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六章 以民对民
第八百八十六章以民对民
当大英通事馆副知事,南北事务副使陈润抵达北京城时,满清嘉庆皇帝被废,慈宁太后退位的消息已传入三里屯大英总领事馆,随后陈润接见满清军机大臣,总理事务衙门总理大臣庆复。
庆复表示,大清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怀四海一家之心,守仁义道德,绝不会姑息贩卖人口这类无冇耻罪行,而刺杀政治人士更是破坏两国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严重事件,大清国领导人慈淳太后已经指示有司务必严查到底,督抚相涉办督抚,朝臣相涉办朝臣,定要给大英一个圆满交代。
庆复还转达了慈淳太后的殷切期望,太后回顾了两国多年来携手共创和平的艰难历程,希望大英能在相关事件上保持最大的冷静和忍耐,不要妄言刀兵,让天下黎民作无谓的牺牲。
“福敏、蔡世远、蒋廷锡等人妄图破坏两国相安之局,已被太后处置了。先帝乾隆的五阿哥永琪将在十二月即位,遵圣道爷的旨意,年号道光。还请教陈大人,这年号……妥当吗?”
官样文章完毕后,庆复说起了正事。“道光”虽是圣道皇帝“赐”的,但直接对上“圣道”,满清朝堂都在犯嘀咕,这是不是在咒圣道皇帝的道丢光了,输光了什么的。
陈润抽抽嘴角,皇帝让满清领受的年号表,本就是通事馆的头号难解之谜。谁也不清楚皇帝开列这些年号的用意,更难理解为何要把这些听起来还算不错的年号批发给满清皇帝,就陈润自己理解,多半还是皇帝心怀某些不可说的恶趣味。
沉默了好一阵,陈润道:“道光可解作受沐于本国陛下之恩,无妨的。”
庆复松了口气,再翻来覆去重复着《英清和平协定》的精神,表示大清会全力配合,以谢大英国人之心。只要不出兵,一切都好商量。
“真会顺竿子往上爬,还顺带演起了苦情戏,就不怕假戏作了真么。”
在总领馆主楼遥望庆复远去的背影。陈润冷笑不已。
英华民心沸腾,朝野都在大呼北伐,两年前西安行刺案后的旧景再度上演,满清那脆弱的国政格局也再度崩塌。
可这崩塌却是朝着利于慈淳太后的方向去的,慈淳太后借英华讨伐声潮,不仅丢开了之前虚伪矫饰的两宫太后垂帘之政,还再度换了皇帝。彻底清理了福敏蔡世远等“乾隆旧党”以及蒋廷锡等企图借慈宁太后扳倒她,以便废除新政的道统旧党。满清朝堂上,守旧派势力一扫而空,慈淳太后终于能实实地独掌权柄。
慈淳太后清理政敌之行还被她当作了抵挡英华借讨满声潮进一步压迫的砝码,你看,我大清上层岌岌可危,甚至到了不得不又换皇帝的地步,你大英若是逼压过甚。大清上层崩了,对你也没好处嘛,压归压。哀家都备着受了,可千万不要太深太重啊。
当然,慈淳太后这备着受压的姿态还是摆得很足,陈润还没到北京城时,三合会等满清治下的无数人口贩子集团都遭严厉打击,周昆来更是重点通缉对象。周昆来是没抓到,可九族亲友数百口人已被捕获,名单都送到了大英总领事馆,就等着英华接收。
“这是故意恶心人嘛,咱们英华什么时候搞起株连了?你们别尾巴翘上了天。真以为那妖婆俯首帖耳了?”
陈润斥责着借此事请功的总领馆官员,同时要他们提高警惕。
官员们还不太在意,两国形势都成这样了,那慈淳妖婆还有什么牌可打?南北事务总署所定的目标该是能轻易实现,桩桩要求,那妖婆绝不敢拒绝。
“别小看那妖婆……”
陈润也只是压压属下的骄心。他自己也觉得这一趟任务该不会太艰难,把陈万策所开列的工商条款递给满清后,他就坐等庆复上门报喜讯。这些条款要夺满清对治下工商的垄断权,虽直指命脉,可南北力量相差之大,那妖婆想要抗阻,怕也束手无策。
没想到,没等来庆复,却等来了大批民人。
十一月十日,三里屯的英华总领馆门前聚起了数百民人,举着标旗,呼喊着“南蛮滚出去!”之类的反英口号。九门提督辖下的巡捕营早早遮护住总领馆,却没将民人驱散。
陈润又站在主楼顶层眺望总领馆大门,看着那些民人,对部下道:“那妖婆出招了……”
满清在慈淳太后新政后,就严控民人相集,城廓之内当众相集十人以上鼓噪者,首谋流,余者拘,密集十人以上论国事者,首谋斩首,余者流,这般处置之法并未明文写入律例,也未广告天下,而是由朝廷给地方官耳提面命,已成满清治下不文之法。
而现在这些人鼓噪起来,巡捕营和官差却未干涉,幕后推手是谁不言自明。英华要来拿工商命脉,慈淳太后绝不愿放手,放手就是损满人利益,损栋梁利益,她必定反抗。但她不敢以国器明抗,否则惹来英华大军压境,那可收不了场。
怎么办呢?就翻搅起民心呗,让英华知道,不是她不接受这些条款,是大清治下的民人要反你英华。最终即便不能挡回所有条款,也能谈出一个好价钱,不至于损失太大。
部下们都面带忧色,眼下这些民人鼓噪怕还只是开始,之后说不定还会演变成怎样的风潮,慈淳太后用上挟民意这一招还真是狠,恐怕难以化解了。
陈润道:“开闸容易闭闸难,她以为治下能如我英华一般,已建有堤坝,已铺开沟渠,人心能顺流而下么?无妨,任她闹去,最后跳脚的还是她。咱们就护住在清的国人,向各地领事馆传消息,让他们警告国人,要么尽快南归,要么退入领事馆避难。”
接着他低叹道:“只苦了北人,又要遭此一劫。”
如大家所料,十日的示威仅仅只是开始。
十一日,在总领馆门前示威的民人数倍于昨日。巡捕营也终于紧张了起来,号褂兵丁们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排成密集人墙,将汹汹人潮隔开。洪流被刺刀之林逼住。朝着另一方向冲刷而去,在一侧英仁善堂前停住。
“英夷乃我中国大劫!夷物夷术夷说,全都是妖邪!这英仁善堂也是祸害人心的巢穴,砸了它!烧了它!”
一个汉子正在人群前呐喊,虽是朴素短打,可说话条理分明,挥舞的双手白净无茧。身份颇为可疑。可人潮中个个都情绪激昂,加之在总领馆前受阻,心气迷眼,都没人在意,就只随着此人的鼓噪而振臂高呼。
挤在人群中的何智觉得全身血液都在燃烧,跟着大家一同呼喊:“砸了它!烧了它!”
二十来岁的何智就是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片尘埃,他家境一般,上过私塾。却无经科举跨龙门的幸运,就在杂货行帮工。一月工钱八钱银,加上零碎外快。不到二两银子,在北京城勉强过活,每日都算着什么时候攒够彩礼钱。
行里帮工被霸街黑道压榨,挣外快被差爷勒索,撞上杂货行上家那些皇商主子,动不动还得叩头舔鞋,小心伺候,稍不如意就遭耳光拳脚,说起满人,说起官府。何智跟好友伴当们个个都一肚子气,恨不能剥皮生啖。
何智对南面英华的印象模模糊糊,有些好感,比如南面的杂货做工精良量也足,价钱公道利润高,他都是靠着把行里一时销不完的“英货”带去昌平宣化一带乡下卖才能挣些外快。南面的龙银龙票也好使。什么铺子都认。而京城这些年商货大兴,粮物丰茂,也是拜朝廷跟南面通商所赐。南面的医术更是精当,尤其外伤和小儿科,他身边的人,甚至行里东主生儿育女,都要奔英慈院的育婴堂去。
好感不少,恶感更多。有亲友南投前招呼他跟着去,他都嗤之以鼻。南面人人都不再留爷爷辈都留着的辫子,压根就不是一国人。搞什么天庙私自祭天,贵贱嫡庶不同姓氏混在一起祭祖,学堂里什么都教,甚至女子都能考科举当官,还大搞机器,妖气冲天,称他们是南蛮一点也不冤枉。
他也接触过不少南蛮书,可上面尽讲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南蛮的人就拿着这些道理跟官老爷斗,甚至跟皇帝斗,这完全不成体统嘛!私塾的先生经常说南蛮的主子不像主子,都被商人给挟持了,还真说得精当。
南蛮的那些道理在何智看来格外荒谬,挣富贵这道理倒是没什么,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吧,更不能把三纲五常替了。而那什么人人皆一,人能一样么?
他何智虽然要给官老爷叩头,给满人叩头,可将来他若是发了,总得有人给自己叩头,若是上天有眼,他能爬进皇商那一圈里,还能在满人老爷面前自称奴才。再养一些奴才,听他们唤主子,这才是世道的活法,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么?要都一样,相互之间不叩头,没有主子奴才了,那叫什么世道?那活着有什么意思?那该怎么活?
他何智终究也读过圣贤书,知道些仁义道德,更知道世理,更是京城人士,活在天子脚下,绝不会中了这些歪理邪说的毒。
对何智来说,南北大势并不值得关心。这辈子他也体会过刀兵之灾,当年光绪维新可把北京城闹腾惨了,幸好那时他年幼,跟着家里人外出逃难,避了这祸。这乱子虽大,终究是内乱。六里桥之战传言是南蛮圣道皇帝进兵,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南蛮真能进了北京城,还能退去?这花花北京城舍得丢开不要?
所以,除了雍正爷败了那一次丢了江南,以及四五年前丢了西安,在何智的感受里,南北总体都是安稳的,他也觉得会一直安稳下去。《英清和平协定》就如澶渊之盟,怎么也要延续个几十年。
说到澶渊之盟,何智跟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他们是宋,南蛮是辽,时势变幻,南北易位嘛。而前两年西安行刺案,南蛮开始鼓噪北侵中原,让何智开始揣上一层忧虑,眼下这日子说不上好,却还能过,就这么坏了,以后该怎么办。
当乾隆爷退位,慈淳太后领着朝堂认下修约后,他还跟好友们愤慨不已,彻夜饮酒长谈,既觉朝廷软弱无能,又觉南蛮逼人太甚。
本以为大清国忍辱负重,南蛮就能安生了,没想到,前两月南蛮又开始闹了。说大清国不把人当人,肆意贩卖,接着他们自家人相残,还把罪名扣在了大清身上。
何智并身边那群同样都是过小日子的朋友都差点气炸了肺,先不说这人口买卖,有买才有卖,不是你们南蛮不仁,大清这边何至于有人干这缺德事?就说你们自家人相残,却要给我们大清扣屎盆子,真当咱们大清是下贱奴才?他何智终究是大清人,南蛮不把大清当回事,他自然也觉得受了辱。
兔子急了还能搏鹰,耗子也有拔猫胡子的气,这气一上头,原本对朝廷的种种不满,对满人的桩桩愤恨也觉只是小节了,当朋友们招呼着游街鼓噪时,他连声应道:“同去同去!”
此时志士呐喊,何智恨不能挖出心肝,将自己的赤诚展示出来。可挖心肝是要丢命的,而响应志士的呼吁,砸了这善堂却是举手之劳。护在善堂前的也不是巡捕营的火枪兵,只是一些装样子的衙差,不会撞上刺刀。
于是在其他人还在动口的时候,何智动手了。他捡起地上一块砖头,将满腔愤怒灌注在砖头上,全力朝前一扔。
咣啷碎响,砖头砸碎了善仁堂的一面窗玻璃,如信号弹一般,宣告着一场大风暴的来临。
十一月十一日,三里屯英仁善堂被捣毁……
十一日夜,东城天庙和英华商馆被烧,熊熊大火驱散了夜色,映得半个北京城如白昼一般。
十一月十二日,北京西南六里桥,矗立在昔日战场上,不仅收殓了战争死难者,还是进京贩夫走卒香火盛地的天庙遭上万民人袭击,天庙被捣毁,祭祀被打伤。
十一月十四日,塘沽码头卸货工在不知名人物的引领下,掀起了罢冇工浪潮,罢冇工游冇行很快变作骚乱,塘沽天庙、英慈院相继被砸,港口库房被烧的烧,抢的抢,黑烟两日未散。
自十四日开始,骚乱以北京和塘沽为起点,向整个满清治下急速蔓延。保定府、太原府、大名府、济南府、河南府(洛阳),最后到达南阳、颍州、徐州和海州这一线英清交界边境。
到十一月下旬,满清治下几乎所有府城都出现游街鼓噪之事,竟日连绵不绝,参与者怕不下百万。游街之人高举各式大旗招,高呼各色口号,矛头直指英华。讨伐英华商贾不义,士人不仁,不仅压榨北人,还荼毒人心。鼓噪要建南面长城,将英华的所有东西,连人带物一并驱逐出去。
原本满清极力禁绝的报纸也在此时骤然获得生机,几乎一夜间,《中原》、《神州》、《紫气东来》等报闪亮登场,首刊社论都在渲染北人遭英华所害,民不聊生,人心沦丧。泣求朝廷在“英夷”面前抬头挺胸,舍命相抗。
不到半月,满清一国也沸腾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人心对决的预演
“眼下就如一锅沸油,冒了丁点火星,局面就不可收拾!”
济南府巡抚衙门,肃冷话语回荡在正堂中,上百补子从鸂鶒到云雁不等的文官正恭身聆听南直隶总督,山东巡抚刘统勋的训示。
“尔等切切掌住府县地面,哪些人可游街鼓噪,哪些地方可围哄,都记仔细了!但有不照安排闹腾的,谁未全力弹压,本官就拿谁的顶戴!若是乱子转了方向,或是伤死了南蛮的人,还要借谁的项上人头一用!”
刘统勋铁青着脸沉喝,官员们不迭应嗻。
训示完毕,刘统勋转回后堂,师爷一脸忧色地应上来道:“太后暗谕,要地方全力鼓噪,弄出大声势来,制台这般处置,若是被有心人告了去,制台这前程……”
刘统勋呸了一声:“屁的前程,老子中堂板凳都坐过了,还在意这个!?不是老子顾念着俸禄之恩,道统之义,早就挂冠隐去了!”
本是儒雅文臣的刘统勋此时满脸戾气,想必也是被这大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再难稳住心性。
“作作样子也就成了,非要把小民也翻搅起来,小民是随便能弄来闹腾的么?其他地方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东!白莲教乱才过了多久?现在还留在山东的,不是白莲余孽,就是遭了年羹尧之害的苦民。浮在小民上面那些人,稍能过点日子的,都心向南蛮,对内务府和厘金局切齿痛恨,把这些人弄起来是什么下场?怕越年道光元年,大清这卧龙就要变成瘸犬了!”
此时大清国的版图已大大缩减,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暗中讥讽,满清官场都将之形容为一条盘起来的龙,因此有“卧龙”之称,也有蛰伏待起之喻。可若是少了山东,版图轮廓就有些不堪言了。
刘统勋一通牢骚,师爷还是秉持着职业道德告诫:“就怕太后把制台当出头鸟,太后整治福敏蒋廷锡那一党,可是毫不留情,一夜就杀了三十多三品以上大员,制台本就为太后所忌,此时就不该逆此大势……”
刘统勋冷笑:“待山东一乱。太后翻脸就把我扣了坏南北安宁的黑锅?用我的头去跟南蛮赔罪?”
师爷坚持道:“制台总得有所交代。”
这话正中刘统勋心事,他叹道:“先生有何良策?”
师爷道:“太后要的是热闹,制台就弄一场大热闹呗。”
一阵耳语后,刘统勋面露笑容:“老子可出不了这鬼主意……”
满清治下各省府县。正是沸沸扬扬,声潮如火之际,山东唱的戏就经不起细看了。
头几日只是由学谕教授领着的读书人在济南领事馆、山东各地天庙和英华商馆鼓噪,文绉绉的毫不成事。之后上街的就杂了,和尚乃至尼姑先露面,满大街光头,成千上万,从没有人一辈子见过这么多和尚尼姑,不知情的还以为佛国降临了。
这些和尚尼姑高举旗招。喊着讨伐妖魔,卫我大清的口号,在领事馆、商馆、医院和天庙前喧闹不休。声嘶力竭之外,相熟的住持方丈凑在一起,还暗暗作着交流。
“给了你们几张度牒?”
“给个阿弥陀佛!不来就收缴度牒!”
和尚尼姑都动员起来了,道士道姑也不能缺席,也许是道观一般都离府县城镇远。因此露面要晚一些。但也因如此,道士们亮相更为惹眼,尤其是崂山道士,组团进济南府城,个个一身光鲜道袍,拂尘来回扫着,如神仙游街似的。
道士们呼喊着“天谴英夷”、“魔道当伐”的口号,举的是“大清无量”、“太后天尊”等旗号。民人们相顾愕然,有人问:“你们牛鼻子不是只敬三清么,这大清加上去是怎么个说法?”
崂山太清宫住持义正辞严地道:“天上三清,地上大清,是为四清……”
宗教界一马当先,各界人士不甘落后。跟着露面的是青楼莺莺燕燕,一时满城呱噪,如开了五百家鸭铺。和尚和道士们在领事馆、商馆和医院前是蔫搭搭的应付了事,可到了天庙前就来了精神,而这些妓女们却是在英华商馆面前格外来劲。
“混元套卖到三百文的黑心商人该死!”
“胸罩用竹架不用铁架的伪劣货滚出山东!”
不止在商馆前歪楼,妓女们游街游到英慈院等英华所办医院时,更悍然“投敌”,朝医院奉香火送礼包,还为争抢体检预约,各家坊院大打出手,搞得济南知府满头黑线,赶紧把这些自乱阵脚的菩萨们驱走。
可山东一省的民意声潮已搞成一场大庙会了,除了和尚道士妓女,府县官员们还组织起孤寡老人,乞讨小儿,这些绝少被官府真正关心过的人还过了几天好日子,换了一身衣服,有了几顿饱饭,甚至有大板车接送。
总之,在刘统勋的督导下,山东一省内,但凡是无碍大清治政的那些人都被翻搅起来了,凑出一场声势浩大的民意运动。而农人、工人和城中市民,府县官员不仅不敢鼓动,反而严密监视,有谁敢跟着闹腾的,第一时间就重重处置。
山东唱开了大戏,淮北以及河南境内,只要跟英华离得近的府县,也有样学样,地方官都跟着这般处置。官员们为保顶戴,不得不执行慈淳太后下达的谕令,但这些地方或是跟山东一样有苦处,闹起来无法收场,或是跟英华接壤,“亲英”势力强大,压根闹不起来,因此都是这般另开局面。从山东一路到河南,说是反英声潮,不如说是民人过节。
北直隶形势却大不相同,大火熊熊而起,不断吞噬着各地的英华商馆,还渐渐蔓延到天庙和医院,英华在清民人已有多人遇难。
紫禁城坤宁宫里,庆复苦着脸道:“太后,陈大人已经威胁说,要派兵舰到塘沽接人,到底是接人还是送兵上岸。就在太后您一念之间哪!”
一边衍璜等宗室重臣没敢说话,却都一脸殷切地看住了他们的最高领导,大清国的擎天一柱,慈淳太后茹喜。
软塌上,茹喜脸上泛着一丝潮红,案几上堆得老高的报纸和奏章似乎就是那潮红的来源,她冷哼道:“你们这就怕了?可你们知不知,怕的更是南蛮!?南蛮亡我大清不死。他们丢过来的增约条款就是要挖咱们命根啊!可现在么,叫他们知道,大清千万民人都是反他们的,没哀家和大清在。北面这人心就安不下来,看他们还敢逼压哀家!?”
茹喜缓了语气,悠悠道:“圣道爷……不就是靠着哀家,靠着咱们大清护着北面江山?这江山散了架子,他圣道爷朝哪里卖商货?他喂着的狮子又吃什么?不得转头吃他们国中民人?”
她神色坚决:“正是要紧关头,咱们绝不能退缩,就得跟南蛮针锋相对!哀家看还闹得不够!就烧烧商馆,砸砸天庙,隔靴挠痒!照着之前的谋划办。怎么也得南蛮先软下来,改改条款!”
吴襄等铁杆心腹是不迭点头,可张廷玉却道:“就怕这势头被异心之人利用,甚至直接被南蛮利用……”
张廷玉在历次朝局动荡中都屹立不倒,但在茹喜眼里,却是个无比憎恶,却不得不借重的冯道。张廷玉也有自知。一直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原则,但此时他居然也出了声,说明他内心忧虑已到了极致。
茹喜道:“怎么利用!?这势头也不是生造出来的,我大清治下,受害于南蛮的何止千万!就连你张中堂,不是也日日念着恨不能痛饮南蛮之血么?”
该是为强调自己的判断有根有据,她拍着案几上的报纸奏章:“地方报上来的情形。哀家也知不尽实,就算没十分,总也有个三四分吧。而南蛮那陈润,十日内已第三次约见庆复,没刺痛他,怎会这般猴急呢?”
她挥着手绢道:“南蛮最善煽动民意。现在就让圣道爷看看咱们的民意,怎能半途而废,让圣道爷看得不尽兴呢?”
挥手绢就是谈话结束的信号,李莲英麻溜地现身喝道:“太后告乏——”
宗室重臣们叩头退下,偷偷对视,眼里满是忐忑之色。
十一月二十二日,北京城上空罩着重重阴霾,似乎十日前那场大火的黑烟还未散去。
“烧英慈院?这……没事吗?”
“顺天府尹老爷透了风的,现在还闹得不够!”
某处小茶馆里,何智忐忑地问着,回答他的赫然是之前带领民人冲击英仁善堂的中年汉子,可这汉子却是一身八品五官装束。
这武官再道:“我家主子说了,府尹老爷准备了一百份告身,最高七品!办事得力的还要给实缺,何智,你有胆有识,正是向上爬的大好机会!”
