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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五十六章 清宫碎梦:一幕毕又一幕起

    居延城下虽然静寂无声,但半空却激荡着隐隐风雷,那是李肆开口前的万人呼号,就两个字:“北伐!”

    居延此时已是北庭大都护府治地,羽林军、龙骑军和各族附从军八万官兵的大本营,大部分官兵依旧在北海和唐努乌梁海作战,但轮休和伤病员汇聚起来也有上万人。

    当李肆来到居延,与大家会面时,官兵们向他们的皇帝道出了最炽热的心声:北伐!

    满清低头,修约三十二条的消息已传遍全国,官兵们都知道了,但满清这姿态丝毫不能压下他们心中的怒火。

    这万人赤潮里,肩扛龙纹章的高级将领都出身于天王府时代,肩扛金星的郎官们出身于立国时代,扛着银星铜星的基层军官则是十年后成长起来的,而绝大部分士兵更是降生于英华之世。

    高级将领们在湖广、福建和云贵战败过康熙,中层军官们则在长江大决战里战败过雍正,基层军官和士兵们复陕甘和青海,力败漠南漠北蒙古,算是打垮了乾隆在西域的统治。

    但这还不够,满清还踞中原和燕云之地,统治着数千万华夏同胞。北伐,复华夏故土,这是浸透到英华武人骨髓的目标,尤其是对圣武会出身的武人来说,这更是他们投身军旅最崇高的使命,这二十多年步步走来,到眼下的圣道二十年,步履似乎太慢了。

    北海和唐努乌梁海与罗刹人的战斗不过是小局面,官兵们对夺得最终的胜利毫不怀疑,他们需要更远大的目标。

    高级将领和老士官们叫得最响亮,他们这些天王府时代的老红衣,武人生涯即将终结,若不能在有生之年亲手缔造华夏一统,这将是他们最大的遗憾。

    李肆的回应有些古怪,但官兵们却绝不会理解为是对这呼声的不满,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倾听他们的皇帝道出下文。

    “靖康耻,尤未血,中流击楫已千年……儿郎们!你们一腔热血无处抛洒,我于心有愧!”

    李肆扫视着脚下这片赤潮。面对自己亲手缔造出来的军队时,他才有畅所欲言的快意,转回话锋时,连“朕”这个自称都觉得毫无必要了。

    “我与你们不必虚言,也不必再多解释为何还不复土,但我能保证,华夏终有一统!你们的每一滴血都会为此而流。你们的每一战都会让这一天来得更快!”

    李肆没有作明确承诺,但官兵们心中的沸火却渐渐沉淀下来,一个天王府时代出身的老士官高声喊道:“陛下的剑指向哪里,我们就冲向哪里!”

    万人高呼响应,渐渐汇聚为一句话:“我们就是陛下手中的剑——”

    李肆展臂,长剑指向某处:“既如此,儿郎们,敌人就在那里!在复中原之前。我们先犁庭扫穴,复了汉唐故地!”

    剑尖所指正是西域,从西安赶来的吴崖。从北海前线回来的张汉皖两位上将,从唐努乌梁海前线回来的方堂恒、王堂合,从江南来的何孟风,从湖广来的贝铭基、谢定北、陈庭之,从朝鲜回来的韩再兴等中将,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气。

    在他们身后,龙高山、格桑顿珠、小策凌以及青海、漠北漠南蒙古等族的大群少将也都喜笑颜开,〖日〗本萨摩藩的高桥义廉也一身红衣,肩扛双龙纹章,混在少将堆里。如置身云间般幸福地微笑着。

    让将军们〖兴〗奋的是李肆刚刚定下的决心,战争,全面战争。

    李肆翻搅起国中北伐声潮,满清虽以三十二条安抚了国人之心,英华军心却依旧沸腾不止,为此李肆就需要另找一个目标。不仅是安军心,也是预热英华的战争机器。

    罗刹人不是合适的敌手,至少现在不是,唐努乌梁海和北海的战斗受限于补给,规模都不大,罗刹人还没有定下决心,投入主力跟赛里斯人全面争夺西伯利亚。而西洋之战的主力是海军,海军胜则全局胜,无法推动陆军充分预热。

    环顾英华陆境,也就只有西域,只有噶尔丹策零的准噶尔汗国。huā费三到五年,以举国之力灭掉准噶尔,之后再着手复中原,这也是早前所定“由西向东”国策的延续。

    准噶尔终究是一个强大的汗国,人丁数百万,能起至少十万接近“现代化”的军队。三到五年就要灭准噶尔,似乎有些狂妄。但在李肆看来,跟准噶尔之间只是军事对决,其他因素牵扯较少,三年稍急,五年又稍迟。

    李肆此举不是临时起意,罗堂远的军情司已经为此准备了数年,除了已加入英华的小策凌部,准噶尔内部也安下了若干棋子,从西安起始的补给线也延伸到了沙洲,政治和军事两面都有了相当基础。

    初看起来,噶尔丹策零似乎是遭了无妄之灾,几年前双方还携手共谋青海和蒙古,现在英华转眼就翻了脸。

    可噶尔丹策零却不是完全无辜的,之前刘兴纯和甘凤池借西安行刺案将西安江湖大起底,居然真捞出了噶尔丹策零的密谍团。噶尔丹策零是个枭雄,对英华怀足了警惕之心,亲信部下小策凌投奔英华,身边的大策凌也对英华抱有好感,要说他没一点芥蒂,为此作些防备,那简直对不起他的野心和智商。

    但他作得明显太多了,在西安驻下密谍团,尝试着跟岳钟琪,跟恂亲王联络,谋划携手共防英华,这已是过界。岳钟琪和恂亲王都没作正面回应,显然是惧怕英华以此为把柄下狠手。

    噶尔丹策零不得不走得更远,跟准噶尔的宿敌罗刹人谋和。在他看来,罗刹人还隔着哈萨克人等一大堆中亚族群,离得太远,不太可能入主西域,而英华则视西域为必争的故地,他的妹夫圣道皇帝野心熏天,四处扩张,绝不会落下西域。因此……英华对准噶尔的威胁胜过罗刹人,是真正的生死之敌。

    西安行刺案后,噶尔丹策零都顾不得跟英华交涉。澄清自己的嫌疑,反而积极与罗刹人交涉,同时在国中紧急备战,这已是主动掀开了战争的幕布。

    准噶尔的备战更带着双重目的。如果英华要北伐。那就是准噶尔唯一的机会了。等英华干掉满清,再回头来对付准噶尔,准噶尔绝无胜机。因此借英华北伐,在背后捅刀子,争取打出一个和平,准噶尔还能生存下去。

    如果英华不北伐……英雄所见略同,噶尔丹策零用膝盖想都能明白。准噶尔现在就将面临灭顶之灾,当然更得备战了。

    “西域!西域!”

    居延堡的呼声绵延不绝,宣告了又一场大战的开幕。

    官兵们热血沸腾时,居延堡里召开的前线总帅部会议上,将领们也争得面红耳赤。

    争谁统帅西征大军,争哪些部队参与西征,每一项决定都会关联无上的荣耀和如山的利益,即便是再好的交情。人人都不留情面。吴崖以西域大都护之职统帅此战已是共识,但在他之下还要分若干路都督,不管是将领人选还是军师配属。都得争上一番。

    等众人吵得累了,李肆才道:“此战虽是灭国,也重在练兵,不仅是练武人,也是练本国兵事,因此……”众人呆住,人人有份?这是怎么个打法?

    总帅部军务总长范晋也到了,重批戎装。授衔为上将,封车骑将军,他举手示意,参谋哗啦展开一张硕大地图。地图上,两条粗线贯穿西域,再分出若干条细线。最后汇聚在中亚。

    范晋沉声道:“修路建堡,步步为营,轮番上阵,逼压准噶尔的活动空间,逼噶尔丹策零与我大军会战!”这是堂堂正正之姿,要以绝对优势的兵力、物力和财力压垮敌人,当然,这也是成本最高昂的选择。

    张汉皖皱眉道:“这意味着每年至少要增两三千万的预算,西洋还在打,钱从哪里来?”

    范晋用教鞭点点这张西域地图的东北方:“当然是从这里来……”

    众将默然,哪里?满清呗。满清有赔款,还得让海关,即便没有两千万,千万总是有的,有了这一半,另一半就好找了。想想满清出钱,准噶尔挨刀子,大家都觉得有一种畅快得要内伤的笑意,当着皇帝的面不敢太放肆,只好面无表情了。

    吴崖皱眉道:“满清虽俯首,可隐患还不少,岳钟琪那股人马收缩到了潼关,还不知要如何料理……”

    范晋道:“那是陈相的事了,魔头你就安心统领西域战事吧,西域大都护府也会迁到沙洲,未来再向西移。”陈相就是陈万策,尽管现在政事堂只有一位宰相,但大家依旧习惯地称相,比如计司使就被称为计相,枢密院知政被称为枢相。陈万策的都御史只是个兼职,他已被委任为“南北事务署总办”这个隶属中廷的编外部门,将统筹复华夏故土的军政事务,岳钟琪的事已归陈万策管。想到灭准噶尔后,就将迎来复土之战,众将心中烧得滋滋作响。

    吴崖再道:“三十二条亮明了满清的尾巴,岳钟琪还当自己是个汉人的话,怎么也不该再执迷不悟了吧。”

    潼关,宁远大将军行辕,岳钟琪的书案上堆满了报纸。已年过五旬的岳钟琪原本一直不显老,此刻却佝偻着身躯,埋在椅子里,双手掩面,不知是在为大清,还是在为自己而哀。

    其实在十年前,湖广之败后,他就对大清失了幻想,但总觉得自己跟大清还有大义相连,一直以忠义激励自己,在西安咬牙坚持,西安败了,收拾残兵在商同二州坚持。恂亲王交代行刺之事时,他也全力执行,没有一丝懈怠。

    可西安行刺案败落后,圣道皇帝借机发挥,大清朝廷竟然被这一股风就吹塌了,淳太妃走上前台,成了慈淳太后,乾隆被废,恂亲王被缚送英华。

    这都还不足以让岳钟琪崩溃,即便三十二条里所列的桩桩耻辱,以及慈淳太后要以栋梁稳国。继续苟延残喘,他都觉得这是无奈之举。

    可三十二条里,他岳钟琪成了罪人,尽管这也是无奈的代价。可落到自己身上,没一丝愤懑之心,那他岳钟琪就不是人了。

    岳钟琪明白,朝堂放出这风声,也是在给他机会,逼他自己了断,不管是投向英华。还是潜藏下来,乃至自杀尽忠,反正不敢强逼着他作什么选择。毕竟他手里还握着几万兵,带了多年,自然更听他的话。逼得他鼓捣出什么乱子,坏了南北和局,这绝不是朝堂所愿。

    已升为军机大臣的讷亲之前还跟自己商量行刺事,现在则缩在几百里外。坐等自己做出选择,就是怕自己怒而自立,拿他祭了旗。

    但自己到底该怎么选择呢?背着大清的忠义一辈子。到了最后关头,却是大清逼自己丢掉这忠义?

    岳钟琪又朝书案另一侧的腰刀和短铳瞄去,不过是一死而已……这本是他的选择,但他犹豫过多次,却始终没下定决心。人死留名,他这一死,到底留的是什么名?伯夷叔齐?大清还在啊,而且绝不会给自己牌匾。

    至于投南蛮……

    正沉吟时,一人开口,岳钟琪才发觉有人进屋。

    “爹……五叔来了……”

    是儿子岳靖忠。十年前被英华所捕,乾隆即位,南北签署和平协定后,被放了回来,人没事,心却变了。一直要岳钟琪南投,岳钟琪没理会,但也舍不得责罚儿子,就一直带在身边。

    此时细想,或许西安行刺案,还是自己这儿子向南蛮透的风,可岳钟琪却兴不起追责之心,只怪自己行事不密。

    “要我跟那小儿称兄道弟么?请他回去吧!”

    岳靖忠口里的五叔正是岳超龙的儿子岳胜麟,亲自来潼关见他,自然是要说降。这十年来,岳钟琪跟岳超龙一直是当面对敌,逼压商同两州的胜捷军都统制正是岳超龙。

    岳靖忠噗通一声跪下了:“爹,就算不为您自己着想,跟着您这几万儿郎,也总得给他们一个去处吧!”

    岳钟琪冷哼道:“正因此事,我才绝不南投!跟着我的儿郎都跟南蛮有生死之仇,南蛮抓了他们,必要投到南洋为奴,与其如此,不如一死!”

    似乎也是在说自己的心声,话语格外坚决。

    岳靖忠道:“五叔说了,到时这些兄弟都可安置在居延,或者是西域,即便有工期,也不是南洋那种工奴,都要分田的。”

    见岳钟琪面色微动,岳靖忠哭求道:“爹,都是汉人,何苦再自相残杀?

    岳钟琪诧异:“西域?”

    岳靖忠点头道:“五叔透了。风,圣道要兴兵进西域,恢复汉唐故地!他和叔爷都会转战西域!”

    岳钟琪神色迷惘,恢复汉唐故地,好大的功业……他内心一阵绞痛,为何自己不能纵马驰骋,自己也是汉人啊。

    不止自己是汉人,中原和燕云之地还有几千万汉人,圣道没先去复故土,反而直取西域,到底是居心叵测,还是妇人之仁?

    回想这十多年与英华相抗的经历,岳钟琪忽然觉得,圣道怕还是后者居多,他不愿汉人自相残杀,宁愿先外后内,徐徐图之,先变人心,再收其土,江南不就是这样吗?

    再比较满清,朝堂刚刚丢出来的栋梁论,岳钟琪就觉恶心欲呕,真要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徇死?

    岳靖忠还在哭拜着,岳钟琪长叹一声,起身扶起了儿子:“让你五叔进来吧,我想听听,出了儿郎之外,他要买我,还带了什么价码。”

    圣道二十年三月,岳钟琪率六万残兵和十余万家眷在潼关投降,圣道在居延堡发布《讨准噶尔诏》,称准噶尔乃西安行刺案主谋,将兴兵五十万西征,灭准噶尔一国。

    四月,《英清和平协定增约》在北京签署,史称《北京条约》,原本喧嚣正起的南北大战风潮也渐渐消散,大清苟延残喘,英华则将目光投向了西方。一陆一海,英华正以举国之力西进。

    太湖洞庭东山下一处庭院里,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伏案疾书,他脸上满是愤恨之色,下笔更如刀一般凌厉,嘴里还不绝地念着:“死女人!死女人!”

    脚步声响起,直到近了身边,老者才醒觉,转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来人有两个,一个年轻一个老。

    年轻的瞠目结舌,哆嗦着身子,噗通跪倒在地,嘶声道:“阿玛……”

    老者则凄凉地长叹一声,拱手道:“四哥……”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会的喜怒哀乐

    圣道二十年是难忘的一年,太多人因不同的相会而难以忘怀。

    这相会有喜悦的……胤禛与弘历和胤禵的相会充满温情,尽管胤禛再三强调自己是“艾尹真”,过去的胤禛,过去的雍正已经死了,还始终侧着脸,眼望屋梁,一副恨不得立马赶走两人的作派。但孤苦这么多年,身边只有李卫相伴,还能见到儿子,依旧老怀大慰。当弘历跪地哭诉自己当年弃他于映华殿不顾,都是受茹喜所制时,隔阂终于因共同的仇恨而消散,父子俩相抱而泣。

    父子相认,再见胤禵,昔日生死之斗的仇敌,终于也找回了一母兄弟的亲情。胤禛感慨着胤禵这十年来维持大清,贯彻自己当年国策的丰功伟绩,胤禵则检讨自己对茹喜的轻视和疏忽,兄弟俩说得激动,心中都翻滚着无尽的悔恨,当年若是这般剖心,何至于有热河行宫之乱,没有热河之变,大清会被一介妇人操弄于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胤禛道:“往事不必再提,如今都是二世为人了,就在这南面,坐看天下往何处走吧……”

    胤禵道:“四哥说得没错,咱们败阵不能败人,就好好活着,看再过二十年,老天到底给这天下怎么个交代。”

    看着父亲和十四叔对谈,伺立在一旁的弘历心中荡漾着安定,这老天,终于不必他背着了,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另一场相会在潼关,岳超龙先示意周围跪伏着的一圈清兵起身,再亲手搀扶起岳钟琪,替他解开身上的荆条,一对叔侄,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将默默对视,岳超龙感慨道:“东美,欢迎回华夏,欢迎回岳家……”

    岳钟琪拜道:“钟琪不敢。败军之将,只求心安。还请朝廷安置好手下儿郎和他们的家眷,他们也都是汉人,至于钟琪自己。能得一囚室养老足矣。”

    岳超龙摇头道:“东美这十多年约束军伍,于地方秋毫无犯,也算是治军以仁了。你心中只有忠义,是真正的武人。虽然这忠义用得不是地方,但无损武人之义。如今能携十数万人归服,消饵了一场兵灾,已积莫大功德。陛下有言,如愿留军,仍可。”

    岳钟琪身躯一抖,脸上是不可抑制的惊喜,他探询着看向岳超龙,岳超龙朝他再点头:“是的,东美,我这小叔。还想跟你这老侄子,一同挥军破楼兰呢。这是陛下许我们岳家的,圣武天庙的岳武穆还等着我们这些后人续添荣光。”

    岳钟琪喜得浑身颤抖。啪声抱拳,单膝跪倒,跟儿子岳靖忠一同呼道:“敢不从命!”当西征号角吹响,一国人心沸腾时,大皇子李克载也变了身份。他在四月被正式立为太齤子,原本是震动一国的大齤事,可在满清签订《北京条约》,大开国门,英华兴兵复汉唐故地的人心大潮下,如激流投石。没溅起什么浪花。

    圣道皇帝非君父,李克载这太齤子也非昔日的储君,非但没有参与国政之权,在监国乃至接位之前,还得一直呆在军中服役。因此克载太齤子依旧还是个海军见习,而且因应西洋海战所需。他在杭州湾的逍遥日子也结束了,转调西洋舰队,在战列舰“戚继光”号上齤任见习航海长。在赴任的中途,他在香港也迎来了期待已久的相会。

    天庙里,天女们一曲歌毕,李克载在狐朋狗友的目光鼓励下,正了正衣领,绷着已经烧红的面颊,朝正要散去的天女们走去。擦得锃亮的高筒军靴踩在天庙殿堂的石地板上,发出蹬蹬的脚步声,既脆又闷。

    在天女们渐渐从疑惑转为期待,纷纷闪起的星星点点目光中,他走到了已紧紧盯了小半个时辰的那位天女面前,小姑娘脸上正荡着晕红,那是全身心浸在歌里熏出来的。但随着李克载的逼近,又再加上了一层酡红。她的一双大眼睛并没有逃避,只是眼睫眨得飞快,呼吸也渐渐变得急迫。

    “辛姑娘,我很喜欢你……唱的天曲……”

    李克载很紧张,可开了口之后,就像在战舰上发布了命令,心头如释重负。

    “我马上要去西洋作战了,怕以后再听不到你的歌声,恕我冒昧,能赠我一件你身上的东西吗?以后我见着这东西,就能记起你的歌声。”

    李克载狠下一颗心,将太过唐突的话道出了口,背后的同伴喝了一声彩,而左右的天女们也都掩面低呼。

    大胆,太大胆了……尽管英华民风已经很开放了,但李克载这种当面示爱,索取定情信物的举动,依旧惊天动地,如果对面这位辛姑娘叫一声“非礼”,警差可真会把他请进衙门里去。

    辛姑娘眼睫终于稳了下来,她抿了抿小巧的樱唇,怯怯地低声道:“你这个人,真没礼貌,我都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左右的天女们起哄道:“是啊,你都在这里偷窥咱们辛姑娘一年多了,还以为你真没胆子走过来呢。”

    意识到自己这一炮即便没有命中,也能算是近失弹,李克载压住激动,含含糊糊地道:“我、我姓李,叫李克载。”

    姑娘却听清了:“哦……李克载啊,名字倒真不错……”

    她顺手将腰间一根竹笛抽了出来:“这个……你拿着”,此时她终于也难掩羞涩,垂着脸颊,红晕蔓到了脖颈上。

    握住竹笛的手刚伸出来,她才反应过来,疑惑地再道:“李……克载?”

    左右天女也醒悟过来,个个眼瞳圆瞪:“这、这不是太齤子的名字吗?”李克载可不会丢掉机会,主动握住竹笛,轻轻抽了过来,两人手指相触,一股悸动同时在心底里荡开。

    李克载腼腆地笑道:“我是海军副尉见习李克载,跟太齤子是一个名字……”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跟太齤子也是一个人。

    果然,他这富有技巧的回答。让辛姑娘和天女们都误解了,松口气的同时,见这家伙居然这么“蛮横”地抽走竹笛,辛姑娘微嗔着看向他。知道这家伙在一年多以前就在天庙打量自己,之后隔一段时间总要来,身上揣着这竹笛,就是备着今天这一幕的,可他也不能这么猴急……总得等着自己递啊。

    李克载心性正急速从青涩少年转向青涩情郎,他取下早准备好的礼物,一块镌刻着龙凤对舞的玉佩。径直塞到辛姑娘的手里:“这是我母亲家传的,换你这根笛子。”

    辛姑娘大羞,正要推回去,李克载却蹬蹬转身大步走了,一边走一边扬着笛子道:“我会回来的,记得帮我唱平安歌哦!”

    见着他跟同伴们勾肩搭背,如打赢了一场大战一般,兴高采烈地走了。天女们依旧有些迷惘:“这家伙跟太齤子重名呢,这样也可以吗?”

    辛姑娘握着玉佩,眼瞳里荡着秋泓。肯定地点头道:“他就只是个海军见习……”

    这腼腆,同时又蛮横无礼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太齤子嘛,真是太齤子,还何必这般作为呢?看中了谁,直接一纸谕令就抬进宫了。

    这是出身一般人家的天女们下意识的想法,丢开了这点迷惘,辛姑娘就成了天女们的话柄,没几句便被说得面红耳赤,低头装生气,可手却紧紧握住了那玉佩。

    “妈祖娘娘和盘娘娘一并保佑他。好好地回来啊,我会一直等着……”

    辛姑娘在心中如此祷告着。

    这是一场留下更多期待的相会,尽管前路还有太多问题,但李克载和辛姑娘,此时心中都被幸福塞得满满的。

    这一年的相会并不都令人欢喜,《北京条约》签订后。南北商埠大开,在塘沽码头,第一艘货船进港卸货,还下来一大群穿着英士装,顶着乌纱帽的英华商人。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描绘在北方将起的事业。

    迈出码头,进到城区,见到拖着辫子的清人,双方目光交接,彼此都品出了浓浓的鄙夷和不屑,只是一方带着愤恨,一方却带着优越。

    这对视一次次累积而起,空气似乎渐渐干燥起来,直到双方都再忍受不住。“看什么呢?鞑苟!?”

    “看蛮苟啊!洒缺!”

    两边骂起来了,接着拖辫子的一声高呼:“蛮苟欺人啦!”

    呼啦啦,辫子越聚越多,带wū纱和巾冠的瞬间被围上了,吵骂声不绝于耳,片刻后变作噼噼啪啪的拳曱脚声。直到巡铺的铺丁吹着哨子冲过来,挥着大gùn一顿猛揍,才将“南蛮”们从人群中救出来。

    辫子们没散,一路追下来,直到铺丁把南蛮送进塘沽海曱关衙门才停步。不多时衙门外就聚了数千曱人,个个振臂高呼:“shā绝南蛮!卫我大清!”

    这热闹也没持续多久,大半个时辰不到,包括马队在内的大队bīng丁开到,鞭曱子gùn曱子一阵猛抽,套索丢得跟蛇阵一般密,数千义士顷刻间就溃散一空。

    衙门里,海曱关监曱督抹着脸上的汗,朝领jun将guān厉声喝道:“抓!一个都别放跑!”转脸再看那些“南蛮”,监督顿时变了脸色:“诸位爷放心,定不会让你们委屈的!这些奴才总有不听话的,等小的们收拾利索了,诸位爷再也不必担心。”

    这般情景非独塘沽,在徐州等地,也以各种规模,各种形式不断上演,甚至连北京城都没逃过。

    三里屯,英华总领馆大门前,几个儒衫少年鬼鬼祟祟从街侧靠近,肩上都扛着一大包东西。离得大门近了,大门外护卫的满清步军营兵丁举起火枪呵斥道:“停步!干什么的!?”

