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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七十一章 风眼乱,风暴在何方

    肆草堂里,夏日烈阳透过轻纱罩住的玻璃窗洒下,本该是暖意洋洋,可李肆和李香玉的心口却被凛冽寒风吹着。

    “鲜人日人囚力,南洋土人、昆仑奴,还有天竺土人,这些都是合法买卖,国法照管不到这些外人。可北人,甚至我英华子民,仍有大量贩卖为奴的情况,这些情事露在外面的仅是冰山一角……”

    汪士慎正侃侃而谈,他带着一叠账本而来,涉及安家产业买卖北人为工奴,安家旁支所办的东莞华兴缫丝互助会就是一处掩护。以招工的名义不停进出北人工奴,转到其他产业乃至南洋的种植园。这叠账本记载了华兴缫丝互助会接收和转运工奴的进出,而上家正是三合会在英华的分支机构。因为跟安家的生意来往很大,所以三合会直接以本尊出货。

    华兴缫丝互助会人口转运频繁,引起了相关方面的注意。但因为手续齐全,官府估计也受过打点,又不涉国人乃至本地百姓,因此没有细查。可一些报纸却不罢休,这叠账本正是《正统》报所派的暗牙卧底抢出来的。暗牙虽被华兴缫丝互助会的打手杀害,账本却落到了民人手里,再转递到汪士慎手里。

    事涉安家就已让李肆心惊肉跳,而汪士慎说到的人口买卖,更是一张大网,将李肆原本以为只是零散来往的犯罪行为全兜在了一起,之前的隐约感觉也应验了。

    汪士慎这大半年来,为筹办《废奴法》,在这方面深有涉猎。他就说到,非止海外,内地也在大规模用北人工奴,已经形成一桩偌大产业,不仅败坏仁德,还为一国埋下了诸多隐患。

    李香玉不解,说国家虽未立专门的废奴法令。但之前所立的《人身法》已经明确规定,非但国人不得为奴,国境之内也不得蓄奴。旧朝的人身契全都废除了,包括以往的疍民都不再是奴籍。怎会还有这么多“工奴”存在?只要有人告之官府,产业主就得吃官司。

    汪士慎解释说,所谓“工奴”只是个比喻,的确不是以往的奴隶。可《人身法》只定下了精神,废了奴籍,却没设专门法文去管控实质的蓄奴行为。

    买卖双方要避开《人身法》很容易,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就是自愿的长工契约。通过明里暗里的条款,让长工只能得微薄工薪,勉强能度日而已。契期却有十年乃至二十年,工奴最有气力的年纪全都得为产业效劳,而要悔契的花费,是任何一个工奴都拿不出来的。

    这个途径在国中还只是零散而为,毕竟国中舆论对压榨国人之事非常敏感,讼师们也喜欢以此类事为扬名之梯。要在法文手续上补全漏洞,让工奴无力声张的花费甚至高于盘剥工奴的利润,因此这种待遇多是北人享受。

    另外一个途径刚在国中兴起。那就是“劳力公司”,这种公司以高利贷等方式握住工奴的人身自由,再“出租”给相关产业,国中产业只给劳力公司付钱,这样就避开了直接压榨工奴之罪。而劳力公司从法理上讲也是合法的,跟工奴之间又是借贷关系,具体的压榨行为又是产业所为,也避开了国法监管。

    三合会这样的人口贩卖组织把破家北人卖到南面,由华兴缫丝互助会这样的劳力公司再转给其他产业,这样就形成了一条工奴利益链。据汪士慎的调查。目前国中有此类劳力公司不下百家,每年贩运北人估计有数十万之巨。如果再算上海外买卖外国人的数目,英华一国的人口买卖产业,每年所涉人头超过百万,“产值”至少千万两。

    对于“劳力公司”这种钻法律空子的行当,李肆也有所了解。但他本以为只是零散而为,没有料到,因南北携手,人口买卖借这空子已结成一张大网……

    “了不得啊,咱们只是想寻逼良为娼的真相,却不想寻到的是逼人为奴的真相。”

    李肆对眼中也含着恐惧和愤怒的李香玉这么说着,后者抿着樱唇,又满怀期待地回望着他,和汪士慎一样,都等着他表态。

    “此事也是币制改革的余漾……”

    李肆沉吟许久才开了口,他没正面回应,先说起了国中正如火如荼的货币新制。“英两”法币已经广泛发行,因为是将国家和民间的金融信用都绑了在一起,新钞在国中通行无阻。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通货膨胀,基本生活品的价格正节节攀升。常米一石已比五年前涨了五成,重新回升到雍正时期一石一两的水平线上。由此劳力工价也渐渐攀升,江南普通棉纺工的工价已到一月二两以上。

    工商阶层,特别是刚刚兴起的工业阶层,在人工猛增的压力下,一方面寻求以蒸汽机为核心的新技术提升生产率,一方面也在现有条件下降低人工,工奴这条途径之所以兴起,大背景正在于此。

    “废奴事业肯定要继续推进,但内外一视同仁绝无可能。不压榨外人,国内工商就要大批败落,南洋西洋种植园更是靠外人工奴才能成业。”

    李肆否定了汪士慎的激进路线,他所代表的墨党儒党要的是借废奴之事,也外修“仁德”。所谓“心怀天下,四海一家”,内外一致。英华清流高举“仁人为本”的旗帜,想让人无内外,只及于国内的仁道也及于国外,如此外事也归于内政,内外都归于道德,由此“清流”就可以凭借道德制高点掌握一国权柄,这是一条借划一而夺权的路线,非李肆所愿。

    汪士慎不服:“可这内外之分就得有计较,北人怎么也不能划到外人一面。北人乃同胞,若是也如此压榨,不仅不合仁义,坏了陛下他日复故土的大业,还会败坏国中人心。对同文同宗的北人能肆意行事,压榨贫苦南人也会少了顾忌之心。臣所知那等劳力公司之事,已不止贩卖外人和北人,就连南人也开始遭了裹挟。”

    “败落国人时时都有,入了这个大坑。再无复起之日。日积月累,广及一国,就是乱国之势啊!”

    汪士慎嘴里这么说,心中想到的是朱一贵。遭新世之害的国人越多。朱一贵那种言论的危害就越重。皇帝苦心经营的权柄格局,就有崩塌的危险。

    李肆心中感慨,幸好还没北伐,一统天下。北人虽是同胞,却还只是道义上的,而不是法理上的。若是此时英华已复全土,南面工商发达。北面资源和人口都成了剥削的对象,即便有国法托底,仍免不了南北割裂。二十年之后,不定还要再来一次南北分裂的废奴战争。

    复土之前面对这个问题,就从容得多了。还有几年,一方面缓释南北人心,一方面吞食天竺,将南方工商之害尽可能转嫁到天竺去。同时还有几年时间推高机械化工等科技,容下新业。

    至于眼下之局,能拖就拖吧……

    要拖也得安抚汪士慎。定下心计,李肆对汪士慎道:“朕看此事得分开来看,南北联手,大肆贩奴,不能光在我英华身上开刀。此事根源也在北面满清,陈万策的南北事务署正在作复土的人心准备,卿可与他相商,推动国人审视南北相异,让国人明了满清之害。人心若能澄清满清与北人的差异,进而结成怜悯北人之势。自能遏制这股恶潮。”

    汪士慎钦佩地长拜而下,皇帝看此事的眼光真不一般,从人心下手,为复故土作准备,这股大潮自能激发国人对北人的同情,工商在这股大潮下也不得不收敛。东院再要推什么法案,也有人心基础。不必直接打击自家一方,也就是工商来遏制贩奴大势,这也符合皇帝历来主张内外有别的治政原则。

    李肆接着道“迫害国人是另一面,此事已有国法,卿可借东院之力敲打工商,这还有位大讼师,我想讼师们对这类能从工商身上吃肉的案子也会很感兴趣……”

    李肆指向李香玉,后者兴奋地点头,皇帝这态度对讼师会来说当然是好事。

    汪士慎有些踌躇地问:“华兴缫丝互助会涉及安家,陛下……”

    李肆道:“朕对你直言,安家于国有大功,天王府那几年,安家非但没有享利,还付出诸多,助朕定鼎,更不提安威还刚在西域战殁。于公,有罪朕也可赦,于私,此事朕提点未及,也有朕的过失。要追责,朕担着。”

    汪士慎微微变色,皱眉道:“陛下要遮护安家,怕有损清誉……”

    李肆摇头:“朕不是遮护,而是庇护,你尽可督着律司和法院办此案,看安家有多大责,到时朕再一并揽下来,即便是颁罪己诏,朕也不会退避。”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拜道:“陛下此举是情与法并顾,臣心感服。”

    李肆沉声道:“朕非做作之君,真要求名,一句秉公执法即可。朕这皇帝,非再是旧世君父,就得有凡人的担当。安家于朕有恩,于国有功,朕自会寻着不碍国法之途庇护。至于朕自己要受什么声名之损,这是朕该得的。”

    一边李香玉静静听着,眼波流转,满是倾慕。

    李肆安排了此事,心中一块大石却没落地,推着国人重新审视明清变际的历史,这动作很有些风险。当年复江南,他在江南公祭江南抗清忠烈时,就引发了一场敌视满人旗人的风潮。好在之后工商大起,人心也就没于时势变幻之中。

    这一场人心运动本就是谋划中的,他日复土,也必须寻求人心支持,需要这一场运动。如今先着手此事,有些早了,可不如此,让南北贩奴运动越演越烈,不仅反弹之力更为猛烈,工商也会受害更猛。

    只是一国格局已成,国中人心再非早年可随意揉搓的对象,这一场人心运动会有怎样的演变,李肆自己也拿捏不稳。

    汪士慎走后,李肆左思右想,还是下了决定,吩咐重新扮演自己小文秘的李香玉:“去招翰林院诸学士,再向各学院山长,各家报社总编发函……”

    把国策顾问机构、知识阶层以及舆论界都拉到一起行动,让这场人心运动尽量有所掌控,这是李肆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就在李肆广招各界人士时,东京某处茶馆里,朱一贵的话音回荡在多家报社主笔的耳边:“这是绝好的机会!我们需要在国中掀起一场人心波澜,涤荡那些为祸天下的恶德势力!”

    而在东京律司署衙门口,一个瓜皮帽的富贵清人子弟,正满面红光地向围着他的报纸快笔们侃侃而谈,不知是太激动,还是本就不着调,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大公主亲手打了小人一耳光,打得小人幡然醒悟!小人心慕大英,恨不得投身大英为奴为婢,是大公主让小人二世为人!大英律法在上,小人认罪!”

第八百七十二章 飞蛾与蝶

    那李继恩当众发表了一通梦呓般的言论后,再转向早候在一边的律司和警署官员,笑容可掬地道:“好了,抓我吧!”

    律司和警署的官员在众人视线焦点之外已完成了一番表情转变,从茫然到讶然,再到哑然。对上欢欣鼓舞的李继恩,负责公诉的律司官员遗憾地道:“没人告你,为什么要抓你?”

    李继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瞪眼惊呼:“没人告我!?状元娘不是撂下了狠话么?怎么不讲信用呢!?”

    见他这恨不得立马套上囚服的热乎劲头,律司和警署的官员,连带那些报纸的快笔都忍不住轰然发笑,这鞑子哥还当自己是汪瞎子么?把坐监当光荣了。

    李继恩不了解什么汪瞎子,可他的确是一门心思要坐牢的,为了进一步跟大公主搭上关系,让大公主能记得自己,他不惜采纳沈复仰的苦肉计。沈复仰也说了,即便状元娘告他,最多也就是半月暂监,连真正的监牢都不必进。沈复仰再请讼师辩护,同时打点暂监,这点苦头不值一提,换来的却是扬名天下,南北两面的人都知道他李继恩虽得罪了大公主,却诚心悔过,结下了一桩善缘。

    算盘打得好,可没想到,状元娘并没告他。李继恩自然没料到,那日皇帝也在大观园,他退场后,状元娘就被皇帝“微服审案”,扯到了南北贩奴运动的大事上,压根把他这么个人给忘了。

    状元娘忘了他,大公主李克曦更是把他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李克曦心性跳脱,这种事怎么可能一直记着。

    于是李继恩就只能瞠目结舌,刚才在律司衙门前的一番表演全都白费了。

    这当然非他所愿,好在他脑子并不笨,呆了片刻,毅然高呼道:“没人告我,我就自己告自己!这总成吧?我自首!我在大观园调戏状元娘和大公主。哦,还动手拉扯一个舞姬,这样能抓我了吧?”

    律司官员跟警署官员对视一眼,心道这鞑子跑咱们南面来骗廷杖了呢。也罢,咱们依法行事……

    如愿以偿地戴上手铐,李继恩还朝四下作揖,让沈复仰请来的报纸快笔们能看得更清楚,而笑意盈盈的脸色,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晨曦初升,苏州府城南郊一处小宅院里。李香玉倚案举笔,却迟迟未能落下,不知为何而忧,她转出书房,在这处拘禁过爷爷李煦的小宅院里来回踱步。晨光洒下,这个在他人眼中总如刀笔一般直厉的小女子,显得那般柔弱无依。

    像是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回到书房。再度举笔时,多日累积在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秋潭荡漾的眼瞳也回复清灵。继而涌起一股疲惫。

    “陛下已揽此事,香玉再不敢置喙,请辞肆草堂文书……”

    一封辞书一气呵成,低低自语道:“化蝶而不得,飞蛾犹扑火,可怜香玉心,飘萍无处落。”

    招来侍女,将信递给她,吩咐道:“递给通政司,不。今日不去未央宫了……”

    待侍女离开,她再呢喃道:“以后也再不去了。”

    没多久,侍女道一声“曹公子来访”,李香玉眼瞳中的清灵再转为迷蒙。

    被引入宅院,再见那柔弱人儿现身,曹沾暗道一声运气好。他在金陵没找到李香玉。听说她来了东京,本不想追来的。可手上那叠账本的分量太沉,左思右想,也只有李香玉能给建议,还能保密,还是找来了。

    这处小宅院离未央宫八十里地,马车顺着通衢大道来往,只需要个把时辰。李香玉若是没在未央宫住,就是在苏州这处小宅院住,他很清楚。李香玉没住在未央宫,这让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表哥……”

    李香玉柔柔唤着,曹沾心绪也有些荡动,可目光扫到李香玉腰间的紫金鱼袋,嘴角微微一抽,回应那声“表妹安否”就显得很勉强了。

    那紫金鱼袋是去年在未央宫正殿,皇帝亲手给她配上的,明法科状元,翰林院正五品检讨,本是男儿的功名极致,却落在了他这位貌似娇弱的表妹身上。现在又身兼金陵女子学院明法教授,英华讼师会董事,不仅是天下闻名的状元娘,更是成名已久的大讼师。他曹沾虽也是正五品官身,军政两面都小有名气,可跟这表妹比,简直就是萤火较之皓月。

    注意到了曹沾回应里的生硬,李香玉强自保持着笑容,见到他带着的一份厚厚卷宗,顿时牵起之前跟皇帝与汪瞎子会面时的记忆,她好奇地问:“表哥此来是为何事?”

    曹沾也压下心绪,直入主题,翻开这叠账本,李香玉微微抽气,暗道这南北贩奴事这般猖獗,连表哥都牵连上了。

    按住账本,李香玉沉吟片刻,对曹沾道:“香玉以为,表哥最好是将这案子移交江苏总警署,这事已有所谋划,表哥不宜涉足过深。”

    之前皇帝已跟汪瞎子谈到此案,皇帝有了通盘布置。李香玉觉得大局正在推进,最好不要再横生枝节。这账本交给江苏总警署,由其暂时压下,等温和而且方向正确的舆论环境成熟后,国中相关工商清理好首尾。那时再翻出来,由律法体系总攻,把工商吐出来的替罪羊吃掉,这一案就能顺畅过渡到南北人心大局上,而不是让一国自乱阵脚。

    曹沾挑眉:“为什么?”

    李香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再道:“这是为表哥着想,也是为一国大局着想,到时表哥自会明白的。”

    曹沾脸上浮起难以掩饰的失望,他绝没料到表妹居然会给出这么一桩建议,而表妹口中的“谋划”、“大局”,又含着再明显不过的上位者气息,这让他份外难受。

    强自压住自嘲和愤怒等等情绪,曹沾反驳道:“这么一桩惊天大案,交给一省的后果是什么,表妹你精于律法事,应该很清楚!表妹你不是总讲国法如山,不容亵辱么?居然可以为了服从什么大局而置之不理。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他摇着头,一脸遗憾:“表妹,你越来越像是手握权柄的棋手,律法、公道、人心。都成了砝码,在你的棋局里来往交易,就像什么认罪减刑则例,你当这讼师,怕是有些入魔了……”

    话题一下就偏了,说到了李香玉参与过的一项律法改制,因为涉及控辩交易。被墨党攻击为有失律法尊严的市侩之举,但律司、法院和讼师会,乃至国中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将刑审化繁为简的权变之举,是绝好的善政。

    扯到专业领域,李香玉也不给表哥面子了,冷声道:“天下事非黑白二分,表哥怎么还如幼儿一般看国家之事?表哥前些年在军中的历练,都只变作风物文字了?”

    跟李香玉比口才那是自找没趣。一句话就刺到曹沾心中最忌讳之处。他在军中几年,虽时时因惨烈战事而激起热血,但终究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军旅中。别人把他那几年军旅生涯当作荣耀。他自己却当作挫败,李香玉的话正中要害。

    曹沾有些恼羞成怒地道:“就是在军中历练,才知我英华立国的根基是天道,是再清晰不过,黑白两分的天理!”

    说到军队,他底气也足了:“我英华热血男儿,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卫护的是天人三伦,是公平与正义之国!如果国家把这等罪恶之事也视为砝码,肆意操持。千万英烈的忠魂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什么局再大,也比不过天理!比不过人心!”

    李香玉有些无奈地道:“这案子若是只涉国人,当然如表哥所说这般,可南北贩奴还只是法外之事,只有道义,没有法理。法不所及。就得多方权衡,不能只是空谈。我们为什么没有北伐,不就是还能在法外处置这些事,不致伤损了一国人心么?”

    话题继续偏到北伐,曹沾的立场自然就站在了寻常军人的角度,他冷笑道:“为什么还没北伐?不就是国中工商想要继续压榨北人,不愿接纳北人为同胞么?你们讼师站在谁一边?无钱无势的北人?不!自然是有钱有势的工商一边!北人受苦,南北相离,华夏还不能一统,就是你们这种人害的!”

    他挥着手里的卷宗,坚毅地道:“这案子既到了我手,便是上天要我行天职,为一国正人心!我本还犹豫到底该怎么办,可听表妹你这一言,我决定了!你自顾你的大局,我去求我的正义!”

    李香玉头痛地呻吟着,暗责自己也是意气用事,就不该跟表哥硬对硬,她缓了语气,柔声道:“此事表妹之前跟陛下已经看到了,也有了安排,表哥若是信陛下,就听表妹一言,可好?”

    曹沾瞳孔收缩,话语也变得萧瑟了:“是啊,我只是个小小巡边曹事,哪像表妹你能时时伴君,知国政大局。”

    他话中有话地道:“若是不涉表妹,我自是信陛下的……”

    李香玉冰雪聪明,瞬间就品出了这话里的味道,弯月眉怒挑而起:“曹沾!你可以糟践我李香玉的名声,却不能污损陛下的清誉!六年前爷爷病危,说到我的婚事,是谁在他床榻前始终沉默不语的?”

    李香玉一边说一边流泪:“那时表妹还以为你心结未消,没有逼你,可三年前又是谁把婚约退回来的?”

    她哽咽道:“香玉虽出闺在外,可女儿家名节却绝不敢丢,这十来年,我一直在等你,可你……曹沾,你为何不愿娶我!”

    珠泪盘落,梨花带雨,曹沾心也碎了,他情不自禁地跨前两步,想要拥住表妹,可眼角却又跳出那抹紫金之色,一颗心再度沉冷,脚下也停住了。

    “状元娘,侍君王,枝头凤凰,鸦雀踞篱望……”

    曹沾苦涩地念着民间俚调,他何尝不想娶才貌双绝的表妹,可惜,当他为此付出百倍努力,迈出一步时,表妹却又远远行在了前方,他只能眺望背影,暗自感伤。皇帝多年前就有意成全,他也很清楚,可他更清楚,自己这表妹对皇帝的倾慕有多么深,早前相处时口口声声就是陛下如何如何言,深到自以为是将皇帝视为师长,而不自知已坠入情网。

    自己赶不上,佳人还一心冲天飞,何苦……

    “表哥这是何苦,你本有你所擅之事,为何非要强争他事?”

    李香玉非但明白曹沾的心声,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就期望曹沾能主动跨出一步,接纳自己,也好断了自己飞蛾扑火之心。

    “我曹沾是男儿,男儿自有争与不争……”

    想到表妹已心有主见,在国事上都与自己分执一端,难以相洽,曹沾更是心灰意冷,摇着头,再度拒绝了表妹。

    李香玉泪痕满脸,脸色却已平静下来,转回到正题:“表哥若还顾念表妹,就听表妹一言,把这案子转出去吧。”

    曹沾硬下心肠,沉沉摇头,在他眼中看到铁石般的坚定,李香玉无声流泪,直到他转身离开,泪水依旧没有停下。

    “既失情,就索道,或许……或许表妹还能等着,等到我借此案一跃成名时。”

    曹沾不仅坚持自己的天理,也有自己的功名之求,而这一案正是他的阶梯。

    “要把这些账本的价值挖出来,就得让一国都来关心这案子,那该找谁呢?”

    出了宅院,曹沾目望南面,那是东京,东院在那里,汪瞎子一党历来都跟官府和工商唱对台戏,如果把这东西给了汪瞎子……

    那样要丢官身的,可不管是他的天理,还是他的名利,都不愿再受这官身束缚了。刚才李香玉也说了,皇帝正在关心此事,已有布置,可总有人不愿让苦难沉于大局之下,也总得有人为这天理出声。

    心中揣着一团火的曹沾来到了东京天坛东院,接待他的朱一贵意兴阑珊地道:“汪院事很忙……”

    曹沾递过卷宗,朱一贵抽出来一看,两眼顿时发了亮,说话的腔调都在微微发颤:“此事……汪院事不好出面,可我朱一贵却能襄助谋划。”

第八百七十三章 大局由谁而坏

    “这会不会闹得太大了?”

    当朱一贵道出他的谋划后,曹沾心里有些发虚,他手里这些账册主要涉及江南的“劳力公司”,这些公司的后台除了江南工商外,还涉及潮汕财团相关产业。曹沾的本意是捅出这件案子,以舆论逼压这些势力,让律司、法院和地方官府介入,最好是政事堂也当作一件大事来抓。

    朱一贵的想法却是借这案子弹劾西院和官府相关人等,借势通过专门的废奴法案,这不仅意味着要掀动一国舆论,还要掀动一国政局。

    “我就怕闹不大!”

    朱一贵眼中闪着精芒,之前的东莞账本被汪士慎掌握着,他无法染指,正为良机已失而烦躁,没想到这个曹沾居然又送上一份账册。虽然没直指国丈家,却也能牵连到如今国中五大财团之一的潮汕财团,足以兴风作浪一番。

    对这雪中送炭的年轻官员,朱一贵淳淳善诱,更熏以热血:“不挖根,不动真章,恶德工商能痛吗?不能!不立法,不让代言天下黎民的东院握此权柄,就只清理一批小角色,能治本吗?不能!”