七品,还有实缺!
天大的富贵猛然降下,何智的心神一下就如丢进了熔炉里,烧得滋滋作响。
这武官叫洪定,是东便门城门尉的家人,领着门丁班头的差事,之前聚众鼓噪,就是他领一路人马。何智在英仁善堂第一个动手,给洪定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拉拢来作了编外部下。
砸善堂是第一个,烧商馆和天庙也有份,何智投身到这场运动中,就觉人生第一次有了目标,这十来日活得格外有劲。但打砸抢烧毕竟只针对死物,洪定现在说去烧英慈院,何智还有些顾忌,善堂、天庙和商馆都是提前得了消息,人都散了,可英慈院还一直开着,里面还有无数伤病呢。在这富贵前,顾忌却骤然消散,朝廷都支持,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便是不为富贵,就着这颗忠心,朝廷说什么,小的就办什么,皱皱眉头就不是妈生的!”
何智涨红着脸,使劲拍着胸脯。
洪定皱眉道:“这可不是朝廷交代的哦……”
何智赶紧道:“是是,小的明白!这是小的们自发而为,是……精忠报国!”
洪定露出笑意:“那好,明晚八点办事,把你认识的兄弟都招呼上,人越多功劳越大!”
何智点头不迭:“爷您瞧好了!没一百也能有七八十,我何智别的没啥,就认识的好汉多!”
待何智走后,洪定拿出一张纸。在何智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算一半四十个吧,还得凑三百,梅花帮的人该可以用……”
二十三日,东城英慈院被上万民人包围,原本一直严密遮护此地,不惜以刺刀逼退人群的兵丁也松懈了,跟人潮推挤了片刻,径直散了。自乾隆三年就建起。在北京城救死扶伤,同时护住了无数新生婴儿的英慈院如褪去衣衫的丽人,赤露露地显现在人潮面前。
满脸狰狞的精壮汉子涌入院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而当院中女护理们无处可退,被无数人包围时,这些地痞闲汉本就已头脑充血,见到瑟瑟发抖的女子,更是血液逆流。
汉子们一拥而上,扯着护理就动手,护理们惊声尖叫,怎么也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人行这般罪恶。
女护理凄声喊道:“放手!你们就不怕王法么!?”
洪定撕开一个女护理衣衫,嘿嘿笑道:“王法?爷这就是在行王法!”
何智咕嘟吞了口唾沫,嘶声喊道:“你们帮南蛮办事,你们就是国贼!国贼人人诛之!”
这一声喊后,原本私塾里学的那点道理,平素守的那点德行骤然消散,他不仅不再心虚。反而觉得自己身怀大义,要干的事无比正确。
两眼发红,喉管咯咯作响,何智两臂一展,将一个女护理的碧青长袍撕开。
这一夜,大火升腾而起,吞噬了整座医院,同时被吞噬的还有三百多死难者。有大夫,有病人,还有护理,其中六十多名女子护理更遭受了惨绝人寰的强冇暴。这场惨案的死者除了清人外,另有十来名来自英华的大夫忙于救治病患,没有遵从总领馆的避难警告。也于此案遇难。
火光之下,撕裂心肺的惨呼响彻半个东城,自这一夜开始,这一场声潮带着整个北方,朝着深渊坠落。
“南蛮还没软,还不够!”
尽管事态稍稍有些失控,至少这么多伤亡是之前所未料及的,但茹喜还觉得不满意。死人再多,又不是大清的责任,更不是她的责任,都是南蛮逼的,是南蛮的责任!
当然,死了十多个南人让她有些心惊,赶紧吩咐顺天府尹收收笼头,不能再出这事。而她还等着一场**,如果南蛮再不软下来,她已准备让南蛮总领馆那些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大清的民意。
总领馆里,部下忧心地道:“是不是可以退一步了?国中刚立起北人也是同胞的大义,再逼下去,北人死伤太重,怕国中也会指责我们为谋利而无视人命。好几十家商会也联名写信,希望我们能缓和局势,毕竟现在还不是北伐之时。”
陈润眉头一直深深锁着,显然没料到局势会败坏到这种地步,而那妖婆也能如此之狠。
此次他北上握着南北事务全权,不必请示皇帝乃至谢承泽、陈万策和薛雪,就可以自作定夺。现在英华产业遭受严重损失,国人也开始出现死伤,英华还因激起北人民变,死伤无数而背负上了沉重的道义责任,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有些超出他的权责范围。
真要退?
陈润都有些动摇了,再一想之前陈万策所交代的三阶段和七武器论,又稳住了心神。
“代价既已付出了,就不能空手而回。别忘了,我们不止是要挖满清垄断工商的根,还要挖垄断人心的根。我就不相信,满清治下全都是顺民,我也不相信,这多年南北相通,我英华所持天道在北方就无人认同。我还不相信,满清能鼓噪起人心,也能牢牢控制这股人心大潮,我早说过,这是一场对决,是他日北伐的人心预演……”
陈润握拳道:“我们还有援军,此时怎能言败?”
第八百八十八章 大梦将醒
到了月底,陈润的决心再度动摇。
没有看到援军,看到的是总领事馆被如海般人潮淹没,举着不同省府旗招的民人操着各式口音,将英华比作妖魔,声讨“英妖”祸害天下,荼毒神州之行。
这就是慈淳太后所期待的**,她座下忠实文胆吴襄提出了“百府千县十万民”的计划,要治下每个县份都动员一批民人到京城来鼓噪,由此展示大清的人心长城。
满清现在当然没有百府千县了,而动员十万民人,不仅花费很是肉痛,遗患也太多。但凑个三十府二百来县两三万人,再加上京城民人,架子还是搭得出来的。有了这般声势,甚至能搅动英华内部,挟民意阻挡英华直指工商命脉的谋划就能大成。
事关命根,满清一国的官僚体系爆发出罕有的动员力,区区半个来月,就把这事办成了。即便是在山东敷衍行事的刘统勋,也不得不攒了三千官员僧道团换便衣进京,而河南等地则是组织官员的亲友团,等于是让这些人旅游。
近十万人潮堆出来,山东河南瞒天过海这些细节就很难看出来了,总领馆的官员们都觉罡风扑面,呼吸艰涩。陈润更给部下开始打预防针,若是这股人潮真是发了疯,要冲击总领馆,大家就得先烧文件,再自我了断,若是被数万疯子活捉,下场比死还可怕。
庆幸的是,这股以“进京旅游团”为核心的人潮,“民人”成色显然不足,嗓门吼得比之前鼓噪的民人还响,可脚下绝不乱动,跟巡捕营兵丁的刺刀墙相隔足足两三丈,素质很是不错。
也不是没人试图弄出点乱子,就像何智,之前在英慈院逞足了威风。此时整个人已脱胎换骨,充盈着战斗激情。只是呼号显然难以泄欲,他就领着一帮人想冲进去。
“被打成筛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上面说了。总领馆这边绝不能乱,巡捕营接的命令是越界就开枪。”
洪定的话拦住了何智,在何智看来,既是要跟南蛮为敌,就该把总领馆连根拔起,这般扭扭捏捏有什么意思?
可他还是有觉悟的,上面有老大一盘棋。自己不过是小棋子,不能坏了大局。只是几日快活,人已通透了,这么小打小闹实在没意思,于是他转移了目标。
戴乌纱的,穿中袄的,定是南蛮英妖,打!
坐四轮车而不是两轮车的。定是南蛮英妖,车砸了,人打了。
街边小商铺有卖英货的。抢光,砸光!借此机会,何智还领着兄弟去了他原本上工的杂货店,不仅抢了一大堆之前只能看不能动的好东西,还把“狗眼看人低”的掌柜殴了个半死。
当各地进京团围哄英华总领馆时,像何智这样,高举反英旗帜的游击队难以计数,满布京城,掀起了一场更大的打砸抢运动。
当庆复急急入宫向茹喜禀报京城乱相时,茹喜不以为然地道:“把那些草头小民的火气撩了起来。总得让人泄火吧,只要南蛮使臣不出事就好。听你说的这些个事,不都是汉人遭殃么?没去冲官府,没坏咱们满人的产业,你急什么!?”
庆复还想说,现在是没冲官府。没针对满人,可不勒勒缰绳,谁知道下一步会乱成什么样?
千万民人如指臂一般,由她信手挥舞,此时茹喜意气风发,就觉憋了三十年的气一口喷出,畅快得要升仙了,哪还理会其他,下一步?下一步不就该等着南蛮使臣服软么?
此时茹喜和庆复自不知道,在其他地方,下一步已经到来了。
山西太原府城,民人连日游街,已是不够刺激了,如何智那般砸抢小商铺的行径早已热闹上演,正闹到兴头上,不知谁振臂一呼:“宁可饿死冻死,也不食南蛮的盐和米,不穿南蛮的衣!”顿时再点燃了民人心中的刻骨仇恨,这几年盐米布匹价格节节升高,日子越过越艰难,同时市面上这些生活必需品也越来越多来自南蛮,一般民人自然会将这种情形归结为南蛮祸害了他们。
乌泱泱的人潮直逼粮店盐店和丝棉布帛店,再冲仓库,垄断了太原府城粮盐丝棉进口贸易的晋商们本还如看热闹一般地看着这场乱子,现在则成了丧家之犬,惶惶奔逃入衙门和兵营,找上面主子,也就是内务府哭诉。
内务府在山西的头目们不满了,民人奉旨闹腾,怎能敢闹到内务府头上了,这是作反啊!背后定有居心叵测之人鼓动!
目标很快就找到了,或者是说选定了,那就是平日跟他们垄断生意作对,走私南蛮商货之人!
内务府老爷一声令下,太原知府刘宾祖赶紧忙乎起来,不仅全力弹压这股乱相,更开始大肆缉捕走私商贩。
能游离于内务府之外走私南蛮商货的自不是一般角色,不是黑道上的,就是跟官府乃至绿营有牵连,若是平日,刘宾祖还不敢得罪这些人狠了,可看现在这势头,骚乱已直指内务府,这可是铁杆栋梁,坏了这局面,他怕是要顶戴跟着脑袋一起掉,因此他是两眼一闭,将这些人跟最底层的贩夫走卒一并料理。
就在太原府进京团在英华总领馆门前鼓噪的同时,内务府要封市禁商,所有商货都得由内务府指定发卖,并另交厘金的传言顷刻间传遍一城,而官差上街查封商铺,缉拿商贩的行为又证明了传言的真实性,本就已点起了火的民人不仅再度爆发,方向也开始变了。
短短半日,太原府一城就被暴起的民人淹没,走私贩子和良民联合起来,连砸山西内务府衙门、省关衙门和厘金局,再跟官差和内务府组织起来的差人和黑帮对掐。从拳脚到砖头,从扁担到菜刀,之后老式鸟铳上阵,十一月二十七日,太原府城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战场。
“内务府里通英妖!”
“刘宾祖卖国求荣!”
领头人高喊混淆人心的口号,不仅毫无造反之意,还顺应朝廷借以翻搅人心的大义。因此当民人冲击官府时,心头也格外理直气壮。太原知府刘宾祖、内务府山西厘金局局董海富被殴死,无数顶着内务府包衣身份的晋商横尸官衙。
山西巡抚陈至应正在阳曲县,收到消息时。已是二十九日,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祸不单行。
阳曲县之前为响应朝廷号召,也在凑人鼓噪。可知县是个毫无政治敏感性的蠢货,朝廷为推动这场运动,都给地方划拨了一些经费。这知县觉得,阳曲县处处是煤矿。把那些命如草芥的矿工弄来闹闹,半文钱都不必出,那些经费就能进自家腰包,因此,聚在城里的上万矿工……反了。杀了知县,占了县城,还竖起了红阳教的大旗。
陈至应急急带着绿营赶来阳曲,部署镇乱之事。却没想到太原府城大乱。他悠悠醒转,再想到山西如今几乎县县都有煤矿,东主都是晋商一系。压榨矿工格外狠厉,他又恨不得再度晕过去,阳曲之后还会是哪里?
此时陈至应不仅万分痛恨阳曲知县,更叹京城中那位鼓噪起满清一国的太后,大清治下本就是满身创痍,继续这么闹下去,是要坐看满地烽烟么?
“此时已是诸位舍身报国之日,望诸位戮力用命,速速破城,再回太原镇乱!”
陈至应咬牙督压着绿营军将。军将们有气无力地应着嗻。出了大帐后,这帮游击参将副将们面面相觑,然后冷笑耸肩。舍身报国?不管是阳曲的乱子,还是太原府的乱子,背后直指内务府,直指垄断工商的国家栋梁。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些地方绿营,薪饷多年不涨,装备积年不换,跟内务府那些扛着自来火枪,衣衫光鲜,油水丰厚的旗差兵一比,过得就跟街头野狗一般。现在出了事,还指着绿营卖命?
乱!越乱越好!最好是掀了内务府乃至“栋梁”,咱们绿营就在一边看戏好了。
抱着这样的共识,山西大乱时,一省绿营都坐起了壁上观,即便是巡抚当面坐镇,也都堂而皇之地磨起了洋工。
山西乱,山东因刘统勋坐镇,还算平静,而夹在中间的河南,则是乱中有静。
河南彰德府城郊,一处小乡村里,外表像是普通祠堂的屋舍里,一位俏丽白衣少女奉香后,朝一面木牌盈盈叩拜。看这木牌就一圈云纹镶边,中间平白无字,竟似英华天庙里的天位碑。
祠堂左右还挂着多幅图画,一幅是如观世音菩萨般的女佛像,头顶佛光,下坐莲台,一副是林间老僧坐禅像,还有一幅是僧人田边授法像。
“真空老母、慧远禅师和慈照子元祖师在上,许五娘当领白莲儿女回归正道,一心求善……”
拜完那无字牌位后,少女又向这几幅画像拜下,低低自语着。
礼毕,少女才转身对身后跪拜的一群人道:“我们虽立闻香教之名,实是白莲真门,只求互助自渡,绝不行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会来使也说了,我们要做的是安定人心,而不是乱世杀戮。那些教门要做的事,我们绝不能附从。”
一人恭谨地道:“圣姑娘娘既有法旨,我等自无不从,只怕那些教门闹出了乱子,鞑子官府清算时,会牵连到我们。”
少女道:“如此我们才更应该挺身而出,招呼邻里民人,让大家不要互相攻杀。听我们话的人多了,鞑子官府不得不借助我们的力量,那时他们自不敢对我们动什么手脚。”
另一人道:“我明白了,圣姑娘娘是要我们韬光隐晦,待天朝大军北上之日,我们再群起响应,立下大功劳。”
少女摇头:“不,便是日后天朝大军北上,我也希望大家不要躁动。种田的继续种田,作生意的继续作生意,大家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这些年我学天道,已明悟天朝之世。那就是小民之世,只要求人之该求之利,守人之该守之义,就已是真空家乡了。那时我们白莲真门也可散了,大家就只拜天。”
她看向跪拜众人,眼中如含深潭:“你们若是要求大富贵,不必在这白莲真门里求,若是有意去闯天下,我都可推荐给天地会。”
有人心动,有人也道:“我们只求能得好日子过,就跟着圣姑娘娘,静待天朝北伐,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少女沉默,转头看那无字天位牌,暗暗低叹,是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南面去找大叔……闻香教圣姑许五妹已等了快十年,而她的教门,也在她和天地会的推动下,渐渐脱离原有的教义,回归到最初茅子元所创的白莲经义上。这经义是英华天庙为改造白莲教而聚无数大贤之力复原的,以天道统括,以华夏血脉释义,求的是民人安贫乐道,互助自省。不仅吸聚了一般民人,那些被时势冲击的商人、地主,甚至一些士子,都埋首进了经义里,再由这些经义攀上了天道一脉,求得内心安宁。北方天庙本就少,进天庙也有抵触,可暗信白莲却没什么心理障碍。
满清鼓荡起来的民意之风,刮到这一带时,像是陷进了虚无中,凌厉罡风变作了和煦春风。彰德知府乃至河南巡抚为这里总是动员不起来而头痛不已,费了老大劲,却还是凑不出多少人上街。而当山西乱相传来时,河南白莲各门本有躁动迹象,却又平静了下来,只出现些许小乱子,他们又为之庆幸。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里民人的安静,为的是等待。
北京城的民意运动到达**时,山西乱相刚刚开始,河南不愠不火,却如抽丝剥茧,一股股将民心从满清搅起的涡流中扯出,而在淮北,形势又不一样了。
靠近英华边境的各府县,内务府势力相对薄弱,毕竟英华工商不愿让内务府垄断下游,因此循当年江南旧例扶持起来的当地商代非常活跃。
当山西内务府压在民人乃至官府头上一心榨利时,淮北内务府却是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取利,绝不敢对当地商代太过跋扈。
十一月底,当北面民意运动如火如荼时,淮北满清官府再怎么压,“亲英势力”还是行动起来了。
“反英华压迫,反内务府垄断!”
“除奸臣,保大清!”
商代们鼓噪起来的民人举起的大义就跟造出太原之乱的那些势力所举的大义一模一样,骂英华是幌子,真正讨伐的是内务府和皇商官商。而借着鼓噪,还提出废除厘金、省关和内务府垄断等等具体政治诉求,更让当地官府和内务府心惊胆战。
茹喜在紫禁城里连续几夜都睡得很甜,甚至有好几次都从梦中笑醒,但到十二月一日,昌平县民人捣毁内务府关卡的消息传来时,她才隐隐有一种之前都在梦中的感觉。
第八百八十九章 开战!
接着是雪花般的紧急塘报涌进来,以山西太原府和阳曲县的乱子为开端,一锅沸油正冲起半天烈焰,正燎烧着整个北方大地。
“太后!太后不好啦,崇文门商关被烧啦,宫里的年货也全被抢啦——!”
接着李莲英冲入坤宁宫,如天崩地裂末日降临般哭诉着,茹喜就觉一股无形罡风,由她亲手织造推转起来的罡风,狠狠抽了上来,将她的三魂六魄扫出了躯体,朝着冥冥地府坠落。
“好……,好贼子!”
因这消息而生出的锥心之痛扯住了魂魄,茹喜脸色煞白,脸肉抽搐,语不成声。
她的百花香油!她的南洋香粉!她的精制混元套!她的御用福寿膏!内务府在南蛮那采办的年货里,吃穿用玩的东西还不心痛,可这些或隐秘或奢侈之物,都是南蛮作坊限量供应的,这一批没了,等下一批至少得半年……
不过是让这些草头贱民跳跳,他们居然敢上墙揭瓦了!让他们反南蛮,他们竟然反到大清栋梁的头上了!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可以!?
茹喜套着假甲的尖尖手指伸出,抖得像是在弹琴,她的声音完全变了惆,有一种划拉玻璃的恶心感:“找庆复!找高其悼!”
她几乎咬碎了牙关,玻璃窗也快被震碎了:“杀!赶紧杀个干净!不把那些贱民的脑袋拿来,哀家就拿了他们的脑袋!”
一个杀字如镇魂宝物,将茹喜的魂魄拉了回来,可还没完全入体,衍蟥、吴襄、讷亲和张廷玉等一帮军机大臣又急急赶来脸色屎黄,像是每人屁股后都缀着一只马桶。
“太后,塘沽大乱!”
“数万乱民冲了南蛮设在塘沽的商关,避难的一百多南蛮男女尽皆殒命!”
“其中还有南蛮塘沽领事官员……,”
罡风再起,茹喜几乎能清晰地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刚入体的魂魄被拍得又朝另一方飞了出去。
诸位军机所说的塘沽之乱发生在两日前,这场乱子说起来还跟北京有关。在北京城已闹得头顶冒烟的人急速分化为两类——类人无脑去冲砸满是南蛮商货的关卡,砸崇文门商关就是他们干的。另一类人,如洪定和何智之流,却还留着三分理智,不敢去碰跟内务府和官府有关的产业,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塘沽。
塘沽堆着如山货物,塘沽还有要自海路逃走的南蛮,朝廷不敢在北京城闹得太乱,可塘沽乱乱无妨嘛。
于是数千北京民意运动的精英分子直趋塘沽,跟塘沽的民意运动合流,本就煮*启航文字*到沸点的热油,再加上这股人马,顿时破开极限,本被严密遮护的塘沽商关淹没在汹汹人潮中。在此避难的塘沽领事,护卫官兵和英华民人一百七十六人殉难。
完了……这是活活把开战的把柄送到南蛮手上啊……
茹喜魂魄飘渺,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差点翻白。之前日本长州藩刺杀南蛮两名通事,南蛮就起了大队水师正奔日本去问罪。
看南蛮报上消息说,不把日本德川幕府搞下台,不把长州藩连根拔起,怎么也难消南蛮一国之气。
现在好了大清这边捅出的篓子已破了天,先不说天庙医院和商馆被砸无数,北京东城英慈院死了十多南蛮大夫,本已让她极为忧心,又多出来一百七十六人,还有使臣,就算圣道爷还无意出兵,也难以违逆一国人心。
大清要亡国了么?要因自己翻搅起这一股人心大潮而倾覆了?
茹喜仰头就瘫在软塌上,惊得太监宫女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捏手足,弄了半天才让她回过神来。
“杀!那些个暴民,就是想亡我大清啊,杀!塘沽的官,勿论军政,从同知到守备,杀!”
茹喜再高举镇魂宝物,事到如今,就只有先下手为强,把姿态摆出来。
“唤庆复来,赶紧的!让他去见陈大人,说什么条款我们都允了!”
*清逸尔雅*冷静下来,茹喜就想到了最重要的事。
下方跪拜的军机们相对无语,心说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是啊!
