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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四十一章 狮虎党争:绝路前无尽的歪楼

    襄阳正被一股异样的气息裹着,既有灼热之气,也混着冰寒之意。这气息再传到东京,拂动朝野人心。

    东院领袖段林栋在襄阳向各家报纸发表了措辞温和的声明,强调此时还是国哀期间,要求政事堂体察民意,安抚民心,同时法院也该循情理判案,大家一起努力,稳定一国。

    一般人读来就只觉得东院是在请愿而已,可懂政务的人却看得明白,这是东院在威胁政事堂,同时逼法院表态,先礼后兵,等着对方回应。

    新任湖北按察使杭世骏刚到襄阳,就被报纸的快笔问嘴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杭世骏的发言很简洁:“依法断案”。而后他坐镇襄阳法院,指挥襄阳巡按和谷城通判,照着规制温吞吞地走流程,一点也没置身风眼的自觉。

    东京,政事堂浸在一股郁气里,参加例会的阁臣们大多面色沉重。

    陈万策道:“西院还在吵,估计今日就能有结论,最次也是附和东院,要搞讼师入军国案。”

    薛雪摇头:“即便要变法,法不前溯,河西案和汪案还得照前例办,两院野心甚大,我担心的是另一桩事。”

    史贻直皱眉:“我最担心东院乃至民间都效仿汪瞎子,纷纷自投,到时法院都得退步。”

    陈万策有些烦躁:“陛下还在坐看风云么?”

    一边的范晋一直老神在在,听得这话,微微一笑:“陛下是在坐搅风云……”

    厅堂里沉默了好一阵,然后陈万策道:“我看……还是让谷城县撤了河西民人的满清密谍罪控告,让杭世骏拖住汪瞎子自投案,等陛下带着东西两院和咱们重定了律讼法之后,再判汪瞎子一案。”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只能如此了。陈万策之言已是认输,朝堂乃至整个官僚退一步。把军国案的刑律权让出去。在大家看来,眼下之势是皇帝推成的,那皇帝必然也是在敲打朝堂,乃至让两院进一步握住法权。

    自两院成立以来。不仅手握财税定夺权,还一步步争夺法权,旧朝官僚治政的格局早已一去不复返。但两院终究还是襄从和擎肘的角色,在刑民之事上,政事堂和地方官府依旧还将自身运转的条例流程当作法令,两院难以沾染。

    可英华一国大的趋势已经很明显,两院分法权的力度越来越大。立国二十年来。《皇英国税总律》被两院分掌,由此获得定夺国家和地方赋税的权力。西院借《金融法》、《通商条例》、《海关法》等法令,握住了金融、工商和外贸的法权。东院则借《救济法》、《普蒙法》等法令侵夺社会类法权。

    政事堂诸公自然都看得清这个趋势,而他们也无意逆此时势,可这股大潮到底该急还是该缓,就有不同看法。不管是出于自身立场,希望维护官府权柄,还是觉得进程太快。于国无益,大多数人都希望能延缓这股大势,现在皇帝在段国师刚辞世的关头。就推动河西案和汪案,显然是想加快这股大势,陈万策和众人看清了这一点,因此陈万策提议政事堂领着官僚,以技术性的让步,换取两院与官府的和平。

    见众人都点头,连主管法判的史贻直都无异议,薛雪却朗声道:“不可!细务可以权谋周旋,国政规制岂容权谋敷衍?两院今日能挟民意夺法权,明日就能挟民意祸乱一国!我英华乃融万里之地。亿兆之民而成,国政也自有天道。官府治政,才能触悟此道。”

    他扫视众人,语调异常坚决:“即便官府要退,也要划下界线,定出规制!”

    不等众人揣摩透。陈万策就皱眉道:“怎能将此事当作战场,非决出胜负不可呢?到时事情怕更要升级,一发不可收拾,想必这也非陛下所愿。”

    薛雪冷哼:“陛下若是只意在安宁,最初就该说话,平息此事,可到现在还不出声,怕就是要让两院和官府决出个胜负,至少定下名分。既是如此,我们政事堂就该领着官府,循制全力而为,不能再以权谋拖延!”

    陈万策微微变色,却是遗憾地笑道:“生白啊,大变在即,你还念着地方小利……”

    之前因河西案,薛陈两派暂时联手,结官府为一体共抗民人。而现在汪瞎子出奇招,带动两院扑入,皇帝又坐山观虎斗,似乎还是推着两院继续拿到法权的谋划。原本的默契打破了,两人又生了分歧。在陈万策看来,薛雪的坚持,怕还是要护住原来的利。

    薛雪不作辩解,也是遗憾地一笑。

    正说到这,政事堂西院参事进来了,递上一份文书,长叹道:“国无宁日矣!”

    在众人诧异加期待的目光中,薛雪翻开文书,脸色连变,最终恨恨地道:“欲壑难填!”

    文书挨个传给阁臣们,每过一人,或是怒哼,或是抽凉气,不多时,政事堂就充斥着一股难言的愤懑之气,连范晋也苦笑着摇头。

    这文书是西院刚通过的谏议案,题目为“请立院事身权案”。

    说的是什么呢,就一件事:院事功名,西院希望两院院事享有特殊待遇,在没革掉院事身份之前,不得刑拘审讯,不得被控以若干罪名。而革院事身份的权力么,自在两院手里,哦,肯定还有皇帝。

    西院的理由也很充分,不如此就不能执正而言,为民请命,不如此就要受官僚威逼利诱,成为官府的附庸。

    本朝自学院举人以上就有超于平民的待遇,例如刑拘审讯前还得知会学院革除学籍,或者是都察院革除官籍。举人还享有学金,官员还有散官贴职爵金等照顾,但跟旧朝相比,这些待遇已说不上太明显的特权,更不可能免于某些罪名。

    现在西院借汪瞎子案,居然作起了这么一篇大文章,想要把院事的地位抬到官僚之上,难怪阁臣们怒气满怀,视这些院事为妄图复辟的反动派。

    西院胆子陡然这么大。不仅是有汪瞎子这个由头,或许还有皇帝稳坐钓鱼台,因此壮胆一试的缘故,众人议论纷纷。怒气还未消解,东院参事又带着东院的消息来了,说西院这一案在东院也获得了普遍认同,正在启动立案流程。

    事情严重了……严重到几乎只比一国分崩离析差一线的地步。

    原本两院已握住了税权,以《皇英国税总律》统掌国税和地方税的增减,这一权就让两院在法理上比官府还要高一级。如果把英华比作一间公司,两院就是司董。官府就是执事或者掌柜。

    只是这法理还不是国中人人都明白都接受的大义,英华毕竟是一个国家,不是简单的公司,赋税怎么收,国政怎么运转,民心中的公道怎么衡平,这都只能靠官府来办或者监督着办,而且一国科举大盛。有才之人都有心跻身官僚,治国安邦,因此官府仍然比两院在权位上高一级。而且还是栋梁之位。

    多年来,两院推选远不如科举热闹,就知二者轻重之分。一般人更还把两院当作官府的一部分,视院事为御史一类的官老爷。

    现在两院要夺这大义了,薛雪拍案道:“这就是决战!是看两院在官府之上,还是官府在两院之上,这一战就要定出个名分!”

    范晋有了更新的体悟:“是啊,到底是选出来的在上,还是考出来的在上。”

    两院是推选出来的,官僚是科考出来的。现在两院开始明目张胆地要自居庙堂,这当然是决战了。

    可再深想,阁臣们几乎冷汗淋漓,难道这才是皇帝的谋划?这才是皇帝希望凝下的万世经制?如果真是这样,这政事堂,这内阁。乃至官府,就是仆从之位而已,有才有志之人,都要奔两院去了。

    邬亚罗冷哼道:“不管是怎么上来的,如果当自己是旧时的官老爷,陛下若还是当年的四哥儿,可绝不会同意!”

    史贻直长叹:“事情怎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最初只是武西直道事引发的官僚党争,接着被河西惨案升级到官府与民人之争,再由汪瞎子歪楼,东院介入,成为法权之争。现在西院更一下把事情扯到两院和官府的地位名分之争,一路歪楼下来,英华权力架构,也就是所谓“庙堂”这座高台,一条深深裂缝从底一路上拔,直延到还没盖好的顶层。

    楼之所以能歪能裂,自然是根基还没融在一起,上层没有建好。

    圣道十九年十一月月底,相关事件和官府与两院的态度通过报纸广传朝野,一国人心似乎都乱了,诸多争论混在一起,各争各的,舆论已是沸锅之势。

    东京和南京天坛,乃至各省府城中广场空地和街道,人流攒动,旗招如海。

    “县地归县!府地归府!”

    “长城岂能分段,运河怎容截流?”

    这是目光还盯在武西直道事上的人,薛陈两派的党争也扩散到了民间。

    “不容官府一手遮天,陷害民人!”

    这是关注河西惨案,就关心正义是否伸张的人。

    “窃国者侯,窃钩者诛,卖国贼只在官府!”

    这是声援汪士慎,不愿民人再被官府肆意欺凌的人。

    “票中自有黄金屋,票中自有颜如玉……”

    “一时得选,鸡犬升天,官上之官,东林重现……”

    这是热心仕途,讽刺西院企图夺官僚之位的人。

    “贤者是选出来的,不是考出来的!”

    这是不满科举造就的官僚治国,觉得推选才合民意的人。

    时至十二月,“十九年国争”让国人如无头苍蝇,舆论如无根飘萍。

    “国家危矣……道统沦丧,大义涣散,天道飘渺,天道不仁,今日方知,可知悔否?路绝矣!”

    《正统》报上,那位“国无宁日艾尹真”喷得七窍生烟,直言这大英的路子走绝了。

    可惜,没人愿意再回老路上了,朝野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一面期盼车到山前必有路,一面期盼已启程去西安的皇帝劈出一条路来。

第八百四十二章 狮虎党争:内阁改制,羊羔上台

    皇帝终于不再沉默,但挥出来的一剑却似乎偏了方向。

    十二月初,皇帝向政事堂并两院下《内阁更制诏》,提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政事堂改制,并三省,简内阁,计司和枢密院入政事堂。

    换在半年前,政事堂诸公怕是要为皇帝此言弹冠相贺,这是皇帝兑现还政于内阁的最后一步。

    计司掌握财权,将财权还给内阁,政事堂这才算真正握住一国权柄。而枢密院的权柄此时虽已比早年弱了许多,只负责军队人事、武备和军工等常务,部署和作战都由总帅部负责,但也算是握住了兵权下半部分。

    得了这几权的内阁,才是真正的内阁,领导这个内阁的,才是真正的宰相。

    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皇帝丢出这么一条,用心就很令人玩味了。不少对皇帝当年操弄白衣山人案还有印象的老人都在犯嘀咕,这是皇帝又在搞“大锅猛火”之策。纷争杂乱,说明各方都已摆上了舞台,那么就将锅子换大,加大火力,一锅烩了。

    白衣山人案里,皇帝以天道之学的根底天人之伦为锅子,而现在,似乎是要以庙堂新制为锅子。

    第二件更具体一些,说首辅汤右曾已告病,国不可一日无相。政事堂改制后,需要新的首辅挑起重任,带领一国继续朝前走。而皇帝无意再直接指定人选,希望政事堂并两院,乃至所有有识之士,共同商讨出选贤之制,推举新的首辅。日后也循此制,任免一国宰辅。

    看懂的人都纷纷恍然,原来皇帝是这个意思。让政事堂变成真正的内阁,再通过两院和舆论推举出大家都满意的首辅,由新的首辅来解决目前这些纷争。既然首辅是大家共同推选出来的,那么他的决策也应该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同。

    第三条粗看是套话,细看却有玄机。皇帝强调,英华一国是万民之国,纳百川为一海,各方都别妄图以一独尊,要同舟共济,即便相争,也是为立,而不是为破。即便相争,也是冠冕之争,就必须堂而皇之,无遮无掩。

    联系第二件事,朝野都明白了,这首辅之位不能由政事堂,由官僚自己说了算,两院得有份参与,也不能是黑盒子,舆论乃至民间得看到过程。

    没有对当前局势发表任何评论,提什么看法,就只是谈内阁改制,可一条路就这么显现出来,各方都松了一口大气。

    翰林院,唐孙镐一拍大腿:“定鼎之时到了!”

    龙门学院,李方膺感慨地道:“这就是中庸之器啊。”

    杭州湾,宁绥号上,李克载恍然大悟,“父皇用心真是良苦啊,自父皇之后,大英的皇帝就只需要专心军事,立起一个大掌柜管住国政就好。”

    李克载的领悟还太浅,他父皇的用心哪会这么粗糙,未来大英的皇帝更不可能就只是个武人,但方向却是大致如此。

    相比用心,皇帝的谋划却是无比细腻,当政事堂和东西两院各有人拿出了几乎相差无几的改制案时,众人才知这是皇帝早布好的局,或者说是皇帝见势可为,借势而成的局。为的就是将各方卷入争论,利益和观点都摆上了台面,再顺势改制,如此各方才能达成理想的共识。

    政事堂和东西两院里那些给皇帝当托的人都怀着崇仰之心,对同僚们道:“这是陛下二十年之思所成……”

    这话真没半点虚假,甚至还不止二十年,李肆在天王府时代就在思考应该怎样构建庙堂,皇帝、内阁、议会和法院怎样分担权力,怎样互动。

    李肆当然清楚近现代君主立宪制国家的权力构成,但在他看来,这东西不能生搬硬套,必须符合实际所需。甚至连构建的步骤和时机,都得服从现实,不能当成是白纸上画画那种儿戏。

    这时候丢出来其实还有些早,可正如他对朱雨悠所说的那般,时不我待了。不着手复华夏故土,南北人心要进一步割裂。同样,不着手推动国家完成上层权力架构的建设,各方力量自长自的,再融合起来就更费时费力。

    从另一面看,把各方纷争和眼下的难题,都投射到怎样推选首辅这事上,让朝堂党争、官民之争和院府之争有个平台,这也是时势所需,也不能全算作拔苗助长。

    既然皇帝有了预案,那大家就不争了吧?