    见曹沾生出义愤之色,朱一贵再道:“哦,确实,闹得太大,宣德郎的仕途就要断了,这可不好……”

    曹沾的散阶是宣德郎,听这话他决然拍案:“我求的是仁义公道,可不是功名富贵!别说区区曹事,这宣德郎没得做了,也于心无愧!”

    此时的英华官员,除非刑罪,不然就算摘了官帽,还能留散阶。曹沾这话就明了心志,不仅愿意交出这份资料,也愿意出面作保,即便为此被问罪下狱。他都认了。

    朱一贵连连点头道:“好!好!有曹宣德你这样的忠义之士,我等何愁大业不成!”

    被朱一贵眼眶中的热意感染,曹沾也觉热血沸腾,将账本郑重递给朱一贵。诚挚地道:“此事就拜托朱院事了,我相信你们还能为我英华守住仁义和公道!”

    送走了曹沾,朱一贵端坐书案,看着那叠账本,冷声笑道:“不是为功名富贵,又何必跳墙走这条路?这姓曹的小子也想一搏呢。”

    接着他再畅快地笑了:“你小子都敢搏,我朱一贵难道不敢搏!?”

    按照朱一贵“闹得越大越好”的谋划。被一股无名之火推着的曹沾真是搏了,他就在东京住了下来,静待朱一贵掀起波澜。

    苏州,江南按察使署,李香玉从署衙里出来,一脸迷茫。曹沾五日前跟她会面,之后再无音讯,而她还在为曹沾会怎么处置账本担忧。

    本以为曹沾即便不转交地方。最多也是去找按察使署,就事论事,要追责与账本相关的国内工商。可今日来按察使署一问。曹沾并没有到这里。

    “莫非表哥想通了,听进了我的话?”

    理智告诉李香玉,这不太可能,可感情上她很强烈地希望如此。以曹沾的低微职位、浅浅履历以及他那书生意气,越过职权范围搅和这案子,就是被人当枪使,吃得骨头都不剩的下场。

    盘算着是不是托人查查曹沾的去向,李香玉神思恍惚地上了马车,却听侍女惊呼道:“小姐小姐!曹公子上报了!”

    心头咯噔一响,李香玉暗道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表哥居然把这事捅给报纸了?这可是渎职滥权之罪啊!

    急急接过报纸,还不止一份,三正都全了,还有偏向“清流”的《墨林》和《英华民报》,版首醒目大标题各书《无仁乱国》、《失道就在今日》等等危言耸听之辞,说的全是南北贩奴事。文章前言里都提到,江苏兵备道边防司查获南北勾结,贩卖人口大案,巡边曹事曹沾在东京亲会各家报社,讲解相关事宜……

    看到这里,李香玉两眼已开始发黑,再看到东院朱一贵再推《废奴法》,与汪士慎当庭发生口角,胸口更是沉沉压下一块大石,呼吸无比艰辛。

    “快!快……快进宫,求见陛下!”

    李香玉挤出了这一嗓子后,浑身都没了力气,软在座椅上,心道表哥啊表哥,你不仅要坏这一国大局,也要坏了自己前程。

    东院,朱一贵的办公室里,汪士慎两手捏拳,把书案锤得咚咚作响:“我再说一次,你们这么干是坏了大局!我们解决问题是要先外而内,引火于外,你们怎么能先烧起自家人!?”

    汪士慎很愤怒,之前他跟皇帝已经谈妥了,要搞一场人心运动。先从祭奠明末抗清英烈开始,渐渐烘托气氛,后期再转向声讨满清苛待治下民人,以致南北人心相离,甚至出现大批工奴。

    祭奠活动之外,还有翰林院和各家学院准备出一系列文章,同时官民携手,举办相应活动。舆论一面也已有了规划,从官方报纸《英华通讯》,到国中大报《越秀时报》、《中流》、《士林》,一同作舆论预热。

    可没想到,朱一贵居然自顾自地开了一局,召集清流小报另起了一股舆论声潮,不仅直接讨伐国中工商,还要借此势以《废奴法》再争法权。更要命的是,朱一贵居然从江苏兵备道一个巡边曹事那弄来了一份证据,让这股声潮有了坚实凭据,一下盖过了汪士慎和皇帝的温和谋划,眼见一场火热风暴就在国中猎猎席卷。

    朱一贵躲闪着汪士慎那双半瞎眼睛,争辩道:“陛下也有言,要容大家都能发声。眼下我们只是一小撮人,若是这样就能坏了大局,不正说明民意站在我们这边,就恶那些贪婪无耻的商贾?我们发声,正是天意啊!”

    汪士慎摇头:“民意在为己利,在黑白两分之事上是清醒的,可在这种法外之事上却是愚氓!”

    他口气无比严肃地道:“此事不容操弄人心!更不容把民意当作富贵权柄之梯!朱一贵,你若真还当我是社首,赶紧停下此事,与我一同把人心引向满清!”

    朱一贵哈哈一笑:“我操弄人心?社首,你要做的不也是操弄民意?我是把民意当作权柄之梯,社首你何尝不是把民意当作名望之梯?之前你毅然入监。以示国法昭昭,你敢说你没有怀私心?”

    汪士慎脸色涨红,咬牙点头道:“好!好!既如此,我与你割袍断义!你要做什么。我自管不着,可你再别想以墨社之名而为!”

    说到墨社,就触到了朱一贵的伤疤,他也锤起了书案:“墨社不是你一个人的,汪瞎子!是你我一同经营起来的,这么多年,你就忙着揽名。大小事全是我在干!我别想用墨社之名,我看你才别再想用这名!”

    汪士慎楞了好一阵,忽然仰头大笑:“你要墨社?那你拿去吧!今日我就招报纸声明,我与这什么墨社,再不相干!”

    目送汪士慎身影消失,朱一贵才如梦初醒,一拍自己额头,无比懊恼:“怎么自己就压不住火呢!?这下可怎生是好?”

    两院所谓墨社。都是靠着汪士慎的言行和名望,乃至汪士慎与政事堂和皇帝有相当信任,沟通畅通无阻而结起来的。朱一贵等院事不过是攀附着汪士慎。才能有今日。就算汪士慎孤身一人,朱一贵也没办法把整个墨社拉到自己身边。

    朱一贵闷在书案后发呆,脸色连连变幻,当杜君英进来时,他已是一脸铁青。

    杜君英惶恐地道:“汪瞎子说要退出墨社,这笑话可真不好笑,怎么闹成这样了?咱们接着怎么办?”

    朱一贵愤然道:“还能怎么办!?也扮成瞎子,闭着眼睛往前走呗!”

    他像是立下了什么决断,沉声道:“你不是在台湾同乡会那找到了三合会的关系么……”

    待他交代完毕,杜君英瞪眼:“这、这可使不得啊。要天下大乱的!”

    朱一贵冷笑:“混水才能摸鱼,要的就是乱!越乱,咱们这种人才越有机会。”

    想到二十多年前,他们这对居于台湾一隅的乱贼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却被崛起的英华消融了,杜君英的心口又呼呼烧起热意。朱一贵说的乱自然再非兵荒马乱。而是棋局之乱。可乱局的道理都一样,那就是破开旧势,另起新势。

    杜君英还有些担心:“可一时难挖到证据啊……”

    朱一贵嗤笑:“要个屁的证据,那个曹沾带来的账本上,劳力公司的背后东家不仅有国内的工商,甚至还有海军!鲜人日人卖到国中和南洋,没有北洋舰队遮护,能过得了海?北洋舰队的白延鼎没插手这买卖?他既买卖鲜人日人,能忍着不卖一个汉人?宁古塔的燕国公掌着满清大半流遣罪人呢!”

    他斩钉截铁地道:“事情既是真的,又何必一定要找到真的证据?咱们造出来的证据,那也是真的!这事本也不是论法,没立起法文,这事他们也只是伤天害理,还不是罪,咱们要的就是造起能把他们打成罪人的势头!”

    杜君英品了片刻,觉得是这个道理,能造起这势,得一国民意,就能指谁打谁。由这条路走下去,英华新世的权柄格局由此一变,再非东西抗衡,而是东院独大。东院独大了,朱一贵和他又在东院独大,那不就握住了权柄,直逼宰相甚至皇帝之前么?到时就算是皇帝,怕也不敢与一国民意相悖吧。

    前程虽好,他却看到了再明显不过的威胁:“可汪瞎子那边……”

    朱一贵冷冷道:“你就装作跟我走不到一路,去投那汪瞎子。不止是看住他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径直坏了他的事!”杜君英一个哆嗦,没立时回应,朱一贵目光如刀子,话语如无声的枪子:“咱们的富贵路已走到生死关头,要继续走下去,就得有大决心!”

    未央宫,李肆久久沉吟,直到李香玉低唤,才悠悠道:“这朱一贵,也不知怀着什么大决心呢。”

    话说得轻松,李肆心头却颇为恼怒,既是对那朱一贵,也是对自己。果然,现在国中格局稳了,可凝住这国势格局的权柄格局却还不太稳。刚跟汪士慎起了个头。推动人心波澜,就有朱一贵这种人跳出来想要借势取利了。

    原本谋划的是将国人之心引向满清,把贩奴事先扣到满清身上,以此来拖时间。可朱一贵这么一闹。这人心波澜就转到国内,要去找工商的麻烦,要先内斗了。

    李香玉急道:“陛下,我是担心表哥,这般波澜,还不知他要沉沦多深呢!”

    李肆皱眉:“我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大讼师都没把他拦下来?他不守本职,生生被人当了枪使。还要朕怎么帮他啊?朕施恩于他已经够多了,不是为你小香玉,朕才懒得理会他。”

    李肆这话百分之百口是心非,他是觉得曹雪芹再写不出《石头记》,觉得有愧历史,才下意识地要补偿曹沾。

    李香玉自是不知,听得李肆这话,苦的酸的涩的一并发作。呆滞片刻,泪水凄然而下。

    李肆纳闷了,上前拍拍姑娘削肩。柔声道:“六车一个,你一个,在朕身边当小文书的,都不得安生货色。好了好了,朕帮他,别哭了。”

    听得李肆温言细语,往日只在三尺外的气息浓浓裹住自己,李香玉像是找到了港湾,多年压郁的愁怀有了泄洪之地,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李肆的袍袖。臻首靠在肩头,放声大哭。

    佳人入怀,李肆一怔,只觉此时的小香玉才跟那书中的林黛玉气质身影相融,怜意大起,低叹一声。环住佳人,轻拍着脊背。

    许久后,哭声渐止,怀中人身躯忽然发僵,李肆才意识到,似乎自己把人抱得太紧了,接着再有感应,以前的小丫头真长大了……

    气氛顿时暧昧,老男人和小姑娘的呼吸都有些混浊。好在李肆掌国二十多年,脸皮厚度随一国疆域之增而增,不着形迹地放开了李香玉,还扮着风轻云淡的模样,给已不敢抬头的李香玉递过去手绢。

    李香玉捏着手绢,费了半天劲,才以蚊呐之声道:“有陛下此言,奴婢就安心了……”

    丢下这话,她转身就跑,似乎要逃离一只正张口而噬的猛虎,已红得发紫的俏脸上,泪水再度无声淌下。

    李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难道是自己搅散了曹沾和李香玉的姻缘?那自己又该……嗯嗨,自己对李香玉只有欣赏,并无**,冤枉啊。

    天人交战不过一瞬间,接着李肆骤然失笑,并无**?刚才搂住小香玉时,回过神来那一刻,自己很是享受呢。

    若只是为**,洛参娘那一类人已足矣,前日趁着三娘她们未回,再去大观园宠幸了马千悦,为的也只是**,无一丝让后园再开新园的想法。

    罢了,有时候缺憾也是美吧,自己还是得有些节制,别真成了昏淫无道之君,就是……啧啧,该多抱一下的。

    花了老大功夫才压下乱七八糟的念头,李肆将注意力转到眼下这股将起的人心波澜中。细细看了报纸和秘书监整理的文报,冷冷一笑:“也好,既有人愿当扫帚,就容他们先把这一国打扫打扫,有些味道确实太臭了。”

    当于汉翼被招来,接下了新的任务时,他都有些吃惊,看住汪士慎和朱一贵?

    于汉翼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官家,臣想问一声,臣有所猜测,不知是不是官家的心意?”

    李肆皱眉:“你对我还需什么猜测?我对你又何须打禅机?”

    于汉翼似乎明白了,沉沉点头,语气也分外郑重:“臣明白了。”

    待他退下时,李肆眼皮直跳,这个在自己身边守了二十多年的心腹子弟,到底明白了什么?他可不是很明白。

    琉球,北洋舰队总部后堂宅院,须发皆白,人也发了福的北洋舰队总领,海军中将,辅国侯白延鼎放下报纸,身体沉在摇椅里,嘎吱嘎吱摇着,脸色虽沉静,目光却随着身体的摇摆而变幻不定。

    “这声潮真看不明白,我会不会是第二个周宁呢?”

    他低低自语着,再闭上眼,长叹一声。

第八百七十四章 汪瞎子该死

    躺椅摇得越来越缓,最后停了下来,白延鼎看似已睡了,一人急急步入园子,正是之前在平然跟周昆来和左大人共处一席的白姓胖子。

    见他如此,此人赶紧驻足,转身要退,却听白延鼎道:“何事?”

    此人恭谨地道:“二叔,安排妥当了,家中的船队停在釜山。另外,马德拉斯平定,大少爷传讯说要来琉球休假。”

    白延鼎嗯了一声,挥手示意退下。那人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小意地再道:“二叔,这一停要多久?左大人和周昆来那边都办好了首尾,就等着咱们收人呢,耽搁得太久,怕他们那边……”

    白延鼎烦躁地呵斥道:“事关我白家前程的要紧关头,还去关心什么生意!?别说左未生和周昆来,年羹尧要敢咋呼,我立马断了他的海路!”

    对这帮自己办事的族侄毫不客气,白延鼎怒喝道:“满脑子就只记得那点小恩小惠,不争气的家伙,滚!”

    族侄掩面要退,白延鼎心念一转,再招手道:“回来!”

    “松江府那边是你儿子在经办这事吧,让他支使三合会的人去盯住汪瞎子……”

    白延鼎说这话时,语气份外虚弱,像是花了绝大的心气才能做出这决定。

    那族侄愣愣地问:“盯住汪瞎子?要做什么?”

    白延鼎冷声道:“先看住,能做什么到时再说。”

    族侄此时脑子却好用了,颤声道:“若是禁卫署的人察觉,这事就大了,二叔!”

    白延鼎冷哼道:“你别想歪了,汪瞎子要出了事,我更倒霉!这事你亲自带着你儿子去办,自己别露面,让三合会的人顶在前面。”

    族侄还嘟嚷道:“眼下大家都瞧着安国丈家呢,也没见皇上出面遮护。竟然容南京律司给国丈家发官告,还轮不到咱们白家顶在前面吧。”

    白延鼎没说话,就怒视这族侄,对方不敢再多嘴。领命离去。待他身影不见,白延鼎才低声自语:“我区区白燕子,能跟安国丈比?”

    此时将近九月下旬,南北贩奴案已波及一国,舆论喧嚣不止。最初还只是三正这些二流墨儒报纸在上蹿下跳,现在连《士林》和《英华民报》这一类大报也开始发力,纷纷揭露在工坊和种植园、农庄里作工奴的北人遭遇是如何凄惨。矛头直指国中工商。

    只是如此还不值得白延鼎焦躁,可这一波声潮的背景是边防查获的交易账本,三合会已露在外面,官府和报界循着三合会的线头再摸下去,摸到海军的痕迹,乃至他间接控制的劳力公司,他白延鼎就危险了。

    这些年来,北洋公司向南洋和西洋转卖过无数鲜人和日人。北洋舰队不仅充当保镖,也分润一些零碎生意。借此机会,白延鼎以职权招来族人设立劳力公司。不仅买卖鲜人和日人,还转手过好几万山东和直隶的工奴。

    生意作到如今这地步,白延鼎都是麻着胆子一寸寸挪出来的界限,皇帝似有所知,可并未关心,这生意毕竟是间接倒手,不涉国人,还因为他白延鼎有所节制,之前不敢搞得太大,也不敢直接动用海军舰船。而只是借他名头方便行事。

    从去年开始,本土和南洋所需工奴大增,白延鼎的手脚也渐渐放开,不仅上了规模,还跟年羹尧直接作起了生意,周昆来则是他用来跟年羹尧对缝的梯子。之前他族侄白俊兴代表他去了平壤。跟年羹尧的代表左未生和周昆来会晤,就是为三方合作以来最大的一桩生意。

    白延鼎心中还存着一分理智,想着干了这一把,就好好收敛,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眼见就要栽在这一把上了。

    旁人看来,白延鼎似乎有些杞人忧天,贩北人为工奴本就算不上罪,只是不仁而已。就如白俊兴刚才所说那般,国丈安家也有涉此事,南京律司正立案调查,皇帝却没出手遮护的意思,容律司按部就班地查着。要栽也是产业都在海外,控南洋和西洋两家公司不少股份,工商界号称“两洋王”的安国丈。

    白延鼎却另有想法,首先,皇帝心软护短,掌国二十多年来,不管是青田白城嫡系,还是军政从龙老人,尽管惹出了一些事,皇帝却未如历代开国皇帝那般兴过大案,严办过谁。工商、官场和军界对皇帝还有“太仁”二字评语,这不是讽语,而是形容皇帝在对待臣下这一面,就像是宋太祖和宋仁宗,格外优容。

    基于这一点,白延鼎绝不相信皇帝会坐视安国丈遭国法发落,一定会遮护的,只是现在还没出手而已。

    其次,皇帝心狠手辣。一旦形势需要,必须丢出牺牲品,他绝不留情。这二十多年来,老臣们之所以没有遭大过,也是一国格局分化,闹不出太大乱子。如今这场声潮隐隐在动摇格局,白延鼎似乎已看到英初三大案的影子。皇帝在三大案里可是高举屠刀的,持着修罗心的。

    在此认识之下,白延鼎相信皇帝正稳居幕后,寻找着稳定格局,平定人心的替罪羊。

    第三点,他白延鼎清楚自己的份量,跟安国丈比起来,他不值一提,但在国人眼中却还算个角色。皇帝要遮护安国丈,要稳格局,就需要一头有相当份量的替罪羊。于私于公,他白延鼎就是最佳选择,谁让他这一年来动静太大呢。

    周宁就是前例,周宁恶了太子,被拘在白城“静修”,就此销声匿迹,连个水泡都没吐出来,这是皇帝不想让一国在此事上有所声张。现在皇帝需要在南北贩奴事上声张,自也能大张旗鼓地将他白延鼎,乃至整个白家连根拔起。

    “必须要做点什么啊,现在就看那汪瞎子到底要闹腾到哪一步了。”

    心中忐忑,白延鼎对汪士慎更怀着浓浓怨气。眼下舆论声潮还是两股,一股讨伐国中工商不仁,一股开始归罪于满清。尽管杂乱,可白延鼎的看法跟大多数人一致,这都是汪瞎子在引领这股声潮。只有他有这个名望。之前他在东园跟他的那个姓朱的台湾部下闹翻脸,不过是迷惑东院、政事堂乃至皇帝的把戏。

    正在揣测中,脚步声又急急响起,却是白俊兴急急又奔了回来。

    “犬子传来消息。说汪瞎子在东院提特察案,要法院、政事堂和两院一同广查贩奴案!”

    听得这话,白延鼎一跳而起,握拳恨声道:“汪瞎子……该死!”

    列为特察案,这事就意味着一捅到底,就事论事,他不过是借职徇私。外加不仁不义,一些小罪而已。可小罪是线头,接着怕就要栽上里通满清的叛国大罪,他白延鼎可是执掌北洋舰队的一军之帅。

    心头沸火翻腾,白延鼎咬牙再道:“汪瞎子该死!”

    他霍然直视白俊兴道:“你去东京,再多办一事……”

    东京龙门,一处挂着“江南银行贵宾会”的秀致园林里,一帮华服员外们正满脸怒色。议论纷纷。

    “汪瞎子该死!”

    一个员外拍着大腿道:“之前他还没这般狠绝,就推着报纸在议满清之罪,南面华丝会一案。也只停在安国丈一家身上,真是麻痹了我们。现在可好,露出獠牙了,这般咬下去,非但我们江南工商要被咬残,岭南乃至南洋都要遭了牵连。”

    另一个员外道:“我看他是在跟咱们背后的东家示威,要东家们早早收手,容他扫落一地蚂蟥,就此得了绝大名望。”

    再一人冷笑:“蚂蟥是谁?不就是我们么?”

    说汪瞎子正张獠牙那员外道:“什么蚂蟥,替罪羊!这事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得赶紧把沈家、梁家和彭家这些巨阀们扯上,不能被他们踹出来!”

    “别做梦了!咱们的产业买卖工奴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本就是他们那些巨阀的替罪羊,跟咱们来往这些年,账本来往的手脚作得清清白白,不就是备着今日这局面么?”

    “安国丈正被律司当作寻常案子一路查。律司手脚利索无比,等到咱们被扯出来时,安国丈已经一身清白了!”

    议论下来,这帮江南工商的认识都统一了,汪瞎子,甚至皇帝都要拿他们血祭,以此来平息这一场声潮。而他们有反抗之力么?东院不仅不敢在这种人心大潮下大唱反调,说不定还会乐见他们为大局而献身。

    “之前那些刺客怎么就没作掉汪瞎子!真是没用!”

    认清了汪瞎子是他们死敌,有人还发出了这样的愤恨之语。他们都是江南丝棉织造业主,每家都用了大量工奴,不如此就难以压低人工。他们的上游是国中那些贸易巨阀,握着大半定价权,平日都把价格往水线下压,这也是他们要大用工奴的原因。

    这话吐了出来,众人一阵沉默,有人还摇头慨叹。之前汪瞎子一党在东院无比活跃,跟他们江南织造业本就是死敌,那些行刺事,还说不定是在座哪些人指使的。

    “他不死,我们就得死!”

    有人大胆放言,众人都惊得脸色发白。

    “而三合会么,会死得更惨,相信三合会的人,盼着汪瞎子死的心比我们还热……”

    商人毕竟是商人,总是“奉公守法”的,那人这么一说,大家都嘿嘿笑出了声,各自转着眼珠,还有好几人默契对视,似乎已有了谋划。

    东京未央宫侧面,一处偏僻庭院里,于汉翼负手扫视身前一群中年汉子。这些汉子脸色沉毅,目光深邃,紧紧盯住于汉翼,仿佛他就是战场主帅,就等着一声令下,赴汤蹈火。

    “你们都是悟了天道的人,是天刑社的精英。能从战场上活下来,到了禁卫署,就说明你们的性命,你们的天职,都落在了这里!”

    于汉翼沉声说着,这些昔日的红衣,现在的禁卫署干员们都肃容相待。

    “去盯住汪瞎子和朱一贵一党!汪瞎子更要昼夜监视!”于汉翼这命令出乎干员们意料,有人举手请求发言,获得允许后才道:“署事,汪朱等**乱一国,都乃国贼!为何只是监视,不是诛除他们?”

