸神摇,恨不得一头撞墙。由此也更专注于平rì之行,这也是他自己的救赎。

    但天庙终究不是全然避世,在吕宋呆久了,也感受到了吕宋的动荡。前些年吕宋人之乱,虽只在蒲林南面,乃至更南面的其他大岛上,可吕宋本岛也多有波及。最明显的一个现象就是,被另定为“土籍”的吕宋人,与拥有英华国籍的移民之间矛盾频频。

    太子集这个地方,也是“土华”混居之地。土人集中在集子北面,种蕉开矿,华人集中在东西和南面,不是耕田,就是捕鱼,同时经营商货和各类手工业。双方各自抱团,难成一体。

    随着华人势大,土人产业多被兼并,大多都沦为华人佃工佃农。不少循着姻亲关系,也渐渐得了华籍。但还有更多土人不是被公教或者伊斯兰教的秘密教会栓着,就是不愿,或者是没机会入华人开办的学校,两类人泾渭分明。

    土华之乱最终演变为一场大规模叛乱,经贾一凡领兵平定后,大势基本安稳下来。再到吕宋都护府裁撤,矛盾已消减了许多。

    但国中立起政党竞相,宰相治政之制后,吕宋作为海外行省,获得了省院事执行宰相选人权的资格。这只是过渡,十年后选人权要降到县上。为了确保rì后宰相推选不被土华分立之势影响,政事堂以及吕宋当局加快了变土为华的步伐。

    大批华文学校建立,吸纳土人入华的大量法文确立。而作为“变土为华”之策的另一面,加大力度打击顽固土人势力,乃至以歧视政策逼迫顽固土人势力跳出来,搞“郑伯克段”之术,这就在所难免了。

    在此势的影响下,华人不断压迫土人生存空间,搞顺华者昌,逆华者亡,而顽固土人频频以极端手段**,矛盾以不断加剧的治安案件体现出来。即便是在太子集这样的小镇里,也陷于这样的争斗中。

    这让刘墉忧心忡忡,他虽认可变土为华的大策,甚至天庙还是执行这一策的主要力量,但不认可这样激进的手段,更难接受无数民人,不管是土还是华,都无情地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他在太子集,也不遗余力地跟土人交流,在土人里行医救人,吸纳土人来天庙扎根,教导他们华文,深受土人敬仰。但他无法消除土人对华人的憎恨,谁让他在行善的同时,还有更多华人在对土人作恶呢?

    可这事也不能全然归罪于华人,深受公教乃至伊斯兰教影响的土人,始终抗拒入华。他们又不懂得循着华人的道理和规矩抗争,动不动就杀人烧房子,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绝佳祭品。之前闹出吕宋暴*,背后就是公教残余分子与荷兰商人。

    刘墉之所以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因为眼前这帮土人,正是十来rì前烧了集子里的粮仓,逃入丛林的罪犯。尚幸那次火灾没有伤到人,否则也不是镖局来追他们了。

    “镖局也不能随意杀人,你们虽不是华人,此地却终是吕宋,是国法所行之地……”

    听土人说不知哪里来的镖局正四下搜捕土人,稍有不顺,就肆意打杀,他们被逼无奈,只能来投奔天庙。

    刘墉沉声道:“你们罪不至死,如果你们愿意伏法,事后由我带着向官府自投,我定会保你们xìng命。”

    天庙不涉政,这是大原则,但事有权变,而且还是在海外,涉及这么多人命,天庙要束手旁观,反而要遭鄙视。

    不管是为天庙声誉,还是为心中所持的仁善之心,刘墉都不愿退却。

    土人刚刚躲进殿堂里,一队人马就急驰而来。骑士们都身着箭袖劲装,头裹网巾,服sè纷杂,确是民人,但人马jīng壮,持枪跨刀,脸上都飘着一层戾气。

    “刘祭祀请了……”

    数十人下马,利索地围了整个天庙,一人抱拳招呼着,刘墉认得,集中一个乡勇。

    乡勇对刘墉非常客气,“那些土人在天庙里吧,不知他们是怎么哄骗刘祭祀的,还劳您让路,容我们逮住这些暴徒。”

    其他人看样子该是外地人,也没敢直接就冲进去,这里毕竟是天庙。

    刘墉皱眉道:“他们已允了随我去见官,若是你们也只是押他们去见官的,我能让开。”

    另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恨声道:“土人还有信誉可言!?祭祀你不知道,这帮人抢了三河集的庄园,打伤了十多人,死了三个,还侮辱了女眷!他们已是死罪!”

    刘墉摇头道:“是不是有罪,得由国法审裁,你们要打要杀,就是行私刑。”

    头领怒声道:“容他们土人对我们动手,就不许我们华人自保!?国法是护咱们的,不是护他们土人的!”

    刘墉叹道:“国法之外,还有仁人之心,我们华人心中有仁,定罪行刑,都必须循法,怎能自降为蛮夷,与土人同等呢?”

    另一个该是受害者亲属的小伙子跳脚道:“什么狗屁仁人!我只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其他镖师则嘀咕道:“抓去见官就能让他们悔改!?现在律法讲人人皆一,不再给土人罪加一等,他们绝遭不了死刑!”

    刘墉只缓缓摇头,他站在院子门口,尽管驼背,却如雕塑一般,沉沉压在镖师和乡勇的心口上,让他们不敢乱来。这气度,这麻衣,伴着他们长大chéng rén。学校的夫子们教他们读书认字,教他们国法,也教他们怎么做人。但从小就诵念圣经圣律,教诲他们立身立德的,正是在天庙里,正是这样的祭祀。

    但也有暴躁冲动的,比如那个小伙子,他猛然拔出短枪,朝刘墉比划道:“老头,你不会是跟土人相处久了,把自己也当土人了吧!?你不让开,就把你当土人一并治了!”

    包括首领和那个本地乡勇在内,同时脸sè转白,他们不敢去动那小伙子,怕枪走火,但都呵斥出声。

    刘墉深呼吸,再坚定地道:“我不止在救土人,更是在救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灵,我们华人之所以傲立人世,不是因你手中那枪,而是因我们人人心中都存着的天人大义,这大义的根底,就是仁……”百度搜索书书*屋,书*书屋手打,书$书$屋提供本书TXT下载。

    “仁”字刚出口,蓬的一声,一朵血花在刘墉胸口绽放,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仁与文明:历史之蛇

    剧烈的疼痛自胸口漫开,接着几乎撑裂了刘墉的脑子,意识恍惚时,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běi jīng城中,团结拳挥舞刀枪,如择人而噬的魔物,冲刷着街巷,民人横尸累累,血流成溪。锦州城外,壕沟里积尸如垒,而那个团结拳首何智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滚着,到死都没明白自己为何丧命。

    他刘墉就是从这尸山血海间走过来的,不,他就是翻搅起那地狱之世的凶手之一。

    在吕宋这二十年,他rìrì自省求仁,今rì终于得仁了……

    一股彻底解脱了的轻松感驱散了痛楚,让刘墉身心释然,当他感知再度凝聚起来时,发现自己已被人扶住,而那个小伙子也丢了枪,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仁与文明:历史之蛇满脸惊骇,似乎不相信这一枪是自己打的。

    扶住刘墉的是乡勇和头领,乡勇脖子爆着青筋猛喊:“快去找大夫!”头领则咬着牙道:“把小六绑了!”

    镖师们叹着气,将那小六两手一剪,摁跪在地,小六这才醒悟过来,凄惶地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老天爷,我干了什么啊!”

    “刘祭祀!”

    “他们杀了刘祭祀!”

    “跟他们拼了!”

    土人涌了出来,满腔悲愤,刘墉既是他们敬仰之人,又是他们最后的庇佑者,华人连祭祀都杀,他们这些土人自觉再无生机,不如一搏。

    “是这些土人害死刘祭祀的!”

    “杀光他们!”

    镖师和乡勇们沸腾了,个个端枪举刀,要将误伤天庙祭祀的憋屈发泄到土人身上。

    “停……停手……”

    刘墉艰难出声,两方虽眼中喷火,却都停了下来。

    “小六……是、是无心的,你们都听好了,是枪走火……”

    刘墉看着被摁跪在地上的小六,脸上泛起慈祥的笑容,他记起来了,这个小六还曾在他的天庙里读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仁与文明:历史之蛇过两年蒙学,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刘祭祀……呜呜,我是昏头了!我对不起你!”

    海外华人民风尚武,刀枪jīng熟,看这一枪的情景,大夫也救不回了,小六懊恼得脑袋重重砸地,哽咽不止。

    “你是对不起我……你们都是,你们不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老天爷,对不起你们父母。”

    刘墉环视众人,艰辛地说着,嘴角已泌出血来,头领惶急地要他休息,他却挥开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肆意杀伐,这是不仁。杀伐乃天刑,以**刑,就是不法,如此怎能立身为人呢?这些教诲,你们竟然都忘了……咳咳!”

    刘墉这咳血之语,让华人和土人都默然了。当刘墉用正渐渐涣散的目光看住土人时,土人们纷纷跪倒,凄声呼道:“我们愿伏法!”

    刘墉再转头看向镖师头领,头领拳头握放不定,片刻后决然道:“祭祀放心,我们就送他们去见官,绝不对他们处私刑!”

    刘墉缓缓点头,眼中神采点点黯淡,当恍惚哭声响起时,他只觉眼前光明大作,暖意透彻身心。

    将刘墉的尸体放下,镖师头领看向土人,冷声道:“你们的命是刘祭祀换来的,就不知道他这么做值不值得!”