“本以为那妖婆能有点起码的理智,知道麻杆打狼两头怕,可没想到……”
未央宫肆草堂,李肆面对前来紧急请谕的薛雪、陈万策、谢承泽和萧胜等人,话语既有讥讽,又有沉重。
对君臣来说,北方大乱的消息有好有坏,好的是茹喜待国器如玩物,不知死活地翻搅起民心,现在形势已失去控制,为了不让满清江山倾覆于这汹汹民意中,茹喜必定会向英华五体投地,任由处置,断根行动该再无障碍。坏的是英华在这场乱子中也损失严重,尤其是死了不少人,英华国中也将再度掀起反清**,要求马上北伐的压力越来越大。
“现在打也不是不行,以伏波军为先导,自塘沽直入北京,再从淮北、陕西以及苏里雅苏台各遣一军,三面进击。满清正如沸锅之势,我军北上,即便不是一呼百应,城城纳降,也能势如破竹。因此不必动精锐之师,三五万红衣加倍数义勇,再纠合苏里雅苏台蒙古诸部,足矣!”
见李肆目望虚空,显是在计较着利害,萧胜略有些激动地提了意见。
正在调理一国架构的薛雪率先反对:“伐清重在政治经济,而非军事。这两面现在火候还有不足,就此拿下北方,会有太多问题。”
谢承泽脸上还浮着悲戚之色,塘沽领事是通事馆新生代翘楚,就此殉难,通事馆的损失难以弥补,他也摇头道:“看满清这乱子,就知太多北人还蒙昧不明,对我英华满腔怒火否则也不至于闹到那妖婆都难收拾的地步。此时北伐真的是火上浇油,杀戮太重的话,又要牵动国中墨儒仁党起来跳腾。”
萧胜哼了一声:“之前北人自乱,讨伐朝廷压迫北人太甚的是他们,现在叫嚣北伐的也是他们,将来北人伤亡多了,要跳出来闹的还是他们,这闲话生意真是好作啊。”
史眙直嗯咳道:“我英华倡中庸,总得有人唱反调,让大家绷着一根弦,行事不至于太偏执嘛。”
他看向陈万策:“陈相是何意见?”
陈万策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领国中俊杰谋划北事,首论即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现在北方之势,大家看起来乱,可在下看来,却是泾渭分明。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留不得,哪些人要诛心革面,再清楚不过!”
尽管国人也付出了代价,可陈万策本心是极兴奋的。满清以内务府、皇商官商为脊梁所编织起来一张利益大网,维系着满人的统治,也攀附着汉奸官僚。北方民间工商力量以及一般民人被这张大网重重压着,原本后者之间还有若干矛盾,可经由这场乱子后者开始融合到一起,一同反抗这张大网,山西太原府之乱就是例证。而反英最积极的人群在此次乱子中也显现出来,那就是被鼓动起来的社会渣滓,这些人蒙昧无知,毫无底限,正是未来英华复土要整治,要诛心的重点对象。
而一般民人,尤其是底层农人工人,满清不敢太过触动,却是英华异日复土可借助的有生力量,但这需要清理和转化深埋其中的邪教道门。
至于知识分子,由此次民意运动可以看出,满清治下已没什么有“脊梁”的知识分子,要么因开了眼界,不愿再接受满清大义,由此避世乃至投奔英华。即便对英华还有抵触,也都是选择年羹尧那一派,跑去宁古塔了。而剩下那些顽冥不灵的守旧派,抱着道学礼教,不足为患。
陈万策分析了北方人心形势和力量格局,总结说,守旧派知识分子,加上北方悠久的邪教道门*启航文字*传统,有可能跟北方受苦农工合流,再加上社会渣滓和野心投机分子,会形成一股强大的破坏力量。此时北伐,这股力量会聚合起来,破坏英华北伐大势,乃至影响之后的北方改造。所以还需要时间,尽量将这股力量引流。
通事馆是一只手,天地会是一只手,工商和文化医药等事务交流又是一只手,现在三手刚铺开,这场乱子虽会短暂拉住手,可乱子过后,局面明朗,三只手定能发挥出绝大作用。
陈万策所负责的南北事务总署不仅统筹复土文事,复土之后还要负责北方改造,他坚持磨刀不误砍柴工,众人的思想也再度统一了。
讨论完毕,众人再看向李肆,李肆也结束了神游的状态,吐出两个字:“开战!”
开战!?
众人都道,刚才一番嘴舌来往都白费了?皇帝也再没耐心了?
李肆道:“人心既已预演了,军事也得预演,再说我英华国人性命和产业的损失,也必须找鞑清讨还!这一战不为复土,只为索这一债!至于满人害我华夏的债,不能轻飘飘以复土揭过,谋划复土的同时,还要为满人定好下场!”
将新债老债分开,却是将满鞑和华夏的债通盘考虑,众人心胸激荡,一同长拜。
当圣道皇帝亲拟的《满清非国论》登载于报,急传南北时,茹喜在乾清宫正殿面对一殿臣子,厉声连问“如何是好!?”。
《满清非国论》是圣道皇帝借满清国中大乱之势,置疑满清政府怡守《英清和平协定》的能力,进而置疑满清统治北方的大义。这已是在为他日北伐作大义准备,毕竟英清两国尊卑相约多年,不把这个大义逐步澄清,立马换上讨满嘴脸,这个转折太过生硬。
尽管圣道皇帝这篇社论的调调离北伐还有一段距离,可在茹喜乃至满清上层看来,却已接近北伐檄文。而跟着这篇社论来的,则是南洋舰队和伏波军增援北洋,即将兴兵问罪的消息
“我大清该怎么是好!?”
茹喜继续逼问道,当年她可是眼睁睁看着李肆带舰队自塘沽北上,以区区万人粉碎了光绪集团的武力,直趋入北京城。她由社论能看出,李肆还无北伐复土之心,可兴兵而来,说不定是针对她这个太后的。她这话可不是在问如何保大清,而是在问如何保她自己。
臣子们颜容枯槁,不敢去提是谁搅起这场乱子的,纷纷建言说,得让南蛮赶紧看到大清赔罪的诚意,看到大清管治北方的能力。
“十万人头谢国罪!”
讷亲的发言铿锵有力,反正这人头是汉人出*清逸尔雅*。
他主张大杀特杀,除了辑拿杀害南蛮之人的凶手,之前起来闹腾的人也大肆辑拿,杀个血流成河,吓住南蛮再说。
“光治民人怕难以交代……”
张廷玉终究不忍心地发话了,光杀草民怎么行?怎么也得拿几个大员出来祭旗吧,当然,有地位背上这场乱子责任的,要么是满臣,要么是吴襄这样的“正绿旗人”。
茹喜咬牙道“北直隶总督,顺天府尹,山西巡抚,一并治罪!由他们往下抓,谁之前鼓噪得最欢,就拿谁的脑袋!”
烹走狗的味道太重了,基于颜面,她补充了一句:“哀家是让他们鼓噪民人游街的,不是让他们鼓噪民人烧杀劫掠的!”
接着议到具体部署,茹喜拍板,三大营都动起来,庆复和高其悼在京中镇乱,衍蟥领西山大营去塘沽,讷亲领丰台大营去山西镇乱,同时也防范南蛮入寇。
种种措施都只是大清一国的应对,茹喜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真正需要的答案,怒视了吴襄好一阵,吴襄才反应过来。
“太后在,大清就在,为防万一,还请太后巡狩热河!”
这话出口,众人都是一阵咳嗽,巡狩?现在是十二月吧……
“这个……,避暑……呃……”
吴襄也急了,再换了用词,咳嗽声更大了。
“好好,哀家为护这江山社稷,也豁出去了。”
茹喜可顾不得这些,赶紧借着这梯子下了墙。
十二月上旬,满清治下那股刮得呼呼正响的罡风骤然一变,道光皇帝仓促登基,然后就跟着太后与宗室重臣“北巡”热河。接着大批旗兵入北京城,大肆捕杀民人,领到了最高谕令的各地官员也赶紧点齐人马扫荡治下,原本轰轰烈烈的民意运动,迎来了屠刀落下的幕布。
十二月十日,身体已疲惫不堪,可心灵却已升华的何智回到北京,见街上空空荡荡,还很是诧异。
“快逃吧,官府正在拿人,大家都上了名单。”
“城门尉老爷?顺天府尹都被砍了头,九门提督庆复不是还要跟南蛮交涉,怕也已下了大狱!”
问到“战友,”回答让何智惊惶不已。
怎么会呢?反南蛮的大业正如火如荼呢,在塘沽杀那些南蛮时,看他们恐惧,看他们求饶,真心畅快,南蛮有什么好怕的呢?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何智不甘心,去找了他的“导师”洪定。
就在洪定的家宅外,何智正看到洪定被五花大绑,由一群旗兵拖着向外走,惊得他差点扯断了辫子。
洪定也看到了他,可嘴巴被破布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一个劲地点头。何智泪流满面,朝中有奸人啊,每到国难时,总有卖国贼,导师就是被这些奸贼害了!
导师定是要自己躲藏起来,一定是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挠……
何智含「启航」泪而别,那边洪定呜呜了半天,旗兵掏出破布,他才喊出了声:“那还有个人,他是东城闹得最起劲的头目!还在塘沽杀过南面的人,快抓住他!”
被大批旗兵追着,何智握拳发下了誓言,洪大哥,我一定会继承你的遗志!
第八百九十章 中场休息
十二月十九日,大沽口炮台,一连串船帆在天海之际升起,如云层压到了海平面。
凄厉的号声响彻大沽口所有六座大炮台和十一座土炮台,炮手们奔上炮位,防兵们端枪上护垒,个个镇定自若,似怀坚决之心。
如报上所说那般,南蛮水师如期而至,大沽口官兵已严阵以待多日了。
“食大清俸禄,报大清国恩!诸君,望于我共生死!”
临危受命的塘沽总兵和寿挥刀高呼,麾下官兵呐喊相应。
“赶紧开炮,炮响了老子才能退,老子退了,你们才能退!”
转头和寿就催促着大沽口守备张元亮,可身为大沽口老兵,经历过十二年前大沽口之事的张元亮对和寿的方案很难接受。
和寿怒斥张元亮的投降主义:“放空炮!?鼠辈!老子是在这里战南蛮的,不是迎南蛮的!”
张元亮叩求道:“南蛮大炮远及十里,准头犹足,实弹轰击,起了水柱,南蛮必以为我们要舍命抵抗,到时百炮覆地,怎么也退不了啦!总戎!”
和寿嗤笑:“远及十里?准头犹足?南蛮能行妖法么?老子是西山大营出身的,火炮摸得门清,别用这些鬼话糊弄我。陆上都找不到能打十里,还有准头的炮,更不用说是海上……还不开炮,要老子把你塞炮管里轰出去?”
身为零零后的和寿是乾隆时代才入军的,在号称大清第一营的西山大营里一路爬上来,自诩为枪炮达人。也正是这份自傲,才被茹喜和衍璜点为塘沽总兵,负责塘沽岸防。当然,上到茹喜,下到和寿自己,目标都是败出大清体面来。
可败也有败的分寸,张元亮的说法激怒了和寿。我只愿叩拜,而你却要我舔脚?
不仅要开炮,要轰实弹,还要群炮齐发!
和寿一声令下。张元亮和一帮老炮手面如死灰。
咚咚咚一连串炮响,大沽口炮台的五门万斤大炮,二十六门六千斤大炮,四十二门三千斤大炮发话了,一时炮台硝烟弥漫,群雷轰鸣,从北京调来的旗兵们欢声如雷。多威武啊!南蛮来多少,就得灭多少!
“三大营这帮鞑猪……”
张元亮暗自腹诽着,再跟部下们目光来回,准备要开溜了。
“再轰!南蛮还在六七里外,还能轰一回!”
望着海面上参差起伏的水柱,和寿却来了精神,想要将自己“力战半日,炮裂乃退”的战报改成“弹尽乃退”。
张元亮刚刚张口。就见远处海面噗噗噗一连串闷响,那船帆层云荡起一条白烟,竟是南蛮开炮了。
见张元亮跟塘沽老兵们如老鼠一般四下躲藏。和寿鄙夷地摇头,就知道你们汉人没胆……这又什么好躲的?南蛮也不过是开炮壮胆而已。
轰轰轰……
下一刻,炮台山摇地动,橘黄的光焰裹起冲天尘柱,吞噬了整个空间。炮台墙垒的垮塌声,人的惨呼声,还有什么东西沉沉砸在人体上的钝响声,几乎撕裂了和寿的耳膜,可他连捂耳的动作都难以办到,他被一堆青砖沉沉压在地上。之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旗兵们神经质地呼喊着。乱窜着,还有人高叫“末世降临了!”
大清的末世还没到来,可大沽口炮台的末日却来得格外利索,先是三寸炮发射的开花弹笼罩了没什么遮掩的露天炮台,肆意杀伤着脆弱的人体,之后是二十斤、三十斤炮的实心圆弹粗暴地破坏了炮台建筑。
事后张元亮倒是没怎么怨恨和寿。人已死了,何必记仇呢。
“还是这般不知死活啊……”
战舰舵台上,伏波军左师统制冯一定抒发着故地重游,风物依旧的感慨。十二年前也是这样,大沽口炮台的清军发了一炮,然后被轰成了碎片,十二年后的今天,他本以为清军会放几响空炮,貌似抵抗,实是恭迎,却不想炮台群炮齐发,像是铁了心要顽抗。
四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十艘运兵船,这支原本要调往日本震慑德川幕府的舰队规模虽不大,可对清军而言,舰队火力却足以摧垮一切抵抗。仅仅是舰队机动时舰首对敌的十六门三寸炮,就能给大沽口那些原始炮台造成致命伤害。接近到四五里后,二百多门滑膛炮的轰击更如冰雹,即便大沽口经过整修,在这般火力面前也如纸糊一般脆弱。
被英华包围,几乎切断了绝大多数外联渠道的满清早已落后于世界,雍正时代满清还靠西班牙人勉力追赶过一次,留下的西山大营残骸还养育出全面火器化的清军。但不管是战术,还是装备,满清对英华海军力量的认识,甚至远远不如日本人,满清这还是第一次遭受英华海军线膛炮的开花弹轰击。
突击编队的运兵船放下了快蛟船,载着两营两千伏波军上岸,一个营上了北塘,将大沽口炮台的核心部分控制住。被轰得七荤八素的清军逃的逃,降的降,再没半分抵抗。另一个营则突入塘沽港,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港口。
“人呢?”
冯一定上岸后,对这情形很是不解,说不敢抵抗吧,总得有人来请降啊,说要抵抗吧,人呢?
人都在呢,大批清兵押着大批囚犯,就侯在城区里。当伏波军哨队露面时,满清官员就开始喊话了。
“稀奇……杀人给我们看?”
听部下报告说,清人是要当众处置之前塘沽暴乱的凶犯,冯一定就觉匪夷所思。炮台发炮抵抗的同时,城里却摆好了请罪的架势……这鞑子的思维真是神奇啊。
既是神奇,就不能错过,冯一定带着部下赶去围观,就见本是货仓商馆的瓦砾废墟上,一排排囚犯整齐跪着,脖子上高插草标,写着各自姓名。第一排还是当官的,从塘沽同知、前塘沽守备到商关监督不等。
见到英华将旗出现,当面督斩的官员一声令下。刽子手轮着大刀,寒光排排闪烁,一排排囚犯的人头咕噜滚地,即便是经历了四海杀阵的伏波军官兵。也都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人人脑海里都闪过一个场景,满脸横肉的汉子,拿着刀子在自己身上死命捅着,一边捅一边叫:“来啊!来打我啊!看你敢不敢!”
一排又一排,足足三四百人,再加上之后拎出来的人头,战战兢兢前来接洽的官员说。除了杀人毁财的凶犯,和必须负责的军政官员外,还另加情节严重的从犯,一共处死一千七百六十人,十倍于英华之前殉难之人。大清希望以此展现从重从快处置凶犯,与大英继续维系和平的诚意。“诚意?诚意是你们摆在塘沽西面的大军也全部投降,否则我们将认定你们会继续顽抗……”
说实话,冯一定道出自己的坚持。还真要克制住自己的怜悯,人家都爬在地上舔脚了,自己还要踩人家脸。踹人家腰眼,这得鼓起非凡的决心。
果然,那官员爬在地上抱着冯一定的腿就哭号起来。
即便冯一定想停步,部下也不答应,此次北上问罪由原定派往日本的部队再临时扩充而成,以伏波军为主角。左师四营右师两营,外加从南洋拉来的暹罗、缅甸、安南、柬埔寨、兰纳和澜沧、万象等国仆从军,以及在渤海汇合的日本萨摩兵和韩国兵,合计十二国,兵力一万八千人。没有红衣兵。没有重炮,并没准备攻城掠地,但最低目标是逼到北京城,要满清签下城下之盟。
冯一定这支讨伐之师可是名正言顺的十二国联军,满清砸商馆,毁商货。损害的可不止是英华的利益。英华虽垄断了对清贸易,但作为一个接口,输送着来自各国的商货。这一场乱子,从日本到韩国,从安南到暹罗,各国都蒙受了巨大损失。甚至不列颠、法兰西、西班牙、荷兰和葡萄牙等国公使都向英华表示了愿意附从英华问罪满清的意愿。
当然,欧罗巴国家都另有用心,皇帝对其请求嗤之以鼻,只允了自家在亚洲的诸位小弟跟从,如果不是西洋公司此时正在推翻孟加拉土邦王,跟天竺莫卧儿王朝的关系转冷,说不定这支军队还会变成十三国联军。
“投降?那是不行的,打更不行,这样吧,去跟冯将军说,我们跟在左右护送,千万别误会,别动手。”
领着两万丰台大营旗兵守在塘沽西面的衍璜无计可施,想出了这么一招。放这十二国联军进京当然不行,可要打也绝对打不过,他也只能尽点人事,一路跟到北京,显示大清的存在。咱们不战也不降,就打酱油保持存在感。
冯一定的回复很俐落:凡未置于本军控制之下的武力均视为敌,打酱油?没门!两日内不降就战!
衍璜在等待英华大军的时候,本就已心火躁乱,便秘多日,此时更急得两张嘴同时生疮。而冯一定与部下们则摩拳擦掌,预料中的塘沽大战没有了,在这里收拾掉满清的丰台大营,也算是对得起这趟出征。
二十日,北京来人,既有满清朝堂的,也有英华通事馆的,衍璜是如释重负,据说当场就跑茅厕里痛快了小半个时辰。而冯一定则是一脸便秘的表情,通事馆来人说,陈润在北京搞定了,大势已定。联军可抵北京城外威慑,但不必再跟清军作战。
慈淳太后带着道光皇帝“北巡”时,大势其实就已定了,这些日子都是陈润在跟庆复商量具体细节,有关工商条款和赔偿事宜倒没太多分歧,山西矿工反乱的事却成了障碍,以至拖到现在。
皇帝根据国中舆论和南北大义所需,对陈润作了指示,要“调停”满清大军与山西矿工的“冲突”。谈判横生枝节,庆复、张廷玉等留守北京的重臣无法自决,只能急急向热河的慈淳太后请示。
意见来回几次,慈淳太后终于同意陈润的要求,停止围剿,由英华迁走山西造反矿工。反贼不留在大清治下,成为草民的样板,这结果也勉强能接受。
大英圣道二十二年,满清嘉庆二年,十二月末,因还增加了塘沽相关事宜。原本该是《北京条约第三次修订增约》的协定成为《塘沽条约》。
条约主要分三部分,一部分是清算之前暴乱罪行和赔偿,除了惩治凶手外,满清还要赔偿一千四百万两白银。这是满清国库和内务府存留白银的总数,同时塘沽不再驻军,同时容英华驻军,成为实质上的割让之地。
第二部分则是工商增约,满清全面开放市场,容许英华工商自由来往投资,满清不得以内务府等官方机构垄断工商金融。同时接受英华商庭裁决商业争端。这些条款大大超出了最初通事馆向满清提交的增约,可事到如今,慈淳太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第三部分则是山西矿工的处置,山西七千造反矿工将获得英华国籍,由英华政府提供贷款担保,任他们选择去处。
圣道二十三年,满清道光元年,元宵佳节之时。热河行宫里,茹喜缩在雍正曾经坐过的软塌上,扫视几乎全是满人的群臣。幽幽道:“咱们得准备后路了……”
这一场大祸之后,《塘沽条约》虽未倾覆大清,可茹喜也看到了绳索已勒上脖颈。工商垄断权被夺,就意味着栋梁开始垮塌。虽然还能通过组建商会,以潜规则暗行垄断,终究再无法牢牢盘踞工商得利。而英华通过满清大开的国门,以银弹邪道侵蚀北方的步伐必然会急剧加速。英华报纸已在公开讨论北方改造事务,满清国运其实已到最后关头。
不过茹喜自以为傲的是,《塘沽条约》终究没马上扼死大清,还有喘息的机会。再起已是迷梦。为满人寻一条生路,却还有一线可能。
“这些时日,北方大乱,燕国公却作壁上观,怕是已有所准备了吧。”
“观年羹尧野心颇大,有自立之意。可他以左未生等腐儒为襄,即便立起大业,也是如前明一般的朽物。”
“没错,关外乃我满人故地,此时也该着力经营了。”
只要不涉及英华,满臣总是冷静的,谈论出的方向也让茹喜欣慰不已,没错啊,还有老家在。
“放开关外,容汉人去关外垦殖,但得选无心南投的汉人,还得把他们编入旗籍。待个三五年,即便这里待不住,关外也能有存活之地。”
只要不涉及英华,茹喜的心智也恢复了正常水平,开发关外的政策就此拍板。于此同时,换掉锡保,戒备年羹尧,以及派员以宗主国名义入朝鲜,开始把控朝鲜局面等等谋划也同时出炉。
“终于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么?”