    儒衫少年们如惊雀一般,使劲丢出肩上的东西,再转身就跑。

    “卧倒!”

    兵丁们还以为是开花弹或者炸药一类的东西,吓得一股脑仆在地上,领队军官还不忘逃犯,手里的短铳蓬地喷出枪焰,一个少年顿时滚翻在地。与此同时,蓬蓬的闷响声也在总领馆的墙上炸响,就见大片杏黄之物喷溅,居然是屎尿,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书生还在叫:“好好!破了南蛮的妖法!看他们还怎么欺凌人!啊啊——好痛!”

    少年书生被打中了腿,总领馆的医院收治了他。

    大夫问:“什么名字?”

    少年书生虚弱地道:“纪……纪晓岚。”

    纪晓岚与英华的会面充满了血腥、污秽和不愉快,而万里之遥的南洲,还有人更不痛快,他的命根子丢了。

    “别拦着我——我要跟他们拼了!这帮洋夷就是渣滓,该塞进矿洞里填万斤火药炸个粉碎,埋上一万年啊,一万年!唔唔……”

    珊瑚州,码头后的高山上,一个胖子捶胸顿足,可他被另一个精悍汉子死死拖着,接着还被捂上了嘴,再难出声。

    在两人身后,还有至少上千人窝在这片山坳中,自山坳向下看,码头正一片火海,海面上停着一艘三桅战舰,舰身有不少破损处,桅顶的十字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不列颠人有炮,就算我们夺回了港口,他们缩回船上,直接用炮就能把我们全送上天,忍耐……”

    李顺沉声告诫着,尽管他眼中的火星也快爆裂。

    “留得性命,才有福享。这帮不列颠败兵也得意不了多久,南洋舰队的巡洋舰该离得不远。”

    李顺的劝解起了作用,他松了手,钟上位就只喘着大气,再也不惨嚎了。

    “金子……我的金子!南洋舰队又不会赔我金子!”

    钟上位呜呜哭着,使劲用拳头捶着地,珊瑚州金矿的收获,全都被这艘不列颠战舰给搜刮走了……“就装金子、丝绸和瓷器,银子什么的都不要了!剩下的地方全装牛羊、蔬菜,还有这些橘子柠檬!装满了就走人,赛里斯的巡航舰还跟在屁股后面呢。”

    码头上,不列颠海军东印度先遣队司令乔治-安森头脑还很清醒,他从爪哇一路游荡,躲避着赛里斯的巡航舰,之后航向这座新大陆,一面震惊于赛里斯人已遍布这座大陆,一面也为沉甸甸的收获而兴奋。

    可只有留得命在,才有福享,搜刮了此处,他就得为接下来的逃亡路而发愁了。

    这一年的相会还太多,还有什么可值得一提的话,那就是锡兰以北,重整后的不列颠东印度与英华海军的重逢了。在最初的一刻,双方都是满心兴奋的。

    “事实已经证明,同样多,甚至比我们多一半的赛里斯战舰,绝没可能打败我们不列颠海军!现在,我们有二十六艘战舰,火炮一千五百门,赛里斯人就算出动所有战列舰,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不列颠海军东印度舰队总司令霍华德上将在舵台上用他镶嵌着宝石的权杖敲着舵轮,发表充盈着信心的骄傲演说。

    “不列颠!为了国王!”

    不列颠恩挥舞着军帽,高声呼喝。

    “大英——万胜!”

    “吾皇——万胜!”

    海面另一侧,“白起号”战列舰上,一条袖管已空荡荡的胡汉山也挥舞着军帽,海军官兵们振臂高呼。

    不列颠海军与英华海军再度相逢,这一战,双方都定下了决心,不死不休。终于发完了,和谐太强大了!

第八百五十八章 第三次锡兰海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十艘巡航舰,十六艘战列舰,包括八艘五十到五十六炮的四级战列舰,八艘七十四炮三级战列舰。后者是不列颠根据大西洋和印度洋形势,从五年前开始兴建的,强调远洋性能,是不列颠海军能够投放到欧洲海域之外的新锐战力。

    在第二次锡兰海战后,不列颠东印度舰队经过了一番调整,眼下的兵力是不列颠能够调集到印度洋的最强阵容,更强大的二级乃至一级战列舰太过笨重,远洋性能太差,难以跋涉万里到印度洋来。

    对比不列颠海军十七万吨战列舰总排水量的规模【1】,这支舰队的战列舰排水量只有两万三千吨,但却已是不列颠能用来争夺印度的所有战列舰资源,不列颠海军的中心首先是欧洲,其次是北美航线,第三是地中海,最后才是印度。

    舰队总司令,须发皆白的霍华德上将向部下们传达了最后的决心:“不列颠,不会失败!”

    霍华德并非狂妄之辈,所有能晋升到舰队司令,统领一支舰队的不列颠海军将领,都是十分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极端保守的。第二次锡兰海战后,霍华德由副司令接任司令官,就采取了防守策略,不再挑衅同样元气大伤的西洋舰队,在收复马德拉斯和圣大卫堡后,得知赛里斯南洋舰队主力赶来,更毅然退避三舍,向伦敦请求援兵。

    即便援兵到达,霍华德依旧认为自己居于弱势。赛里斯西洋舰队还有四艘战列舰,加上南洋舰队的十八艘新锐战列舰,主力舰总数还真是自己的一倍半。如果再加上赛里斯人在西洋和南洋两个舰队里多达三十艘,跟四级战列舰都有一拼之力的大型巡航舰,霍华德绝没胆子跟赛里斯人正面对战.

    但霍华德必须出击了,根据葡萄牙人和法兰西人的情报,如果再拖下去,赛里斯人在年内还会凑出至少八艘战列舰。如果不尽早举行决战,削弱赛里斯人的海军力量,印度洋再不是不列颠可以涉足之地。

    为此霍华德运作了一整套决战方案,以求尽量削弱赛里斯人的力量。拜第一次锡兰海战残兵乔治安森的大冒险所赐。赛里斯人至少分出了十艘巡航舰去追捕他。而霍华德还派遣了四艘巡航舰和所有能凑出来的武装商船,走马六甲南面直趋爪哇,至少又牵制了赛里斯人的四艘战列舰和八艘巡航舰。

    也就是说,此刻在霍华德舰队前方的赛里斯人,最多只有十八艘战列舰和十艘巡航舰,双方在规模上依旧势均力敌。

    霍华德的信心来自第一二次锡兰海战积累下来的经验,赛里斯人的战舰在火炮和航速上超越不列颠。他们的线膛长炮让不列颠海军既畏惧又羡慕,他们的战舰线型更瘦长,更适于远距离炮战。正因如此,前任司令官弗农上将才以近战冒险,不愿跟赛里斯人阵列对轰。

    但赛里斯海军也有明显弱点,他们的战舰大多是柚木所制,跟船体都是橡木的不列颠战舰比,防护差了一截。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赛里斯人的火炮优势。其次是赛里斯战舰过于强调远洋性能,战舰普遍大了不列颠一号,火炮却装得少。加上赛里斯人操纵风帆的技艺远不如不列颠人娴熟,这也是第二次锡兰海战,赛里斯西洋舰队战败的主要原因。

    时隔不到一年,第二次锡兰海战的教训不可能马上弥补,霍华德坚信自己将再度获得胜利,唯一的疑问,不过是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舰长们欢呼举杯,结束了简短而激昂的战前动员会,分乘舢板回到自己的战舰。

    “上将,为什么不是不列颠必胜。而要说不会失败呢?难道上将阁下还有什么担忧?”

    舰长们离开后,司令官的侍从副官,还只是少年的索克林讶异地问。

    老上将叹道:“在这里,在印度洋,不列颠胜一次是不够的,所以我要祈求的是不失败。”

    他看向少年侍从。苦笑道:“莫里斯,你还不明白,赛里斯人可以一直失败,但他们胜一次就够了。他们可以把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的海军投入到印度洋,而我们不列颠可以吗?”

    少年侍从莫里斯-索克林昂首挺胸:“我坚信阁下的话,不列颠不会失败!不列颠命定是印度的主宰!”

    老上将点头,没有继续给少年泼冷水,心中却道:“这已经是不列颠在印度所作的最后一笔风险投资了,为了不造成更大的损失,不列颠可以失败,但我却不能失败……”

    西元1738年7月17日,上午11时许,锡兰东北400海里处,距离第二次锡兰海战的决战海域不远,在舰队前方游弋的不列颠巡航舰发现了赛里斯海军主力舰队的踪迹,第三次锡兰海战就此爆发。

    战场并非是双方的主动选择,因为这一条线恰好是双方控制海域的分割线。不列颠和赛里斯用作侦查的双桅纵帆船将对方主力舰队动向的消息传递回去的时间都差不多,而双方本就揣着决战之心,得知对方踪迹,互相逼近,最终碰面的海域正好是这里。

    也正因为算到了这一点,海域附近还游弋着不少看客,包括法兰西、葡萄牙甚至荷兰的巡航舰,在法兰西巡航舰的南面,数十海里外,还有六艘法兰西战列舰正虎视眈眈。尽管跟赛里斯人已签过瓜分印度的非正式协议,要共同对付不列颠人,但这支舰队却丝毫没有与赛里斯舰队并肩作战的意思。远在巴黎的首相下了严令,在不列颠人的失败已成定局前,法兰西舰队不得插手双方的战斗。这条没有留下文书凭据的命令还满含暧昧,舰队司令将其理解为,在合适的时候,可以跟不列颠人一起行动,将赛里斯人驱逐出印度洋。

    荷兰人当然是一心希望赛里斯战败,只恨自己的海军太羸弱,而且巴达维亚还在赛里斯人的威胁之下,不敢轻举妄动。葡萄牙人的情绪更为复杂,王国政府已被不列颠人施压。不仅无法帮助赛里斯人,还得在情报上支持不列颠人。这一战,不管谁胜谁败,葡萄牙人都要被问罪。因此他们更希望第二次锡兰海战重演,双方都头破血流,没工夫找葡萄牙的麻烦。

    12时许,赛里斯舰队与不列颠舰队相距大约二十海里,赛里斯舰队的规模已经得到确认,二十艘战列舰,十二艘巡航舰。虽然稍稍超出霍华德的估计。之前的佯攻策略起效并不理想,但压力并不算大。

    “抢上风,列战线,缩短战线间隔……”

    霍华德给舰队下达了命令,令旗挂上桅杆,战舰如他的臂指一般调动起来,划了一个圈子,兜向赛里斯舰队。

    跟赛里斯人相比。不列颠海军还有一项优势,那就是舰队会战的经验。赛里斯人虽然击败过西班牙人,之前也打过两次锡兰海战。但这三场海战都是小规模战斗,跟不列颠海军所积淀的大海战经验相比,简直就是婴儿对成人。

    超过十艘以上的主力舰会战,组织舰队所需要的技术就已非常复杂。霍华德确信,赛里斯人还无法让他们的舰队发挥出组织威力,因此以最传统的战列线对敌,赛里斯人必败。这样的策略正好与第二次锡兰海战相反,赛里斯人这一年想必都一腔心思在琢磨怎么对付不列颠的近距混战策略,却想不到自己会变了战法。

    一个多小时后,双方的船帆已经在天海两侧筑起一道长堤。十字旗和血红双身团龙旗在望远镜里清晰可见。印度洋夏日刮西南风,自东面而来的赛里斯舰队有些吃亏,正从东北兜向西面,而不列颠舰队则居于上风,十六艘战列舰列作两列纵队,直插赛里斯舰队队列中线。准备着近敌转向,跟赛里斯战舰排头并行。

    赛里斯舰队的应对非常呆板,二十艘战列舰也排作两列,准备以舷侧火炮对迎头逼近的不列颠舰队一顿洗礼。霍华德站在旗舰“暴怒”号的舵台上,默默计算着舰队完成转向前的损失。

    战列舰在行动,无法参与战列线的巡航舰也没闲着。不列颠的巡航舰如狼群一般兜向赛里斯战列线的尾部,引得赛里斯巡航舰全体阻拦。在两条战列线正一横一纵缓慢接近时,巡航舰的炮声就已鸣响。

    “坚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完成转向!转向之后,赛里斯人的末日就到了!”

    接近午后两点,不列颠战列线的前端已冲到赛里斯战列线不到一海里处,正开始进行死亡转向。赛里斯人的线膛长炮和三十斤长炮不断洗刷着不列颠战舰,尽管在这样的距离上,滑膛炮难以造成致命伤害,但仍能见到前导战舰的舰身不断喷溅出团团碎屑。线膛长炮的炮弹拉起的怪异呼啸声更让人胆寒,偶尔炸开的橘黄焰团如铁锤一般敲打着不列颠人的心脏。

    但自诩为海上霸主的不列颠人不会被这样的攻击吓倒,尽管战列线的前导舰已伤痕累累,但他们在完成转向后,依旧咬牙坚持着继续缩短与对方的距离,不抵近一千码绝不开炮,不抵近五百码绝不开启中层炮甲板的炮门。

    当旗舰暴怒号也完成转向,并且逼近到一千码距离时,船身开始微微颤抖,不仅是不断被对方的火炮轰中,暴怒号上层炮甲板的二十四磅炮也开始轰击。这只是压制对方的炮火,跟赛里斯战舰的火炮比,不列颠的火炮在射程、精度和射速上始终差了一些。再加上赛里斯人的线膛长炮,在抵近五百码之前,不列颠战舰基本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幸好那些线膛炮的爆裂弹触发几率太低,而且三寸口径的不多,如果赛里斯人克服了这些缺陷,他们会是真正的海上霸主。”

    眼见赛里斯人的线膛炮不断地准确命中自己的战舰,只偶尔炸开焰光,霍华德心中满是庆幸。在前两次锡兰海战中,不列颠战舰已吃足了赛里斯线膛炮的苦头。隔着至少一海里,自己就成了赛里斯人的靶子,这滋味非常难受。幸亏这些线膛炮大多都是两寸炮,炮弹的杀伤力不大。即便用上了开花弹,可以穿透船板再爆炸,但起爆率还很低。不超过两成。就算只有两成也很难受,但不列颠人的变革也非常迅速。为应付赛里斯人的火炮,不列颠战舰的炮甲板都经过改造,炮位之间加了木芯铁皮隔板。可以有效隔绝附带伤害。第一次锡兰海战里,赛里斯人一发开花弹就扫掉四组炮手的悲剧会减少很多。

    法兰西人和葡萄牙人传来的消息显示,赛里斯南洋舰队的新锐战列舰加装了大量线膛炮。自望远镜里,透过炮火硝烟看去,见到对方战舰舷侧都凸出了一座座半月炮台,组成了一道波纹状的炮廊,一侧至少装有八门线膛炮。再跟首尾线膛炮加起来,霍华德心中发冷,对方一艘战列舰有五十门滑膛重炮和二十门线膛炮,战力足以跟不列颠的八十炮战列舰抗衡。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似乎整个海面都在震颤,霍华德循声看去,心中凉意更甚。战列线前方,一团像是蘑菇云的焰火正从一艘不列颠战舰上升腾上天。桅杆、船帆全都被焰火吞没,零零碎碎的杂物、人体乃至火炮正在半空飞溅,下方的船体已被从中撕裂为两半。

    那倒霉的家伙。该是被开花弹引爆了火药库……

    不列颠战列线艰辛地完成了转向,付出的代价远比霍华德预估的高昂,一艘战列舰化为碎屑,至少两艘瘫在海面上动弹不得,剩下的战列舰都是一身伤痕,不知废掉了多少门火炮。

    当不列颠战舰的三十六磅长短重炮鸣响时,霍华德苍白的面颊回复了一丝血色,再看到赛里斯战舰喷出团团碎屑,炮声也为之一抑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如他所料。赛里斯人难以进行灵活的编队机动,只能跟自己面对面近距对轰。如果自己是赛里斯舰队司令,自己这道完成转向的战列线已经出现缺口,完全可以转向插入,形成混战。但对方显然怕乱了阵脚,让形势更为不利。宁可放弃这样的机会。

    赛里斯战舰的舰体要软弱不少,这样对轰下去,战列线很快会出现缺口,到那时……第二次锡兰海战的情形又要上演。

    五百码内的距离上,不列颠的32磅长短炮杀伤力巨大,可以有效摧毁赛里斯战舰的柚木船板。而赛里斯战舰的30斤长短炮对不列颠战列舰的橡木船板则有些力不从心。但靠着高射速和线膛炮,在伤害上也不逊于不列颠人。

    战列线对轰持续了接近一个小时,从第一二次锡兰海战开始,赛里斯海军所显露的短板再度暴露无遗。重视远洋性能,防护不足,大规模编队作战经验欠缺。不列颠舰队在转向时所流的血,到此时已被赛里斯人流的血超越。

    至少两艘战列舰的船体四分五裂,即便有底层的水密舱,也难挽救战舰沉没的命运。还有两艘断了船桅,一侧火炮已尽数哑声,就像是棺材一般漂浮着,正脱离整个战列线。

    发现赛里斯人的战列线出现明显缺口,霍华德下意识地想挥军插入缺口,但有利的战况让他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继续这样保持下去就好,没必要再冒险了。

    “老鲁再不动弹,我就要冒险了……”

    白起号舵台上,胡汉山面带愁容,这么嘀咕着。不列颠人不想冒险,是因为胜券在握,他想冒险,是准备拼死一搏。但这冒险之后,胜机就会完全失去,他也在犹豫,可这胜机不由他掌握。

    下午3时许,见到赛里斯人勉力保持着战列线,将之前的缺口补上了,霍华德长出了一口气,也好,赛里斯的司令官不愿冒险,那这一战就再无疑问。双方都以蛮力对耗,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持续流血,但不列颠人的血会越流越少,胜利终究是不列颠的。

    霍华德看了看怀表,确认现在是3时18分,正在盘算赛里斯的司令官多半会在4点前发布撤退令,那时该如何追击。

    他的小侍从索可林忽然惊呼道:“舰队!赛里斯的舰队!”

    霍华德想骂人,你是才睡醒么?仗都打了好几个小时了。

    “东面!赛里斯的舰队!”

    嘹望哨发来了准确的报告,这时一发炮弹正好轰在暴怒号上,震得霍华德一个趔趄,差点跟奔来的索可林撞作一团。

    没理会小侍从,霍华德冲到另一侧船舷边,举起望远镜,运足目力看去,脑子顿时一片眩晕。

    船帆,如云船帆正逼压而来,至少十艘以上战列舰。

    “不可能!赛里斯人绝不可能还有这么多战列舰!一定是拼凑出来的巡航舰编队!”

    霍华德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可在十分钟后,这支新加入战场的舰队完全显露身影,即便霍华德沉稳镇定,心中也在高呼:“被暗算了!”

    战列舰,整整十艘战列舰。

    “来早了啊,再晚一点才好,真想听听那不要命的胡汉山喊救命是个什么调调。”

    “李靖”号战列舰上,鲁汉陕放下望远镜,脸上似乎在为战况依旧胶着而不满,心中却是无比欣慰,总算赶上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第三次锡兰海战:败者的尊严

    不列颠旗舰暴怒号上,霍华德上将的震惊转瞬即逝,他以无比沉稳的腔调发布了新的命令,一旦撕开新的缺口,舰队突入,各自为战。

    侍从兵索克林钦佩地看着他的司令官,原本因赛里斯援军出现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气又振奋了起来,不列颠海军,不会失败!

    索可林显然没有看穿司令官的伪装,那张沉毅面孔后,正藏着无尽的悔恨和莫大的愤怒。

    如果之前就更积极一些,插入对方战列线形成混战,就算损失更大一些,就能在敌军援兵赶到前击溃眼前的敌人。即便舰队损失一半战舰,以八艘对十艘,依旧有一战之力,至少能把持不败之局。

    可就因为自己的保守和求稳,这样的机会白白葬送了,想到未来可能会为此悔恨一辈子,霍华德背上全是冷汗。

    让霍华德更为愤怒的是,法兰西人、葡萄牙人甚至荷兰人都欺骗了他!就算赛里斯人没被佯动牵制走另外两艘战列舰,再加上新造的也最多四艘,绝不可能再凑出八艘战列舰。按照荷兰人的可信说法,赛里斯就只有暹罗和黄埔有可造战列舰的船坞,短短不到一年,怎么可能一下凑出八艘。即便是不列颠自己,也要卯足了劲才有这种扩充速度。

    荷兰人和另外两国的情报贩子如果听到霍华德的心声,怕是要大呼冤枉,第二次锡兰海战后,他们提供给不列颠人的消息是绝对准确的。赛里斯人已把所有战列舰调集到了西洋,其他海域再没有一艘战列舰,按照他们的估计,暹罗和黄埔肯定在造战列舰,但大半年时间,两处最多不过能造四艘。能入役的绝多不超过两艘。

    这个时代没有电报电话,欧罗巴各国在亚洲也没有军事间谍机构,霍华德只能从商人的嘴里获得零星情报,这些情报凌乱、相互矛盾,并且严重过时。

    霍华德怎么也难想象,如今赛里斯已有六座造船厂可以造战列舰,除了暹罗和黄埔之外,吕宋、香港、福州三处已经具备一年生产两艘战列舰的能力。而江南收复后,归属吴淞制造局的江南船厂更是英华大力建设的新型海船基地,借助日本的寒带乔木,江南船厂的战列舰在防护上更胜其他船厂的产品。

    如果不计代价全负荷运转。英华一年可以堆出接近二十艘战列舰,当然,就算银子出得起,佛山制造局的火炮生产跟得上,船员却是远远供应不足的。因此,在第二次锡兰海战后,英华就只有八艘战列舰下水成军,被萧胜全派到了西洋战场。

    考虑到大编队作战经验不足,同时也怕不列颠人窥透了己方实力。不敢决战,又要开跑,胡汉山和鲁汉陕制定了分兵策略。主力舰队在吉大港,分舰队在马六甲。得知不列颠舰队出现后,两路人马齐头并进,约好了汇合时间,并且商定好:如果鲁汉陕舰队先遇敌。就向东北撤退,与主力舰队汇合。

    还好,这几日海况不错,两路人马汇合只比原计划差了几个小时,鲁汉陕舰队恰好抓到了侧背偷袭的机会,不能不说是运气。

    “拉开距离,别被洋鬼子拖入混战!”

    老天爷既也站在自己这一方,那就绝不能客气。胡汉山赶紧招呼舰队扬帆加速,航向西面。

    两条战列线已都行驶到逆风位置,赛里斯舰队这一动,霍华德心头就再度一沉,敌舰一码码远离自己,他心中的那团希望之光也一点点黯淡。

    战神的天枰正急速向赛里斯人倾斜。赛里斯战列舰的航速比不列颠战列舰至少快两成,即便赛里斯的战列线因机动而凌乱,出现了若干缺口,但不列颠战列舰怎么也追不上对方,更不用提切入缺口,贴身混战。

    “如果赛里斯人的线膛炮威力再大一些,他们完全可以凭着高航速,在至少一海里外轰击我们,即便是整个不列颠海军在这里,也只会是他们的靶子,高航速、线膛炮,未来的海战也许会大不一样了……”

    即便在情绪已低沉到水线下,霍华德还在以专业眼光审视敌人,揣测未来,不经意间,他已隐隐摸到了下一个时代的海战法则。他也相信,在这次海战后,战舰设计和海战形态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赛里斯战列舰在远离,积极的舰长单舰追击,保守的舰长等待命令,不列颠舰队战列线的凌乱状况拉回了霍华德的思绪。索克林报告说舰长都挂起了请求命令的号旗,霍华德却难以决断。

    此时换作任何一位海军将领,即便是天才统帅,都会为难,霍华德更不例外。

    他在犹豫是战还是退,在已形成绝对优势的赛里斯舰队前,最终的结局都是退,所以他只有边打边退,或者马上就退的选择。

    但这两个选项的前景都很不妙,马上就退当然是最佳选择,可因为之前的保守,甚至是自大,不列颠战列线从上风直扑下去,完成转向后就再没调整。眼下战列线已经走到了逆风位置,西面退路被同样顶着逆风的赛里斯舰队堵住。

    南面就不说了,正是西南风,东面虽然能抢上风位,却要跟对方的援兵迎头撞上,北面么……孟加拉湾可通不到西印度洋。

    那么边打边退就是现实一些的选择了,可到底该打哪一边呢?前方的敌军追不上,去打后面吧,那又是把屁股露给眼前这一股敌人。

    霍华德脸色依旧没变,额头却不由自主地冒了汗,此刻他很憎恶自己是海军司令,而不是陆军司令。如果是陆军的话,他可以很方便进行分兵,留下一部后卫,率主力迎战援军,这是最稳妥的策略,甚至还有一丝胜机。可在海上,还是战时进行分兵,那就意味着一场灾难。这可不是挂上一溜号旗就能解决的问题。

    小侍从索可林再重复了一遍请求后,霍华德痛苦地作出了选择,“全军继续追击!”