    土人不言,就只跪拜叩头,另一边,小六也泪如雨下,伏地不起。

    不久后,一尊石像在太子集天庙里立起,驼背中年目含仁悯,默默注视着每一个拜祭者,既有华人,也有土人。

    按照说书人的路数,这个故事的结尾该是刘墉以xìng命点醒了人心中的仁善,就此华人与土人和睦相处,过起了和和美美的rì子。

    但就如二十年前,团结拳头领处死拳民,自己再被刘墉处死,而刘墉再面临高澄的屠刀一样,历史之cháo下,每个人都只是这股大cháo的微小变数,并不知道自己会给历史带来怎样的变化。

    刘墉的仁德事迹很快传遍吕宋,不仅推着天庙更深地介入到华土争端中,也逼得吕宋当局不得不降低明融暗逼土人的力度,吕宋华人被这大义名声限制,也不得不自缚手脚,土人在天庙的努力下,也渐渐降低了斗争烈度。看起来,刘墉的心愿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实现。

    可这仅仅只是开始……

    华人越来越多,加之勤劳,无业不作。而土人虽不断融入华人,但不愿融入的也越来越顽固保守。这些土人地位低下,生活艰难,对华人恨意更盛。而因刘墉之名,华人基于仁人大义对土人的忍让,他们又认为是华人畏惧自己的力量,斗志更为坚定。华土冲突虽不再那么广泛,烈度却不断上升。

    十年下来,对刘墉的评价就成了华土矛盾的一条基准线。赞同并敬佩刘墉的人,不论华土,都成了温和派。而将刘墉骂作腐儒、汉jiān、以仁祸国的华人,以及视刘墉为华人竖起来瓦解斗志之牌坊的土人,则是激进派。土人激进者出没密林,成了“**游击队”而华人激进者则自组各类武装会社,暗中剿杀土人,被总称为“三杀党”(有害华人之行的土人,杀!有害华人之心的土人,杀!乃至所有土人,杀!)。

    十年后,宰相选人票从吕宋省下落于县,适逢此时,族争血脉论和大同新义相继从北面传来,成为土人抗争华人的最新理论武器。吕宋华土矛盾再度激化,而当局的政策却因仁人大义而始终犹豫不定,只以糊墙为主。

    这一犹豫就又是十年,吕宋本岛东南部渐渐成了土人的“**据点”吕宋北部也因时局动荡而人心惶惶,经济一落千丈。而英华战略重点又集中在了亚非之交,正为苏伊士运河而竭尽全力,当局不得不痛下决心,希望一劳永逸地解决吕宋问题。

    此时人人平等之势越来越入人心,国中“清流”之势大盛,刘墉的形象愈加高大。以杀戮解决问题的政策难以摆上台面,最终争论下来的结果是,既然难以相处,就别待在一起了。

    当两院通过《吕宋华土分立事案》时,一国沸腾,无数国人痛哭失声,甚至有人冲上天坛自残,军队都出现了不稳迹象。反对此案的上层人士更聚于未央宫大门前叩阍,要求皇帝出来主持公道。恰逢太子出事,皇帝卧床,若非如此,皇帝还真可能与两院和政事堂干一仗,英华国宪将面临重大考验。

    让国中人心近于分裂的原因在于,此案是一项议和案,英华与吕宋土人dú lì势力言和,将本已纳入英华版图的甘州(民都洛岛)、丁州(巴拉望岛)和沙瑶岛(棉兰劳岛)割出去,设为外藩属地,所有不愿融入华夏的土人,全都搬去这三座岛,自己建国。虽然名义上还是英华藩国,其实已是异国。

    这还是英华立国以来第一次言和退土,国人志气大受打击,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英华国体稳固,仁人大义渐渐占据主流,即便是王道派,也不好再妄论杀伐,这毕竟是一项大义,是“政治正确”同盟会渐渐势大就是明证。

    不好大动屠刀,那就只能赶出去,反正那几个地方多年垦殖都没什么成果,殖民公司转手无数,谁接谁破产,看似岛子都大,其实毫无实利。英华最不缺的就是地盘,将这些荒岛丢给土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此策虽损国人心气,却是两厢折中的最佳办法,即便丢了面子,但执政的同盟会为了里子,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以“弃虚荣,存实利”为理由,推动两院勉强通过了此案。

    同盟会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不仅那一届宰相只作了五年,开宰相第一次未能连任先河,在两院里的席位也暴跌半数“腐儒卖国”的帽子更一戴就是几十年。

    这项议案也开了中洲民族dú lì〖运〗动的一扇窗户,尽管之后执政的共和会更重王道和帝国尊严,但面对南洋,尤其是马六甲、苏门答腊一带那些被英华带着初开民智的土著所掀起的dú lì浪cháo,共和会也不得不以利为先,依循吕宋先例,容土人dú lì建国。西元十八十九世纪之交,中洲变动就来自于此,再之后天竺动荡也源于此势。一连串新国家出现,天竺也进入分治时代。

    刘墉作为此势的道义肇始者,来历也在割三岛时代被国人连根挖出,形象从仁善大德沦为清遗汉jiān,吕宋太子集天庙里的刘墉石像,不是被泼上粪水,就是被砸掉手臂,甚至还断过头颅。

    历史长河从来都是蜿蜒曲折的。当英华立国奔向百年之际,血脉族争论和大同新义在中洲乃至寰宇生根开huā,中洲和天竺变动之后,国人回首,才恍悟当年同盟会之策的英明决断。

    在英华所割三座岛上创立的土人国家,不仅没有建起领导者所谓的“土人天国”反而rìrì争斗,残酷烈于与英华争斗百倍。原本是一个国家,不到五十年,就分裂为十多个名为国家,实为部落的群体,相互征战不止。

    英华在吕宋本岛人口已达千万时,这三座岛上的土人人口依旧没突破百万,除了一些粗糙的农业,经济支柱全来自种植园,而种植园又由英华资本控制。这些国家的统治阶层与英华资本紧密勾结在一起,欢快地压榨底层土人。

    三座岛所聚起的几座稍具规模的城市,乃至rì后马六甲、苏门答腊兴起的土人城市,全都是英华势力范围。华人在这里尽享贵人待遇,土人自甘为奴。不仅租界林立“土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华语牌子更四处高挂。

    百年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yīn云密布时,南洋土人国家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些国家里的“**派”不断呼号,恳求英华“接纳游子”甚至有国家全民投票,百分之九十赞同“回归母国”可得来的全是英华的冷脸。

    这时候在英华国内,谁要抱着开疆拓土的虚荣之心,鼓噪接纳它们,谁就要被骂作国贼。

    南洋的百年变动,被英华历史学家概括为“吐故纳新”而英华为什么能完成这样的吐纳,国人不得不承认,是刘墉这样的人所坚持的仁人之义,是天人大义应于国家和民族内外时的延伸。有这样的大义,英华才能守住根本之利。若是没有这一道人心底限,只图快意恩仇,以屠刀相向,土人蛊毒终究会留在英华〖体〗内,不知什么时候发作,溃及心肺。

    于是刘墉的形象再度转变,不仅吕宋太子集天庙被修缮一新,石像变作了铜像,这一段历史也成为夫子们教导学生仁人大义的典范,成为英华治政的宝贵经验。

    若是刘墉地下有知,回首自己前生,再看自己身后世事,不知会有何感慨,就如同时代著名政论家袁枚所评那般:“知我罪我,其惟chūn秋”。

    这一番历史之漾,在刘墉去世时,就连正将《论文明》传授给李克载的李肆都预料不到,李克载本人更是毫无所觉。

    李克载正为《论文明》中的一论而震撼:“今人世,人人平等浩浩荡荡,其势如江河入海,绝不可逆,其表就在仁人之义。所谓‘文明”就是一个‘仁’字。此‘仁’何谓?无他,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此而已。看一个国家是否文明,就只看它对国民,以及国民相待之间是否作到了仁,而不是将国民还划分几等,按等相待,尊卑有别,甚至还将国家视为一类人统治另一类人的工具。”

    “比照旧世,此论很容易误解,那就是将腐儒之仁与今世之仁混淆。腐儒之仁谬在何处?在内外不分,仁施于外而损及内,也即言,仁有界线。就如人伦一般,也有亲亲尊尊之分。”

    “今人世将起的最大动荡,就在这仁人的界线该怎么定。因这界线,才有内外之分,有敌我之分。这界线不是一条平直之线,只要有公利,就有相通之仁,例如人与天地,这仁也在寰宇间。但仁普及寰宇该在未来世,今世人看今世事,寰宇之仁,我们只能看到零碎,我们更需要注意的是以国家之器来载这个仁。”

    “但是不是仁只在国家之内,国家之外就是非仁之所呢?非也,内外是等次之分,而不是有无之分。若是国家之内有,国家之外,那仁之等次,就要在国家之内展开。如此国家,不就回到旧人世了么?”