平壤,年羹尧收到密报后冷笑不止。
“妖婆怕是不知,《塘沽条约一立》,大清的招牌就已彻底臭了,她还以为能举着这块牌匾,行这般缜密之事。大帅,我看时机也快到了。”
左未生信心满满,还在鼓动着年羹尧。
年羹尧叹道:“还是再缓缓,就怕圣道惦记上咱们……”
他朝东望去,拍案道:“回宁古塔!咱们继续蛰伏,待圣道大业砥定时,他功盖亘古,那时应该不会太在意咱们这般蝼蚁,在苦寒之地守汉人另一桩大义。”
山东济南府巡抚衙门,刘统勋看着报上所列的《塘沽条约》,忽然有一股无比轻松的超脱感。
“大清……就快完了,我守的大义,也将破灭。”
他幽幽长叹,咕嘟仰脖灌下一大口酒,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就看这楼怎么塌,就看那楼怎么起。”
涿州,一身褴褛的何智蜷缩在街头,报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英清永世和平啦,南北再不相隔啦,看报啦看报啦,五个铜子一份啦……”
“和平?我呸!朝廷定是被卖国贼劫持了!这朝廷,没救了!”
天气很冷,何智心头却是火热的,他觉得满天下尽是奸贼,就他还揣着一颗赤诚忠心。
“以前我们反大清,就跟反大明大宋一样,现在不一样了,南蛮不把咱们当人看,等打到了北方,咱们都要当奴隶,我们就得保大清!”
正孤苦时,忽然听一群劳力打扮的人边走边嘀咕,依稀飘出的话语让何智两眼一亮,同道啊!
“南蛮妖法厉害!咱们就得练拳练法!破了南蛮的妖法!”
“不光咱们练,还得招呼起大家一起练!”
听到这,何智急急跟了上去,看啊,导师传下的事业并不是他一个人背负,还有同志觉悟了!
圣道二十三年,西元1741年,南北人心大战以《塘沽条约》签署为句号,终于落下帷幕,但对南北双方来说,这仅仅只是一个顿号,只是短暂的中场休息。
第八百九十一章 我们的战场是整个世界
崇文门城楼上,已年越不惑的冯一定脚踩城垛,眺望笼罩在雪后雾气中的北京城,华夏这百年时光淌过,一股苍茫之意充盈胸口,让他难辨悲喜。
身为武人,自不会太伤怀悲秋,但身为还未得封号的小小准将,这已是第二次领兵入北京城了,国中那些红衣宿将们还不知会嫉妒到何等地步,这让冯一定暗自有些发毛,不由自主地被北京城的雄浑阔壮之气震慑。
哗啦啦如潮水般的脚步声拉回心神,冯一定再俯视城门楼之下,肩扛火枪的士兵正列队入城,五颜六色的军服一段段拼着,像彩带一般,破开这座灰扑扑的北方之都。
蓝衣白叉带的是伏波军,灰、青、黑等色的是南洋各国仆从军,灰黄色的是日本军,褐黄色的是韩*,个个衣着整洁,装具齐全,肩上火枪刺刀蹭亮,不时还有竖持军刀的马队小步而过,队列间还夹着一辆辆马拉炮车,一股凛冽的肃重杀气将这段段相异色彩协调地融合起来。当冯一定因北京城的大气略略失神时,下方街道两侧,无数北京城民人却是震撼得鸦雀无声。
十二国联军本没必要进北京城的,可庆复和张廷玉等留守满清大员明里暗里都向陈润传递过这个“要求”,一面是满清朝堂怕《塘沽协定》的签订再激起民变,一面是他们这些背黑锅的怕慈淳太后卸磨杀驴。总之让联军进进北京城,显示南蛮兵强势大,朝廷已经尽力了。至于南蛮会不会趁机夺了北京城……看太后跑得那么麻流,就知道她对守住北京城是毫无信心的,还不如爽快一点,把希望寄托在南蛮对条约的遵行上。
因此,联军整理出了八千仪仗队,带着几十门四斤小炮,自崇文门直趋紫禁城午门外。搞一场武装游冇行。
轻装步兵加营属步兵炮和若干营属哨骑组成的军队,不足万人,可跟之前北京城十数万民人躁动的声势相比,这支军队的气势凝如实质。如铅铁一般沉沉压着围观民人的心口。民人们笼着袖,缩着脖,低着脑袋,就用眼角瞄着这支大军,不敢跟队列中的官兵对视。
“怎么没见红衣呢?不是说红衣才是南蛮军么?”
“来的是蓝衣,别小看蓝衣,人家是坐着兵舰。满大洋打仗的。”
“红衣?等你见到红衣,北京城也就不是大清的了。”
还是有人私下嘀嘀咕咕议论,更有胆大的品头论足起来。
“啧啧,看那枪,看那炮,还有那马!普通小兵都带着一身零碎,还一模一样,竟是人人都发的么?”
“零碎!?真是孤陋寡闻!腰前后的皮匣子分别是枪子匣、备用铅子枪药、针线药匣、枪刀油匣、纸笔杂物匣。腰侧是皮水壶和干粮袋。就这一套皮具,原产货黑市上要卖六七两银子!”
“屁冇股后面缀着的是啥?各有花样,蓝衣兵是砍刀。红衣兵分得更细,像是藏苗瑶兵,都会挂短横刀,汉兵基本都挎精钢小铲子,嘿,那玩意拍上脑袋,比斧头还利!”
“脚下是皮靴子,背上是毛毯和雨具,士官以上人人都有短铳,那些兵的?他们饷钱足。自个买的。”
“你们就看这些皮面,知不知道他们的枪跟咱们官兵的枪不一样?那枪管里是镗成一圈圈的,枪子打得比炮还远!一里外说打你眼睛,绝打不着鼻子!三大营的兵为啥不敢跟南蛮打?人家一里外就打着了你,你要近到一百步才能打着人家!这还怎么打?”
“这还只是枪,看那炮。别看那炮小,十里外都能伤人,一炮百丈内无活物!塘沽是啥动静你们可没瞧见,山一般的巨舰,成百上千的大炮,大沽口转瞬就平了,还打个屁!”
这帮靠英华报纸和各式传言培养出来的满清军迷越说越起劲,劲头过之后却又是无比沮丧。
“切!无非是器利而已,当年大明啥不没有,还不是被咱大清生生夺了天下……”
“是啊,终归是朝廷吓破了胆!真拿出当年黑山白水的气势,也不是不能跟南蛮一战。”
终于有人抒发出不甘的感慨,引得众人纷纷追思“祖先”在关外的丰功伟绩。
“南蛮这器利又是哪里来的呢?”
有点思考精神的人稍想得深的,就觉份外不解。
同伴继续鄙夷:“不就是靠连通洋人么?咱们大清若不是被南蛮断了外路,能继续借西班牙那些洋人的力,引洋器中用,大局能到眼前这一步?”
思考之人再想深一层,摇头道:“为什么南蛮能借到洋人器利?为什么洋人不跟我们大清来往,而只认南蛮?”
鄙夷那人嗤道:“都是不讲仁义道德的禽兽,当然蛇鼠一窝!”
另有人嗯咳一声更正道:“先不说南蛮当年败了西班牙人才得的吕宋,之前不是还跟不列颠人在天竺大战么?我看还是南蛮打服了洋人,打败都是其次,要洋人服气可不是器利那么简单。”
一个目光迷蒙之人,一直沉默的青年一声长叹后发话了:“何止吕宋和天竺,南蛮在乌里雅苏台和北海、西域,跟罗刹人、准噶尔人已打了多年,罗刹人败得连厄尔口城都丢了。看南蛮的报纸,他们的禁卫署头目于汉翼就任北庭都护,北海怕已尽入囊中。”
“当年康熙爷在雅克萨跟罗刹人一战,擒来了百来个罗刹人,编了一佐领,逢年过节就游街彰功。可现在……南蛮居然随便一纠合,就有十二个藩国派兵跟着进了北京城。这些藩国,包括在大明时还凶悍无比,入寇朝鲜的日本这种强国,都已有藩兵为南蛮效劳多年,据说藩人为求南蛮国人出身,不惮以死相拼,这是什么?”
这青年闭眼,言语中含着无尽的向往,却又带着三分痛苦的纠结:“远夷俱来投,舍身求汉名。这就是汉唐气度啊!南蛮?当年辽金就是这么称呼大宋的,难道我们自比辽金么?”
众人沉默了,一些只偷偷拿余光瞄着行军队列的人开始微微抬头,许久之后。又有人低声嘀咕道:“其实我家从来都是汉人……”
青年再睁眼时,目光中已多出了一丝坚定,他的自语没人能听见:“华夏和上天,这本就是我等该守之心啊,可惜……这大军还不是来复土的,就不知哪一日还要等多久?”
崇文门城楼上,冯一定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十二年前。陛下在广安门有言,他一定会回来的,就不知还要等多久。”
冯一定惊喜转身:“小白!?”
入眼正是白正理一张纠结面容:“老子儿子都入了军,女儿都嫁人了,还叫老子小白!?”
冯一定嘿嘿一笑:“我就记得在三彭海战里被我救了一命的小白,老白是你爹,噢……抱歉。”
白正理白了他一眼,脸色稍郁地道:“无妨。陛下顶了绝大压力,能容我爹精心养老,他整日感恩戴德呢。”
白延鼎不仅涉汪士慎案。还跟二陈遇刺案有关,皇帝只以细枝末节的小罪发落,容其在白城跟周宁那些老臣们一同颐养天年,此举引发了不小争议。皇帝硬生生顶住,开国元老们都心怀大慰。
皇帝在此事上容地方缉拿大将之举,也彰示皇帝不是以国法庇护开国元老们,而只以私情回护,以宿老自居的一班勋贵们都不得不掂量,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脸面让皇帝法外开恩,由此纷纷收束手脚。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国中律法体系受此鼓舞,一改之前面对勋贵们缩手缩脚的姿态,主动出击,挑着勋贵的刺,让他们不得不更谨慎居职。
白延鼎之事了结后。禁卫署也因卫护汪士慎不周而遭了发落,于汉翼以中将之阶掌北庭军政事,却只得了北庭都护,而不是之前张汉皖所任的北庭大都护。虽有北庭事已近于砥定,不必再投以大军,没必要设大都护府的原因,但怎么看都是于汉翼遭皇帝贬黜。
时势风起云涌,这些个内政已非国人瞩目之事,冯一定为白正理能对乃父之事放下心结而欣慰,但他更关心白正理所经办的那摊事。
冯一定问:“还以为你要十天半月后才来呢,日本那边就这么搞定了?”
白正理不在意地耸肩道:“小事一桩,日本那又不是韩朝,我只是跟着林鹏去看了两场礼花,让儿郎们作了两次登陆演习,剩下的就由通事馆全搞定了。”
白正理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之下,却压着日本无数冤魂,以及德川幕府和长州藩的无尽悔恨。德川幕府垮台,换了一个新将军,长州藩主以及跟刺杀案有关的几位藩中重臣切腹,甚至樱町天皇都差点退位。
接着白正理笑道:“日本的事今晚再说,我也只是顺路来给你捎个东西,之后我就要入韩国,接替韩大将军了。”
冯一定楞了一下,再是大喜:“恭喜小白了,你口口声声小事一桩,却送了你一个封号!”
在韩国统领“志愿军”的韩再兴是陆军中将,白正理替韩再兴,原本的准将衔肯定也要升一级。
白正理却道:“你就不问问我给你带什么了?”
在冯一定的疑惑注视下,白正理掏出个檀木小盒子,打开一看,一副金闪闪的双星肩章赫然入目,冯一定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嘴里还道:“你小子,就故意拿你的肩章气我吧!”
白正理嘿嘿笑着递给了脸色已泛红的冯一定:“别矫情了,你早念着这东西了,昭勇将军!比我那土气的扬武将军好听多了。萧老大转述皇帝的口谕说,本是要等你回去当面给的,可在鞑冇子面前,怎么也得有个封号将军受下他们的‘诚意’,就由我先带给你了。”
他再感慨道:“恭喜你,伏波军都统制,少将冯一定!郑老将军转任总帅部军法总长,我也去了韩国,伏波军就交给你了。”
冯一定是等这封号和少将肩章很久了,笑着接过来,却没急着换,转向南面,踏步行礼后,才又道:“鞑冇子也真是不争气,若是能战一番多好?我还想着中将甚至上将衔呢。”
白正理注视还在入城的行军队列,豪情满怀地道:“鞑冇子身上早已没我们的用武之地了,我们的战场是整个世界!”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世界之门敞开之日本新篇
一楼防吞圣道二十二年的英华,一国人心先是在国中涤荡,接着又扑向北方,到了圣道二十三年,还在元月的时候,即便是田间老农,都还聚在一起听乡中夫子读报,要知朝廷领十二国联军入北京城的消息。可到了二月,各家报纸远赴北京城精心赶出来的深度报道,极力渲染紫禁城签约仪式的扬眉吐气之景,却都没多少人看了。
为什么呢?
如白正理所说的那话一样,英华一国,已是放眼世界之国。
就在二月,南洲和东洲发现大金矿的消息传出,南洲是珊瑚州以南由一帮荆襄人合资买下殖民权的土地,取名为楚州,之后怕是要改名为南金山,而东洲则当然是浦州,说不定要改名为东金山。
两州的大金矿经过了商部工部和监殖院联合认证,为此两家殖民公司在报上登载醒目消息,招揽国人前去开矿垦殖,本还在鼓噪北伐的国人目光骤然一转,一轮空前的移民热潮顿时引爆。
靠着报纸传递消息,即便是四川陕西这等内地,都有无数人携家带口奔向南方,而与往常民间自发移民不同,英华民部、商部与殖民公司、船运公司和各家银行通力合作,拉起了一条组织、贷款和运输的传送带,源源不断地将这些移民送上商船,向着金山进发。就连原本准备去西域垦殖的七千山西矿工,宁愿负担比之前高上一倍的贷款,也要转去南洲金山,黄金的魔力就是这般强大。
国中有心人都觉得,发现这两处金山的消息未免太凑巧了,正好在一国人心都压在了北方,推着朝廷要北伐的时候,是不是朝廷甚至皇帝早已知此事了,只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布,以此转移国人注意力呢?
问朝廷。诸公当然会断然否认,问得狠了,最多顾左右而言它,而皇帝么……天底下也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也有胆量去问。
大公主李克曦就是其中之一,瞧在她跟新科明算状元,一个痴迷于天文数学的年轻人看对了眼,两人借天道院为舞台来往不断,已到谈婚论嫁火候的份上,李肆悠悠道:“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严格说。李肆这话还是假的,他早知这两地方有金矿,不过终究还得真金实地找到。他所谓的对了一半,是说范四海在他的提醒下,圣道二十年就已有发现,二十一年进行了大规模勘测后正式确认,但消息一直封锁着,就准备在合适的时间抛出。
南洲倒是意外的惊喜。错了一半说的就是这个,楚州殖民公司惨淡经营了好几年,始终没大的发现。去年下半年,将勘察东洲的地质队拉去后才有了收获,此时公布也不算太过刻意。
有了这两处金山,李肆跟朝堂就能松口气了,国人怎么也得闹腾个两三年,移民几十上百万人才罢休,国人不再只盯着北方,布局就可以少受一些干扰。
英华即将迎来势力扩张的最关键阶段,未来一百年乃至二百年的“绿区”,就要正式落锤。北伐复土是最核心的部分。之后是关外的处置,然后是相邻的朝鲜、日本,同时有西伯利亚。
而正在进行的西域之战,看吴崖的布局也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决战就在年内,天竺方向。贾昊也正要吞下孟加拉,开始打造天竺殖民模式。跟不列颠、法兰西以及荷兰的角力也该有了结果,边界会在这两年内正式定下。
满清和年羹尧,乃至沦为二者操弄对象的朝鲜,都被划入了南北事务总署的运筹范围,由陈万策带一帮人烧脑细胞。在李肆眼里,亚洲之内,就天竺的动向值得关注。
之前李肆还颇为关心日本局势,但北洋舰队副总领林鹏和临时委任的日本制置使白正理领着偏师就办得漂漂亮亮,日本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变得更加乖巧恭顺了。局势已经平定,暂时没必要多加以关注,此时的日本格局,虽还离李肆的终极设想很远,却正朝着“正确”的方向一步步迈进。
日本之所以会因二陈案大乱,不仅源于英华的逼压,还在于日本人的一贯秉性:有惹祸的胆,没能担责任的肩。
长州藩在白延鼎身上搞事的时候,本就准备好了拖幕府下水。北洋舰队先头部队杀奔长州问罪,长州藩就去找德川幕府哭诉,求其代为斡旋。德川幕府懵懂不知,痛斥长州藩胆大妄为的同时,也觉得英华欺人太甚,长州藩终究是自己治下之藩,出了什么事,你们得找我幕府来谈啊,怎么能直接就去找长州藩算账了呢?于是幕府派人小意地向英华通事馆沟通,说长州藩这事……天朝老爷是不是先冷静一下,由我幕府调查出真相,再给老爷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了,紧急调往日本的通事馆副知事冯静尧一声吼:调查?是不是再杀了我,然后再调查!?二陈遇刺说不定还是你幕府干的!你们幕府就得接受调查!
吼完之后,冯静尧丢过来一份《幕府有碍英日两国关系论》,吓得德川幕府屁滚尿流。幕府拿着这份文件琢磨了好几天,得出了两个判断:英华有借此事换将军之心,甚至有削弱幕府管治日本权力的打算!(这似乎没必要琢磨,但外交从来都是口不对心的。)
面对如此可怕的前景,德川幕府慌了神,一面不迭请罪解释,一面谋划着祸水外引。在德川幕府看来,若是天朝真铁了心干这事,光靠幕府自己是承担不下来的,不提天朝,便是天朝走狗萨摩藩,都已掌控日本对外贸易命脉,全日本至少一小半人如今都靠萨摩藩谋富贵,天朝只指使萨摩藩干点什么,日本就得大乱。
幕府还能推责给谁呢?当然是天皇了。
这些年来,日本虽因国门大开,通过萨摩藩追随英华殖民亚洲的脚步而获益匪浅,但与此同时,幕府一直不满英华以萨制幕的政策,而英华殖民日本,掠夺资源。上到各藩,下到町人,深受其害的日本人也不少。这种苦难激起了一些日本爱国者的愤怒,有识之士也深刻指出。日本正陷入分裂泥潭,必须澄清英华殖民之害,在日本重立大义,他们的观点总结为“日本归一”。
“日本归一”这面大旗下凝聚出了一股反英势力。但这股势力本是两分的,幕府一方当然主张这“一”重归幕府,民间以及其他外藩则主张这“一”该归天皇,两派过去还互视为你死我活的仇敌。
此时长州藩惹事。英华问罪,幕府不得不借外力,于是向天皇派妥协,想借天皇这个幌子度过这一难。幕府通过一些天皇派人士向天皇传递了这样的意思:眼下日本一国有难,天朝要日本所作的改变,幕府不敢全盘接下,希望天皇能说说话,定个调子。
幕府的想法很单纯。把天皇抬出来,天皇也向英华低头,幕府就不必背负软弱卖国的责任了。天皇若是不低头。自有天朝去收拾,幕府也能袖手旁观。
第八百九十三章 不离不弃的三年之情
时光回溯到圣道二十二年,西元1740年4月的一天,舞台转到半个地球外的北美,一艘破破烂烂的三桅战船驶入切萨皮克湾,圣乔治旗下的船帆还相对完整,可船帆下的船体却像是一堆浮在水上的乱木。战船在巴尔的摩港靠岸时,码头上的巴尔的摩人爆发出一片惊呼之声,恍若寒风过境。
直到战船靠港,人们才通过那依稀可辨的炮甲板判断出这是一艘巡航舰,三根桅杆上下木色不一,显然都是修补过的,船体裂缝密布,船板残缺,即便完好部分,表面也是坑坑洼洼。炮甲板层好几处炮门都撕开大口,仅用木板胡乱钉住,整艘船看起来就像是被巨大海怪的胃液腐蚀过一般。
踏板刚刚搭上战船,一群衣衫褴褛,胡须遮面,几如野人的水手就冲了出来,一个个扑在地上,抓着泥土,热泪盈眶。码头上的人心怀怜悯,正要安慰这帮母国海军官兵,一个腰间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却直着双眼,疯癫一般地狂笑出声。
“Finally!Victory!Sa~~~fely!”
这军官一边大笑一边呼喊着,越来越让人怀疑这艘船是不是从海怪肚子里逃出来的。
“Treasureism~~~mine!”