    追不上,也能摆好撤退的架势,至于另一侧战场上的巡洋舰,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喧嚣的战场暂时沉静下来,只有线膛炮声零星响起,那是后退的胡汉山部战舰在用尾部线膛炮轰击追上来的不列颠战舰。到4时20分。鲁汉陕部已追到不列颠舰队半海里处,线膛炮的轰鸣骤然翻倍,战场再度沸腾。

    霍华德的打带跑策略破灭,战舰航速不仅低于对方。刚才的战斗也让大部分战舰负伤,无法全速航行,除去又一艘在追击中失去了桅杆,被丢在后面的战舰,剩下十二艘战列舰被赛里斯的二十六艘战列舰包了饺子。

    “全军撤退,各自为战……”

    战况已到最危急之时,霍华德冷静下来,向已满脸悲愤的小侍从官下达了命令。

    能逃几艘算几艘,这已是霍华德最大的心愿。

    血红的双身团龙旗从云间压下来。驱动庞大而黑红相间的船体,自左右列作死亡之墙,渐渐合拢。

    不列颠的十字旗在炮火中一面面倾倒,一艘艘战舰冲向不同方向,冒着数倍于己的炮火,奋战不止。不屈的舰长,勇敢的军官。训练有素的船员,不仅在为自己的生存拼搏,也在为不列颠王家海军的荣誉而战。

    霍华德的命令没有被严格执行,不乏有战舰毅然冲向东面的生力军,要以自己的牺牲换得同僚的撤退机会。霍华德之前想达成的分兵部署,在最后时刻,却由舰长们自己的默契完成。

    不列颠人的英勇在这一战里显露无遗,但他们的对手是赛里斯人。是被不列颠人耻笑为“农夫民族”的赛里斯人。他们的船员操纵风帆显得那么笨手笨脚,他们的舰长对战舰的机动缺乏想象力和灵性,但说到英勇,不列颠人的英勇会压倒法兰西人或者西班牙人,却绝不会压倒赛里斯人。

    白起号上,胡汉山用独臂挥着军刀。如狮子一般咆哮:“就是这样的对手,才对得起我胡汉山丢掉的胳膊!上啊,儿郎们!”

    李靖号上,鲁汉陕已经两眼赤红:“别再想着活下去!今天——是我们跟不列颠人一同沉海的好日子!”

    鲁汉陕的呼号是在场所有英华海军官兵的心声,英华海军创建不过二十来年,根基很浅,谈不上什么矜持,跟有百年传承的不列颠王家海军相比,就是光脚的对阵穿鞋的,战损比再难看也不太往心里去。

    更重要的是,打败了这支舰队,不列颠再难狠下心在印度洋作更多投入,而英华海军就算把这三十二条战列舰全沉在这,不过两年就能再造出三十二条。人才损失固然痛心,可加上新复的陕西,英华一亿五千万人口,两万海军官兵也只是毛毛雨,最多三五年就能补足。

    “拼啊!往死里拼!”

    鲁汉陕舰队后方,戚继光号战列舰上,李克载跟同窗们紧握双拳,高声嘶喊着,可他们离不列颠舰队足足一海里,舰上只有线膛炮在出力。

    鲁汉陕的呼号终究终究只是口号,太子座舰当然不可能冲到第一线,不仅戚继光号没能参与第一线,另一艘战列舰也还护卫在一旁。为保护上阵历练的太子,就浪费了两艘战列舰的宝贵战力,这事似乎很操蛋。可实际上这两艘战列舰的官兵基本都是新嫩,冲到第一线就是活生生的靶子,海军将保护太子和训练官兵合二为一,也算是公私兼顾,连李克载本人都没话说。

    下午5时已过,天色开始转沉,海水被炮火长时间煎熬,水汽跟硝烟混在一起,让战场笼罩在一片刺鼻而湿润的薄雾中。

    暴怒号上的炮声渐渐凋零,歪倒的后桅压在舵台上,猩红的血迹染满了褐黄的船板。索克林从桅杆与地板的缝隙中钻出来,歪歪扭扭地奔跑着,在舵台上找他的司令官。

    他很快就找到了,司令官的手臂被桅杆的横梁砸中,整个人也被压在船板上,如果不是看到胸膛还在起伏,索克林还以为上将跟前任司令官一样又战死了。

    “挂旗……投降……”

    司令官一边呻吟着一边下达了命令,索克林痛哭流涕,却知道失败已不可避免。暴怒号上大概已没多少活人了。还没有沉下去就已是一个奇迹。

    “王冠号和贝福德勇士号逃出去了,阁下,我亲眼看到的……”

    索克林再回来时,还安慰着司令官。

    霍华德上将欣慰地闭了闭眼,再猛然睁眼,身体同时一扬,嘎啦一阵细响,他痛苦地大叫。将半截已被砸碎的手臂留在了横梁下。

    “扶我起来,索克林,马上就要跟客人会面,我们不能太失礼了。”

    霍华德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整理着自己的军服。

    “对了,我们才是客人,他们,赛里斯人,从现在开始,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接着霍华德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淡淡笑着作了更正,笑容里还飘着一丝遗憾。

    没过多久,抓钩噔地挂上船舷。一个个蓝衣士兵上了甲板,出现在紧张得要晕倒的索克林和失血过多还强撑着摆姿势的霍华德上将身前。

    “这是不列颠王家海军上将霍华德阁下,我们已放弃作战,请求保留军人的尊严……”

    见到蓝衣士兵持枪围过来,索克林哆嗦着作投降宣告。

    “海军上将……医护,赶紧救人!”

    领头的蓝衣军官看了看一根袖管不停留血的上将,偏头示意着。接着再看住了索克林。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小家伙?”

    这个赛里斯人的不列颠语很蹩脚,但索克林居然听懂了。

    十三岁的索克林竭力让自己站得笔直,“莫、莫里斯-索克林……”

    军官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硝烟,充盈满身的杀气也散开了,他朝索克林友善地微笑道:“好吧,莫里斯-索克林,我接受你的投降。”

    三十三年后。已是不列颠王家海军上校的莫里斯-索克林指挥着一艘三级战列舰,他对刚就任自己侍从官的十三岁候补海军少尉说:“在我这一代,也许再看不到不列颠海军重返印度洋了,希望你这一代能作到。”

    少尉疑惑地道:“舅父,印度洋从来都不是我们不列颠的啊。”

    索克林遗憾地长叹道:“是啊,从来都不是。只是……曾经有那样的机会。”

    少尉记起了舅父少年时的服役历史,信心十足地道:“如果不列颠需要,印度洋就一定会是我们不列颠的!尽管那意味着跟最强大的赛里斯海军作战。”

    索克林拍拍少尉的肩膀:“说得好,霍雷肖-纳尔逊!不列颠王家海军不会永远屈居赛里斯皇家海军之下!”

    到三十三年后,索克林依旧对那一日的投降记忆犹新,而让他更难以忘却的是,赛里斯帝国的皇太子居然还接见了他,就在战场上,这让他对那个神秘的赛里斯帝国多了几分尊敬,又多了几分畏惧。

    霍华德上将和小侍从索克林的投降已是第三次锡兰海战的尾声,不列颠王家海军遭遇了百年来大规模海战少有的失败。失败不可怕,毕竟赛里斯人拥有两倍于己的优势兵力,但战列舰沉没六艘,被俘七艘,只逃出去三艘,舰队近乎全灭的结果,依旧让不列颠王家海军觉得丢尽了脸面。相比之下,赛里斯人沉没四艘,毁损四艘,让王家海军不得不承认赛里斯海军不仅在规模和装备上,在战略战术和组织技术上也已跻身海军强国之列。

    相对海军而言,失去印度更让国王和国会寝食难安,沃波尔第一财政大臣遭遇汹汹弹劾,不得不在这一年的十二月递出辞呈。

    沃波尔的辞呈里满怀遗憾和不甘:“我们选错了对手,我们以为是狮子的西班牙不过是只病猫,而我们看作是病猫的赛里斯却是头狮子。”

    他还给出了符合他一贯立场的外交建议:“我们必须看清这个世界,认识到我们无法逾越赛里斯帝国,统治整个世界。不列颠在西方,赛里斯在东方,双方应该保持长期而友好的合作关系。我们失去了印度的财富,就必须得到赛里斯的友谊。”

    可沃波尔毕竟是下台了的首相,不列颠是否愿意接受赛里斯的崛起,这要等到第二年乃至更晚,赛里斯这个名词越来越多地回荡在欧罗巴时,才会有冷静而理智的考虑。

第八百六十章 大历史和大变革

    圣道二十年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年份,太多的事情都挤在了这一年。

    这一年的九月,东京龙门区国史馆会堂里,喧嚣如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掌管馆中常务的学士郑燮再难忍耐,一反文雅之气,如饿虎一般咆哮道:“一桩桩来!票决开始!”

    即便是国史馆里保留着儒生底蕴的编修、检讨和学士们,也被圣道二十年这纷繁衍进的历史给烘烤得心火狂涌。这些人身负编纂国史之责,除了按时间编写国史纲目外,也要分事件分领域调查和撰写更细致的史料。除了按照经济、军事、刑律等领域划分的常项“课题”外,每一桩大事也是一项课题。

    领到了课题,就意味着一桩名利,课题有经费,成文史料也奠定了学术根基,更是朝堂决策的依据,还可将不涉及保密法令的内容另编成书,公开出版,这些儒生们当然要打破脑袋争到底。

    眼见圣道二十年就要过去,政事堂拨下了大笔经费,要在第一时间总结相关历史,国史馆顿时也成了战场。国政归相、南北增约、西洋大战、北庭大战、出西域,大事太多,可国史馆人头也不少,大家各自选着自己感兴趣和熟悉的领域,自然免不了撞车。

    郑燮拿出了变通办法,各个项目先接受报名,相争者在全馆大会上自陈长处,再由常项课题组和领导们组成的评议团票决。

    尽管这意味着无数的人情往来和暗中运作,但毕竟是在全馆眼皮底下对决,责任也落不到国史馆的领导上,在理论上也给了有才之人和后进新人一定机会。因此郑燮的方案获得了国史馆学士们的一致通过,不通过可不行,皇帝都是以此为原则定宰相的。

    首先就是国政归相和政事堂改制,这项课题所涉的面太广太深,非老于政务之人所能承担。从中书省退下来的几个老家伙组团亮相。道明了诸多优势,例如跟第一二代首辅交情匪浅,深谙从天王府时代到如今的内政格局变迁,竞争者再没底气上台,这一项课题毫无争议。

    第二项则是南北之势。出身白城、黄埔和龙门三学院的三派相争不下,龙门派有南北相通的优势,白城派跟通事馆交情很好,黄埔派则说这事得更着重看民间财团,恰好,他们跟潮汕财团关系密切。

    最终票决结果是白城派获胜,黄埔派不服。指责白城派收买“评委”,郑燮一句话就让黄埔派再没话说:“人家是陈润的同窗……”

    国史馆写史可不只是单纯的文书作业,还要去采访相关事件的当事人。尽管这事是国家任务,当事人不至于拂袖不理,但有私交和没私交终究是两码事。不少当事人权高位重。有私人关系在,人家也不会敷衍了事。

    因此到第三、四、五项课题,西安行刺案、第三次锡兰海战和进军西域时,获胜者毫无悬念,国史馆里跟西域大都护府长史刘兴纯,乃至西域大都护、西洋大都护这二位佛魔巨孽攀得上交情的人凤毛麟角。而军事方面还得跟枢密院军史司打交道,如果不是枢相苏文采熟悉的人,办事也举步维艰。谁有这些资源。谁就是胜者。

    第六项课题引发了激烈的竞争,这也是国中正在热议的大事,宰相薛雪牵头,带领国中三十四家银行,三百四十七家票行以及六百六十二家民贷公司,组建英华金融总会。该总会置于政事堂、东西两院和英华银行的共同监督下。自身独立运转,统筹国中除国债发行外的一切金融事务。包括大英法币的发行。货币汇兑以及贷款利率的管控等等。基本是将过去分散于皇帝、计司、西院和英华银行的金融权集中转交给金融总会。

    此事是薛雪在宰相任期内立志完成的第一桩大政,核心要义是将过去由政府单独承担的货币信用体系和金融管制任务,推给整个社会的商业体系来承担。政府要作的仅仅只是综合两院的民意和英华银行的专家意见,以法规进行宏观调控。

    此事的全貌太过复杂,仅就货币一面来看,当金融总会顺畅运转后,过去的联票就会变成真正的法币,英华将步入金银复位制的信用货币时代。而一般国人的理解则是,英华要全面回归宋元明的纸钞制,因此国中人心正有些动荡。

    政事堂正发动舆论进行广泛宣传,纸钞是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必定出现的产物,人们要以兴利去害的心态对待。宋元明三朝,纸钞为何害人,是因为发行机制的问题。发多少,怎么兑换金银,都是政府空口白牙说了算,供需不对称,没有约束,相关的管理技术也不成熟,当然会出问题。

    而英华的纸钞发行机制,则是把权力交给了代表整个商业体系的金融总会,发多少,怎么兑换,政府说了不算,得看整个社会的需要。东西两院和政府要作的就是管控金融总会,尽量减少危害。

    国中的金融专家提醒说,一旦金融总会建制完成,联票转为法币,英华将迎来猛烈的通货膨胀。眼下国中生产过旺,市场开拓不足,需要发行足够多的“英两”来平衡产销。与此同时,纸钞成为主币后,白银将被压到小额货币的领域里,社会的货币供应将会大大增加。

    完成信用货币改革,英华一国才算真正跨入以资本立国的新时代,挣脱旧日儒法社会的农耕基础。而要完成这场改革,就必须度过这一场猛烈的通货膨胀。但通货膨胀的危害也是很明显的,粮食、人工和原材料等成本猛增,如果没有足够便宜的外部原材料,以及足够宽广的外部市场,不仅改革难以完成,英华自身都会步入社会崩溃的险地。

    由内看外,此时国中不少有识之士才算明白,为何皇帝执意要跟不列颠人决战天竺,为何皇帝顶着汹汹民意,转而西征,也不北伐。

    天竺之用还不清晰,但北方中原……对不起了,暂时为英华跨过这道门槛继续奉献吧。就如当年江南一般,有今日之苦,才能得未来之乐。

    这样的思路并非人人都能看明白,因此金融总会和法币之事,在圣道二十年的下半年,成为国人心中最关心的一件大事。这事虽才刚刚启动,但国史馆也必须跟进。考虑到此事关系英华百年基业,不管有没有资源,熟不熟悉金融,国史馆的书生们都要奋力争夺。

    这一项课题的争夺持续了大半日,而后的一些课题就成为鸡肋,之前竞争大课题失败的书生们挑挑拣拣,带着半腹牢骚和半腹新奇,开始了工作。

    定海,大洋舰队总部,舰队总领,海军中将孟松海意兴阑珊,来访的国史馆编修也一副虚应故事的作派,大家边吃边聊,一点也没撰写国史的凝重气氛。

    “顾名思义,大洋舰队所辖海域在四洋舰队里最大,但是呢,你也知道,舰队规模却是最小的。如果萧总长没把东爪哇分给我们大洋舰队,舰队都分不到巡洋舰,甚至连火炮都不必装了。为啥?没有敌人嘛……”

    孟松海举杯仰脖,一口饮尽,吐出口酒气,幽幽道:“大洋舰队,就是海军的探险公司啊!”

    已年近不惑的孟松海性子依旧跳脱,他也算是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十年前跟雍正南北大战,他一个空头的长江舰队总领,居然在短短三月内就拉起一支可战水师,断了满清的长江水路,长江大决战能全胜,他孟松海居功……第二,谢定北谢大将军才是人们心目中的头号功臣。

    到如今,孟松海掌大洋舰队已经十年,如孟松海所说,不是萧胜将东爪哇的莽荒海域划给大洋舰队,皇室中庭还将杭州湾的海域警戒任务也交给大洋舰队,这支舰队根本就没必要存在。四艘巡洋舰全是第一代的海鲨舰,剩下的三十多艘“巡逻舰”连护卫舰都算不上,为节省成本,这些小船都按民标采购,说白了,就是各殖民地公司用的那种双桅横帆快船。

    但大洋舰队终究寄托了皇帝的百年期待,除了持续联络东洲外,还肩负着探索整个大洋海域的任务,孟松海说大洋舰队就是海军的探险公司,这话可一点不假。大洋舰队的成员大多招募自民间探险公司,甚至还将若干海域的海图绘制和海路探索任务外包给民间……

    圣道二十年,大洋舰队也获得了最大一桩收获,那就是自本土到东洲的中部航路终于有了落脚点。

    “若干大岛,最大的岛方圆至少万里!天海很蓝,沙滩很白,岛上很绿……”

    说到年中新的发现,心境本有些消沉的孟松海终于振奋起来,口若悬河。

    编修打岔道:“大洋上的海岛不都是这样吗?”

    孟松海鄙夷道:“就只这样就不值得我说了……”

    回忆起之前的经历,孟松海又若身临其境,脸上带着一股面对沧桑自然的震撼感:“大岛上有火山!还不止一座,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岛上的土人说,那是‘火山女神’的呼吸。”

第八百六十一章 大杀戮和大忠义

    编修也圆瞪双眼,火山!?这可只在古籍以及洋人的记述里见过,没想到还真有!

    孟松海接着又说到当地的土人,穿着稻草编织的衣裙,扭腰摆臂,在激烈的鼓点节奏中起舞,格外有味。若是能看到飞天艺坊的姑娘们跳那种舞,死了也值……

    编修吞了。唾沫,终于问起了正题:“那岛在何处?总领取了个什么名字?”

    孟松海道:“自定海向东,大约一万七千里,快船二十天就能到,至于名字……当地人把那个群岛叫夏威夷,最大的岛叫火奴鲁鲁,我这人懒,就没改名。”

    编修再吞口唾沫,一万七千里……

    “那海军和大洋舰队准备如何处置……夏威夷?”

    夏威夷还没公之与众,毕竟是海军的发现,所有权就归属于海军,怎么处置还得看海军的意愿。编修这问题已经超越了他此来的目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

    孟松海道:“这些事你知道就好,别写进档案里。萧老大说了,那地方就是大洋舰队的新家,未来大洋舰队得把总部搬到那去。”

    没理会一脸讶异的编修,孟松海苦涩地道:“大岛上确实有上佳的港湾,足以停上百艘战舰,可大洋舰队搬到那里去干什么?捞鱼吗?”

    编修脸色转为同情,没错,大洋对面是东洲,除了英华人,就只有西班牙人,南洲是南洲,北面是通到冰洋的罗白海峡。把大洋舰队丢到大洋中心去,有什么敌人可对付呢?西班牙人?不列颠海军都在天竺被痛殴致死了,西班牙人还敢伸手大洋?

    孟松海自我安慰道:“其实那里养老还真是不错……”

    圣道二十年,西元1738年,大洋舰队探索队发现了夏威夷。对他们的皇帝来说,这只是意料中的发现,而萧胜对孟松海的交代。则是皇帝早早就传达给萧胜的命令。南洋是英华卫生间里的澡盆,印度洋是家宅外的排水沟,而大洋则是家宅里的游泳池。

    此时英华已把北美西海岸圈为自己的家宅地,尽管篱笆还没扎稳。但这座游泳池得提前霸住。孟松海对编修讲述着夏威夷风光时,肚子里还同时转着总帅部下达的绝密军令,尽快统治夏威夷,将其建为军事基地,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想到枪炮齐鸣,夏威夷群岛染满那些土人的鲜血,孟松海就觉毫无成就感。同时暗自腹诽下达命令的范晋和萧胜越来越没人性。

    “那些土人该怎么办?可不能再像南洋那般大开杀戒啊,我们英华终究是立天人三伦之国,凡事得讲仁义。”

    孟松海正转念,编修却主动提到了统治夏威夷的话题,〖言〗论也跟这家伙的书生心性完全一致。

    孟松海可有可无地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咱们只是闲谈,尽可畅言。”

    编修张口就来:“听总领言,该地还各岛分踞。互不统属。总领大可扶起一支土人,让他们一统夏威夷,咱们英华居于幕后。什么利得不到?”

    孟松海呆了片刻,懒懒脸色转为殷勤笑意:“先生所言极是,呃,愿不愿来我们大洋舰队,我以中郎将参事相待?”

    编修压住激动,矜持地道:“到哪都是为国效力嘛,总领太客气了,中郎将……是几品?”

    如同去西洋舰队采访的国史馆检讨被胡汉山挖到西洋,去西洋大都护府采访的学士被贾昊抓为参事一样,这一年。国史馆也在流血……

    不过派到西域大都护府的国史馆检讨却没留下来,倒不是吴崖没挖他,跟西洋舰队乃至西洋大都护府一样,摊开一大堆事,这里也人才奇缺,一张草纸都有它的用处。只会舞文弄字的书生也有价值。可该检讨所带的课题组没一人留下,全都是被吓破了胆子。

    十一月,检讨带着课题组到达沙洲,此时西征大军的前锋已过安西州,跟准噶尔人在星星峡打了一仗。征西大军北路军前军都督是盘石玉,带着两师人马和龙骑军陈松跃所率的一师骑兵开路,准噶尔人兵力不足,被打得大败,丢下上千具尸体往哈密退去。

    但盘石玉却没继续西进,不仅是后方人马和补给还跟不上,整个征西大军的大后方都出了问题。

    宁夏出了乱子,宁夏马家分裂,带着若干不愿投向英华的顽固宗族聚兵反抗。最初的缘由据说还跟天庙有关,这些强硬派坚决不同意天庙入宁夏,温和派的阿訇去劝说,还被他们当作叛徒处死。宁夏一乱,陕西一些死硬派教民也开始聚会,密谋反乱。

    课题组到沙洲的时候,正赶上吴崖部署镇反行动。

    “这不是杀鸡儆猴,是鸡猴一块杀了!”

    吴崖的命令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他这魔头杀人为的就是杀人,杀人能解决问题,那就杀个干净……

    但凡不允天庙入驻者,杀!

    但凡阻拦天庙布教、结根、行善等事者,杀!

    但凡伤害天庙中人,杀干净!

    条条款款众多,部下们将其简单化为一个标准,外族信什么教不管,只要排挤天庙,就是死罪。而汉人么,不入天庙,就是死罪。即便现在不处置,也挂在了黑名单上。

    国史馆的书生们置身大都护府,满耳听到的就是一个“杀”字,今日杀了多少,明日还要杀多少,一个个胆战心惊。

    领队检讨终于再难忍受,乍起胆子求见吴崖,就此事提出了疑议,说其他族人还是其次,可汉人都是血脉同胞,怎能妄起刀兵,大肆屠戮呢?

    吴崖反问:“汉人?他们不拜天地,不拜祖宗,别人要拜,他们还要动刀兵,他们真是汉人?”