    “今人世的国家,就是让这国家之器能均平于仁,再将次仁推之寰宇。没有次仁于外,仁又何以在内均平?由此来看,今人世与古人世又有一差:国家这个器,与仁正好相契。我们还可由此推及,有国家之器承载,仁才能发于国家之外,寰宇相连,让今人世走向未来世,到未来世时,寰宇一体,仁及于所有人。所谓文明之路,就在于此。”

    “提到仁之内外,先贤早有言:内圣外王,这条界线,这个道理,先贤早已论透了啊,我们要去把握的,就是这样一条变化着的界线,在变化中求知,在动荡中求稳。而这靠君王一人,靠权系于君王的官僚,都是办不到的。只能靠人心相竞,在竞中看到这样的界线。”

    看到这,李克载深深感慨,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智者之思,总是在走钢丝”吧,看来父亲真是要将大英皇帝之位,打造为一位彻世智者,而非治世王者。

    还好,这任务还轮不到自己变现……

    李克载微微松气,如果当皇帝就必须先成一位贤士的话,他这辈子都不及格。合上书,再翻开总帅部转来的报告,父亲的论述是任务,可总帅部的军事调度,对他来说,却是一种享受。

    “建州朝鲜,危在旦夕?”

    看到军情部发来的这份报告,李克载眼瞳紧缩,心口却渐渐热了起来。

    “灭了好!灭了好!建满死光更好!”

    “不不,不好,〖rì〗本就已乱了,朝鲜再乱,北洋全乱了,这怎么行!”

    矛盾的心绪在李克载心中冲撞着,他捏着这份报告,在演武厅里出神良久。(未完待续。!!!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人民大同共和

    圣道四十四年,建州朝鲜永和二十年十月二rì,中京(平壤)笼罩于密集的枪炮声中。正午时分,东门城破,身着“清”字号褂,拖着辫子的兵丁四处溃散。红旗如cháo招展,引领着数以万计衣衫褴褛之人冲入城内。

    戴斗笠的鲜人,扎头巾的汉人,缠头的满人,甚至夹杂着不少剃着地中海发式的rì本武士。他们用华语高喊着“大同万岁”、“打倒满人”、“推翻皇帝”、“穷人当家”等口号,朝着皇宫涌去。即便越向前,枪弹越密集,炮火越猛烈,他们也毫不畏惧。一人倒下,百人踏着他的尸体继续前进。

    对这支大军来说。自称建州朝鲜,却依旧保留“大清”国号的爱新觉罗皇室是朝鲜的罪恶之源。以永和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阶级对朝鲜的压榨是超越族群的。鲜人、汉人,甚至贫苦满人,都是受苦的兄弟姐妹,是大同新义破开了族群的分歧,将大家团结而一体,为了一个目的而战:推翻这个罪恶并且腐朽的政权!

    不,不止这个目的,就如“大同贤师”朱希圣所说那样,打碎旧世仅仅只是第一步,更为宏伟的目标是在朝鲜建起一个人人得享富贵的大同新世。当然,没有第一步,就没有第二步,而这第一步,在“大同圣人”高挚的领导下,短短一年半时间,就已接近完成。

    “一年半啊,真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跟在大军之后的是一支服sè齐整,装备jīng良的军队,“大同圣师”高挚高踞马上,叉腰慨叹。

    一年半前,他还被永和皇帝追得如丧家犬一般,从仁川出海,跟诸葛际盛逃到了海参崴。

    诸葛际盛改名朱希圣,自称朱舜水后人,抛出更系统更完善的大同新义,举起了一面道义大旗,夺到了大同新义的话语权。而他高挚则公开历数永和皇帝之罪,摆出一副心怀仁义,yù除祸魁而不得的义士嘴脸,也夺得了“大同运动”的领导权。

    两人一个把住理论,一个把住人心,将之前散乱的大同反乱之势整合起来。再靠着跟海参崴、燕国、rì本长州藩各方的利益交换,乃至跟韩国达成的协议,获得了充足钱粮,由荒山野寇摇身变作兵强马壮的义军。

    准备就绪后,高挚施展手腕,说降了原本与他高家关系紧密的海州守将,于半月前率jīng锐主力自海上入海州,在海州以北击败皇室大军。

    尽管皇室大军兵力高达两万,高挚只有四千人,但核心是rì本长州藩佣兵,燕国“禁军”乃至英华辽东镖师,手握圣道三十年式火帽线膛枪,装备数十门六斤山炮和大量小炮。皇室军队不管是装备还是素质都远远不如,军心更是低靡,很快就溃败了。

    接着高挚会合十万大同义军,浩浩荡荡攻入平壤,沿途所向披靡,而永和皇帝却如绝大多数亡国之君一样,直到高挚兵临城下,才醒悟他已丢掉了整个国家。

    “父亲,大哥,你们想作却不敢作,也无力作的事,我替你们作到了!”

    看着民军涌入皇宫大门,鲜血涂上了大门的黄金门钉,跟朱红门sè混在一起时,高挚心中荡漾着极为复杂的快意。

    自得被惨呼声打破,冲进去的民军又如cháo水倒卷一般退了下来,永和皇帝还在负隅顽抗。

    “果然只能用来垫脚……”

    高挚扫视民军,心中暗自鄙夷。再朝部下挥手,他的嫡系部下端枪抬炮,再次发动攻击。

    “为了大清,为了万岁爷,死战!”

    “为了大同,为了圣贤先师,杀啊!”

    本章节 狂人 手打)

    高挚步入保和殿时,心情非常不好,把开炮的部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他准备登基的地方,怎能随意破坏呢?

    接着再看到一身明黄十二章朝服的永和皇帝永琪,大事已定的轻松,以及落入手中的权柄冲得高挚头脑发晕。

    “万岁爷,怎么还劳动您御驾亲征呢?您的臣子呢?您的奴才呢?”

    高挚讥讽着众叛亲离的永琪,自他海州大胜之后,除了爱新觉罗一家,其他满鲜重臣不是望风而逃,就是望风而降。攻平壤时,汉旗鲜旗兵都是一哄而散,满旗兵的抵抗也只是象征xìng的。

    “为什么!?高挚,你这狗奴才,为什么叛朕!”

    已入中年的永琪面目狰狞地咆哮着,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刚刚学着他的祖爷爷康熙皇帝那般收拢了权柄,还在寻思着该怎么在北洋这个棋局里打开新局面呢,这才一年半,他的社稷就轰然垮塌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为什么叛你?万岁爷,奴才……嗯咳,我自小陪着你,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同胞,也有手足之情。是你先叛了我啊,万岁爷——!”

    高挚也回以快意的咆哮,再笑道:“看万岁爷一脸迷糊,肯定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干净。启禀万岁爷,你还以为,这是旧世,能像康熙爷雍正爷那样,安坐龙椅,徐徐图之?大错特错!现在已是今人世了,时势如激流,一rì如一年啊……”

    永琪万念俱灰,咬牙切齿道:“狗奴才,有胆子你就弑主!朕绝不皱眉头!”

    高挚脸sè一凝,片刻之后,渐渐化作渗人的冷笑:“万岁爷,若是在旧世,我当然没有这胆子,可现在是今人世了,就连圣道皇帝,都拜相让政了,万岁爷这样的君父,就是旧世遗物,该丢掉了!”

    高挚挥手:“处理了!全都处理了!”

    被拖出去了好一截,永琪才醒悟过来,瞠目厉声喊着:“高挚!你敢弑君?你要遗臭万年——唔……”

    看着被破布塞嘴的永琪渐渐消失,高挚冷哼:“我之所以能担起大同圣人的名位,就是奔着杀掉皇帝来的,不杀你就是自绝根基!不仅要杀了你,还要杀绝你爱新觉罗一家,还有……”

    想起了什么,高挚再沉声吩咐道:“全城搜捕十三副甲的人,尤其是铁甲派,九族并诛,一个不流!”

    中京(平壤)城中,血火再起,如果这座城市有灵,今rì这番地狱般的场景,它不会有生出丝毫感慨。几十年来,这样的景象上演过多次,它已经麻木了。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沾染过鲜血。先是汉人,之后是鲜人,而近几年来,则变成了满人为主。如果它有灵,此时值得它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到底还有多少活着的满人呢?

    在这中京城里,还有多少活着的满人不清楚,可还有多少活着的爱新觉罗却很清楚,全都在皇宫里了。

    四个阿哥,七个格格,最大的十五岁,小的还在襁褓中,再加上十来个妃嫔,永琪一家子被押到了后花园里,双手到缚,一字排开。背靠一面红瓦白墙,面对几排森冷枪口,永琪得靠妃嫔扶持才能站住,阿哥格格们更是哆嗦不止,哭成一团。

    “举枪……”

    军官挥手,枪口直指众人,哭声更大,可没等军官手臂落下,天空轰隆一道烈雷,劈在保和殿的顶端,炸起的火花清晰可见,惊得所有人都蹲了下来。

    “哈哈,老天爷发怒了,老天爷降下天谴了!”

    永琪两眼发直,半疯似的笑了起来。

    “这是老天爷在庆贺!终于除掉了你们爱新觉罗!”

    军官政治觉悟高,一句话就把部下的心思揪了回来。

    “转过去!都转过去!”

    可军官心中也有些发虚,终究是枪毙皇帝呢,不敢再面对永琪等人,让他们面对墙壁。

    正待举手示意,却见那最年长的格格出了状况,她愣愣站着,像是失了魂似的,毫不动弹。

    “紫薇格格……”

    军官一声唤,她才醒悟过来。先是左右看看,惊声道:“我、我怎么在这?”

    接着她拍拍自己脸颊,难以置信:“紫薇格格!?”

    似乎她脑子现在才动弹,一下喷出太多问题:“这是在干什么?”