可接着,这军官再仰头望天,如狼一般嚎叫,情绪激动成这样,却没口吐“God”而是喊着“Treasure”让围观的巴尔的摩人打了个寒噤,开始猜想这艘船是不是遭了恶魔的洗涤。
军官起身,用血红的双眼扫视众人,笑容真如恶魔一般狰狞:“请通报这里的银行,让他们来接收财富……”
他展臂道:“自赛里斯得来的财富,我。乔治-安森的财富。”
当船上的货物卸下时,不等银行职员鉴定估价,码头上再度爆发出一阵抽气声,可这次却是一股灼热之风。
尽管大多数货物都装在木箱里。少数木箱已经损坏,暴露在外的货物却已将“财宝”作了充分展示:黄金、丝绸、瓷器、象牙、毛皮……每一件都是上层社会趋之若鹜的奢侈品,看着数百箱货物,人们也如乔治安森一般,心中已无上帝。
转瞬间,乔治-安森的大名就从巴尔的摩传遍整个马里兰省,乃至相邻的弗吉尼亚、北卡罗来纳、新泽西等地。根据银行估算。安森这一船货物价值超过三十万英镑。北到费城,南到里士满,人们蜂拥而至,抢购这些据安森所说来自神秘国度赛里斯的货物,听他讲述东方冒险故事。
“赛里斯是哪里?说给你们也不明白,黄金之国?不不,是财宝之国,什么财宝都有。”
“怎么来的?詹金斯耳朵战争可不只是不列颠跟西班牙的战争。不列颠跟赛里斯在印度也处于战争状态,当我抵达加勒比海的时候,也知道了我们不列颠海军在锡兰再次遭遇挫折。当然了。对你们北美殖民地的人来说,这几乎就是月亮上发生的战争。而霍华德将军的可耻失败,并不等于不列颠的失败,更不等于我的失败,这些从赛里斯人手里夺得的战利品就是胜利的证明。”
“是的,我也知道战争早就结束了,可这跟我的财宝有什么关系?这是战利品!不列颠王室海军难道会把战争中夺得的战利品退还给对方?这是伦敦那些老爷们该做的事。”
“为什么在这里发卖?我只是发卖根据规则属于我和船员们的那部分,属于国王的那部分当然还会运回伦敦,什么时候启程……至少得等船修好吧。”
面对各类问题,安森都回答得中气十足。可被问到某些问题时,语气明显有了变化。
“如果能换一艘船,那就更好了。”
偶尔安森也会转头看向海面,脸上闪过一丝忧虑,不时低声念叨着。
詹金斯耳朵战争早已结束,不列颠不仅跟西班牙达成了暂时的和平协定。跟赛里斯的战争也已以失败落幕。两国签订和平协定的消息,还因涉及西班牙而传到了美洲。
可对安森来说,他的战争还没结束。
1737年第一次锡兰海战后,安森带着一艘巡航舰遁向爪哇,原本打算联络荷兰人,在爪哇搞出乱子,烧赛里斯的南洋后院。可没想到,荷兰人没鼓动起来,还成了丧家之犬,被大批赛里斯巡航舰追杀。
不列颠王室海军自视为海洋霸主,将领都极具进取精神,安森更是其中翘楚。他不仅没退向非洲,还被荷兰人所描述的南洲迷住,要单舰创南洲看个究竟。就政治考虑来说,摸清了这一片对不列颠王国来说还是未知之地的底细,还能鼓动国王和议院投下更大的砝码,将对赛里斯的战争继续下去。
因此他一路南下,直抵南洲之南,甚至到了南洲东面的蓬莱州。发现赛里斯人的殖民地已遍布这片新世界,政治谋划破产后,安森就专心于劫掠赛里斯南洲各殖民地,收获满满。
但安森这一路行程并非旅游,赛里斯巡航舰一直追在屁股后面,有几次都被追上了,安森这艘二十八门十八磅炮巡航舰虽有不俗战斗力,可面对赛里斯的超级巡航舰,却是毫无还手之力,对方可是装备着威力等于欧制二十四磅的重炮,还有那种让不列颠海军恨之入骨的“毒刺炮”而且追击他的还不止一艘巡航舰。
安森这艘“加拉蒂”号巡航舰上的不少伤痕就是在那几次的遭遇中留下的,如果不是安森的指挥技艺远远超越赛里斯海军军官,船上海员的操船技艺也远远超越赛里斯水手,安森早就跟船一起沉到深不可测的太平洋里。
当安森的同僚霍华德海军上将在第三次锡兰海战里被俘时,在南洲东南,如天堂般的蓬莱州跟赛里斯巡航舰捉迷藏的安森不得不面临抉择,该选择哪条路回不列颠。
考虑到走印度洋路线有可能遇到法兰西海军,自己这艘满载财宝的战船就是肥肉,安森两眼一闭,选择了从未走过的路线,向东航行到南美洲。再绕过一百多年前德雷克发现的德雷克海峡进入加勒比海。
尽管这条路也有遭遇西班牙和法兰西海军的风险,但不列颠在加勒比海的力量已经相当强大,只要能到加勒比海就是胜利。唯一的麻烦是,加上之前从不列颠到印度的行程。他几乎就是在作环球航行,从蓬莱州到南美的航线从未有人走过,需要他亲身尝试。
当安森启程之后不久,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跟未知的航路比起来,赛里斯人才是真正的大麻烦。赛里斯巡航舰依旧跟在屁股后面,这股锲而不舍的劲头。让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赛里斯的什么国宝。
好在赛里斯人水手过于教条,在陌生海域里操纵风帆的技艺很不熟练,而海上定位的技术也有欠缺,原本至少五艘巡航舰的追兵,渐渐一艘艘少掉,抵达南美西海岸时,似乎只剩下了两艘。
接下来的海路就不陌生了,前人开辟的航线就是财富。靠着这笔财富,安森绕过德雷克海峡,在1739年年中进入他预想中的安全区:加勒比海。
经历了两年海上征程。船已经破烂不堪,水手也死伤大半。安森就准备在加勒比海好好休整一番,可没想到,赛里斯巡航舰阴魂不散,居然一路追到了加勒比海!
赛里斯人肯定得到了在南美的葡萄牙人以及在加勒比海的西班牙人的帮助,联想在第一次锡兰海战中所见,赛里斯在战舰编组和调度指挥上明显带着西班牙海军的痕迹,安森甚至觉得,追来的赛里斯巡航舰上说不定还有西班牙人。
此时安森已经不太惧怕,觉得自己只要缩进不列颠控制的港口。赛里斯巡航舰就再莫之奈何,毕竟加勒比海战争连连,港口都筑有炮台。就算赛里斯人要堵在港口外,他只要联络不列颠在加勒比海的海军分舰队,就能把这讨厌的追兵解决掉。
可没想到,安森这两个设想都成了泡影。
加勒比海各殖民地据点了解到安森被赛里斯巡航舰追缉的原因后。都纷纷拒绝接受他入港。总督们害怕因此而在加勒比海挑起又一场战争,甚至害怕赛里斯与西班牙达成合作协议,派遣舰队涌入加勒比海。
此时不列颠海军在第三次锡兰海战中惨败的消息已经传到加勒比海,在总督们心目中,赛里斯海军已成超越法兰西和西班牙海军的强大存在,他们当然不愿安森这颗耗子屎坏了加勒比海整锅汤。
安森在加勒比海跟赛里斯追兵又捉了好几个月迷藏,最后确认没哪位总督有胆子收留他,迫不得已,只好仓皇北上,逃奔北美殖民地。他倒是想直接从加勒比海回不列颠,可船已经不行了,水手也快死光了,只能先去北美喘气。
让安森几乎发疯的是,赛里斯巡航舰依旧在屁股后追着,直到驶入切萨克湾,追兵的踪影才终于消失,才有他上岸后那失控的一幕。这里已是不列颠的国土,赛里斯人再疯狂,也没那个胆子冲进切萨皮克湾,驶入巴尔的摩港缉拿他吧?
可赛里斯追兵如恶魔一般纠缠了他三年,心理阴影太重,即便置身巴尔的摩,即便被北美殖民地的人簇拥着,他依旧心里没底。
赛里斯人,真的放弃了?
在巴尔的摩待了七天,每日夜里,安森都不得安眠,醒了又醒,先是被如山的英镑砸得笑醒,再是因赛里斯人的红底金龙旗猛然出现而惊醒。
第八天,一艘隶属于北美分舰队的不列颠巡航舰入港,让安森彻底放松了。
第九天,安森在码头跟这艘执行巡逻任务的巡航舰商谈载运剩下财宝回不列颠的生意,码头上的人忽然引颈眺望,安森似有所料,就觉尾椎骨猛然一痛。
“好奇怪的船……”
“船旗从没见过呢。”
人们议论纷纷,安森则是艰辛地拧过脖子,看向港口远处,不必对焦,仅只是色斑入眼,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如船首像一般,完全僵住了。
红底金龙旗!
尽管船帆也破破烂烂,船身多出损坏,但黑红相间的涂装,修长优雅的船身,船首并列如比目鱼眼般的圆台,所有特征都再清晰无比地展现着来者的身份:赛里斯的巡航舰。
见着对方视港口西侧的炮台和港口内另一艘不列颠巡航舰如无物,就堵在港口处,船身开始打横,安森扶住快要脱臼的下巴,按住快要撑裂眼眶的眼珠和蹦出喉咙的心脏,发出了凄厉的哀鸣:“Noo~~oo!!”
轰轰轰……
回答他的是巨大的轰鸣声和炮口喷出的白烟“湘江”号巡洋舰上,英华海军南洋舰队巡洋分队统领,海军中郎将施廷舸也是一身褴褛,如野人一般,他两眼血红地咆哮道:“你抢啊!看你抢啊!三年前我就发誓,就算要追到天涯海角,天老地荒,也绝不停步!现在就是你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开huā弹和实心圆弹没头没脑地轰上安森的加拉蒂号,即便是波及到另一艘不列颠巡航舰也毫不停息,还因为这艘战舰有反击之力,也给予了平等对等,没多久,橘黄焰火和冲天黑烟就将整个巴尔的摩港罩住。
西元1740年4月19日,英华战舰炮轰巴尔的摩,清算不列颠所欠战争旧债的同时,英华也第一次跟北美殖民地有了“亲密”接触。
第八百九十四章 两个人的战争
湘江号上,自加勒比海募来的西班牙向导鼓起胆气道:“司令官阁下,这是巴尔的摩,属于马里兰殖民领,这样子做,是不是太……”
尽管这个西班牙走私商人很乐意看到不列颠北美殖民地被强大的赛里斯帝国攻击,这是西班牙人做梦也要笑醒的好事,可毕竟詹金斯耳朵战争已经结束了,印度战争也结束了,不列颠、西班牙和赛里斯三方都签署了停战协定,他想说,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他还怕事情闹得太大,被巴尔的摩人发现还有西班牙人带路,不列颠和西班牙又要再启战端。www.haHawx.net
施廷舸如狮子一般怒声咆哮:“难道这里不是不列颠?”
西班牙商人结结巴巴道:“是,当然是,只是……又有差别……”
不列颠本土和远在美洲的不列颠十三殖民领差别可大了,但到底有什么差别能让这位司令官不把这里也当做“敌境”,他也一时难以说清,再隔了翻译这一层,施廷舸对他的回应就是一句话:“是不列颠的领地就对了。”
西班牙人惶恐地再强调了一遍:“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施廷舸用几乎能灼透橡木船板的目光注视着已经笼罩在炮火中的加拉蒂号:“我的战争还没结束。”
就如安森上岸时如从地狱中解脱,喜悦得近于癫狂一般,施廷舸的绝大部分理智早就沉在了南太平洋的深深海底里。
三年前,第一次锡兰海战后,海军抽调精兵强将汇聚南洋西洋,准备迎接第二次锡兰海战。他刚从大洋舰队调到南洋舰队任分巡队统领,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却不想接到有第一次锡兰海战的漏网之鱼逃窜到了爪哇的消息,他被转调去负责围捕这艘不列颠巡航舰。
尽管有些失望,但想到他统领的巡航舰分队在以战列舰为核心的海上对决战中也唱不了主角,施廷舸认命并且尽责地投入到新工作中。
在他看来。英华经营南洋多年,航路无比熟悉,而参与围捕的巡航舰在火力和航速都超越对方,那艘不列颠巡航舰该是无处可逃了。
残酷的现实再一次打击了他。那艘名为“加拉蒂号”的不列颠巡航舰有着不列颠王室海军共有的高超航海技艺,舰长还是第一次锡兰海战的指挥官,在爪哇获得荷兰商人的情报协助后,不仅逃过了追捕,还南下去了南洲,一路劫掠。
各殖民地也就几百最多上千号人,就只有当地组织起来的义勇。还因南洋和南洲历来都是英华后院,从没建什么炮台堡垒,毫无防范海上攻击的能力,因此损失惨重。来往各殖民地之间的商船和交通船也有多艘被劫掠。
各殖民公司纷纷问责海军,此时又正值第二次锡兰海战结束,英华海军遭遇首次败仗,不少人还将败因归结为围捕行动牵制了近十艘巡航舰,结果两头都没顾上。
这股压力自萧胜传递而下。身为行动负责人的施廷舸更是压力山大,在珊瑚州接见被劫走黄金的当地人时,那个胖子总督的盈盈泪光更刺痛了他。如果他能早早抓住那个乔治安森。南洋和南洲的十数万国人就不会损失惨重,不仅多年血汗努力积累的财富被一扫而空,数百国人也因反抗劫掠而无辜死伤。
那时施廷舸就发下了誓言,即使追遍整个世界,也要将凶手抓捕到案!
带着五艘巡航舰一路直追,从南洲追到珊瑚州,再追到南美洲,跟随凶犯的足迹踏过从未涉足的新航路,越过似乎连接到无尽冰雪世界的海峡,这一段航程损失了三艘巡航舰和七百多官兵。
施廷舸记忆最深刻的一幕就在穿越最南面那条宽阔海峡时。无数浮冰和宏伟冰山似乎已经堵绝了前路,加拉蒂号的身影也已经遁入浓浓的海雾。深深的绝望也如那海雾,沉沉压在每个人心上。
“前方说不定就是世界的尽头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有些部下开始退缩了。
“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再追下去会全军覆灭的”。再有人跪地哭求道。
施廷舸没有责怪他们,实际上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舰队损失惨重,部下也死难过半,他们的确是尽力了。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桅顶的一抹色彩刺破沉郁,让他再度振作起来,那是桅顶血红为底的双身金龙旗。
“我们要放弃的是这次追捕么?不,我们会连着武人的职责,武人的荣耀一同放弃!放弃了这些,这面旗帜就会放弃我们!诸君,你们真要放弃吗!?”
施廷舸大声呼喊着,部下们一愣之后,轰然回应:“绝不放弃!”
热血在体内流转,不仅驱走了寒气,绝望也就此消散。
似乎上天也被这支折损过半,依旧不言放弃的舰队感动,接下来的行程一帆风顺,他们接连获得了拉普拉塔地区的西班牙人和巴西地区的葡萄牙人帮助,向北直趋加勒比海。在加勒比海的现身还震慑了不列颠各殖民地,逼得他们不敢接纳乔治安森,并一路追到了北美。
此时加拉蒂号就在眼前,殖民地的损失和自己的尊严都已是其次,三年的追击,无数袍泽的牺牲,让施廷舸心中燃着的怒火足以焚了整个巴尔的摩,就算整个不列颠舰队拦在前面,开炮就意味着粉身碎骨,他也毫不在意。何况只有一处不起眼的炮台和一艘已经降帆落锚的巡航舰。
“而且……我也没收到停止行动的军令。”
施廷舸即便理智不保,也不会罔顾军法,可他确实没接到,也不可能在地球的另一面接到本土下令停止行动的军令。
面对赛里斯司令官的冲天怒火,以及似乎还说得过去的理由,西班牙商人向导也再没话说了,心中还在遗憾,没办法把巴尔的摩轰成碎片,毕竟只有一艘战舰。
“他们只有一艘战舰!赶紧反击!港口的炮台呢,您的战舰呢,赶紧动起来!”
码头上。缩在隐蔽物后的安森招呼着巴尔的摩的驻军军官以及那艘巡航舰的舰长。
接着他招呼巴尔的摩本地官员,“城里的民兵呢?还不集结起来,难道要等敌人上岸把巴尔的摩烧成灰烬!?”
巡航舰的舰长悲哀地摘下军帽,无言以对。安森也是不列颠海军里的顶尖舰长了,敌军战舰虽然远在一千多码外,可发射的开花弹却精确地扫荡着两艘战舰的主甲板,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升帆?
等等……一千多码外,精确无比,开花弹……
尽管没参加过锡兰海战,尽管长期在大西洋执勤。不清楚那面国旗代表着谁,可战争总结和相关传闻却早已铭刻在心的舰长猛然警醒,他知道敌人是谁了!
“安森阁下,这是追击您的赛里斯战舰吧!?”
安森身体一僵,脸上还强自维持着笑容:“为什么要这样描述眼前所发生的事?”
他再转为义愤填膺之色:“这是大不列颠的海外领地正遭受蛮横的、无耻的、不宣而战的攻击!这是战争!那些赛里斯人无视已经缔结的停战协定,我们就该迎头痛击!”
沉默了好一阵,那舰长爱莫能助地耸肩道:“如果能确保这艘赛里斯战舰一定会沉在这里,否则……我们要做的不是反击。而是跟他们谈判,告诉他们已经停战的消息,安抚他们的暴躁情绪。”
安森埋下脸颊。不让自己的惊恐表情暴露出来。
这就是他最害怕的啊,之前在加勒比海也是这样,他曾寄望于不列颠在加勒比海的各殖民据点,还曾寄望于不列颠加勒比海分舰队。前者是断然拒绝了他,后者么……就如这位舰长所说那般,如果不能确定留下赛里斯这支追兵,造成既定事实,否则不列颠海军不会再给赛里斯送去再启战端的把柄。
这事一般人不太好理解,必须对此时才初生不久的国际战争法则有深刻了解。简单来说,安森和施廷舸都认为他们的战争还没结束。这不是情绪上的话,而是有法理支持的,停战协定对他们这一对冤家真没约束力。
此时停战协定由双方主管外交的官员签署,已经生效,并且传到了加勒比海,安森和施廷舸都已了解停战协定的具体条款。但他们都发现,这条款对他们没有约束力。
这个结论要分两层看,第一层源于不列颠人的矛盾心理,停战协定关于停战的具体条款行文为:“双方同意回归友好且平等的关系,同意在印度和南洋停止一切敌对行动……”注意到没?一边说咱们两国要保持和平,一边说咱们只在印度和南洋地区停战,行文如此矛盾,正是不列颠的复杂心思。不列颠当然不愿意公开表态说我战败,印度和南洋那边我不再插手,是你英华的地盘了。因此用这种行文委婉地表明,不列颠承认那里为英华的势力范围。另一方面,不列颠人依旧自视高人一等,骨子里还不把英华当做平等的对手来看,毕竟印度之败,是因为英华可以全力投入,不列颠不仅只能伸一只手,还只能用三根指头。
不列颠正不断膨胀的全球殖民势力比,英华还只被当做一个地区性的强国,与英华的外交条约,自然跟不列颠全球布局没关系。这就像一个四处都有产业的地主跟某处的农人争田,争败了,也就是这个地方的利益受影响,跟农人定约时,肯定不会去谈其他地方的田地,与这农人没关系嘛。
在不列颠眼中还是农人的英华,因为外交起点低,皇帝授命的目标是独占印度,有这样的成就也满足了,至于其他地方,也非英华目前所能涉足的。
因此停战条款就留出了空白,如果双方在其他地方开战,那就得另当别论。
第二层原因有些复杂,谈判时英华也提到了安森在南洋和南洲的破坏,但双方在是否赔偿以及赔偿数额上有争议,而安森和施廷舸此时已跑到遥远外海去了,行踪不定,甚至说不定都已经遇难。双方外交官为了尽快达成协定,都默契地将此事当做未尽事宜,暂时忽略掉了,就等这场追逐有了结果,到时候再说。
因为这两层原因,局势就演变成这样,施廷舸之前威慑加勒比海不列颠殖民地,现在更悍然炮击巴尔的摩,这都给了不列颠人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接受这是一场新的战争开端,要么委屈一下,把这个争端摆平。
即便不列颠本土不愿妥协,可殖民地当地人却不愿平白惹这麻烦,驻扎在殖民地的不列颠海军分队拒绝安森求助的原因则更为复杂,说不定双方条件没能谈妥,安森仍然想一人包圆战利品,因此……除非安森能回到本土,否则他就难以得到殖民地的庇护乃至帮助。
那位巡航舰的舰长只是位上校,可搞清楚来敌是赛里斯海军后,也就明白了此时状况的来龙去脉,他很不客气地打量着安森,话中有话地道:“安森阁下,现在就只能靠你解决这场危机了。”
靠我?是靠我的脑袋么?
安森面色继续变坏,他已经有所预料,抱着脑袋就准备开溜。
“抓住他!抓住乔治安森!是他给我们巴尔的摩带来了灾难!”
市长的声音响起,他也知道了来敌是追捕安森的赛里斯战舰。只为当地人利益着想的市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安抚”赛里斯人的办法:把安森交出去。
“他们只有一艘战舰!”
安森对同胞的“软弱”感到格外震惊,而这话也让已经聚集在一起的殖民地和驻军决策人产生了一丝犹豫,把安森就这么丢出去,从法理上说,似乎有叛国之嫌呢。
“天啦!又来了一艘!”
意见产生了分歧,双方正相争不下,又一艘战舰的船帆出现在港口外。
“安森阁下,作为一位英雄,您一定有着令人崇仰的自我牺牲精神……”
意见统一了,众人都看向安森,这个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已转变一个无耻小人,为了保住他劫掠来的财宝,不惜拉着无数人跟他一起下地狱。
“所以,请你为巴尔的摩的人民自我牺牲一次吧。”
“至少得解决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不能拉上我们巴尔的摩一同殉葬!”
此时巴尔的摩港口西侧的麦克亨利堡垒还没建起,就只有简陋的火炮阵地,跟纽约港口炮台的强大火力完全不能相比。真要跟赛里斯战舰硬对硬,巴尔的摩港口就全完了。因此当地官员一拥而上,摁住安森,把他牢牢绑了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是不列颠王室海军准将!”
“你们这是叛国!!”
安森徒劳地喊着,可接着嘴就被一团破布塞住。
在湘江号的舵台上,施廷舸用望远镜看到一面面白旗自弥漫硝烟中升起,欣慰地下达了停止炮击的命令。不列颠人这一点很让他赞赏,懂得识时务,有把万事都当成作生意的天赋。
当硝烟散开后,再看到一群当地民兵模样的人将一个人朝码头上押来,他更绽开笑容,被劫掠的商货财宝都是其次,安森的人头他可是要定了,这不仅是大英和不列颠之战的未尽尾声,还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战争。
可接着他的笑容僵住,一群水手,确信是跟着安森万里跋涉到了这里的部下冲了出来,转瞬间就抢走了安森,那些民兵毫无抵抗之力,当然,就施廷舸来看,也许还是故意放纵。
看着安森一伙的身影没入巴尔的摩街道,施廷舸咬牙切齿地将望远镜砸在栏杆上,怒声道:“开炮!再开炮!朝码头上轰!”