    检讨争辩道:“不管他们怎么作,我们先得扪心自问,行事要问心无愧啊。”

    吴崖昂首道:“我无愧啊,我就是陛下手中的刀,天生就为杀人。陛下把我这把刀摆在这里。难道是要我光施仁义的么?”

    检讨叹道:“大都护就不怕有损天和,遭了天谴么?”

    吴崖低沉地道:“只要能杀出一片清静天地,有什么天谴,我都挡着!”

    见检讨还想说什么。吴崖沉声道:“我吴魔头从南洋杀到西域,灭过国,灭过族,就少灭教之功了。这些人敢跳出来,正好!”

    他目望西方,语气无比坚定:“我是凡人,等再复了西域。这一世之功怕也登了顶。古往今来,哪位将帅还能及我?到那时再遭天谴,这一辈子也值了!”

    在这股浩瀚而凌厉,几如巍峨山峦的气势逼压下,检讨再说不出话来,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这魔头眼角里还含着一股润意,魔头正在回忆着当年跟他的四哥儿一同仰望星空时的情形。从那时起,他觉得自己就已不属于自己,属于四哥儿所开创的伟业。天谴……他要代四哥儿,受下所有天谴。

    宁夏和陕西的回乱拖慢了西征的脚步,但却算不上什么大麻烦。有吴崖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在,部下又都是信天奉祖的天刑社和圣武会成员,下狠手没有太多顾忌,来自青海和漠北漠南的蒙古骑兵也乐于向异教徒挥下屠刀。到西域大都护府记述西征事的国史馆成员转而担负起记录〖镇〗压宁夏回乱之事,太多不堪言的史料都被无奈地抹灭,谁让这里还是西域大都护府的军管地,而那些人又那般不知死活呢。

    圣道二十年,宁夏回乱。后世人称西征大军至少杀了二十万人,可国史馆的书生们随手抹掉的数字都不止这么多。吴崖在回忆录里更自豪地宣称,这一辈子,他原本立誓杀百万人,而宁夏回乱之后,他改了誓言。要杀五百万……

    西征的脚步虽被宁夏之乱拖慢,但大军汇聚的速度反而加快了。英华在讨伐准噶尔的檄文中号称出兵五十万,这个数字当然是虚的。实际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而且还包括仆从军。

    西征战略是分为南北两条路线,分兵步步进逼,同时集结羽林军和龙骑军这两支精锐,用作决战主力。准噶尔想要反守为攻,不管攻击哪一路,该部兵力都能坚持到主力赶到。

    在此战略下,仆从军的地位就水涨船高。他们分守各路,替英华节约下兵力,就得真正起到阻滞准噶尔人的作用,这就要求他们具备起码的战力。

    “难道我们〖日〗本军还比满清鞑子还弱吗?”

    十二月,西征大军终于再度向西挺进,盘石玉和陈松跃进逼到哈密,而补给线中转重镇天生墩里,〖日〗本师统制岛津义规正发着牢骚。四座中转据点装下了整个师八千人,还塞了二三百门火炮,这是天朝极度不信任〖日〗本师的战力啊。

    当准噶尔骑兵出现在警戒哨的望远镜里,密密麻麻铺满了地平线时,岛津义规不仅没有畏惧,反而因极度喜悦而浑身颤栗。

    “为天朝而战——!”

    岛津义规拔刀呼喊,拉开了西域大战的序幕。

    安西州,征西大军北路军大都督方堂恒接到天生墩激战的战报,礼貌性地征求了大都护府〖日〗本参事高桥义廉的意见:“贵军能坚持得住吗?需不需要中军加快速度?”

    高桥义廉啪嗒一声,踏步行礼道:“请大都督以军机为重,不必特别照顾我们。能为天朝复西域,这是〖日〗本武人的无上光荣!我们已经发誓,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日〗本武人也绝不退缩半步!”

    方堂恒抽抽眼角,拍着高桥义廉的肩膀,大声道:“好!好!天朝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忠义!”

    星星峡,大队人马正在开进,北路军中军都督岳超龙与南路军前军都督岳钟琪立在峡谷之中,看着身着红衣的儿郎们踏入西域这片天高地广之地,心中激荡不止,一时无语。

    岳钟琪眼眶发热地道:“复汉唐故土,为国争利,这才是武人该有的忠义!”

    岳超龙道:“老侄儿,咱们两把老骨头都丢在这战场上,也值了啊。”

    岳钟琪昂扬地道:“我还想着看看怛罗斯的古战场呢,到时你可别不在了啊。”

    叔侄俩放声大笑,笑声越过星星峡,回荡在西域这片苍茫古地

第八百六十二章 法兰西的委屈和大清的创新

    “帝国正迎来战争时代!而我们为战争供奉了什么?没有!皇帝陛下想要的发火药,我们努力了十多年,现在还没有下落!这是我们的耻辱!是我的耻辱,也是所有人的耻辱!我们如果能完成这项研究,帝国将所向无敌!唔……帝国本就所向无敌,可我们能让帝**队的牺牲大大减轻,可瞧瞧我们,这十多年来,我们到底作了些什么?”

    西洋、天竺和西域的战事煮沸了一国人心,也让英华武人扬眉吐气,但在南京罗浮山的天道院化学研究所的会堂里,人人都满脸愁容,正聆听着他们的山长用腔调怪异的华语高声训斥。

    “这十多年,我们成了小商小贩!肥皂、火柴、灯油,我们这些高贵的炼金术士,却在绕着小市民的屁股打转!哦,还不止屁股,我们某位可敬的先生,花了三年时间,研究怎么用橡胶制造混元套……”

    山长金发碧眼,竟是一个老外,此人正是十二年前来到英华的法兰西化学家陆盛谛。这十多年下来,陆盛谛以欧罗巴系统而细致的分析方法获得了上层和同僚的认可,将欧罗巴科学分析体系引入英华的同时,也获得了英华丰厚的回报,以洋人之身出任天道院化学山长是其中最显赫的一项,但陆盛谛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荣耀还是他所获得的“朝散大夫”爵位。

    罗浮山之人都已习惯了陆盛谛的狂喷,说到混元套和橡胶的不解之缘,大家还发出了暧昧而慨叹的低笑。正是那位色心饱满的研究员在橡胶上动脑筋,而且上天也降下运气,让他“不慎”把试验中的橡胶混元套坯子丢到了硫气熏蒸炉里,结果发现被硫气熏蒸的橡胶在硬度和拉伸度上有显著提升,因此橡胶的适用范围也大大扩展。那位研究员不仅获得了当年的“天道奖”,还如愿以偿地得到混元套生产厂的优惠:终生免费提供混元套。

    橡胶用在混元套上只是旁枝末节,车轮、机械阀门等无数领域因橡胶的改进而获得全面革新。各类橡胶管在医疗、民生、工业、军事上的应用已无处不在,南洋橡胶树种植园的面积每年都在翻番。也正如橡胶的改良一样,化学研究所的诸多成就都是无心偶得,大多用来造福寻常的社会生活了。

    陆盛谛的狂喷几乎抹杀了化学研究院在这十多年里对英华一国科技腾飞所作的贡献。除了科学分析方法之外,化学研究院发现了大量新的化合物,还完善了硝酸、盐酸、硫酸、纯碱等化学基本物的制备工艺。同时利用酸碱化合物,改进了金属冶炼、造纸、印染、印刷等多个行业的工艺。就在前不久,研究所刚刚完成镍的冶炼研究,跟钢铁研究所一同着手进行镍铜合金冶炼的工艺研究,准备用镍铜合金铸造小额货币。替代传统的铜钱。

    化学研究院的这些成就从未被忽视,皇帝通过中廷,国家通过将作监一直在关注和肯定研究院的工作。每年大把的研究经费和高额课题奖金,也刺激着研究院不断推陈出新,研究陆盛谛嘴里所谓“小商小贩”的技术。

    可陆盛谛喷得对,研究所一直心怀愧疚,皇帝交下的课题:稳定而可靠的发火药一直没有面世。而更遥远的研究,比黑火药威力更大的火药。除了一些迹象的苗头,也迟迟难以进入实用性的研究阶段。

    圣道二十年将过了,如陆盛谛所说。帝国正在全面大战,如果研究所还不能在战争中证明自己,皇帝和帝国说不定会考虑改革目前的科研模式,比如说,让那些已经有相当规模的民间化学厂,以及各家学院化学系的人马也参与国家课题,这对一直衣食无忧,游手好闲的研究所来说,还真是重如泰山的压力。

    “扩大硫化物的研究范围,硫路线必定胜利!”

    “黄磷路线还可以进一步改进!这是目前看来最有希望的方向了!”

    “雷汞路线是正确的!只是纯度问题需要解决。我们必须找到进一步纯化的途径!”

    陆盛谛揭了研究所的疮疤,三个分支课题组都跳了起来,声张自己的正义。

    陆盛谛并非天才,在法兰西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化学家,他的专长依旧在科学分析方法和实验室体系。他将这两套东西带到英华后,英华本土培养起来的化学家才是真正去接苹果的人。

    他们的皇帝后知三百年。甚至比三百年后的化学盲还懂得多一些,不仅随口道出了“雷汞”这个名词,甚至还知道用硝酸与水银反应获得硝酸汞,再与无水酒精化合得雷酸汞,也就是雷汞。

    可从硝酸到无水酒精都还是实验室产品,先得解决原料的工业化,才能谈雷汞的工业化。同时这个流程所得的还是灰雷汞,要保证军用级别的可靠性,还得再进行纯化得到白雷汞,这就非皇帝所知了。

    因此这个概念皇帝虽然在十多年前就拿了出来,化学研究所依旧没能变成工业制品,研究中遭遇到一系列挫折,还让研究所不得不同时进行几条路线的研究。

    “我们需要尽快看到成果,不能再广种薄收了,既然雷汞路线只剩下纯化的问题,研究所就该把所有资源都投入到这条路线上。先生们!这是团结一心的时刻,我们不能再只考虑个人的荣誉和利益!”

    陆盛谛要拼了,研究所的化学家们也齐了心,不拼真不行了,陆盛谛的方案获得了研究所一致认同,战争是科技第一推动力的法则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让陆盛谛如此搏命的原因不止是战争,还有归属感。

    他正面临将作监总头目田大由的“政治审查”,原因是法兰西人在天竺正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他必须拿出实际成绩,来消除田大由对法兰西人的怀疑。

    “弗勒里那头蠢猪,准是被不列颠佬给忽悠得敌我不分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陆盛谛就满肚子气,整日腹诽着法兰西首相弗勒里。

    这事源自于第三次锡兰海战的收尾事宜,不列颠人大败。退出了印度洋,在可预见的未来,估计再没力量跟英华争夺印度。即便不列颠人发了疯,要派出一半战列舰来印度洋。面对规模相当的英华海军,也是没一点胜算。

    不列颠政府被这场战败震惊得哑口无言,除了赶沃波尔下台之外,根本来不及对英华作出什么回应。但已丢掉落脚点的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却反应神速,干了件缺德的事,或者说是早就作了这一手准备,他们把法兰西人卖了……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通过公司特使波普尔的私人渠道。向英华通报了不列颠政府与法兰西政府的非正式合约,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跟法兰西东印度公司更有正式的合作协议,那就是双方携手抵抗英华对印度的“侵略”,在此基础上,双方瓜分印度。

    不知道是不列颠人忽悠技术太高,还是法兰西人当时正为波兰王位战争焦头烂额,希望与不列颠人保持一定的和平状态,或者是法兰西首相弗勒里对英华始终不开放罗马公教的宗教政策不满。如果再让英华获得整个印度,广布福音的脚步就要在亚洲大步后退,罗马教廷也将对身为红衣主教的弗勒里施加更大压力。总之……法兰西人不顾跟英华多年的友好交流关系,以及在印度已经达成瓜分协议的事实,悍然准备跟不列颠人一同驱逐英华。

    可惜,不列颠人失败得如此彻底,法兰西人还没将背叛实施,就被不列颠人转手卖了。

    第三次锡兰海战后,法兰西人乐颠颠地要去“收复”马德拉斯和圣大卫堡,却被当地高挂的血红双身团龙旗阻止。当时贾昊等人还不知道法兰西人跟不列颠人的密谋,只是纯粹基于“谁付出谁获得”的法则行事。而当法兰西人严厉指责英华违约的时候,西洋大都护府才收到不列颠人的情报。暴跳如雷的胡汉山带领二十艘战列舰和两营伏波军逼压法兰西人在印度的老巢本地治里,要法兰西人“给个说法”,法兰西人才慌了阵脚。

    法兰西历史书上有一场本地治里海战,夸耀印度洋舰队以弱敌强,挡住了赛里斯人数倍于己的进攻。可在英华史料中,本地治里海域所发生的战斗不过是一场小小“冲突”。六艘法兰西战列舰企图夺港而逃,被英华战列舰打烂一艘,余者再不敢动弹。

    双方在印度洋的冲突很快波及到了政治和经济领域,在华的法兰西人都被严密监视,并被要求接受定期审查。

    这就是陆盛谛的烦恼来源,为此他开始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把法兰西国籍换成赛里斯国籍。

    “可我终究是法兰西人啊,我爱我的国家,爱我的民族,我怎能更改自己的国籍呢?”

    夜晚,陆盛谛执笔踌躇,他正准备写入籍申请,但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原本轻飘飘的羽毛笔就如铅条一般沉重。

    人是有国界的,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再说了,国籍不管怎么变,也改变不了自己属于法兰西民族的事实……

    “为了科学!为了全人类!”

    陆盛谛的思考没有持续太久,之后毅然落笔,眼中还闪动着自我感动的泪光。

    法兰西人陆盛谛毫不纠结于自己的国籍,而在北方,寒冬十二月的紫禁城里,正进行着一场纠结难解的大辩论。

    “以农为本是华夏历代祖训,也是我大清根底,血可流,头可断,祖宗之法不可变!”

    “不变法,连供祖宗牌位的地方都要没了!”

    “一面读着圣贤书,一面行着禽兽事,这怎么可能呢?国人之心该怎么自处!?”

    “考虑国人之心干什么?就只需要考虑满人……不,栋梁之心!汉人礼教不过是咱们满人用来粉饰一国的东西,你怎么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呢?”

    乾清宫正殿,十岁的嘉庆皇帝怯生生地端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中王公大臣们争吵不休,吵得不可开交时,小皇帝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身后两面珠帘高挂,各自遮住了一个身影。

    居左珠帘里,慈淳太后一直没发声。

    爆发这场争论,她早有预料。大清全面转向,以工商立国,攀附英华工商,以求自保,这种就不是她一句话就能完成的。国中保守派不断跳出来反对,甚至在朝堂上也开始汇聚出一股清流派的势力,以道学礼教和圣贤正统,抗拒大清转向。

    此时茹喜才品到掌握一国权柄的感觉,寝食难安,但又食髓知味,就如福寿膏一般,让人难以割舍。

    见殿中吵闹已有变成殴斗的迹象,茹喜嗯咳一声,尽管低若蚊蝇,满殿却瞬时寂静。

    茹喜悠悠道:“国策要与时俱进,大义也要创新……”

第八百六十三章 大义衍化,满清新政

    “太后所言极是!”

    得了垂帘人表态,吴襄的气势顿时如山峦一般巍峨。

    “大义若是不着人心和国势,便是虚妄!不止我大清,自秦以降,历朝历代,江山社稷求的就只是两字:存续!怎样做才能让江山不变色,社稷万万年,这就是我们的大义!大义只能由国策而来,怎能先举大义,再定国策呢?”

    “太后睿识高远,托着我大清度了前一劫,也只有在太后的指引下,我大清才能继续坐看南蛮风云,卧薪尝胆,谋复再起。今日我等所议,就该以太后的栋梁论为根,再提那些个道学礼教,无益于国者,不是南蛮的反间,就是燕国公的直间,其心可诛!”

    吴襄砸下来两顶大帽子,以汉臣为核心的清流派再没话说,但脸色依旧很难看。

    张廷玉赶紧来抹浆糊:“吴中堂所言极是,我等就该正心自省,万不能遭了南蛮和燕国公的蛊惑。只是太后微言大义,朝堂行事怕还没悟透太后的苦心。一国之利大矣,如何让栋梁分匀,心利合一,还有太多不明之处。大家所言也都因此惑而起,不知中堂于国策有何新见?”

    听到这话,不仅吴襄哑口无言,茹喜也皱起了眉头。张廷玉所言正是大清目前所处困境,尽管已定下开放工商,栋梁谋利,以稳待变的国策。但这都只是大面上的精神,具体该怎么调节,还存在很多问题。

    满人有满人的利,朝堂有朝堂的利,地方有地方的利。怎样协调三者的利是一项大工程,若是分匀得不好,三方冲突,不等南蛮北伐,自己就先散了架。

    总理大臣衍璜出声了,就一帮汉臣在太后耳边呱噪。出的主意显然都不利于满人,“国策还有何疑问?太后已准了以内务府统管一国工商事,金融、贸易、矿冶、粮盐茶马等业都发执照运营,除了内务府皇商外,民人买执照,受内务府监查,也可运营。南蛮工商入大清,均由内务府接手。与内务府分润股份。”

    “设于各关隘的省关由户部直管,地方厘金局则由厘金事务衙门直管,利之权柄都握于中枢,一国方能稳。这都很清楚嘛,还有什么可惑的?”

    衍璜所列的国策是嘉庆皇帝即位后,大清所行的新政。要义是将工商、厘金乃至南蛮入大清之利都握于中枢。明面上是开放工商,实际上是将过去那套皇商和官商制度以执照形式公开并且统一化。

    内务府、户部以及各省手中所握的行业权全部集中于内务府,由太后所委任的内务府班子统筹管理。这些收益都用来供养满人,内务府为此扩充建制,设立的各业督管衙门,又给了满人大量差遣。同时获得执照的皇商官商们也必须在产业里设立监理,由内务府所派遣的满人充任监理。监督帐目和业务运转。

    除了皇商官商,民人也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工商权。只是买执照的门槛很高,明暗的花费可不是一般民人能承受的,银子够了,还得看内务府的脸色,就算买到了,没有过硬的关系。也是被满人监理吃干刮尽的下场。

    当然,工商的面太广,内务府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大小通吃。因此只将要紧的产业划拉到管辖范围里,而单纯的行商事业,只要没过省,内务府也暂时放手。目前要在大清营运银行、票号,要搞海运。或者是开矿、大规模织造,以及南北贸易,尤其是粮食、盐茶、马匹等事业,都得去买执照。而跟南蛮工商合作,更是内务府的禁脔。

    如果未来有什么行当兴起,利大量足。内务府当然不会放过。每年内务府都会发布新的执照则例,总之最活跃、利润最丰厚的行当,都必须置于内务府的管辖下。

    慈淳太后能够获得满人的一致拥戴,就在于这一项国策每年至少能带来几百万两银子的收益,还有上万差遣,不乏肥缺,满人不再依靠田亩钱粮过活,日子比过去快活得多了。

    内务府把持了国内工商的大头,而省关则是一张网眼中等的渔网,将跨省贸易尽数罩住。这部分利虽在名义上属于户部,但省关监督的人事权却是内务府把持的,这也是沿袭自顺治朝起钞关的旧例。

    非但大工商和省关,厘金更是一张网眼细密的大网,罩向地方细小的工商事务。大清朝堂以厘金事务衙门管治地方,利在两面,一是四六分成,地方四,中央六,二是地方厘金局总管的人事权也在朝堂。

    总结而言,慈淳太后这项国策是将大清立国时的旧策发扬光大,由满人集团把持国内工商业的管控权,所有活跃的工商活动都置于满人手中,而相关的利益当然由满人独享。这一策能顺利实施,同时也能获大利,当然还得益于南北来往的大环境。

    张廷玉叹道:“国策自是好的,可中枢手太紧,地方患不均,怕存内争之患啊。”

    难得这位冯道出言争利,张廷玉所言正是朝堂清流派以及地方的牢骚。在张廷玉看来,以汉臣为核心的地方官僚也是国家栋梁,甚至是栋梁的基础。不让他们分享到足够的利益,一国根基不稳。而眼下大清所行国策,给汉臣和地方的利太少了。汉臣若是不能跟满人同心,栋梁分裂,大清社稷就有崩塌的危险。

    地方虽还有田丁钱粮,因工商大起,朝廷还着力宽免,以求治下民人稳定,同时提高了地方田丁钱粮的存留比例。但工商大起,民心对撞,地方治理要下的力气十倍于前,光靠田丁钱粮和厘金局分成,很难维持局面。不对民人下狠手,很难再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旧事。

    当官没有好处,读书人就不会趋之若鹜,读书人苦于当官,汉人精英分子就没出路,汉人精英不依附于满人,就会大量涌向工商,甚至投靠南蛮。如此人心渐渐败坏。大清对地方,对汉人的统治大义就会逐步削弱……

    衍璜还要说话,茹喜又悠悠一声叹:“张中堂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我大清之栋梁,本也是满汉一家。只是一国之利的饼子就那么大,分了你就少了他的,哀家也颇为难啊,张中堂有何见解呢?”

    张廷玉欲言又止。他本想提议提高地方分润厘金的比例,同时进一步提高田丁钱粮存留地方的比例,可太后这话已经堵住了这法子,他怎么好再开口。

    吴襄转了转眼珠。开口道:“南蛮素有谋食于外之法,未尝不能借来一用。臣观内务府所管工商,即便要缴纳执照费,每年还有若干税负,但购执照行业者依旧络绎不绝。这说明工商之利大矣,内务府独享也未能食足利,若是允地方也能分沾其利……”

    张廷玉顿时了悟,接口道:“臣请行工商落籍制,内务府所掌工商驻于何地。当地官府也可收一些籍税。”

    满臣们议论纷纷,都出言反对,大工商都是满人独自得利,怎能让地方,让汉臣分润呢?

    茹喜出言道:“为稳一国,大家都要体谅礼让嘛……”

    分饼会议进入实质谈判阶段,最终太后拍板。允了张廷玉的提议,地方也可从大工商那分得一些利,但不落于法文,朝廷只默许省府通过地亩和募工等途径收点小钱。既不落于法文,这些钱自然就不是公款,是地方官僚的小金库。

    厘金和田丁钱粮不能动,毕竟朝廷还得通过这套体系来管控地方。地方钱粮太足,就有对抗朝廷的底气。这一项基本国策是怎么也不能去碰的。

    国策得到了完善,清流派依旧不满意,要请太后正大清道统。怎么做是一回事,怎么说却不能动摇。否则大清以工商为大旗,不跟南蛮同一路货色了?人心都向南蛮看齐,大清还怎么保江山?

    茹喜沉声道:“大清眼下所行国策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卿等所言很有道理!大义的根底不能变!道统不能变!大清要始终坚持以儒治国,坚持君臣纲常,坚持满汉一家,绝不能走上南蛮那条禽兽之路!不管工商再怎么兴盛,南北再怎么友善,这三条绝不能动!”

    她再度拔高声调:“我大清要警惕那些以时势演进为由,蛊惑人心向南蛮靠拢的言论!绝不能让大清江山变了色!切记南蛮亡我大清之心不死!我与南蛮虽交通来往,却不等于要放开人心。哀家允尔等清流正气之臣,在军机处建书文事务衙门,严管一国人心。不仅要管控倒向南蛮的妖魔之论,还要鼓吹君臣纲常之义,正我大清道统!”

    张廷玉与清流们脸放红光,齐声称颂太后英明,这不仅是他们的政治诉求,管治言论书文也是一桩大利,此利满人可摸不到,就属于汉人独享了。

    茹喜接着语气一转:“警惕外敌和内奸是第一要务,可那些个腐儒,借大义名分和道统纲常,诋毁国政,抗阻工商事,别有用心之辈也借此途行害我大清之事,这些人也是我大清之敌!当然,这些人也有可用之处,毕竟他们跟南蛮绝不是同路人,但也不可让他们蹿上台面,坏了我大清局面!对这些人,既要用,又要戒备,如果他们跳腾得太厉害,就得施以雷霆霹雳的手段!”