    原本各方都是这么想的,可仔细一看皇帝的方案,就是个架子,要填充哪些素材,各方又有各方的意见了。

    进一步地说,这只是个台子,台子搭起来,上面怎么唱戏,皇帝可不管,反正不崩了台子就好。比如说,首辅到底该谁当。

    圣道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刚刚完工的未央宫中极殿里,非正式的“第一次英华全国庙堂大会”召开了。与会者有政事堂、法院、计司、枢密院诸公和两院所有院事,三十多家报纸作为观察员列席,中廷通政司和内廷奏事作为皇帝代表列席。

    看着这中极殿的布置,与会者都心道,皇帝建这大殿似乎就为了这事。

    中间低,四面高,就是国中正兴起的扇贝式会堂。扇叶分作几瓣,可容千人入座,自扇脊处伸出长台,嵌入到扇叶之重,这是个扩音台,正是会议主持哈发言人所站之处。

    扩音台后方还有两层,一层被大理寺占了,更后方的一层是半殿结构,丹墀上的龙椅空着。

    与会者此时大多还没自知,未来英华国政大权的更迭之处就在这里,而更迭制度也正由今日之会确立。

    按照皇帝给出的内阁改制框架,之前的实三省制取消,各部打通,归为内阁统辖。之前三省长官由部堂官兼领,作为内阁贴职。计司和枢密院并入政事堂后,计司使就兼领中书左丞,枢密院知政改为枢密使,兼领中书右丞,律部尚书兼领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兼领尚书右仆射,门下侍中只设一个,由都察院的都御史兼领。

    这个框架下,内阁就由首辅加六位阁臣组成,而首辅的正式职名则名至实归,更改为“宰相”。其实皇帝原本要叫“丞相”,可大家都觉得民间早已习惯将这称呼跟曹操、诸葛亮等人混在一起,容易产生不好的联想……

    名正言顺,宰相的实权大大加强了,宰相有阁臣之下各部堂官的任免权,同时对其他四位阁臣有弹劾和考评权。此外还有国政的批黄权,宰相的批示就是部政的最终决议,除非皇帝行使改黄权,插手国政,否则相应事务都由首辅一言而决。

    另一项大变化则是宰相的任期制,五年为任期,最多两任。这一点在政事堂本有很大抵触,但东西两院和舆论却很欢迎,压力之下,政事堂也再无异议。

    老实说,这个宰相权柄虽然重,离李肆所想要的首相还差得太远,比如另外五位阁臣依旧是他定人选,如果他愿意,完全能通过阁臣架空宰相。这倒不是他恋权,而是作为过渡。

    计司、枢密院虽纳入政事堂,却还需要他遥领监察,不能一下放手给宰相。相当于最高检察院的律部管的是新事务,也需要随时照应。而执掌官僚进退升迁的吏部和都察院,则是牵制宰相,不使其有机会搞“宰相党”,毕竟宰相已有任免其他部堂官的权力,再让他把住中下层和地方官的选任权,那权力就大得可怕了。当然,并非是由他自这两个部门牵制宰相,这也是留给两院的口子。

    由政事堂的调整,李肆作为皇帝的权力也有所增减,主要是减,经济和军备乃至政事堂人事权他都放给了政事堂,而在增的一面,他将原本隶属中书省的海外殖民事务司拿到了中廷,改为监殖院,这名字很不怎么的,但很准确地归纳了这个部门的职事,就是管控殖民事务。殖民事务与通事馆所管的外交事务紧密相关,加上军事和法事,李肆还会牢牢握在手中。

    政事堂改制方案大家没什么意见,反正是皇帝让权。而怎么推选宰相,乃至怎么弹劾宰相,这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跟宰相最终会是谁比起来,怎么推选宰相,哪些人有权推选和被推选为宰相,乃至哪些人有权决定怎么推选宰相,这更值得各方关心。

    十二月十九日的会议要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事,哪些人有权决定怎么推选宰相这问题很敏感,就是政事堂诸公所认为的“胜负之战”。而这个问题却早早有了答案,皇帝、政事堂和两院有权决定……

    两院居然掺和进来了,原本政事堂诸公本该大为沮丧,乃至愤懑,可政事堂改制,宰相和内阁揽权,这个变化让政事堂阁臣们振奋不已,计较得失,也就认了。

    政事堂之所以轻松放手的原因还在于,只有部堂官以上乃至阁臣才能被推选为宰相。

    至于怎么推选宰相,中廷通政使李灿在中极殿大会上所宣布的推举方案跟之前的原案有了很大不同,政事堂和两院提了很多意见,来往讨论了十来天,才达成共识,今天在这里不过是走个形式。

    当然,形式也很要命,新制以宰相任期制为依据,每五年召开一次宰相推选或评议会,会前还有个预会讨论是否更改推选方案。两院加起来有二百多人,政事堂有投票权的才二三十人。即便此案属于建制案,需要四分之三的人通过才能更改推选方案,可两院若是抱成一团,政事堂就只能干瞪着眼,坐看两院改变推选程序。

    这一次会议还没这个危险,大家都在台面下讨论过了,方案也很简单,皇帝提名,只有一人的话,选人三分之二同意就通过。有两人就竞选,谁得过半数就通过,都不得半数,皇帝就要提名另一人。当皇帝三次提名都被废掉,那就由选人提名部堂官,改成皇帝同意还是否决,如果皇帝再否决……大家暂时还考虑不到这么多,真到了这个时候,怕是皇帝已跟两院翻了脸,直接解散两院了。此时大家自然还没想明白,皇帝让大理寺坐在台上有什么用意。

    推选方案通过了,才转到报人最关心的事,也是国人最关心的事,首任宰相会是谁?

    此时的关心更多系于眼下的乱局,这位宰相就肩负着解决这个乱局的重任。

    皇帝提了名,没有黑马,就是薛雪,这也是朝野人心所归。

    按照推选方案,候选者需要当众宣布施政方针,这也是遵循考成法的精神,同时也要回答选人的提问。

    薛雪板着脸,在台上谈了他的原则和目标。原则是,两院可以弹劾他,可以监察国政,查漏补缺,可以行法权,但要以国为重,要求同存异,要明白一国之大,政事更重协调各方的难处。而目标么,自然是富民强国,等等等等……

    尽管台下早有沟通,但还是有院事乃至部堂官就诸多事提出了问题,特别是河西惨案和汪瞎子案,薛雪的回答跟之前湖北按察使杭世骏的回答如出一辙:“以实办事”。

    虽然心中还揣着疑惑,但鉴于皇帝让权,同时提升了院事名分,甚至可以决定宰相人选,因此没多少人敢于在第一次宰相推选上拂逆皇帝心意,薛雪的得票率高达88%,剩下的全是弃权的,而这也是英华历任宰相里得票率最高的,即便日后带领国家赢得世界大战的宰相,也再没超过。

    “薛相,希望你能顶得住五年……”

    获选后,得皇帝委任,转任都御史的陈万策如此“恭贺”薛雪,后者却不当作是讥讽,而是苦笑着摇头。

    “前路艰难啊,这个台子上的戏又这般陌生,这才是真的战战兢兢,还好能有陛下之威靠着……”

    被热烈的鼓掌声包围,薛雪心中的苦水却如小溪一般,潺潺流个不停。

    “这台上未来会上演狮虎相争,政事堂的党争会放到这个台子上来,是啊,党争再不是官僚之争,而是所有有心国事之人的争斗,有了这台子,未来才会斗而不破。”

    报人们有的嗡嗡议论着,为能亲眼目睹国家大政的变化,以及一国宰相的诞生而兴奋,有的绞尽脑汁地构思着文章,想把今日盛事写得花团锦簇,看者拍案叫绝,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帮列席观众。而这群人里,正有一个目光深沉,恍如智者的中年,跟一个面目俊秀,神色沉毅的少年解说着。

    李克载继续问唐孙镐:“我已大概明白薛雪的态度,可他随后对这场乱局的处置,肯定会让很多人不满意,我怕他这首任宰相会成为任期最短的宰相。”

    唐孙镐轻笑:“那就先让很多人站在他这一边啊,现在他就不能只在朝堂找支持者,必须在两院去找支持者了。”

    李克载缓缓点头,终于明白了,原来狮虎两党,是要打通朝堂和两院的。

    他笑道:“看来薛雪得先拉起一个狮党才行。”

    唐孙镐笑道:“若是拉不起来,他就是一头替罪羔羊。”

第八百四十三章 狮虎党争:新时代的选择

    紧靠着龙门码头的两条街都很有名,龙须街是期货市场,跟南京黄埔鱼头街一样,来来往往都是大掌柜,龙爪街则是美食一条街,从千金一席的豪华酒楼到三五文钱的街头小吃,样样俱全。富贵人家、一般平民乃至卖力气的穷汉都挤在这条街上,充分演绎着吃货帝国的风采。

    龙爪街尾巴上一家不起眼的饭馆里,一桌五个蓝衣少年缩在角落里,附近两桌也被精壮汉子占着,跟外面的喧嚣隐隐隔开。

    “殿……克载,你输了,薛相既没拉狮党,也没拉虎党。”

    说话的是郑明乡,而对象自然是大皇子李克载。宁绥号这旬检修,他们趁闲,继续执行“吃在龙门”的计划。

    李克载放下报纸,朝郑明乡丢过去一卷纸钞,恨恨地道:“真是低估了薛生白的狡诈,还以为他要先拿稳财权,所以转投工商呢。”

    安平远摇头道:“我觉得他还是坚持虎党的立场,只不过为了稳住刚搭起来的台子,先把两院搅在一起。”

    刘志很有感慨:“两院跟政事堂装在了一个框子里,这薛相的手腕一下就显出来了,真不愧是段国师的嫡传弟子,陛下的同门师弟。”

    何映富则另有感受,摇头道:“宰相现在也能过问军务了,这不是好现象,文人总是看不起武人……”

    年关将近,薛雪就任宰相已是第十天,当朝野翘首以盼,等着他料理之前种种乱象时,他却在四天前发表了《两院建制书》,要求两院改制,颇有皇帝之前那一剑的神韵,举国愕然。

    薛雪认为,东西两院的设置有很多问题,不足以体民心,传民情,他提了三项建议。

    一是扩大西院规模,两京以及每省推选五名西院院事,都护府和大都护府辖下省份每省三名,南洋各托管地若干,西院规模将扩充到一百三十人。同时取消工商联会跟西院选人的关联,降低选人门槛。

    二是更改东院推选方式,过去是人口数目定院事名额,现在改为由选人数目定院事名额,并且东西两院选人合并。以前同时有两院选人资格的,只能推选一方,现在两方都可以。

    第三点则是确立省国两院的院事均享有等同举人的功名权,未经两院革除院事身份,不得判罪。

    薛雪新官上任,三把火没去烧舆论正沸沸扬扬的河西案和汪士慎案,却掉头焚了把他送上宰相大位的两院,明白人一眼就看出,磨刀不误砍柴工,薛雪这是在雕琢庙堂,完成皇帝打通两院和官府的最后一步。

    一般人却看不到这么深,都觉得薛雪至少在名义上是被两院送上去的,就该对两院毕恭毕敬,怎还敢掉转枪头刺向两院?

    两院的反应出乎意料,居然支持这桩提案,听说第二天就附了议,急急呈送御前,希望皇帝将修改后的制度命名为《皇英政宪》,纳入《皇英总宪》里。

    仔细琢磨,两院同意改制是理所当然。第三条就是薛雪对两院的酬报,不仅承认在法理上,两院比官府高一级,也同意在实际的身份上,院府是平等的。

    提案的一二条则是帮两院解决自身的难题,西院现在规模小,而且选人都被工商联会圈住,各省工商联会已形同会馆,名存实亡,西院院事构成也很僵化,缺乏新鲜血液和流动之力。

    东院则因为是按人口定名额,再找选人推选,这就让岭南和江南核心省份很吃亏。广东福建和江浙的选人比其他省份多得多,可分摊的院事名额却跟湖广差不多。湖广可能是一千个选人推选一个院事,广东福建和江浙则是一万个选人推选一个院事,这明显不公平,还产生了复杂的选人冒籍现象。

    这些问题靠两院自己没办法解决,但凡关于自身改制的提案,两院都会相互牵制。西院自不乐意看到东院理顺选人关系,东院也希望将西院限制在“一小撮工商分子”的范畴里。现在由两院认可的宰相来改制,大家都没话说了。

    至于薛雪提改制案的用心,无非是摆脱两院仆从的地位,转为合作者和调和者。进而还能借改制破开两院的旧格局,方便他拉起一党。

    总体而言,薛雪这把火,是跟两院作了笔买卖,大家双赢,而皇帝借宰相打通两院和院府的谋划也圆满实现。

    李克载的同窗们感慨各异,但对薛雪的评价却是一致的,有大智,有创制之能,皇帝选中他不是没道理的。

    皇帝加薛雪这么一摆弄,英华国政的格局就有些复杂了,不仅是李克载等人热议不止,饭馆里桌桌都在高谈阔论,原本华夏就人人关心国政,个个都有见解,更何况是在这风起云涌的鼎革之世。

    隔着李克载这边两桌,一桌三老一少的交谈颇有意思,让李克载也支起了耳朵。

    三老分别是商人、低级官员和府院事,少的是商人的儿子,十五六岁。

    商人问:“不想大郎再为钱辛苦,就盼他能走青云路,可如今这世道,到底哪一条路才是大道呢?明年他要考学院了,还不知改考哪一科呢。”

    官员毫不迟疑地道:“大郎该去考明经和博学科,东院的院事老爷不少都出自这两科,这是学问人,名望高,大家都佩服。由学问得名望,再为民传声,从县府院事开始历练,最终进国院。老兄该看得明白,如今这宰相,都是两院说了算,院事可比我们当官的尊贵多了。”

    府院事却长长嗨了一声:“哪里尊贵了啊?皮面光鲜,内里全是泪和汗啊。学的东西全用不上,你得办实在事才能得名望。日日跑断腿说烂嘴,那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下来的。汪瞎子看到没?得像他那般对自己狠,才能届届改选都不落下。你若是没鼓捣出一两件大报都关心的功业,下一届再没你的份。”

    “如今学问人不吃香了,是个囫囵人就能争选院事……大家看的都是实在的利,能帮着争利,大家才中意你,这可不是长久之业。还是官老爷好,稳稳当当坐衙门,熬个几年,散官贴职都有了,再熬几年,还能混个爵爷。我看啊,还是考进士科稳当。”

    商人嗯嗯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终究还是当官好。”

    院事拍案:“是啊,官老爷当到顶点,还有宰相等着呢,咱们大英的宰相可不一般,那是货真价实的,院事算什么?院事能定宰相是谁,可宰相也能把院事搓圆捏扁。你看薛相上台就整治两院,两院还不是默默地受了?”

    官员嗤道:“那是薛相办得好,大家都听他的,可薛相也不是一言九鼎的。你怕是不知道,薛相提案里本有一条,要院事不得以个人名义跟报纸说话,结果被两院一巴掌扇了回去,薛相还不是乖乖地删了这一条。”

    官员再转向商人:“这世道,若是没什么大心思,当官也是不错的。可我看大郎是有本事,有心气的,就该奔着人上人去!官老爷这称呼现在就是寒碜人的,就算大郎只是继承家业,都比官老爷有出息,我看啊,明算科也不错。”

    两人这么一吵,商人也没了主意,就喃喃道:“除开院事老爷和官老爷,哪些人才是人上人呢?”

    官员和院事争了起来,一个说干脆去考明法科,出来就是判官或者法正,判官老爷可比一般的官老爷威风多了,当讼师也不错,现在地方院事不少就是讼师出身。一个说可以考虑通事科,跟洋人打交道,不仅赚钱,还能得名。

    少年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我想去军学!陆军海军都行!”

    院事和官员同时叹气,院事说太危险,之前锡兰海战,西洋舰队小挫,就死了好几千人。现在陆海军都在打仗,年年不休,从军就是伤家人心。

    官员则说从军也不错,退役能转到地方当官,地方选院事也喜欢退伍老兵,但从军毕竟变数太大,谁知道会把你丢到哪里去,说不定支到东洲南洲,几年都回不了一趟家。

    少年豪气地道:“正是我华夏男儿建功立业的时节,怎还在乎这些?”

    商人终于忍不住呸道:“胡闹!武人自古就低人一等,你是存心作践自己呢?”