    不知道吗?这样更好……

    军官仁心发作,不作解释,恭谨地拱手道:“小主子,劳烦先转过去。”

    那格格哦了一声,一边转身一边道:“是玩什么游戏?”

    接着看到了永琪的明黄朝服,她再度惊叫:“万岁爷!”

    “举枪……”

    “不,该是皇阿玛吧。”

    “瞄准……”

    “我是格格?”

    军官的手臂猛然挥下,那格格猛然转身,一脸难以抑制的狂喜:“告诉我,现在是……”

    绽放的笑颜凝固在脸上,明亮的眼瞳瞬间黯淡,眼膜上,一排白烟喷发,也将后半句话堵在她嘴里。

    轰鸣声中,子弹撕裂了筋肉,撞碎了骨骼,那张凝聚的笑脸顷刻间血肉模糊,红白喷溅,带着整个身体倒撞在白墙上,再缓缓滑下,拉出一道猩红血迹。花盆头下,勉强完整的眼睛还直直盯向半空,那是刚才那道旱雷所劈的保和殿顶。

    “刺刀……”

    军官再度下令,士兵列队上前,倒转枪托,刺刀抵胸,毫不留情地猛力一压。从皇帝到格格,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在内,一个也不放过。

    爱新觉罗-永琪,一家三十来口,整整齐齐倒在已被染得半红的墙壁下,血水汇成一条细小溪流。

    “完成了?”

    军官再开口,士兵们才吐出口气,同时点头,处决皇帝一家这事,着实有些压力。

    “那么……老规矩,只给三分钟。”

    军官掏出怀表看看,下达的命令让士兵们欣喜若狂,轰然散开,疯狂地从尸体上扒下衣物和饰品。英华军纪广传中洲各国,不管是官兵还是佣兵都养成了习惯。可以抢东西,必须守规矩。

    不必三分钟,一分钟之内,三十来具尸体就被扒得只剩遮体小衣,而那紫薇格格的花盆头花盆鞋都被脱了去。毫无生气的半赤尸体卧在血水里,再看不出半点跟皇帝、妃嫔、阿哥、格格有关的东西,就如屠宰场中随意放置的生猪鲜肉一般。

    一道道排枪声从左右传来,官兵们却毫不在意,那是处置其他宗室。如高挚所令,爱新觉罗家,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我还以为你会有所顾忌,心慈手软呢。”

    保和殿里,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衫儒生出现,官兵们都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拜见贤师!”

    “本没顾忌的,可刚才那道旱雷真有些吓人……”

    来人是朱希圣,也即诸葛际盛,高挚挥退部下,随口敷衍着,盯住朱希圣的目光含义深沉。

    “怎么?你想坐上去?然后再铲除我,就跟你杀掉的傻蛋皇帝一样?可怜的家伙,恐怕他压根不知道外面的天下是怎么一番面目了吧。”

    朱希圣一语揭破高挚心思,让高挚有些尴尬地咳嗽着。

    “我们举的旗帜是大同新义,大同新义里,可没有皇帝这东西。这一条比大同新义到底是什么东西重要得多,几十万民军,还有未来几百万满人、汉人、鲜人,能够继续拥护你我,就因为我们……反皇帝,我们要建的大同之世,没有了皇帝。”

    “大英立起天人大义,人人皆一,可我们比大英更顺应天道,我们不要皇帝!所以啊,这龙椅……”

    朱希圣盯住那富丽堂皇的丹陛和龙椅,眼中也闪过炽热之光,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摇头道:“就不能再要了。”

    高挚捏着下巴,一面迷惑:“可没有这龙椅,咱们怎么治国?咱们的权柄又怎么立起来?”

    朱希圣胸有成竹:“你忙的是打仗,我忙的就是这事。权柄终究要有依托,这龙椅实的不要了,不等于虚的不要。”

    他翘着嘴角道:“这龙椅该是什么呢?该是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因此只要确保民心一直在我们手中,权柄就能立起来。”

    高挚皱眉:“民心,你不会是说,要学大英那样,搞什么两院吧?”

    朱希圣摇头:“那是银钱大义,邪魔之道,怎可能被我们大同新义所用呢?圣人啊,你就是实诚,我说的民心,难道是真的民心?不过是个标榜而已。我们杀皇帝,建新世,就得用更新的东西标榜不同。民心终究在人嘛,旧世有国人、有百姓,今世我们就新造个词汇。”

    高挚已全然迷茫,就听朱希圣再道:“就叫……人民!人民就是我们的龙椅,用来承载我们的权柄。”

    高挚压住挠头的冲动,虚心请教:“这人民怎么托住权柄?”

    “人民就是民心,大同社就如大英票选出来的院事一样,代言民心,大同社就是人民。而我们执掌大同社,高圣人你治国打仗,我朱贤师阐释大同之义,我们二人就是大同社的根骨心脉,所以,我们跟民心一体,我们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我们。”

    “当然,我们不是像大英那样,还要搞什么票选,才能定下这代言关系。我们与人民一体,大同社与人民一体,这是经世不移的。只有我们大同社掌大同新义,只有你大同圣人,我大同贤师,才能坚持大同新义不断完善,不被扭曲。才能带领大同社内除jiān贼,外抗强权。大同新世,只有我们两人,只有我们大同社带着大家去建起来。”

    听起来很厉害,根本没有破绽的样子……

    高挚这么感慨着,再问:“这终究是虚言,怎么变实呢?”

    朱希圣拍掌道:“国名!我们改国名,把这龙椅直接嵌在国名上。谁敢反对我们,就是反对这个国家,反对人民!”

    高挚有些犹豫地道:“也罢,先试试吧,看看不要皇帝,咱们是不是也能坐稳龙椅。”

    接着他又看住朱希圣:“你觉得,这龙椅,能让我们两个都坐稳?”

    朱希圣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是贤师,我就是旗帜,大同新义就是我。”

    高挚变sè,又听朱希圣道:“可你是旗手,这旗帜只有握在你手里,才能号令天下,所以你是圣人。”

    高挚脸sè转了回来,呵呵轻笑,握上朱希圣递出的手:“我们二人同志一心……”

    两手摇动,朱希圣点头道:“共掌权柄!”

    圣道四十四年,永和二十年十月,俗称“建满”,以旧清自居的建州朝鲜政权覆灭,留在建州朝鲜的爱新觉罗皇室宗室,乃至满洲诸大姓被屠戮干净,死者近万,除了跟随高挚的一部分满人,建州朝鲜的中上层满人几乎被一扫而空。

    就在月内,“建州朝鲜人民大同共和国”成立,作为中洲第一个非帝制国家,其国名蕴有丰富的政治涵义。沿用建州朝鲜旧名,是彰显其“满汉鲜各族共荣”的“历史传统”,而“人民”一词则出自《人衍资本论》,这个词也用在诸多西学著述的翻译中,用来概括具备政治属xìng的国人群体,以区别一般属xìng的“民”或者“民人”。用上这个词,当然是表示这是个不要皇帝的理想国。

    “大同”就无须赘述,这个词在中洲,主要是北洋一带,已成为最时髦的政治用语,不谈大同就是顽固保守,就是封闭落后。而国名用上这个词,则代表了该国所追求的远大理想。

    “共和”来自“周召共和”,当然也有效仿英华政党共和会的意味,表示这个国家不是独人治政。而更直接的含义,则是“执政”和“国师”两人共掌权柄。就这两人在大同社里的地位一样,一个是负责具体事务的“大同圣人”,一个是负责理论工作的“大同贤师”。

    东京未央宫,演武殿里,李克载被人声惊醒,见大群文武急急而来,为首的正是宰相袁世泰,再加上通事院知政陈润,枢密院知政刘旦,总帅部参谋总长赵汉湘,文武首要几乎聚齐了。

    “陛下早前定策,坐视建州朝鲜之变,甚至默许高挚诸葛二人行事。可没想到,二人掀起的大势这么猛烈,建州朝鲜形势变得这么快!”

    众人是应李克载所请前来议事的,建州朝鲜变动,意味着北洋局势乱了,这不仅是外事,也是内政。而且还涉及军民两面,必须统筹应对之策。

    袁世泰所言让众人微微一叹,去年永和皇帝收拾高挚时,就有人建议英华最好插手,可皇帝却说,且坐看楼起楼塌,与我们何干。前一句话应验了,证明皇帝依旧是英明的,可后一句话,似乎就有些……麻木不仁了。

    先不说北洋局势会乱,就说英华身边忽然跳出来个不要皇帝的“人民大同共和国”,这对英华大义就是种威胁,怎能坐视不理,平白搅乱国中人心呢?

    “出兵!推着韩国出兵,把这建州朝鲜彻底灭了,绝了这处后患!这地方就像个粪坑,臭了几十年!”

    赵汉湘下意识地挥起刀枪,陈润微微点头,袁世泰也眼神闪烁,有些心动。这确实是个麻烦,不如一了百了。

    出身神通局,而后入经计院,再入枢密院,这一任改选,被袁世泰看中,抬到枢密院知政重位上的刘旦摇头道:“你们难道还没明白,陛下一直留着这地方的用意吗?”

    见众人一怔,若有所悟,李克载点头道:“没错,这是口蛊锅,砸了这口锅,很难寻到下一口啊。”

    李克载当然很清楚父亲一直不动建州朝鲜的原因,甚至容年斌在虾夷保住燕国,乃至容班第的北满和兆惠的东满存在,都是这个原因。

    一来是算经济账划不来,没这个必要,二来么,是让有害英华大义的脓毒能有地方传播浸染,乃至生根发芽,看看这些东西长成后是什么样子,能把人世变成什么样子。

    在场都是jīng熟于时势之人,李克载如此形容,众人顿时就明白透了。

    “那么现在是翻锅之时?”