    她最后总结道:“治国如烹小鲜,既不能让火熄了,也不能让火太大,臣工们须得牢记,我大清要防外,也要防内。方才哀家说,大义也要有所更张,不是说大义要变,而是要再伸展,将这两面之害都能澄清。”

    圣道二十年,乾隆十年(嘉庆元年得到下一年了),茹喜太后的最高指示由朝堂传向地方,最终沉淀入一国栋梁之心。大清国策既定,大义也扩充为“在不变道统、不变纲常和不变满汉本色的前提下,兴工商救国”一论。栋梁们人心安稳,推动工商发展,同时严控言论人心的政策也全面铺开。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三阶段与七武器:久待的相会

    将近圣道二十一年的新年,扬州淮阴学院旁,新起的“南北事务署”会堂里,陈万策环视堂中青红官袍之人,心中激荡不已。

    “北定中原日,问鼎宰相时,我陈万策要青史留名,就在此一役了。”

    陈万策当然想当宰相,之前苦于出身,没有机会,但如今身兼谋复中原故土之责,此功如成,皇帝乃至一国绝不会吝于以宰相之位酬谢。

    因此他对自己所掌的南北事务署下足了功夫,从翰林院、枢密院、商部和军情司等部门不遗余力地挖人,甚至天地会的江湖人才都不放过,眼下聚起的一帮人手全是精通南北事务的高才,他这环视,含着足足的自得之心。

    “满清妖婆之论已经发给诸位了,这就是北面未来所行的国策。我们事务署之前都忙着零碎事务,还来不及谈正事,今日各位畅所欲言,定下未来之策!”

    陈万策这话出口,堂中众人昂扬振奋。

    南北事务署是干什么的?明面上是调理南北纷争,促进南北“友谊”,管理除商贸事外的一切来往活动。可这个部门跟往日枢密院的“塞防司”一样,肩负着拉拢北方人心,为未来北伐奠定大义基础的重任。直白地说,陈万策这帮人所作的事,就是“和平演变”满清政权,尽量减轻未来北伐的阻力和伤害。

    “职下认为,谋复中原之事,根底在于厘清敌友,弄清了这一层,才好对症下药。”

    署中果然人才济济。一句话就先定了调。

    但这个问题却引起了极大争议,根底在于对南北形势的不同理解。

    “唯一之敌就是满人!所有汉人都是可用之力,我们行事,都得以切开满人与北人的关联为要!将汉人拉到我英华一边。”

    出身军情司的人对目标的界定非常清晰,并且将复中原之事定位为民族之争。所有汉人都是可争取的对象,最终目的是消灭满人的统治。

    “谬矣!不仅有满人,还有腐儒及官僚,他们才是祸害华夏的根源。我英华大义在于天人三伦,与此大义为敌者。皆是死敌!能为我英华所用之人,在民间,在求变的士商之人。”

    出身翰林院的对大义掌握得最深,一眼道破南北差异,将敌人的界限扩展开了,同时可争取的友方力量也减少了。

    “不止如此,我英华复故土。只是赶走了满人,驱散了腐儒,立起天道和天人三伦,这就够了?若是北方工商仍在,那些人根底在昔日满清的皇权官府。融入我英华之后,还不知有多大危害。更不用说,这帮人多出身晋商,他们活蹦乱跳,还在食利,国中人心能平?依我看。北方工商也是我英华之敌,甚至重过北方官僚。我们就该如当年对付江南工商一样,将之彻底铲除!”

    来自商部的人不仅能看到英华工商的诉求。还能看到本土人心的诉求。英华工商是不愿意北伐的,能通过北方工商殖民是最好的。如果真要推动北伐,那就得扫清北方工商,不让其成为英华工商的竞争者,有这样的利益在,才能推动英华工商赞同北伐。

    但他这一论却是把敌人的面大大拓宽了。可借用的友方力量大大缩小,而且还需要英华花大力气培养。因此很多人都反对。认为事有权变,北方工商本是英华复土可借用的有生力量,推到敌人那一面去,未免太过不智。

    陈万策道:“我们办事不是讲道理,而是要看实效。我们要得的实效是什么?是让北方回归华夏,与我英华成为一体。即便一时难以办到,也要打下好的根基,就如江南一般。我们在江南下了多年水磨工夫,才让江南入国,与岭南一同撑起英华。因此要得的中原,就必须是一个干净的中原,任何遗患都得尽量消除。”

    他语重心长地道:“如果只为赶走满人,十年前陛下挥军自塘沽入北京,其实就能办到了……”

    这话让不少人两眼圆瞪,传言还是真的!?

    当年皇帝挥军入北京,扶立乾隆,在官方档案里没有留下明确的凭据,毕竟此事一般人不太好理解,就连大多数官员都只当是传闻,没想到陈万策却亲口验证。

    当然,此时已非往时,国人眼界已开,皇帝所为也利于国人,所以这秘密也没刻意严守了,而陈万策这个部门要办的又是绝密之事,说破一些东西,也利于团结人心。

    陈万策再道:“如果再只是驱散腐儒和满清官僚,只要大军挥进,以军管政就不难办到,如此我等之功在哪里!?”

    这一问道明了陈万策的立场:扫尽北方的利益阶层,这不是光用军队就能办到的事,而皇帝单独组建这个部门,怕也有这样的用意。不管是满人、腐儒官僚,还是北方工商,统统都是敌人!总之北方现有的利益格局必须被清扫,除了满人和汉人官僚腐儒,抱着前者大腿吸食北人血肉的工商,尤其是晋商集团,更是要清理的重点目标。

    目标确定了,就得谈手段,可这目标就让大家犯了难。眼下英华工商正通过北方工商食利中原,这也是推动英华迈过货币改革,健全国体的必要步骤。这个过程怎么也得持续五年甚至十年,在此前提下,怎么收拾北方工商?

    最先开口那个军情司出身的官员扬眉道:“高举民族大义的旗帜,将满人、官僚腐儒和工商打为满人一党,这不就好办了?三者本就是一党,也非我们刻意蛊惑。”

    这论调的方向很犀利,以民族大义为名,行扫荡北方利益格局之实。

    翰林院的官员却皱眉道:“举民族大义之旗,动静很大,颇难收拾,说不定还会激起民人追究过往之心。害处太多啊。”

    这话也在理,之前英华复交趾,就是举起了民族大义的旗帜,强调交趾乃华夏故土,交趾引发的动荡到现在还没平息。

    出身商部的官员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跟害处相比,民族大义之旗的利处最佳,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唤起北人与满清划清界限的,就只有民族大义了。”

    有人嘀咕道:“民族大义为权术所用,是不是不太妥当?”

    出身枢密院的官员朗声道:“这怎么是权术呢!?一个汉人。他可以不认天道,他可以不认天人三伦,但他不能不认祖宗!不能不认他是汉人!满清燕国公年羹尧在宁古塔聚起百万人丁,隐隐自成一国,不少腐儒都跑去他那里,宁受寒风冻土之苦,也不愿呆在满清治下。不就是心中还存着民族大义么!?我们以此大义划分敌友,这不是权术,这就是大义!”

    他再道:“因此,除开满人、官僚腐儒和工商外,北方民人和开眼界的士子都是我们潜在的助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唤起他们的民族大义。激发他们循天道求富贵之心。看满清妖婆之策,是要养大银钱这头狮子,跟官府这头老虎一并吃人。未来满清治下,当真是富者越富,贫者越贫,不像我英华。有院事和舆论为贫者出声求利,贫者就是我英华之友,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广传民族之义!”

    军情司的官员也兴奋地道:“不能光看着贫者。还要看更多不平之人。满清此举,以满人、官僚和依附于他们的工商独占大利,堵绝了其他人靠才智谋富贵之途,他们也是我英华的助力。我们要做的,就是将满清的桩桩不公广告于世,让所有受苦之人都明白。他们的苦来自于哪里。”

    商部的官员凑趣道:“对的对的,这样一来。也可消减北人对我英华工商的怨气。想必满清也会鼓吹国中桩桩不平来自于我英华的压榨,这也是针锋相对,看谁的话能得人心。”

    陈万策并众人鼓掌叫好,于是敌友之分和大义名分就已确定了,接下来要议的就剩该采取什么手段。

    “我英华要兴兵北伐,得等到西域功成,边疆安定,怎么也得五年之后,为此我们得作十年计,还得分步而来,开初不能太显形迹,暗中行事也得有分寸,因此北方工商先得缓一缓,毕竟我们能与北方来往的途径目前还只有工商。”

    陈万策的阶段论获得了一致认同,这一日,南北事务署群策群力,拟定出了一个三阶段论。

    第一阶段,培养认同天道之说和天人之伦的精英人才,让他们具备在十年后撑起基层管治和工商来往的能力。这是暗中一手,而明面上的措施,就得跟满清钳制舆论,封闭人心的举措针锋相对。大量散播天道之学的读物,支持满清治下的时政研究,乃至庇护满清加害的知识分子,变其为己用,这些都是必行之策。第二阶段,满清肯定会进入高压统治阶段,与英华之间的来往受到严格限制,此时满清治下肯定也祸乱频频。英华就得寻找可支持的异己力量,推动他们举起民族大义的旗帜,一方面引为英华所用,一方面不让他们堕入邪教路线,对北方社会造成太大的祸害。

    第三阶段就是收官阶段,开始将矛头指向北方工商,汇聚本国的民族主义力量,加上本国工商阶层对北方利益的渴求,将北方工商拉下马来,与满人和官僚腐儒一并打击。而这就得推动皇帝和两院通过合适的法律手段,以法行事,不至于牵连到本国工商,让工商阶级觉得自己也可能是民族运动的受害者。

    陈万策本就是借助工商力量完成英华基层改革的大行家,对消灭北方工商有顾全大局的通盘考虑,而这也该是皇帝委任他执掌此事的关键原因。

    三阶段论外,南北事务署还总结出了七武器论,这部分的内容属于绝密,民间并不清楚细节,但若干年后,不少人回顾历史,有了自己的总结。

    第一武器就是天道之学,包括物理、化学、算学等等。南北事务署推动两国“文化交流”,让民人更多接触这些学说。这些知识不仅能满足民间的好奇心,还是富贵之心,通过若干基础技术的传播,让民人渐渐跟君臣纲常的道学脱节,转而信奉天道无穷,格物致理,数度天下等等道理。

    第二武器则是世风,在满清看来满是淫秽之气的英华事物,正是破除满清纲常道统的犀利之物。小说、画册、歌舞,乃至衣帽服饰,民间用度,相互应酬的礼节,英华已酝得纷繁迷眼。让满清民人更惯于英华风物,不仅是培养相关市场,还能让民人对满清官府的道学礼教越来越反感,进而对满清的大义也渐渐存疑,乃至否定。

    第三武器是时势,这也跟前两项武器一脉相承,让满清治下民人通过各种途径开眼界,将世界大势告诉他们,将英华争霸全球之势告诉他们,进而推动汉人心生戚戚之感,进而对统治自己的满清政府一分分失望。这武器通过报纸和各类读物相互传递,即便满清下力气管制,可除非封锁工商来往,怎么也挡不住这股大势。

    第四则是以天庙、慈善和医药事渗透满清,满清当然会大力禁绝天庙,即便有南北合约在,不敢公开抵制,可私底下推动清流腐儒鼓噪也是必然的。但既然是私底下的动作,大家都可以玩。天庙和慈善事业都是**于政治之外的,陈万策也要求,南北事务署不能通过这些地方行颠覆之事,可这些事业能在满清治下单独存在就已是胜利,他们足以号召民人回归华夏大义,认可天人三伦。

    第五自然是密布于工商和满清官府的秘谍,既有英华所派的,也有英华收买的,通过密谍来把握乃至影响满清官府和工商运转,到清算之日也能握有根据,而借密谍行其他事则更是有利。

    第七是对满清军队的渗透,以各类秘密会党影响军队。眼下军队已再非往日面貌,士兵,特别是军官,必须也得认字识理,否则难以成军。枪炮之世下的军队,容不得大字不识,左右不分之人。而一旦认字识理,必然就会有思考,天人三伦这种需要动一定脑筋才能领会的天道也许吸引不了这种人,可民族之分,民族大义,却足以动摇满清治下,这些“半知识分子”心中固有的大义。

    第六就更为隐秘了,是化满清治下各种异己力量为英华所用。

    圣道二十年的终结,也终结了南北大势的又一阶段,进入到圣道二十一年后,英华一面在西域的大漠和西洋的海面掀起冲天硝烟,一面也开始在北方中原荡起人心的硝烟。

    河南某偏僻乡村,一处普普通通的宅院里,黑幕白绫相间,花圈四立,布置得庄重肃穆的灵堂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俏人儿盈盈下拜,脸上泪痕未干,让人见之犹怜。

    “爹爹,你该跟娘亲会面了。如果那就是你心目中的天国,你就该向娘亲赔罪,娘亲应该会原谅你的,就像我已经原谅了娘亲,同时也想得娘亲的原谅……这人世间,本就不该有苦难,大家都不该相害……”

    少女再度叩拜,堂中灵位上正写着:“父亲许三之位”。

    拜完灵位,少女出了灵堂,一人上前低声道:“圣姑,南面来人了。”

    少女面露喜色,吩咐道:“好生招待,莫让官府察觉,我们闻香教白莲宗要归正途,就着落在大英身上了。”

    部下恭谨离去,少女转身南望,目光迷离,低低自语道:“等我带着大家南归之日,一定要寻到大叔,就不知大叔你还记得我许五妹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手中轻捻着怀中的什么东西,看指尖的来往,竟像是一根小木棍。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不堪言的失败

    胡虏陷中原……

    脊梁断,衣冠毁。

    七十年,不见苍天。

    中国有男儿……

    血犹热,志不灭。

    铁火煎,天道为剑。

    吾皇伟哉……

    胡虏俯首,中国再起。

    吾皇圣哉……

    圣武卫世,执刑在天。

    ……

    天佑大英,世代福延。

    天佑吾皇,万万年。

    东京龙门西面,原本是矛线街的狭窄小巷已辟为通衢大道,左右分立着造型各异的小楼,楼顶上飘着各式旗帜,有识之人能认得,这些都是异国之旗。例如那一轮日晕四耀,中心是一朵金黄菊花的旗帜是日本国旗,而那面蓝底白叉红十字的旗帜正是大不列颠王国国旗。

    不列颠驻赛里斯公使馆的主楼顶层,正奋笔疾书的公使馆劳伦斯爵士被窗外的歌声打断思绪,他无奈地轻叹一声,走到窗前,打望使馆街中心那队赛里斯禁卫军的换防仪式。这些身穿黑红相间军礼服的官兵负责护卫各国使馆,换防时必唱的颂歌让各国使馆官员们,尤其是欧罗巴的使馆官员们颇为纠结。

    这歌声太有感染力了,即便是最自傲的法兰西公使,在私底下也跟劳伦斯说,每当听到这歌声,就觉得无比自豪。因为自己跟伟大的赛里斯开国皇帝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甚至还能经常会面,这歌声时刻提醒着他,这片有着五千年历史的古老土地上,一个崭新的帝国正在崛起,在这位伟大君主的带领下。踏上了世界历史的大舞台。

    这位君王统治的帝国疆域是任何一个国家所不能比的,人口比整个欧罗巴还多,去年的国库收入也快赶上了整个欧罗巴。如今他的数十万陆军正在亚洲西北作战,他的海军已有效控制着占整个地球一半还多的海域。而帝国的一亿五千万臣民却丝毫没受战争的影响,过着让伦敦和巴黎市民都称羡的富足生活。在这样的君王面前。任何一个欧罗巴君主都必须鞠躬以示尊敬,同时心存畏惧。

    感动之后,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回忆起自己国家跟赛里斯这些年来不愉快的历史,纠结就自然而生。

    劳伦斯没有太多纠结。他一直主张大不列颠与赛里斯携手共赢,尽管国王和议会没有全盘接受他的主张,但两年前不列颠海军在第三次锡兰海战中的惨败让他获得了主持两国来往的机会,先是在葡萄牙与赛里斯通事馆缔结两国和平条约,一年前又来到美轮美奂的东京,出任公使,至少两国的关系正由他主导着。朝他所希望的方向迈进。

    劳伦斯只是对这颂歌唱响的时间有些不满,清晨七点,正是他一日思维最活跃的时候,他每天都选择这个时间写昨天的日记,而这歌声总要干扰他的思绪。让他不由自主地代入到赛里斯人的角度审视事情,写出来的日记自然有些变了味。

    劳伦斯决定听完颂歌后吃点什么,再看看报纸,之后再写日记。

    立在窗前细听,劳伦斯忽然觉得这歌声的味道有些不对,带着一丝悲怆和愤懑。甚至还有士兵边唱边抽泣。

    “琼恩,报纸到了吗?赶紧拿给我!”

    劳伦斯眉头一跳,意识到了什么。招呼着自己的助理。

    “先生,《越秀时报》、《岭南报》、《江南快报》和《东京早报》到了,其他报纸还没到。”

    助理推过来餐车,一侧叠着厚厚的报纸,一侧放着一杯刚泡好的红茶,外加从使馆早市上采购来的新鲜水果。这就是劳伦斯的早餐。

    端起茶杯,凑在鼻下猛抽了一口。劳伦斯发出满足的喟叹,开始翻起报纸。

    果然,出事了。

    西域大都护府征西大军北路军左军轻装冒进,企图突袭海努克城(伊犁)的准噶尔汗王夏宫,结果在银顶寺遭准噶尔五万大军伏击,左军都督杨堂诚战死,左军所部四营八千人苦战十日,弹尽粮绝,仅撤出千余人。

    祸不单行,北路军中军派兵急急往援,又遭附从的准噶尔部族军叛乱,中军副都督安威中弹身亡,花了好几天才击溃纠缠的叛军,只接应到左军残部。

    损兵折将之外,西征战事更出现巨大转折,北路军前军和右军在塔尔巴哈台遭遇罗刹的哥萨克骑兵,据战俘交代,罗刹已与准噶尔联手,共同抗阻英华进中亚。

    英华征西大军自两年前入西域后,并非全无败绩。圣道二十一年十月,吐鲁番就被准噶尔人偷袭得手,驻守此地的两营韩国附从军全灭。圣道二十二年元月,古城也遭两万准噶尔骑兵围攻,驻守此地的一营越国附从军和一营红衣全灭。

    但这些挫败都只是小节,不仅失败原因都是受累于附从军,准噶尔人企图切断英华补给线的努力也都告失败。自圣道二十年十二月,准噶尔三万大军突袭长生墩,却被盘石玉的前军和岳超龙的中军南北夹击,丢掉近一半人马后,准噶尔人就再不敢跟红衣正面对决,即便集结大军突袭,也是打了就跑。

    眼下是西元1740年,圣道二十二年九月,准噶尔人已被逼压到西域之西,汗王夏宫都已暴露在英华大军之下。

    可如今这一败,战殁两员年轻骁将,精锐红衣折损近万,还真是英华红衣创建以来最大一桩失败。难怪换防的禁卫们情绪低沉,心怀不甘。

    劳伦斯很理解这些禁卫军官兵的情绪,不仅有失去战友的哀痛,更多是尊严被冒犯的愤怒。当年第三次锡兰海战失败的消息传回国内,不仅不列颠海军官兵的心情也是如此,甚至不列颠平民都有同感。不败的军队居然失败了,自认天下无敌的骄傲之心遭受沉重打击,当然会失态。

    看着报纸上汹汹的讨伐之声。不仅责难宰相、枢密院、总帅部,乃至西域大都护府,甚至连西域大都护,威名赫赫的吴崖都被指责。理解之外,劳伦斯还有一丝感触。没有战无不胜的军队,这样的失败根本算不了什么,可赛里斯一国却群情激愤,新生的赛里斯帝国还是太年轻了。

    劳伦斯更关注罗刹人的举动,由这一战。他才恍然,为何两年前欧罗巴的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结束得那么俐落,原来是罗刹人感受到了赛里斯的巨大威胁,要掉头在亚洲用力了。

    “这倒是一桩巨变,欧罗巴的形势将产生一系列的变化,不列颠必须把握这样的形势,看是否能攥取相应的利益。如果是国会那帮目光短浅的家伙。多半又会觉得这是从赛里斯身上找回场子的机会,可未央宫那位陛下的怒火真烧起来,即便只是从罗刹人身上转出一小部分到不列颠身上,不列颠现在也难以承受,要知道。那位陛下对北美大陆的兴趣远超国会那些议员老爷们。”

    劳伦斯的思绪急速转动,开始尽职为不列颠的利益谋划。

    未央宫里,那位陛下的怒火已经充盈勃发,一月之内的行程全都取消了,接连三日都埋在总帅部里,对着西域大沙盘发呆。

    “就算杨堂诚昏了头。方堂恒也昏了吗?两个小子都出了毛病,吴崖也杀人杀得血迷了心窍!?轻装冒进这种低级错误也犯!朕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五年,不是三年!急着去送死投胎么!?”

    闷了三天。李肆终于出口喷人了,总帅部里一帮参谋们个个脑袋低垂,仿佛这次战败都是他们的责任。

    “派人去问问吴崖,问他身边的准噶尔小姑娘是不是奸细!拿着朕的方略去,本该是步步紧逼,主力在后。看他现在打成了什么样子!?羽林军拆成三块,龙骑军更撒得满地都是。去问问他是不是把朕的方略擦了屁股!他不给朕一个好交代,朕就去西域御驾亲征!”

    李肆越数落越生气,脱下白手套,重重砸在沙盘上。

    “人呢?没听见朕说话?你……”

    沉寂好一阵,没人回应,李肆咆哮着扫视左右,却发现部下都盯着角落里的范晋。

    “范独眼,这总帅部都被你调教成书斋了?”

    李肆的矛头又指向范晋,说话更不客气,若是换在前朝,就是直白地训斥范晋侵夺军权。

    范晋一只独眼跟李肆对视,眼中含着无奈,许久后才幽幽道:“此败非战之罪,陛下清楚的……”

    李肆楞了片刻,嘿了一声,一拳头砸在沙盘底桌上,再坐回椅子,捻着胡须,目光变幻不定。

    他当然清楚这一败的根源,杨堂诚为什么轻装冒进,是因为大策凌已通过军情司表示了投效之心,有大策凌的指引和内应,突袭准噶尔汗王夏宫,胜利几乎是板上钉钉。

    可没想到大策凌却变了卦,也许不是大策凌本人,是他的部族逼迫他变卦,但他出卖了杨堂诚却是事实。而原本投效英华的几个准噶尔小部族也随之反叛,拖住了援军,才有这一场大败。

    大策凌为什么会变卦,原因也很简单,罗刹人终于表明了态度,要强力介入西域。而罗刹人介入,为什么会让大策凌变卦,原因又是吴崖对借力准噶尔内部力量不太关注,对大策凌许诺的好处不够,不足以让大策凌的部族坚定地站到英华这一面。但这事却不能归罪于吴崖,根底还在他李肆自己。是他胃口太大,不愿扶持大策凌作为准噶尔过渡时期的汗王,他准备在西域一步到位,以青海和漠南漠北方式管治西域。他给吴崖划下的界限摆在那,吴崖自不可能给出界限之外的许诺。

    李肆之所以生气,不仅在于此败,更在于罗刹人横插一杠,这让他五年平定西域,再转而北伐的计划受到严重威胁。尽管他一点也不怕跟罗刹人开掐,可这一掐到底要持续多长时间,他可心中没底。罗刹人不是不列颠那种精于算计的敌手,它就是头蛮熊,一旦发了狠,不打个头破血流。它是不会罢休的。

    回想前世历史,满清乾隆对付准噶尔的时候,罗刹人没这么大反应啊,就算加上西伯利亚的威胁,也不该让罗刹人舍弃欧洲的战略重心。转而重视遥远的东方。要跟英华正面对决,怎么也得投下十万以上的军队,罗刹人是疯了么?