第八百九十五章 分离之种
炮弹终究没飞上码头,飘着白旗的小船靠了过来,同时港口西侧的炮台一直没有开火,这让施廷舸找回了冷静,还有可以抓到安森的途径,就没必要单纯泄愤了。
巴尔的摩人当然满心想着和平解决问题,不列颠在北美虽有战舰,但分散在各地,要赶来巴尔的摩可不只十天半月。何况那些战舰都是巡查走私的巡航舰,面对两艘个头和火力几乎超越四级战列舰的超级巡航舰,基本没打赢的可能。而等不列颠派来战列舰分队赶到巴尔的摩……半年后也许能到吧。
安森不愿自我牺牲,他们为了同胞却甘愿冒着被舰炮轰成碎片的危险,驾着小船穿越笼罩着黑烟和焰火的港口,朝那艘黑红相间的战舰驶去,离战舰越近,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越浓烈。
巴尔的摩人向施廷舸传递了愿意谈判解决争端的意愿,但作为不列颠的殖民领,他们并无外交权,只能等待马里兰总督代表前来洽谈。在事态未解决之前,巴尔的摩人希望施廷舸能停止炮击,作为补偿,巴尔的摩愿意免费提供食水补给,同时在舰船整修方面提供协助。
施廷舸清晰地感受到巴尔的摩人不想搅合这趟混水的心思,加上之前缉拿乔治安森未果的行动,他理智地将巴尔的摩人与不列颠区别对待,给予了诚挚回应。答应宽限一日,等待总督代表前来。但同时他也明确表示,乔治安森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如果拿不到这家伙,巴尔的摩也要为此负责。
之前抓捕乔治安森是迫于巨大威胁的激情行动,安森脱逃后,巴尔的摩人也冷静下来,希望能找到既能免祸,又能卸责的途径。巴尔的摩人向施廷舸表示,乔治安森终究是大不列颠王室海军准将。他们无权缉捕,但他们可以采取一些侧面手段,将乔治安森扣押在巴尔的摩,保证不让他逃掉。至于能不能拿到此人,就只能看施廷舸跟总督代表的交涉了。
施廷舸这支追击舰队目标明确,配备了不少懂不列颠语的海员,甚至施廷舸都恶补过不列颠语,为的只是抓到乔治安森后用对方听得懂的语言狠狠谴责一番,因此双方沟通中的语言障碍并不明显。
当施廷舸跟部下们用近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北美不列颠人时,巴尔的摩人却是好奇加震撼。这些当地精英消息灵通。对在欧罗巴已名声鹊起的塞里斯帝国并不陌生,但当面见到塞里斯人还是第一次。
来的不止是巴尔的摩人,一位来自马萨诸塞殖民领,刚刚考入哈佛学院的年轻人因第一个自告奋勇充当联络船桨手,也混入了谈判的队伍,这个年轻人将自己在这次会面中的感受详细写入了自己的笔记中。
“感谢上帝,我正好帮父亲监运一批威士忌运到巴尔的摩,才能参与到这次改变了十三州人民命运的事件中。”
“赛里斯人容颜憔悴。衣衫褴褛,但他们精神很好,目光中的坚定跟乔治安森那伙人的贪婪形成极大反差。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受害者。而是即便置身地狱,也要审判罪恶,执行正义的裁决者。”
“没有发布公告就悍然炮轰巴尔的摩港口,这种行为就跟海盗一样野蛮,最初我们以为会见到一群类似于柏柏尔人,或者加勒比海盗的蒙古人,但对方沉稳而优雅的仪态,内敛到甚至有些腼腆的谈吐,让我们大为意外。赛里斯的司令官甚至有一种即便不说话,也能让你明白他想要什么。而你觉得拒绝就是一种罪过的独特气质。”
“或许是他们的理由太过充足的原因,以至于我们双方都觉得这是在执行自然法则的正义之行。乔治安森在赛里斯国境内烧杀劫掠,抢夺来如山一般的财宝,这些天我们已经看得够清楚了。赛里斯人追讨凶手的行为既符合道义,又没有违背母国不列颠跟赛里斯之前达成的停战条约,谁让不列颠人总是那么自大呢。”
“我们不得不重视赛里斯人的诉求。除了两艘巡航舰上的大炮,以及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赛里斯武士外,我们跟赛里斯司令官的会谈,以及在赛里斯战舰上的所见所闻,一切都说明,赛里斯人的尊贵和优雅名符其实,来自数千年传承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充满着自信和骄傲,而他们所传递的各类知识以及关怀之心,即便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自大的人,也难以用俯视的目光注视他们。”
“期间发生的一个小插曲更让我们对赛里斯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巴尔的摩市长邀请司令官去城市驻留,司令官拒绝了,原本还以为他是考虑到安全问题。可一位自称是舰上军医的军官却说,在没确定当地的疫病状况前,赛里斯人不会轻易上岸。”
“说到疫病,巴尔的摩前几年刚经历过一场天花侵袭,数百人死亡。那位军医听了此事后,很惊讶地说,赛里斯接种牛痘的技术早在多年前就由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传入了欧洲,难道不列颠还没把这项技术传给北美殖民领吗?获得司令官的首肯后,军医更表示,如果争端能顺利解决的话,他会向巴尔的摩的医生免费传授这项技术。”
“我们都为这个消息而无比惊喜,希望促成此事和平解决的愿望也更强烈了。但巴尔的摩市长却只能遗憾地向司令官表示,我们并无外交权,无法作为正式谈判的一方来解决这场争端。”
“市长说出这话时,有什么东西就在啃咬着我的心脏,我发现同行的巴尔的摩人,包括那位来自费城的那位邮政官员,跟我一样都低头不语,既觉得非常惭愧,又觉得非常屈辱。如果事件发生在波士顿,相信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大声质问,对不列颠人质问,为什么!?”
“这里不是北美吗?不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吗?为什么不列颠与赛里斯在这里发生的争端,我们作为殖民领的人民。却无权发表意见,无权投票表决,只能坐视效忠于伦敦和国王的总督按照他的意愿作出决定!?总督阁下会考虑到我们殖民领人民的利益吗?基于我的家庭所遭遇的一切,这个问题。我的答案从来都没变过:不!”
“我们只能向司令官保证,除了扣押乔治安森之外,还会全力向总督一方施压,让他尽量满足赛里斯人的合理要求。当我们回程时,船上所有人都在高声咒骂乔治安森。”
“塞缪尔-亚当斯,1740年4月28日。”
出身酒商之家,深受不列颠管治殖民领酒业之苦的塞缪尔-亚当斯。对回程时的记述还并不完整,实际上所有人都在高声咒骂不列颠……
“我们该通知其他殖民领,一起给马里兰总督乃至驻十三州司令施加压力,就只是获得赛里斯医生亲自传授牛痘接种技术这事,就足以让其他殖民领动员起来。”
巴尔的摩市长表达了寻求外援的意愿,大家都同时点头,但接着却又都看向那位来自费城的邮局副局长。这位学识渊博,令人景仰的先生只是来凑热闹。想了解更多赛里斯情况的,却没想到适逢其会,直接跟赛里斯人会面了。
费城邮局副局长本杰明-富兰克林阴沉着脸道:“很抱歉。所有正式信函都必须先寄到不列颠本土,再转寄回其他殖民领,市长的提议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办到。如果想要直接联络,就得找私人邮差,嗯……就职守而言,我很遗憾地表示,这是非法的。”
接着他再道:“而没有通过伦敦,就公开接受赛里斯人的牛痘技术,也是非法的。”
众人群情激愤,塞缪尔-亚当斯尖酸地道:“是啊。我们是殖民地,我们远离伦敦数千英里,就像是苏格兰人放牧在高山深谷里的羊群,生存的目的就是等着牧羊人来剪毛和吃肉!”
湘江号上,施廷舸疑惑地问西班牙人:“不列颠的殖民地跟本土关系很差吗?”
西班牙人皱眉道:“难道会很好?殖民地不都是这样?”
施廷舸耸肩,这种状况他很难理解。英华的海外殖民地可不是这样。当然他并不清楚,已有两百多万人口,而且还在急速增长的北美十三州,跟只有六七百万人口的不列颠本土已经是两个经济实体,英华海外殖民地里,人口最多的吕宋也就百万,跟一亿五千万的本土比起来就是沧海一粟。英华殖民海外,为的是宣泄人口和就业压力,可不是像不列颠那样,当作单纯的市场和原料地。
施廷舸也无心去深究这个问题,但如果能借力当地人,压迫不列颠交出乔治安森,他可不会在挑拨双方关系这事上有什么顾忌。而看刚才的情形,好像那关系已经坏到不必他去挑拨了。
马里兰总督代表来了,平心而论,不列颠北美殖民领的总督大多都是很冷静很务实的,马里兰总督更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代表在第二天就急急赶到。
施廷舸的要求非常简单,第一是交出乔治安森,接受英华法律的审判,第二是还回乔治安森劫掠的所有财宝货物。
总督代表对第二项要求表示了充分理解,允诺会尽力兑现,但断然否决了第一项,总督代表认为,不列颠不可能将不列颠公民交给他国审判,何况乔治安森不是海盗,而是不列颠王室海军准将,战争中的劫掠行为也是战争的一部分,个人不可能为此负担法律责任。
总督代表还进而威胁说,如果赛里斯执着于第一项要求,总督就只能将此事定为外交事件,上报给伦敦,由伦敦的外交官跟赛里斯外交官商定之后再作裁决,而这也意味着,第二项要求也要落空。
施廷舸冷冷地道:“战争中的劫掠行为也是战争的一部分吗?”
他逼视着总督代表,说出了让对方冷汗直冒的话:“别忘了,这里可不受停战协定的约束,赛里斯劫掠马里兰,也是战争的一部分!”
说完他一勾手指,一声炮响,片刻后,一团焰光在码头一座仓库上炸开,巨大的声响和飞洒的瓦砾惊得码头再度陷入混乱中。
第八百九十六章 你逮住我了
总督代表一边擦着汗,一边不甘示弱地道:“这里不是印度!你们赛里斯人在这里除了像这样偶然偷袭得手外,还能干什么!?”
施廷舸冷笑道:“我们赛里斯的先贤曾经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能干的,就是把乔治安森干的事还给你们!”
总督代表犹自嘴硬:“这是马里兰,不是伦敦……”
施廷舸哈哈笑了:“乔治安森抢的也是我们赛里斯的殖民地,我们是很讲道理,很有节制的。”
这一阶段的谈判就此结束,由于施廷舸只给了三天的谈判期限,马里兰总督也匆匆赶来巴尔的摩,得知赛里斯人的要求,他觉得万分为难。原本他设想的是尽力在金钱上面赔偿赛里斯人,交出乔治安森则是不可能的,这是对大不列颠的极端侮辱。
到了第三天,总督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替代方案,他的临时官邸就已被愤怒的巴尔的摩人包围了,如果不列颠在这里有足够军力,足以打退赛里斯人,那还没什么话说。可现在不列颠既没办法保护殖民领的人民,又不愿真心解决问题,处于赛里斯炮口下的巴尔的摩一城数万人都被愚蠢自大的不列颠外交政策送上了祭台,随时可能成为牺牲品。
“交出乔治安森!”
“不列颠的事不列颠自己解决!”
“为了牛痘,别说乔治安森,就算是总督阁下都该自我牺牲!”
巴尔的摩人的鼓噪里潜藏着让总督极度不安的某些情绪,加上马里兰殖民地议会和巴尔的摩市议会的逼压,总督不得不开始考虑怎样向赛里斯人低头,却又不至于事后遭伦敦处分。
“伦敦那些该死的议员老爷,当初就顾着拉屎,却不把屁股擦干净!”
当来自费城和里士满等地的大人物也开始关注此事时,总督意识到,如果不妥善解决此事。说不定还会引发十三州跟伦敦之间已经趋于尖锐的矛盾。
十足压力下,总督的幕僚们脑力大激荡,终于找出了折中办法,施廷舸的回应是:“你们不列颠人真是死要面子……”
总督的意思是。乔治安森不能作为罪犯交给赛里斯人,但可以作为有争议的待决人物,由双方一同押送,前往欧罗巴的第三国,例如葡萄牙,由双方外交官共同协商定夺。
这也是在钻法文空子,名义上乔治安森不是罪犯。也没交给赛里斯人,可实际上乔治安森的性命已经转交出去了。赛里斯人真要为泄愤而杀了安森,那就是违反外交协议,总督乃至巴尔的摩方面也不必背上太重的责任。
西班牙人对此表示极度震惊,说不列颠从来没有开这种先例。考虑到这已是对方低头的极限,乔治安森置于自己的监管下,也意味着三年追击没有白费,同时这还能给通事馆送上一份大礼。让通事馆在跟不列颠交涉时多出一份筹码,因此施廷舸丢开了个人恩怨,同意了此事。
话又说回来。夜长梦多,谁知道不列颠战舰会不会忽然大批而至。别看施廷舸仗着有两艘巡航舰就盛气凌人地逼压巴尔的摩,他其实一直手里捏着一把汗。
至于第二项,考虑到赛里斯人愿意传授牛痘技术的极大善意,总督不仅一力担下了偿还所有财宝货物的筹措责任,还一股脑地加上了建造雕像,命名街道,设立纪念日等等虚头八脑的荣誉回馈赛里斯人。
5月3日,乔治安森在一队不列颠海军陆战队员的护卫下登上湘江号,陪同他的还有马里兰总督派遣的特使以及一位代表驻十三州不列颠军队的陆军少校。这些人名为押送乔治安森,实际是保护安森的安全,等到了葡萄牙后,将交给葡萄牙方面监管,赛里斯人不能对他作出任何处置。
乔治安森跟施廷舸在湘江号上会面的场景让观者多年后还在感慨,两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后。安森摊手笑道:“好吧,你逮住我了……”
施廷舸眼中的仇恨已淡去不少,他微微一笑:“原本我还以为要绕地球一圈,直到伦敦才能逮住你。”
接着两人同时敛容,长声一叹,三年的执念就此消解,心中都是空空荡荡,接着涌起的是对牺牲袍泽的怀念,以及对无尽海洋的敬畏。
安森和施廷舸的宿命羁绊还只是开始,两人日后还有不少故事,当身为不列颠海军上将,为不列颠海军建设立下了丰功伟绩的安森临终弥留之际,念叨的最后一句话是“施,我先走了,这下你可追不上了。”
凶犯与追捕凶犯的,在这一刻都解脱了,可对巴尔的摩,乃至北美殖民领人民来说,事情才远没有结束。
原以为交出了安森,大麻烦就解决了,可没想到,在赔偿问题上,当地人又遭了当头一棒。
安森没有发卖的战利品还有三分之二,不是在船上,就是在港口的库房里,这些货物直接还给赛里斯人就好,可剩下的三分之一就麻烦了。价值高达十万英镑的货物主要是丝绸、茶叶、瓷器、香料和象牙等等,促使不列颠十三州军方同意马里兰总督处置安森的一个理由,也是安森的发卖行动违背了不列颠法律,可以算成是走私,由此军方也有了不庇护安森的借口。
总督倒是没想太多,直接以购买走私货及赃物为由,要求买家上缴。他原以为此事名正言顺,有法律撑腰,而巴尔的摩人也该有牺牲精神,愿意为消解巴尔的摩之难而奉献,因此不该有什么阻力。
可没想到,买这些奢侈品的人非富即贵,他们还都认为,自己是买卖关系,就算上缴,总督也该有所补偿,毕竟是不列颠本土自己搞出来的祸事。现在总督靠着法文,如此蛮横地剥夺他们的财物,不满情绪顿时高涨。
另一方面,施廷舸觉得载运那些丝绸、瓷器和香料象牙什么的太麻烦。既然能在这里卖出高阶,何乐而不为。因此也向总督建议,可以将除黄金等贵重物资外的其他货物折价为金银赔偿,而现有的货物也能继续发卖。在这一点上。总督的态度却无比强硬,坚决不同意。这是严重破坏不列颠殖民地经济政策的行为,安森之前仗着有巨额缴获,可以肆意行事。可现在换成赛里斯人卖,那就是惊动整个伦敦上层的走私行为。
赛里斯奢侈品正在发卖的消息已经传开,来自各州的人正源源不断涌来,总督这项态度。再度将不列颠严苛管制北美殖民领的政策凸显出来,此时殖民领的人大多还没想过要反抗母国,但牢骚话却是不迭升级。
“F@ck……”
码头的小酒馆里,一帮来自弗吉尼亚种植园的农场主们抱怨连天。
“我买的象牙!还有赛里斯烟草!全都没了!两百多英镑,他们就是强盗啊!不该是不列颠人自己赔偿赛里斯么,怎么变成是我们去赔偿了?”
“我们对待奴隶都没有这么冷漠无情,我们随时关心着奴隶的健康,甚至还为他们的婚姻负责。奴隶们的感激也是由衷的,可不列颠对我们殖民领人民是怎样看的?奴隶都不如!”
陪在父亲身边的一个七八岁小孩静静听着叔伯们的议论,不经意间。原本心中那种单纯的对“祖国”的母国情感,也一点点被这些议论腐蚀。
“小乔治,你先是个弗吉尼亚人,然后才是不列颠人,哼……我倒是觉得,做不做不列颠人都没什么必要了。再这么下去,不列颠迟早会失去殖民领的拥戴,说不定不列颠还根本不在乎呢!”
农场的货物不能直接卖到其他殖民领去,这项政策早就在农场主们心中积累了相当的不满。小乔治的父亲在酒精的作用下,满口吐着跟往日截然不同的埋怨之语。让小乔治对“祖国”的归属感进一步产生了偏差。
“父亲说得没错,我乔治-华盛顿当然先是弗吉尼亚人,然后是殖民领的人,最后才是不列颠人。”
八岁的乔治-华盛顿终究不耐酒馆浓烈的烟酒味,待了一阵后,就跟伙伴们出了酒馆。在码头上玩耍。此时跟赛里斯人已经达成了协议,港口再不是危险地域。但斜斜靠在一起,船桅折断,船体千疮百孔的两艘不列颠战舰依旧诉说着赛里斯炮火的猛烈。
遥望远处,赛里斯战舰如优雅的天鹅,仰卧在海面,乔治-华盛顿下意识地就将赛里斯当作敢于挑战恶龙的英雄勇士,投去的目光里含着浓浓的崇仰。
“赛里斯人为了自由,打败了压迫他们的鞑靼人,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国家。为了光复他们数千年的荣耀,赛里斯人正准备彻底消灭鞑靼人,东方将迎来全新的时代,这也是世界的全新时代!”
“赞美赛里斯!赞美自由!赞美反抗暴政的一切行动!”
另一处小酒馆里,塞缪尔-亚当斯念着法文读本,这是法国人卢梭写的《赛里斯记》,他和一些年轻人兴奋地讨论着赛里斯的一切。
原本赛里斯只是从欧洲传来的一个模糊名词,附着其上的神秘、优雅和高贵跟他心中所蕴的热血毫无关系。但经过这一场事件,他忽然找到了方向,这几天他发疯似的搜罗着跟赛里斯有关的书籍,终于从中发现了让他热血沸腾的东西,他似乎已经看到他一生将为之奋斗,纵死也无悔的道路。
除了亚当斯,另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也聚集起来,讨论着在遥远东方所发生的一切,乃至将鞑靼人对赛里斯人的压迫跟不列颠在北美殖民领上所行的桩桩暴政对应。
另一个位面里,历史上亚当斯在多年后才投身“自由之子”运动,而在这个位面里,年仅十八岁的他却已经开始觉悟。
旅馆里,本杰明-富兰克林也在奋笔疾书,跟满怀叛逆之心和单纯为利益受损而不满的人一样,他对此事的记述更为冷静,但同时也更为悲观。
“总督漠视殖民领人民利益的行为是极其短视的,我忧心地看到,马里兰甚至弗吉尼亚的上层人士在此事上累积了更多对不列颠殖民地经济政策的不满,乃至对不列颠本土的不满。他们已经开始明显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北美怎么努力,有多大的成就,在他们头上,还横着一道铁链,随时会无情地扼杀他们。”
“赛里斯人愿意无偿传授牛痘种植技术的善意也被总督稀释了,他以未经伦敦方面同意,不能在官方层面支持此事为由,只允许少数医生跟赛里斯人作私人层面的交流。虽然这也跟总督想尽快送走赛里斯人有关,但事实上却极大地阻碍了这项技术的传播。牛痘这项技术能够挽救无数人的生命,可不列颠的法文和殖民地管制体系却不能容许这样的善举,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样的法文是恶法,这样的管制是冷漠无情的。”
1740年5月12日,赛里斯舰队离开巴尔的摩,向欧罗巴驶去,数万人在码头送别,人们目光中都带着迷惘,一些人却闪起了憧憬的光彩。
安森那艘被轰得几乎快成碎木的“加拉蒂”号巡航舰被当地人拖到了码头一边,当作了纪念品供了起来。一座纪念碑也立在了港口,施廷舸的半身像也立在了市政厅外,这是巴尔的摩为感激赛里斯人带来的牛痘技术而建的,甚至湘江号轰击的码头仓库边也立下了石碑,详细讲解这一场亲密接触的来龙去脉。
赛里斯人在巴尔的摩留下的不止是这些,“反抗暴政的自由”这些理念,“即便追到世界尽头,也要伸张正义”的坚持,以及不列颠竭力维持着的压榨殖民地体系的丑恶面目,这些感受都深深埋进了一些人的心里,就等着在合适的时候发酵。
第八百九十七章 世界之门正式开启
1740年6月20日,湘江号和弱水号巡航舰驶入里斯本,通事馆副知事,驻葡萄牙公使,兼理欧罗巴诸国公使事汪由敦与葡萄牙国王特使庞巴度侯爵率队一同在码头迎接。入港前已有先遣人员通知了相关方面,葡萄牙特地作了周密布置,准备接收乔治安森一行。
除开等待入港的时间,两艘巡航舰从巴尔的摩到达里斯本仅仅用了一个月出头,这个速度虽然远不及日后美国飞剪船13天横渡大西洋,但跟此时普遍要一个半月乃至两个月的标准速度比,足以让乔治安森瞠目结舌了。
跟施廷舸分手时,他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敬佩:“如果你的水手再熟练一些,你的航海长能有我们不列颠人的水平,也许我在帝力就被你抓住了,该死的,你们怎么会造出这么快的船!?”