    于汉翼冷声道:“尔等既是天刑社之人,就该领命而行。有疑问,自求解答!”

    接着他腔调微微变了:“监视他们,就是将他们生死操于手中,合适之时……自有处置!”

    干员们低声呼喝:“代天行刑。唯死而矣!”

    于汉翼欣慰点头,心道此番变局,陛下让禁卫署插手,已有在合适时候行雷霆之事的用意,就如当年禁卫署处置周宁一般。

    东院,朱一贵办公室里,朱一贵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负手在小小屋子里转来转去。

    真是低估这汪瞎子了……

    朱一贵满心憾恨,之前他借舆论大肆散播国中工商乃至军队大肆贩卖和压榨北人的情事,这些消息虽无凭据,却合乎热血民人的想象,短短时日,就掀起了国人的讨伐声潮,眼见局势正朝着自己设想的方向演进。

    可没想到。汪瞎子的回击格外有力,提议建特察团处置南北贩奴案。这一建议在两院都获得了大多数人支持,只要再等法院和政事堂有正面回应,特察团就能成行。

    一旦建起了特察团。南北贩奴案就归于法事,他豁出老命掀起的舆论声潮,就成了特察团的铺路石。非但如此,特察团接手处置此事的大义,就再不容舆论肆意妄言,而他朱一贵,更要被丢出这个格局。

    朱一贵焦头烂额,转了无数圈,依然觉得无力回天,恨恨地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那般护着他,由这瞎子被刺客作了才好!”

    正在彷徨,门被猛然推开,杜君英冲了进来,小心关好门后,才瞪圆了眼低声道:“有人向汪瞎子告发你。说你在台湾的产业也在作工奴买卖,汪瞎子正着福建东院的好友去查,我看咱们还是赶紧向他赔罪,别跟他争了!”

    听到台湾产业,朱一贵如遭雷击,撑着书案才没软倒,一身冷汗骤然而出,该死!他怎么忘了清理自家的几处蔗园。

    这些年他很少回台湾老家,那些产业都是委托亲族打理,根本没时间整顿。虽然为他声名和前途,不时警告过亲族,可终究没来得及去亲自梳理一番,更舍不得把这产业分割开。东院院事一年不过几百两薪水,外加若干补贴,汪瞎子那种人两袖清风,自有过法。而他这种长袖善舞的人,一年起码的交际都要上千两。

    “退?我……我们没有退路了!”

    杜君英的提议在脑子里闪过,却瞬间被他挥开。那个年轻的巡边曹事,面对报纸掷地有声,多好的人啊,带起了千万热血国人,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就等着他再向前一步,此时要退,多年努力功亏一篑,这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要退也来不及了,朱一贵就觉嘴里发苦,汪瞎子被他卖得太狠,已视他为包藏祸心的枭雄,怎可能再容他呆在东院?不借此事把他彻底打落凡间,绝不会罢休。他朱一贵非但再没富贵,不定还要被打落凡间,说不定连三十年前在台湾那般,庸庸碌碌养鸭子的生活都再不得。

    “对了,死了才好,死人是没法说话的……”

    朱一贵两眼充血,猛然揪住了杜君英:“去找三合会的人,跟他们说,若是容汪瞎子继续搞下去,就是他们的死期,他们知道该怎么办!”

    杜君英嘴唇都白了,使劲摇头道:“这、这怎么行?怎么可以?这是……”

    朱一贵抖着杜君英的衣领,话语如狼犬打着呼噜:“他汪瞎子既走此取死之道,就别怪有人要碎了他这石头!再说了,又不是我们动手……”

    杜君英被朱一贵那狰狞面容吓住,就打着哆嗦,如狼口下的羔羊。

第八百七十五章 九月二十三,冷暖之间

    九月二十三日,天高云淡,未央宫后园里,李肆正襟危坐,面对一帮媳妇们,笑得如置身狮群的无辜羊羔。

    本只是慰问三娘等去杭州忙乎了大半月的皇妃团,陪着她们晒晒太阳,事情之所以发展为一场“审讯”就因为女儿李克曦的一句神来之语。

    “香玉姐在这就好了……”

    女儿这话说得李肆心口呼呼吹寒风,板着脸要赶人,却被她娘亲拦住。

    三娘带着一丝古怪笑意悠悠道:“我看小香玉挺不错的,这后园都是老太婆了,多个小姑娘多点朝气,免得暮沉沉的,碍了夫君的心境。”

    李肆自然要大呼冤枉,正色凛然道:“别编排我啊,我从来都是把小香玉当子侄弟子般看待的,怎么会起那般心思?”

    一边四娘噗哧一笑,其他媳妇也都拿斜眼看李肆,满脸都是不信,四娘是什么出身?算起来不就是李肆的弟子。

    三娘叹道:“这可真不是编排夫君,克曦都跟我说了,香玉本就有心,现在也没有婚约在身了,我觉得夫君该担起责任。”

    听着三娘这话已认真了,李肆赶紧道:“先不说我对香玉没那心思,就说香玉自己,心中还另有人呢。”

    李克曦不屑地哼道:“那人就不是男人!早就负了她!香玉姐六年前辞了肆草堂文书,就是等着嫁人,可她那表哥什么话都不说,香玉爷爷临终前当面提起这事。她表哥也置若罔闻。”

    “之后香玉姐潜心在金陵读书,一直苦盼他回心转意。他倒好,三年前更直接把婚约丢回来了。悔婚就悔吧。还总觉得是香玉姐负了他。”

    朱雨悠叹道:“是我害了她这门亲事,想让她为金陵女子学院扬名,推着她考科举。没想到考出一个状元娘来,有了这身份,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

    再白了李肆一眼,朱雨悠道:“也就是夫君才能收下,话又说回来,香玉是我弟子,冰雪聪明有大才,在肆草堂又受了你三年教导。肥水不流外人田,纳了也合适。至于她那表哥,我记得夫君你还出手帮衬了不少,才有今日这般前途,可心性这般狭隘,容不得咱们女儿家做事,跟香玉断了也好。”

    贤娘亲支持。李克曦更来劲了,眼中闪起热烈的光芒:“爹爹,女儿知她心意,她对那表哥只是青梅竹马之意,大了来更是为全名节才想嫁。她对爹爹满心仰慕。其实也含着那种意思,只是以前不自知而已。若是爹爹肯纳,道破了这一层,何愁抱不得美人归?”

    接着她还感慨起来:“早年我满心想着让香玉姐跟克载配对,可终究大了许多,而且香玉姐姐时时在爹爹身边,看克载又如子侄辈一般,还只有爹爹合适。”

    李肆啼笑皆非,香玉是你闺蜜呢,逼着老爹娶闺蜜,自己这女儿到底又是什么心性?

    他怒声道:“女娃家家,怎么这么说话?把你爹当风流昏君了么?”

    三娘和关蒄等人掩嘴轻笑,看李肆的眼色也满是取笑,像是在说,夫君你还不是风流昏君?

    李克曦很认真地道:“香玉姐这般人儿,嫁入我们家,定能带来优秀基因!”

    李肆拍额,自己随口给儿女们灌的各种概念,也就是这大女儿最能活学活用。

    不想继续在这事上纠缠,李肆摆手道:“别再扯了,香玉也姓李,此事就无可能。再说了,这后园不想再建新园了,这心思一直没变过。”

    三娘并其他媳妇们都微微笑了,笑得欣慰而感怀。再赶走了李克曦这电灯泡,三娘却话锋一转:“不在后园建新园,就在大观园里建?”

    审讯就此开始了,李肆左支右拙,最终只能诚心认罪,以求宽大。

    见三娘还扮着河东狮吼,关蒄一手抱着三娘胳膊,一手抱李肆胳膊,笑道:“好啦好啦,夫君的心意姐妹们都清楚,严姐姐也是在说笑呢。”

    三娘也缓了脸色,又提起了李香玉:“就是怕你揣着把香玉放在外面的心思,我才先跟你道明。洛参娘那样的确实不能入宫,可你却不能这般对香玉。”李肆心中冰火两重天,冷的是自己真没那般心思,热的是后园媳妇们居然还在怂恿他这么干……

    三娘再道:“至于也姓李,本就不是一家李,有什么忌讳的?你这皇帝开新世,不知破了多少忌讳,也不差这一桩。”

    听得三娘是真的想接香玉入宫,李肆心有所感,微微笑了。三娘跟媳妇们这是在补偿他呢。这么多年来,后园一直没加人,而媳妇们的身边人也只纳了四娘一个。那些如通房丫头般的身边人,本该也算是他的人,可他一直没纳,反而为她们寻着好去处,现名柳澈的六车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媳妇们在这事上也有小心思,可他乐见其成。

    三娘回望微笑着的李肆,心说自己和姐妹们的小心思怕是被夫君看破了吧。她一心要夫君纳香玉,一方面的确是有补偿之心,可还含着另外两层心思。首先是年岁大了,也开始顾全名声,想着身后事。皇帝多年不纳新人,后园如此节俭,她们这些皇妃,尤其是不后而后的她,自是要担着“善妒”这一名。另外呢,儿女们都大了,不定未来有什么风波。尽管大英皇帝非旧世皇帝,萧墙之患该没那么重,可不等于没有。克载已立为太子,后园增个把新人,也能调剂调剂姐妹之心。

    这两层心思,搁在李香玉身上正合适。李香玉不仅是朱雨悠的弟子,也是后园看着长大的姑娘,交情莫逆。相互之间不会生龌龊。香玉本人也不是那种有心计的深沉女子,就本心而言,甚至还跟自己有些像。

    想到跟自己的关联。三娘更觉得香玉该有个好归宿,她跟她表哥的纠葛,就如当年她跟梁博俦的来往一般。太像了。

    关蒄点头道:“香玉那表哥真是暴殄天物!他既无心娶香玉,甚至婚约都退了,夫君就别客气了!”

    李肆苦笑道:“你们啊……先别说你们夫君我是什么心思,就说小香玉,也不能把人家当东西一般,非要抢回家吧。”

    媳妇们也都笑了,三娘却跟朱雨悠相视一叹,都心说夫君这话说得好。香玉那小小人儿,也是个纠结性子,这事怕她是怎么也不愿点头的。

    将近正午,暖阳高挂,园中轻风送爽,大家也就没再继续这话题,就只当是玩笑。

    李肆窝在躺椅里。正要入睡,于汉翼的声音在这小huā园外猛然响起,还是少有的大嗓门:“官家,出事了!”

    什么事?

    于汉翼被女卫引进园中。咬牙切齿地道出“汪瞎子”三字,李肆两眼圆瞪。怎么可能!?

    时光倒溯,九月二十三日清晨,东京东郊,奉贤县城一处小宅院里,汪士慎收拾好东西,招呼道:“罗警尉,小何,咱们走。”

    罗警尉是东京总警署派给汪士慎的随身护卫,小何是汪士慎的私人文书,三人出了院子,朝院门外的马车走去。

    马车虽不张扬,可看裹着橡胶底的车轮,以及拉车双马的精壮,就知非一般民车,跟这一进几乎能用寒酸二字形容的小宅院完全不搭调。以汪士慎一国东院领袖的身份,没人相信他会住在这里。

    可汪士慎不仅住在这里,这宅院还不是他的,只是租的。

    居东京,大不易,东京宅院,即便是一进小院,时价也已高到三四千两,租金一月也得好几两。即便是高官,若家中没有产业,也不太可能在东京购置房产,只能住国家提供的宅院。而两院院事更没这好处,只能享受一些住房补贴。西院多是富贵士子,还能在东京找地方住,而汪士慎这种两袖清风的,就只能在更远的奉贤县城住下。要去东京办公,就得行几十里路。

    还好汪士慎享受了特别待遇,公事出行能享受官办马车行的马车,从奉贤到东院不到一个时辰,他还能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汪社首早!”

    “汪院事安!”

    汪士慎一出院子,外面就有不少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能跟汪瞎子这等人物作邻居,街坊邻里的居民都脸上有光。每日早早就起来扫街练拳,就为跟汪士慎打个招呼。

    如往常一样,汪士慎并不说话,抱拳一个环揖,这一扫,依稀觉得不对,似乎人比往常多了不少。有摆摊卖报的,有相聚聊天的,有喝早茶的,有踞案对弈的,大多都是生面孔,宅院所在的小街一点也没晨时的冷清味道。

    “不太对劲……”

    罗警尉皱起了眉头,手也搭在了腰间的短铳上。他们一出宅院,除了那些熟悉的邻居,不少人的目光都有了变化,就像是顶起了一张无形的网子,这感觉让办老了警事的警尉汗毛起立,心中自是凛然。

    “没什么,多半是报纸的暗牙快笔,这时候很正常。”

    汪士慎没在意,这种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他满心都想着如何压下朱一贵掀起的异样声潮。

    就在此时,街道上至少有三处人都暗中有了动作,可看看已有戒备的警尉,再看看他人,这些来处各不一样的人似乎都没摸清对方的来意,本正急剧攀升的冷意,被这相持给压了下来。

    直到三人上了马车,马车再驶出小街,街道上一如往常,除了十多道或懊恼、或凛然、或冷冽的目光。

    马车消失,这些人也散开了,就只剩下一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眼中热芒不断攀升。来往的人偶尔听到“三千两”觉得这人估计满心想着博彩呢,都付之一笑。

    “三千两!”

    那人最后再咬牙切齿地念叨了一声,摸摸腰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东西,再翻身上马,朝马车去处急奔追去。

第八百七十六章 是谁干的

    上午九时许,东京天坛又迎来了喧闹不休的一rì,喧闹的主题也变了,过去都很杂,有儒生反女子入科举当官的,有姑娘反儒生性别歧视的,有高唱以德服人反战的,有叫嚣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的,还有反官僚贪污的,或是反院事乱政的。

    自朱一贵掀起反奴运动的声潮后,主题渐渐集中了,今rì势头更猛,已有数千人齐聚天坛,抢着两院院事上班的钟点制造压力。这些人高举声讨国中工商的标旗,呼喊着各色口号,一些聚在西院门口朝西院院事吐口水,一些聚在东院向东院院事表支持。

    汪士慎三人下了马车,准备自侧门入东院。罗警尉在门口作登记,将短统交了出来,进东院里可不能带这玩意,正填存单时,眼角瞅见汪士慎没进门,而是向门外那些民人走去,心中不由一跳,下意识地想出声招呼。

    来不及了,自人群中猛然蹿出一人,撞上汪士慎身上,远远看去,像是抱住了汪士慎,有什么事恳求一般,这事也发生过不少次了,周围的人都不怎么上心。

    只有罗警尉感觉不妙,果断地拔脚冲了上来。

    当那人扬起手臂,亮出一柄带血尖刀时,已是得手再拔刀,当着睽睽众目,那人手臂一甩,狠狠将尖刀再捅了下来,此时周围才响起惊呼声。

    “好胆!”

    罗警尉两眼都红了,厉声呼喝着,而那人捅了三刀后,才丢开汪士慎,转身急遁。

    周围民人哗啦如鸟兽散,空出大片开阔地,也将那凶手的身影显露无遗罗警尉暗道一声好,顺手摸短统,却懊恼地发现,短统已放在门卫处。这一耽搁,机会转瞬即逝,那人已混进了人群里。

    “灰袄布鞋,三十来岁精瘦汉子,袖口有血!”

    天坛巡视的黑衣警差反应也快顷刻就奔来一队,罗警尉急急作了交代,对他来说,抓凶手还是其次,首先是保住汪士慎。

    转身去扶汪士慎,却见这位东院领袖墨党社首,万人景仰的老人已眼瞳涣散,没子呼吸。

    “该sǐ啊!”

    罗警尉抱住汪士慎,如坠炼狱。

    “谁!谁干的!谁指使的!我罗兴夏便是sǐ,也要把他们的人头全都挂上城墙!”

    恨意如火,熏得这个四十出头,红衣出身的老警差快失去了理智,嘴皮咬破了也不自知嘴上带着血,他郑重发下誓言。

    东院侧门一片惊乱,直到午时将近,天坛附近的医院正式宣告汪士慎不治,消息才传入近在咫尺的未央宫。

    “凶手还没抓到?背后到底是谁?”

    肆草堂,从暖阳骤然陷身寒冰的李肆怒意难挡,厉声喝问道。

    接着他眉头一皱语气更转冷了:“于汉翼!朕让你看住汪瞎子就是防着这种事!现在汪瞎子不仅遇害,还是在天坛!在东院门口,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这差事办得真好啊!”

    于汉翼脸色铁责,也不辩解,长拜道:“汉翼疏忽,请陛下治罪!”

    的确是疏忽没人能料到有人会如此丧心病狂,在天坛这种地方动手杀人除非……。

    李肆尼头皱得更紧了,话语却变得轻飘飘的:“汉翼,真是疏忽吗?”

    于汉翼的黑脸此时近乎透白,咚的一声,他双膝砸地,叩首道:“臣绝不敢欺君!但臣本心确是乐见此事!”

    哗啦一声,李肆一袖子扫平桌子,咆哮道:“别跟朕玩这诛心把戏!说!禁卫署在这事上该负什么责!?”

    于汉翼咬牙道:“确是疏忽!”

    李肆看住于汉翼,于汉翼也坦荡地回视着,许久之后,李肆才幽幽一叹:“汉翼,当初我们在鸡冠山行军训练,是你第一个跟在我身边护卫。之后跟偷袭李庄的贼寇作战,也是你跟徐汉川一左一右护卫着。汉川已去了快三十年,就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还是你的四哥儿,就不知你是不是只当我是皇帝了”…”

    于汉翼心神骤然恍惚,近三十年时光在脑海里急速闪过,他哽咽道:“臣对陛下……,四哥儿你,就如父师一般敬爱,绝不敢违逆,此心从来都没变过!”

    李肆轻声道:“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汪瞎子的案子你别管,让刑部照章办事,稽拿真凶。再看好了朱一贵,别让他又出这事。

    待于汉翼叩头退下,李肆才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就私谊而言,汪士慎之sǐ让他很是心痛,于国而言,也是一桩绝大损失,自此东院再难寻跟他有默契的民意领袖。朱一贵也许能传承汪士慎的衣钵,可朱一贵的心地显然没有汪士慎纯正,更没有汪士慎的学理造诣。

    该呢”,…到底是谁干的!?

    李肆暗暗咒骂着,于汉翼的确很讨厌汪士慎,这心思他很理解。别说于汉翼,就本心而言,萧胜和范晋两大军头,连带吴崖贾昊张汉皖等军中将领,怕都要暗地里拍手称快。

    汪士慎领着东院争法权,儒党也攀附着他,频频向军队发难。去年甚至还鼓动了西院一同联手,想要枢密院和兵部公开账目开销,起因是一些儒党院事认为英华军人待遇太高,有养出骄兵之患,更为贪渎留出了太多空间。

    两院这场发难还挺危险,因为政事堂的官僚也在附和。归结起来又是华夏旧世崇文抑武的因子在蠢蠢欲动口第一步是公开账目,第二步怕是要插手管军事,第三步就是伸手找他要军权了。

    李肆很坚决地作了回击,让枢密院和兵部申明军账归总帅部统筹,要账目,亲自找他皇帝要。再推着政事堂和两院的道党嫡系,弹劾鼓动汪士慎作此论的背后人士,公的一面是企图泄露军事机密,危害英华国家安全,私的花样就多了,汪瞎子这种几乎找不到私德瑕疵的人毕竟太少,人人都有一屁股屎,一批人丢官,一批人自辞,两院并政事堂再无人敢伸手军事。

    尽管回击坚决,可军队却是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风头过后,军中人人都说汪瞎子是把很讨人厌的刀。

    于汉翼对汪瞎子的厌恶除了军人一面,还有国事一面。尽管李肆跟汪瞎子私谊不错,汪瞎子行事也在留分寸,但于汉翼总觉得汪瞎子这种人的路子就是夺权。汪瞎子出事,禁卫署的责任怕不止是疏忽,说不定还有放纵的嫌疑。

    李肆当然不容禁卫署开始有自己的大脑,但现在还不是处置禁卫署的时候,至于谁是此案背后真凶,李肆觉得,多半还是江南工商,汪瞎子遭过好几次刺杀,幕后主使都是他们。就因为汪瞎子总是挑他们的刺,坏他们生意。以前可能是赏格不高,没找到真正的sǐ士,几次刺杀早早就露了形迹。现在汪瞎子正掀起一场针对南北贩奴运动的声潮,gǒu急了自然要跳墙。

    想到汪瞎子这一sǐ,国中还不知要起多大波澜,李肆就头痛不已。至少他和汪瞎子之前的谋戈,已面临天折,还得重起炉灶,希望朱一贵能把那点野心用对地方,暂时把民意推上正确的道路吧。

    李肆并非神明,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朱一贵满心都是恐惧。

    他那间小小办公室里挤满了墨儒院事,不是悲痛欲绝,就是义愤填膺,除了声讨凶手之外,还纷纷要朱一贵出面,推着东院提国悼汪士慎的议案。

    对这些院事来说,汪瞎子这一sǐ自是极为可惜,自此他们再无领袖,难跟两院道党乃至政事堂抗衡争权。而把汪瞎子作为一面旗帜高高树起来,也算是sǐ人活用,让他们这些人还能沾着汪瞎子的光,稳住屁股下的位置,现在只有汪瞎子的亲密战友朱一贵能办这事。

    朱一贵扫视着这些人,先是意识到他的理想之门正缓缓开启,为此而欢欣鼓舞,接着才是无比恐惧。美好未来就在前方,可脚下却是无底深渊,随时就会一脚踏空摔下去,没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可怕了,这就是生sǐ之间的辗转。

    汪瞎子……,是他指使人杀的啊!

    这恐惧上了心头,朱一贵才为自己的所为而无比懊悔,看这些院事的目光也不同了,就觉得这些院事个个都在狞笑。而自己喉头冒着烟,怎么也开不了口,就怕一说话,这些人里知自己跟汪瞎子起了冲突,汪瞎子不仅要退出墨社,还要查自己烂事的人会蹦出来,招来警差当众拿了他。

    再看角落里缩着,也是满脸惊恐的杜君英,朱一贵对他的杀心比对早前要杀汪瞎子的心还灼热。

    “你真干了!?”

    勉强应付了那些院事,待人走了,朱一贵哑着嗓子问杜君英。

    杜君英几乎都要哭了,这算什么?他先摇头后点头,三rì前,他的确让心腹找过三合会的人,许了两千赏格,还有两千事后付。可三合会接洽那人说,要找可信的人来,动手至少得在五rì后,到底是不是那人干的,他真说不准。

    得知自己还有可能摆脱嫌疑,朱一贵反而更怕了,这事怎么搞成这样了?万一不是杜君英那条线动的手,可最终查到自己头上,那简直比窦娥还冤。

    惧到极点,反而笃定了,朱一贵稳了稳心神,决然道:“咱们只能朝前走了,你那心腹可得处置好,最好去”,…”

    朱一贵冷冷看住杜君英,后者打了个寒噤,赶紧摇头:“是我杜家子弟,不能这么干!不然批漏更多了,我会处理好的。”

    朱一贵咬牙道:“那就让他滚去南洋甚至天些!越远越好!”

    杜君英不迭点头,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朱一贵冷厉地笑了:“怎么办?只要坐上汪瞎子的位置,一切都好办!”