    李肆百般不解,之前他定策西域时,并不认为罗刹人有魄力伸手。这基于他对罗刹历史的了解。

    罗刹的安娜女王就在这一年翘掉了,即位的伊凡六世还是襁褓幼儿,跟母亲孤儿寡母一对,根本握不住权柄,依靠的摄政王也接连垮台,按照前世位面的历史,明年他就该被他表姐伊丽莎白女沙皇夺位。

    基于形势的判断和历史的把握。李肆才有信心,认为罗刹人无力干涉,可以在五年内平定西域,

    可现在罗刹人怎么就蹦出来,还用了这么大劲呢?

    李肆想不明白。如果他虚心请教那些欧罗巴公使,并且公使们也愿意说真心话,那么就能找到让他啼笑皆非的真相。

    因为罗刹人害怕了,不列颠人的惨痛失败,法兰西人的自找没趣,西班牙人的幸灾乐祸。已将他“赛里斯大帝”的威名传遍整个欧罗巴。止小儿夜啼当然做不到,可让某些君王心惊胆战却是足够了。

    不列颠公使劳伦斯爵士对赛里斯的夸张描述在欧罗巴已经深入人心,拥有规模接近西班牙的现代化海军。陆军则有百万之多,装备和战术即便不能跟欧罗巴一流强国比,怎么也是中等偏上(劳伦斯爵士是把义勇军也算上了),而最让欧罗巴诸国惧怕的是赛里斯的人口和国库收入,两个数据都是一亿五千万!前者比欧罗巴总人口还多,后者换算成英镑。相当于五个不列颠,这几乎也是整个欧罗巴的总和。

    除了赛里斯的国力。他李肆的形象也被渲染为一位英明神武的统帅,亚历山大式的英雄。在短短十年里就推翻鞑靼在塞里斯南方的统治,让鞑靼俯首称臣,二十年就把国家建设为欣欣向荣的强盛帝国,疆域横跨两个大洋,立足于三个大洲,亚历山大似乎都还要差一截。

    即便劳伦斯爵士的描述,都是基于败者自遮颜面的掩饰,毕竟把对手说得强大一些,不列颠的失败也不至于太难看。但这些基础数据却是来自赛里斯人自己的统计,作不得假。

    当重病中的安娜女王得知赛里斯在贝加尔湖和唐努乌梁海持续驱赶罗刹人的同时,还兴兵五十万西进,她的病立马就好了一半,是吓得回光返照。

    最上层的权力争斗是一回事,可全力“抵御”赛里斯的侵攻却成了罗刹一国上下的共识。赛里斯西进甚至唤起了罗刹国中对蒙古人西进的苦难回忆,五十万大军只为灭准噶尔,罗刹人都觉得这只是赛里斯人假道灭虢,谁知道赛里斯人是不是想一口气打到黑海呢?

    罗刹人跳脚就是这么来的,只是李肆现在是灯下黑,已置身历史大势,再难挣脱大势,以旁观者的目光审视时势了。

    李肆没想明白罗刹人搅局的原因,但也清楚,自己对吴崖乃至战死者的指责也是心虚,这让他郁闷难解。

    “这一败并不碍大局,相信吴崖会冷静调整部署,陛下……”

    范晋见李肆目光游离不定,心道不好,皇帝积威已深,虽也时时自省,但自傲还是免不了渐渐加重,再让皇帝闷在总帅部,说不定还真要玩万里之外授阵图的把戏,赶紧劝走了事。

    范晋在李肆面前毕竟还能直言,有些不客气地道:“陛下这几日还没去大观园呢,去散散心吧。”

    李肆目光瞬间爆亮,那是怒火,接着又黯淡下来,他当然听得出范晋的劝谏之意,但是……

    李肆闷闷地道:“朕这个皇帝,现在就只能袖手旁观么?”

    范晋认真地点头:“等臣下们把事全办砸了,那时陛下再出来擦屁股吧。”

    李肆咬牙,嘴皮爆出一个无声的“草!”

第八百六十六章 大观园之乐

    总帅部就在未央宫西侧的演武殿,出了演武殿,一队侍卫亲军就跟了上来,领头的是个四十出头,一脸高原红的魁梧汉子,龙纹领花,金衬底肩章上是两颗金星,这是位有封号的少将。

    “官家,要去哪?”

    将官正是格桑顿珠,在北庭大都护府辖下跟罗刹人干过,在西域大都护府辖下跟准噶尔人干过,虽立有战功,可他这个皇帝亲卫出身的野路子将军,毕竟不如科班出身的将军,有了立身之绩后,又回到了侍卫亲军,继续宿卫皇帝。而什么大将军的前程,就指望正在黄埔陆军学院学习的儿子去争了。

    李肆随口道:“大观园,少带人,就去散散心……”

    格桑顿珠去安排人手,李肆又问随侍:“娘娘们谁有空?”

    随侍应道:“贵妃娘娘去了杭州主持江南蹴鞠联赛,慧妃、敬妃和宁妃娘娘也去了,其他几位娘娘……”

    李肆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贤妃领衔办了个女子学会,推动一国的女子教育,现在正在江西巡视。淑妃回南京参加安威的葬礼,德妃萧拂眉倒是有空,可年岁见长,就过着清心寡欲的修士生活,大观园那等热闹地她是不愿去的。

    拜上天所赐,萧拂眉也特别注重皇室成员的养生,除了早年四儿子病夭外,这二十多年来,他和妻儿都还无病无灾。皇妃们都各忙各的一摊事业,不纠结于鸡毛蒜皮的小事,家中和和美美。纵然李肆在外隐有风流之迹,可他一直都很清醒,没让后园继续壮大,皇妃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心怀歉疚,觉得有时候冷落了他。

    夫妻各有小心思,三娘带着皇妃团出外。想到自己可以一个人花天酒地,李肆原本压抑的心绪稍稍昂扬,总算能享受一下皇帝微服私访的乐趣了。

    换装之后,三辆马车自未央宫西门驶出,绕了一个圈子,向京城东面驶去。没有骑兵随行,马车没有标记,没入到京城繁华街道中。看上去也就是富贵官宦人家出行。

    乍看起来,李肆似乎一点也没吸取西安行刺案的教训,居然还玩起了微服私访,可那是西安。在国内,尤其是东京和南京,李肆便只是带着几个随从公开亮相,也不存在太大的安全问题,麻烦的只是要被老百姓包围,根本谈不上享乐……两京乃至两南腹地,明面上的治安管控和暗地里的密谍排查都有多年积淀,加之国泰民安,南北止戈。李肆的活动空间终于能接近宋时的皇帝,可以相对从容地下到民间。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眼下内政大多归于宰相打理,加上律法渐渐独立,李肆这皇帝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接近于一尊神像,落在身上的责任和恩怨越来越少,当然也就越来越安全。

    可这也正是李肆郁闷的来源。以理智而论,放权是必然的选择,而他这个皇帝能闲,说明他这二十年的辛劳没有白费,一国机制正渐渐成型,按照他所期望的模式运转。

    但以感情而论,他这圣道皇帝管的事,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少。“英明神武”之能渐渐无用武之地,这很不爽。

    他其实还管着很多事,包括军务、外交、殖民以及立法。可南北暂时相安,侵蚀北方的密谋又有陈万策在办。不列颠人认输之后,欧罗巴也正在酝酿新的局势,东西关系缓和。殖民天竺又归西洋公司和西洋大都护府自己运作。就连之前最操心的法权之事。也因两院改制后越来越主动,不仅办了他想到的事,他所虑未及之处,也正由两院、政事堂和民间舆论一并扫进了博弈棋局中。

    甚至是征服西域之战,因他在总帅部梳理好了参谋体系,又有范晋坐阵,他给出目标、资源和要点界限后,也再没可插手的地方。即便是罗刹人横插一杠,总帅部的参谋们也早拟过应对之策,西域大都护吴崖在吃过这次亏之后,必定也会吸取教训,调整部署,也用不着他再多嘴。

    总结而言,现在李肆很闲,而且不管是宰相薛雪还是军务总长范晋,都还想推着他更闲,范晋都赤果果地要他这个皇帝去大观园游乐,李肆能不郁闷么?

    这种转变在两年前李肆从西北回来后就已经显露出来了,大观园就是他这闲劲弄出来的。身为开国皇帝,李肆当然耐不住寂寞。不好插手国事,那就搅和国中人心吧。

    文化、体育、科技和娱乐,这些方向是他关注的重点,帮着朱雨悠推动图书馆建设和女子教育,甚至开放女子入科举,前两年还在国中引发了激烈的争论,现今达成的妥协是在明法、明算、百工和通事等专业性很强的科目里开放,而进士、博学、经义等传统科目则还保持不变。

    这一桩绝大进步自然被腐儒和满清视为英华进一步沉沦的明证,但对英华国人而言,跨过这一道心理门槛不算太费力,原本英华女子已通过织造等业,正广泛走向社会,而女子教育经过这么多年积累,已立有不少女子学院。尤其是女子师范学院,吸纳了大批有文化的女性,借助于她们,英华国中铺开初等教育的工作才会进展顺利。这些女夫子自然也领有官身,再开放科举,推动女子进入其他领域一展所长也是顺理成章。

    文教之外,李肆对“体育事业”也格外关注,帮三娘运作出规模宏大的全国武道总联赛,而蹴鞠运动也正以高度对抗和组织度的特点吸引国人眼球,岭南联赛和江南联赛已经成型,再组织起湖广和川陕赛区,又是一项全国性的赛事。至于那些小的赛事,例如龙舟赛,也跨越军民领域,成为江海地区民众生活的又一项亮点。

    科技领域尤为李肆所关注,这两年他也改了思路,之前是以单纯国家性质的天道院、将作监和各制造局包揽基础科学和工程技术的研究,这项政策现在已经显得保守和封闭。为此他把将作监改组为皇室专利局,这个专利局相当于一个招标委员会,皇室通过中廷主持管理。只是充当中间人、公证人和统筹管理者。专利局吸纳社会各界的需求,向社会公布科研项目,支付专利赏金,专利法的执行则交给法院。

    国家拨款用来支持天道院的基础科学研究和制造局的重点工程技术研究,皇室专利局则靠社会团体的资金推动实用技术研究,通过专利法来实现技术交易和刺激技术变现为市场,由此英华的科技事业就有了立体层次。

    皇室专利局设立后,不仅掀起了民间研究科技的热潮。还解决了国家和军队诸多难题。例如海军一直在研究灯光信号技术,但因缺乏高亮度的专用灯具而头痛不已。靠海军自己去研究灯具显然不可能,而这项需求报给将作监或制造局,又被大量的其他科研任务压住。海军自己去找灯具作坊。更是大海捞针。

    现在通过皇室专利局,跟海运、演出等同样对灯具有需求的行业一同出资,省钱省力,又有多家灯具公司和无数精工巧匠参与竞争,好处太多了。

    皇室专利局的运营相当成功,第二年,也就是圣道二十一年,就敲定了六百多项专利,发放专利赏金近百万两。今年增速更为惊人,上半年就已有了五百多项专利。这些专利覆盖各行各业,造就了一批新兴产业,还催生出不少富豪,拿到了专利,不仅意味着一笔赏金,还有源源不断的专利授权费等着。

    文化、体育和科研都重在国事。而在娱乐方面,就含着李肆不少私心了。

    大观园就来自他的私心,洛参娘是他的禁脔,飞天艺坊也由他注资成了私人所属的艺坊。为了照顾这位多才多艺的绝色舞娘,让她后半生有所依靠,同时又满足自己享乐之需,他就再度出资,在东京建起了这座占地颇广的娱乐场所。

    马车驶出街道。进到一条林荫大道,前方远处,一座恢弘的场馆渐渐入目。如果自空中俯瞰,大观园就像是两轮半月相对而拥,大的半月隐隐裹住小的半月。半月中心是五层宝塔式高楼,飞檐走壁。红砖绿瓦,一座座三层小楼自宝塔左右伸展开,相互间又有亭廊相连。楼下有松柏,亭廊花木繁盛,此时夜色初降,红紫青蓝各色灯笼挂在树木和门庭之间,真似蓬莱仙境。

    再行得近了,仙气顿时被喧嚣的人声打破。大观园这两轮半月坐落于东京正北面,黄埔江边,占地足有三四顷,半月之外,隔着一圈用作停车的广场,又被无数客栈酒楼围住,此时所聚之人足有数万之多。

    马车没有停在大半月,而是穿过有人把守的石砖小道,来到江边的小半月,没在广场停下,直接进到小半月主楼下的车房里。

    大观园是个“娱乐超市”,就跟南京的小金明池一样。天南地北的戏台班子都汇聚于此,售卖他们的歌喉、舞技乃至嘴皮功夫。陕西的秦腔,河北的直隶梆子、山东的快板,大江南北,关内关外,乃至海外各种风情的演艺都能看到。

    大半月的班子偏向大众化,甚至还有杂耍和驯兽戏,小半月走的是高档路线,占据着小半月主楼三层的飞天艺坊专注于唐宋古乐,已经不是最受追捧的去处,二层的四方舞社和一层的德林社是新起之秀,前者拥有来自东瀛、西域和天竺、波斯等国的舞者,后者则网罗了江南和岭南最优秀的说书人,评点时政,逗趣取乐。

    只有少数人知道,四方舞社和德林社也是飞天艺坊的产业,飞天艺坊的洛大家是半月主楼的所有人,而知道皇帝是飞天艺坊和大观园第一大东主的人就更少了。飞天艺坊的常务管事当然是这极少数人里的一个,他已在楼中这条专用通道等候许久。皇帝驾临前,已有便衣禁卫暗中通知,即便是微服私访,必要的功课也绝不会少。

    “洛大家被贵妃娘娘招去杭州,助兴蹴鞠联赛了,陛下……”

    管事很惶恐,李肆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哎哟一声暗叫,三娘不会为难洛参娘吧?再一细想。这些年下来,三娘心胸越来越宽容了,而且也不是才知洛参娘跟自己的关系,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这才定住了神。

    洛参娘不在,李肆意兴阑珊,正要走,塞外胡笛的乐声从二层传来。悠扬悦耳,心中一动,“朕就去二层看看,一切照常。别弄出动静。”

    由格桑顿珠带着两个侍卫亲军郎官,外加一个随侍,主仆五人下到二层,落座预留的贵宾席。此时二层舞台上,光影迷蒙,一个作西域胡女打扮的纤纤丽影柳腰摇曳,在欢快的乐声中舒展舞动,台下数百观众屏息静气,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尽管那舞姬蒙着面纱。可见那星眸流转的风情,还有柔躯舞动的风姿,让李肆眉头一皱,此女好眼熟,很像两年前在西安见到的马家姑娘……“好!好!赏!”

    一声高呼打破了宁静,惹得众人怒目而视,李肆也不悦地看过去。一曲还没舞毕就鼓噪,真是大煞风景。

    “妙人儿,今日就挂牌罢,等着爷来疼爱!揭了面纱,先让爷瞅瞅!”

    那人犹不觉自己已扫了众人的兴,竟然口吐狂言,更让满场看客目瞪口呆,这、这家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当大观园是怡红楼了?人家是戏子。不是娼妓!

    这个时代,即便在英华,戏子地位依旧不算高,但也非北面所比。戏子在私底下也会开出价码,招揽恩客,但终究是你情我愿之事。而这大观园的戏子更是一国顶尖之人。更不是可以被随便亵辱的对象。

    大概是觉得此人太不着调,台上舞姬毫不为所动,继续尽职地跳着,四方舞社的管事也没有强硬回应,还希望此人能有所自知。

    那人没得到回应,像是恼了,催着身边下人要作什么,下人低声解释了好一阵,毫无效果,再转头四顾,似乎想找什么人,也没找到,不得已,扬手将一坨什么东西丢上了舞台。

    舞姬身姿曼妙一旋,闪开了这东西,那东西砸在舞台上裆裆作响。

    “十两金子,换妙人儿你摘下面纱,够了吧!”

    那人起身显了身形,年纪不大,瓜皮帽,滚花绸衫,腰间坠着一串玉佩,叮当作响,胸口挂着一串金灿灿的链子,一手挥着扇子,手上的金扳指闪得人要花了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昂首扫视四周,似乎在等着如潮的惊叹和赞誉。

    “哪里来的山西佬!敢在咱们大英治下作威作福!?”

    观众们终于激动了,这一口山西腔的家伙是找死么!?

    管事也终于过来了,礼貌地拱手道:“这位客官,这是礼乐之所,四方舞社之人也是卖艺,不涉娼寮之事,还请自重!”

    那年轻人鄙夷地嗤了一声:“卖艺不卖身!?不过是价码不到而已,这大观园搞这么多花样,不就是要伺候爷这种人,从爷这种人的腰包里掏钱么?别在爷眼前装!十两金子只是买一眼,百两金子买一夜成不成!?北京城的花魁一夜也不过这个价码,喂喂……别走!”

    台上舞姬已停了下来,朝观众一个万福,正要退开,那年轻人却不罢休。

    见管事不为他言语所动,舞姬也没理他,周围观众更是一脸怒色,年轻人有些慌了,扭头喊道:“沈复仰!这家伙死哪去了!把爷丢在这就不管了?”

    “沈复仰”一名道出,众人暗暗抽气,本要凑过去帮管事赶人的热心人士也止了步。没想到这家伙跟沈复仰扯上了关系,听这口气,沈复仰好像还得仰仗于他,这年轻人……得罪不起。

    沈复仰不仅是国中实业巨阀,还跟潮汕财团关系密切,所掌的水泥、盐业、基建等行当,养活了数十万人,每年纳税也是数十万。沈家一门在广东西院乃至国院都有院事,跟皇帝更有直接交情,就算是薛宰相,也不会怠慢沈复仰。如此人物,这年轻人却随口叫唤,不知有什么背景。

    亮出底牌,见众人畏怯,管事更是眉头紧皱,年轻瓜皮帽得意了,哼道:“没想到沈东家的名头在这南面这么管用啊,呵呵……算了,大人有大量,爷就不让他太为难了。”

    他扇子指向舞姬:“爷又不是来闹事的,就是玩乐享受,这舞女,爷要定了!爷出了价,你们看着办!”

    管事并周围众人都气得发笑,可沈复仰这名头太响,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见众人发呆,年轻人烦躁地道:“你们南面这些人,真是不懂伺候人!爷再加一百两金子,来啊,直接去带人,爷就不喜这么拖拖拉拉……”

    他身边的下人胆气也壮了,推开管事和旁人,就要上台去扯那舞姬。

    这边李肆和格桑顿珠已经看了半天戏,格桑顿珠道:“不是陷阱,那人该是北面晋商子弟,来头估计很大,能直通内务府总管那种。”

    李肆卷袖子道:“不是陷阱就好,朕……正想演演英雄救美的戏码呢”,扬手就想道一声“且慢!”

    “且慢!”

    手刚举起,旁边一席却立起一人,一声脆呼抢在了他前面。

    网巾兜住了长发,朴素布衫裹住了娇小身躯,精致细腻的五官透着惹人怜惜的柔弱,可眼瞳中正并现的火星让她整个人都充盈着一股刀锋般的锐气。

    一个作男儿装的雌儿,这倒不令人惊奇,眼下英华女儿在外行走,有的是剪裁原有女装,有的直接穿男装,盛唐之风正刮得呼呼作响。

    惊奇的是这么一个女儿家居然来大观园看女子乐舞……李肆见得这男装丽人现身,眼角一抽,手赶紧放了下来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大观园之患

    “你现在还只是滋扰他人,轻罪而已,若是再动手,那就是劫掠他人,非法禁锢,加上你这清人身份,罪加三等!我英华国法森严,你真想试试!?”

    男装丽人貌虽柔弱,如一碰就碎的玉瓷,可樱桃小口一张,吐出来的话语却跟刀片似的,语气也格外强厉。

    旁边看得清楚,听得明白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状元娘”的低呼此起彼伏。

    李香玉,圣道二十一年,开放女子入科举,这位小女子一举夺魁,拿到了明法科状元,英华无数高才男儿热泪横流,也因她的横空出世,反对女子入科举的声浪才节节攀升,使得朝廷不得不退步,将女子入科举的范围限定住。即便英华已有盛唐风范,可男权主义的根基依旧不容反动派动摇。

    这位状元娘挺身而出,大家都不着急了,都准备看一出好戏。

    “哟噢……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小嘴挺有味的,嗯?状元娘?哈哈……我李继恩真是有福了,状元娘的面子我一定给,再加一百两,由状元娘陪着我共度**如何!?”

    那自称是李继恩的瓜皮帽马上就转移了目标,身边下人提示了李香玉的身份,他却另有理解,女子什么时候能得状元了?那肯定是青楼的花号嘛。看这状元娘,即便一身男装,那清丽姿容也没掩住半分,让吃惯了荤腥的花花公子欲念高涨,张嘴就来。

    白皙面颊瞬间布满愤怒的红晕,李香玉咬着银牙,弯月眉抖直了。恨声道:“念着你是沈复仰的客人,还给你留一丝情面,你要自找罪受,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李继恩该是在北面从小泡在蜜罐里,压根不知天高地厚。犹自腆着脸道:“状元小娘子要怎的不客气啊?国法?这世道不就是金银最大么?天大地大,金银最大,这不是你们南人挂在嘴边的话么?这就是你们的国法吧,我守的就是这法啊,三百两金子不够。五百两!”

    没等李香玉回应,又一人自她身边站起,依旧是男装,比李香玉高出半头,柳眉凤目,英姿飒爽,跟李香玉竟是梅兰相绽。各有摄人风情。

    “狗鞑子!你那话没错,可还少了一句,金银最大,还得是我英华的金银。喏,就是这个……”

    这姑娘捏起一枚钱币。指头一弹,叮的一声抛在那李继恩的脚下,却是一枚镍币,民间俗称白铜钱,有一文、五文和十文之分,看大小就是眼下已经当作鸡零狗碎的一文钱。

    “我这一文钱。买你给我香玉姐叩一刻钟的响头!”

    姑娘面色淡然,语气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你此时不卖,便是香玉姐不忍心。姑奶奶我也要你后悔生在这人世!”

    李继恩呆住,也不知道是被这姑娘的话吓住,还是被这姑娘的绝丽风情摄住。

    其他人倒是没认出这姑娘的来历,大厅角落里,刚带着保安急急赶来的飞天艺坊常务管事却呆住了,看看这姑娘。再看看角落里的李肆,转转眼珠。朝保安摇摇手,示意先别露面。

    这边李肆既是头痛,又是好笑。之前他之所以赶紧缩手,并非是为李香玉。小香玉当了他三年肆草堂文办,自不会对她有所顾忌。要命的就是李香玉身边这姑娘,正是他大女儿李克曦。这公主跟李香玉是铁杆闺蜜,闲了就会去金陵,跟在金陵女子学院任教的李香玉厮混,也不知这两丫头怎么有心跑来大观园玩乐,可李肆却不好意思跟女儿当面撞上。

    “李公子,你这是作什么?”

    沉寂仅仅持续了片刻,一人有些狼狈的出声,正是巨阀沈复仰赶来了。

    “作什么?这是花楼,我当然只能作花楼该作的事了。沈东家,这姑娘是谁啊?”

    李继恩拉住沈复仰好奇地问,他这种人也不是毫无眼色,见这姑娘气宇非凡,口气吞天,也感觉对方来头不小。但他贼心高炽,对这姑娘又怀上了垂涎之意。

    沈复仰正满腹苦水,下人急急找到他说了个大概,他也看到了李香玉,先不说这位状元娘他得罪不起,今日之事铁定会登上报纸,到时面对舆论汹汹讨伐,他还不知该怎么收场呢。早知这李继恩如此不堪,就不该带他来大观园。

    顺着李继恩这话,他转视李香玉身边那姑娘,顿时就觉一对钢针扎入左右太阳穴,头盖骨似乎都崩裂了。

    “大……大小姐!?”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周围有脑子灵醒的人也变了色,大小姐?沈复仰又不是谁的家仆,能让他自居仆人身份的,这一国还能有谁?

    再想到李香玉与皇室的交情,众人目光立时就直了,莫非这就是那位俗称小魔女,多年都嫁不出去的大公主?心里这么想,眼里越看越像,真别说,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严贵妃嘛!