这一个多月相处下来,施廷舸跟安森之间有过不少交流,个人仇恨也都放下了,两人还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安森钦佩施廷舸的毅力,施廷舸钦佩安森的大胆和专业。
安森这一问,施廷舸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坦承地道:“如果船能快一倍,花在航渡上的时间就少一半,那样可用的船就多一倍。我们赛里斯海军最初创建时,懂得操纵软帆,懂得远航上万里的船员太少。为了节省人力,我们必须把一艘船当两艘甚至三艘用,所以……追求更快的速度,也是我们赛里斯人不得不做的选择。如果我们赛里斯也能像你们那样,随手就能抓来可以远航四海的船员,也就用不着在这航速上花这么大工夫了。”
作为海军后进者。施廷舸并不清楚英华海军的初创细节。海军的左右门神,至今还在香港海军学院充当训练舰的金银鲤号根本就是皇帝亲自参与设计的,直白说,英华海军形成以快为主的风格,最初就源于皇帝本人。但萧胜接手海军建设后。就面临着施廷舸所说的形势:有钱,缺人。因势利导之下,才让英华海军立起“速度第一,机械至上”的建军宗旨。
安森羡慕加留恋地摩挲了好一阵舷板,再满脸希翼地道:“作为失败者。我知道没有资格再提什么要求,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你的船员没有得坏血病?”
安森三年逃亡,到达加勒比海时,水手就死得只剩三分之一,大部分都死于坏血病,活着的人也个个一口烂牙。毛发脱落,一身血斑,肤色苍白,形如恶鬼。赛里斯追兵虽然也多有伤病,萎靡不堪。但却没谁得坏血病。这让他满心疑惑,赛里斯人到底有什么法宝?
施廷舸意味深长地看看安森,这是一桩绝大机密,意义虽不如牛痘接种那样重大,可一旦解密,也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航海事业。而这机密也跟牛痘接种一样。一句话就能道破。
如果是在以前,施廷舸想都不用想,直接一句话拒绝。可刚才跟汪由墩会面时,汪由敦传达了皇帝关于东西方大局的最新谋划,在此大局之下,防治坏血症的方法就不再是机密,正如英华正向世界各国传播的牛痘接种技术一般。
安森只是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当施廷舸开口时。他顿时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裹住。
“三百多年前,我们赛里斯还是大明王朝时。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这个故事想必你知道吧。那时就发现了坏血病,但随船医生很快就解决了这个问题。防治坏血病的东西有好几种,你在我们船上看到的一些东西都有这个作用,只是你并没注意,就当作我们赛里斯人的饮食习惯而已。”
施廷舸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的是茶叶,绿茶。这是用来咀嚼的,安森之前只当作南洋人嚼槟榔,以为赛里斯人的嘴随时随地总得忙着。
“不止这个,你在我们船上吃的豆芽,就是那种黄豆带着白茎的东西,它也能防治坏血病。我们每到一地,都要储备柠檬、柑橘一类的水果,这些也能防治坏血病。”
施廷舸自然不知道坏血病的原理,但他所知的防治方法,既有郑和下西洋的历史积淀,也有海军委托天道院所得的研究成果,积年累月下来,英华海军在这方面已有相当系统的经验。
安森恨不得抱住施廷舸,用牙齿几乎全部烂完的腥臭大嘴狠狠亲上去,这可是价值百万英镑的机密啊,施廷舸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不要把我们赛里斯人当作大傻瓜,这个机密一旦公布出去,整个世界都会改变,就像牛痘接种技术一样。”
见安森强自压着喜悦,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施廷舸忍不住讥讽道,如他所料,安森脸色顿时涨红。品着安森的羞愧之色,施廷舸再道:“之所以说给你,是因为这个机密马上也要向整个欧罗巴公布了。”
安森眨巴着眼睛,依旧极度不理解施廷舸,乃至赛里斯人这么做的原因。能有效防治坏血病,就意味着各国的远洋航海事业又少一项重大阻碍,而牛痘接种技术的影响更大,在这个时代,虽然已有疫苗接种技术,但还主要靠人体疫苗,非常不安全,赛里斯改良了他们传统的牛痘接种技术,使其可以大规模推广,现在葡萄牙、西班牙甚至法国一些国家已经满怀感激地看到这项技术正帮助他们的国民有效地抵抗天花等流行疫病。
不管是牛痘,还是防治坏血病的方法,如果是不列颠或者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第一个念头都会是尽量保密,就算最终还是会传播出去,但能垄断多久就算多久,能领先于他国,每一个小时都是珍贵的。
施廷舸并没作进一步解释,他拉回话题道:“鉴于你在南洋和南洲劫掠期间,所作所为并没有超越战争界限,抢劫船只也会为受害者留下足够的食水,你所遵从的骑士法则也符合我们赛里斯人所说的道义,我个人对你再没什么怨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赛里斯人会放弃制裁你的要求,如果你们不列颠不愿意承担你所犯下的罪行,把你交给我国的话,我会很乐意看到你被判处死刑。”
他补充道:“出于尊重,我会尽力说服上面,让你不是躺在铡刀下,而是吊在你们熟悉的绞刑架上。”
安森咧嘴一笑:“施,虽然你一定会失望,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他再啪的一声立定行礼,肃容道:“如果我们能再在战场上相遇,我会用最猛烈的炮火表达我对你的敬意。”
施廷舸也肃穆回礼:“我也一样,到时你可不能再跑了。”
安森就此离去,看起来他得到了很多,可施廷舸在他身上也获得了丰厚的报酬,光是从南洲到北美的航线,就让英华的航海事业又获得了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
施廷舸的任务就此结束,之后在葡萄牙逗留了半年多,一面休养,一面为通事馆与不列颠的交涉充当证人,一面还发卖大批商货。而他满载金银返回英华,完成环球航行的壮举,要等到1742年了。
在这期间,汪由敦领导通事馆,借此事向不列颠再度发难,从而在之前的“英不印度和约”草案上再增加了更有利的条款,这也是李肆在未央宫收到修订后的和约文本后,心怀大慰的原因。
新增的条款源于不列颠的恐惧,赛里斯海军在巴尔的摩的出现让伦敦方面大为惊恐,尽管此事掺杂着乔治安森的个人原因,使得加勒比海分舰队没有尽心拦截,但赛里斯海军至少证明了他们有能力派遣足以侵袭殖民地的舰队远航到北美东海岸。
将赛里斯仅仅视为东方强国的心理惯性猛然刹车,伦敦不得不承认赛里斯有在全球挑战不列颠的力量,除了苦涩地将和平协定中关于停战范围的描述删掉,明确双方追求的是全球范围内的和平外,伦敦也明确地将印度大陆确认为赛里斯的势力范围,同时要求赛里斯确认不列颠在非洲、加勒比海以及北美的殖民地权益。
施廷舸三年追击,所获的最大一项收获就是这一点,继葡萄牙、西班牙和法兰西之后,不列颠终于承认英华是跟欧罗巴列强居于同一棋局,拥有殖民全球实力的对手,在这项认知之下,双方的来往,乃至英华与欧罗巴的来往,也将步入一个全新时代。
证明这种转变的一个细节是,除非再度处于战争状态,否则不列颠不再有权随意禁止英华货物进入不列颠,只能采取高额关税的柔和手段进行管控。而之前不列颠联合荷兰,压迫葡萄牙,甚至还拉上了西班牙和法兰西等国,一直阻绝英华商船直航欧罗巴的行为,也将被视为严重挑衅,英华有权在北美和非洲采取对等手段回应,而不列颠却无法将此事上升为东西方冲突的性质,再纠合其他欧罗巴国家一同行动。
对英华来说,欧罗巴之门,在1740年之后才全面大开,而这也意味着世界之门正式开启。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天道普世
导致伦敦作出如此程度的让步,原因还部分来自于安森。不列颠当然不会容许英华审判安森,新增条款中的一些细节让步也都是为换回安森。安森回到本土,在朴茨茅斯港下船时,还获得了上万国人的热烈欢迎。伦敦方面虽然对其牵连外交格局而恼火,擅自在巴尔的摩发卖战利品的行为更是犯法,但为了营造不列颠并未输给赛里斯的气氛,不得不把安森渲染为一位与赛里斯巨龙搏斗的英雄。
安森回国后,在质询会上道出的各项消息让伦敦大惊失色,原本的屈辱感也减轻了不少。得知赛里斯人已控制了东方那片辽阔大洋的西岸和南方大陆,从首相到海军大臣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让步是无损尊严的,这样的强国,怎么也得当作西班牙和法兰西一般平等相待。想想跟西班牙和法兰西之间的利益交换都是基于实力和平等原则,伦敦的老爷们也都心平气和了。
只是在俯视那张由安森补充过的世界地图时,大家还是忍不住唏嘘不已,为什么没能及早动手呢?多么辽阔的疆域,蕴藏着多么丰厚的财富!可现在却已经有了名分,殖民全球的原则是先来先得,后来动刀,跑到那片大洋去动刀,三次锡兰海战就是前车之鉴。
亚洲乃至太平洋毕竟太远,就算是赛里斯人买了西班牙的上加里福利亚,跟十三州殖民地同处一个大陆,但中间还隔着法兰西的殖民地和印第安人。赛里斯终究不是压在不列颠眼前的强敌。
对不列颠来说,野心虽大,两臂却还未长到能包揽世界。日不落帝国才显雏形,跟本土在世界另一头的东方强国杠上,实在没有必要。
远景如此。不列颠所面临的近景也很严峻,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半途而废,欧罗巴本土上空的战争阴云依旧没有消散,法兰西暗流汹涌,普鲁士崛起,腐臭的哈布斯堡王朝还在继续发酵。
经过痛定思痛的思考,不列颠上层终于开始转换思路,认真考虑驻赛里斯公使劳伦斯爵士的提议:没必要通过武力从赛里斯那获得利益。尝试和不列颠友好相处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伦敦经过审慎分析后认为,赛里斯的殖民极限就是印度和上加里福利亚,本土的辽阔疆域,以及一亿五千万的庞大人口,决定了赛里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将资源主要放在对外殖民上。不列颠和赛里斯没有战略利益上的冲突,只是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商业竞争。而后者完全可以通过关税和尽快山寨赛里斯的特产商货加以控制,甚至可以通过友好谈判和利益交换来解决。
安森将施廷舸告诉他的防治坏血病方法和盘托出,这为他又挣得了一份荣誉,同时也让伦敦对赛里斯这个国家的定位进一步向守序善良的阵营靠近,好人啊。虽然有些傻,但跟这样的好人走得更近一些,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只是跟安森一样,伦敦方面,从国王到首相,从议员到普通官员,都没想明白,继牛痘接种技术后,赛里斯为何又要主动传播意义如此重大的技术。
1740年9月,当施廷舸的副手驾驶弱水号巡航舰,载着修订后的和平协定踏上回国之路时,被欧罗巴诸国称呼为“赛里斯第二外交大臣”的汪由敦在里斯本发表了《赛里斯关于共谋人类福祉的倡议书》,史称“里斯本宣言”,此时安森和不列颠才明白赛里斯人为何要免费传播两项技术的原因。
这一宣言出台,举欧震惊。
汪由敦在宣言中表示,赛里斯皇帝和赛里斯人民心怀天下,愿意奉献出赛里斯数千年来的文明成就,通过提高全球各国的医疗卫生水平,实现全球和平和人类共同幸福。赛里斯对这项事业满怀诚意,之前免费向全球传播牛痘接种技术就是证明,宣言书还将防治坏血病公之于众,就像施廷舸对安森所说那般,不列颠掌握到这项方法后还列为军事机密,可仅仅两个来月后,就路人皆知了。
宣言提出了一项大胆的倡议,乍看起来近于童真般单纯的幻想。赛里斯想建立一个超越国界,无关政治的组织,这个组织只服务于人类的健康,为此不仅吸纳各国的医生乃至科学家,还希望各国政府也加入,一同推动医疗事业。
赛里斯作出了若干承诺,让各国又看出她是无比认真的。赛里斯公布了若干目录,显示她在病菌学、外科医学和防疫技术上的先进之处,医生和相关领域的科学家加入这个组织,就能有限度的分享相关技术成就,乃至参与公共课题的研究。而其他国家的政府加入,也能进行充分的交流,乃至获得赛里斯的医疗援助。
倡议书最后,赛里斯详述了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这也是赛里斯第一次在正式的外交宣言中阐述自己的“天道”以及“天人之伦”思想。赛里斯认为,追求共同幸福是人类最崇高的目标。尽管各国有不同的利益诉求,有不同的思想理念,但尊重人的生命,保障人的健康,是所有国家,所有人都该承认的道德底限。赛里斯希望将这个底限推向整个世界,让全世界人民都走上共同幸福的光辉道路。
这份宣言一出,欧罗巴顷刻间就陷入冰火两重天之境,无数医生和药物学家、化学家激情澎湃地向赛里斯驻里斯本公使馆写信,表达了希望加入该组织的意愿,而直接赶向里斯本的人流也络绎不绝。如果这宣言是凭空丢出来的,大家都会觉得不知所谓,可赛里斯多年向欧罗巴免费传授牛痘接种技术,被欧洲视为恐怖瘟疫的天花再不是不可征服的疫病。这已在欧罗巴人心中树立了赛里斯人精于医学,并且热衷于慈善事业的形象,现在发表这样的宣言。并非无根之木。
赛里斯热潮再度席卷欧罗巴,原本欧罗巴就有无数人因赛里斯的牛痘接种技术而获得拯救,民间称赞某人堪为道德楷模时。都会说“您真像个赛里斯人”,如今再这宣言一出,但凡跟赛里斯沾边的东西,都跟“神圣”、“纯洁”、“善良”挂上了勾。日后历史学家统计十八世纪新生词汇时,发现大多数单词都带着“色res”这样的词根,甚至原本意为“圣徒”的“Saint”,也在某些地区被新词“色rens”替代。
跟民间热潮相比,各国政府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冷漠。甚至可以形容为畏惧。以不列颠为例,伦敦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赛里斯好大的野心!
借由先进的医学来获得道义上的制高点,由此将世界组织为一个全新的格局,从而为赛里斯谋取全球利益铺平道路,这是各国政客们的下意识反应。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什么及于道德领域的国际道义和“普世法则”存在,勉强能凑得上“国际惯例”的不过是战争、外交和商业等几个领域凑起来。刚露雏形的国际法,遵循的是赤果果的利益和实力原则。
在这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政府都热衷于为既得利益阶层谋取财富,完全只把自己当作商人和强盗,国际道义这东西。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国家政府该去考虑的。这东西还附着在宗教领域里,尽管宗教对“文明世界”的把控已被以工商阶级为核心的新兴强国破开,但其惯性还格外强大。
尽管这东西还被宗教垄断着,国家没能涉足,可不等于精英人物没有认识。各国在历次外交和约中也若隐若现地提及国际道义,但那不过是拉着虎皮当大旗,为强盗行径做些遮掩而已。
如今赛里斯来这么一出,大家当然会将其往阴谋论方向猜测,但即便是精英人物,也猜不透赛里斯具体要怎么借这事谋取利益,把医生联合在一起这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啊。
既忧虑,又不懂,各国政府只好装瞎子哑巴。
跟政府反应形成鲜明对明,跟民间反应更是截然相反,宗教势力在读懂这项宣言后,爆发出了惊人的热情,讨伐赛里斯的热情。
罗马教廷在11月公开表示,人类的福祉是上帝赐予的,抛开上帝的福音去谈人类的共同福祉,这是对公教的极度不敬!赛里斯的宣言是异端邪说,企图营造一个无神的地狱世界,公教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亵渎。
挟带着赛里斯多年禁止公教在其境内自由传播的怨恨,罗马教廷的谴责急速升级为“绝罚”,还留在赛里斯境内的耶稣会等一些教派被宣布解散,教廷还鼓动法兰西和西班牙等国发动“圣战”。
在牧师还身兼医生的时代,放血疗法还是主要的医治手段,赛里斯的里斯本宣言的确过于超前了,大多数欧罗巴人都难以接受。再由罗马教廷这么一搅合,就连新教等教派也认为这份宣言是涉足了“神的领域”,也一同加以谴责。
可这并不妨碍医生和科学家们的热情,赛里斯在宣言中公布的目录,让他们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属于另一个上帝,全知全能,但却冷漠无情,人类永远无法直接聆听到声音,永远看不清全貌的上帝。
罗马教廷的谴责揭示了这项宣言的实质,这是一项“人”的宣言,不仅宗教势力畏惧,各国政府回味过来之后,也开始产生畏惧。
到12月,各类标榜着“天人”名义的组织在欧罗巴出现,这些组织网罗了所有人性主义者、契约论者以及自由主义者。对他们来说,里斯本宣言就是一项战略武器,宣言虽然是在说医疗事业,是在说人的健康,可宣言所阐述的“普世法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论武器。
法兰西的孟德斯鸠热情洋溢地说:“赛里斯的天人思想来自古老的天人合一理论,在赛里斯人反抗鞑靼人的压迫中,存活了数千年的古树上又长出了新枝。这个新枝比正在法兰西传播的人性解放思想更为朴素,但也更为有力。”伏尔泰欢呼道:“赛里斯人不仅认为自由是属于他们的,也属于整个世界,他们自豪地向全世界发出了吼声,所有愿意奔向文明的人都该敞开心怀,接受这个声音,听从她的召唤,为解放自己而奋斗!”
卢梭说得更直接:“当赛里斯发表里斯本宣言之后,法兰西王国宫廷和政府一改过去对赛里斯的尊崇态度,将宣言斥责为含着巨大阴谋的虚伪学说。就一般逻辑而言,让敌人瑟瑟发抖的东西,就是我们的武器……”
不列颠哲学家,主教贝克莱主教也忍不住在报纸上发表了评论:“虽然我也认为赛里斯人关于普世法则的阐述有其政治用心,而宣言关于人类心灵领域的探讨显然也过了界。但关于对我们自身,也就是‘人’的共同关怀,这是所有人都该面对的神圣话题。里斯本宣言第一次让整个世界都来关注这个话题,就这一点来说,也是上帝所喜悦的。”
在这一年刚刚登上普鲁士国王宝座,正带领他的国家准备挥斥方遒的腓特烈二世本就是伏尔泰的信徒,他第一个以国家的名义欢迎里斯本宣言,并表示将全力支持宣言所倡议的组织建设。当大臣们劝谏他不该这么莽撞时,他大声笑着说:“欧罗巴上空笼罩着腐朽的浓雾,落后的帝国、卑劣的政客和丑恶的旧时代贵族们企图阻挡欧罗巴的一切进步!这份宣言就是来自东方的光明之剑!我要用它驱散头顶的阴云,让普鲁士崛起于欧罗巴!”
直到此时,各国政府才纷纷看出这一份宣言的力量,看清藏在宣言中的毒素,没错,赛里斯借健康,借医疗,正在推销他们的天道、天人之伦,企图将其变作普世法则。在欧罗巴依旧还以宗教,以上帝撑起世界时,赛里斯人拉来了他们的上天……不幸的是,赛里斯人的上天,跟眼下正在欧罗巴各国兴起的启蒙运动思想同出一脉。
各国政府以复杂的心情面对这项宣言,而赛里斯提出的倡议在得到普鲁士的热烈响应后,葡萄牙也利索地加入了。
就在12月,当大批医生和科学家聚集在里斯本,宣布响应里斯本倡议,建立“无国界医生联合会”时,不列颠也很光棍地以政府名义响应了倡议,不仅允许本国人士参加相关组织,还将与赛里斯在医疗领域进行交流合作。
考虑到罗马教廷正光火跳脚,这对历来都跟教廷不合的不列颠而言可是好事,同时在此事上附骥赛里斯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不列颠政府作了很现实的选择。
西班牙和法兰西等国受教廷影响,虽然没公开表态,但却也拒绝了教廷关于谴责赛里斯,以及将相关组织宣布为非法的要求,为国王和贵族们的健康着想,派遣医生去赛里斯取经这事是必要的,怎么能这么得罪赛里斯呢。
施廷舸在1741年年初回国,临行前,他找汪由敦作了一番长谈,关于里斯本宣言,他有太多疑问。
汪由敦先称赞了施廷舸:“这还拜你所赐,原本陛下是要我们相机行事,没有足够的铺垫,不好推动此事。”
接着他笑道:“其实你若将此时之势代作春秋战国,就该明白,为何我们要把天人之伦这杆大旗,从国内拿到国外来招展了。不列颠一直在酝酿政治制衡,法兰西更在酝酿人性自由,超越国家的道义大旗,尽管百年后,甚至两百年可能才真正立起来,但谁先握住了它,谁就有盟主的名分。”
他悠悠道:“由你这环球追缉就能看出,天下渐小,各国相邻,争霸之势越来越明显,争道义……也是争霸的一部分啊。”
施廷舸似懂非懂地道:“这天人之伦,就是我们的大旗,就是什么普世……法则?”
第八百九十九章 天命之战将临
和大多数人一样,施廷舸对里斯本宣言的理解还很粗浅,就连亲身上阵的汪由敦也未完全看透这份宣言对全球大势和历史进程的影响,实际上当初向他作如此交代的皇帝也并未寄望太多,只当作一步先手闲棋,毕竟赤果果毫无遮掩的弱肉强食法则还要贯穿历史两百多年,到另一个位面的联合国时代才真正竖起涵盖社会各方面的国际道义。
此时在寰宇高举天下一家,以人为本的旗帜,英华国人大多觉得皇帝也开始显露好名的一面,甚至把chūn秋时的宋襄公拿来对比,而对赛里斯心怀好感的欧罗巴人,则将赛里斯皇帝比作塞万提斯UU小说的唐吉珂德,感慨赛里斯皇帝和赛里斯人的高贵品行之外,也在喟叹此言此行与时代的格格不入,更为赛里斯与罗马教廷爆发如此激烈的冲突担忧。
就施廷舸而言,他的切身感受还是他和安森的故事,即便是在战争中,安森也尽量避免伤害平民,这一点获得了他的尊敬,而他在巴尔的摩没有大开杀戒,也是基于不愿伤及无辜的道义,总有什么东西是超越敌我,值得所有人都去尊奉的法则……
想及此处,施廷舸更为祖国所立的天人之伦而自豪,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道!谁违背我英华大义,就是违背寰宇道义,违背人之本xìng,不仅是英华之敌,也是寰宇公敌!