    东院在第二rì就通过了国悼汪士慎的谏议案,西院同rì附议,政事堂这边,宰相薛雪依稀感觉到了什么,没敢直接批黄,而是请红,把事情推给了皇帝,皇帝回复很利索:准。

    就在两院、政事堂和皇帝正将汪士慎之sǐ当作砝码,为各自的谋划添砖加瓦之时,东京总警署的动作也很利索,凶手抓住了,可这并不等于真相水落石出。凶手招认是三合会的人指使,许了三千两赏格,而那人到底受谁指使,就非他所知了。

    刑部发下紧急通辑令,辑捕国内所有三合会成员,随着这张大网撒下,非但朱一贵惶惶不可终日,另外一些人也度日如年,寝食难安。

第八百七十七章 踩着尸体前进

    琉球那霸军港,白延鼎登上自己的新旗舰辽河号,这艘新一代巡洋舰本是他万般期待的,可现在心绪却像是被轰烂了的战舰,sǐsǐ沉在海底。

    “你到海参威去,寻个安全处藏起来,对外就说是去办药材生意了……”

    白延鼎幽幽说着,背后立着的白俊兴如蒙大赦,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长长吐出。

    望着白俊兴的背影,白延鼎心说,这家伙不过中人之资,办事勉强合格,可没想到,自己前些rì子昏了头,随口一说,他居然就把事情办成了!

    之前白俊兴去了东京,前脚刚走,白延鼎就后悔了,再派人去追他,汪瞎子已sǐ在东院门口。见到来人,白俊兴以为是押着他办事的,还兴高采烈地打听会有什么赏赐……

    赏…”不是白俊兴跟年羹尧和周昆来有来往,万一那两人有所察觉,借此事要挟乃至卖了自己,白延鼎都想把这家伙直接沉到冰洋之下去。

    杀了汪瞎子有什么好处?没了特案团,刑部和禁卫署也会查到自己的。

    白延鼎脸色倒是平静,可眼瞳中却翻滚着惊天波澜,此时此势,该怎么挽救呢?

    “如果有替罪羊就好了……”

    白延鼎喃喃自语,他没看西面,国内形势他不是很清楚,要找也没处找,再看北面和东面,白延鼎捏住下巴,若有所思。

    “咱们怕要成替罪羊了,往rì有些兄弟性子太急,手脚不清,在刑部文档上已经挂了号,现在汪瞎子真sǐ了,怕是要把罪名栽在咱们头上了。”

    “现在已查到了三合会,离警差上门拿我们还有多久呢?谁都知道,三合会在江南就跟咱们来往最密。”

    龙门某处茶馆里,几个华服员外又聚在了一起,他们面色灰败,一脸天已塌掉的绝望。

    另有人还心存侥幸地道:“说个三合会就是了?三合会在国中有好几股人马,有跟劳力公司打交道的,有跟风月场所打交道的,还有跟江湖黑道来往的。跟咱们来往的是劳力公司那一条线,就他们也还分好几股,有卖丁壮的,有卖女子的,还有作南洋南洲甚至东洲殖民地生意的。国中要汪瞎子sǐ的人可不止我们,有本事找三合会办了这事的也不止我们。”

    再一人痛心疾首:“咱们也就是发发牢骚,谁想着真干了,谁这么直愣啊?”

    还能镇定的一人道:“真相总能水落石出的,清者自清,只要没做过,又有什么好怕的?”

    脸色最不好看的人冷哼道:“真相?真相不是查出来的,是看上面的需要!若是矛头对准了我们,我们就是凶手!”

    众人沉默,这倒是“真相”。

    “就看汪瞎子领起的这股声潮会向哪里耗吧,之前南北都有,有些乱,汪瞎子的传人,那个朱一贵好像领着整治咱们这一路的任务,现在看他是怎么行事了。”

    这人再如此说着,“朱一贵”这个名字,也终于由不值一提的汪瞎子伴当,上升到领潮人。

    就在各方人马焦灼不安之时,国中辑捕三合会的行动也轰轰烈烈铺开。而国中人心虽不如之前皇帝在西安遇刺那般沸腾,却也已汇聚成一股莫大风潮,之前刚掀起的南北废奴声势骤然烟消云散,大家都等着刑部从三合会身上挖出什么线索,找出谋害汪士慎的真凶。

    汪士慎之sǐ,一国为之震动,报纸连篇累赎追忆汪士慎生平功绩,同表其哀,皇帝甚至允了国悼,这还是自段宏时之后的第二桩,动静如此之大,与其地位似乎不相称。

    汪士慎在一般小民眼里,也就是个“御史大老爷。”而其在东院里也只是个普通院事,只是靠名望结有一党而已。

    让两院、舆论以及朝堂如此大动的真正原因还在于汪士慎之sǐ明显牵涉着国政之争,以刺客暗杀国院院事来解决政争,并且成功,这还是英华立国历史上头一桩。稍知英华国政的人都清楚,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就不知道这风暴会降在谁头上。

    “伪英乱矣!”

    太湖洞庭东山疗养院里,化名艾尹惕的爱新觉罗允褪兴冇奋地喊着,一如之前的某人。

    “要乱?这怎么使得?侄儿在这山清水秀之地感悟天地之灵,习文作画正有大进,怎能乱呢?现在我的字画一副都上十两价钱,可以进东京的书画联行拍卖了,乱不得啊。”

    同院的艾宏理,也就是爱新觉罗一弘历发着牢骚,他在英华的书画事业刚刚起步呢。

    “我说皇上……小四!你还当自己是不是满人!?”

    允褪见侄儿就像换了人似的,就觉无比心痛【

    “咱们满人天下其实已丢了,十四叔,你承认吧。北面那妖婆治着的江山,还真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

    弘历也许是沉浸在了艺术的天地里,竟然对时局有着通透的彻悟。

    “呢”,…唉!我找老四说去!”

    允微离了弘历的小院,来到胤慎的小院。他们一家三口都被软禁在这里,但也不是绝了跟外界的联系,相互可以来往,可以读报,还能每月申请一次外游散心。而胤慎写稿子,弘历画画,都还能在审查之后,以化名对外发表。

    到了胤祖的小院,允褪再道一声“伪英乱矣。”正由李卫喂奶的胤旗却没了“国家危矣”那般喜色。

    “这有什么乱的?”

    胤旗擦着嘴边的奶溃,情绪很是消沉。

    胤似比他儿子还看得通透:“圣道已在谋着北伐了,现在这乱子,不过是推着圣道把北伐提前一些,紫禁城那女人脑子若还清醒,南北最急的该是她。

    允槛不解:“汪士慎遇刺明显是这伪英国内之争,争到用刺客行事了,还不算乱?”

    胤俱摇头:“本心当然想着这英朝越乱越好,可跟十四你说心里话,看多了西洋之事,越来越觉得圣道调治天下,走的是寰宇大势。这英朝真要分崩离析,还得寰宇大势剧变,否则……今次sǐ了个清流领袖,不过是疥癣之患,处置好了,还有助于凝聚国势,处置得不好,也不过挖块肉而已。”

    一边李卫恨恨道:“眼前这形势,是个人就知道该把屎盆子扣去北面,甚至都用不着那李肆出面,接手汪士慎那个朱一贵振臂一呼就行。”

    说到朱一贵,允褪皱眉道:“此人早年不是在台湾自起吗?骨子里就是个反贼,我看之前的报纸,汪士慎是借贩奴事把矛头指向北面,可这人却跟四哥你在《正统》报上发表的文章一个路子,是要针对国内工商。他若占住了清流领袖之位,还怎会附和圣道?”

    胤慎嘴角含着一丝莫名笑意,悠悠道:“之前朱一贵不过是汪士慎一尾小小附膜,当然要作另论立名争权。现在么,只要他承下汪士慎的衣钵,立场自会变的。”

    这是胤祖自己早有体会的真切感受,当年他未登基时,也是一腔热血,要挥着大刀鼎革天下,可一坐上了龙椅,看事的心思就不同了。

    允褪也有所感,与胤慎相对默然,许久后,他一声叹息,对胤磁道:“四哥帮我找些今世兵书吧,我总得有消遣时rì的门道。”

    东院侧门,曹沾走过案发地,地面还依稀能见斑驳血迹,心中激荡不已。国中真要好好涤荡一番了,看看这些为了银钱连良心底线都卖掉的人,他们干子些什么!居然光天化rì,在东院门口行凶!

    之前听朱!贵说,汪士慎是在办岭南贩奴案,那案子还牵涉国丈安家,曹沾心中隐隐发凉,这事不定皇帝都有牵过”,…

    “皇帝该是没作,难保他下面的人有异样心思,此时就算皇帝清楚,怕也会牢牢捂着。香玉啊香玉,枉费你对皇帝那般尊崇,几乎当他是今世圣人,你可知道,坐在龙椅上的人,真能毫无瑕疵吗?”

    思绪发散,曹沾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同时也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此时他已因对外泄露职事文档而停职调查,官身多半是保不住了,可他却觉一身轻松。更因汪士慎之sǐ激起了满腔战意,誓要将国中那些恶德工商狠狠涤荡干净,让仁义广及一国,这才对得起军人的牺牲,对得起民人的期待。

    来找朱一贵,就是要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他也想好了,若是此案能有进展,他也准备进东院,有朱一贵帮忙,先进县府院历练一番也不难。

    “唔……小曹啊,你放心,我朱一贵绝不会被黑恶势力吓倒!汪社首的理想,小曹你的心愿,我都会一并扛下!咱们同心协力,好好整顿这天下人心!我们的目标没变,还是国中工商!之前还只是讨冇伐他们不仁,现在更要找他们索回血仇!”

    朱一贵凛然表态,曹沾很是感动,连声嘱咐朱一贵小心安全。

    十月三rì,两院和政事堂人马,包括代表皇帝的中廷秘书监杨适,以及汪士慎好友、各学院山长等社会人士,都齐聚天坛西南角的宏德祠,汪士慎的国悼仪式在此举行。皇帝追封了汪士慎一大堆头衔,包括汪士慎之前坚辞的爵位,还将其灵位纳入专门为布衣所设的宏德祠。

    悼念会庄重肃穆,先是杨适诵读了皇帝亲笔所写的悼文,接着是政事堂宰相薛雪和东西两院总事致悼辞,进行到大家都不怎么方紫的亲朋好友致辞时,朱一贵上台,些潘话让充斥着哀伤气氛的冷肃现场顿时燥热起来。

    “汪公殉于国事!举国与此仇獠不共戴天!仇人是谁,其实已不必查了。三合会是什么来历?北面贩奴会党,背后还有满清官府!仇人就是满清!”

    “汪公掀起贩奴案,最怕之人是谁?是满清!他们惧怕我英华为那些被贩工奴声张正义,他们惧怕我英华将天道之光普照华夏,他们更惧怕我华夏清算满人百年之罪!”

    “汪公与我之前本有交代,他主外,我主内,一并涤荡贩奴这桩败坏人伦的恶事。满清谋害汪公,就是惧于汪公的谋划满清能谋害汪公一个人,可能谋害我们所有人吗?此时我们就该挺身而出担下汪公的谋划,待得功成,待得清算满人罪行,待得北伐复土,我们才能告慰汪公在天之灵!”

    朱一贵一番话将悼念会变作了誓师会,慷慨激昂之辞荡得人人都心中发热。

    “我朱一贵不才,在此倡议尽快完成汪公生前所谋之事,不仅要建起特察团清理满清在贩奴案上的罪恶,一国上下还要动起来,清算满人之罪!”

    接着说到满清之罪,朱一贵热泪盈眶,说之前汪士慎每每提到此事,就与他一同感怀。华夏之人太过宽仁总是以德抱怨,不知满人之害。

    再过一代人,明清变际时天地一片血色的历史怕就要忘了,而今rì种种恶事,也都没意识到是满人之害。

    借察贩奴事,让国人认清满人的恶唐嘴脸,让国人意识到南北都是华夏,北人也是同胞一并声讨,这就是汪士慎的心愿。他朱一贵已下定决心,即便再面临多么危险的境地,再置身汪士慎这种险境,他也要沿着汪士慎的道路走下去。

    这一番讲演后,祠中众人热烈鼓掌,朱一贵再行到汪士慎灵位前双膝下跪重重叩首,一边叩一边哽咽着道:“汪公,吾师也!生时汪公不愿受我弟子礼,如今拜时,汪公却已在九泉下了,恨啊……”

    国悼仪式完后东院门口还聚起了大群自发祭奠的民人,朱一贵在墨社院事的簇拥下也再度参与祭奠口天庙祭祀行完法事后朱一贵跨上台阶,面对这上千民人,振臂喊道:“汪公倒下了,可他开创的事业不会停步!我朱一贵,并墨社中人,以及所有感于汪公而献身于公道正义之人,都将会继承他的遗志!”

    “为什么?之前我们不是要对付工商么,这样才能拿到权柄啊。”

    回到办公室,已皱了半rì眉的杜君英不解地问。

    朱一贵悠悠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我们是为东院拿权柄,现在…”是为我们自己拿权柄。”

    坐回椅子,朱一跪拍拍椅臂,脸上因情绪激荡而泛起的红晕还未消退,微微笑道:“继续跟工商斗,这位置可坐不稳。”

    隔rì,当朱一贵的宣言随着报纸广告东京,急速播传全国时,原本正沸井扬扬,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人心顿时有了方向。各家报纸的附论都历数满清百年大罪,并将杀害汪士慎的罪名扣在了满清身上。一般人对此结论毫无怀疑,三合会不就是满清那边的人么?

    一场讨冇伐满清的人心运冇动急速掀起,风向陡变,太多事也随之而变。

    东京龙门区法院,区法正急急找到法官,要索回之前递上来的公诉书。

    法官皱眉问:“李继恩一案?公诉还有什么可改的?滋扰民人,当众劫掠,就这两项罪啊,顶天了半个十天半月暂监。”

    接着他若有所悟:“之前沈复仰还找我打点,是不是又在你这下了功夫?你啊,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风向。”

    法正哎呀道:“皋司你可误会我了,就是现在这风向,才要重改公诉啊。若是国人知道这李继恩在咱们国中横行无忌,却只得如此轻判,我们法司一脉,不要被唾沫淹sǐ?”

    法官恍然,点头道:“那你们准备改诉什么罪名?”

    法正道:“再加上非法入境,走私,偷逃税款,总之得凑齐了够他坐三五年牢狱的罪!如果三合会的案子还能牵扯上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别担心沈家那边,沈复仰正自顾不暇呢。”

    法官抽着涛气:“这、这是不是玩法太过了?”

    法正耸肩:“他非我英华国民,更是一个满人包衣,再纯正不过的满清奴才……”,

    法官嘿嘿笑了:“也是,该他受着。”

第八百七十八章 迷乱的真相

    正在杭州游乐的李继恩接到公诉状时还开心不已:“终于要拿我了啊!这一日我已等得心焦了。”

    之前他自首时,东京律司署还照章办事,许交钱假释,等到公诉成立时才拿他出庭,他在江南游荡了大半月,也等了大半月。

    可看了诉状,李继恩原本泛起红晕的面孔却一点点变青,最后转黑,他跳脚大叫:“怎么会!?怎么可能!?告我涉嫌谋害汪士慎?我跟他有屁的关系!你们南蛮太无耻了!”

    法警将他围住,为首的警尉冷冷笑道:“李继恩,你九月十六日在苏州跟三合会联系过,三合会的人什么都招了,你就等着大英律法的制裁吧!”

    李继恩愤声道:“我只是找人牙子问问行情,谁知道他们是三合会的人,这也有罪!?”

    一边说一边心中泣血,他在大观园未能得逞,对大公主和状元娘已无心无胆,就求结一个善缘,对那舞姬则是有心无胆。听沈复仰说大观园不少出色人儿都是北面过来的,就去找那些所谓的人牙子打听,想着回北面后,由这些人牙子给他物色好货。

    没想这就跟三合会扯上了关系?他这段日子对南面报纸也来了兴趣,日日读报,也知汪士慎遇刺案,更知三合会成了过街老鼠,现在他被这老鼠也拖上了街,下场还不知多惨。

    “我是李莲英的干儿子,太后的干孙子,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沈复仰已去了西北,李继恩孤苦无助,镣铐上身时,他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黄海上,一艘帆船正破浪急行,周昆来窝在客舱座椅上,脸色就如此时的天色。无比沉郁。

    他是匆匆跑的,本在朝鲜等着跟白延鼎交办那桩生意,可听到英华掀起讨伐三合会乃至满清的声潮,他果决地溜掉了。再不跑,谁知年羹尧或者白延鼎会不会拿住他。

    真是无妄之灾啊,自己也终于成了替罪羊,自己再蠢,也不会去刺杀汪瞎子,那有什么好处?三合会历来都是跟南面工商作灰色生意,就算丢了内地生意。两洋两洲的生意还在,他何苦这般毁自己根基?

    周昆来凄然无比,昔日在江南跟甘凤池一别时,甘凤池的话又浮上心头,家……自己这丧家之犬,就是被人欺的下场。南面工商卖了他,现在这形势,北面大清估计也要卖他。否则保不住江山,熄不了大英怒火。

    通过舷窗看出去,雾茫茫。天海一色,云层几乎压到了海面,周昆来暗道,大风暴就要来了,自己这替罪羊还只是打前站的祭品。

    “水太深了,大风暴正起,老罗,查到这里就好,到此为止吧。”

    东京总警署刑案局里,上司这么劝着罗兴夏。汪士慎遇刺后,本是汪士慎护卫的罗兴夏回到总警署,强烈要求加入专案组,将此案彻查到底,东京知府陈举允了他。

    到现在近半月过去了,刑部人马昼夜不息。将三合会在江南的势力几乎连根拔起,审讯所得的证据雪花般送到罗兴夏所在的专案组。

    跟专案组其他人只忙着埋在证据堆里不同,罗兴夏坚持三合会充其量不过是把枪,用这枪的人还躲在后面。他带着部下就在东京范围内查探,并把矛头直指某个正大出风头的人物。

    上司苦口婆心地劝道:“朱一贵现在是能动的人吗?他正领着国中人心一致对外,他就是清流领袖,就算是薛相也不好打压他,谁动他,他栽你个跟满清勾结,人心都红了眼,你到黄河都洗不清。”

    上司悠悠道:“之前陛下也在着手整理人心,准备北伐。我看啊,就算他是凶手,陛下此时也不会动他,兴夏,这就是大势,逆之者粉身碎骨啊。”

    罗兴夏坚定地道:“我求的是真相,求的是正义,凶手必须受到制裁!这难道不是我们办案子的最高法则么?我跟汪公日夜相处,那几日汪公跟朱一贵闹翻了脸,正准备查朱一贵的烂事,接着就遇害了,朱一贵他有动机,有嫌疑!三合会的材料也证明,有从台湾来的人跟三合会某条线接触过,就算还不够拘捕他,也够发稽察令,对他作进一步调查吧?”

    上司叹道:“这理由还不够,朱一贵随口一句他也在查贩奴事就脱身了。而且要对他正式立案,就意味着要在东院大查相关证人,这动静一闹,你说国中舆论是个什么情形?肯定是讨伐我们,说我们总警署在为满清开脱。兴夏,那时非但我保不住饭碗,陈知府都要遭殃。至于你么,你是汪公贴身护卫,到时扣你个帮凶的罪名,你能洗脱吗?陈知府允你参与此案,已是怜恤你,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啊。”

    罗兴夏脸色连变,该是在犹豫,最终摇头道:“真相不该是这样,随意任人揉搓。陛下既要刑部彻查,禁卫署都没插手,也是要找真相!”

    上司无奈地道:“我也相信陛下,但此时形势所需,就算陛下有心……罢了,我们尽人事吧。你查到的东西,也可归入卷宗里,一并交上去,看陛下有何思量。”

    东院三层,朱一贵的办公室搬到了汪士慎的隔壁,按照他的提议,汪士慎的办公室永远保留,以示纪念,还在大门上装潢一番,无比醒目。肃重气息不仅罩住汪士慎的办公室,还罩住了他朱一贵的办公室。

    此时房间里,杜君英依旧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脸色:“万一这案子查了出来,该怎么了得!?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朱一贵叹道:“我当然担心,可首尾之事,多做多错,只要掐断了你那边的线,最好是什么都不做。”

    接着他又扬眉:“名望就是好啊,此时我才知,有了汪瞎子这般名望,办事有多顺当。现在不仅院事们事事找我商议,就连政事堂和东京的官老爷,也不断跟我打招呼。你说到查案子,哼。案子查到哪一步,东京总警署里的人对我可是毫无保留,甚至主动告知我。”

    他拍着书案,一脸多年大愿得偿的满足:“早些年我所做的选择真没错。这两院的权柄非同一般,除了法权,还有御史之权,比起北面满清清流只能口诛笔伐,简直强出太多。那些官老爷为什么要巴结我,不就是怕我在东院弹劾他们么?都察院几乎都成我们两院的下属了。我们代表民心,传递民情。我们天生跟官老爷不合,都察院自然要靠着我们吃饭。”

    杜君英依旧胆寒:“可皇帝……”

    朱一贵也瞬间敛容,接着再强笑道:“皇帝要看的是大局,只要我能撑起大局,帮皇帝造出他需要的大势,他那般人物,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个汪瞎子?别忘了,北面满清皇帝都在他操弄之中。”

    笑意再浓。朱一贵继续道:“眼下这大势是皇帝立国之基,咱们立在大势的潮头,皇帝便是有心要扳倒我们。不仅得考虑值不值,即便动手,也不是随手就能办到的。”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两人顿时收声,就听门外文办恭声道:“朱院事,江南织造会的会董约见,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朱一贵朝杜君英一笑:“看,再有工商贴上来,大势都在咱们手中。还担心那些小节作什么。”

    肆草堂,李肆翻着报纸,将某则消息看了半响,皱眉挥手道:“小香玉,把……”

    话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李香玉已交了辞书。尽管他还没准,但人却是没来了,现在肆草堂文书是得闲了的朱雨悠兼任,李肆不愿媳妇太劳累,只让她上午办事,下午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丢开脑子里跟李香玉纠缠不清的思绪,李肆将报纸搁在桌上,敲着手指,心说人都是会变的,或者是之前就没看清。

    这朱一贵,路子很不对!