    李克载听到这,耳朵一抖,怒色上脸,正寻思着怎么训训这商人,却听另一侧有人怒哼出声:“武人低人一等?这位老爷,你到街上去吼一嗓子如何?”

    转头看去,却是一个红衣,李克载微微一笑,摆手止住也要开口的同窗,有陆军战友在,不必海军出面了。

    还没等商人回应,红衣继续道:“皇子也是武人,都要上军学,在军中效力,要说人上人,除了武人还有谁!?”

    龙门军人可不少,另一桌上,又有灰衣义勇拍案道:“说得好!别把咱们武人当古人之世的匹夫,咱们可是先人之世的士人!武士!要论学问,天文地理术数,不管是进士科还是明法科,官老爷还是院事老爷,怕都不如我们懂得多!”

    一堂客人们纷纷响应,都道武人在英华才是大家尊敬的人上人,眼见商人一句话就成了众矢之的,同桌院事和官员赶紧打起了圆场,院事帮着赔礼,官员套着近乎,商人再腆着脸皮请了饭馆里所有人一杯酒,这才让饭馆气氛由冷转热。

    有外人支持,少年也不顾父亲一张黑脸,问那红衣:“将军觉得哪家军学好?”

    红衣哈哈道:“我就只说陆军,步兵、炮兵、骑兵、参谋,每一类还能分下去,你得先想好当哪一类的武人,再去选军学。”

    少年颓然道:“还要选啊?”

    出了饭馆,李克载等人笑谈着刚才的事,为那少年面对一大堆选择,茫然无措而感慨。选择太多也很痛苦,比较起来,李克载觉得自己其实挺幸运的,父亲压下来的使命,虽然没得选择,他却乐于承受。

    饭馆外人头攒动,偶尔还能听到有酒家在试锣鼓,旁边一间绸庄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进进出出,年关将至,圣道年也将迎来第二十个年头了……

    “啊,又有新的蜀绣!”

    “太多了,眼都挑花了,到底该选什么啊!”

    姑娘的苦恼之声从绸庄里传出,李克载也皱起了眉头,该给她选一件什么礼物呢?

第八百四十四章 西京谍影:茹喜的愤怒

    “百年人参!深山熊掌!就算是海东青,我都能找来!老爷们要什么,说个话!只要帮小人跟北面递个话,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啊!老爷!老爷——!”

    襄阳府监里,一人揪着铁栅栏,脸上涕泪纵横,正朝外面两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大张着的嘴里缺了门牙,让他的嘶喊格外诡异。

    外面那两人的神色更为怪异,他们就冷冷看着,像是大夫审视着伤口,寻找下刀的合适时机和最佳位置。

    “老爷……噢噢,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是冤枉的——”

    梁泰来两手揪着铁栅栏,恨不得将肥头大耳的脑袋挤进缝隙里,然后将脑瓜子杵在那两人的脚前。

    已是圣道二十年,不,该说是乾隆十年,这南蛮党争国乱,梁泰来看得煞是热闹。武西直道事与湖北之争,河西惨案,他就在襄阳,看得清清楚楚,本还等着大戏开场,却没想到,汪瞎子如天外陨石,直愣愣砸到他脑袋上,让他遭了这无妄之灾,真是何其冤也!

    汪瞎子自投就自投吧,还把他牵连进来,这家伙不是开口公道闭口人心么?可坑害起他来却面不改色,他是无辜的啊,这家伙简直是天下第一伪君子!南蛮就没一个好人……

    梁泰来此时就觉得南蛮这地方太可怕了,如果能出得去,以后绝不敢再来这里,就在京城里养老吧。

    再想到自己就没多少积蓄,大头都孝敬给李公公了,梁泰来哭得更伤心了。他闭着眼睛,泵出一股股泪水,脸颊也扭曲得跟麻花一般。

    一人忽然喊道:“停——!就是这样!别动!”

    他转向身边支着画板的同伴:“赶紧下笔!”

    该是画师的人点点头,画笔刷刷开动。

    梁泰来听得喊声,正要睁眼,侧面狱卒用棍子咣咣扫在栅栏上:“别动!听先生的吩咐!”

    他一个哆嗦,再不敢动半分,就僵着脸,保持住刚才的惨嚎表情。

    外面那两位先生是《士林》报的快笔和画师,说要给他作个报道,对梁泰来而言,这二位就是救星。他是因密谍罪被捕,没办法再跟外面联络,就只能指望这二位先生在报上说说他的处境了。

    不过这二位要他又哭又嚎的,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梁泰来满心疑惑,却不敢问,就只听着画笔沙沙响个不停。

    千辛万苦地保持着刚才的嘴脸,就在梁泰来觉得自己的脸肉快要抽筋时,听到一声“好了”,他顿时如毫无生气的麻袋,顺着栅栏瘫软下去。

    这边快笔先生捏着下巴看了好一阵画板,忽然道“把官帽和官服画上去更好,这样大家一眼才能看明白,这是个鞑子官。”

    画师不满地道:“那得让这家伙真穿上官服啊,咱们报人不是讲真实么?”

    快笔咂嘴:“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改改他衣服不就行了?他的确是鞑子官,把官服画上去,这也叫真实嘛。”

    画师眨眨眼,哦了一声,又动起了画笔。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离开的脚步声惊醒了梁泰来,他刚才扮哭相耗去了太多水分,这会就觉得渴得要命,朝狱卒呻吟道:“老爷,能给点水喝么?”

    狱卒没好气地道:“你演戏还演上瘾了?报社的先生已经走了!”

    梁泰来一肚子苦水却解不了渴,好说歹说,才让狱卒相信他是真渴了,再见狱卒懒懒的不愿动,他一咬牙,给狱卒递过去一个东西。

    捏着这东西,狱卒悠悠出了监牢,借着阳光一看,一颗金牙!

    “真他妈恶心!”

    狱卒一把丢掉,犹豫了片刻,找来破布再捡了起来。本想着就放进口袋里,再等那恶心的家伙渴死在里面,可监狱的森严律令加上报社的查访,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些念头。

    “狗官真是好命,要换在我爹那时日,你再有三条命也熬不下去。”

    将金牙作为梁泰来贿赂自己的证据,填好了卷宗,再端着烧开了的水返身回去,狱卒满腹抱怨。

    紫禁城,一个中年太监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地进了乾清门,自乾清宫一路行向坤宁宫。到得殿前,太监停了下来,挥着马蹄袖将从人赶走,再提起袍摆,一个人朝宫里行去,之前的流星大步已变作细碎小步。

    “见过李公公,淳主子午时睡下了,奴婢去唤……”

    太监没直接进门,找来一边洒扫的宫女,宫女这般答着。

    这李公公皱眉叱道:“主子是你能随便唤的么?”

    刚要走,他又转了回来,逼视住宫女:“淳主子?你还不把主子当主子?”

    啪的一耳光甩在宫女脸上,李公公呸道:“你是还觉得,皇后才是主子?皇后从这里搬到了宁寿宫,你在为皇后抱不平?不开眼的贱婢,你是找死么!?”

    朝远处随从伸手,两根指头甩着,随从一边走一边掏出腰间的皮鞭,公公这手势很明白,二十鞭子。

    看着宫女被塞了嘴拖走,李莲英冷哼一声,心道不时时收拾这种人,她们就不清楚这紫禁城的后宫里,到底谁才是主子。

    跨过殿门的门槛,原本昂首挺胸的身形猛然变得佝偻,穿过厅堂,来到寝殿外,李莲英小心翼翼地唤道:“主子,可醒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早被你吵醒了,小李子啊,你现在胆儿越来越肥了,连你主子的身边人都敢随手摆弄……”

    李莲英推门进去,低着头谄笑道:“主子吓唬奴才呢,那种人哪是主子的身边人,脑子里怕就记着别的名字,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害主子。”

    一个霓裳拖地的身影显了出来,涂抹得如罩上一层面具的面孔已看不出年纪,她踩着花盆鞋,款款行到一边的软塌上,斜斜倚着,李莲英赶紧凑了过来,跪在一边,轻轻敲起了腿。

    看了看跟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李莲英,茹喜没好气地道:“今儿个又怎么了?皇帝还是大臣给脸色了,还是恂亲王又数落你了?”

    李莲英笑容不变:“奴才算什么人物,那敢惹别人呢,只是瞧着主子的面,他们才不敢糟践奴才……”

    茹喜挥手:“行了行了,腻得慌,有事说事,你主子等会还要去看元宵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瞧出主子是真无心说闲话,李莲英试探着道:“敢糟践奴才的,也就南面那位爷……”

    茹喜眉毛一下就扬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依稀还能看到细细的粉尘正从眉头飘落。

    李莲英递上一份《士林》报,茹喜接过来,一眼就看到首版下方的一副画,一个大清官员正揪着铁栅栏哭嚎,状极凄苦。

    “梁泰来?你在内务府安下的人?区区一个小人物,《士林》也舍得花这么大版面作文章……”

    茹喜一边看一边嘀咕着,初时还不在意,看完了报道,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啪地将报纸拍在李莲英脑袋上,怒道:“李肆……你欺本宫太甚!恨不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茹喜心中燃起冲天怒火,报上说,这个梁泰来是满清密谍,潜伏在襄阳刺探军情,东院院事汪士慎被其套出绝密军情,后有所觉,投案自首,梁泰来也因此暴露,锒铛入狱。

    这事本没什么,茹喜一看就知道,是南面又借密谍案作文章了。南蛮这些年已经养出一桩骄横跋扈的坏毛病,不管朝野官民,一旦争得不可开交时,总喜欢拿外人来出气。不是洋人顶缸,就是大清遭殃,这么多年下来,习惯了。

    不止是习惯,她跟李肆在这事上还多有默契,早前南面闹桐城案,就是李肆传过话来,要她配合,自张廷玉和方苞身上搞到罪证。这也给了她机会,借桐城案,她也以通敌反乱罪狠狠打压了以张廷玉为首的汉臣派,张廷玉还有用,得制衡恂亲王一派,所以一直留着,方苞则被赶出了朝堂。

    让她七窍生烟的是,报上介绍梁泰来时,提了她一笔,说这个梁泰来是李莲英的爪牙,而李莲英则是“老妖婆”淳太妃的奴才。

    “本宫才四十四岁,敢称本宫是老妖婆!?这报纸敢这般谩辱本宫,背后除了李肆还会有谁!?”

    什么元宵会,什么朝堂政斗,大小事全从茹喜脑子里飞了出去,就只剩下一股滔天恨意。

    这恨意当然不是报纸才勾起来的,而是几十年恩怨相织一直压在心间的。

    这十年来,她左手扶起吴襄,跟恂亲王和张廷玉两派分掌朝政,右手借李莲英插手内务府,跟南面生意往来,将一股晋商聚到自己脚下。忙着忙着,对李肆的恨意也淡了。甚至还在桐城案上又有了往来,恨意中还分出了一股自己都不清楚的莫名心绪。

    可前年李肆骤然破坏南北协议,吞下了西安,事后还一副不屑解释的傲慢嘴脸,又挑起了她的愤恨,乾隆你可以不理,十四你可以不理,我为什么你都不知会声?

    现在南面的报纸又公然谩辱她,她当然清楚这不可能是李肆的授意,圣道爷之心广纳天地,怎么会搞这种小动作,可她依旧忍不住地要想:爷,你既然没管住报纸,那就是你成心的!

    这一念起,就如火山喷发,积压多年的愤懑找到了出口,轰然喷薄而出。

    李莲英附和道:“那李肆就该死……”

    啪的一声,茹喜一巴掌扇在李莲英脸上:“这名字是你能说的吗?

    李莲英楞了一下,才醒悟自己又触到了主子的伤疤,赶紧叩头赔笑。

    “主子,那位爷正在去西安的路上,主子真是恼他,西安那边还能做点文章。”

    李莲英心说这么多年了,自己还没摸透主子对那位爷的心意,也许是主子自己都不明白吧。

    茹喜巴掌又扬了起来:“他就是金刚菩萨下凡!还用这种事去招惹他,你是活腻了么?”

    巴掌落到一半就收住了,茹喜目光闪烁,怒色也消了。

    “马家在那边的确还有扑腾两下的力气,西安出点事也不是不可能。他搞惯了谋食于外,祸水外引,本宫也回他一手,这才两不相欠。”

    听着主子的嘀咕,李莲英茫然眨着眼睛,而主子下一问,让他心口猛然一抖。

    “恂亲王不是老嚷嚷着要维新,要变法,总想折腾么,小李子,你在西安有可信的人吧?”

    李莲英呆呆点头,然后顺着茹喜的手势靠了过去,听主子附耳低语,心口抖得更加厉害。

    他哆嗦着问:“主子,会不会惹得那位爷……”

    茹喜冷冷一笑:“所以才要先说给他听嘛,当然,最后真出了事……”

    她目光连带脸色都变幻起来,恍若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话语也飘浮不定:“那就是我的大幸,大清的大幸,满人的大幸!”

第八百四十五章 西京谍影:允禵的赌博

    养心殿里洋溢着暖暖的喜意,上至乾隆皇帝弘历,总理大臣恂亲王允禵,军机大臣福敏、讷亲、张廷玉、吴襄、刘统勋和蒋廷锡等人,下至各部尚书侍郎,科道九卿,都是一脸笑意,喜的却非是元宵将近。

    “真是我大清之幸啊……”

    吴襄拈须微笑着,其他人都附和着点头,浑没往日跟这位太妃党领袖呲目以对的嫌憎之色。

    “南蛮宰相掌国,院府相争,一国生生裂作两瓣,定当事事都相争不休。再混着清流鼓噪,一人办事,几人牵扯,竟是又回到了前明东林与阉党相争之势。我大清只需韬光隐晦,自修德政,待得南蛮塌了楼,神州终究还要归于我大清。”

    说到这,吴襄朝乾隆拜道:“全赖万岁爷怀卧薪尝胆之志,隐忍不发,才护得我大清能坐看风云……”

    众人一同参拜,乾隆笑道:“还有赖诸位卿家,尤其是十四叔……”

    犹豫了一刹那,再道:“还有太妃的扶持,否则我大清早已崩决。”

    乾隆再叹道:“十年,朕已忍了十年,三年时,南蛮插手朝鲜,四年裂漠北蒙古,六年在皇爷爷庙号上发难,八年又夺西安,朕几度都再难忍住,就想着干脆跟南蛮作生死决了,可为了大清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朕还是忍过来了……”

    乾隆历数着这十年里让大家心惊肉跳的大事,众人唏嘘不已。

    六七年前,南蛮扶起大韩,又推着年羹尧在宁古塔另立一势,之后再侵吞漠北蒙古诸部,生生削掉大清满蒙根基的一半,那时大家都还只是麻木地受下了。毕竟大清这一朝是圣道皇帝扶起来的,吞朝鲜和蒙古只是收利息,该不会直指根本。同时南北相通渐渐成势,双方商货来往兴盛,塘沽码头的商船日日不绝,真真是太平之世。

    可随后风向渐渐开始变了,南蛮在一些小节上频频发难,似乎跟南蛮国中主持两国来往事务的官员已渐渐换作年轻人有关。这些人骄横跋扈,总视大清低大英一等,不断制造麻烦。

    六年时就爆出了一件大事,南蛮通事馆对大清康熙皇帝的庙号指手画脚,认为“圣祖”一号犯讳,要求大清改掉。

    当时大清的宗亲朝臣们,外加当今皇上,几乎全体被气晕仆地,皇帝庙号犯讳!?你们还真说得出口啊。

    可那帮南蛮通事振振有辞,说大英皇帝年号是圣道,你们大清尊我们为叔国,那就该为长者讳,不能再用圣字,把康熙的圣祖庙号改掉不是天经地义么?