审视即将回程的队伍,施廷舸以及部下官兵的感受更深。
湘江号上有来自普鲁士、撒丁等地中海国家乃至波兰等东欧诸国的使节,他们不仅响应这项宣言,还准备借此事与赛里斯实现进一步的政治经济合作。
之前赛里斯从未进入过这些国家的政治视野,不列颠在印度战败后,才开始关注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而当赛里斯抛出里斯本宣言后,他们更注意到了这项宣言对欧罗巴既有格局的影响,经由这项宣言。赛里斯即便远在地球另一端,也不再是可以忽视的政治力量,对这些要么新兴崛起,要么风雨飘摇。根基不足的小国来说,自然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外界助力。
除了近百人的各国使节外,还有近百位民间人士随同湘江号一同去赛里斯,其中包括“无国界医生联合会”的骨干,以及一些政治人物,例如后世称为“法兰西zì yóu三杰”的狄德罗、达朗贝尔和卢梭。这三个年轻人都是受里斯本宣言激励,在法兰西发表激进的反宗教言论而遭迫害。干脆接受赛里斯公使馆的庇护,踏上了去赛里斯的朝圣之旅。
湘江号回程还非孤身上路,不列颠、荷兰、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以及瑞典、丹麦等国的七艘舰船也将随同湘江号一同前往赛里斯,这是史上组建的第一次多国联合船队。
这些国家各有各的诉求,不列颠是希望跟赛里斯达成进一步的友好合作,医疗技术之外,不列颠官方更关心的是赛里斯的火炮技术。荷兰则是想以最大诚意扭转跟赛里斯的不良关系,毕竟就版图而言。目前也就荷兰跟赛里斯距离最近。法兰西和西班牙除了关注医疗技术外,也想调停赛里斯与罗马教廷的恶劣关系,而瑞典丹麦等国则是借拥护里斯本宣言为阶梯。一方面摸索跟赛里斯联手遏制俄罗斯的途径,一方面扩大双方的贸易来往。
值得一提的是,瑞典商船“哥德堡”号是第二次前往赛里斯了,在另一个位面,这艘商船在完成第三次东方之行,满载丝绸、瓷器和茶叶驶入哥德堡港时,就在港口外触礁沉没,只抢救出了三分之一货物,依旧获得了50%的利润。在这个位面,“哥德堡”号能跟随湘江号去赛里斯。想必会有不同的命运。
施廷舸临行前还颇为忧虑汪由敦等通事馆人员的安全,建议将随船的五十名伏波军留下,罗马教廷对赛里斯的讨伐在葡萄牙也引发了一定程度的动荡,接连多rì都有虔诚教徒在公使馆外示威。
汪由敦拒绝了施廷舸的建议,他解释道:“欧罗巴的天下已非教廷所独掌的十字军时代了,罗马教廷就是一只落水狗。我们赛里斯来打这只落水狗,还不知有多少欧国暗中窃喜呢。”
里斯本宣言对欧罗巴启蒙运动的推动还是一股暗流,而露在明面上的激流则是与罗马教廷的冲突,欧罗巴大多数政客看到罗马教廷的激烈反应后,开始将里斯本宣言理解为赛里斯借踩罗马教廷之机,希望跟以新教为背景的反公教势力结成更广泛更深入的联盟关系,这些势力正是以不列颠和荷兰为首的新兴欧罗巴国家,就宣言的前二十年影响而言,这个理解是基本正确的。
汪由敦还颇为不屑:“罗马教廷的‘绝罚’就是对我英华的恶毒诅咒,陛下年纪见长,脾气也见长,还有更多苦头等着教廷吃呢。”
怀着沉甸甸的收获和无限期待,施廷舸于1741年2月踏上归途,中途还因在非洲和印度洋发生了一系列故事,包括在靠近红海区域遭遇海盗,组织了一场多国联军清剿海盗的行动,又在锡兰调停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争端,直到1742年年初才驶入南京黄埔港。
等待施廷舸的是盛大的欢迎仪式,以及连升两级,晋为封号少将的荣耀,这也是英华陆海两军自开国以来,首次对活人直升两级。十多年后,当乔治安森晋升为不列颠海军上将,统领地中海舰队时,施廷舸也已是海军上将,统领西洋舰队。两人隔着古运河,在地中海与红海间遥遥相望,携手宰割奥斯曼土耳其治下的埃及,开凿苏伊士运河的倡议最早也是他们联合提出的。
安森的大冒险终结,施廷舸的环球航行还未结束,还有更壮阔的人生等待着他们。而汪由敦的里斯本宣言如一股清风,原野上草木仅仅只是低伏。赛里斯公使与罗马教廷不断升级的口水仗为欧罗巴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赛里斯的名字在欧罗巴也不再陌生,不仅普通人耳熟能详,也成为各国上层政治运筹所难以忽略的对象,除此之外。世界似乎没有太大改变。
只有时间才知道这一切,十多年、二十多年,乃至一两百年后,人们每次回首。都会发现,就是在1740年,里斯本宣言这股清风吹起了无数蒲公英,向着原野四处飘散,再生根发芽,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着整片原野。由“无国界联合会”所催生的“红飘带会”、“海事联合法庭”、“战争法则委员会”等超越政治和国家的国际组织基于里斯本的天人之伦理念相继建立,到一百多年后。异于另一个位面的联合国创建,原本单独由欧罗巴衍变而出的历史脉络,在这里却成了主干源自东方赛里斯的东西相融格局。
当然,自1740年到1741年,欧罗巴历史总体还是沿着既定的进程衍变,当施廷舸率领的联合船队刚刚出发时,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揭开了帷幕。玛利亚?特蕾莎女王为了守护自己的权位,为了维系已腐朽不堪的哈布斯堡王朝。毅然将欧罗巴再度拖入战争漩涡,为决定欧罗巴大势的天命之战铺下了又一块地砖。
与此同时,远在东方的赛里斯。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天命之战。
圣道二十三年二月,也就是施廷舸刚刚从里斯本启程之时,李肆在未央宫里还关注着rì本和欧罗巴局势,他用红笔在由弱水号巡航舰带回的印度和约上签下了骨肉饱满的“李肆”两字,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肚腩,感慨着书法与赘肉的齐飞并进。
内廷侍从的低唤打断了他的忧思:“陛下,是否要进宵夜?”
转头看挂钟,已是晚上八点,以往李肆在这个钟点已习惯吃些江南小食,此时他却皱眉道:“不吃了……”
数千里外。西域大都护府治下轮台县【1】,已被改造为军事要塞的轮台古城还染着夕阳的金黄之光,一座高大塔楼耸立在城中心,长宽各有四五丈,高达十丈的塔座上,黝黑铁架搭起了一座也有近十丈高的三角高台。顶端是一座狭小的圆台,有如战舰主桅顶端的嘹台一般。
塔楼下,红衣官兵们端着搪瓷缸子正列队取餐,一位铜星士官盖好两个装满食物的缸子,将其卡在背包左右的网兜卡座里,厨师见他这装束,嘴里嘀咕着:“是上楼么?包里空荡荡的,就带了毛毯,没带棉袄?不怕冻死?二十丈高处,那风可不是两层棉衣能挡住的。”
年轻士官道:“我是新来的,王楼官怕我背着棉袄动作不利索,先带上楼了。”
胖乎乎的厨师怜悯地看着年轻人:“上面用人也真狠,不在后面先练练,直接就把你塞到轮台来,这可是最前线了。”
年轻人却自得地笑了:“我可是当期灯号班的状元,当然得放在最紧要的地方。”
厨师也笑了:“有志气,配得上咱们这身红衣!”
他再道:“陕西人吧,酒量多少?”
年轻人答:“不多,一斤吧。”
厨师丢过来一个手掌大的扁扁玻璃瓶,瓶身纸封写着“军”字:“四川杂粮酒,二两,不违规,带上去暖暖身。”
年轻人感谢不迭,装入背包后,急急奔向那座高塔。
旁边的官兵们不满了:“他怎么能有酒啊?”
胖厨师嗤道:“人家是灯号兵,你们也愿爬上二十丈高处吹一夜罡风,我也会给!”
鼓噪顿时停了,看看那座高塔,大家都吞了口唾沫。
上了砖木搭建的塔座,再在铁架之间的简便铁梯中攀爬,魏振华的信心随着高度一步步跌落。他拼命压住朝下看的冲动,嘴里念叨着“你行的,你不怕高”,可背上原本不觉得重的背包也在一点点变重,当他感觉到铁梯开始微微摇曳时,背包更重得像有人在扯着,要将他从梯子上拉下去。
“哎哟妈喂……”
他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天晕地转,列队进餐的战友们已经小得跟耗子似的,就算他没那个什么恐高症,也觉得一颗心脏快裂作两瓣,要朝两腿沉下去。
虽然训练过不少次了,可每一次上塔都是一次生死磨砺呢,怪不得灯号兵在平时都有补贴……
魏振华照着训练时教官所教的方法,抓着一个念头不放,再不去管高度,也不去管越来越明显的摇曳感,就这么一步步向上爬着。
可他这一抓却抓得太紧,到了最后一阶,念头都还没放下,伸手抓了空,身体也瞬间失衡,极度惶恐之下,另一只手也松了。
就在他两眼圆瞪,惊呼已挤到咽喉时,一只大手伸出,牢牢揪住他,接着更一把将他扯上了狭小到两个人都转不开身的高台上。
浑厚的嗓音响起:“你小子是要第一天上岗就报战亡么?”
魏振华惊惶刚定,这话又让他垂头丧气:“王楼官,我错了……”
被称作王楼官的是个中年汉子,肩章显示是一位军士长,拍拍魏振华的肩膀,他安慰道:“好了,这种事情也叫鬼门关,今天你过了一次,之后想必也再不会犯糊涂了。”
年轻人心气高,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惊悚很快就消散了,他掏出酒瓶给王楼官:“王楼管说得真没错,老胖心地很好,给的不是米酒,是四川的宜州杂粮酒。”
王楼官哈哈笑着接过,眉飞sè舞地道:“那胖子知道我是酒虫,我去就给没劲的米酒,今天你立功了!”
两人端着饭缸子挤在一处,靠着台上用帆布蒙起来的大件物事,眺望正沉下地平线的夕阳,呼哧呼哧大口咀嚼起来。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咱们真是干上老祖辈的活啊。”
“还知道轮台的来历?你小子怎么不去考科举啊,跑来当灯号兵,真是屈才了。”
“好男儿一腔热血,就该在沙场夺富贵,呜……考了两年县学都没进,灯号兵的薪饷这么高……”
“热血,等吹几晚上你还能扛住,那血才能真正热起来。”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着,广阔大地在他们眼前伸展开,当夕阳沉下时,天地之交,一道细细尘线正依稀伸展开。
第九百章 准噶尔的最后一战
【哟嗬,900了,离1000还有多远?有票就能更远啊!】
“不行了,快吐了,每天都是萝卜豆子炖羊肉……”
“不行也得吃,不然晚上可扛不住,想吃其他的也得能运过来,在西域当兵就要习惯老三样:萝卜、羊肉和豆子。”
“参军那会,听说每天都有肉吃,我当时就觉得,那可是天堂般的rì子,现在爹娘和村里人要知道我吃这些吃到发吐,还不知要怎么数落我不懂得珍惜,可是……呕……真是想吐啊!”
“别说你爹娘,我都想拍死你,新鲜羊肉还是咱们前方的兵才能享受,后方那些守备兵还只有咸肉吃,那咸肉……啧啧,眼下这天气硬得跟铁似的,抡起来绝对能砸死人。”
魏振华跟他的上司王楼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把这些话当作下饭菜,压着自己吃完这顿晚饭。热乎乎的萝卜羊肉汤,泡着豆子加大米,在内地算不上什么,在陕甘一带却是贫困人家想也不敢想的奢侈美食。可就像魏振华所说那般,他们已经吃得快发吐了。
英华用兵西北,经过多年努力,已建立起一条宽敞安全的交通线,从西安一直延伸到轮台。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堡垒哨台遮护着这条运输线,军民物资源源不断由这条运输线送入西域。
但这条运输线在饮食保障上只能满足最低需求,碍于保鲜问题。除了大米、豆子等基本物资,西域官兵只能就近补充其他种类的食物。好在西域以畜牧为主,羊肉供应很充足。前线官兵天天都能吃上。
只是在战地环境里,部队厨师自然不会像饭馆酒家一般在口味上下什么工夫,官兵们进嘴的羊肉总是膻气十足。刚开始都会像魏振华这样产生严重的拒食反应,也只有王楼官那种肠胃已经倾向蒙古人的老兵才能习惯。
如王楼官所说,新鲜羊肉还只是前线部队能享受的,后方部队就只能吃从数千里外运来的咸肉。这些咸肉虽然也有猪肉,甚至还有不少是出自四川的名产腊肉,可枢密院后勤部门采购的咸肉显然不是上民间饭桌那种。根本不求口味,只求保存得久。裹在油纸里,装在木桶里。据说四五十年都不会变质。
英华大军入西北也才几年时间,暂时无福享受有多少年份的咸肉,而数十年后驻扎西域的部队吃二三十年前的咸肉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跟同时期乃至百年后的欧罗巴或者美国佬比,英华官兵还算是幸福的,怎么也不会遇到有百年历史的咸肉……
魏振华忍住胃里的不适,强迫自己将饭菜咽下口,却见正刨食的王楼官呆住了。不仅两眼发直,脸sè还开始变坏。
以为王楼官也不行,魏振华正要取笑,却听上司噗地一口吐了食物,抽着凉气道:“不对劲!”
上司扑到台上架着的高倍望远镜。朝前方仔细打量着,魏振华刨食的动作也嘎然而止,西面极远处,天地之交,那道本以为是风沙的依稀尘线越扬越高……
片刻后,滴滴答滴的清脆小号声在哨台上响起,原本如沉寂齿轮的轮台城轰然转动起来。
“四五十里外!密密麻麻铺着,没十万也有五万!”
“是!向后方发报!”
王楼官通过铜管跟台下的轮台守备紧张地通话,一边的魏振华觉得刚才那羊肉汤就在血管里流着,熏得整个人微微晕眩。
“发报!楞着干嘛!”
王楼官一声吼,魏振华才清醒过来,哆嗦着将背后帆布扯下,露出一座怪模怪样的东西。像是一个灯架,九盏比寻常家用品大了不止一号的马灯三三纵横排着,却又被一圈罩子遮住,罩子里层是带着棱面的镜子。
魏振华先将足有一人宽的前罩口用挡板遮住,再用火镰将灯一一点燃,九盏灯亮起,明亮灯光被灯罩的棱镜内层折shè,即便只是从挡板和灯架后方泄出的光线,就已将高台映如白昼。
“发报!敌军主力已至轮台!”
王楼官沉声下令,魏振华惶恐地摇头,他这是第一次上灯台,怎敢作这么重大的军情传报!?
“没用的家伙!你还是灯号状元呢!”
王楼官毫不客气地骂着,再按住了灯架一旁的手柄,咔嗒咔嗒声不断,罩口的挡板开开合合,从极远处看去,轮台上方像是有一颗明亮星辰,正以莫名的规律闪烁不停。
夜sè已深,准噶尔大汗噶尔丹策零踏上粗粗搭就的望台,向东看去,灯火通明的轮台城就在前方天地之交,向左右以及后方看去,如林的帐篷,沸腾的马嘶声和人的喧闹声已经遮蔽了大地。
“大汗,埋伏在轮台城外的昂吉勇士没有看到汉人出城,就只见到那座古怪高塔上的灯光明灭不定。”
鬓发已白的大策凌登上高台,向噶尔丹策零禀报着。
“汉人知道我们来了,他们早等着这一天,那灯光该是信号……”
噶尔丹策零平静地说着,语气里有一丝疲惫,也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听出了噶尔丹策零的萧瑟之意,大策凌急切地道:“大汗还在忧虑什么?汉人的二十万大军已分散在各处,吴魔头手里可用的就只有羽林和龙骑两军,还在北面千里之外的阿勒泰,赶到这里起码要半个月乃至一个月,这段时间足够我们攻下轮台城,再以逸待劳,与其远道而来的jīng锐对决,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噶尔丹策零低笑道:“大策凌,你能坚定站在我这一边,我很欣慰,不过……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大策凌一愣,就听噶尔丹策零幽幽道:“攻下轮台。再跟吴魔头对决?当年居延之战是怎么回事?我们准噶尔人也要重蹈漠北蒙古的覆辙?轮台城跟我们之前攻破过的古城和吐鲁番不同,去年修城时,吴魔头调集了五万大军遮护……”
他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你跟我是一个心思。是死是活,就是这一战了,你可以拼上一切。我却不能啊,所有准噶尔人的命运都压在我身上。”
在大策凌的悲戚目光中,噶尔丹策零陷入到回忆:“这两年来,我们打了不少胜仗,唔……还拜你所赐,去年我们在海努克城的大胜更是破天荒第一次击败汉人红衣,罗刹人不再逼压我们称臣就携手共抗汉人,也是那一场大胜挣来的。”
“可这些胜利没有改变我们准噶尔的命运。汉人不仅没有退却,反而变得更谨慎了。汉人这两年在西域死了多少人?不超过两万吧,可他们有多少人?一亿五千万……”
“我们准噶尔人呢?不到二百万,可战的勇士有多少?不到二十万【1】。这两年来,我们虽然获得了不少胜利,可每一次胜利的代价都高昂得让人哭泣。海努克银顶寺之战,汉人损失了不到六千人。我们呢?五万大军损失了三分之一!吐鲁番、古城,哪一场胜利,不是我们准噶尔人以两三倍于汉人的伤亡换得的?”
“这还是胜利,像是长生墩那样的失败就更不必说了,短短两年时间。我们准噶尔一族里,能战的勇士就少了快一半。今天,就在我身后,跟着我们出战的族人里,勉强能挽弓的少年,拿得稳火枪的女人,他们也是来上战场的!”
不断有部下聚集过来,聆听着他们大汗的述说。
噶尔丹策零扫视众人,语气越来越悲凉:“大策凌,我们这七万大军,是准噶尔一族最后的jīng血,所有部族,所有准噶尔人都已经站在了这里,要用鲜血,用生命捍卫我们准噶尔人的zì yóu!这是最后一战,是决战!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让汉人,让吴魔头看到我们的决心,我们要堂堂正正的战斗,即便最终还是失败,我们准噶尔人也要站着死去!轮台城,我们不打!”
围着高台的准噶尔人已有数百人,他们眼中含着热泪,振臂呼喊道:“大汗!我们准噶人死也不会屈服!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没有人能夺走它,也没有人能让我们低头!罗刹人不行,汉人也不行!”
噶尔丹策零也展臂道:“说得好啊!zì yóu……这个词还是汉人说出来的,像苍鹰一般飞翔在天空的zì yóu,没人能够夺走!”
呼喊声如cháo,大策凌再没说话,只是低声长叹,大汗分明是畏首畏尾,不愿在城坚炮利的轮台跟汉人硬拼。虽然大汗的顾忌很有道理,如果攻轮台不利,汉人主力赶到,又要重演当年居延堡之战的旧事。可指望罗刹人能紧密配合,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实现大汗的复杂谋划,这似乎也有些一厢情愿了。
想及此处,大策凌的目光落在台下某处。一群顶着翻毛高帽,穿着排扣大衣,挎着军刀,装束跟准噶尔明显不同的人聚在那里,抱着胳膊,冷漠地看着大汗鼓动族人。排前那人他很熟悉,罗刹特使,曾经是厄尔口城督军的切尔雷赫。
见到罗刹人,大策凌就觉得心中压满了苦涩,甚至有些悔恨去年在海努克背叛了汉人。
罗刹人虽然在北海遭遇失败,丢掉了厄尔口等北海所有据点,但在唐努乌梁海依旧还能投放上万重兵,抗阻漠北蒙古诸部的进攻。同时还自阿勒泰方向南下,派遣了六千哥萨克骑兵,与准噶尔携手对付汉人,此次大汗统领的就是准噶尔与罗刹联军。
听罗刹人说,如果不是跟奥斯曼土耳其争斗不休,罗刹一国说不定还能派遣十万大军投入到跟汉人的战争中。这话换个角度理解,那就是只要罗刹愿意,准噶尔根本无力抵抗罗刹的进攻,二十五年前,准噶尔在亚梅什湖取得的胜利【2】,就如之前在银顶寺取得的胜利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
不管是罗刹人还是汉人,都是庞然大物,当他们将目光放在这片土地时,人口不过百来万的准噶尔人若是还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依旧保持着dú lì,那就太过天真了。
准噶尔人就像是持金小儿,或者说是怀璧其罪。话又说回来,当年准噶尔人驱赶哈萨克人和土尔扈特人时,占领他们的牧地时,不也是这么看他们的么?
因此……准噶尔人只可能倒向一方,可惜啊,觉悟到这个道理,似乎有些晚了。他已经背叛了汉人,就只能接住罗刹人伸过来的手,跟着大汗一条路走到黑,但跟汉人相比,罗刹人几乎就是恶魔,这条路通向哪里,他真是不敢细想。
大策凌的苦涩就来自这个认识,苦涩之外,还无比羡慕小策凌。小策凌的部族获得了巴里坤和哈密一带的牧地,还领兵随从张汉皖,在唐努乌梁海奋战,要为族人谋取更多的土地。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银顶寺一战也证明了,汉人红衣不是无敌的。只要罗刹人不背里捅刀子,多少能出点力,准噶尔加罗刹人足足八万,就不相信收拾不了不到三万的汉人!”
苦涩到了极致,绝望到了顶点,希望和信心反而自心底深处升起。此时切尔雷赫注意到大策凌的目光,朝他行了一个友善的抚胸礼,也让大策凌心气更为高昂。(未完待续)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