    “我们要做的,是确保这口蛊锅能继续翻下去!比如……从国内找个爱新觉罗,扶他去跟这高朱二人斗?”

    “不能影响国内,东满!找东满!支持他们钱粮,让他们跟这建什么人国的作对,合适的时候,从东满那抓个爱新觉罗,从韩国那抓支jīng兵,直接塞进朝鲜去!”

    “他们立的什么人民大同共和,蛊惑哄骗之处定多,让国中报界好好去看清楚,给国人讲清楚,那里的大同新义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在干什么罪恶勾当!”

    众人正议得火热,一个参谋进来禀报,消息让众人再度怔住。

    “我看……暂时不急,这口蛊锅刚翻过来,先让里面的东西熟熟,等机会到了,不定它自己又要翻。”

    李克载微微笑着,消息来自枢密院北洋司和海军情报部,内容都是一样的,高挚从这三个管道向英华传递了恭顺之心。并且通报说,他已向韩国割让仁川和汉城以北的数百里土地,换取韩国友善态度。而对英华这边,他希望继承之前建州朝鲜永和皇帝跟英华达成的默契,继续保持“有限”的商贸交流。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旧世落幕

    【1024是个有魔力的数字,作为一个形式主义强迫症患者,匪头很想在这一章结尾,不过想到还有点东西没说完,所以这一章还结束不了,只能等下一章了。】

    建州朝鲜的形势演进太快,英华上层也没想到“建满”垮台会这么利索,事后分析,应该是这二十年里,建满权力争斗翻来覆去,变化无常,而族争血脉论和大同新义这两股思cháo涌进去后,更将旧世人心依凭粉碎殆尽。

    除了最上层的一些人,建满政权机器的中下层已经完全丧失机能。高朱二人举起最时髦最激进的道义大旗,营造了一股人心大势,建满一方已成沙楼,应风而解。

    不过高朱二人能这么顺利成事的原因,还在于英华的态度,英华若是更敏感一些,就只是跟韩国、燕国和〖rì〗本长州藩递个眼sè,再稍稍约束辽东方面,高朱二人别说起兵举义,恐怕吃饭都会成问题。

    未央宫里,深入讨论前,李克载带着众人作了如此检讨,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就算要放任,也得保证事态一直在英华掌控之中,不能再像这次,大变之后才醒觉。

    听李克载这隐隐有推翻皇帝定策的结论,袁世泰有些担心地问:“陛下知道此事了吗?”

    回想父亲在学堂中的教诲,还有递给自己那本《论文明》的用意,李克载摇头道:“不清楚,父皇既让我监国,我总得有所担当,若是父皇另有它意,到时再论不迟。”

    李克载这个态度跟以前有所差异,众人微微凛然,赵汉湘沉吟片刻,点头道:“确是如此。”

    作为军方中枢的代言人,赵汉湘的表态就像是路标,袁世泰、陈润、刘旦没再想着去找皇帝表态,同时拱手称喏。

    大英一国的军事和外交大权,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转换,落到了李克载身上。而这样的转换无比自然,自然得没人觉得有什么变化。

    立下了这个原则后,建州朝鲜的应对之策也很快出台了。英华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但是建州朝鲜高举的大同新义却是英华不容的,因此在台面上必须谴责,并且摆出相应的敌对态势。

    通事院将发表文告,将建州朝鲜人民大同共和国列为“非义之国”断绝与建州朝鲜的民间商贸往来,组织国中舆论讨伐建州朝鲜的大同新义,总帅部向辽东大都护府发布戒备动员令,枢密院也将组织义勇军加强边境巡守。

    ><首><发>相关谍报机构将扶持东满势力与建州朝鲜新政权下肯定会出现的敌对势力接触乃至融合,为下一次“翻锅”作好准备。

    除此之外,英华对建州朝鲜就再无实质的敌对行动,甚至默许高朱二人的提议,通过仁川港继续保持商贸往来,英华之前在建州朝鲜的投资合作,也由新政权代替旧政权,继续实施。而新政权为表恭顺之心,献上的海关特许权和矿产垄断权,英华也一一笑纳。

    “只求不被征讨,似乎不必付出这么大代价吧……”

    陈润对高朱两人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割出的肉这么肥美有些不解。

    “这是在为之后的骂战提前付款,话虽没明说,意思却清楚得很。他们二人鼓捣起的大同新义,没有外敌可立不起来,而我们英华当然是绝佳的标靶。”

    袁世泰看得透,一句话就点破高朱两人的用心。

    身为单纯武人,赵汉湘很不理解:“他们若是举我们英华的天人大义,不仅青史留名,也能得权柄,还不会有基业之忧。为何非要鼓捣什么大同新义,冒着绝大风险,在我天朝眼皮子底下走钢丝?”

    李克载嗤笑道:“天人大义是求公利,举起了天人大义,大家都可以自此大义中求利,他们还怎么求自家私利?”

    陈润皱眉道:“他们所倚的大同新义,号称也是天人大义一脉,而且还是超于我英华的新世正义,例如……不要皇帝,这一条跟早年我英华的三贤一流不谋而合。”

    刘旦冷哼道:“不要皇帝,就来了人民?他们高朱二人,没有皇帝之位,其权却远胜皇帝!当年建满要开国,永和皇帝也不敢独自跟我们密约,都得跟朝臣讨论好了再来谈。他们二人可是利索,根本不必在意国中人心。”

    赵汉湘大致明白了,皱眉道:“他们就不怕咱们抖出底细?”

    袁世泰等人同时诧异地看住他,李克载抚额道:“赵叔啊,咱们为什么要抖出底细?”

    刘旦jīng算,眼珠子一转就道:“高朱二人让出的建州朝鲜之利,每年所得,足以养一个红衣师……”

    赵汉湘眼角一跳,脸sè骤冷:“今rì所议都是绝密!谁泄露出去,谁就得上大判廷!”

    包括李克载在内,大家都笑了。

    建州朝鲜人民大同共和国就此“崛起”于中洲北洋,如李克载等人所料,该国立起后,就以今世大义之主自居,讨伐周边各国的桩桩不义,声称要将大同新义的旗帜插遍全球,要解放寰宇人民。

    北洋形势也为之一变,兆惠所掌的东满忽然富了起来,开始跳上北洋政治舞台出声。燕国和〖rì〗本受其大同新义的影响,国人纷乱人心再乱上一截,憎恨英华的明暗势力又多出一桩人心武器外,但除了这些政治鼓噪之外,北洋势力格局并未产生任何实质变化。

    此后北洋又多出一桩热闹,那就是建州朝鲜与周边各国的骂战,形势也几度紧张,紧张到多数人都认为已剑拔弩张,硝烟随时都会弥漫而起,可每一次都会有各种台阶冒出来,化解了危局。

    高朱二人从来都懂得,先跟周边各国,尤其是英华暗中通气交底,再来搞明面上的对抗。相比之下,另一个位面,同一片土地,二百多年后的某位新嫩“人民领袖”就太过生涩。没先跟“外敌”各方达成足够的默契,就来搞这一套借外敌聚权固位的招数,险些玩脱了。

    新的建州朝鲜会往何处去,圣道四十四年的英华国人并不怎么关心,寰宇大战依旧是大家的注意焦点,就只在北洋之内,相比建州朝鲜,〖rì〗本的天人党起义还更抓人眼球。因此国中报纸对建州朝鲜之变的报道很少,就算是特别关注周边局势的《中流》,也只在副版里发了篇小报道,文章标题还是满溢着惊悚味道的“建满爱新觉罗氏绝族”。

    崇明岛满洋沙靠海之处,一片建筑掩于松杉之间,三面高墙围住,宁静中带着一丝肃穆的冷意。靠海的沙滩上,一条泊船木桥深入海中,正是退cháo时,栈桥支柱根根露出。

    栈桥上,一具轮椅停在桥头,轮椅后是两个侍女。一个侍女举伞挡着冷风,另一个侍女扶着架在轮椅上的架子,架子上是一份报纸。轮椅上一个没了臂腿四肢的老妇人看罢一页,就恩一声,再由侍女翻页。

    侍女都是附近招来的民女,为这老妇人气度所摄,服侍得无微不至,但一直都不明白老妇人的根底,也感受不到喜怒。因此当老妇人的身体微微抖了起来,咽喉中也响起格格细声时,都份外不解。

    再仔细看去,两个侍女都吓了一跳,老妇人两眼暴着jīng光,紧紧盯住报纸某处,似乎能如透镜聚光,即将点燃报纸,而一张似干枯橘皮的脸颊也升起火红光润,整个人再不复多年来的淡漠之气,就像一只正在爆炸边缘的大炮仗。

    “退下!”