    这边没人敢再辩下去,乾隆、淳太妃和恂亲王空前一致地联手压下了热血派,即便好几个大臣自尽死谏都没理会。大清乖乖地抹掉了圣祖这个庙号,将康熙的庙号改为不伦不类的“烈祖”。

    当时朝堂之所以没群情激愤,一体强硬,原因是听到一些风声。说南蛮收蒙古后,为跟罗刹对抗,已经瞄上了西安。“庙号事件”不过是南蛮故意挑衅,如果不隐忍,授人以柄,南蛮就要动手。真要动手,那就不只是西安一城,乃至陕西一省的事。

    大清服软,康熙从圣祖变成了烈祖,让南蛮安生了两年,可没想到,八年时,南蛮还是忍不住了,以岳钟琪支持宁夏马家,袭击“大英皇军”为由,悍然出兵,打垮了岳钟琪的十万大军,吞下了西安。

    当时塘报传入京城,皇上份外委屈地念叨着“不是许了朕当太平天子么”,而王公大臣们则是肝胆皆裂,告病的告病,回乡的回乡,恂亲王召集大朝会时,朝官竟然少了六成……

    还好,淳太妃保证说南蛮只要西安,恂亲王也说南蛮真要北上,直接从海上来就好,大家才安下了心。可那几日北京城的乱相,几乎媲美当年光绪百日维新,大半月才恢复正常。

    这十年来,南蛮的威压由淡转浓,收西安后,更如头顶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劈下天雷,把大清化作齑粉,因此君臣都战战兢兢,再没早年那般逍遥之心,就连皇上都不敢再借出巡的名义去淮北游乐,生怕南蛮借机把他抓了去。

    上天终究是垂怜大清的,大清还有气运在!

    去年南蛮的国师,那位教出圣道皇帝,据说还是朱明后裔的大能段宏时终于死了。

    自段宏时一死,南蛮一国就生出诸多变化,渐渐汇成衰乱之相。

    这几日,再从报纸上看到南蛮的桩桩风云,尤其是宰相登位,独揽大权,南蛮压在大清头上的威压终于散去,众人都喜不自禁。

    尽管看不太懂什么院府之争,更对南蛮以票数决断宰相人选感到不解,但宰相治政这格局却是明白的。读过史书的人,尤其是张廷玉一系汉臣仿佛已看到了前明内阁与皇帝的百年相争。

    刚过易折,盈满即亏,这大英已走上了绝路,接下来就该掉头栽下万丈深渊了。

    说着南蛮这年关前后的巨变,臣子们个个都深有感慨。

    一人悲天悯人地道:“看来是前明龙气未散,我大清注定还要受这一乱,可现在好了,南蛮终究不得道统,立不起大义,只是苦了黎民百姓,生生受这数十年刀兵之灾。”

    一人份外遗憾:“妖人一死,那圣道帝再无人教诲,奴才看他是功高意满,洋洋自得了。宰相登位,他居然不在京中?历代未见啊,为君居然漫政到这等地步!?可惜……可惜……”

    另一人附和道:“圣道明立太子,已种下祸根。就算宰相未成劫乱,不过数年,太子成年,还不知有何等大变。圣道有大智,可还是逃不掉立储之愚啊,惜哉!”

    再一人笑道:“待得伪帝授首,大英溃决时,我们再送上庙号,曰……炀祖,如何?”

    众人涨红了脸,轰然叫好,连乾隆都一拍巴掌,指着那人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口气出得极畅,君臣心气更为昂扬,甚至有人扯着嗓子道:“十年!十年南蛮必灭!”

    恂亲王允禵虽还是一副求稳持重的姿态,但发言也浸着少见的昂扬之气,“南北虽还未易势,但也能未雨绸缪,作一些谋划了。”

    本只是庆元宵的小朝会,却成了君臣欢欣鼓舞,重定国策的动员会。

    众人议论纷纷,从各个方面推演着南蛮裂乱的景象,而大清又该如何应对,乃至如何复土昭雪,更引发了热烈争论。

    恂亲王一派主张改军制,练强兵,张廷玉等汉臣一派则主张收拢关防,严控贸易,遏商兴农。吴襄等太妃党则老神在在,两面帮腔。这格局本是往常都有的,乾隆一见就烦,可今日大家虽是争执,却浸着喜意,并非往日那你死我活的厮斗,乾隆也觉心胸舒畅,未来一片光明。

    “元宵焰火再多加一倍!以此而贺,另外……朕的十年大典,也再加一倍开销,办得更热闹点!”

    乾隆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恂亲王和吴襄,见两人点头,再难压住心头之喜,啪啪拍起了龙椅的扶臂。

    入夜,恂亲王府,允禵和福敏、讷亲、庆复等心腹聚在秘厅里,相对默然。

    “大清危矣!”

    允禵的脸色跟白日养心殿里完全就是两回事,罩着一层重重哀气。

    “皇上耳目不灵,就拣着好听的信,汉臣都是没脑子的,比着古书看今世,满脑子还是道学礼教,根本不懂时势。能护住大清,能救大清的,就只有我们!”

    允禵沉声说着,福敏和讷亲庆复等人肃穆地点头。

    “我也看不透南蛮宰相和院府之事,可圣道不在京中,就能办了建储立相这两件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南蛮国中政通人和,圣道已能垂拱而治!南蛮报纸上说了,若非军国外事,皇帝再不问政。反过来想,圣道一心就放在了开疆拓土上,钱粮人事都有人帮他办妥了,这是何等可怕!?”

    允禵所描绘的景象,让讷亲和庆复等满人宗亲重臣都抽着凉气。历代皇帝都深深陷于国中政务,也就是寥寥少数帝王能专心于外。

    若真如允禵所言,圣道已能搞定内政,只看外事,那就意味着大清要完蛋了!

    若是圣道有心复土,大清就如婴儿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从面上看,大清还有三支大军,一支是败退到河南的岳钟琪军,有七八万之众。一支在淮北,有十万之众,一支就是京营,多达十五万。尽管都已转为火器军,以枪炮为战,可要么是毫无斗志的败军,要么是多年太平,已烂到根子的鸦片兵。

    不止兵力再没优势,大清还丢了骑射的优势,南蛮的骑兵,尤其是白翼铁骑,连蒙古人和罗刹人都胆战心惊。南蛮红衣更是百战之师,年年都在打仗,眼下还在北海和唐努乌梁海跟罗刹打个不停。

    八年时,那个人称魔都督的南蛮大帅夺占西安,仅仅只用了三个步兵师,一个骑兵师,总共不到四万人。岳钟琪施足了力气,守城战、野战,骑战,真的是拼尽了所有力气,可西安依旧在六日内就丢了,大半个陕西在一月内丢了。岳钟琪能带出大半残军,已是超人之能。

    南蛮真要复土,红衣从西面北面,蓝衣从塘沽,几面夹击,最多不过三月,圣道就又能踏上广宁门。

    当然,大清还有一支强军,宁古塔燕国公年羹尧的军队,不过……真到圣道皇帝北伐时,这位燕国公怕是要赶着去掘盛京的爱新觉罗家祖坟。

    允禵悲哀地道:“圣道之所以迟迟未动手,之前也只取了西安,怕还是觉得时机未成熟,不愿北人乱了他南人的政局。可如今立起宰相,筹划着建储,我觉得那时机该是不远了。”

    庆复痛苦地道:“可恨太妃和汉臣一派还歌舞升平,觉得能有百年太平。每每提及新政,他们都以复辟光绪伪帝之政为名打压,真到南蛮北进时,他们就是祸国的罪魁!”

    福敏更已流泪,“皇上即位十年,却依旧难得权柄,如今坤宁宫还被那位占去,牝鸡司晨,大清纲常不举,这才是祸乱之源哪!”

    讷亲咬着牙低声道:“既已到生死关头,就不该再容那妖婆把持国政!她身后就是那圣道皇帝,怕到时整个大清都要被她送出去!”

    允禵摇头:“若是早些年谋划,怕还能成,可现在……她的势力不仅遍布朝堂,连晋商都是她的羽翼,再难撼动。可早些年,又是她护着皇上,得了圣道皇帝允诺,才有南北相安,我就怎么也想不通,大清怎会有她这样一个人高踞庙堂,唉……”

    庆复也无奈地道:“不少宗亲都已跟她身家相连,就算红衣杀进了紫禁城,也还能有满人站在她一边。”

    允禵甩着头,似乎想把这妖孽抛出脑海,寻找另外的救国之途,可依旧难有所得。

    正沉默间,家人来报,有内务府某某求见。

    “此人……不是她的心腹李莲英安插在内务府的人么?难道说……”

    允禵皱眉,隐有所觉。

    另一处秘厅里,那位内务府官员恭谨地拜见允禵,再战战兢兢道出来意。

    允禵呼吸急促,目光变化,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你家主子到底有什么用意?她不是跟圣道皇帝……”

    那官员正色道:“王爷,我家主子从来都是一心为大清的。”

    允禵冷冷笑道:“是啊,都是为大清,就不知到底是谁的大清。”

    官员不敢再多说,允禵挥手道:“我自有思量,就这样吧。”

    官员告退后,允禵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张脸忽而振奋,忽而阴冷,最终他一掌拍上桌子:“都是赌,就赌了这一把!”

    再回到之前的秘厅,允禵招过讷亲:“你去岳钟琪那,跟他这般交代……”

    讷亲一边听一边点头,脸色也变个不停,最终定格为狰狞之状。

第八百四十六章 西京谍影:飞天不是仙,帝皇终凡人

    圣道二十年元宵,傍晚的西安,天空被绚丽的焰火礼花占据,直到夜幕降临还未停息。旧朝古都内外洋溢着热烈的喜庆气氛,便是百岁老人都未见过。两年前,这里还炮火冲天,血肉横飞。

    绝大部分人脸上的笑容并非新任官吏压着装出来的,皇帝来了西安,这意义非同小可。对民人来説,这意味着再非乱世,太平日子就在眼前,对商贾来説,总算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清商”,能有更多银子可赚,对士子来説,英华的条条大道横在眼前,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追天道富贵了。

    西域大都护府内更是歌舞升平,皇帝亲临,携西域大都护,骁骑将军,开国候吴崖会见陕西、甘肃、青海诸省的军、官、民三方代表,来自江南、川藏乃至南洋各方的歌舞乐曲,将宴会气氛推向热烈**。

    飞天艺坊的唐装仙女們合着悠扬旋律,舞姿曼曼,下一刻,乐声猛然一变,近于军乐的鼓点敲响,仙女舞姿骤然加快,腰肢旋颤,皓臂舒展,手腕和脚踝上的铃儿叮当作响,将观者的五感尽皆摄去。

    此时的英华乐舞早已融入了节拍,而且节奏越来越快,不仅来自军队鼓点,也融入了民间的力夫号子,可説是雅俗共赏,已跟华夏旧时重旋律的古乐分庭抗礼,更为民间所喜爱。

    在座的当地人极少领略英华乐舞,顿时被这新奇的乐曲舞姿吸引,看得两眼发直,听得神魂颠倒,下意识地拍着手,身体还随那鼓点摇摆不定。

    宴席主座銮盖下,侧席一个面容削峻,鹰视虎睨,浑身散发着刀锋之气的中年端详了好一阵领舞的仙女,冷厉之色一散,化作腆笑,对銮盖下那眯着眼,懒洋洋的皇帝低声道:“官家,这姑娘……”

    李肆吐出口酒气,哼道:“混小子,把我当秦始皇么?想学王翦也得学像点,你什么时候喜欢姑娘了?”

    吴崖委屈地道:“小姑娘也是姑娘……官家可不能怀疑我的取向。”

    他再换了副八卦嘴脸道:“臣只是奇怪,为何领舞的不是洛……”

    刚道出姓氏,就见李肆眉头皱了起来,邻座的于汉翼也嗯咳了一声,吴崖赶紧道:“哎呀,甘凤池那也该有报告了,臣去问问。”

    吴崖事遁而走,李肆苦笑,于汉翼心説,石头哥,你可得好好谢我。

    夜深,宴会仍在继续,皇帝自不必陪席到底。禁卫和侍卫亲军护着銮驾马车,回到了城北行宫。

    唐时的皇城早已湮于时光,但两年前,借着西安战乱,吴崖一口气推平了皇城地带的建筑,在城中心盖起大都护府、都督府、巡抚府和省院、法院等衙署,同时将城北划为皇帝行宫区,复建起太极宫。以建筑合同汇聚西安资本和闲余劳力,大大安定了西安人心。

    短短两年,太极宫自然还未完工,但已建好了太极殿和两仪殿,用作行宫足够。

    两仪殿的侧殿书房里,灯光大亮,李肆醒了酒意,忙着处理各类奏章文书。

    宽阔的书房里,低缓乐声响起,一个身着绚丽滚花和服的身影,迈着细碎小步缓缓上前,立在书案丈外,屈腰伸臂,在乐声中起伏招展,正是东瀛的上方舞。起舞之人披散着黑亮长发,素颜朝天,却是肌如玉,眉如月,眼波流转间,似乎能摄人魂魄。

    和服舞娘毫不在意李肆低头伏案,就浸在韵律里,认真地舞动着,两人似乎各作各的,并不相干。

    舞娘身影映入李肆眼帘,但他并未分心,脑子反而因这乐声和身影更加清灵。

    薛雪有了宰相这个舞台,手腕渐渐伸展开。他有权过问计司事务后,武西直道跟地方的争执就有了双赢的解决方案。计司划拨专项周转资金,作为双方来往利益的缓冲,这样就避免了两边直接相争。而计司为此要承担跟地方和中央商部的交涉责任,这责任自然最终又落到薛雪这个宰相身上,计司自然也不必背负太大压力。

    至于河西惨案,薛雪采取了各打五十大板的策略,满清密谍论依旧维持,但缩小到几个鼓动村人暴力对抗的头人身上,对其他民人撤销了密谍罪控告。而谷城知县江明和典史崔至勇也记以大过,调职他处。

    府院关系摆正后,薛雪正推动两方修订刑律讼法,允许讼师入军国案,并且只有府以上律司以及禁卫署等部门才有权控以军国罪。但汪瞎子一案上略生枝节,湖北按察使杭世骏想给汪瞎子开脱,汪瞎子却认为自己确实向满清官员泄露了军国机密,坚持受审,最后杭世骏只好以汪瞎子自首,并且密谍抓获及时,军国机密并未外泄,给汪瞎子判了一年。至于那位满清“密谍”,就直接送南洋劳改了。

    内政事务有宰相挡在前面,李肆就只需要看结果,他已无心插手。相比之下,总帅部传来的军情更值得他关心,尤其是天竺战事。

    不列颠人收复马德拉斯和圣大卫堡后,无力继续北进,染指加尔各答。不列颠舰队迫于鲁汉陕所率主力舰队的压力,退出了东印度洋,目前去向不明。鲁汉陕本想重新攻打马德拉斯,但法国人的态度又从积极转为懈怠,贾昊判断,不列颠正跟法国人在作调停,因此他命令鲁汉陕暂时以静应动。

    贾昊还提到,葡萄牙似乎正被不列颠人压迫,有倒向不列颠的迹象,不列颠舰队曾经在果阿停留过一段时间。

    南洋方面也传来消息,説第一次锡兰海战后败逃的那条不列颠巡航舰在巴达维亚和帝力露过面,似乎还跟荷兰官方有过接触,目前南洋舰队的巡航舰正在追捕这艘巡航舰,对方已逃向南洲方向,可能会为祸南洲殖民地。

    再跟大洋舰队从东洲发回的消息合在一起,通事馆知事谢承泽认为,得作好东西大战的准备,难説不列颠会携手荷兰,跟法兰西和葡萄牙达成停火协议,掉头专攻英华。毕竟欧洲人有寰宇殖民的大局,他們协调利益的盘面,折冲关系的空间比英华大。

    “这么快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了么?”