    之前李肆也只当朱一贵是汪士慎手下干将,汪士慎受他委托,要将南北贩奴事化作讨伐满清罪行的人心运动。而朱一贵却跳出来唱小曲,把矛头指向国内工商。当时李肆并不太在意,觉得这只是朱一贵也想立名的举动,加之他也有意借机整肃国内工商,就没去干涉。

    可现在,汪士慎一死,朱一贵却陡然改调,一门心思要将汪士慎衣钵传人的光环套上身,不仅全盘继承了汪士慎之前的谋划,在进度和热度上还大大增强了,一股反满浪潮正急速在国中掀起。这不符合李肆的规划,原本李肆和汪士慎是准备先推动知识分子阶层站出来,以重新审视历史的角度,自民族大义的深处去认识满清之害。让国人以骄傲和优越之心去看满人,以怜悯之心去看满清治下汉人,这才能将北伐复土的大义立稳,同时复土后的南北相融才有人心基础。

    可现在呢,朱一贵所推动的声潮却是单纯的仇视满清,并且将满人和汉人放在满清这一个框子里对待。这声潮不仅对象有差,而且毛躁焦灼,有引火烧身之嫌,而且如此激荡,还推着一国要短期泄火。

    再看到朱一贵对他之前所讨伐的国内工商只字不提,李肆心火也渐渐上来了。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投机政客,操弄无知民人之心的政客,毫无原则和立场,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人。

    “若不是值此时节,真有心把这家伙给解决掉……历史上的反清英雄,现在却变成了这般人物,人真是会变的。”

    李肆如此感慨着,搞掉朱一贵的心念转瞬即逝,这大势虽然不对,但方向却是对的,他不能马上扑灭这股大势。而且认真说起来,他要生生逆转这股大势,也是要大大折损名望。

    国中儒墨两党对他长期不北伐已经很不满了,他再出面跟反清浪潮唱反调,国人当然不会认为他心向满清,可多半都会另有想法,北面那妖婆太后是他禁脔,满清是他为此女所保之国的传言怕会喧嚣一时。

    现在只能想着怎么弥补这些缺失了,人心已起,民智初开,格局却未大成,操弄人心就是这般危险啊,但愿过了这一关,再不干这事了。

    李肆正抒发着感慨。通政司送来了东京总警署的报告。他对汪瞎子遇刺案的追查一直很关注,要总警署三日一报进度,这事虽然越过了政事堂,可宰相薛雪也知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刑部全力配合。

    看了报告,李肆瞳孔紧缩,挥手道:“急招东京知府陈举觐见!”

    陈举干了多年的“天下第一典史”,细致缜密,勤勤恳恳,颇得民心,前两年终于升到了“天下第一知府”。虽管东京大小事务。对治安这老本行从未放松过,而且只埋头办事,没什么明显的政治立场。李肆让此案循正常流程,由刑部所辖的东京总警署侦办,就是对陈举有充分信任,相信他能排除干扰。

    应该是早知皇帝要进一步询问,陈举就侯在宫外,一刻钟不到就来了肆草堂。

    “这案子怎么复杂成这样了?除了江南工商。日本人,朝鲜人,还包括朱一贵。都牵扯在内?”

    李肆脸上怒意勃发,这案子他本觉得不难,就是江南工商干的,只是证实而已。现在他也迫切需要这证据来调和这股大势,能把工商牵扯上,狠狠敲打一番,本就是之前对朱一贵的期望。朱一贵投机了,丢开了这事,他这个皇帝就得出手补全。

    可陈举递上来的初步调查结果却与他的预料大相径庭,看看都有什么人涉案?日本长州藩的人。朝鲜的人,还有朱一贵!

    长州藩的背后是谁?不是北洋公司,就是北洋舰队!朝鲜的背后是谁,年羹尧!而年羹尧要真行此事,还得跟北洋舰队的白延鼎有关联。至于朱一贵……现在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但这个关头。想搞朱一贵的人怕还真是满清。

    总之李肆对这些证据都抱持极大怀疑,他甚至觉得,这是陈举没护好总警署,让总警署被各方面渗透了,正当作角力的战场。

    陈举一额头汗:“陛下,这些证据都是东京和各地警署查办三合会,昼夜赶工得来的,外力即便有扰,也不太可能这般神速……”

    李肆怒容稍缓,的确,刑部动作很快,各方势力都不太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添加佐料,除非陈举这个领头人有问题,可他有问题也总得有所偏向,现在这么杂乱,也说不上到底是为谁出力。

    陈举再道:“臣以为,朝廷此次雷霆霹雳,将三合会一网打尽,跟汪公的恩怨怕都浮上了水面。臣不敢担保所有证据都千真万确,可那几方人都有所涉及,这该是没差的。”

    见李肆若有所悟,陈举小心地试探道:“只论满清的话,朝鲜那条线能用上,甚至在江南游历的李继恩都能凑上。”

    这是在看李肆对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了,如果只是顺应大势,就没必要继续查了,直接在满清身上找。

    李肆冷笑:“朕用你,就是为个说法?朕只是要说法的话,将此事列为军国案,禁卫署定论即可!真相!朕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开国争杀人先河!”

    陈举赶紧叩首请罪,就听李肆沉声下谕:“继续查下去!江南工商你领着办,朝鲜日本那边,你把卷宗转给总帅部军法司,要其协查,朱一贵那边,禁卫署协查,先别搅乱人心。总之,这案子还是你东京总警署的。”

    听到皇帝真是要大办此案了,陈举反而安定了,皇帝这态度不正是自己办事的准则么。不过听到军法司和禁卫署还要协查,陈举也暗中忐忑,如果事情真涉军队或者朱一贵,自己这里不知能不能扛得下来。

    李肆将陈举脸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再和声道:“你又不是一个人,你是依法办案,在你背后有我皇英总宪和皇英刑律,一国总宪和国法是不是顶用,就看你胆子够不够了。”

    陈举决然拜道:“为国效力,唯死而已,臣胆足矣!”

第八百七十九章 朱一贵必须死

    十月江南,秋风萧瑟,讨伐满清的舆论喧嚣一时,便是县学少年们也都鼓噪起来,穿街游巷,高举反清标语,呼喝讨满口号。家家店铺都标明“本店无北货”,街上不仅绝了戴瓜皮帽穿马甲大褂的身影,两淮一带本很寻常的北人口音也快绝了。

    尚幸英华这二十来年政风大开,岭南湖广都已惯了这般喧闹,甚至大多数人还只当是节日一般地掺和着。也就是短了近十年入国历史的江南闹得格外起劲,尤其是在东京。或许是自视为京城子民,更需要有京人觉悟,或许是因入国时间短而心怀自卑,要以行动自证心志,总之陈举不仅押着刑案局查案,还得押着各区警差维护秩序,忙得四脚朝天。

    分踞天坛东西的两院劲头比民人还足,短短大半月时间,一口气通过了一大批谏议案,《禁辫令》要求更改之前对留辫者只征辫子税,而且还多年废弛,近于空文的法令,要英华境内“留辫不留头”。《满籍令》则要追溯英华国民前三代,但凡有满人旗人血统的,不能当官,不能入议院,甚至不能入学参军。更有激进派提《绝易案》,要对满清进行经济制裁,而最狠的还是《断漕案》,倡议阻绝跟满清的粮食贸易。

    跟以往东西两院总是不对付的形势不同,这些谏议行动在两院都是同时发起,并且得到了不少票数,反对者少,弃权者多。东院固然是基于民意,西院除了不敢触逆这股声潮的心思外,也多是想着祸水外引,西院再要反对,声潮调过头来追责南北贩奴事就麻烦了。

    尽管只是谏议案,宰相薛雪还压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走着文书流程。皇帝至今没表态,但这势头已足以让清醒人士忧心忡忡。

    日本长崎港,暗红英楼下,陈兴华与陈大定如往常那般携手而出。朝英楼外的粤菜馆走去,已是午餐时间,街对面那家粤菜馆是他们的食堂。

    两人红袍乌纱,一边走一边闲谈着,脸上都泛着忧色,两名红衣护卫跟在后面,却显得无比闲适。英华国中虽起风潮。一般的红衣官兵还没太大感觉,而在这长崎护卫国中通事官,更是毫不起波澜。别说两位通事官的红袍,靠他们小兵身上的红衣,就能在长崎通行无阻,日本人个个见了都要折腰,说是护卫,不过是托起两位陈官人的身份而已。

    因此二陈走在前头。两个红衣跟在后面,足足隔了一两丈,却没人介意。

    就在二陈刚过了街。要进到饭馆所在的巷子里时,蓬蓬两声枪响,两个红衣下意识地扑倒在地,接着才又反应过来,一跳而起,却只见到两个飞奔的人影钻入小巷,二陈已经倒在地上。

    十月九日,英华通事馆北洋司知事陈兴华和驻日通事陈大定在长崎使馆外遭不明身份的凶犯枪击,陈兴华重伤,陈大定不治。

    长崎港陷入一片恐慌。日本幕府和萨摩藩的官员动员起所有力量追查凶手,第三日在长崎港城郊一座神社里发现已自杀的数名男子,确认是长州藩的世木氏忍者。此时消息已传到琉球,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下令紧急戒备,并调兵遣将,准备兵压日本。

    长崎惊变的同时。国中反清声潮却正鼓噪到最高处,两院激进派正再一次冲击《绝易案》和《断漕案》,休会时,杜君英却如仓皇的败家之犬,急急冲入朱一贵的办公室。

    “总警署在查了,禁卫署不定也介入了,肯定是我们露了马脚,怎么办,怎么办!?”

    朱一贵也该是听到风声了,正抱着脑袋呆坐,听得他这般惊慌,脱口就骂:“怎么办!?先好好问问你自己吧!是你指使人干的,又不是我!还不都怪你,就没长点脑子,当时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我让你去死,你也真去?你干了也就干了,可连屁股都擦不干净!我跟你怎么说的?得把人处理了,你听了吗?现在不就遗下了天大祸患?”

    “我……我干的?”

    听朱一贵满嘴都是过河拆桥的口气,杜君英整个人都快晕了过去。

    朱一贵喘了一会,才咬牙道:“现在也不是没补救的办法,我已经在安排了。”

    杜君英想跳脚,还怎么补救?他嗓子压到最低,可用的劲却比高喊还足:“赶紧跑!跑回台湾去!不,跑到南洋去,甚至一口气跑到天竺乃至欧罗巴,否则根本逃不过朝廷的法网!”

    朱一贵呆了片刻,脸色缓了,语气也暖了:“君英……”

    少有地这般唤他,杜君英呆住,就听朱一贵道:“这一跑不就露了形迹?再说咱们还能跑到哪去?朝廷跟欧罗巴人又不是没交情,咱们跑到罗刹人那,也能被罗刹人送回来。听我一言,莫自乱阵脚,禁卫署那帮人真要查到了我们,还能留给我们跑的时间?”

    杜君英不太懂寰宇大势,这话让他更觉绝望,朱一贵又道:“不过你担心得对,现在虽还没查到我们,可难保三合会那边还留着咱们的痕迹,甚至三合会还可能主动攀咬我们,到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还能帮着我们脱身。”

    杜君英一脸置疑,还能有什么办法?

    朱一贵道:“绝对是好办法,妥当之后,我们就彻底洗干净了。”

    他附耳一阵嘀咕,杜君英脸色不断变幻,最终凝为忐忑。

    “这倒是好办法,只是得找可靠的人,要不还是我去找?”

    杜君英看似上了心,态度转为积极。

    朱一贵嗤笑:“你已经留下首尾了,真想让禁卫署注意到你?这次用我的人。”

    杜君英一脸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透过窗帘向东院侧门看去,就紧紧盯住了门口的马车。肃穆的黑色车厢,车门上刷着金黄醒目的圈,将一个“禁”字圈住。这是禁卫署的马车,自汪士慎遇刺后,禁卫署也担负起了两院的保全任务,日日守在外面,可杜君英却觉得是针对他和朱一贵来的。

    再回味朱一贵的谋划。杜君英眼中渐渐清灵:“只是演戏么?为什么非要拉上我,根本就是想假戏真做吧……”

    目光沉住,再看禁卫署的马车,杜君英就像是在看救命稻草一般。陡然灼热。

    肆草堂,李肆看住于汉翼的目光有如烈阳,似乎要灼去一切遮蔽。

    “此事为真!?”

    李肆的声音有些嘶哑,有愤怒,有疑惑,也有对于汉翼的置疑。

    于汉翼不为所动,沉声道:“朱一贵此时耳目极广。杜君英就是怕东京总警署把消息泄露出去,才特意找到禁卫署。”

    李肆心胸顿时被冲天怒意塞满,他一拍书案,恨声道:“朱一贵……好胆!”

    杜君英出首了,朱一贵还真是刺杀汪士慎的幕后真凶,严格说,是真凶之一。

    凶手的上线始终没抓住,这也很容易理解。上线安排好人手后,肯定已遁走了。之前查到的线索,都是从三合会各条线得到的间接消息。到底是那上线同时接了几桩委托。交给一个杀手办,还是几个互不相干的上线同时找了几个凶手,但只有一个凶手得手,现在还没查清。

    但间接证据加上杜君英的交代,已足够将朱杜二人定罪,差别只不过是未遂或者已遂。

    汪士慎是朱一贵所害这个可能之前也有所预料,毕竟汪士慎之死,朱一贵收益最多,甚至可以说是一跃入龙门。但这可能性只是理论上的,证据也只是间接的。之前李肆并没放在心上,此时得知真相,李肆对此人的感官从极度厌恶顿时转为彻骨憎恨。

    谋害师友,再踩着尸体上位,将其名望归为己有,这般人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着,还容他引领着一国人心,李肆就觉得脸颊发痛,甚至耳鸣不止。

    “马上去拿人!别放跑了!”

    李肆下意识地怒喝出声,同时还在后悔当初不该把死刑改得那么宽仁,至少得留下凌迟一项,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于汉翼应了一声,语气却不那么坚定,转身正要退出去,李肆心头微动,又喊了一声“且慢”。

    就在此时将朱一贵名正典刑?告诉天下人,汪士慎是被朱一贵忌恨所杀,跟满清无关?这不是活脱脱一场闹剧么?民人会信?天下会服?

    很有可能,新时代的岳飞和袁崇焕又要出炉了,还会有人说朝堂有奸臣,害死了朱一贵,帮满清泄气消灾。

    就算没那般极端想法,眼下人心已起,英华一国已有太多人红了眼,告诉他们满清是冤枉的,是我们内部人自己搞死搞活,就如前明一般,这人心要怎么收拾?待到真要北伐,你再鼓动人心,还能动得起来?

    百般思绪闪过,李肆也冷静了,这事不能如此草率。

    于汉翼像是也松了口气,转了回来,袖手恭立着,李肆微觉好奇,随口问道:“汉翼,你怎么看?”

    “朱一贵,死有余辜!”

    于汉翼态度很明确,但还另有想法。

    “但眼下不是好时机……”

    李肆冷哼道:“眼下不是,以后就是了?这股声潮还只是预热,要被罚复土怎么也还得几年,容他再活几年,再以此罪拿他,朕若是不知他底细,都会觉得是朝中有秦桧,国人更是不服,即便拿出再铁硬的事实真相,也逆不了这般人心。”

    真相……即便是三百年后科技昌明,真相已能靠太多手段确认,可还是存在着太多漏洞可钻。李肆可不认为,靠眼下这些刑讯证据,就能说服天下人。

    于汉翼自然而然地道:“学着处置周宁那般,周宁可以活着,朱一贵是死。”

    李肆再摇头:“这是操弄国法,再说了,不明证其罪,又怎么还汪瞎子公道?”

    于汉翼却道:“陛下是执天刑,是否公道也应于上天,而不是国法。”

    李肆皱眉:“朕所欲之天刑,不正是国法么?你是要朕自乱根基?”

    于汉翼叹气:“陛下既有此言,朱一贵就只能放过了。”

    李肆一滞,接着陷入沉思。

    “杜君英交代说,朱一贵又有谋划?他是怕成了牺牲品才不得不出首?”

    许久后,李肆这么问着,见于汉翼点头,一个想法不由自主地浮出脑海,越来越清晰。他试图驱散这个想法,又觉得这是一种无益的精神洁癖,或者说是一种爱惜羽毛的精神洁癖。

    自己还是太浪漫了啊,居然想着能在这十八世纪就全盘法制化。只是这个方向是自己所愿,现在却要亲手操弄,总觉得不是滋味。这是污秽自己给华夏所立的新理念,如果小香玉能听到自己的心声,对自己的崇仰之心也会轰然瓦解吧。

    可不处置朱一贵,更是对自己,对英华的犯罪……

    李肆起身,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之后在出了门,行到肆草堂外的水潭边,小巧瀑布倾泄在水潭里,溅起连绵不绝的洁白水浪,这让李肆的心灵置入清灵之界。

    当李肆回到肆草堂时,于汉翼正满怀期待地看住他。

    “朱一贵……必须死!”

    李肆冷声道,话语中含着强大自信和冷漠且飘渺的上天之意。

第八百八十章 秋高正是杀人季

    “于汉翼,朕要你……”

    “陛下勿言!”

    李肆正要下令,于汉翼居然朗声打断了。

    “陛下欲寄天刑于国法,此事就不可由陛下承担!容臣自在法外办了,方才陛下未曾言及朱一贵!”

    接着于汉翼这般低声说着,李肆眼瞳紧缩,久久不语。

    于汉翼的意思很清楚,他李肆既要挂牌坊,就不能脏了自己的手。杀朱一贵这事,他李肆不知情,更没发布过谕令,一切都由于汉翼自己去办。

    听了这话,李肆已知于汉翼清楚自己的想法,知道该怎么办能不着痕迹,而于汉翼想把责任全揽在身上,这事让他隐然纠结,乃至犹豫。

    “陛下乃今世之圣,四哥儿……永远是我们心目中的神仙师傅,绝不会沾染这些尘世污垢!我于汉翼不仅要护着四哥儿的安全,还要护着四哥儿的名声,这是我代汉川,代贾狗子吴石头,汉晋汉皖,代昔日所有青田司卫受下的本份!”

    见李肆犹豫,于汉翼更唤起了四哥儿,埋在内心深处二十多年的心声不由自主地道出。

    “四哥儿”这一声唤让李肆神思恍惚,快三十年了,自己绝没想到,三十年前,一介少年的自己,给于汉翼这些人埋下的远望心种,到现在还牢牢扎在他们心中。自己都只把自己当皇帝了,而他们却还在把自己当救世主,永远霞光万丈,永远正确的神仙。

    好一个奥贝斯坦啊……

    李肆脸上渐渐泛起混杂着欣慰和无奈的笑容,不过还好,终究不是如疯子般偏执的那个奥贝斯坦。

    这不是更好么?有于汉翼挡着,自己不仅能保全圣君之名,想要立起的天刑乃国法的大旗也没不会留下破绽。

    可是……圣君是自己的目标?他这三十年真是为自己虚名,早早一统天下,比照康熙装饰一番。不早就是千古一帝了?

    天刑乃国法的大旗就没有破绽?未立起来时,处处是破绽,真历百年而立,破绽再多也会屹立不倒。这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开头。求完美,就永无开端。

    李肆收回投在半空的目光,悠悠道:“汉翼,我知你心,不过……不管是你的四哥儿,还是你的皇帝,与你。与大家,并非是一体的。是你们在领着这个国家,领着华夏向前走,而四哥儿我,皇帝我,还得照顾着瞻前顾后乃至畏缩后退的人,得在国势与公道中以权谋辗转,得牺牲小仁求大仁。居此位置,就再不是圣人。我的名声只是作为的影子,如果舍本逐末。为名而名,何须开此新世?你之所求,不准!”

    于汉翼抗声道:“可是万一……”

    李肆笑道:“万一?现在已有万一了,你敢说国中无人揣测汪瞎子之死是我下的手?今日爱我之人,明日或会恨我,今日恨我之人,明日或会爱我,此时之名又有何用?要说名声,汉翼啊,你怕是不明白。百年后,若华夏还蒸蒸日上,国势不衰,我今日便是累累劣迹,后人也尊我是有道圣君。百年后,若华夏坠难。国人困苦不堪,我今日便是至圣至仁,后人也要唾为无道昏君。”

    说了这么多,李肆心中就一个彻悟:在朱一贵这事上,他不需要自缚手脚,更没必要在乎名声。什么时候皇帝成为虚位乃至被时代抛弃,国法才能真正替代天刑。在此之前,国法不适合制裁朱一贵,皇帝就得充当公正与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本也是华夏帝王大义的根基之一,他丢了君父,却不能丢了这一点。

    李肆敛容道:“于汉翼,朕令你……”

    于汉翼长叹一声,长拜接令。

    十月十四日,秋意更浓,国中喧嚣热意也更为浓烈,而肇始者还在卖力地搅动着。

    龙门学院大门外,朱一贵和杜君英刚结束了与学子们的交流,正准备上马车离开,门外围满了学子乃至行人,都满怀敬仰地求寄语签名。

    护卫两人的警尉想把人群隔开,却被朱一贵斥退,“你的职责不过是护一人,本院事听民声,知民情,职责是护天下人,两相比较,孰大?”

    将警尉赶得远远的,朱一贵在人群里扫视着,见到一抹身影,既是紧张,又是欣慰,他并没注意到,杜君英和他的神色一模一样。

    在人群中寒暄一阵,朱杜二人离了人群奔马车而去,就在警尉松了口气,正跟上前去时,剧变骤生。

    一个人冲出人群,手臂一晃,两把短铳同时亮出,枪口直指朱杜二人。

    在那一瞬间,朱一贵暗道终于来了,他需要作的就是赶紧抱头趴下。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在他脑子里已转了无数遍,会有两枪,一枪打中马车,看似是奔着他去的,一枪打中杜君英,看似误伤,或者是杜君英舍身护他。

    这是他早已谋划好的,来人是台湾本家心腹寻得的杀手,本就是杜君英当年在凤山所杀清将的儿子,还允诺事成之后遮护其到凤山隐居养老。当然,凤山就是他朱一贵的大本营,只要去了凤山,杀手是死是活,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尽管此举很有风险,可一旦事成,不仅能除掉杜君英,洗清他朱一贵的嫌疑,还能再度提升他的名望。看,他朱一贵也成刺杀对象了,汪瞎子的遗产将被他全盘继承。

    枪口就在不到两丈外,朱一贵笃定地抱头,即便枪口像是指着自己,他也没太惊惧,甚至还在赞这杀手演得专业。

    蓬……

    蓬……

    两声枪响,一前一后,相隔不到一秒,一枪打中人,一枪打在马车上,跟朱一贵的谋划完全吻合。

    只可惜,目标却颠倒了,朱一贵抱头倒地,血水从腰间汩汩流出,双眼圆如死鱼,一边抽搐着一边张嘴,似乎要叫:“你打错了!蠢货!”

    可他只吐出了一串血泡。接着意识就渐渐涣散,沉入无底深渊。

    旁边杜君英的反应几乎跟朱一贵如出一辙,两枪过后,他还爬向朱一贵。高声叫着:“有刺客!”

    啪的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团弥漫着辛辣气息的浓雾急速扩展开,不仅挡住了急冲而来的警尉,也遮住了刺客的身影。

    汪士慎遇刺时,英华一国上下是惊愕之后再愤怒,而朱一贵遇刺。国人却一片哑然,最初都不敢相信此事为真,直到各家报纸同时刊发整版消息,这才陷入到狂怒的波澜中。

    丧心病狂!

    绝大多数国人都作此想,太疯狂了,满清简直太肆无忌惮了!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

    皇帝也终于坐不住了,十五日在中极殿紧急召开御前会议,当着两院所有院事和政事堂官员的面。不仅暴了粗口,还将东京总警署乃至禁卫署都痛骂了一顿,指责他们办事不力。保全不周。

    皇帝再度追忆了汪士慎的功绩,然后高度赞扬朱一贵传承汪士慎衣钵,为民请命发声的精神,对其遇害表达了深切哀痛和悼念之心。接着皇帝痛斥满清反动势力两度谋害英华民意领袖的疯狂行径。

    皇帝表示,汪士慎和朱一贵都是为正华夏民族大义,顾护华夏之仁而殉难的,他们的遇害是英华乃至整个华夏的重大损失,他们的遇害也充分表明,满清反动势力天生与华夏民族大义为敌,为维护其利益。已陷入癫狂境地。英华绝不会坐视疯狗乱吠,凶手必将受到严惩,正义必将伸张。

    接着皇帝亲自作了部署,鉴于朱一贵案肯定是汪士慎案的延伸,凶手已锁定为满清势力,朱一贵案由禁卫署接手。同时皇帝还提到。在一国大查汪士慎案的时候,还有人行刺朱一贵杜君英,这说明凶手在国中有莫大助力,皇帝要求,除了查清背后主使人与满清的关系,还要搞明白,国中有哪些人跟满清狼狈为奸。

    御前会议有报界旁听,皇帝的训令很快传遍一国,除了进一步推高国人对满清的憎恶之心外,皇帝提到的“内外勾结”一点,也在国人心中埋下了一个线头。就事论事,皇帝提到这一点是符合逻辑的,若是国中无人相助,满清刺客怎能如此嚣张?