    老妇人粗着嗓门道,侍女对视,犹豫不定。她们是官府所聘的看护,并不是老妇人的私属,职责是保证老妇人的安全健康,可不是对老妇人百依百顺。

    “没听到吗!退下!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老妇人怒了,可她没有臂腿,除了言语外,就只有用下巴去撞报架,以展现她的怒意。

    “一刻之后来接我,让我安静安静。”

    侍女更不敢离开,老妇人没辙了,语调转柔,透出一股渗人的凄凉,两个侍女终于离开了。

    “永琪……儿啊,为什么……为什么……呜呜……”

    待侍女离开,马尔泰-茹喜,曾经的大清慈淳太后,骤然嚎啕大哭,用脑袋撞着报架,泪水飞溅,痛苦至极。

    茹喜落到今rì,都是亲生儿子永琪害的,可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意。如果说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所求,那就是盼着儿子能幡然醒悟,认自己这个亲生母亲。

    认罪愧疚什么的都不必了,只要认自己这个娘,让自己这辈子还能品到母子相亲的滋味,哪怕只有一刻时间,哪怕只有一丝真意,她都无憾了。

    就是这样的心意支撑着她活下来,支撑着她在这座荒岛的“疗养院”里,坐看cháo起cháo落,船来船去。

    有时候,她甚至都在盼着,李肆能挥兵入朝鲜,把她儿子抓了回来,跟她关在一起。可再想到刀枪无眼,说不定会伤了儿子,又转为幻想英华一国轰然垮塌,儿子带着满人,举着黄龙旗入关,再次紫气东来,统治中原。这样的母子相会,不是更全了公私之义吗?

    可惜,她在这崇明岛上待了十多年,亲眼看着南面的吴淞船厂和码头吊架林立,无帆大船rìrì增多,汽笛声充塞两耳,黑白烟气与如云船帆并立。英华国势rì新月异,她一一看在眼里。如报上所说,旧世一去不复返,华夏已入今人世,她的幻想注定只是虚妄。

    于是她渐渐消沉了,国家怎么样,人世怎么样,满人怎么样,她都不在意的,她只在意她的儿子。

    可没想到,今rì看报,建州朝鲜大乱,整个建满的爱新觉罗都被杀光了!儿子永琪一家三十多口,被篡位逆贼尽数枪决,全家尸首吊在平壤城外,曝尸十rì示众,再剁碎焚为灰烬,挫骨扬灰。

    这噩耗太过惊骇,茹喜的血液似乎都化作了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整个人也恍恍惚惚,对人世再无半分留恋。

    “早就该死的,为什么还要活着?还要受这番罪!悔啊!”

    一刻早已过去,侍女听到哭声,退得更远了,就等她自己平静下来。可没想到,平静下来的茹喜,已经有了决断。对她来说,这决断已下得太迟了。

    艰辛地用脑袋顶开报架,茹喜将没了四肢的身体压在轮椅一侧,心中再念一句“儿啊,亲爸爸来了”。

    脑袋引着身体猛然一倾,轮椅翻倒,茹喜扑入栈桥下的海水里,砸起一朵浪huā,凉意从头顶侵透全身的瞬间,茹喜感觉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吸足了福寿膏也难以领略到的轻松。

    噗……

    想象中的沉海之状并没有倒来,反而是脑袋冲进了柔软的沙子里,一直陷到额头,海水的冰凉感只到胸口,半个身子还露在水面之上。自栈桥上看下去,没了四肢的茹喜,身体就如长茄一般,直直扎在水中。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不让我死!”

    愤怒冲头,瞬间消退,茹喜悲凉地想着,她竟然忘了,海水还未涨cháo。

    死志也消散了,茹喜甩头挣出了沙子,身体也噗通倾入水中,若是有腿的话,水深该才过膝而已,怎么也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儿子没了,还有什么呢?”

    茹喜迷茫地想着,这时一股强烈的冲动又溢满全身,福寿膏,她想抽福寿膏。

    英华官府不是白养着她的,靠着跟国史馆合作,交代旧清时代的国务决策和宫闱隐秘之事,茹喜每月也有若干进项。而她就拿这些进项全数买了上好的福寿膏,只有福寿膏才能让她忘却身残苦痛,以及大志破灭,亲子无依的凄凉。

    “回去好好抽个够……”

    儿子已经死了,说不定抽足了福寿膏,可以灵魂出窍,跟儿子相会呢?

    茹喜下意识地想从水中坐起来,除了福寿膏之外,她还想起了更多可作的事情,比如……见见弘历,见见李肆。

    是的,胤禛死了,儿子永琪死了,她的姐妹茹安死了,但她在人世还有人,还有两个男人,怎么也该记得她。

    相比之下,弘历不过是**相交过,而她跟李肆却是心志相交过,她曾经是世上最了解李肆,至少是最先了解李肆的人。她想见见李肆,或许能赢得他的怜悯,就算只是一声叹息,她也满足了。

    茹喜非但不再想死,反而生出强烈的生念,可这下意识的一动却毫无反应,整个身体还泡在深仅过膝的海水里。因这一动,嘴巴下意识地张起,一口海水还灌进咽喉,噎得她直翻白眼。

    该死,没了臂腿,她怎么坐起来!?

    茹喜慌张了,唔唔大叫着呼救,可伸足了脖子,脑袋依旧冒不出水面,就只吐出一个个水泡。

    “不,我不想死!”

    几口海水灌下去,茹喜两眼翻白,意识也迷糊了,就只在心中大喊着。

    栈桥下,海水汩汩翻腾,一个身影在水下摇摆着脑袋,却始终没露出水面,乍一看就像一只裹着衣服的海龟。

    片刻后,水泡渐渐稀疏了,最后一个水泡冒出来时,晚cháo也开始微微荡漾,那身影被cháo水推着,渐渐离了栈桥,没入无尽海洋。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圣道去,末圣至

    圣道四十八年,西元1766年,寰宇大战进入到第七个年头,硝烟不仅未见消散,反而更趋白热化。

    欧洲战场的进程没有如另一个位面那般戏剧化,不列颠国王乔治二世好好活着,对汉诺威领地绝不放手,好战的相皮特稳稳在位,君臣两人继续推着不列颠深陷欧陆战场。而俄罗斯的伊丽莎白女沙皇也好好活着,如玛丽亚特蕾莎那般,与腓特烈二世不死不休,她那崇拜腓特烈到了极致的愚蠢外甥没能登基,帮腓特烈送上疯狂的和平。最新小说“”

    腓特烈二世继续顶在欧陆血火风眼中,如果他能明白这场战争之所以这么漫长艰辛的某个关键原因,是赛里斯所主导的“无国界医生联合会”大大改观了欧洲医疗观念,这些关键人物受益于赛里斯所传播的先进医疗技术,废止了放血疗法等宗教仪式般的医疗手段,从而逃脱了教士医生的谋杀,他一定不会再热情地拥抱赛里斯欧洲派遣军新一任司令官,赛里斯三皇子李克冲,并且封赠柏林公爵这般尊贵的荣誉头衔。

    不过仅仅只是欧陆战争,已非腓特烈二世所能单独掌控,战场也不限于普鲁士。波兰被深深卷入到这场战争中,如果要追溯起源,恐怕还跟赛里斯大规模招募波兰雇佣兵有关。最新小说“”

    大量波兰基层贵族进入赛里斯欧洲军团服役,由此牵动了波兰国内的政治立场,引发了俄罗斯的深切忌惮,逼迫波兰贵族加入到协约阵营,与普鲁士、赛里斯和不列颠作战。波兰上层贵族在两方拉扯的力量下,各自作出了痛苦的选择,整个波兰分裂了。

    投向盟约阵营的波兰贵族将这场战争引向“重建波兰王权”的方向,这个方向不仅让俄罗斯恐惧,丹麦、瑞典也绝不愿看到,欧陆战争就此演进为普鲁士崛起战争和第二次大北方战争的集合。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焦点在欧洲。不仅有欧陆战争,还有围绕制海权展开的海战。一方是不列颠和赛里斯,一方是法兰西和西班牙。依靠与赛里斯的军事合作,不列颠的火炮技术突飞猛进,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海上力量遭受沉重打击,由此也对美洲战局产生了直接影响。

    赛里斯海军在地中海的行动只是间接与欧洲战场有关,除了压制法兰西和西班牙海军在地中海的行动外,赛里斯海军更多是在为疏通地中海航路而努力。这些努力包括一连串的海盗清剿行动。针对亚历山大港,不,圣道港的登陆战,以及对埃及的海上封锁。

    赛里斯海军在地中海的最jīng彩表演是与奥斯曼土耳其海军进行的爱琴海海战。发生于西元1764年的这常战,让风帆海战技术体系还未攀升到,就提前谢幕了。蒸汽动力、线膛后装炮和铁甲的威力,使海上交战距离扩展至千米外。庞大的奥斯曼土耳其风帆舰队在赛里斯铁甲蒸汽战舰下,就如两三百年前面对欧洲风帆战舰的印度舰队一样,沦为时代的牺牲品。

    奥斯曼土耳其海军近百艘战舰沉海,三万人死伤,在如此显赫的战绩下,赛里斯海军三艘巡航舰。一艘战列舰的损失似乎并不严重,而舰队司令官,二皇子李克铭的受伤,在欧洲海战中也是家常便饭的小事。但自这常战后,赛里斯欧洲舰队与重建后的奥斯曼土耳其海军达成某种默契,以塞浦路斯为线,再没任何接触。由此也看出赛里斯对铁甲蒸汽战舰这股力量并未抱有不切实际的过高期望。…,