    李肆有些无语,在纸张列清了各方利益和战略目标,一番核算后,摇头暗道,还没到那个时候。目前列强在美洲、非洲和中东的竞争格局还很混乱,空间还很多,还没发展到能结为两大阵营决战,重新确立格局的阶段。

    “看来必须得给法国人一点压力,给荷兰人和葡萄牙人一点威慑,再给西班牙人一点甜头,重新孤立不列颠,让不列颠看清他們在亚洲的地位,不管是政治力量、经济力量还是军事力量,不列颠人都不可能跟英华争夺印度,希望他們的议会能认清这一点,早点转向给英华合作。”

    “跟不列颠人决出了胜负,天竺之地就能圈下来,徐徐图之。这样就能着手准备北伐的事了,只是北伐还得造势,也不知吴崖所报的机会,能不能把这势头拔起来。”

    李肆几个转念,就确定了大致方向,提笔给总帅部、薛雪以及通事馆写下若干谕令。

    刚刚搁笔,出了口长气,乐声一转,变得悠扬飘逸,却见那舞娘双臂一分,五彩滚花和服滑落在地,显出一身霓裳唐女宫装。但跟之前大都护府里飞天舞的装束不同,袖只裹半臂,裙只及膝上,露出粉嫩臂腿,甚至上身的紧衣都只遮住了挺拔胸峦,一点亮星缀在脐上,诱引着视线紧紧停在如柳细腰间。

    舞娘盈盈一笑,指绽兰花,眼含媚意,迎上李肆的目光,舞动的身躯似乎化作焰火鸾凤,尽情地燃烧着。

    李肆敞开心房,接下这绝色乐舞,满足地低喟。他恍惚回到了千年前的大明宫,自己已化身唐皇。

    唐皇……西北望,射苍狼,待逐了鞑虏,复了故土,我难道还不比唐皇更伟大?

    酒意被那身姿又撩拨而起,李肆的脑海里冲刷着这样的热潮,二十多年立下这样的功业,后人要将自己跟汉武帝和唐太宗之类的帝王相提并论,那就是在贬低自己。就算是秦始皇,怕也要居于自己之下吧。

    不,并非是自己伟大,这都是老师的教导,还有自己心中始终坚持的华夏再起之志啊。

    李肆依旧存着一丝自省,但是……老师终究已去了。

    便宜师傅段宏时对李肆的意义不仅是老师,还是时时提醒他非今世之人的坐标,李肆对后世的了解,经由段宏时的对比和融汇,才凝出了天道之学,才得以立下如今的功业。可以説,段宏时和李肆互为明灯,才照亮了今日英华之路。

    如今双灯里灭了一灯,虽还有李肆这一灯继续指引英华前进,但身为孤灯,就再难看清灯下黑了。此时的李肆,已完全融入到了帝王的身份里,尽管不再是旧朝君父,但也是执掌一国命运的主人。

    目光迷离中,李肆品出了眼前佳人目光中的热意,他举手一招,乐声顿至,佳人款款上前,声若黄雀,呢喃道:“陛下……”

    李肆微微一笑,牵起佳人柔荑,低声道:“朕非唐皇,华清池就不能去了,就在这两仪殿与真一同寻阴阳衍变之道吧。”

    佳人不知是喜悦还是紧张,浑身正微微颤着,听得这话,绽开如花笑颜,怯怯道:“参娘何幸……”

    两仪殿的灯光黯下,一队女子乐师正在殿门外躬身听候教诲,于汉翼的声音沉沉响起:“今日之事,谁敢吐露半个字,万里之地就是你們的归乡。”

第八百四十七章 西京谍影:从此君王不早朝

    夜幕已深,西安城中人人却如置身暖阳,饮酒的已烂醉,不饮的也被熏醉。但煦日之下,仍有阴霾,城东某处宅院里,一群人正屏息听着一个汉子的布置。

    “就是这般了,今日所谋,有谁敢泄露半点风声,掉脑袋是其次,你们的家人,乃至你们的九族,全都要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汉子冷声低喝,这些人赶紧赌咒发誓,连道不敢,可接着又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马总戎,我等赤诚之心,上天可表。可这事不多作些交代,我们这些头人没什么,下面的人很难使唤啊。”

    “是啊,这事真悬了点,那吴魔头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当年西安破城,他直接泼油,一把火焚了总督府和数千旗人。推平满城时,一人吱声,百人掉脑袋,有这魔头坐镇西安,要咱们动什么手脚,唉……”

    “咱们这些角色怕还落不到那魔头眼里,动作小些该能有可乘之机,可大都护府长史刘兴纯和守捉使甘凤池这两人长于缉捕之事,圣道伪帝来了西安,咱们的人喘气大些,都有可能被揪出来,要再办这些事,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那马总戎听着这些话,脸色越来越差,最后一声低喝打断了众人。

    “当年我叔能从伪帝手下掠走盘妖女,如今要你们造些乱子,都推诿不前!?你们还是不是我大清臣子!?”

    他不屑地道:“莫以为你们在南蛮治下换了身份,就可以安享荣华富贵了。南蛮汪瞎子案你们不知道?一旦你们身份暴露,最轻都是流遣万里,劳死他乡的下场!更别动什么投效南蛮的念头,先不说南蛮现在已不用反正之人,大帅那边随便传个消息,你们都会被当作反间!”

    马总戎冷哼道:“别怪兄弟我把话说绝了,你们不干就完蛋!干不好也完蛋!没有理由!没有借口!”

    众人脸上变幻着愤恨和不甘之色,接着转为无奈和屈服,最终定格为决然的狰狞。

    那马总戎缓了语气:“也罢,得让诸位有些信心,兄弟我就露些口风。此事大帅可没指望你们成大事,迷住那刘甘二人的眼睛就好。动手的另有其人,保管把西安变作那伪帝的葬身之所!”

    众人稍稍振作,一个个又热血沸腾起来,挥拳头拍胸脯地打着保票。

    待得众人散了,这马总戎低声自语道:“真能指望你们,铁树都能开花!别说你们,大帅这番谋划,我都觉得大成问题……”

    接着他肃容吸气,默默念道:“马千里啊马千里,你可否忘了你父亲之恨,你伯父之冤,还有马家数百口人命之仇!?有一丝机会都要去播!舍命去搏!”

    马千里,靖边大将军岳钟琪帐下骁将,挂总兵衔,宁夏马家出身。前云南提督马会伯之子,湖广提督马见伯的侄儿。但他实际是马见伯的儿子,马见伯因盘金铃事件被雍正赐死,原本要祸及全家,雍正让他改名转嗣马会伯,留住了他的前程。

    马千里一直率宁夏马家子弟在傅尔丹岳钟琪帐下效力,守卫西安。南蛮红衣出四川,入陕甘后,看似没动西安,多年来一直歌舞升平,商贾不绝,但双方暗中较量却从未绝过,有胆气和本事跟红衣刀枪来往的清兵就以他这支子弟兵为主。

    两年前,南蛮魔头吴崖攻西安,马千里所部浴血奋战,本有殉城之心,却被岳钟琪以留得青山在之说给劝住了,再想到宁夏马家根基更为重要,马千里才带着残存子弟跟岳钟琪东撤。就留下老迈的傅尔丹跟西安旗人踞满城抵抗,最终被那魔头焚城杀绝。

    此时他从商州潜入西安,是领着岳钟琪交代的一项绝密任务,为此召集了西安城中可用之人,要共举大事。这些人要么是岳钟琪所掌握的旧清官吏,要么是马家在西安的商贾代理,西安破城时,这些人都奉命沉在西安,以待后用,现在正是起用之时。

    “硬来的机会太低了,说不定连太极宫的正门都摸不到,该找更近的路子……”

    从秘密聚会地离开,回到歇脚的潜藏地,马千里这么思量着。

    “大哥……”

    妹妹马千悦上前见礼,马千里是扮作客商而来,与妹妹伪装为夫妻,由此可保不漏身份,但马千里也没跟妹妹说透谋划,只说是来打探消息。

    马千悦蹲身帮哥哥换着靴子,再道:“大哥是要刺杀那圣道皇帝吗?”

    马千里一惊,马千悦继续道:“大哥别责他人,妹妹自己猜的。南蛮皇帝就在这里,大哥不是为他,何必冒着大风险进西安。”

    马千里低叹,自己这妹妹又不是笨蛋,这点道理自能想透,只是之前怕自己分心,一直故意装懵。

    换好鞋,马千悦起身,南蛮式样的紧身小袄子勒出了她窈窕曲线,一股青涩中混着绮丽的气息迎面扑来,即便身为亲兄长,马千里都心跳快了一拍。马千悦低低一笑时,更觉咽喉发涩。

    可马千悦的一句话如冰水一般浇醒了他:“妹妹有法近那皇帝的身,大哥要用吗?”

    马千里眼瞳缩了两缩,冷声道:“你不过是个小女娃,这等大事怎容你来胡搞?”

    马千悦摇头:“妹妹已十八岁了,不是我们马家到了生死关头,都该嫁人生子,作了人母。”

    马千里下意识地摇头,妹妹小他十多岁,是他最宠的家里人。雍正赐死父亲后,妹妹也被发遣为奴,他耗尽金钱和人情,才将妹妹赎了回来,一直留在身边。此次西安谋事,他安排妥当后,就准备让妹妹先离开,怎会舍得妹妹去冒险。

    马千悦眼中升起泪意:“大哥,此事若败,马家还能存?妹妹还能独活?就容妹妹为大哥,为马家尽力吧。”

    马千里呼吸也滞重了,没错,行前岳钟琪已明说了,此事若败露,他岳钟琪不仅不会承认,还会帮着擒拿军中的马家子弟,交给南蛮,不如此,就会给南蛮留下绝好的出兵理由,大清西面最后一道藩屏就会轰然垮塌。

    马家更在宁夏给进逼的红衣兵带来了绝大麻烦,但似乎红衣目前对宁夏还没太大兴趣,没以主力进击,双方还只是相持。如果事败,以吴魔头的心性,别说宁夏马家,整个宁夏也许都会成无人之地……不,不管成败与否,多半都是这结局,但事若能成,便是族灭,也值了。

    这番赌博原本他马千里是不敢接的,可岳钟琪的话他深有同感,与其坐等温水烹死,不如奋起一搏。南蛮占西安多半还是为调顺北面跟罗刹人的粮道,一旦北海和唐努乌梁海的战事砥定,南蛮肯定要转头经略中原。

    “若是圣道出了意外,南蛮旧臣势大,太子难掌国政,一国定要陷于内乱,我大清怎么也还能争取十年光阴,休养生息,坐看南蛮崩乱。”

    岳钟琪是这么说的,马千里其实很清楚,岳钟琪是恂亲王党,没有恂亲王庇护,别说等到西安失陷,早年从湖广败退出来,就该被拿下了。

    如今丢了西安,岳钟琪部残军七八万是大清西面屏藩,还能自保。但大清庙堂也暗流汹涌,一直难以插手军务的淳太妃频频发难,想要换掉岳钟琪,恂亲王一派以满人宗亲为主,对岳钟琪也很不满意,再不弄出点名堂,恂亲王也再难护住岳钟琪。

    岳钟琪把他马千里丢出来,却又不愿背上责任,赢了是他岳钟琪的功劳,输了,南蛮也只会先去找宁夏马家的麻烦。

    但马千里还是自愿跳进了这个棋局,他跟他父亲,他叔父,他伯父等等一样,都是忠君之人,宁夏马家,赤胆忠心,甘为大清卒子!

    正心绪恍惚,却听马千悦又道:“妹妹听闻飞天艺坊在西安募身怀舞技的女子,大哥看……”

    说话间,妹妹双手舒展,腰肢旋动,眼眉也在那一转之间如鲜花一般盛开。西域胡人舞……自己这妹妹,真的是舞姿蹁跹,万里挑一,要进什么飞天艺坊,那是世人的眼福。

    “那飞天艺坊是跟着皇帝来的,若是妹妹进了艺坊,总有机会近到身边。”

    妹妹这话让马千里心头大跳,没错,这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西安一城都在传言,说那飞天艺坊就是圣道皇帝的私幕,坊主洛参娘名满天下,更是皇帝的禁脔,如果借这条路……

    马千里内心顿起煎熬,许久后才摇头道:“不!不行!怎能容你被那狗皇帝玷污,更别说这是要冒生死之险的凶事!”

    马千悦怔忪片刻,哽咽道:“跟族人生死比起来,妹妹的清白和性命又算得什么……”

    见马千里还在摇头,马千悦道:“妹妹多半也没机会能近到皇帝身边,可传传消息,探探风声却是很方便的。”

    这倒是没错……马千里左思右想,觉得反正都是搏了,有什么就都用上吧。他压下不舍之心,沉沉点头,允了妹妹之议。

    “最好能夺得那洛参娘的青睐,由她探得皇帝的行至,尤其是皇帝出外的消息……”

    马千里对妹妹这么交代着,马千悦点头,这一夜,兄妹各怀心事,都未能安眠。

    朝阳初升,两仪殿里,李肆伸了个懒腰,才发现自己被雪白藕臂与如瀑黑发裹住。

    被他弄醒的洛参娘呢喃道:“陛下要起了吗?”

    李肆揽住佳人,笑道:“**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朕也没有朝可上,何妨再转了昼夜,颠倒鸾凤?”

第八百四十八章 西京谍影:唐皇之忧

    一双大手在身上“肆掠”,洛参娘自不敢抗拒,但心中却揣着惶然,正想再劝一句,李肆却已起身了。不顾地寒,她也赶紧起身伺候,寝殿里可没侍女,却不料李肆转身帮她套起了衣服。

    洛参娘心弦颤动,“奴本珠江一飘萍,何德何能,得天子垂青……”

    李肆道:“朕既有仁人之志,当有爱人之心,爱美人之心更是理所应当嘛。”

    接着他语调转低:“只是……要苦了参娘。”

    洛参娘赶紧屈膝万福:“能得陛下爱怜,奴已欢喜得要死,安敢奢求其他……”

    话是这般说,心中却闪过一丝凄楚。皇帝的意思很明白,皇宫后园没有她的位置,她只能无名无分过自己的日子,随时侯着皇帝的宠幸。

    接着这凄楚消散,真要入了后园,怕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后园几位娘娘虽都有善名,可自己这身份,就是古时赵飞燕之辈,还能有好下场吗?