    将近十月下旬,国中舆论除了讨伐满清外,又多了清查汉奸这一股呼声。

    朱一贵这一死,声潮虽更盛,可风头却似乎有所转向,在某些清醒人士看来,皇帝这一表态,将矛头分化,转回一股指向国中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对置身案中,最为接近真相的某些人来说,皇帝的处置更耐人寻味了。

    东京总警署里,罗兴夏对上司道:“不对劲……禁卫署刚开始调查朱一贵,朱一贵就死了,然后咱们总警署就被赶出了这案子,连汪士慎案里跟朱一贵相关的档案也被抽走了,这里面总觉得藏着什么大文章。”

    上司耸肩道:“禁卫署这些年已经放了羊,出这般丑事很正常。于黑脸要将功赎罪,把案子全包下,也很正常。”

    罗兴夏摇头:“我虽然碰不到朱一贵案的卷宗,可看报纸上的消息,杀朱一贵的人能用短铳左右开弓,绝对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多半有军人背景。他还懂得用警方的辣椒弹掩护撤退,更清楚龙门学院一带警差的巡逻路线,逃离现场后,很快就远遁而走,没留下什么痕迹,说不定又有刑部当差的经历。这路数跟杀汪士慎的凶手完全不一样!”

    上司顿时黑了脸:“听你这么说,好像凶手是禁卫署的人,甚至军情司的黑猫,老罗,你别吓唬人好么?”

    罗兴夏两眼一亮:“对啊,还真有可能!别这么看着我,我们刑案局要找的是真相!”

    罗兴夏当然不知道,他的猜测已接近真相。杜君英出首之后,将朱一贵的周边人全卖了出来,而禁卫署很快就由朱一贵那台湾心腹摸到了原本预定的杀手身上。将那杀手暗中监管,到行事那一日换作禁卫署的人,不仅没惊动朱一贵,连朱一贵的心腹,乃至还在查案的东京总警署都毫无所觉。而于汉翼所用的人,正是从军情司挖来的黑猫。

    罗兴夏的上司,刑案局刑曹拍案而起:“老罗,真相是,你之前认定为杀汪士慎的凶手,现在已经死了!案子也转到了禁卫署,你可以忘掉朱一贵这个人了。”

    罗兴夏犹自不甘地道:“我是觉得疑点太多了,朱一贵的案子不说,汪士慎的案子也像是有人在背后操弄真相,我要寻的是真相,是为汪公伸张正义!就算是禁卫署挡在前面,我也不怕!”

    刑曹将另一份卷宗丢给他:“真相还等着你去挖出来,你要作的是接手汪士慎案的另一条线索!那也是正义之门!”

    罗兴夏一翻卷宗,原本坚毅的脸色也瞬间动摇了,他吞着唾沫道:“北洋舰队,白总领!?”

    刑曹道:“你既然不怕禁卫署,想必也不会怕海军的。”

    罗兴夏苦笑:“我倒宁愿对上禁卫署……”

    接着他皱眉道:“这边满鞑刺杀咱们的院事,那边日本人刺杀咱们的通事,真是凑巧啊。”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一人之身窥军心

    肆草堂里,从南京海军总部急急赶来的萧胜一声长叹:“这当然不是凑巧,白燕子……真有大问题。”

    李肆冷笑道:“我知道长州藩在抱他的大腿作小生意,可为什么长州藩去刺杀陈兴华和陈大定,这事对白延鼎又有什么好处,我还不太明白。”

    萧胜递上一叠卷宗,苦涩地道:“两陈出事后,海军情报司陈松定就有所察觉,把这事前后背景资料都递给了我,加上之前的零碎印象,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李肆之前在中极殿发飙并不全然是演戏,当时他刚收到日本方面的消息,得知两陈遇刺。这边汪瞎子出事,关联着朱一贵,而那边两陈遇刺,又扯上了跟汪瞎子案有关的白延鼎。发挥一下想象力,李肆就依稀看到白延鼎在两面都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自然怒火高炽。

    但李肆不太清楚长州藩的细节,萧胜匆匆赶来就为日本事,正好作讲解。

    英华以北洋舰队压服日本幕府,并把萨摩藩绑上战车后,一直都把萨摩藩当作日本代理,日本的人命、金银、硫磺和稻米等特产源源不断通过萨摩藩换得英华各类物产,乃至跟着英华的脚步在整个亚洲分沾各桩产业的利益。多年下来,萨摩藩已成为全日本最富强的外藩。

    日本幕府对此一直心怀畏惧,总想扭转这种局势。但随着国门渐开,大批日本人通过萨摩藩投身英华掀起的亚洲共荣大潮中。不仅开了眼界,也长了见识,幕府也意识到。跟英华直接作对是绝没好下场的。

    因此幕府曲线救国,将努力目标转为踢开萨摩藩,直接抱上英华大腿。可英华通事馆如大山一般挡在幕府这条路线之前。通事馆对日策略是以萨控幕,同时在天皇那埋线,自然不会接受幕府的投诚。

    幕府再换了思路,既然英华只想通过外藩遥领日本,那么幕府就扶起一家外藩,跟萨摩藩相争,而选中的外藩正是长州藩。

    幕府走这条路线也有长州藩的鼓动,长州藩一直想加入到英日棋局中。之前英华重点在南洋时还没什么机会。而当英华扶持起韩国,开辟朝韩战场时,长期从事日韩贸易的长州藩就有了机会。

    尽管通事馆依旧将萨摩藩当作日韩贸易的日方合作伙伴,可长州藩有地理优势,有多年商路积累,也有了一定的实力跟萨摩藩争斗。之前高桥义廉诛杀长州藩士,长州藩却还只能请罪的颓势大为改观。

    在北洋公司乃至北洋舰队不得不把某些生意。例如舰船补给交给长州藩打理后,长州藩终于获得了非正式的突破口,就此搭上了白延鼎的线。派遣一些死士为白延鼎效命就很自然,而白延鼎用这些死士办一些不能见光的事也很自然,比如说。充任白延鼎心腹亲信的随从,在江南出面跟三合会的人联络。

    在北洋公司经营殖民地移民业务的同时,白延鼎避开北洋公司和北洋舰队,借职权另开一摊,在朝日英之间贩卖工奴。国中贩奴案声潮刚起时,白延鼎估计惧怕汪瞎子追责到他,甚至说不定是怕被皇帝推出来背整个黑锅,一时猪油蒙了心,派人到江南联络三合会动手,就此在汪瞎子案里留下了痕迹。

    到底杀汪瞎子的凶手是不是白延鼎这条线上的,现在还没查清,但未遂之罪却很确凿。汪瞎子一死,白延鼎慌了手脚,忙着补救,于是把脑筋动在了长州藩的身上。

    到此时背景交代完,萧胜道:“汪瞎子案和二陈案,长州藩的确有浑水摸鱼,拖白延鼎下水的可能。”

    李肆哼道:“这种可能,正好是白延鼎把长州藩推出来的借口。”

    通事馆代表英华一国,扶持的是萨摩藩,对长州藩一直都着力打压,长州藩士对通事馆一系本就有仇。

    刺杀通事看似热血无脑之举,可以日本人的思维,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一搏。待英华问罪时,长州藩可拖幕府下水,让整个日本的人心沸腾起来,让亲英和反英两派浮出水面。如果幕府屈服,不从长州藩,那长州藩就可以贴上天皇,高举倒幕大旗,总之借此热血,一跃成为左右日本政局走向的旗帜力量。

    长州藩的上述盘算可是认真的,尽管还没具体到刺杀通事这种程度,但长州鬼子多次企图接触天皇,已在海军情报司那边挂了不少号。

    萧胜所说的一种可能确实存在,毕竟在汪士慎案上,并没有白延鼎与三合会直接联系的证据,而只是长州人跟三合会联系。由长州人能追到白延鼎,也能追到长州藩。

    白延鼎与长州人的关系不可能好到一家亲,只是相互利用。白延鼎有杀汪士慎的动机,长州人找三合会刺杀汪士慎,栽赃给白延鼎,不仅能把水搅混,还能把白延鼎跟长州藩绑在一起,或许长州人认为,白延鼎能被迫反了英华,一洋海军叛乱,英华自会大乱。即便到不了这种程度,也能搞乱英华海军。之后再刺杀通事,则是将事态升级,一方面掀动日本政局,一方面让白延鼎身陷泥潭,再难自拔。

    这个推测虽然弯弯拐拐,可在没掌握更多直接证据前,理论上是成立的。

    可也因如此,白延鼎也有借这种理论自保的可能性,毕竟他是二陈案的受惠者,而且鼓动热血无脑的长州藩士干出二陈案也很容易。

    英华两位大员在日本遇刺,一死一重伤,兴兵威压是必须的。而处置长州藩,直到调查清楚相关事由,又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还因白延鼎领着北洋舰队,是处置此案的直接指挥人,可以动太多手脚。

    如果再分析下去,可能性太多,比如白延鼎有涉汪瞎子案,但二陈案是无辜的,或者汪瞎子案是无辜的,但有涉二陈案。

    李肆大致摸清了白延鼎和长州藩在此事上的牵连后,就觉得不能这么快下结论,决定还是召白延鼎回来接受调查。

    萧胜叹道:“若是总帅部召,白延鼎生惧,真鼓动北洋舰队叛乱怎么办?若是暗中抓人,白延鼎在海军中有不少族亲,更不用说白正理……”

    李肆也沉吟不语,这的确是个麻烦。他很有自信,即便白延鼎是从龙老将,在海军中枝脉繁茂,也不可能鼓动整个北洋舰队叛乱,更不可能乱了海军。但此时国中人心如潮,正不知该向何处宣泄。若因白延鼎一案,而让那声潮压到军队上,那就大大的麻烦了。而处置白延鼎,不仅日本形势正在风口浪尖上,临阵换将总是要引发诸多猜疑,海军中白延鼎还一系混杂,怎么也难保消息不走漏。

    见李肆也为难了,萧胜摇头苦笑:“真不是时候啊,或者说那家伙,挑得真是时候。东京总警署还向我发来协查函,要白延鼎去警署过堂,陈举也真是有胆量……”

    李肆眉头舒展开,这倒是好路子,他对萧胜道:“给陈举那边回函,就说由他们照章办事。”

    萧胜呆住,照章办事?让小小警署去抓掌管着数十条战舰和上万官兵的封号将军,海军中将?别说警署了,就算禁卫署出面,还带着皇帝亲笔谕令,也得走军法司程序,免得出什么意外吧。

    李肆道:“汪瞎子案是涉民的刑案,不是军案,东京总警署照章办事,有什么不对?若白延鼎抗法……”

    萧胜沉吟片刻,点头道:“确是如此,只苦了办事的警差,这差事真是要提着脑袋去办的。”

    李肆冷声道:“警差若是掉了脑袋,我一定砍一圈脑袋陪他!军队若是到了这种地步,老萧,你也该准备养老了。”

    萧胜凛然一惊,肃容拜道:“陛下所言极是,臣本有罪,待此案了结,臣就自请处罚!”

    未央宫里,皇帝与海军总长的谋划外人自不得而知,海军部的回函却让东京总警署里上下人等都大吃了一惊。

    “本以为就只是一趟文书流程,海军部绝对会以非常时期为由,拒掉我们的呈请,或者要求转给军法司处置,可没想到、没想到……嗨!海军部居然同意了!”

    刑曹一脸懊恼,看罗兴夏的目光也如看荆轲一般。

    罗兴夏艰辛地道:“这是说,我得去琉球,把白总领押回东京?”

    刑曹叹气:“难道是我去么?”

    罗兴夏就觉身上汗毛起立,他一个管地方治安的小小警尉,不过正八品官身,要去将一洋舰队总领,海军中将抓回东京?而他的依凭可不是圣旨,只是东京总警署的稽查公文。

    谁让自己接手了这案子,还死咬着不放呢。

    有那么一刻,罗兴夏还真后悔了,但再看到刑曹背后墙上挂着的那面双身团龙旗,正胡乱跳着的心脏也稳了下来。

    “我身后有国法,我心中有正气,我为什么要害怕!?”

    罗兴夏低声嘀咕着,眼中一点点光芒聚起。

    “希望白延鼎不会让我再动国法之外的天刑……”

    肆草堂里,李肆眼中也闪烁不定,那是略显不安和焦灼的光芒,政事堂可以乱,两院可以乱,国中人心可以乱,但军队绝不能乱。野心可以在政事堂、两院乃至国中搅和,在军队……万万不行!

第八百八十二章 国法已能重于泰山

    琉球,北洋舰队总部,白延鼎环视数十名将官郎官,正朗声颁着军令。

    此时是十月十八日,距离二陈案已九天,舰队副总领林鹏已率前队奔赴长崎,而白延鼎准备动员整个北洋舰队,再赴江户湾逼压德川幕府,要其作出交代。总帅部已同意了他的计划,这也表明皇帝暂时没注意到他与汪朱案二陈案的关联,心中那股浓郁的阴霾暂时淡去,他大半心思放在了军务上。

    “白正理,你虽属西洋舰队,可眼下正在度假,就充任本官随侍,借调令会发给胡汉山。唔,本官居然还用得起一位准将侍从,不过话说在前,军法森严,本官也只发得起外郎将的补贴……”

    “职下尊令!”

    白延鼎点了儿子的将,还开起了玩笑,白正理正儿八经地接令,在场军将们笑声一片,不仅满溢着出征前的豪壮气息,父子连心的亲情也扩散为海军一心。

    气氛被前来报告的卫兵打破了,听得有东京总警署的警尉来访,白延鼎心中咯噔一响,莫非……不可能的,多半是找自己了解长州藩的情况。念头转瞬即逝,白延鼎没有在意,白正理建议去旁厅接待来人,他也挥手拒绝了,现在他很忙,就在这里三言两语应付了来人就好,还有一大堆军务没处置完呢。

    就这么,腿肚子还打着闪的罗兴夏进了这座白虎堂。

    顶着两侧数十名军将的睽睽众目,罗兴夏就觉举步艰难,这威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鬓发已白的老将军端坐堂上,深蓝上衣被纯白的军帽和裤子衬着,像是未起波涛时的宁静海面。衣领上的金黄龙纹章和两肩金章上的三颗金星,醒目地提醒着罗兴夏,这是英华军中排位二十名内的中将。

    安东将军,这是白延鼎的封号,英华海陆两军。目前也只有十六位中将,按照汉时四征、四平、四安和四镇授号。而之上的四战将军(车骑、卫骑、骠骑、冠军)则是上将封号,分由萧胜、范晋、贾昊和吴崖所领。

    排位虽在二十名内,但白延鼎的资历却比韩再兴、何孟风等中将还深。在海军中更是独领一洋的实权统帅。

    罗兴夏早年仅仅只是个小红衣,以上士目副身份退役,尽管这位将军是蓝衣,可深深扎根的军人情结,让他面对白延鼎时,不由自主地啪嗒一声踏步立定行礼。

    白延鼎礼貌地举手合掌,轻碰帽檐。然后开口:“罗警尉是吧,有何贵干?”

    话音似乎带着罡风,在罗兴夏心中震颤着,他只听到自己用变了调的嗓门战战兢兢地道:“将军万安,下官奉东京总警署令,向将军发来……”

    当白延鼎扬起眉毛,等着下文时,罗兴夏的嗓门恢复了正常。他原本想着,接下来要出口的话,多半就会让自己人头落地了。可这个想法一涌上心头。一股怒气也随之升腾,你怎么敢!?就算你是一军统帅,也不能藐视国法!我罗兴夏在你面前虽如草芥一般,却代表着国法而来。

    “向将军发来稽查文书!”

    最艰难的一步迈了出来,罗兴夏整个人也通透了,接下来的话更是流利:“将军已涉命案,需去东京总警署接受聆讯,请交办好公事,随下官回东京一趟。”

    沉默,现场顿时陷入沉默中。

    军将们都呆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东京总警署要抓北洋舰队总领去过堂!?放在满清,这等于是京城巡捕衙门来抓水师大帅,天底下还有这么荒谬的事?

    “混帐!陈举什么时候这般跋扈了?要查办案子也先找军法司去,轮不到你一个小小警尉来北洋舰队撒野!”

    白正理气得满脸通红,扬声怒喝。

    “警尉。你是魔怔了吧。”

    “这是舰队总部,可不是民人家居,你们这些差人是跋扈得迷了心窍么!?”

    军将们也高声怒斥着,这事太扯淡了吧,这警尉怕是真疯了。

    儿子跟部将在恼怒,白延鼎却陷入了极度不安中,果然……还是找上自己了,这警尉怕是陈举那边派过来试探自己的吧。

    镇定、镇定,不能乱了阵脚,现在最要紧的是,布置好军务,赶紧上路,只要不是总帅部来人抓自己,继续拖延待变,总会有办法的。

    白延鼎心念急转,脸色却是不变,径直挥手,如拍开一只苍蝇般地道:“轰出去!”

    几个卫兵一拥而上,就将罗兴夏朝外面拖。

    罗兴夏也豁出去了,高声喊道:“将军,这是由律司批复过的稽查文书,将军可以无视东京总警署,可不接这文书,就是抗法!这一桩罪将军真要背吗!”

    白延鼎眉头一个大跳,恐惧更深了一层。

    白正理却想到了什么,挥手道:“等等!”他冲上去前,扯过罗兴夏手里的公文,一翻就抽了口凉气。

    “总帅部已有批复,这属于民案,总帅部无权干涉……”

    白正理一边念着一边看向白延鼎,神色无比复杂。

    白延鼎脸色更为阴沉,这可是他没料到的,看来这警尉不仅是陈举派来试探的,更可能是萧老大,甚至是皇帝派来的。

    该怎么办……白延鼎恐惧到了极点,再猛然坦荡了,还能怎么办?东京是绝不能去的,去了不仅要被翻出汪士慎案,甚至还要翻出两陈案,两陈虽不是他授意刺杀的,可他却脱不了关系,他的罪怕已不是一个死字能抵偿的。

    既如此,就先处理了这警尉,借出兵的机会,反出去吧!

    一个反字在脑海里转悠,白延鼎就下意识地扫视左右,除了儿子,还有谁会跟着自己呢?

    这一扫视,白延鼎悲哀地发现,反?不可能的……除了身边几个职位低微,自小受恩于自己的族中子弟,哪怕是自己当作心腹,一路提拔起来的座舰舰长。都不可能跟着自己走。自己连买卖工奴事都得找白俊兴去办,不敢在军中张扬,要部下跟着自己造反,那是再荒谬不过的妄想。

    那么轰走这个警尉。把他赶回东京,先拖延时间吧。

    白延鼎降低了期望后,再看周围的部将,心头却一个劲地往下沉,就只是这样,似乎已经难以办到了呢。部将们正相互对视着,有的疑惑。有的若有所悟,有的偷偷瞄着自己,似乎已生了怀疑,还有的则是一脸憾意。

    皇帝掌军二十多年,果然是尽得军心,无人可将军心引为私用啊,白延鼎如此感慨着,接着更有所悟。这不仅是皇帝深得军心。天刑社、圣武会,加之国法军纪,军人还都是多年学校出身。人人皆士,军心都归于一国,上级将帅自然再难领入他途。

    此时可不是感慨的时候,白延鼎咬牙再道:“轰出去!”

    就算不能领着部下造反,至少部下们还能听他这个上司的话,为他争取一些时间吧,而儿子白正理,也该站在他这个父亲一边。

    可白延鼎的期望落空了,部将们没有接话,白正理更道:“将军。这文书手续齐全,倒真不是陈举跋扈。也不知是有什么误会,可只要去了东京,清白自能辨明!”

    清白个鬼!你爹我已经黑得透亮了!

    白延鼎暗自骂着,连儿子都不周护自己了!?

    罗兴夏此时心中笃定,也道:“将军回了东京。自可延请讼师代辨,警署、律司乃至法院有什么不公,将军还可请军法司出面。咱们英华军人,还是有优待的。”

    到这地步,已是骑虎难下,既然这警尉不走,就先扣在手里,白延鼎硬着头皮道:“日本刚乱,正是动兵之际,就有人来抓我,这定是国中奸细所为!别再多话,拿下他!”

    非但部将们面面相觑,卫兵们也踌躇不前,刚才白正理也说了,这文书手续齐全,若是违抗,那就是跟国法为敌。将军这命令,自己要是执行了,那是不是也要被问罪呢?

    白延鼎咆哮道:“本官现在还是舰队总领,难道你们不怕军法制裁么!?”

    白正理惊声道:“爹!”

    部将们继续打酱油,卫兵们则无奈地再拧住了罗兴夏,没错,白延鼎还是顶头上司,军令难违。

    罗兴夏则再呼道:“将军真是要坏国法么!”

    终于有部将出声了:“将军不可!”

    先是一声,再是多声,片刻间,一半多部下表了态。白延鼎要坏国法,关系的可不是他一人,而是整个北洋舰队,大家自然要出声。

    “你们……”

    白延鼎须发奋张,一跳而起,怒视众人。

    再一阵沉默,却是无数眼神来回,不同心念交织。

    “很好、很好……”

    看着部下,看着儿子的目光,白延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抗的是一股无可抗拒的浑然巨力,那是对英华一国的信任,对国法的敬畏,对他们这些军人流血牺牲所得的尊崇和满足。

    这本也是自己所献身所造就的力量啊,自己怎可能跟这样的力量抗衡,可恨,为什么自己会昏了头,走到如今这地步!?

    白延鼎颓然坐下,心中已被懊悔充斥,之前为利而弄权,接着跟周昆来和年羹尧勾搭到了一起,再跟明知另有所求的长州藩厮混到一起。一直在河边走,终于湿了脚。

    自己是有心刺杀汪士慎,可白俊兴办得那么俐落,却是长州藩的人在暗中施力。而之后自己逼压长州藩,想把罪责推到他们身上,却没想到压断了他们心中那根理智之弦,居然去刺杀二陈,当日他听到此事时,就觉天崩地裂,同时也怒火万丈。

    自己是错了,可周昆来、年羹尧、长州藩,也是凶手!

    “罗警尉,可否容本官布置完军务?大军正如弦上之箭,军机不可贻误。”

    此时的白延鼎也通透了,他用一种凄凉但却镇定的语气这么说着。

    “当然,将军。”

    罗兴夏出了口长气,退出了大堂,此时才觉自己已汗透重衣。

    许久之后,大门推开,白延鼎缓步行出,再转身向部下们郑重行了一个军礼。沉声道:“狠狠收拾倭人!”