    接替李克铭的孟松海将舰队目标锁定在埃及和北非海域,奥斯曼也无力再施以援手,赛里斯由此一步步奠定夺取埃及统治权的基础,具体的行动还要等到几年后的北非战争。

    在地球另一端的美洲,战争烈度数倍于另一个位面。不列颠与法兰西、西班牙在加勒比海、中美洲、圭亚那一带的争夺,以上百次海上单舰对决和舰队攻取港口的战斗体现。加勒比海盗时代很快终结,所有海盗也摇身变作私掠船,被纳入到战争体系中。

    哈瓦那、太子港、圣多明各、圣胡安。原本属于法兰西和西班牙的加勒比海据点一一落于不列颠手中,再加上南美圭亚那殖民地的扩张,原本在加勒比海和中美洲一带的殖民三国演义格局,已变作不列颠一家独大。这也得益于赛里斯欧洲舰队在地中海的存在,不仅牵制了法兰西和西班牙两国至少三分之一海军主力,战前不列颠受赛里斯启发。大批建造的超级巡航舰也发挥了关键作用。

    对协约阵营主力法兰西来说,兵力投送范围受到限制也是好坏皆有,眼见海军半废,丢失加勒比海据点之势已难以挽回,路易十五对北美殖民地更加上心了。专注于北美战场的结果是,不列颠在加拿大没能抵挡法兰西的侵入,战火在三大湖南面,密西西比河上游东岸烧得通红。

    相比之下,不列颠在欧陆战惩加勒比海投入过多,影响到了北美力量。不列颠不得不尽力发动北美十三州的殖民地力量,同时默许赛里斯以usa为代理,整合印第安人,共同对付法兰西人。由此埋下的一系列隐患,以及战后为弥补国库,对十三州的横征暴敛,以及翻脸不认美国的短视之行,直接导致十三州**,阿美利加联邦,另一个usa诞生。

    圣道四十八年,西元1766年,中亚烽烟由炽转缓。

    赛里斯所组的中亚汗国同盟牢牢占据咸海地域,兵锋抵达里海东北岸,距离莫斯科不过一千六百公里。这让俄罗斯人心中深埋了五百年的恐惧再度翻腾起来。

    赛里斯所掀起的“哥萨克乌恩齐运动”,即向俄罗斯统治下的哥萨克农奴许诺授予赛里斯乌恩齐人身份,引发了俄罗斯南部哥萨克的大规模起义。在另一个位面里搅动俄罗斯的哥萨克英雄普加乔夫,提前十来年参与到反抗俄罗斯统治的哥萨克义军中。

    巨大的压力逼得俄罗斯几度认真考虑过退出欧洲战场,全力应对赛里斯的西进。但因欧陆波兰的搅局,引得丹麦和瑞典全力加盟,再加上波兰亲俄势力的凝聚。使得俄罗斯能在欧陆方向稍稍松气,能在中亚投入更多资源。

    除了不断增兵中亚战场外,俄罗斯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同盟关系进一步深化,双方所扶持的波斯傀儡政权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渐渐对赛里斯西进锋头形成了包围之势。

    赛里斯原本还有一个更大的包围格局,那就是针对波斯的西域天竺南北夹击,可赛里斯天竺当局在处理天竺北方伊斯兰势力的政策上出现了方向xìng失误,加上国内工商资本对天竺这块现成市惩原料地的兴趣远胜遥远且贫瘠的波斯,不愿意不计成本收益地继续向西进发。天竺没能发挥侧击作用。

    在这一年,赛里斯最不希望看到的局势终于出现,那就是奥斯曼波斯联军在南,俄罗斯在北。上下钳住了赛里斯西进之势。…,

    年初在希瓦汗国花剌子模绿洲爆发的花剌子模会战,是赛里斯西进中亚以来规模最大一场战役。作战双方分属二三十个势力,各个附属势力在战斗期间的反叛投敌行为令人眼花缭乱。

    持续近月的会战由一系列中小规模战斗构成,鉴于同时横在双方主力之前的补给难题,赛里斯、俄罗斯和奥斯曼三国正规军并没有贸然投入决战,而是靠各自的附从军作战。如此一来,一月之内,双方接近二十万的人员死伤也就毫无意义,难以靠其评判胜负。

    如果说这翅战有什么收获。那就得全归结到政治领域。赛里斯意识到了克服补给难题前,不可能靠单纯的军事力量有效地控制里海东岸。而俄罗斯和奥斯曼也意识到了,除非改善自己在中亚政治环境中的地位,否则难以靠军事手段将赛里斯打回葱岭以东,赛里斯在中亚已经有效组织起一个汗国联盟。

    由此在中亚一带,大规模战事渐渐消沉,取而代之的是小规模的袭扰和密集的外交博弈。相比之下。陈兵二十万的俄罗斯和陈兵三十万的奥斯曼波斯联盟,几乎被军费压垮了脊梁,而赛里斯虽也面临财政压力,却远比敌人轻松。花剌子模会战后,中亚局势转为对峙,议和已是大势所趋。

    寰宇大战的影响无处不在,俄罗斯左右支拙的后果是,中西伯利亚和东西伯利亚被全部放弃。班第一派的北满由此获益。以雅库茨克为据点,将萨哈诸族人纳入统治,在冰天雪地里继续苟延残喘。而兆惠的东满则高举爱新觉罗旧清大旗,在英华的暗中扶持下,与新生的建州朝鲜不死不休地纠缠起来。

    战争还在继续,对英华国人来说。这场战争已跟胜败无关,而是战后能分得多少利益。就在这一年的十月,国人更将战争抛在脑后,他们的心神被一件事紧紧拽住,拔起深沉而复杂的情怀。

    十月九rì,圣道皇帝退位,太子李克载登基,年号宪武。

    未央宫正殿里,圣道皇帝将十二旒冕冠授予同样身着十二章衮服的太子时,殿内数百文武官员,殿外广场数千各界人士同时山呼万岁,呼声中弥散着浓烈的感伤。如圣道皇帝,不,太上皇所言,他所掌的新旧交替时代终结,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十月十五,太上皇启程,乘龙植行长江后,由湖南入广东,回应天府白城老家颐养天年。连续数rì,从江yīn到镇江直至金陵,百万人沿江守候,为太上皇送行。整个大江南北,鲜花香烛一扫而空,衣庄布店也卖个底清。龙舟行船三百公里,沿岸鼓乐声未曾停过。与鼓乐声一同,哭声也未绝过,不断能见哭晕了的老人被抬走救护。

    船过金陵,行至南北两岸的火车渡口,无数人聚集此处,同声高呼万岁。

    “这不是在唤皇帝,而是在唤国父……”

    老态龙钟,在金陵颐养天年的郑燮向龙舟深深下拜,心中这般慨叹道。

    “不止是国父,还是我的学知之父。心路之父……”

    金陵女子学院山长,讼师会执事李香玉朝龙舟盈盈下拜,身旁是她丈夫,身后是一大堆儿孙。

    “旧世已去,《红楼梦》也该落笔了。”

    年逾五旬,任江苏巡抚的曹沾向龙舟长拜时,眼角瞄到了李香玉,心中也泛起深深唏嘘。旧世如梦,已经过去了。…,

    “陛下留步”

    龙舟将过渡口时,人群猛然爆发出如cháo呼唤,一个清瘦身影出现在船头。朝两岸人群招手,呼唤声更大,江水似乎都在一刻停流。

    “百川入海,其势滔滔,朕想留,江水也不留朕……”

    即便掌国半个世纪,置身这股人心之cháo中,李肆也是心胸激荡,吩咐侍从将这话传过去。以慰民心。

    “人心就是江河,陛下永驻人心”

    “陛下仁德永昌,当寿与天齐”

    两个身着蓝衣红裤,领袖皆黑,镶着黄金云纹的年轻军官涨红着脸,大胆反驳李肆的话,这是两个来自伏波军的侍卫亲军。即便李肆退位。依旧由禁卫署和侍卫亲军负责安保。

    若是在平rì,这般话语就是赤果果的逢迎,可置身此时此境,这话该是两个年轻军官的心声,不带一丝杂念。

    李肆了然地笑笑,淡淡道:“还好你们没说万寿无疆,否则朕可要恼了,报上名来。”

    两人肤sè黝黑。却眼眉清秀,显是在海外有过丰富历练。听得李肆用开玩笑的语气轻嗔,还问姓名,更是激动难抑。并不是为富贵,能从基层部队调到侍卫亲军,本身就是尊荣。一年后不是报送更高级的军事学院,就是委以重任,富贵已在前方,他们是为自己的名字能入太上皇之耳激动。

    “职下傅康安”

    “职下常和??br/>

    两人昂挺胸,踏步行礼,有力地呼喝道。

    “哦……嗯,不错……”

    李肆眼sè微微一荡,福康安,和?果然是优秀人才,在这新世依旧能冒出头来,另展风采,就不知会为英华成就怎样一番功业。

    “好好干英华就靠你们这一辈了”

    李肆的勉励让两人眉梢都快飞了起来,直到李肆身影消失,两人才略略回神。

    “咱们没说自己是满人,是不是不太妥当?”

    “满人?你非要抱着满人之心,别扯上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满人了,我们的军籍,我们的户籍,哪里还写着满人?不都是大英之人,不都是华人么?”