    再想到后园里,皇帝跟几位娘娘恩爱至今,甚至为顾全她们,都不愿立后,搞出荒唐的“皇帝以天道为后”一事,洛参娘暗道,便是以情义论,皇帝也是天下一等一之人。

    不……这是绝好的男子,时时顾着女人。

    记起一夜缠绵的温柔,刚才还为自己批衣,洛参娘就觉自己已占了老天爷天大便宜,之前那话本是随口道来,现在则是足足的心声。

    “就怕外面的人还是要嚼舌根的,有污陛下清誉。”

    洛参娘伺候着李肆穿衣,随口这么说着。她身边的乐师们都受了训诫,自不会透露皇帝和她的秘事,但飞天艺坊跟着皇帝一路来了西安,国人肯定会下意识地脑补此事。

    李肆耸肩道:“朕这清誉本就是要丢的,丢了面子,不能再丢里子。”

    这话直吐心声,洛参娘红了脸颊,早年边寿名给她画飞天图时,皇帝就跟她有所接触,那时她还是懵懂少女,本有幻想,却没料皇帝没那个心思,还让她好一阵难过。之后她专心操持起自己的飞天艺坊,在国中立下第一乐舞坊的名声,渐渐淡出舞台,居于幕后。

    却没想到,空守闺房十年,皇帝再度注意到了她,此次邀她带着飞天艺坊到西安慰民,本就存着折花之心。

    “老姑娘了,陛下为何还看中我呢?”

    洛参娘这般自忖着,此时李肆穿起暗纹大红团龙袍,戴上无翅乌纱,正伸展臂腿,吐纳晨气,跟十年前那个年刚而立的皇帝比起来,又多出一股睨视天下的帝王威压,洛参娘暗道,陛下也不同了……

    洛参娘自有人安排着从后殿离开,李肆转到两仪殿的正殿,见于汉翼带着一行官员等在殿上。

    “吴魔头,预算的事跟范独眼去争,别在这跟我唠叨,老刘啊,昨夜不是喝醉了么?还以为你爬不起来了。甘大侠,你怎么生了肚腩……”

    李肆坐上了龙椅,挥手止住众人参拜,谈笑风生,下方官员们也微笑以对,相互之间还眨眨眼,传着什么默契。

    这是西域大都护吴崖领着大都护府官员来汇报军国事,西域大都护府辖陕西、甘肃、青海以及西疆沙洲一带,属于军管。大都护府一面要向政事堂汇报,一面也受皇帝直令,李肆自要过问具体事务。

    不过大事之前已处理过了,殿上就没什么严肃气氛,直到西域大都护府长史,陕甘青三省总督刘兴纯说出“淳太妃”一名时,才稍稍有了议事的调调。

    刘兴纯道:“淳太妃递过来的消息未必是真,甚至细节都可能有误导,但鞑子在西安准备作乱这事该是不差,为万一计,臣请陛下缩短在西安的行程。”

    西域大都护府守捉使,总帅部军情司西域曹事,刑部陕甘青总警司甘凤池道:“岳钟琪那边的线人也传来了消息,来人已混入西安,正在暗中布置。臣正遣精干密谍加紧查访,已锁定相关人等,但还没摸到对方底牌,不好打草惊蛇。不知那底牌到底有何凶险,臣也认为,陛下先行离开为好。”

    李肆未置可否,看住甘凤池:“不管多大底牌,若是鞑子作乱,不动义勇和红衣,甘守捉能平么?”

    甘凤池朗声道:“臣在西安招募警差,民人踊跃,百人争一职,由此可见,我英华国泰平安,人心归服。鞑子靠区区小贼,就想作乱,那是做梦!”

    刘兴纯也点头,即便不动用红衣和义勇,光靠吴崖这尊魔头的凶名,就能镇下绝大多数异心之徒。

    李肆沉吟片刻,叹道:“朕掌国二十多年,这种事遇过不少了,也知便是没有凶险,也会令一国人心大动,更不舍让妻儿揪心。”

    听皇帝这话似乎要点头了,众人都暗暗心喜,不料李肆转口就吐出一个“但是……”

    “但是,此事明显是那茹喜有所图谋,朕一走了之,当了那茹喜的刀子,徒让她坐收渔利。此外,岳钟琪那个老麻烦也还在蹦达,让朕殊为不喜……”

    李肆抒发着帝王感慨,让在场的官员,尤其是于汉翼、吴崖和刘兴纯等人生起一股豪气。皇帝还是四哥儿的时候,从来都是以天下之利看事的,纵然憋屈,也要忍下,可现在,皇帝似乎已完全舒展开了,看事的角度也跟从前有了差别。

    “那茹喜一张嘴,那岳钟琪一挥手,朕就要挪屁股,改行程,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太没面子了?”

    李肆越说越上火,“眼下西域和北庭之事未了,西洋之战还在继续,腾不出手来收拾鞑清,至少三五年内,还没办法下狠手。朕提前落跑,还回不了重手,诸卿,换作是你们,你们能忍么?”

    众人赶紧摇头,能忍也不能说出口啊。

    李肆目露精光,沉声道:“一切照旧!那些鬼魅魍魉之辈,有尔等在,朕有何惧?不仅要破了他们的谋划,还要牵出他们背后的谋主!茹喜也好,恂亲王也好,岳钟琪也好,都得让他们吃足苦头!让他们后几年乖乖洗好脖子,等着朕的剑去砍头!”

    他吐出一口浊气,再道:“场面搞大一些也无妨,朕倒是觉得,越大越好。如今一国思定,已不太把故土放在心上了,此事正好当作南北之势的火种,先烘烘人心。朕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好好议出个章程来。”

    皇帝发飙了,仔细想想皇帝的言语,也是,大英要真接了鞑清的招,这面子可丢得不小。不过皇帝把这事看得这么重,也许是有起床气,说不定还在恼鞑子坏了西安的“度假”。

    但便是吴崖,也不敢多问,恭谨受令。话再说回来,鞑子居然还敢谋划着行刺皇帝,甚至拿行刺之事当他们内部权争的筹码,真当英华这头狮虎双身的猛兽是病猫蔫狗?就冲这一点,皇帝的话就是每一个国人的心声,不狠狠回敬一击,让鞑清摆正自己的位置,大英颜面何存?

    只是皇帝的意思要变作章程,这就让人很是犯难了。

    大都护府旁的守捉署衙里,刘兴纯跟甘凤池计较了半日,依旧未得要领。

    刘兴纯颇为头痛:“抓人是容易,你在那边不是早埋下了钉子么?可要牵出岳钟琪,乃至恂亲王和淳太妃,还要报复回去,这就是大工程了,总不成由我们西域大都护府派人去北京城放一把火,烧了紫禁城吧。”

    甘凤池道:“那钉子是不是牢靠还不知道,再说还没查出对方的底牌,若是坐等对方动手,还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先动手吧,事情没起头就结束了,没弄出个声势,怎么让国人瞩目呢……”

    刚说到这,两人都有所悟,对视一眼,同声道:“咱们真是想差了!”

    又到圆月当天时,洛参娘斟酒奉饮,担忧地道:“若是真有什么差池,参娘万死难赎了,陛下还是……”

    李肆摇头笑道:“参娘想差了,朕既为国事,也为私事,公私相济,方为正道。”

    洛参娘忍不住要递白眼,陛下啊,哪有你这般厚颜的……

    李肆却是色心难耐,就道:“朕想再欣赏参娘的舞姿,就不知参娘会不会西域舞。”

    参娘叹道:“奴倒是会一些,但也只是皮毛,近日正在募精于此道的舞娘,还得是西域人,才懂西域舞的精髓啊。”

    李肆却不管:“就是个样子也成啊,朕就想看看……”

    守捉署衙正堂,数十黑袍官员轰然躬身,压嗓门同声道:“嗨咦!谨遵守捉钧令!”

    恭送守捉离去,这数十官员就低低议论起来,腔调都颇为别扭,不少人更直接用东瀛语交谈。

    “诸位!记牢守捉大人的话,就算是作样子,也要认真地作,不能有一分一毫的懈怠!”

    一个警阶最高的官员站了出来,训诫着众人,堂中再度响起整齐的嗨咦声。

    “如此就好,那么……新选组,行动!”

    扫视着部下,官员满意地点头。

    “黑田君,我们候选组也请战!”

    一侧恭立着的短装警差们终于忍不住开口,是纯正的东瀛语。

    “闭嘴!叫我霍——正——仁!”

    黑田六兵卫,不,已得了英华国籍,改名为霍正仁的大都护府守捉使特警曹事,新选组组头怒喝道,候选组的新嫩惶恐地伏地请罪。

    “候选组么……你们要加入也可以,但你们得牢记你们的身份!我就是你们的榜样,仰慕中华,需要献上效死之心!日后你的根牌,你的灵位才能回归中华,找到自己的根。”

    “守捉大人交下的任务,关系着陛下的安危,这是无上的荣光……”

    霍正仁扶着腰间的长刀,朗声说着,新候两组的部下们满眼放光,都鼓起了十二分的心气,立志将这趟差事办好。

    元宵已过三日,据说皇帝下月还要去北上居延,算算只剩下十来天的时间,马千里一点点聚着明暗两面的势力,可西安官府似乎得了点风声,巡查力度越来越大,马千里根本触及不到皇帝的行程安排,一日比一日焦急,就觉机会就要错过,此行的任务怎么也再难办好。

    正在宅子里急得打转,妹妹马千悦回来了,展颜道:“大哥,我被选进去了!”

    听妹妹说见到了洛参娘,还打听到了四日后飞天艺坊要去霸陵演出,慰问驻霸陵大营的红衣兵,马千里大喜:“皇帝也会去吗?”

    马千悦道:“说不准,皇帝行程都是到最后两三日才会决定,不过洛参娘要去,说不定皇帝也会去。”

    马千里冷笑道:“他肯定要去,不过不是去霸陵,而是去华清池……带着洛参娘去,霸陵只是遮掩而已。这狗皇帝志得意满,把自己当了唐明皇,带着美人,不去泡泡华清池,怎算是来过长安?”

    接着他兴奋了:“只要他出城,我们就有机会,妹妹,如果你再能弄到皇帝车驾的行程安排,狗皇帝绝对要完蛋!”

    马千悦咬了咬唇,目光从迷惘转为坚毅,好一阵才道:“妹妹会尽力一试……”

第八百四十九章 西京谍影:灞陵炮响,风云将起

    依旧是深夜,也许是元宵前后闹腾得太厉害,元月下旬,夜幕下的西安异常安静。但这难得的安静很快被打破了,细碎脚步声如潮,浸向西安城内外各个角落。

    一处庭院的大门前,两根猪蹄翻滚着出现,被守门的两条狗扑住,狗儿欢欢喜喜啃了几口,便呜咽着倒地,接着一群黑衣人从夜色中扑出,越门翻墙而入,没带起一点杂响。

    院内一个巡夜的家仆打着呵欠正在巡视,黑衣们贴在墙角里,就像是再融回了夜色中,绝难用肉眼分辨。

    那家仆转了一圈,正要回院内,一个黑影自他身后暴长而起,双手一套,一根闪着寒光的钢丝勒住了家仆脖颈,家仆张嘴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徒劳地挣扎了片刻,颓然软倒。

    黑影学了声枭叫,院墙剥出一排人影,如无声罡风,扑向院内的厢房。

    靠在厢房墙下,一个黑影探头,下意识地用根管子戳窗纸,却发出嘎吱的刺耳响声,惊得人汗毛起立,原本沉寂的厢房也有了声响。

    “巴嘎!”黑影牙痛似的低骂一声“怎么都是玻璃了”,再朝另一侧的黑影比划着拳头的手势。

    那边几个黑影转到门前,相互点头,一人取下背上大椎式样的武器,狠狠朝门上一砸,房门应声而裂。另一人则默契地点燃手上一枚物事,扬手抛进了屋里。

    所有黑影见着那东西进了屋子,都转身低头,轰的一声闷响,几乎闪瞎人眼的眩目光晕在厢房里绽开,就听屋里多人惶然惊呼,掀桌子翻椅子之声不绝。

    黑影一拥而入,“抱头蹲地!特警办案!”的呼喝声回荡在庭院每处角落。

    将一群两眼红肿,流泪不止的人犯拘押在一起,领头的黑衣人在表单上“青龙帮”一项处用红铅笔画了一个勾。

    这一夜,类似的情形在西安城内外不绝上演,书院、佛寺、道观、清真寺,大户人家的庄园乃至土地庙等破败之处,处处都有,区别只在于过程和手段。

    第二天,西安全城大哗,官府贴出告示,宣称破获多起密谋刺杀皇帝案,密谋者有黑帮人士,有邪教分子,有旧清官吏。官府表示,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反乱大串联,还有不少漏网之鱼潜藏在城中,官府有决心,有能力查出背后主谋,同时鼓励民人提报嫌疑,互查互防。大都护府则表示,区区跳梁小丑,绝逃不过大英的恢恢法网和官府的铁拳打击,这些事件绝不会动摇大英人心,更不足以让皇帝陛下更改西安行程。

    马家宅院里,马千里扫视参加聚会的人员,暗自松了口气,没人被捕,看来官府还没摸到自己,只是有所怀疑,正在盲目地清扫怀疑对象,倒霉的都是西安本地混江湖的鱼虾之辈,以及一些老跟官府过不起的腐儒和教派中人。

    “不能再等了,我已得了消息,两日后,也就是二十二日,狗皇帝会轻车简从去华清池,那时就是我们的机会。”

    妹妹马千悦带来的这消息并不确定,但风声这么紧,再不行动,官府迟早会扫到自己这帮人身上,马千里绝对赌了。

    “你们就在城中起事,扰乱大都护府的视线,拖得他们难以照应狗皇帝,城外的事自有他人负责!”

    马千里给众人打着气,手下此时也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麻起胆子朝前走了。

    安排好了城中事,马千悦问:“城外会怎么行动?小妹可以争取跟着洛参娘出行,给大哥传出更准确的消息。”

    马千里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便是要你随行,你也别去了,太危险。”

    马千悦欲言又止,没有继续争下去。

    元月二十一,太极殿前,一群霓裳丽影正翩翩起舞,但她们都只是背景。丽影分开,一个少女如出水芙蓉,赫然现身,乐声一变,浸着浓浓西域风情的弦琴铮铮弹动,穿着清凉无比的少女如迎风细柳,腰臂更柔如蛇身,将一股股沁人肺腑的奇异媚意推入心胸。

    李肆看得目不转睛,随口问道:“这就是你找到的西域舞娘?”