    部下们轰然回礼,纷纷道“总领,我们等着你回来!”“会给总领留下出场的机会!”

    白延鼎面无表情地转身,他这是在跟部下道别。今后怕再见不到了。

    一边白正理道:“爹,我陪着你回去。”

    白延鼎看了看儿子,摇头道:“你若是真为爹好,就赶紧回西洋去吧。”

    白正理似有所悟,脸色顿时惨白,紧紧抓住白延鼎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拍拍儿子的手。白延鼎没再说话,心中却说,万幸儿子与此事无关,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若是儿子知道,怕也会反对的,闹到最后,说不定儿子还会大义灭亲。早早告发自己了。

    挣开了白正理,白延鼎对罗兴夏道:“罗警尉,有劳带路。”

    十月十九日。东京总警署警尉罗兴夏,一人带着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自琉球回东京。

    白延鼎回了东京后,却没到东京总警署过堂,而是被禁卫署以事涉朱一贵案又带走了。罗兴夏当时气得跳脚,暗骂禁卫署无耻,既然白延鼎也是禁卫署要拿的人,就该是禁卫署去琉球啊,怎么让他这小小警尉去过了一趟油锅。

    白延鼎倒是早知如此,面对来接收他的于汉翼,脸色很是淡然。白延鼎被带走后。于汉翼对一脸愤然的罗兴夏笑道:“国法虽还不能重于一切,却已能重于泰山了,罗警尉,好样的。接下来的事,国法现在还解决不了,就交给我们。交给陛下吧。”

    回顾汪士慎的遇害,再到缉拿白延鼎,加上于汉翼这意味深长的话,罗兴夏已意识到,自己所知的仅仅只是真相的冰山一角,但在这冰山一角上,自己所代表的力量已稳如泰山,也让他如释重负。如于汉翼所说,剩下的,就交给皇帝了。

    于汉翼也有中将军衔,但他却向罗兴夏郑重行礼,罗兴夏忙不迭回礼,两人踏步有力,目光相对间,都满含着对未来的坚定之心。

    十月二十三日,总帅部颁布军令,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徇私渎职,挪用战舰运送私物,革职查办。

    同日皇帝下诏,日本长州藩刺杀英华通事,罪不容赦,将兴兵问罪于德川幕府。德川幕府若不作出令英华满意的交代,英华将考虑自行缉拿凶手,并且保留进一步追究德川幕府包庇长州藩之责的权利。

    此时还不清楚德川幕府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在知道真相后大骂英华无耻,二陈的确是长州藩刺杀的,事情却源于英华自己人。英华将自己人的罪行一笔遮去,就找日本麻烦,是个人都不会服气。

    可没谁在意德川幕府的想法,更不会理会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谁让英华已成可谋食于外,转祸于外的国势呢,谁让英华拳头大得说一不二呢。

    此时二陈遭长州藩刺杀的消息已在英华国中传开,正喧嚣冲天的讨伐声浪本只单纯针对满清,在皇帝讲话后,转出一股针对国内工商,现在又多了一个对象,早前那种焦躁的虚火也压下来不少。

    东京天坛,南北东西不仅立着未央宫、政事堂和东西两院,还立着四座天庙,分别是英烈祠、圣武祠、文襄祠和宏德祠。

    宏德祠内,又一尊塑像立起,这是朱一贵,目光坚毅,神色悲悯,似乎正为苍生之苦而苦。这尊塑像紧跟在之前所立的汪士慎像之后,就像是汪士慎的传人。

    深深注视着朱一贵的塑像,再看不少正祭拜着塑像的人,杜君英感怀满腹。

    “朱王爷,你一辈子就求留名青史,现在你作到了。你在国人心目中,就跟汪瞎子一样,是一个为民发声,为名请命,最后以身相殉的大英雄。这一国将因汪瞎子和你而更团结一心,更知仁义,我知你是不愿如此的,但这样的结果,你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杜君英是这么认识朱一贵之死的,有些真相需要国人看到,而朱一贵即便是死,也要服务于国势所需,这个真相就只能永远沉在自己心中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不是尾声的尾声

    历史有如饭菜,真相就如食材,不加工是难以下咽的。看历史就如蒙着眼睛吃大餐,大多数人只能接受符合自己口味的历史。有些历史很容易辨明真相,就如清炒苦瓜,有些历史则是将真相精心加工过,吃起来很可口,要辨明真相却要费一些力气。而能以假乱真的素斋,或者是鱼香茄子这一类的造味菜,如果没有耐心的咀嚼品味和比对,能分清的人寥寥无几。

    圣道二十二年,从汪士慎案到朱一贵案,再到二陈案,真相淹没于各方对真相的加工中。不管是当时英华国人普遍接受的真相,还是后世记述的信史,都归结于李肆这位厨子。但并非一切都是李肆的加工,他不过是在所有人翻炒过真相后,最后再来了一铲子,然后闷锅待起而已。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品出某些真相,比如说,谋害汪士慎的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李肆的加工手法也是清炒为主,原料都是现成的,只是作适当剪裁和挪移,以至于窜了味。汪士慎案的幕后真凶有四个嫌疑对象:江南工商、周昆来、朱一贵、白延鼎,而李肆亲口下令处决朱一贵后,禁卫署将白延鼎和江南工商两个嫌疑对象划入朱一贵案,汪士慎案的线索就只剩下三合会。侦办汪士慎案的东京总警署得出的结论顺应民心,汪案就是三合会周昆来所指使,而周昆来背后是谁,不言自明。

    至于朱一贵案,禁卫署将江南工商从汪案切割下来,接到了这一案上。得出这个结论的证据也是一大把,在汪士慎掀起南北工奴案声潮时,朱一贵则在组织舆论,讨伐国内工商……

    国中人心从汪士慎案、朱一贵案,再到二陈案,热度一步步攀升,但方向也为此分流了。到朱一贵案“告破”。确认是牵连南北工奴案的江南工商所为后,三个方向已经清晰显露出来。一般民人讨伐满清,工商则讨伐德川幕府,墨儒士林则讨伐与满清狼狈为奸的江南工商。

    三个方向的力量形成一股涡流。推转着地方和中央,政事堂和两院的法政急速开动。

    《禁辫令》在修改为“留辫就入监”,而非最初赌气似的“留辫不留头”后,连皇帝也不能这桩法案背后的民意,很利索地批红通过。

    《限满令》进行了若干修改,将对象转为满清后,也获得了通过。自圣道二十三年起。清国满人旗人入境英华将受严苛限制,而入籍英华更难如登天,昔日岭南湖广江南那些旗人靠石禄模式融入英华的苦难之路也被堵住。

    国中讨伐满清之势当然不会因这两桩法案而缓解,但法案却将民意引向满清,而非在国中肆虐。与此同时,虽少了汪士慎和朱一贵,但墨儒借势发挥,穷追南北工奴案的努力也获得了一定成效。两院所提的《用工法》获得通过。该法加强了对长契用工的监管,不允许缔结十年以上的长契,五年以上的长契都要在官府过契。以备官府随时监察。

    《用工法》还涉及外籍工监管,原则性地提了《人身法》适用于所有人,不得视外籍工为奴隶,限制人身乃至肆意伤害。但所有外籍工里,只具体规定了压榨北人用工的具体惩罚措施,并且取缔劳力公司一类规避监察的组织,改由官府对北人发放用工执照,用无照北人为工即是犯法。

    这一法案本是李肆和汪士慎早前所达成的共识,即从工商角度立起南北一心的大义基础,再逐步提升北人地步。但因汪士慎遇刺。形势急速演进,不得不提前压迫工商向南北统一大业低头。

    工商此时也不得不低头,朱一贵案被栽到江南工商身上,禁卫署开列了一长串名单,但凡大规模用北人工奴,涉及人口贩卖的工商都榜上有名。其中一些露过口风,跟行刺汪朱案有关的豪商已锒铛入狱。

    这一法案在西院没遇到太多阻力,西院院事们一眼就看出,由翰林院参与制订的这项法案是在示意国内工商:压榨北人工奴再无大利,转头去搞韩人鲜人日人、南洋土人乃至天竺人吧。

    工商也领到了一颗糖,借讨伐满清之势,两院通过了一系列制裁满清,迫使其进一步开放工商的法案。例如满清必须废止由内务府出面与英华工商合资合作的规则,英华工商在满清境内必须拥有自主选择下游商路的自由,容许英华银行票行在满清境内设立独资分号,接受华两钞票作为两国官方贸易结算方式等等。

    这颗糖正是南北事务总署陈万策的枪弹,用来瓦解满清皇商晋商势力。两院通过法案,由南北事务总署兼管的驻清通事馆负责逼迫满清接受,南北事务总署副总事,驻清国通事陈润一手拿着这些法案,一手拿着皇帝的斥责诏书,施施然再度北上。至于英华民意,相信满清朝堂和帘子后面的慈淳太后天天都在看报,已知得通透。

    有了两院和法案汇聚民意,有了报界舆论宣泄民声,还有了不同方向的分流,英华国中声潮即便热度高涨,乃至在报纸上喊打喊杀声不绝,但街巷之间却渐渐平静下来了。读书的继续读书,作生意的继续作生意,既然一国上层开始施力,一般人也就不再着力闹腾,就等着看结果。

    当然,一国亿万民人,除非死绝,否则日日都有闹腾的,何况还有这般燎烤人心的大势。就说东京,不少卖北人商货的铺子不是被砸了玻璃,就是泼了油漆脏水。类似山西老陈醋、东北人参等北货的销路也一落千丈。

    即便三百年后,人心都还是燥乱的,何况刚初生二十来年的英华。十月下旬,数千人聚在东京律司署大门,标旗口号不断,喧闹无比,这事就得很正常了。

    “砍头!不砍不足以谢天下!”

    “必须凌迟!对满人就该用狠的!”

    “清算满人之罪,就从今日开始!”

    不仅呼喊声如潮,人也如潮水一般挡在一辆马车前,一队黑衣警差正向马车行去。警差之中,一个人正瑟瑟发抖,如过街之鼠。

    李继恩从没有品过被这么多人当中讨伐的滋味,他就觉得自己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风暴掀翻,碾得粉身碎骨。此时他连后悔来江南,以及憎恨沈复仰的心思都难兴起,所有心力都用来抵抗着声浪了。一声声砍、杀、剐的呼号,如无形有质之锤,一下下砸在他身上,让他身形佝偻。两眼翻白,就踉踉跄跄被警差牵着朝前走。

    “狗鞑子人人得而诛之!”

    “打他!怎么也得狠打一顿!”

    不得不说,今日聚在这里的人,除了看热闹的行人外,还有不少附近的学堂少年乃至闲汉,少年热血,闲汉喜乱,原本只是鼓噪。随着李继恩的出现,已有演成群殴的迹象。

    警差们满头大汗地推挡着民人,肢体冲突也不断升级。到警哨声响起时,即便有上百警差支援,也再难挡住民人的拳脚。烂菜鸡蛋乃至砖头杂物更如雨点般落下,无从遮挡。

    “住手!住手!”

    一个高音响起,却是一人持着铁皮喇叭,挤到了警差身前。

    “我大英自有国法在,殴人是要论罪的!大家要冷静啊!”

    这个高个汉子像是讨伐团的组织者,颇有号召力,这一声呼喊,燥乱的现场顿时安定了不少。警差们也都松了口气,对此人顿生好感。

    接着事情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趁着警差没再防他,这汉子猛然挤过防线,冲到了李继恩前,拳脚无比有力地砸在了李继恩身上。

    不仅民人们呆住。连警差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这汉子拳脚不过瘾,手里的铁皮喇叭也高高抡起,再重重挥在李继恩面门上,经过喇叭放大的惨嚎声直冲上天,警差们才哭笑不得地将这汉子揪住,这家伙真够狡猾的……

    汉子继续用喇叭高声道:“我费兴甲是知法的!我代大家揍这鞑子,已准备好坐监了!”

    警差将他拖开,他还嚷着:“让我再踢两脚,就两脚!反正我是要自首的!”

    “打!打了再自首!”

    有费兴甲为榜样,民人再一拥而上,已经满脸是血,涕泪皆下的李继恩惨呼一声“不——”,就被人群淹没。

    片刻后,大批警差再度涌来,才将李继恩救出,见这位满清大太监的干儿子,太后的干孙子,已口吐白沫,两眼散焦,嘴里发着呵呵的怪笑声,像是被打成了智障。

    现场民人却没散完,以费兴甲为首的十多人老老实实伸手等着警差铐人,日后各家报纸都以“十八壮士”相称,而他们出狱时,还有大批民人相迎。

    当天本该受审的李继恩没能出庭,还有更多人跟他一样,沦为这场声潮的受害者。

    苏州某处街巷里,一个穿着旗人宫装的少女正仓皇奔逃着,花盆头的流苏左右飘荡不定,就像是燕子拍翅一般。

    “脱下来!”

    “叩头认罪!”

    少女伸手追着一群民人,有男有女,显得极为暴戾。

    一路行人不断,原本对少女这装束都皱眉不止,可见有人追赶,还喊着极为不堪的话,都纷纷扬扬指责出声。就算穿清装有错,也不该这般对待一个女儿家吧。

    “这女子自称是紫禁城里出来的格格,气派大着呢!”

    “见她穿这身不合适,好意说了一句,你知她怎么回话?”

    追兵似乎也只是要讨个说法,并没急赶,行人出声,一边走一边解释,如此才容那穿着高底木屐的少女脚下不停。

    “姑娘,怎么穿这身在外面招摇啊。”

    这边在说话,那边就有好心妇人招呼着少女。

    “要你管!怎么到处都是多嘴的奴才!”

    少女话音清脆,可话语却着实不堪。

    “喏,就是这样,你说气不气人?”

    “还不止如此呢,她问路也就问吧,还丢一把白铜钱,说看赏,把人当她家包衣看呢!”

    随着真相的揭示,加上少女一边跑一边还回头骂。时不时夹个“本格格”、“奴才”之类的称呼,追在她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等到少女跑近一撞高而尖的建筑前,追兵不仅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揍鞑女”的呼声也渐渐起了。

    “救命啊——!”

    此时夏小燕才真正感觉不妙,再不敢自称格格了,踩着木屐冲到这座建筑前,惶恐地高喊出声。

    早知外面全是这种不知尊卑,狼心狗肺的奴才,她怎么也不敢离开大观园到这里来。这几日她歇班,听说苏州有座满人天庙。就想来探探,看是不是能找到联络满人大官,乃至直接通到紫禁城的途径。

    既是见“族人”,自是要穿旗装了,从不看报的夏小燕带着侍女行了一路,就顶了一路白眼,早揣了一肚子火。再被人一说,回话自是没好气。没想到就这么捅了马蜂窝,侍女也跑散了,就剩她一个人撞撞跌跌到了地头。

    眼见天庙大门就在眼前。脚下一崴,夏小燕惨叫一声摔在地上,上百人呼啦啦就围了上来,惊得她扯足了嗓子,尖叫声惊得四周鸟雀轰然飞腾。

    “住手!”

    追上来的已大多是闲汉了,斜眼歪嘴,嘿嘿笑着,正要动手整治,一声沉喝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渐近,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出现。皱眉道:“光天化日,你们围住一个小姑娘想要干什么?”

    “这是鞑子,不是人!咱们整治,这是正大义!”

    “谁挡谁就是汉奸!”

    有人嚷嚷着,闲汉纷纷应和。

    “大义?大义不是用来逞私欲的招牌,你们不怕律法制裁么!?”

    中年人气愤地顿着拐杖。一身正气,闲汉们都为之一摄。

    有人畏缩了,“这毕竟是座天庙啊”,“让这鞑女叩头认罪就好,别搞事了”

    看看中年人背后的牌匾,“石禄江南天庙”,有人嘿嘿笑了:“你这瘸腿,也是个鞑子啊。”

    “鞑子当然要为鞑子说话……”

    “一并整治了!咱们这是为国为民!”

    一阵嚷嚷,闲汉们连这中年人也围住了。

    “为国为民?你们有资格说这话?”

    中年人冷笑着丢开拐杖,再把外衣一掀,天庙门前,似乎光线也为之一黯,洗得褪色的红衣顿时擒住了这些人的视线。

    红衣、领花、肩章,一切细节都在述说着这位中年人的身份,而袖章上的“禁卫六”字样,更将具体来历都道明白了。

    这里是英华陆军禁卫第六师设在江南的圣武天庙,祭奠多年来阵亡的江南籍官兵,而禁卫六师的来历家喻户晓,不仅有早年岭南江南和湖广的汉军旗人,前两年收复西安,归降的汉军旗人也已有人加入到这支队伍中。

    围着的众人一阵沉默,旗人和红衣的双重身份在他们脑子里激烈冲突着,有人还在嘴硬地叫着“鞑子就是鞑子”,有人却扯起了旁人的衣袖,咳嗽着准备离开了。

    再到一个麻袍老者出现,将深沉而平和的目光投在众人脸上时,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开,只剩下坐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旗装少女。

    “多谢这位大人,等我回了北面,一定让皇上赏大人一件黄马褂。”

    夏小燕起身时,对这位残疾军人无比感激,用上了她自认为最足的好意。

    一瞬间,红衣中年面色铁青,朝外一指:“滚!”

    声潮激荡,种种相争,如骇浪拍岸,终还是有国法和大义为堤,李肆欣慰地看到,到十一月初,人心虽还在沸腾,前半月猛增的骚乱之状却已平息下来。民间呼吁冷静以待朝堂定策的声音渐渐成为主流,总体而言,这一场波澜已近尾声。

    “夫君,小香玉那边,你就不作个交代?”

    不过当朱雨悠开口时,李肆暗自呻吟,波澜之外,还有一圈涟漪等着。

    “要作什么交代啊?都是你们在瞎扯,我说了,我对小香玉更多是当子侄弟子一般,没那个心思。”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当然,小香玉真有此心,我身为君王,就该海纳百川,兼容并蓄……

    朱雨悠叹道:“妾跟她深谈过,她一直闷在苏州那小宅子里,像是有了心结,这结还得夫君去解解。”

    李肆心口一热,嘴里却埋怨道:“你们啊,简直成了拉皮条的!人家小姑娘脸薄,怎么好直接回应。”

    他严肃地道:“朕既是帝王,事事就得有所交代,娘子你提醒得对,朕去给小香玉解这心结!”

    朱雨悠行了个万福,嘴里道:“皇上英明”,脸上却浮着怪怪的微笑。

第八百八十四章 香玉问天国

    十一月的江南,枝枯叶落,一个纤纤人儿挥着扫帚,正在小宅院中洒扫。看她紧蹙的眉头,轻飘飘扫帚像是拖着千钧铁球,真不知她是在扫地,还是在扫心中之尘。扫清了一片地面,枯叶仍飘落不断,她不为所动,依旧扫着,目光迷离间,似乎时光也凝固了,她会永远这么扫下去。

    当李肆看着这一幕时,已心有所悟,能让李香玉这般迷惘的绝非情爱之事,她的心结,怕更多跟她眼中的世界有关。

    “陛下,这一月多来的事情,让香玉所知的世界,所想要的未来蒙上了一层迷雾,香玉再也看不清前路,甚至过往所知那些正确的东西,都已经有些不相信了。”

    对李肆此来早有所准备,李香玉一点也没吃惊,而李肆温言问着她有什么困惑时,她也理承以告。

    李香玉看李肆的目光中透着浓浓的置疑,原本对李肆那股仰慕,似乎也随着这置疑而消散了,她眼中的李肆,就像是一团灰色迷雾,往日那尊烁目神像已经崩塌。

    李肆在小院的石椅上落座,语气平静如深潭:“身为你的师长,我在这里,身为你的皇帝,朕在这里,说吧,你有何疑?”

    李香玉先是深深一个万福:“从南北贩奴案到汪士慎案,再到朱一贵案,乃至有日本二陈案,这道道波澜让一国人心飘摇,而现在不仅祸患全都外转,连最初工奴案亦有所交代,相信南北相歧的人心也会为之一敛妾为陛下贺为一国贺。”

    接着李香玉紧抿樱唇,踌躇了好一阵,才低垂着眼帘道:“此势必是陛下殚精竭虑调治而成,妾也知一国格局尚未大成,大局在先,行事必襄以权谋。可这一桩桩案子背后,妾看到了太多与陛下所倡国本有碍之处,尤其是朱一贵案,妾觉禁卫署所为太过突兀。讼师会代理嫌犯应诉,索要此案卷宗,都被禁卫署以事涉机密挡回,禁卫署公布的案件真相,也与妾所知多有偏差……”

    李肆轻叹,果然,对之前跟着自己一起查办南北贩奴案的李香玉来说,汪士慎案乃至朱一贵案的根底她有接触,对外的交代可敷衍不了她。话虽未说透,李香玉却是在责问自己在这两案中的作为,甚至说不定已猜到朱一贵之死跟自己有关。

    这也难免,早前汪士慎案刚出时,就有皇帝谋划此案的言论,再有朱一贵案,猜测皇帝涉案的言论就更多了,尽管此论没出现在报上,这种言论也是街巷诸多传闻中的一股。作此论的人大多是*启航文字*工商与其说他们猜测,不如说是他们希望,这言论自非对皇帝的讨伐。

    而另一些人则如李香玉一般,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皇帝的首尾尽管没直指皇帝,但也都认为两案另有真相。

    “汪案、朱案乃至二陈案,有尚未查明之处,你所猜想的一些事也许为真,朕只能说,朕确实掩去了不适公诸于众的部分真相。”

    李肆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最终的真相只有他和于汉翼清楚,他不会再让人担起这份责任。

    李香玉眼中起了雾色,胸口更剧烈起伏着,偏开头,话里已带上了愤慨之气:“陛下所求的不是开朗朗人世,让人人得见天颜么?陛下以国法立天刑,不就是求公正能行于人世么?陛下曾言,毒树结不了善果,操弄国法、操弄人心应有限度,这般行事,不是玷污陛下所求?”

    李肆沉默了,看李香玉的目光也更柔和,恍惚间,二十多年前的三娘又立在身前,对自己凄声责问道:“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么?”