    周围一圈人呼吸都放轻了,再看沈复仰和李继恩,特别是那瓜皮帽李继恩,目光已满含怜悯。看你跋扈,看你放肆,大公主放了话,你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李克曦冷哼道:“沈叔叔,真要护着你这客人,就让他照刚才我说的办!噢,对了……”

    叮的一声,她再抛过来一文钱,“再朝那台上的姑娘磕头赔罪,让人家点头才行,否则香玉姐也要为她讨还公道。”

    两枚小小的白铜钱躺在透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点也不起眼,可在那李继恩眼里,却如刀子一般径直割着他的脸皮。

    沈复仰回头看过来,低声道:“李公子,先面上认个错吧,后面的事好商量……”

    李继恩爆发了:“沈复仰!你把我请过来,就是这般糟践我的!?我干爹可是李莲英!你糟践我,就是糟践我干爹,糟践我干爹。就是糟践当今太后!别说太后不高兴,我干爹一句话,你就别想在北面揽生意!你自个掂量着办!”

    “哦呵呵……李莲英……”

    “嘿嘿……太后……”

    李香玉和李克曦被气笑了,原来是这么大来头的人物啊,周围看客们也都吃吃笑个不停。

    沈复仰看看李继恩。看看两个李姑娘,再看看人群中已在拿笔记着什么,肯定是报纸快笔的家伙,嘿哟一声跺脚道:“李公子,你这不是死罪。我沈复仰能保你命,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再对两个李姑娘道:“沈某处事不当,招来这祸患,还望依法论处……”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北面的生意当然不会因这一场恩怨断绝,但肯定也会有大损失。要挽回这损失,还得找通事馆和南北事务署出面,这个人情欠下来,西院都要受牵连,真是何苦来哉。

    李克曦白皙手掌一搓。兴奋地道:“好!沈叔还是懂道理的,姑娘们,先扁一顿出气!叫这狗鞑子嘴贱!”

    银铃般的脆喝声中,席上四个同样男装的姑娘纵身扑出,粉拳绣腿一出,那李继恩身边的几个下人当场仆地。接着李继恩就被四个姑娘围住,蓬蓬啪啪一阵闷响,还依稀听到了骨裂之声。包括沈复仰在内,周围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你们可是武道盟的九段高手啊,别辱没了我娘的真传,使劲地打!”

    李克曦捏着拳头,两眼放光地叫着,看她这模样。若不是有这么多外人,估计她也扑上去围殴了。

    听着那李继恩惨叫声不绝于耳。李香玉朝李克曦白了一眼:“刚才还说以法论处呢,你这就先违法了,这是伤人罪啊。”

    李克曦撇嘴道:“这狗鞑子给脸不要脸,还讲什么律法!?再说了,有香玉姐你这么个状元讼师在,有罪也能辩成无罪的嘛。”

    李香玉再白一眼:“你啊,别诬陷我是那种肆意操弄国法的恶德讼师!”

    四个姑娘在那边打人,两个姑娘在这边斗嘴,看客们鼓掌叫好,李肆却是想要吐血。自己这大女儿为啥嫁不出去?小时古灵精怪捣蛋,大了又把她娘那一套江湖作派也传承下来了,唉……

    女儿家总是心软一些,四个武道盟九段高手,严三娘咏春拳传人一阵海扁,那李继恩也不知折了几根肋骨,躺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姑娘们就停了手。

    李继恩几乎成猪头的脸颊上还浮着不甘,犹自赌咒发誓地道:“我是太后的干孙儿!太后跟圣道爷的关系,你们难道不清楚?我就等于是圣道爷的干孙儿!你们完了!”

    噗哧……

    非但众人倒抽凉气,为这李继恩所受的教育感到悲哀,就连正喝茶清火的李肆也喷了茶,嘿,自己什么时候弄来了个干孙儿?还有,茹喜那妖婆就是这么攀污自己的?

    李克曦柳眉倒竖,几乎快咆哮了:“姑奶奶我可没你这个鞑子干侄儿,再给我打!”

    这话道出了身份,可那李继恩没听清楚,旁边沈复仰怕这家伙再吐什么惊人之语,连小命都保不住,赶紧护住他,低声劝道:“李公子,这是大公主……”

    李继恩一呆,身子剧烈颤抖起来,不知道是疼痛还是畏惧。接着一幕令人瞠目的场景出现,他手足并用,刷刷爬了几下,似乎刚才那一顿暴揍丝毫没伤到他。

    就见他蓬蓬如鸡啄米一般叩头,嘴里喊着:“奴才狗眼不识泰山,奴才这就叩头!”

    他再如狗一般爬向舞台,朝台上还呆着的舞姬蓬蓬叩头,边叩边喊:“小娘子恕罪恕罪!我狗鞑子不知礼数,得罪了小娘子,该死该死!”舞姬被吓住了,连连摆手,那李继恩又朝两个李姑娘爬过来,见他转瞬就变了狗奴才嘴脸,李克曦憎恶地道:“滚!别再脏了地板!”

    李继恩咧嘴道:“是是,大公主总是怜惜奴才的,终究是一家李嘛……”

    李克曦就觉恶心之感直冲咽喉,她还真第一次见到这么贱,这么会顺竿子往上爬的人,一个劲地甩着手。还对那四个随侍姑娘道:“等会你们可得用香皂搓十遍手,别脏了身子。”

    李继恩如蒙大赦,正朝外爬,李香玉却不放过他:“地上的钱捡起来,这是买你响头的!”

    见他乖乖捡起那两枚白铜钱。还一脸烂笑,仿佛受了天大的恩惠,李香玉再道:“这事可没完!刚才你非礼女子,滋扰人身,还得查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你就等着律司的公告吧!”

    听到还有牢狱之灾,李继恩一下软在地上。

    再看看一边的沈复仰,李香玉轻哼道:“今日是我跟大公主在,才能治这狗鞑子,若是我们不在,沈董,你怕是花钱就能消灾。说不定还准备花钱逞了这厮的恶欲吧?”

    沈复仰拱手苦笑:“状元娘误会了,沈某在外或有行止不当之处,在内却是绝不敢亵辱国法的。”

    李香玉直视着他,两人目光间隐有雷电来往,接着李香玉点头道:“希望如此……”

    见两姑娘再没他话。沈复仰才朝下人点头,扶起那已软瘫成烂泥的李继恩匆匆离开。

    “大公主雷霆霹雳,整治狗鞑子,人心大快啊!”

    “贵妃那红雷女侠的名头有传人了!”

    沈复仰李继恩消失,大厅里赞颂声不绝,片刻后更起了如潮掌声。

    李香玉经历过不少大阵仗。颜色倒还如常,李克曦很少出外,今日露了一大脸。粉面通红,抱拳四面作揖,很是兴奋。其他倒没什么,大家赞她如娘亲这话让她非常高兴。

    此时显然再不好呆在这里,李克曦和李香玉慰问了台上的舞姬后,招呼着随从就要离开。刚转出大厅。却被一人拦住。

    “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姑娘一叙……喏,就在那边。”

    那人凉帽遮住半边脸颊。李香玉没看清,暗道收拾了一个狂妄自大的狗鞑子不够,又跳出来一个什么人物?正要招呼随从赶人,却见李克曦两眼发了直,脸色也一下白了。

    “格……格……”

    因为太过吃惊,李克曦话都抖不利索。

    那人扬头,露出一张高原红的脸颊,嘿嘿一笑:“大公主,连我格桑顿珠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啊。”

    他再看向李香玉,眨眨眼:“李文书,好久不见。”

    两个李姑娘如乖乖女一般,跟着格桑顿珠去了,李克曦更是一脸沮丧,丝毫再无刚才那气宇轩昂的女侠气度,嘴里就一个劲地念道:“完了完了,要被禁足了。”

    大厅之外,一间适合私人相会的小厅里,李肆嘣的一声给了大女儿一个暴栗:“小女侠,你能啊,你娘指派的师姐们是卫护你的安全,不是当你的爪牙当众殴人,作威作福的!”

    李克曦惨叫一声,一手捂额头,一手抱住老爹胳膊,撒娇道:“父皇就知数落女儿,那小鞑子太可气了!若是娘亲年轻时在这,怕一脚就踹碎了他的心窝子!女儿这已是够温柔的了。”

    李肆对女儿历来都很宠溺,这一撒娇就再摆不住正脸,无奈地道:“有你香玉姐这个状元娘,还何必你出手,好好的斗法戏,就被你给坏了!”

    李克曦吐吐舌头:“早知父皇在,女儿就不抢这风头了。”

    李肆没好气地道:“到楼上去等着,等会跟爹一起回宫!爹还有事跟你香玉姐谈。”

    李克曦乖顺地退下了,走时还朝李香玉递过来同情的眼色,仿佛她们二人的密谋已被父亲识破。

    厅中只剩李肆和李香玉,李肆才悠悠道:“小香玉,老实坦白,拉上克曦这张狗皮,到这大观园来,是要卖什么膏药?”

    李肆原本不准备露面的,可刚才李香玉跟沈复仰之间那淡淡的敌意,让他忽然意识到,李香玉不是埋在学院里教书,就是忙着办大案子。如今她是国中讼师会的会董之一,历来主张女权,绝不会无故跑到这多是女戏子,近于风月场所的大观园来休闲,来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女儿李克曦则是她抓来的一面挡箭牌。

    李香玉已离开皇宫六七年了,昔日的小丫头已长成清丽佳人,跟李肆间隐隐有了一股疏离感。李肆直觉地感应到,这疏离感不仅源自于时间,还含着一股恼意,似乎对他所为有什么不满。

    沉默片刻后,李香玉道:“陛下既有所问,小女子怎敢不答?小女子直言,来大观园,是查探南北贼人联手,逼良为娼一事……”

    李肆动容了,南北联手,逼良为娼!?还在这大观园里!?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大观园之悲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李肆心中闪过,这大观园是李肆的私家产业,负责具体营运的都是青田一系的老人,还有洛参娘主持着飞天艺坊,那等龌龊败德之事,不敢说完全禁绝,但怎么也不该肆意猖獗,以致惊动李香玉。

    李香玉怕是知道他李肆是大观园东主,觉得这恶事是他这个皇帝在庇护,所以脸上才这般表情吧。话又说回来,营运之人仗着靠山是他皇帝,行事总会有些跋扈,还真难保有些个案惹人注目。

    李肆心绪复杂地道:“小香玉,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总得有凭据吧……”

    李香玉小嘴一抿,嗔道:“下一场跳萨满舞的舞女就是人证,不是陛下那干孙子搅局,陛下自己怕已有所悟。”

    终究不是小香玉了,状元娘丢开了那丝恼意,将李肆当作亲人般调侃撒娇,让李肆心头也是一荡。不过她说到的事,让李肆更来了兴趣。

    “也罢,朕就把这里当了公堂,与李大讼师一同审案。”

    李肆定下心计,要看看自己的产业是否真的染了黑点,招来管事,问起了那舞女之事。

    管事听出了皇帝话中之意,叫着撞天屈:“四方舞社的舞姬有北面的,有海外的,确是签有十年长契。但这工契你情我愿,绝无违法之处,更说不上逼迫。这些舞姬工薪颇高,洛大家还允了其中杰出之人干股,大观园更禁风月之事,舞姬们又无滋扰之忧,怎么也说不上那、那等罪过……”

    这事光听管事说不行,李肆就让管事把李香玉口中的人证带过来,等人的间隙里,李肆见李香玉还蹙着眉头,随口打趣道:“是不是受了你表哥的委屈,来找朕撒气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办事啊。朕备着的彩礼都快发霉了。”

    李香玉俏脸先是红,再是白,眉宇间闪过一丝哀怨,再朝李肆白了一眼:“陛下还好意思说。都是陛下你害的。”

    女儿心,海底针,李肆暗道自己莫非真的遭了无妄之灾,李香玉跟曹沾这一对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也颇为纳闷。早年他刻意给曹沾提供了晋身之阶,在北庭大都护府当了三年文书参事,再以军功入黄埔学院进士科。去年科考中榜。在江苏兵备道署衙任正六品巡边曹事,所著《居延血》和《北庭纪略》在国中颇有名气,虽不能跟李香玉这状元娘比,也算小有出息,足以成家立业了,但两人就这么拖着,一直没有成亲。

    见李香玉作如此小女儿态,李肆也不好细问。厅堂陷入一阵怪异的沉默,直到细碎脚步声响起,才将两人从各自的心绪中拉了出来。见得来人,两人同时一呆。

    来人是个二八娇娃,容貌秀丽,眼眉间还满是稚气。她身着一套华贵的旗人宫装,花盆头的流苏摇曳不定,让人顿生置身清宫的恍惚错觉。

    “大人有何事相告?本格格的时间可是宝贵的……”

    小姑娘还目斜四十五度角,挥着手绢,懒懒地发散着娇贵之气。

    身后管事皱眉嘀咕了一句,这“格格”立马就显了原形,屈膝万福道:“不是演戏啊。哎哟,大爷您别见怪,奴婢还以为大爷您好的就是这一口呢。”

    李肆心说好嘛,整来个“格格”跳萨满舞,这四方舞社的猎奇路线还走得真有些不着调。

    挥手示意管事退开,李肆朝李香玉点头。示意人证在这,你尽可挖黑材料了。

    “这位妹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亲人何在?又是怎么来的大观园?”

    李香玉也不客气,径直盘问上了,这一问,那旗装小姑娘一下就红了双眼。

    “奴婢叫夏小燕,花名小燕子,本是济南人氏,自小无父,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年前母亲病亡,奴婢孤苦无依,还不了贷钱,被质入青楼养作清倌。还好遇到了仁善坊的戏探,转到了这四方舞社,才算是跳出了火坑……”

    听她这一说,换李肆给李香玉递过去白眼了,瞧,逼良为娼的是北面满清之人,大观园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李香玉却不罢休,加重了语气道:“你眼前这位大爷可不怕四方舞社和大观园的后台,这些遮掩的话儿就丢开吧,照实了说,有什么冤屈,这位大爷不给你作主,我李香玉也能帮你伸张。你在私底下传出的话,该不是随口乱说的吧?”

    李肆抽出扇子遮住自己扭曲的嘴角,暗道这小香玉真是一张刀子嘴,毫不留情面呢。

    “你是……状元娘!哎呀,状元娘,奴婢……小燕子真有冤屈!”

    那小燕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泪眼婆娑地叫唤起来。

    “小燕子是真的格格!乾隆爷当年在济南游历,遇上了大明湖风柳楼的花魁,那就是小燕子的娘亲,然后就有了小燕子……小燕子跟四方舞社的人说了无数次,他们却把这话当戏言,让我扮作格格,给人跳萨满舞,这不是糟践我吗!?”

    小燕子说着让李肆嘴角眼角一起抽的话,更膝行两步,抱住李香玉的腿哭号道:“状元姐姐,你可要帮小燕子主持公道啊!等小燕子我回了北面进了宫,定送姐姐一个大前程!”

    李肆有些内伤,李香玉却是风中凌乱了,她直着眼,艰辛地道:“等、等等……你不是说你是紫禁城里的人,却被人卖到南面,强逼着你……”

    小燕子哭道:“我是格格,当然是紫禁城里的人!四方舞社不信我的话,不把我当真的格格待,总是拿着工契说事。我孤苦伶仃,又怎敢跟他们做对?”

    接着她俏脸狰狞:“等我回了北面,定要讨还这笔债!”

    她再转作殷切,摇着李香玉的腿:“北面太后定会疼爱小燕子的,状元姐姐帮了我这一回,我一定要太后好好谢你,封你作女相好不好,就像上官婉儿那种?”

    见李香玉像是吃坏了肚子,小脸青白不定,李肆忍住笑。再唤来管事。管事一出现,小燕子顿时如乖顺小猫,赶紧缩到了一边。

    “这小燕子又犯痰迷了,舞社让她扮作格格。她就真当自己是格格,唉……”

    管事痛心疾首地解释着,这小燕子闹这事也非头一回,之前洛参娘觉得不管真假,她这般心性再不适合待在大观园,本要解了她的工契,还送盘缠。要送她回去。可她清醒时又觉得在大观园过得挺舒服,一个人出外又活不下去,死活不干。

    李肆责道:“那就不要让她再扮这什么格格了嘛,有些人入戏太深,就是这般执迷,你们也有责任!”

    管事惶恐应是,带着小燕子退下了,厅里再度沉默。许久后,李肆才道:“小香玉啊,我大概明白你的用意了。只是……呵呵……”

    他忍不住笑,李香玉缓过气来,张牙舞爪地道:“陛下若是笑话我,我就告给克曦,让克曦在她娘亲那说陛下的坏话!”

    李肆噗噗闷笑,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六七年前,一大一小在肆草堂里互相逗乐的时光。

    李香玉有什么用意呢,无非就是听说大观园里居然买来了北面清宫之人,逼其娱乐客官。以她一向注重女权和民权的立场,这事就非常严重。你想啊。北面清宫之人身份已非一般,都被南面这般肆意亵辱,如果是平头老百姓,那不是更如草芥一般对待?

    这里还是大观园,跟皇帝关系匪浅,皇帝是圣君。爱惜羽毛,肯定不愿出这种事,对大观园的管束应该很严,可还是出了这种事,那么其他风月场所的状况就可想而知了,定是污秽不堪言,不知多少北方乃至海外女儿家遭难。

    作为专抓大案要案的讼师,李香玉的想法就很简单,把这一案当作典型立起来,自然可以狠刹南方压榨北方的世风。当然,她并非刻意针对李肆,带着李克曦来,其实也有把这事传给李肆,要李肆也出力配合的用意。

    只是她掌握到的证人,竟然是一个作着格格梦的痴女,这个真相实在打击人。

    李香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发作了一番,泄气后又朝李肆怯生生地道歉,李肆却另有了心思,找管事再招来一人。

    “果然是马姑娘啊,你怎么还在这四方舞社呢?”

    来人是之前被那“干孙儿”李继恩调戏的西域舞姬,换了一身青衣孺裙,卸下了面纱,正是在西安时被洛参娘引荐过的马千悦。

    “皇……皇上!?”

    马千悦当然认识李肆,惶恐地想要叩拜,被李肆抬手拦住,就虚虚一个万福。

    “西安之事后,马家在宁夏也败了,蒙皇上恩赐,我们这些马家族人没受留难,但也不敢再在宁夏和陕西呆着,就卖了家产,来江南讨生活。洛大家对奴婢青眼有加,让奴婢入了四方舞社,还领有干股,管着一些事,没把奴婢当一般的舞姬待……”

    马千悦一番解释,让李香玉更抬不起头。

    李肆却问:“大观园里,参娘也只管到了小半月这魁星楼,朕想问问,其他地方是否有强逼民女过契卖艺,甚至逼良为娼之事?朕就想听实话,你但有所知,务必道来。”

    马千悦有些惶恐地道:“皇上怕是多心了,这大观园管束极严,洛大家虽只掌小半月魁星楼,却隐是小半月各楼班的盟主,对皇上所言之事极为痛恨,就奴婢所知,此等事是没有的。就算是有,也该藏得很严,而且……”

    她抿抿嘴唇,再道:“大观园这等福地,无艺登不了台,有艺的别说强逼,为进这大观园,彼此都争得头破血流。大半月那些楼阁的东主管事们,日日都有人自荐枕席,求的就是在这大观园露上一脸……”

    李香玉脸色更难看了,照马千悦的说法,这里非但没有逼良为娼,反而是自甘下贱,就为争风月场上的名利。李肆却因这话想到了前世那些风物,有些不悦,可再一想,大半月诸楼都是卖出去的产业,不像小半月是自己经营,即便是洛参娘也无力管得这么宽,也就无奈地叹了一声。

    着马千悦退下后。李肆有些怔忪,李香玉小意地道:“陛下若是着恼,就罚香玉抄皇英总宪吧。”

    这是早年李肆经常“欺凌”小香玉的招数,听她说起。李肆会心地一笑,小香玉是真在道歉了。

    可他摇头道:“小香玉啊,朕所知的你可不会这么轻言放弃,这大观园无此事,不等于其他地方没有。你关心得对,朕也想看看,如今这一国人心是否败坏了。是不是拿北人不当人看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想刚才那李继恩的事,如李香玉刚才所说,不是她们撞见此事,甚至不是在大观园里,沈复仰会不会护着李继恩,乃至满足他的淫欲。南人不把北人当同胞是一面,南北权商勾结又是另外一面。最终都汇聚到资本害人这一点上。

    听李肆所言诚挚,见李肆目光深沉,一边李香玉呆呆看着他的侧脸。隐隐有些痴了。

    大观园外,一队马车正缓缓驶离,中间那辆镶满金玉的马车上,沈复仰担心地看着鼻青脸肿的李继恩,见他两眼迷离,还在呵呵发笑,真怕他是被打得痴呆了。

    “沈东家,你就是我的福星啊!”

    李继恩猛然爆出此言,让沈复仰眉头蹬蹬直跳。

    “我居然被圣道爷的大公主打了!还被她训斥了一番,真不知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啊。太、太棒了!”

    接着再念叨的话,沈复仰更有流泪的冲动。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这个狗鞑子,已经入了大公主的芳心!大公主已经记住我了!等我回到北面,别说我干爹,就连几位阿哥和当今皇上,都要羡慕我!”

    李继恩的呢喃揭破了本心。沈复仰猛烈咳嗽起来,却不敢接话茬,心中还暗道,也好,小祖宗你觉得这受虐是福,我的生意也就少了波折了。接下的京塘国道工程可是几十万两银子的入项,这一番担惊受怕也值了。

    李继恩再道:“对了,沈东家,你说……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大公主呢?你看,像大公主这种心高气傲的天之娇女,对少爷我这种人其实也该揣着好奇心的,少爷我没那个狗胆,可在大公主面前混个脸熟……也不是不可能嘛。”

    沈复仰暗呸一声,你还没狗胆?你现在满心想的就是那等糟污之事吧。

    肚子里唠叨,面上却不敢怠慢,主意脱口就来:“状元娘还要公告你,既如此,公子不妨认定吃亏是福,大公主瞧着公子诚恳,不定会赐下怜悯,那时或许有机会。嗯,沈某再帮公子你营运一番,招来一些报纸,由公子你鼓吹南北亲善,那时名也有了,立场也稳了……”

    李继恩拍掌道:“好!好!沈东家有心了,只要你办得好,别说京塘路,山西煤道我也能让干爹交给你!哎哟……”

    他一激动,触到了伤处,叫痛不迭。沈复仰脸上也升起红晕,关心地道:“沈某送公子去英慈院吧?”

    李继恩不甘:“正压着火呢,大观园泻不了,难道整个东京都没处泻?”

    沈复仰笑道:“怪沈某之前没说仔细了,大观园是赏艺的,要赏色,还得去蓬莱街,那可是天上人间……”

    夜幕深沉,东京灯火通亮,直如天上人间。

    而在北面千里外的淮河南岸,漆黑夜幕中,几艘小船靠岸,一群人正相互护持着上岸,几道灯光骤然罩住了河岸,这些衣衫褴褛之人顿如置身白昼,全都呆住了。

    “不准动!再动就开枪了!”

    大批灰衣义勇涌出,将这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事,有聚盛社的人!”

    义勇从人群中拎出几个短打汉子,一身江湖味道,赶紧作了报告。自义勇中分出一个红袍年轻官员,皱眉冷笑:“聚盛社……做的好生意!卖人头卖得昼夜不息啊,带去班房严加审讯!”