    身边洛参娘仔细品着李肆的表情,应道:“是啊,就奴所见,这姑娘的西域胡人舞无人能及,奴真是捡到宝了。念着陛下想看正宗的胡人舞,这才让她来太极殿献舞……”

    她暗暗咬了咬牙,继续道:“还有些特别的舞姿,不好入外人眼,奴跳不好,却能教这姑娘跳,陛下若是有心……”

    此时正到那舞娘如凤蝶一般大回转之时,舞裙飘飞,露出翠色长裤,勾勒出少女长腿曲线,引得左右观众拍掌叫好,也不知这些沾了皇帝的光,大饱眼福的随侍官员、禁卫和侍卫亲军官兵们是为舞姿叫好,还是为长腿叫好。

    李肆也鼓起巴掌叫好,参娘的话没于喧闹中,待李肆再问时,参娘却不敢再说了。

    献舞完毕,参娘带着艺坊众人退下,跟李肆四目相对,见他眼中除了既有的温柔,又似乎多了一丝遗憾。

    看着空荡荡的太极殿前,李肆再问:“就是那姑娘么?”

    身边已换作于汉翼,他恭声答道:“甘守捉特别交代过,就是她。”

    李肆感慨道:“每个人都有所求,都背负着使命,只是并不自知,那所求,那使命是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接着他的语气换作自嘲:“连朕也不能例外啊……”

    于汉翼只当没听到皇帝的富贵感慨,问道:“灞陵之行,陛下怎么安排?”

    李肆沉吟片刻,摇头道:“就按你们的提案办,不过……参娘就别去了,不不,也不必再招她来。”

    不理会有些愕然的于汉翼,李肆叹道:“朕是怜她,但朕终究不是唐明皇,她也不是杨玉环。”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参娘得不到后园之位,却有了献人固宠之心,自己也一样啊。

    李肆暗下决心,不能再沉迷于参娘的风情了,到离开西安之前,再不召她入宫。嗯……最多离开西安前再召一次吧,免得她疑神疑鬼,就这样,我不是沉迷,我不是纵情声色。

    见皇帝目光变幻,似有挣扎,于汉翼乖乖退下了。

    元月二十二,西安城东,一行车马向灞陵行去,旗号只是“飞天艺坊”,车队绵延近里,不仅有黑衣警差护卫,还能见到黑红相间的侍卫亲军,在官道上扬起冲天沙尘。

    车队不仅护卫森严,对周围官道周围的巡查也格外严苛,车队前后左右都有禁军游骑遮护,两侧的游骑连一里外的田野荒地也不放过。

    十时左右,车队行程过半,驻扎着胜捷军三万红衣的灞陵大营遥遥在望,异变骤生,自道路一侧三四十丈外的山坡上射出几道白烟,直击车队中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

    白烟刚射出时,烟线还拉得笔直,但飞不到一半,就歪来扭去,偏离了原本的方向。一道白烟在离车队十来丈外就坠落在地,一团橘黄焰光轰然炸响。紧接着那几道白烟在空中或是道路一侧接连炸开,只有一道射到了官道上,在护卫骑兵的队列中炸开。

    马嘶人呼,车队瞬间溃乱。

    但溃乱仅仅持续了片刻,经历过大战的侍卫亲军们呼喝着禁军和警差各守岗位,秩序很快恢复了,同时还分出一队轻骑,直奔白烟射出的方向。

    他们已经晚了,爆炸刚刚发生后不到十秒,外围巡查的骑兵就策马冲了过去,等官道上的骑兵赶来时,一群便装汉子已被巡查骑兵围住。这些汉子虽在道旁藏了马,也及时上了马,但马速终究没提起来,被骑兵们杀伤了好几人,截断了退路。

    “你们上当了……圣道伪帝必死!”

    对方的头领凄厉地笑着,举起火铳,准备顽抗到底,一阵短铳的轰击声响起,骑兵们可不止有马刀一样武器。

    枪声似乎是信号,就在骑兵们围歼这股刺客时,官道上迎面撞来一辆马车,拉车的双马车架前还伸出一块厚木板,挡住了奔马的身躯。

    “开枪!”

    警差、禁卫和侍卫亲军以排枪轰击,却只轰得车前的木板碎屑飞溅,马车来势一点也没见缓。

    “退后!用马车挡住!”

    车队护卫指挥生出强烈的不安,指挥着其他马车后退,空出两辆马车挡在了道路前方。

    哗啦一阵响动,马车相撞,马儿痛苦地嘶鸣,下一刻,地面似乎跳了一下,接着才听到几乎能压碎耳膜的巨响,猛烈的气流裹着烟尘碎木冲击而来,数十丈内,连人带马加上马车全被掀翻在地。

    “炮!重炮!”

    “灞陵大营反了么!?这绝对是百斤飞天巨炮的轰击!”

    “根本不止……”

    没被爆炸波及的护卫们心弦剧震,真是军队反了?

    “扯蛋,不过是马车上的火药!”

    护卫指挥只是个年轻的都尉,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道。

    “这就是他们的底牌?够狠!”

    尽管行前禁卫署就有告诫,都尉依旧心悸不已,皇帝要真在车队里,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速速回报于署长,敌人咬饵了!”

    都尉吩咐着部下,再看看血肉横飞,一片凌乱的现场,人人脸色苍白,心中也是凄然。自己这支车队也是饵,不过能吊上刺客的底牌,已是赚足了。

    飞天艺坊的姑娘们都缀在车队最后面,乘坐的是不起眼的侍从马车,见这地狱般的惨状,个个都打着哆嗦,花容失色。

    “是什么人,对皇帝有这么大的仇恨?”

    “除了鞑子还有谁?”

    “什么鞑子有这胆量,真是想不通啊。”

    姑娘们也絮絮议论着,这些如花似玉,生长在安宁时光下的娇女们,对南北相争之势显然没什么感受。

    就在车队清理现场时,接近两里外的山坡上,一行人收了望远镜,悄然上了马,朝东南急奔而去。

    绕了好几个大圈子,奔出近百里路,才进到一处不起眼的农庄里,一个少女迎出来,正是马千悦,她心绪不定地问:“大哥,事情办得如何?”

    马千里下了马,揉揉快磨烂了皮的大腿内侧,摇头道:“不清楚,只能作到这一步了,等回了商州再听消息。”

    部下却兴奋地道:“狗皇帝肯定死了!六发蛟龙出海加上五百斤火药,还能有活人!?”

    马千里招呼道:“咱们马上走!灞陵大营的红衣肯定要倾巢而出,封了退路,迟了咱们就走不脱了,妹妹,上车吧。”

    马千里虽有决绝之志,却不是一心求死,办事的人只是马家蓄养的死士,他自已安排好了后路,还特意嘱咐妹妹先到这里汇合,跟自己一同离开。

    马千悦却没动,她看了看兄长,目光里满是歉意,然后一步步后退,马千里的面颊随着妹妹的脚步,也一分分发青,一层层变僵。

    “马——千——悦!你竟然出卖……”

    “抱头蹲地!否则格杀勿论!”

    马千里的咆哮被一圈冷喝声打断,上百黑衣人端着长短火铳从屋子里涌了出来,将马千里这十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子外的脚步声更如潮水一般密集,显然还有大批人手围在外面。

    马千悦尖声叫道:“别开枪!甘大人答应过我!要留我大哥性命!”

    一个面目冷峻的中年黑衣官员说话了,腔调特别怪异:“那得看他自己要不要命!”

    马千里丢下短铳,高举双手,眼里满是愤懑,他犹自不甘地道:“西安城里该是乱了吧?”

    那中年官员遗憾地摇头:“乱?在十六处地点抓二百来人,的确有点乱,不过跟前几夜里在两百来处地点抓三千多人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马千里再看看妹妹,凄然笑了:“原来我们的行至早就在你们的眼里了,马千悦,你还真是个好妹子,我跟爹爹,跟叔伯们,在九泉下都会记住你的。”

    马千悦抽泣道:“大哥,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们马家!不是我要出卖你,是五爷爷和姥爷们要我这么做的!你总是不听他们的话,还要带着家里的子弟追随岳钟琪。我们马家已经给大清尽了忠,该是想想未来的时候了。”

    马千里哈哈一笑:“家族……果然如此,两年前家里人就劝我弃守西安,原来早存了这心思。罢了,就让我们这些精忠报国的子弟,为你们这些卖国求荣的家人铺路吧。”

    他深呼吸,决然道:“皇帝肯定不在那车队里吧,也无所谓了,我马千里能弄出这番动静,大清会记得我!马家……别想安安生生投效南蛮!”

    那中年官员嗤笑道:“你?马家?这事你们可都摆不上台面。”

    马千里皱眉:“什么意思?”

    中年官员再道:“在牢里等着看报纸吧,好戏才开场呢……”

    马千里一头雾水,西安城里,上到吴崖、刘兴纯,下到甘凤池都一头汗水。

    “贼人居然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哪来这么多火药?”

    于汉翼更是铁青着一张黑脸,这场刺杀未遂本就是计划中的,可马千里在刺杀中动用的手段却非同小可,若是以后皇帝再遇到这些玩意,禁卫署真难保皇帝不掉毛。

    “这东西他们称为蛟龙出海,是贼人在西安城北的礼花作坊里弄出来的,火药出自旧清遗弃在城外的一处火药库,相应人手都是旧清火药局的人,汉军旗人。吴大帅焚了满城,几乎杀绝了旗人,这些人一直存着报复之心,不知怎么跟马千里搭上了线,搞出了这些东西。”

    两仪殿里,甘凤池的汇报让吴崖有些尴尬,李肆却没理会,挥手示意随侍把东西递上来。

    “泥马这就是原始的RPG啊,我没搞出来,却被鞑子搞了出来,还差点用在了我身上。”

    李肆端详着手里木制裹铜的发射导轨,还有桌子上碎裂的弹片,如此犯着嘀咕。

    所谓的“蛟龙出海”,其实就是大号的二踢脚,见识了英华红衣的飞天炮,说不定还研究过未炸的开花弹,所以才有了这东西。仿制开花弹,再在开花弹尾巴上加一截推进器,以导轨定向,延时引爆,这就是穷人的火炮……

    英华佛山制造局里有这东西的概念设计,但没谁愿意接这项目去开发,因为军队现在没需求。一方面是英华的身管火炮技术成熟,价格便宜,军中装备足够,火力层次也满足需求。一方面是英华陆地作战都是压着别人打,这种靠步兵抽冷子突袭,几乎没什么精确度的家伙,还找不到用武之地。

    所以,李肆这皇帝被差点抽了冷子……

    至于马车上载着几百斤炸药行刺,这基本就是李肆前世资本主义帝**的待遇了,就只剩下狙击手和IED(路边炸弹)还没登场。

    “挖!深挖!连根拔起!”

    让随侍记下这事,以后推动佛山制造局从事火箭弹的研究,李肆再品此事,越想越怕,也越想越恼,向刘甘二人下了命令,却见两人对视一笑,是有什么文章?

    “陛下,这不是挖的问题,是想栽赃给谁,想让鞑清乱成什么样的问题。”

    刘兴纯这么一说,李肆恍悟。是啊,凶手其实没什么好挖的,茹喜、恂亲王、岳钟琪都有份,马家不过是小棋子。既然清楚这局势,根本就没必要去找什么证据,就看怎么整治这些人对大英最有利,最能出他李肆的一口恶气。

    锁定了目标,自然就有证据,人犯就在手上,要什么证据没有?

    “所以你们之前才乱抓一气?那么由头找到了没?”

    李肆依稀明白前几日西安大清扫行动的来由,随口问了一句,他自不必关心细节。

    “由头太多,有邪教,有佛道和清真寺,旧清官吏和腐儒书生,甚至还有意外的收获,我们抓到了跟旧清官吏有来往的准噶尔人以及罗刹人,准噶尔人是噶尔丹策零派出的细作,罗刹人是跟岳钟琪有所来往。”

    刘兴纯和甘凤池此时却面露苦恼之色,听到噶尔丹策零和罗刹人,李肆更暗自抽了口凉气,这是把西安的地下世界全都翻了出来。而两人的苦恼李肆也很理解,素材太多,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把他们分别攀到茹喜、恂亲王和岳钟琪身上,不,就连乾隆和汉臣派都牵上,让他们去自相猜忌。”

    李肆倒是最擅长处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一锅烩了就好。

    接着他脸色沉冷:“让灞陵大营动动,给他们制造点压力。咱们死了十几人,伤了四十多,鞑清必须付出代价!”

第八百五十章 清宫碎梦:弘历的恐惧

    “不——不是我干的!”

    养心殿寝殿里,弘历啊地一声喊,自床上坐起,心悸犹自未停,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万岁爷是梦噩了?”

    愉嫔珂里叶特氏也醒了,一边捶着弘历的背帮他顺气,一边问道。

    原本是美梦的……

    弘历两眼发直,梦境还在脑子里转着。

    他梦到,自己在江南水秀之地流连忘返,倚于翠林、美食环绕、佳人在怀,一干士林饱儒诗文相伴,颂扬着自己这位千古一帝。

    梦里他真是千古一帝,大清依旧是一统江山,南蛮如过眼烟云,几乎没了痕迹。满蒙勇士金戈铁马,驰骋于塞外、西域,征服了皇阿玛、皇爷爷都未曾砥定的山河,甚至还攀登上雪域高原,深入到莽荒密林,将大清的旗号广布于天地之巅。

    这一梦就如黄梁一般漫长,他竟梦到了自己老年时缅怀一生功绩,历数十桩伟业,给自己起了个山名,叫“十全老人”。

    正当他负手望天,自忖已登上帝王之极,古今无人能及时,天空骤然破开,一位神祇般的人物现身,红袍白裤,脚蹬马靴,手按长剑和短铳,锦羽高竖,目光如蕴风雷,淡淡注视着自己。

    “叔……叔皇!?”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实际上他只见过这人一面,但这一面,他一辈子都绝难忘记。那是十年前,塘沽海岸,此人背靠云帆巨舰,就是这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让自己不得不屈膝叩拜。

    他下意识地又要叩拜,却被身为“十全老人”的自尊撑住,这该是梦境吧,既是梦境,朕为何还要屈尊自缚,叔皇……你就是伪帝!你终将俯于朕的龙椅之下……

    堪堪鼓起自傲之心,却见“叔皇”冷哼一声,天地猛然变幻,青天垮塌,大地崩裂,自己所处山巅坠入火炎之地。

    “朕许你作个太平天子,你却不想要太平,既如此,朕就收了你的天下,将你打落到九幽地狱!”

    叔皇声若雷鸣,轰得他身心溃烂。

    “不——不是我干的!”

    弘历凄厉地叫冤,然后就醒了。

    喘了好一阵气,弘历烦躁地拍开愉嫔的手,再低声嘀咕道:“不是我干的……”

    他这梦噩不是没来由的,大半月前,他的“叔皇”圣道在西安遇刺,刺客将飞天艺坊的车队当作皇帝车驾,用上了数百斤火药,造成近百名警差和禁卫死伤。与行刺案相呼应,多达三四千人的反乱势力潜伏在西安城中,伺机动手,幸好被西域大都护府一网打尽。

    消息传开,英华举国哗然,各家报纸纷纷声讨贼子,追索幕后罪凶。抓捕到的贼人背景太乱,有旧清官吏腐儒,有佛道回教乃至邪教中人,甚至还有准噶尔和罗刹的线人。而从这些人往上攀,有追到岳钟琪的,有追到恂亲王的,有追到淳太妃的,更有罪犯交代是他乾隆皇帝弘历亲自策划的,反正都追讨到了大清身上。

    不止是报纸群情激愤,英华民间也开始掀起了反清浪潮,两国在医疗慈善事业上的交流顿时中止,天庙和英慈院的行医团纷纷打道回府。双方的大宗商贾往来也嘎然而止,徐州商关门可罗雀,塘沽已连续数日没有一艘英华货船入港。便是行在半途的车船,都纷纷打道回府,这不仅仅是南蛮商人自发所为,也是迫于本国舆论,不敢在此时节触逆民意。

    商货来往受阻还不算最可怕的,英华的北洋舰队,在江南、湖广的红衣都已进入战备,而驻扎在西安灞陵的红衣更已向商州推进,逼压还留驻此处的岳钟琪部。北面也由科尔沁和察哈尔等蒙古诸部传来漠北蒙古的消息,他们已领到战备军令,随时可能自北面压下,入关中原。

    大清危矣!他这个乾隆皇帝,有可能要成亡国之君!