    两人嘀咕一阵,心结消失,自得嚼着太上皇的勉励之语,再凝起心神,各守岗位。

    船舱里,李肆展开报纸,退位后他就吩咐秘书监不再向他递报,而只对皇帝负责。从现在开始,他要知国事,就得自己看报纸了。

    “南洲东院院事纪昀贪渎事发……”

    报纸上全是称颂自己,缅怀圣道年代的文章,李肆只能从几角旮旯里找到一些时政报道。看到这一则消息时微微一愣,纪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啊。

    再看内容,这个纪昀任南洲东院院事时,收受北方钢铁公司贿赂三千两,给东国院南洲院事施压,要其推动北方煤铁业补贴议案,违反院事议权令,被控以贪渎罪名。

    李肆叹气,心道儿子接下的摊子,可不是那么光鲜。

    接着他猛然醒悟,纪昀,不就是纪晓岚纪大烟袋么?这家伙怎么跑到南洲,还当起了院事呢?本还以为这个人物早已沉于历史了。

    再细看报道,出身珊瑚州院事,珊瑚州……

    另一个压在记忆箱底多年的名字跳了起来:钟上位,当年鲁汉陕跟他提起过,钟上位跑到南洲,建立了珊瑚州,位置就在另一个位面的澳大利亚大堡礁海岸,当时李肆还说这胖子真是条死猪命。…,

    之后另有一事跟钟上位相关,那就是四五年前,翰林院和福兴银行两面都传来消息,说福兴银行跟犹太人上层有了接触,犹太人对在埃及先寻得一块回乡的落脚地很有兴趣,愿意在苏伊士运河上给予协助。

    当时李肆没太在意犹太人之事,只吩咐通事院跟进,倒是此事的肇始者让他留了点心,钟三rì。钟上位的儿子。

    可那也只是瞬间一念,旋即就忘了,苏伊士运河跟犹太人之事都不是短期能办到的,给通事院打个招呼,钟三rì就有了支持,不必细究。

    招呼跟着自己一起回乡养老的老伴当杨适去查钟上位的情况,李肆人老心也老了,跟钟上位的恩怨再已不放在心上。就想见见旧人,唠叨旧事,算算钟上位也该八十多岁了,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几rì后船至武昌。李肆才得知钟上位的下落,此人还活着,就在白城附近的家宅养病,李肆心说正好。吩咐侍从先传去消息,到了白城后,再择rì接见。

    船至武昌,稍事停靠,同样是民人齐聚,拥在岸边相送。一个老者被引上龙舟。正要跪拜,却被李肆一把拉住。

    “独眼,还没老糊涂吧……”

    “我没老糊涂,陛下……四哥儿怕有些糊涂了,当着万人的面,怎能嬉闹呢?”

    李肆拉起范晋,两人相对大笑。

    范晋已引退多年。在武昌陆军学院任山长,潜心整理军学著述。李肆此来,不仅是见他,也是要接他一同回白城养老。

    “大桥还建不起来,太多问题解决不了,只能先扩渡口……”

    大江两岸的火车渡口里,正停着即将上渡轮过江的火车。汽笛鸣响,以示敬意。李肆问到之前国中热议的武昌大桥时。范晋摇头说着。

    “现在建不起来,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一定能建起来”

    李肆给范晋打气,作为国中军学宗师,范晋对铁道特别关注。认为只有铁道畅通,英华才能永镇边陲。而现在铁道工程面临一个大瓶颈:如何跨越江河。以英华现在的建筑技术,还难以解决上千米乃至两三千米跨江铁道桥这种大工程的技术难题。

    范晋的独眼里闪着遗憾:“二十年后……四哥儿,我们都看不到了啊。”

    他的话语也更低沉了:“萧老大临终时,非要人抬着他去船厂,摸着铁甲战舰才安心,他终究没看到铁甲舰驰骋大洋的雄姿。”

    李肆心中也是黯然,萧胜原本还想着等铁甲蒸汽舰队成军后,能自己领军呢。

    “不要太贪心,我们已看得够多了,旧世人千年都看不尽的变化,我们在这五十年里都看到了。”

    接着李肆展颜,范晋也释然一笑。

    再过岳阳,十月二十六rì,龙舟行至长沙。在这里又见到了一个老家伙:谢定北。年已八十五的谢定北jīng神矍铄,看起来活到百岁都不成问题,十多年前他以上将衔退役,在长沙养老,同时在长沙陆军学院担任荣誉山长。此次李肆退位,也大封老臣,给了谢定北大将军之衔。

    见到李肆时,谢定北本想跪拜,弯腰时,却猛醒自己该强调是太上皇老部下的身份,赶紧昂挺胸,啪地行了个军礼,整个人又如虾米一般蹦哒而起,接着就是哎哟一声,折了老腰。

    李肆噗哧笑道:“谢大将军,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谢定北依旧是一脸谄笑:“这把骨头再老,陛下一声唤,老臣也上得了马,挥得动刀北面还有满夷,陛下若是用我,就知大英还有我谢廉颇”

    李肆招手道:“上两只猪,让咱们瞧瞧,谢廉颇尚能饭否?”

    谢定北苦脸道:“陛下,老臣现在只吃素斋……”

    有谢定北这老开心果陪着,李肆又去长沙战场旧地重游。可惜战火古迹已看不出来了,除了一座圣武天庙以及若干纪念碑外,长沙拓城,旧rì战场不是建起了屋舍,就是开垦作田地。

    “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李肆制止了湖南地方搬迁战场居民,建一个大纪念馆的建议,再度踏上归乡之途。

    衡阳、宜章,既有起兵时的血火回忆,也有逝去的萧拂眉留下的点滴心迹,过韶州时,又跟三娘说起当年韶州刺杀案的旧事,看着三娘满头银丝,放开了权柄的李肆终于感受到爱人已老了,自己已老了,跟人世已渐渐相隔。旧rì记忆不可抑制地正在心中回卷。

    “原本想出海避世,可那似乎太过作戏了,还是在老家里安安静静等着上天召唤吧。”

    白城在目,李肆心中也沉静下来。

    白城外某处豪宅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眼放着jīng光,不停地嘀咕道:“万岁爷,不。太上皇,不,四哥儿要见我了……”

    钟上位在白城外养老多年,病情反反复复。好几次都差点挂了,不知他心中揣着什么气,又一次次活了下来。

    现在接到通报,说太上皇要见他,念他身体不适,还要御驾亲临,钟上位顿时被一股炽热心气顶了起来,床也不卧了,病sè也消了。一边唠叨着,一边指挥家人布置宅子。

    “你说,我该怎么称呼?万岁爷……不合适,陛下……太疏远,四哥儿……会不会犯不敬?”

    深夜,钟上位还在床上嘀咕着,眼中亮晶晶的。

    “我觉得……还是四哥儿好些。四哥儿来见我,就是念着旧情的嘛。”

    钟上位的正妻既是喜悦,又是担忧,不知该怎么让他安定下来。

    “我就说,四哥儿是不会记恨我的……”

    钟上位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一桩纠缠了一辈子,彻骨入髓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呵呵……嘿嘿……哈哈……”

    钟上位笑着笑着,声音渐低。归于宁静时,妻子还以为他睡着了,正松了口气,忽感不对,一摸心口,已没了心跳。

    “去了?真是……遗憾啊。”

    听到钟上位去世的消息。李肆微微怔忪,自己竟成了催命符。

    关蒮倒是一直惦记着那坏胖子:“钟胖子早该死了活了这么多年,都是托夫君的宽仁之心”

    回想资料所列钟上位那桩桩故事,李肆摇头道:“也是他自己心中终究守着人xìng,才能得享天年。勤劳即得富贵,善良能行天下……”

    置身白城庄园的大露台上,虽是冬rì,此时依旧有暖阳洒下,将李肆和老婆子们罩住。看着三娘、关蒮、四娘、朱雨悠和许知非,尽管红颜已逝,华发纷纷,但对李肆而言,却依旧如心之润露,一个个附在心头,让他怡然无忧。

    这四年里,李肆又失去了两个妻子,安九秀因旧伤隐疾逝去,马千悦难产亡故,现在就只有这几人相伴身边。不过相对于他人,尤其是旧世帝王来说,李肆觉得已太过幸福。…,

    “我努力了一辈子,不就是为求这样一个人世吗?”。

    李肆的话让三娘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许诺,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阿肆,其实我还是不怎么明白,你求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世。那些文明啊,zì yóu啊的大道理,真的不太懂。”

    李肆微微一笑,招呼着三娘和关蒮等人过来,自露台看向远处,田地舒缓伸展,农人赶着耕牛,正在翻土。

    李肆道:“没什么复杂的,我求的,不过是人人都能为自己做主,作出选择后,人人都能担起责任的世道。”

    暖阳下,光影迷离,似乎光yīn倒转,李肆的声音像是也年轻了:“自己就是自己的帝王”

    三娘、关蒮、四娘、朱雨悠、许知非都静静看住李肆,阳光洗去了时光的侵蚀,红颜佳人伺立身旁,笑意盈盈,深如秋泓的双双眼瞳里既有崇仰,又含着深深爱意。

    李肆心有所觉,回头再看,萧拂眉、安九秀如画中仙子,盈盈而立,后面宝音和马千悦挽手相倚,抿嘴低笑,角落里还有半掩衣裙,洛参娘的侧影清晰可见。

    东京未央宫里,李克载端坐皇位,身边的后位上空空无人,就放着一本书。

    南京,广州县西关英慈院外一座陈旧天庙里,圣人像分列左右,一处一直空着的位置上,一尊石像正在雕琢。石像背后的墙面上写着“末圣”二字。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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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5476/ 第一时间欣赏草清最新章节! 作者:草上匪所写的《草清》为转载作品,草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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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