    再见那上百褴褛如花子般的百姓,江苏兵备道巡边曹事曹沾脸上浮起浓浓不忍,挥袖道:“这些人,先送到看管所去,待查明来历后再作定夺。”

    目送义勇押走这大队偷渡客,曹沾眺望淮河北岸,唏嘘地道:“南北相离,何时得一……”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三合会在祸害着谁

    眼下南北相安,按照《北京条约》所定,满清在国境线百里内不得驻军,实际上满清在百里外也无力经营淮河防线,仅在徐州架了个空壳子都统衙门,提领淮北绿营。

    因此英华撤销了原本设置于国境线的防御使,将边境巡防之事移交给各省兵备道所属的巡边义勇,由枢密院直管。曹沾是江苏五个巡边曹事之一,直属江苏兵备道边防司。

    巡边曹事最主要的工作是管理边防哨所,警戒北面异动。可曹沾成天却忙着稽捕走私客和偷渡客,打击组织偷渡的人口贩子集团还成了他的主业。聚盛社就是这么一个人口贩子组织,几乎包揽了江苏这一段国境的人口贩卖生意,背后的靠山非同寻常,可不管是江苏兵备道还是江苏总警署都没有查到。

    原本两国间没有所谓的“偷渡客”,但凡北人来投,英华总是想方设法安排生计,毕竟是华夏同胞,这道义不能丢。可随着时间推移,英华渐渐发现,越来越多的南投北人被人口贩子控制,并不接受英华政府的安排,而是销声匿迹,转到不知名的买家手中。这种脱离政府掌控的偷渡行为,就成了英华大力打击的对象。

    国中有舆论抨击,说之前北人来投,政府不是转给殖民事务署发配海外,就是转给工部当劳工,还有天地会、军情司乃至南北事务署等衙门挑挑拣拣,充作他们的办事人员,英华政府就是最大的人口贩子。现在北面跟英华民间直接生意来往,抢了政府的生意,自然成了打击对象,还阻绝了北人南投的通途。

    这话从经济层面上看似乎有一定道理,可从道义层面看就完全不沾边了。北人南投,政府若是肆意压榨剥削,对以三正(《正气》、《正道》、《正统》)为舞台的仁党。以及汪瞎子领衔的墨党来说,那是弹劾官僚的绝好把柄。因此置于政府管治下的南投北人,老弱病残都有照应,不管是去海外。还是在国内做工,都是给他们一条生路。

    而南北民间暗地里的人口买卖,性质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丢给黑作坊作黑工,或者是前朝“扬州瘦马”一类事的翻版变形,充斥着血腥压榨之事。

    曹沾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自豪感,每抓到一个聚盛社的成员就多一分满足感。他本质上还是恪守仁义道德的书生。血淋淋的沙场征战终究不适合他,而国境线上的这种战斗让他既觉有一丝战场的热血,又有救人出水火的功德。

    “曹事,抓到了一条大鱼!”

    当部下报告说拿获的聚盛社成员里有要人时,曹沾更兴奋了。

    “连夜拷问,撬出他们的靠山,还有在南面的联络人!”

    曹沾一声令下,很快就从那要人身上挖到了东西。聚盛社背后是北面一个叫什么“三合会”的帮会。帮会老大颇为神秘,即便是这要人也未接触过。这消息只是间接有用,相比之下。此人的来意更有价值。他是来南面跟谁谁对账,不敢在正常通关途径那留下痕迹,就跟着这一次生意一并入境。

    “曹事,不通知边防司和警署么?”

    曹沾亲自带队,要去捉拿联络人,曹中部下出声提醒,这已是国中之事,边防虽也有立场插手,可终究还是在抢刑部的饭碗。

    “此事还不知会牵连多广,不能先声张出去。”

    曹沾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对此事的利害有所认识,聚盛社嚣张如斯,跟它关联的国中势力想必也有来头,走漏了风声可了不得。当然了,这么一桩功劳,他更不会轻易放手。

    有聚盛社要人的配合。联络人很快就抓到了,当义勇从他身上搜到厚厚一叠账本,交给曹沾时,那联络人两眼死死盯住曹沾,冷笑道:“这生意可不是你这种官老爷有资格插手的,还想活命的话,就把这账本烧了,把我放了,这事当作没发生。”

    曹沾手一挥,义勇扑上去把这犹自嘴硬的家伙一通猛揍,他本人则悠悠翻开账本,借着灯光,一条条帐目来往清晰入目,曹沾蹙眉思索,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夜色浓郁,东京灯火通明,南面数千里外,南京也不遑多让。东面灯火稀疏处,东莞县城郊外,一个人正抱着一团东西,循着宽阔的省道,踉踉跄跄朝一处村镇跑去。身后急促脚步跟着,偶尔还响起呵斥恐吓之声。

    镇子依着省道而立,道旁还竖起了路灯,昏暗灯光将此人身影映了出来,穿着粗布工装,背上还如满清兵丁那般绣了“华丝”两字。他进了镇子,惶急地扫视着四周,见到一处屋舍外的半人高圆桶,顿时一喜。

    “站住!***,真不想活命了!”

    “开枪!管不得这么多了,不能让他把东西递出去!”

    后面追上来的人本还不敢直接冲进镇子,可见他的去处,也急得跳了脚。

    蓬蓬枪响,沉寂的夜幕顿时被打碎,前方那人身影一晃,再走了两步,便仆倒在地。后面这三五人提着枪冲入镇子,就朝那人奔去。

    枪声余音还飘着,镇子却从沉睡中猛然惊醒,汪汪狗吠声不断,一栋栋屋子的灯光亮了起来,脚步声连绵不绝,“抓贼”的呼号响彻夜空。

    “干!这是座老兵镇子!那家伙真会找地方!”

    “快走!慢了就跑不掉了,那些老兵杀人不眨眼,更不讲什么情面。”

    “可那东西……”

    “你不要命了就去夺!”

    追兵还嚷嚷着,令人心悸的铜哨声响起,就如红衣在战场上调度军阵一般,惊得这几人肝胆皆裂,再顾不得争执,掉头就跑。如他们所说,这座小镇就是军镇,是国中为安置老兵,专门在国道沿线建起来的。退役老兵们除了口粮田,还能傍着国道作生意,小镇编组的义勇更是巡察道路安全的骨干。在这里杀人劫货。得有通天的胆子和能耐。

    “这可是圣道二十二年啊,哪里来的贼匪……”

    “那人还活着吗?揣着什么宝贝?”

    “看他的去处,好像是去驿筒,或者是找王驿正?”

    镇上的年轻人去追那些人了。扛着火枪的老头们聚在一起议论着,瞧那些火枪的样式都已古老,大多是圣道四年式,甚至还有更早的永历式。

    “找我?”

    一个五十来岁的精壮老者分开人群,将躺在地上那人翻过来,接着扭头呼喝:“这人还活着!赶紧找大夫来!嗯!?”

    那人拼着余力,一把抓住了该是驿正的老者。嘴里吐着血沫,艰辛地道:“这东西……递出去……”

    一个薄薄的包裹,包袱皮已染上了血,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书还是帐本。那人将包裹举到一半,手臂骤然垂落,眼中瞳光也散了。

    “这是……递给东院院事汪士慎?”

    拿起那包裹,驿正在灯光下努力分辨着上面的递单文字,念出这一句后。脸色也变了。

    “这人不是官府的探子,就是哪家报纸的暗牙,用的铅笔可是好货色。市面上都买不到的。”

    大夫过来了,可只来得及验尸,从死者怀里找出两支铅笔,顿时有了定论。

    “驿正,不定是桩天大的麻烦,咱们报官就得了,这包裹也交上去……”

    小镇的主薄也来了,隐隐觉得这事沾染不得。

    那王驿正沉默片刻,然后摇头:“虽还不知他的来历,可他已用性命尽了天职。我管的是递送信物。我也得尽天职,他把这东西托给我,我就得送到地头。”

    主薄讷讷道:“这、这包裹还没贴驿票呢……”

    王驿正举起包裹,上面的血迹猩红刺目:“这还不够么?”

    圣道二十二年,举国上下,忧心国事的人正盯着西域战事。安享太平的沉于酒色,盛世之中,一股暗流正渐渐汹涌而起,即将破冰。

    “这帐本所涉面太广,又只是旁证,扳不倒人的。梦阮,你要在这事上大做文章,怕会引火烧身。此事毕竟是刑部管辖,你已逾界了。”

    江苏兵备道边防司署衙里,边防司主事,曹沾的直属上司这么劝着曹沾。

    “愚兄以为,你要么循正途将此案移交给江苏总警署,要么递给都察院,或者是禁卫署,我可以附签。”

    三日前,曹沾从那联系人手里缴来了非常烫手的账本,为此他找上司商量。上司给出的建议很中允,可曹沾却不满意。这案子绝不能丢给总警署,一省警署可不是账本所涉那帮势力的对手,丢给他们,这案子怕立马就会销声匿迹。给都察院的话,这事更多涉及的是工商,都察院只能间接使力,发挥不出这证据的价值。而禁卫署……估计会过度发挥,还不知要波及多少无辜,而且功劳还落不到他曹沾身上。

    “职下考虑考虑……”

    曹沾没直接答复,主事也没强逼,英华上下属官员也只是相制,各有一摊职事,主事要强逼,曹沾也有立场拒绝。不过话又说回来,曹沾是觉得上司怕更多是想置身事外。

    主事转开了话题:“不过你查到聚盛社的靠山是三合会,这功劳不小,我在枢密院里任职时也听说过这三合会,枢密院的探子该知三合会的底细。”

    曹沾心中一动,主事是在暗示他通过私人渠道借力枢密院,他想的却是另一条私人渠道:表妹李香玉。李香玉所在的英华讼师会,那可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人物都有,什么关系都能摸到。非但如此,李香玉可是明法科女状元,深谙律法,可以听听她对这一案的建议。

    由公及私,曹沾却又份外纠结,他其实很不愿见到这位原本还跟他有婚约的表妹……

    “罢了,这是公事,香玉该也不会在私事上相缠。”

    这纠结被灼热的账本焚化,曹沾定下心计,决定去金陵一趟。

    曹沾此行当然会扑空,只能转到东京,李香玉被皇帝抓走了,临时充任肆草堂文书。

    “咱们君臣一心,把这桩案子办好了!”

    照着南京无涯宫所建,一模一样的肆草堂里,李肆和李香玉摩拳擦掌。一副大干一场的兴奋劲头。

    李肆是闲得磨皮擦痒,李香玉是不甘大观园之挫,君臣二人要在“南北联手,逼良为娼”这事上深挖大干。

    前两日的准备工作也显示。南北之间的确隐隐藏着一股势力,赶着贩卖人口的勾当。李肆调来禁卫署对江南各风月场所的粗略报告,其中一个频繁出现的名词引起了李肆的注意,那就是“仁善坊”。

    这个仁善坊在北面物色身具才艺之人,再替南面的演艺行业牵线搭桥,那个什么小燕子格格就是由仁善坊中介,被四方舞社相中的。

    因为这事走的是南北官方渠道。有正式入境手续,而且南面演艺行业跟仁善坊中介的艺人又是签正式工契,并无视作奴婢之事,因此官府不仅没有留难,反而予以鼓励和褒奖。

    但此时李肆多了个心眼,对这仁善坊就有另一层观感。这仁善坊看似只作合法的“高端”生意,可更多南面没有看中的人,仁善坊是如何处置的呢?基于无商不贪。只看管没管到的原则,如果李肆自己操持这个仁善坊,最佳的经营方式就是。将那些没被南面正规演艺行业选中的“资源”,卖给非正规的演艺行业,乃至风月场所,而这条途径,肯定就得走非正式的渠道了。

    比如将之处理为一般的北人南投事务,再行贿英华相关管治部门,把这些原本该发往殖民事务署、南北事务署和工部等去处的人抹掉,成为黑户,甚至是更直接的偷渡。

    李香玉作了更深的推演,如果这仁善坊能有这种渠道。那它就绝不止光贩卖才艺之人。也就是说,才艺之人的“南北交流”都是“高端业务”,而“中低端业务”就是为南面的工坊、种植园等产业贩卖工奴。“查到了,主持这仁善坊的势力是三合会!”

    从天地会等情报机构那翻找了一整天,李香玉带着收获回到肆草堂,兴高采烈地向李肆作了报告。

    “三合会?传尚俊觐见……”

    一听这名字就知是江湖路数。李肆下意识就招天地会总舵主尚俊。眼下英华情报体系已经摊得四分五裂,军情司罗猫妖那一窝子多年都猫在西北,国中虽有禁卫署,可政事堂以宰相治政后,禁卫署的情报刺探范围也从国家安全收缩到了皇室安全。对满清的情报体系现在只剩下天地会还堪用,陈万策的南北事务署新建了一摊情报班子,也以天地会骨干为基础。

    尚俊身为总舵主,自不会再随便乱晃,也如李肆一般坐镇东京,皇帝有招,赶着轻便马车转瞬就到。

    尚俊道:“此名颇为泛滥,但在天地会档案中有这般能力的三合会,就只有一家……”

    果然是专业人士,这三合会多年前留下的蛛丝马迹就在天地会的档案里,而尚俊一下就记了起来。

    李肆和李香玉竖起耳朵,屏息静气,就听尚俊道出一个依稀熟悉的名字:“周昆来……”

    “周昆来这三合会,是将他往日江南班底跟漕帮被清退的江湖人士,以及山东淮北的白莲教余孽合为一体。我英华跟满清缔结《北京条约》后,渐渐隐身幕后,不知道操持着多少行当。若这仁善坊真是周昆来居后主持,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关系。”

    尚俊揭破谜底,李肆原本还带着些闲中寻事的心态,渐渐沉凝下来。

    他忽然有所感应,自己也许摸到了一桩绝大风雷的余漾。

    就在几里外,天坛东侧的东院,汪士慎正签收一件包裹。拆开油纸,还是一层包袱皮,上面的褐红血迹刺目惊心。

    “小心!怕又是谁递来的恐吓信,不定里面还暗藏毒物或是火药!”

    旁边朱一贵惊呼出声,而另一个六十出头的精干老头则一把抢过了包裹。

    “别咋呼,哪有那么多恶人?唉唉,下手轻点,别扯烂了里面的东西,杜君英!”

    汪士慎正不以为然,见那老头三两下就撕开包裹,赶紧提醒着。

    汪士慎因早前武西直道案坐了一年牢,名望因这牢狱再度攀升,连获院事之位,已是东院当之无愧的“清流领袖”。朱一贵作为他的伴当,也受惠莫大,非但连任院事,还窝在台湾的伙伴杜君英也入了东院。有朱杜二人相助,汪士慎的墨党势力不仅稳居东院第二,仅次于道党之下,甚至还侵入到了西院。

    有汪士慎带领,这一年来东院异常活跃,跟政事堂乃至西院频频顶牛,但也拿到了不少法权,立起了不少法案。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刺客袭击汪士慎。而借驿递恐吓汪士慎的事已不止一两起,见这包裹还带着血迹,朱杜二人当然无比紧张。

    “没事,就是一堆……账本?”

    杜君英拆了包裹,取出几大本册子,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

    “账本……我看看。”

    汪士慎还没在意,随手接过账本。

    翻了几页,他手掌猛然一抖,就像这账本带着毒刺一般,嘴里还低呼道:“南京安家,跟三合会的交易!?”

第八百七十章 冰层下的买卖

    东京天坛东西两侧的两院都是高檐长楼,一层大会堂,二层小会堂,三到五层全是小房间,每一间不过三四丈方圆,用作院事的办公地。

    汪士慎的办公地在三层左侧角落里,此时房门紧闭,杜君英和两个墨党院事站在门外装作闲聊,目光却警惕地扫视四周,就像是把门望风的窃贼一般。

    房间里,朱一贵压着声音,可内含的灼热心气却带起了低低嗡鸣,“社首,这是扳倒西院和官府,立起《废奴法》的绝好机会!”

    他捏着文案边角,用力之大,似乎要生生掰下一块:“我们东院一直管不到工商事,当年借鸦片贸易插手,还被官府和西院联手打压下来,年初提的《两行法》也遭斥退,现在……”

    朱一贵指着汪士慎手中的账本,恨声道:“看看这些商人干了什么?跟北面的人口贩子狼狈为奸,把同胞卖作奴隶,朝死里压榨!这在古人世也是非仁之行,要遭天谴的!古人世的皇帝官府都不忘释奴,今人世怎还能容这等恶事?”

    “我们也一直在查海外工奴事,一直想在此事上发声,就苦于没有好的机会。现在铁证在手,还是国丈产业作恶,我们正好借此掀起一场声潮,声讨工商的不义之举!以《废奴法》争取到东院对工商的监察权,为之后再立《用工法》打下基础。待时机成熟,《两行法》也会水到渠成,那时社首所求的公平之世就能到来!”

    朱一贵眼中精芒闪烁,直视汪士慎:“皇帝已经退出国政,宰相带着官府与两院共治天下。我们若是掀起这股声潮,西院失了道义,也将失人心,东院借势上位,再压住宰相,天下该是怎样一番面目。就得由我们东院说了算!”

    接着的话直抒他的胸襟:“我们东院,我们墨社,不王而王,天下事一言而决。到时再改宰相推选制。宰相由天下大决,实际也就由我们墨党而决!社首就是未来之相,这般好前程,社首千万莫错过,机不可失啊!”

    汪士慎眉头紧皱,有些恼怒:“朱一贵,我入东院非为名利!尔等随我办事也不是去追名利!两院相争非为胜负。更不是你死我活之战!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名利和权柄?非但如此,你跟着社里一些年轻人鼓捣的事情未免也太过火了!你们绕开我去提什么《两行法》,要把东家行变作西家行,工人所组的西家行翻身作东家行,这不是荒谬绝伦么?此事你别呱噪了,我自有处置!”

    朱一贵咬牙道:“社首!就算不是你死我活,也是胜负之战!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东院提案有多少桩得了法权的?我们的提案纵然有些不妥。可都是造福天下黎民苍生!官府之下是作威作福的官僚,西院之下是为银钱可以出卖一切的商人,他们说话办事都只为一小撮人之利。只有我们东院才有权代言苍生!只有社首您这样的人才深知黎民之苦,才懂得他们要什么!社首……”

    见汪士慎继续冷冷回视,朱一贵憾恨地叹气,转回到正题:“那么社首,您要如何处置?”

    在汪士慎看来,朱一贵心性偏激,虽是他这墨党一系的干将,满脑子依旧是古人世那些个儒生的跟脚,就只想着求一。可此人组织能力超群,也是成就今日东院的功臣。因此也还继续当作同道。

    见他软了态度,汪士慎直言:“此事涉及国丈安家,我准备觐见皇帝,听听皇帝有何看法,再作打算。”

    朱一贵直了眼:“去见皇帝?怎么可以!?皇帝自是要袒护安家!若是皇帝先知此事,这些证据怕再无用处!社首!?”

    汪士慎挥手止住几乎要跳脚的朱一贵:“这些证据也只是一面之词。而且所涉产业不过是安家控股的边缘之业。安家从龙多年,一直循规蹈矩,依法行业,产业多在海外,莫非你还想以安家为靶子,杀鸡儆猴,震慑一国工商?别忘了,安家的安威刚刚战殁在西域!”

    朱一贵无语,可微微抽搐的脸颊将他不服和不甘之心展露无遗。

    出了屋子,杜君英跟了上来,低声问:“如何?”

    朱一贵冷笑:“什么墨党矩子,我看就是一腐儒耳!权柄之争,你死我活,可笑他还自缚手脚,循规蹈矩!”

    听得汪士慎要去面君,杜君英也捶胸顿足,连声道这可是打击工商的绝好机会,肇事者还是国丈,皇帝都不好公然袒护,可这汪瞎子……还真是瞎了眼!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朱一贵沉吟片刻,决然道:“你替我去联系两路人,一路是报纸,越多越好,一路是咱们台湾同乡会,让他们去追追这三合会,找到可以谈事的人。”

    杜君英一惊:“背着汪瞎子?之前提《两行法》就干过,现在又干,不怕汪瞎子着恼?”

    朱一贵一拳砸上书案:“他汪瞎子能有今日,不都是靠着我鞍前马后扶起来的?他着恼?他老是不走我们的正道,就不怕我们着恼!?我们这些人追随他,可不是一直在这天下棋局里敲反鼓唱反调的,不为权柄富贵,谁愿卖血汗!?”

    杜君英呆了片刻,轻叹一声,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我们跟汪瞎子终究不是一路人。”

    平壤,朝鲜王宫,一场盛大宴会正尽情演绎着“酒池肉林”这一主题,殿堂中一群鲜族舞姬翩翩起舞,裙袖飘曳,可及胸长裙却真是只及胸下,白玉般的鸡头肉露在外面,随着身姿舞动颤颤巍巍,荡出一圈圈涟漪,也把看客的心也一**推着。

    “依我之见,你们大帅跟燕国公也是同路人……”

    席间见不到一个朝鲜人,不是中袄乌纱的英人,就是长袍马褂的清人。一个戴着镶玉瓜皮帽,鬓发灰白,目光似电的清人正朝身边着明时员外打扮的胖子高声嚷着。

    这一声嚷,那胖子,连带旁席的马褂老者都将目光从那粼粼波光中拔出来,各有回应。

    马褂老者呵呵轻笑道:“周昆来,你就别这般挤兑白贤弟了,大英治下,怎能再容一个燕国公。”

    胖子则有些惶恐地道:“老周啊,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大帅求的只是生意,跟老周你是一路人,燕国公于苦寒之地开国,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在这朝鲜王宫高居贵宾席的周昆来爽朗地大笑:“是是,这天下归谁的,轮不到我周昆来说话,咱们就谈生意,生意!”

    他指指殿堂中那群袒胸舞姬,看向那马褂老者:“这般妙人儿就藏在宫中,可惜了,若是转到南面去,怎么也是十万两的生意。左大人,您点个头,白贤弟跟白大帅再通个气,这笔生意就成了。”

    那姓白的员外赶紧摆手:“这等货色太显眼了,不是大观园那等超贵去处可容不下,可大观园又不是咱们这生意能沾染的,还是免了罢。”

    那左大人拈须道:“这些女子非止这点本事,妙处多多,两位公子都乐在其中,可不会轻易卖了。今次请周会首到平壤来,是为另一笔大生意。五月朝鲜王叛乱,燕国公镇乱之后,得了三万多精壮劳力,留下一万用作宁古塔垦荒外,剩下两万多没了去处。七月时,白莲教余孽在海参威作乱,也抓了一万多男女,全杀了有伤天和,要养着又废粮食……”

    周昆来一点就明,两眼发亮地道:“南面沈家开川陕路,彭家开西域路,还有安家大辟橡胶种植园,都苦劳力人工太高,找我要过北面的囚力。青壮可做工,女子可做饭缝补,乃至慰营,男女都要。”

    接着他又皱眉:“只是数目太大,若是卖去南洋倒还好说,要卖入内地……”

    他转眼看那姓白的员外,白员外也皱起了眉头:“我家大帅行事束缚很重啊,看的人太多,北洋公司的暗线可容不下这么多人。”

    左大人哈哈一笑:“你家白大帅也太谨慎了,西洋公司买卖鸦片,南洋公司买卖土人和昆仑奴,北洋公司买卖鲜人日人囚力,这都是公开的。北洋更是圣道皇帝的产业,你们白大帅走北洋公司的门路,圣道皇帝会不知道?放开了手干,有什么顾忌的?”

    白员外摇头:“能公开干的买卖,那都是有法文保障。贩卖外人为奴,都只好在西洋公司那等法外之地,而贩汉人为奴,更为国法不容。加之数目这么大,一旦消息走漏,国中那帮墨儒清流绝对会跳出来鼓噪,便是我家大帅,也得遭祸。我大英朝堂格局独特,行事总还是有顾忌。”

    周昆来笑道:“白贤弟,天底下哪有不冒险的买卖?这么大一笔生意,肯定少不了顾忌,找你来也是希望通传给白大帅,看他如何斟酌。”

    左大人也道:“白大帅执掌北洋,气魄非凡,连燕国公都是夸耀不止,相信大帅自有胸襟。恩……白贤弟居间联络,便是此事不成,也有大功啊。其他酬谢不值一提,这些鲜女,白贤弟就任选三位,换换枕席之味吧。”

    白员外喉结咕嘟暗响,两眼蹭亮,直直盯住了那群鲜女,已经开始挑起了人,嘴里却道:“何必如此多礼,小弟我一定通报大帅,尽力促成这笔生意。”

    周昆来和左大人相视举杯,一饮而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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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