    李香玉所学出自道党天刑一脉,这也是英华现有律法体系的学思根骨。与军中天刑社不同,道党天刑派就是今世法家。今世法家继承了旧世法家的理想,倡导以法治国。但跟旧世法家不同,今世法家还涉及到了法权法理层面。认为律法维护*清逸尔雅*的应是天人之伦,在此法理之下,法权应为一国各方共掌,而律法应是所有人都遵行不悖的神圣之物。

    基于如此理念,李香玉可以容忍国法被操弄,以此照顾大局,毕竟国法总有不全之处,操弄就是试错证真,不操弄难以步步完善。但这操弄是有限度的,不是找国法错漏之处行事,而是以权代法,以权遮掩,这是罔顾而不是操弄了。

    九年前,小小香玉为救爷爷李煦上公堂,以国法为矛为盾,开启了她的全新人生,从那时起,她就把英华当作了她的理想国。之后跟着皇帝办理政务,再学律法,乃至成为状元娘,九年下来,她已与这理想身心合一,或许她对皇帝的仰慕,以及未能直面的私情,都建立在这理想之上,皇帝就是这理想国的化身,她从懵懂少女成长为精通律法的状元娘,都沐浴在这光芒之下。

    正是这样的力量,让她在公堂上能全心证法,争取她所认为的公正,也正是这样的力量,让她不惧典论鼓噪和名节受疑,为皇帝,为皇帝的理想国效命。

    可经由这一系列案件,李香玉忽然发现,她所以为的理想国似乎并不存在,她所尊崇的皇帝一面高举天刑之旗,一面行着毁法之举,甚至可能是旧世历代皇帝都不敢为的阴谋,心中的支撑自然瓦解了。

    “国势所需”、“顾全大局”等等理由也许被她翻来覆去地用着,以安抚溃乱的内心,但与理想相悖的手段绝不可能实现理想,这条本是皇帝教导给她的信念横在那,她怎么也难说服自己,皇帝在暗中处置谁是正确的,是不该受谴责的。

    李肆在沉默中感应着李香玉的心声,他忽然觉得,这不是三娘立在他身前,这是整个英华的国民立在他身前,在问他一国的前路。

    这些国民心念纯粹,善恶两分,感于他所立起的天道,幢憬未来的理想国。他们有此问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的需要答案来安抚内心,就此尽享人生,有的是需要答案来自我认可,就此快意相争,只奔富贵。还有的是需要答案酬其心志,由此可挥洒热血,纵情无悔。

    “人人心中都有大同之治,都有理想国,都有乌托邦,小香玉,你的乌托邦是什么?”

    枯叶飘下,落在两人之间,李肆打破沉默,低沉地问道。

    “是律法顺应天人之伦,法权也臻于完美,国事人事皆以法而定,人间再无愁苦,正义无处不在?”

    李香玉还没开口,李肆却已有答,这答案让她抿唇点头,正是如此。

    “总之,是万世不变的完美,是天国降临……识

    接着李肆的描述让她蹙眉,天国降临似乎是邪教用词,可再一想,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不管是旧世还是今世,求的都是一个完美之世,以天国降临概括也不算错。便是天道,天人三伦,所求“勤劳即能得富贵,善良即可行天下。”虽很模糊,却依旧是一个天国。

    李肆一声长叹:“人人都希望天国降临,从古至今,勿论中外,这是人类终极之梦啊,而追梦也有了无数道路。儒家求一而得大同之治,西人也有理想国、太阳城和乌托邦。”

    接着李肆继续偏题:“人有智者愚者之分,分别就在对这梦的不同看待。智者认为,人是不可少这些梦的,有这些梦,我们才可以比照现世,看现世有着怎样的缺憾乃至罪恶,但这些梦又永远不会现于人间,因为那是人世终极,永远只能趋近,却不可及。”

    “造这些梦的人都是智者,他们只把这些梦当镜子,譬如孔圣,他倡复周礼,是要让时势回到初周乃至上古三代么?显然不是,否则他该去造反,而不是入仕。他不*启航文字*过是以此梦为镜,希望补全在他眼中,当世所缺之仁。”

    “不列颠人托马斯漠尔所著之《乌托邦》,倡天下大同,倡物产皆公,他是相信如此天国能成真么?我看不是,他只是看到现世的不公才有此梦,而这一梦还踩在前人理想国的梦境之上。”

    “小香玉,智愚之分只在一念间,智者能分清梦与现实,而愚者却常常困于梦境。任何真心相信梦境能成真,天国能降临的人,都是愚者。人世芸芸野心之辈,都以此梦为大旗,号召要建人间天国,追随他们的人,更是愚中之愚。”

    李肆感慨地道:“可惜,人世间智者终究是少数,愚者居多,便是饱学之士,也难超脱这般迷思,更多人则是愚中之愚。今世英华所谓开民智,并不是读书认字就能得智,这仅仅只是起步而已。”

    李香玉挑起了弯月眉,她冰雪聪明,自是一下就找到了李肆这话的漏洞:“陛下所言天人三伦,所倡英华国本,所求的华夏大义,难道不也是这样的梦?相信天道之人难道也是愚者,追随陛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难道更是愚中之愚?”

    李肆笑了:“小香玉,这就是说到了你对今世法家的体认,律法之道,真是通往你所求的天国么?”

    李香玉一怔,就听李肆再道:“不管怎样的天国,都有一点,那就是人人成圣,德行天下,那样的天国里,又何须律法呢?有律法,就意味着有纷争,既有纷争,又怎会是天国?公正要通过律法所求,而不是自然发乎人心,又怎会是天国?”

    李香玉樱口微张,开始意识到自己对理想国的追求似乎在根上就有错误。

    李肆再道:“小香玉,我看你就错在将律法当作仁义道德之道,以为它的使命是求一个人间天国,是追梦之路。再来看天人三伦,看英华所立国本,自然也是错的。”

    李香玉有些茫然地问:“天人之伦若不是为追梦,那又是为什么?陛下立今人之世,立英华一国,不就是求人世天国么?”李肆摇头:“天人之伦,求的绝不是天国,就如律法,也不是用来绘梦。英华一国的大义,不是追梦,只是立起一道堤坝。投身于天道者,求的是不断推高,推远这堤坝,自上天争得更多利,让人世得更多福,能绵延不断,”

    见李香玉茫然未消,李肆说得更具体了:“天国之梦,人人都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天国之梦,甚至同一个天国之梦,还有不同的追梦之路,譬如儒家、法家和墨家。一国若是为追梦而立,那就又陷入划一的怪圈,*清逸尔雅*必须排除掉其他天国之梦,以及追梦之路才能向前走,而这就意味着对他人的禁锢乃至驱逐,到最后,这梦反而成为压迫他人,榨取私利的工具,立起的大义就成了人人皆知其伪,却不敢揭掉的幌子。”

    “天人之伦所立的国家,虽也有梦,却只是立起如堤坝一般的底限,不管是立国的大义,还是治政之理,求的都是这底限。护在堤坝之内的有无数天国之梦,容这些梦来修补和抬高底限之堤,而不是破开这堤坝,重造人世,所以……”

    原本昂扬的语调转为沉郁:“小香玉,你若是目光只在堤外,而不是堤上,自然会看到太多与你梦中天国所不符的东西,桩桩罪行和丑恶不仅存在,而且还必须容忍它存在,这会让你疯掉的。智者之所以少,不仅在于知难,也在于行难,智者必须承担痛苦,看到自己所倡之道绝无圆满之日,自己毕生所为似乎毫无意义,因此更多人愿意退回他们梦中的天国,这样他们眼中的世界才会单纯。

    李香玉看李肆的目光渐渐不再迷蒙,过去那种仰慕虽还有,却已开始朝敬畏,乃至是单纯的畏惧变化。她低声道:“陛下是说,陛下一些所为也是在这堤外么?”

    李肆心中闪过一丝憾意,他已清楚,小香玉对他的懵懂情丝,巳随之前的阐释而消散了。这也很自然,刚才的一番话已经道明,自己这皇帝非她所以为的圣主仁君,身上沾染有血腥和黑暗,这些气息还并非他不得已而沾,是他认为理所应当沾染的。

    遗憾来得快也去得快,这琉璃人儿只适远观,强自近亵,违了妯的本心,也就再非本来面目了。

    李肆缓缓点头:“堤坝未成之日,朕自然要行诸多难见天日之事。”

    李香玉认真地问:“他人行不得已之事,也有这般借口,就不知陛下认为,何时才能堤坝大成,律法通行。妾不求那等天国降临,只求即便是陛下,事事也要守一国律法。”

    李肆呵呵笑了:“是不是借口,又要多久才能通行,这不取决于朕,取决于香玉你和千万国人。这堤坝是你们所建,建得越高越广,自然也会越限住朕。朕相信,英华终有虚君之日,甚至在未来,说不定连皇帝都不需要了。”

    这话太虚,李香玉虽为李肆所言的智愚之分而羞惭,也明白了英华大义只为堤坝的真谛,但依旧不能慰籍她心中的沮丧和苦楚。天国之梦破碎,多年所学和所坚持的似乎都成为虚妄,泪水骤然夺眶而出。

    此时就听李肆道:“瞧啊,这就非是智者之为。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虽知此生无望,却还依旧执着,他们求的是尽本心之责。小香玉,不要太贪婪,这话朕也经常对自己说,当你作得太多,后人无所作为的话,就只能捣蛋「启航」了。”

    便是梨花带雨,李香玉也噗哧一笑,心境也因李肆的小小玩笑而开朗了不少。

    接着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李香玉像是坚定了心志,两眼还挂着泪光,却跟李肆坦然相视,语气似玩笑似认真:“妾已明白了,就希望陛下日后能提防着,当心妾寻着了什么漏洞,到未央宫来撞天钟。”

    李肆也感应到了她的心意,之前那丝压下的憾意又闪了出来,略显担忧地道:“之前你贤娘娘师傅跟你提的那些话自不必放在心上,但你自家的事就没什么想法吗?你看啊,克曦就是因为你才老是不嫁人,你也二十二了,若是还挂着曹沾,朕也可用法外之权,逼他娶了你!”

    李香玉挡不住羞意,臻首低垂,却又摇着:“表哥若是去不掉心中贼,又何苦两人心煎,妾~~~”

    她抬眼看看李肆,眼中含着一丝眷恋,对她过往那蕴在理想光环中的少女春思的眷恋,再道:“妾只憾无福,不能伴君左右。”

    李肆轻喟,女儿家情事,他的确是难再相涉了,就不知香玉会有怎样的未来。

    小宅,枯树,落叶满地,纤弱佳人如李肆来时那般,依旧扫着,像是皇帝未曾来过,扫帚挥动依旧滞重,只是这前后之间,心中的重却已不一样了。

第八百八十五章 曹沾寻希望

    经历了近两月风潮后,原本略显寂寥的大观园再度熙熙攘攘,而绕着大半月的一圈酒楼茶馆也喧闹重现,黄昏时,更是一派繁华之景。红男、红灯,绿酒、绿女,佛心都难持静。

    一行头戴凤翅纱巾,身着锦衣褶裙的丽人进了茶馆,顿时惹来茶客们纷纷瞩目,有人甚至已经端茶挥扇,准备去搭讪,却被亮眼的拦住。看她们腰间都缀着金银鱼袋,竟都是有品级的女官,非大观园戏子。

    女官们落座后,莺莺燕燕低谈,不经意间吐露的言语,更让旁桌听者一颗心又惊又痒。

    “是金陵十二钗!”

    “头钗的状元娘不在,真是遗憾。”

    早年江南刚复不久,状元娘还是个小丫头,领着金陵女子学院的一班同窗为祖父公堂应诉,好事者就将这十二丫头称呼为金陵十二钗。

    那时还只是随口一称,传得不广,而后英华开女子科举,这班同窗都中了举,虽多是师范科,可傍上圣道二十年的明法科女状元李香玉,这名声一下就响了,国中之人既知状元娘,就知十二钗。

    说到金陵十二钗,角落里一人猛然抬头,原本充斥着阴郁颓废之色的面容生出期待,再听到状元娘不在,又转为沮丧,同时还有三分庆幸。

    “香玉那表哥无胆不说,还总是低视咱们女儿家,难不成还要陛下赐婚,他才觉得有台阶下?他算哪门子人物啊。”

    “别说她那表哥了,香玉已经想通了,没见她在宅子里堆了个落叶墓么,香玉要自待新春。只是看今日人物,还真没几个配得上香玉的……”

    “也不能这般说啊,要文,翰林院和通事馆里满是朱紫俊彦,学通中外。游历天下,要武,黄埔和香港两军学里出来的好男儿可不少,不乏年未而立就升到了中郎将的翘楚。”

    “你倒是心热眼宽。怎不说说香玉所处那律法一脉?我看房公子倒不错,十九年的明法状元,在讼师会里一直默默帮扶香玉……”

    句句话飘入角落里,那人苦涩地埋下头,眼中再生浓烈的不甘。

    一杯茶仰头饮下,像是酒一般,熏得曹沾胸口燥乱。

    身为这两月来国中声潮的最早引领者之一。曹沾现在已湮于舆论。倒不是遭了钳制,纯粹是他自我放逐。

    短短两月,曹沾就经历了两次剧烈的心路煎熬。第一次是朱一贵的背叛,曹沾本全心相信朱一贵会在贩奴案上穷追工商到底,却没想到,朱一贵在汪士慎遇害后,虽对他口口声声说初衷不改,转头就丢开前论。一心去接汪士慎的道路。而他找朱一贵几次理论,最初是冷淡敷衍,之后更径直拒他于门外。

    当时曹沾已灰了一半心。他舍弃仕途,就为心中的公平正义,为求穷治一国资本之害。可连朱一贵这样的民意领袖,都视他之所求为晋身之阶,名望之梯,不惜与敌人妥协,他再不相信英华还有心坚志远的名望君子。

    接着朱一贵遇害,不仅让曹沾感慨国敌的猖獗,朱一贵的无智,还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冲垮。禁卫署在这一案中暧昧难明的手脚。海军的痕迹更被截然抹去,对略知上层运作的曹沾来说,一只大手的操弄隐约可见,而国法在此间已荡然无存。

    当李香玉心中的理想国崩塌时,曹沾的感受更为强烈。居延堡袍泽的热血,从军三年自己的热血。似乎都枉费一场,只觉从古至今,无论中外,“肉食者鄙”都是真理,什么今人世,什么圣道明君,也概莫能外。

    当国中讨满声潮到了顶点,激进派提《限满令》,要清算旗人三代时,曹沾又认识到自己的旗人根底,更觉自己之前坚持的东西太过可笑。他视工商为敌,认为其财富都得来不义,都有原罪。可他自己这旗人也身带原罪,哪有立场去讨伐别人呢。

    就此他心中一切皆沙,甚至连天人之伦都再立不起来了。

    短短不过月余,曹沾颓废得难以自拔,日日在大观园外坐看盛世喧嚣,视其为沉沦之潮,衬着他UU小说的文字,一泄心中苦闷。

    他在写故事,故事名字叫《石头记》,讲的是虚伪浮华之世里大观园的故事。主角是一块天生灵玉,名叫宝玉,清灵剔透不染尘,但因为大观园的主人是个伪善豪商,名为贾政,身为贾政的儿子,宝玉也不得不姓贾,注定了生来就要受煎熬。

    大观园里还有十二钗,为首的是宝玉表妹,名叫林黛玉,这名字是他从香玉那听来的,随手就用上了,喻的是谁,一目了然。黛玉就如香玉一般,冰雪聪明,但却是个小性子。

    宝玉和黛玉在贾府的大观园里郎情妾意,还有慈爱老太君护着,本该是双宿双飞的和美之戏。可惜,贾府因不行善业而遭天谴,偌大产业烟消云散,两玉终难成双。宝玉被迫娶商友之女薛宝钗,黛玉远嫁海外蛮荒之地……

    曹沾的腹稿就打到了这里,前一部分正合其少年时代的命运变迁,不由自主地就将早年曹府李府生活拿来用作了大观园。而后该如何行文,他正犹豫着宝玉和黛玉谁先死,又是怎么个死法,如此才能读之泣血,大泻心中哀苦。

    今日在此饮茶沉思,却遇见了现实里的金陵十二钗,又勾起他对香玉的思念,而听她们说香玉与那房公子的关联,更是憾恨。也罢,就让宝玉先死,黛玉思宝玉,泣血而死吧……

    正苦得深沉,哎哟一声唤,一人对面落座,却是之前同僚,江苏兵备道边防司的另一位寻边曹事。

    同僚道:“梦阮啊,让我一通好找!苏相改了你的处置,把渎职减为过失,延你一任迁转而已,司里正等着你复职呢。”

    曹沾凄然摇头:“当官?这官还有什么可当的?少时读孔孟,之后读道墨,不管读什么,当官都是求安天下。看这世道,能有可安之日?民能不遭其害?既不能。这官当来何用?不定还权商合一,害民甚于旧世。”

    同僚并不在意他的权商合一论,反而为这悲天悯人之怀所动:“还是梦阮高洁,我们都是庸人了。只是梦阮所说也有差。别的官不好说,咱们边防司的官,现在可正有大用!你还不知,自国中起讨伐满清声潮后,南北贩奴案是少了,可边境南投的北人却日日激增,我们都忙得四脚朝天。我都是借着寻你之名回东京喘气的……”

    说到之前的职事,曹沾提起一些心气,讶异地道:“怎会呢?国中虽只是在面上作交代,但限工奴的大义还是立了起来,三合会一党已是过街老鼠,没人敢再大肆贩人,北面应该安宁下来才对吧。”

    同僚叹道:“梦阮啊,你可知国中立起《用工法》。限制用北人为工后,北面就乱得一塌糊涂,再加上《限满令》。北人都以为我们决意要南北区隔,将他们视为外敌。法令明年生效,山东河南大批民人南下,就指望在今年能入英华,免得他日我英华北伐,把他们当外敌料理了。”

    曹沾抽了口凉气,就呢喃着三个字:怎么会。

    国中这股声潮,根底不就是求立起南北同胞之义么,怎么会适得其反?

    同僚再道:“梦阮你总认为北人在咱们这受了压榨,可满清治下的北人也只是勉强过活。到咱们南面来,便是受了十年长契,也还有出头之日,否则他怎么会向南来呢?这道理该是一看就明的啊,你啊,总是盯着工商获利。却不知作了工奴的北人也在获利。”

    “别说咱们边防乱了,国中风头也又开始乱了。梦阮这几日没看报么?江南和岭南的织造和百工业反对《用工法》,还不是业主反对,而是工人反对。他们认为之前北人为工奴还只是业主偷偷摸摸干,规模都不敢太大,而现在朝廷照顾北人,以用工执照为北人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少了饭碗。还不如径直禁绝用北人为工,容业主之前以偷渡客为工奴那般行事。”

    曹沾抚额,照顾了南北大义,就照顾不到一国大义,这真是矛盾啊。此时他忽然又觉,自己之前的“彻悟”,其实还是幼稚。

    心气活络了一些,曹沾感慨道:“这都是没能早日一统之过。”

    同僚嘿嘿道:“一统?现在还有两国,大义还有高下之分,一统不就更是南北相争了么?”

    曹沾挠头:“那要怎么办!?”

    同僚道:“你又不是陛下,不是薛相陈相,大义大政自有他们去调治,你我要管的是边境上那汹汹人流该怎么处置,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曹沾呆了许久,惆怅地道:“我等读书人为官,竟是不能兑梦么?”

    没有一个清晰的理想之政,只埋头办这些实在事,在曹沾看来,就如芸芸胥吏一般,所作毫无意义。

    他终究没有马上答应同僚,只推说先考虑考虑。

    出茶馆时夜色已浓,曹沾再度彷徨,原本灌在笔上的一腔热血也散了。心绪杂乱间,招来一辆驴车就要回住处,车夫的山东腔让他有了兴趣。

    “什么清啊英啊,俺们哪在意?也没资格在意。老家先是闹白莲,再过官兵,前两年又是水旱不断,再呆不住了。俺们村原本商量着去关东,还有的说去燕国公那,可还是听了牙人的话,来了这南面。现在想啊,真是老天指点,俺们自个也没瞎眼!”

    “肯定赚得少,可得看怎么比。你们江南赶车的分四成,俺们北面来的顶多二成,少一半,可只要跑得勤,一月怎么也能有两张红龙票,加上媳妇作工,一家老小六口过得还凑合,家里旬日能沾点荤腥,俺还能喝点小酒。你们江南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正好给俺们干,总是条活路,比在北面等死强得多。”

    “你们大英的老爷们在闹啥俺们不懂,那些说是为俺们好的,俺们未必落了好。不让俺们干工,俺们吃什么?十年八年有人养着,这事还是福气!现在好了,不能签长契,俺还愁契满后能不能再找到活干。上工还要执照,能找的活也少了。”

    这驴车另有车主。山东车夫只是被雇来赶车的,说到新法,也在埋怨。

    “老爷别怪,俺有话直说。到这南面来总不习惯,太乱!说话人太多,啥话都能说,不过……”

    借着街道的灯光,朴实车夫的侧脸显出淡淡笑意,让一颗心本沉在泥潭底处的曹沾也感觉轻松了许多:“只要肯干,在这里真能挣出好日子。”

    曹沾品着让自己沉郁松动的东西。忽然有所感悟,这东西该就是希望吧。所谓希望,是从脚下去看前方,而自己之前总习惯从飘渺之处看回来,自然是越看越失望。

    “或许,后四十回该写宝玉大展鸿图,救下贾府,再与黛玉海外拓业。恩爱圆满……”

    曹沾忽然起了大改《石头记》腹稿的冲动,但另一个冲动再升上来,明日他就想回衙门去。而再一个深深埋在心底的冲动,似乎也有了露头的迹象。

    《石头记》到底能不能面世,而面世的版本又是什么模样,此时都还是疑问,至于曹沾和李香玉的未来,依旧难以预料。可如曹沾的体会那般,英华一国,前路终究是希望。

    而在北面,十一月的紫禁城里,两位太后相互对视。心中揣满的是冷冰冰的绝望。

    “茹安,我对你这么好,视你为姐妹,还把你的儿子扶起来当了皇帝,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茹喜尖声叫着,茹安跪在她身前。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你以为你也成太后了,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你以为是皇上的亲额娘,说话就该比我更有份量了,是不是啊?别再狡辩了,狗奴才都会这么想,更别说你慈宁太后了!”

    茹喜嘴里骂着,眼中也在流泪。茹安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信之人了,从石禄一直伴过来,到现在已经快三十年,她总以为这姐妹情能延续一辈子,可现在……茹安终究背叛了她。如果说之前李肆、胤禛和弘历三人所为让她对男人绝望,那么现在茹安则是让她对所有人绝望。

    说起来还是南蛮,还是那李肆害的。

    从讨伐贩奴案开始,大清朝堂就开始飘摇不定,而当汪士慎案和朱一贵案相继而起,南蛮舆论将罪责栽到大清身上时,朝中一些人的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既然是两宫皇太后垂帘,那么拉一个打一个就再自然不过,某些以道统为大旗,企图将大清道路扳回旧世的野心分子,就瞄上了慈宁太后,也就是茹安手中的权柄。尽管这权柄是茹喜给的,可若是搞掉了茹喜,茹安本就是皇帝亲母,大义在手,大清就能重走正确的道路,持道学礼教的浩然正气,再造大清之世。

    “你既不当我是姐姐了,就别怪我不当你是人!”

    茹喜很快镇定下来,茹安没再辩解,紫禁城上下都在茹喜掌握之中,自己身边以为绝对可信的太监,从来都是茹喜所掌握的棋子。她已知道,当那些人跟她暗通消息,她没第一时间向茹喜坦白,就已是死罪了。

    “求太后饶了皇上,他不知情的……”

    茹安现在只求她的儿子能保住,龙椅都无所谓了,至少命要保住。

    “皇上就是皇上,怎能推卸责任呢?倒是你,且让你活着,让你生不如死,让你悔上三十年!拖下去,削了这**的手足,种在坛子里!”

    茹喜阴恻恻地说着,茹安一声惨叫,当场晕倒,太监拖下去时,一道水渍直抵门外。

    圣道二十二年,嘉庆二年,一场针对慈淳太后的宫廷政变在酝酿阶段就被太后雷霆霹雳般瓦解,而后大清政局更在外压之下,急速演进到新的阶段。

    “嘉庆没了,现在该……道光?”

    展开那张确定是李肆授意制订的大清年号表,茹喜数到了倒数第五个,深深长叹一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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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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