    畏惧压得弘历心口发痛,同时又压出了一股汹汹怒火,不是他弘历干的!这十年来,他弘历何曾有权过问国政!?军务有他的十四叔管着,内政有张廷玉一干汉臣管着,他的号令都出不了紫禁城!不,紫禁城里都不管用!因为坤宁宫的那位太妃娘娘,更直接压在他的头上,压得他寝食难安。

    到底该怎么办?是召英华通事当面说清楚呢,还是先败好认罪姿态,求得叔皇从轻发落?

    直到用完早膳,弘历还心中惶然,就在养心殿里打着转。

    “万岁爷,恂亲王求见……”

    一个年轻侍卫扫视左右,趁着太监不在,低声对弘历道。

    “傅恒啊,十四叔要见直接来就是了,什么?不要能吴书来知道?”

    这侍卫是乾清宫侍卫统领傅清的弟弟,一表人才,学识出众,跟自己又是连襟,是弘历少有几个能信得过的身边人,傅恒这话让弘历一怔,恂亲王这求见似乎大有文章?

    弘历只是心志不坚,脑子却很灵光,再一转念,顿时醒悟。吴书来被坤宁宫总管太监李莲英压着,自己有什么动静,消息都会传到坤宁宫那,恂亲王是有心……

    要紧关头,还得看十四叔的啊。

    弘历略略欣慰,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自己这皇帝在急,十四叔也在急。

    “去仁智殿!就说朕在那里巡览字画,不愿闲人打扰。”

    弘历有了定计,甩开太监,就带着傅恒等亲信侍卫急急而去。

    仁智殿是御用监所掌,皇室画房和藏品都在这,置身历代名家的书画佳作之间,等候在此处的允禵内心依旧难以平静。

    没想到……

    没想到岳钟琪差点能成事,也没想到,居然捅出这么大的窟窿!更没想到,淳太妃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允禵此时已毫不怀疑淳太妃的立场,她确实希望圣道皇帝横死,南蛮一国溃乱。想想也很简单,淳太妃跟圣道决裂是必然的,淳太妃已是紫禁城之主,掌着大清一半权柄,到了这地步,自然再不愿再当圣道的傀儡,受南蛮的摆布。可笑之前他们都还一门心思地认为,淳太妃事事都为圣道和南蛮计。之前淳太妃怂恿自己在西安动手,自己还揣着将计就计的心思,还希望在西安明暗相斗时,能抓到淳太妃的把柄,乃至离间淳太妃与圣道的关系。

    但淳太妃立场摆明,对他允禵来说却绝不是好消息。一山难容二虎,这女人又是权势之欲熏天之主,怎会再容他把持国政?

    之前他本不太畏惧此女,毕竟这女人的势力都在紫禁城和内务府,投效她的吴襄也还受张廷玉制约,摸不到太多国政,军务上更插不了手。

    可经西安一事,此女的势力就暴露了出来,让他汗流浃背。

    在西安事上,自己能用的力量就是岳钟琪,而岳钟琪有多大力量他很清楚,也就是宁夏马家而已。可西安起事的势力却多如牛毛,其中几股势力,比如罗刹人和噶尔丹策零,乃至若干派教徒,这些人可不是岳钟琪能牵得起线,驱使得动的。南蛮各家报纸更指称,在灞陵外动手之人还跟京城景山炮局有关,这绝非自己的手笔。

    岳钟琪在西安之变后也紧急来信,说局势发展出乎预料,一面憾恨没有收获,一面更惊愕于预谋此事的势力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杂。

    这些势力是被谁聚起来,受谁操控的?当然只能是淳太妃。之前她怂恿自己动手,根本是把自己和岳钟琪当作了佯攻之势,用来遮掩她后续的行动。

    淳太妃能隔着老远,在西安汇聚起这么多势力,她在京城还潜藏着多少力量?

    想到自己府邸外那座清真寺,允禵就心口发凉,说不定那淳太妃一句话,京城的清真寺都能动员起来,为她效力。

    现在西安事败,圣道暴怒,定有报复。若是淳太妃没显露出这么强大的力量,允禵多半还会一心为国,甚至有心把淳太妃推出去当替罪羊,毕竟自己掌着军务,屁股下稳如泰山。

    可现在两势相抗,允禵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势弱的一方,就连自己掌握的军队,都再没十足的信任。在这种形势下,谁会成替罪羊?那淳太妃茹喜又不是笨蛋,将他允禵丢出来当替罪羊,不仅能安圣道之心,还能成全她独掌权柄的野望。

    已到了生死关头,允禵鼓起余勇,只能再度一搏。

    当务之急,就是取得皇帝的认可,允禵可不想大清再来一场光绪维新。

    “十四叔,是有何要事!?”

    脚步声响起,接着弘历的话语打断了允禵的杂思,见弘历急急而来,身边只有傅恒等侍卫,允禵暗暗松了口气,傅清傅恒等人终究还是向着自己这一面,不满汉臣派和太妃派把持国政,让弘历难成名副其实的皇帝。

    出路就在这位太平天子的身上了……

    “皇上,我大清……危矣!”

    允禵抱着绝大的期望,沉声开口。

    从权柄分裂说到国政不一,从人心涣散说到牝鸡司晨,允禵一改过往抹浆糊的态度,直指国政弊端,更直言茹喜乃是大清祸害。

    弘历越听脸色越杂乱,最后一瓣铁青一瓣艳红。

    “皇上,不除此女,大清就要亡国了啊!”

    允禵干脆跪了下来,蓬蓬叩首。

    “十四叔……朕能有十四叔辅佐,真是皇爷爷和皇阿玛在天之灵的庇佑。”

    也不知内心煎熬到了何等程度,弘历更是流着泪,跪下来扶住允禵。

    “朕何尝不想……何尝不想啊……可惜……”

    弘历内心正如此哭号着,可惜,他有心无胆。

    若是在八年前,即便茹喜加上那层南北桥梁的身份,他也是不怕的。

    可那一夜后,他不得不怕了。

    记得那一夜,他招刚进封庆嫔的陆氏伺寝,烛光昏暗,太监抬席而来,他未及细看,就痴迷于那窈窕**,同时微感意外,久未宠幸的陆氏,何时这般丰润可口,宛如熟透的玉果。可意外很快就被舒爽淹没,那一夜,他不靠自南蛮购来的神油,就生生厮杀了五通,一直睡到宫中报午时钟才醒。

    当时他就很讶异,到这时辰里,太监怎么也该叫几回了,却没人吱声?

    身侧佳人玉臂抱过来,娇声唤着“万岁爷……再睡一会罢。”

    弘历对自己当时的反应记得刻骨铭心,他就觉身上每一根毛都炸了起来,魂魄似乎也飞出了头顶。艰辛地转头,正见一张额头、眼角皱纹四起,颧骨高耸,只残留着一丝昔日风韵的妇人面目。

    “太、太、太……”

    当时弘历舌头都打了结,根本说不出囫囵话。

    “跟万岁爷已经这般亲近,还要叫太妃吗?叫我名儿……茹喜就好。”

    女子嗲声说着,弘历呻吟一声,又摔回床上,恨不能一觉不醒。

    将脑海中那不堪的过往奋力推开,弘历流着泪对允禵道:“她已暗中掌住整个紫禁城,连朕的皇后都从坤宁宫被逼了出去,朕、朕又能奈她何?”

    允禵深呼吸,附耳道:“就看皇上有没有诛除此害的大决心,只要皇上有心,臣等忠勇之士,定当为皇上效死!”

    杀了茹喜!?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我在这里跟十四叔会面,说不定身边的侍卫里就有她的人。我若是答应的话,能杀得了还好说,杀不了该怎么办?杀不了她只是抖落出跟我的龌龊事,我就再难当皇帝了。

    十四叔,你还不清楚她是如何狠辣,皇后都能被她赶出坤宁宫,其他妃嫔更不被她放在眼里。,朕的妃嫔里,有不少都遭了她的毒手。苏佳氏是潜邸时就跟着的,四年时得了皇子,没细想就封了纯嫔,却不料那茹喜觉得这名号跟她淳太妃相冲,是朕有心针对她,结果母子都告病亡。宫里怎么查也查不出,可朕却很清楚,就是她干的!

    天底下最想杀她的是朕!但最知她利害的,也是朕……

    弘历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着明暗两面的念头,张着嘴,却怎么也难吐出“好”这一字。

第八百五十一章 清宫碎梦:谁知皇帝心

    坤宁宫里,也有一人跟弘历一样,正置身冰火煎熬之间,进退两难,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好”字。

    “恂亲王有大仁义,当年热河变乱,他本可直登大宝,可他为了纲常大义,满州人心,竟然让了。恂亲王也有大志向,明白先皇和弘时之政并非失策,而是太急。这些年……他凝我们满人之心,重建京营,来往折冲,把大清几乎被打断的脊梁又重新接了起来。”

    冷幽话语自上座飘下,步军统领大臣,九门提督庆复一颗心就像鼓面,被一字字敲得发颤。

    “但是……”

    茹喜加重了语气,见到庆复顶戴花翎微微一抖,语调也再加重一分。

    “但是恂亲王还是看不清大势,觉得只要富国强兵,满人一心,还能跟南蛮分踞天下,坐观他人风云。这太一厢情愿了,南蛮早不是可以力敌之国。想想当年的大明,即便羸弱到那般地步,若非闯逆作乱,满人又怎有机会入关?怎能以百万人治亿万人?”

    “大清满朝文武,就没谁认真琢磨过南蛮国势,说起南蛮,要么不屑,要么丧胆。本宫这么多年来,一直瞧着南蛮时事,论起南蛮根底,朝堂衮衮诸公,怕都不如本宫这妇道人家知得深。”

    “国家越大,势力越杂,南蛮破开道学礼教,以银钱为本度量天下,同时又大兴科举,连通各省,大破贵贱,到如今已造出选人的狮党和科举的虎党,两党相争入了朝堂,皇帝镇以票决宰相。很多人都看不懂,其实不过是推出来个管事的媳妇,婆婆藏身幕后,就让有本事的妯娌尽都跳出来各展其才而已。这媳妇本就是人心所向,办好了是大家选的好,办砸了是大家的纷争再难调和,婆婆不必背责,重新选人就好。”

    茹喜绝少认真地对他人分享自己的政见,庆复也不得不认真听着。

    “往细了看这南蛮,跟大明各有异同,相同的是,南蛮最大的敌人绝不在外,而是在内。相异的是,那圣道伪帝这么多年所作的其实就是一件事,让一国相争不害国体,也就是所谓的斗而不破,反而能借着外敌平内乱。”

    “那么我们大清到底该如此自处呢?这就得往南蛮内里看了,南蛮的狮党绝不愿拓土增民,他们恨不得出了江南岭南,其他地方尽皆殖民地,可以肆意压榨。南蛮的虎党却希望复他们所谓的华夏之地,把我们满人赶回老家,这样官僚便能壮大,将工商那帮狮党踩于足下。”

    “夹在这两党之间,读书人左右摇摆,各为两党摇旗呐喊,军队自是希望打仗,民人却想得安乐,他圣道皇帝已不能靠一己之志定夺此事,他要一国斗而不破,他首先就不能破嘛。”

    茹喜絮叨着以吴襄为首的智囊团总结的英华政识,甚至有不少是《中流》报特使老宋所作的分析。

    “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我大清想要保住这北面的半壁江山,还能靠谁?只能靠南蛮的狮党!只要向这狮子供奉足了,它自然会拖着虎党,乃至南蛮国中那些叫嚣要复土的人,按下北伐之势。便是圣道皇帝,不掀起风雷之势,也难起刀兵。而他真要再掀风云,南蛮国势的棋局才粗粗凝成,谁知道会斗出什么乱子呢?”

    庆复听得很是佩服,但心中那团惊惧却依旧未消,这跟淳太妃要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茹喜脸色骤然一变,语调也更冷了:“这路子恂亲王和皇上怎么也难接受,他们心急火燎地在西安弄出乱子,就是难消以刀枪事决天下的心志。”

    庆复再暗打一个哆嗦,这不是你怂恿着恂亲王干的么?

    “现在好了,送给南蛮一个聚合国中人心的绝好机会,反对北伐复土的人在这人心之下也无力伸张,我大清大祸临头,庆复,你说该怎么办?”

    茹喜冷笑着追问:“难不成砍了本宫脑袋,让不经事的皇上握住权柄,跟南蛮作生死决,这就是你的心愿?”

    庆复赶紧道:“娘娘戏言,奴才不敢入耳。娘娘数十年如一日为大清社稷呕心沥血,天下谁人不知……”

    茹喜咬牙哼道:“你们那位十四爷就不知!他急急把福敏和傅清拔为内大臣,掌紫禁城宿卫事,此时还避开本宫去见皇上,怕就是商议着对付本宫!下一步就是要你庆复封了宫门,然后拿了我罢!”

    茹喜嘴里这般说着,心中暗道,李肆啊李肆,你下手也真是狠绝,借着行刺之事,翻得烟尘大作,迷了外人视线,让允禵也以为我有多大能耐,在后面操纵着那些杂乱势力。现在允禵既是不甘当替罪羊,也是被你营造出来的假象迷住,以为我已手眼通天,下定了除我之志。

    没办法了,只能跟允禵一搏,李肆,若是我能搏胜,这大清江山落在我手里,你要来拿,就没那么轻松了。

    庆复本是躬身立着的,听到茹喜这话,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奴才不知此事……”

    茹喜按下杂念,逼问道:“就是知你还明轻重,对本宫还算忠心,这才用你。本宫刚才要你去办那事,你到底愿不愿啊?”

    庆复脑门上一颗颗汗珠直往下滴,淳太妃要他办的事几乎就跟他三哥隆科多如出一辙,问题是,隆科多是助雍正夺嫡,而他却是要助皇太妃摄政。

    茹喜找他来谈的就是这事,西安变乱,南蛮各界讨伐之声汹汹,有举国北伐之势,大清风雨飘摇,茹喜要他“清君侧,正纲纪”,拿下恂亲王和福敏、讷亲一党,以这些人为替罪羊,换得南蛮止戈息武,保大清江山。

    “奴才……奴才之力羸弱,恐难担当如此重任啊,娘娘!”

    庆复挣扎了许久,挤出这么句话。他是有心,但却无力。

    庆复本身就是恂亲王党,因为三哥隆科多的影子,在恂亲王一系里地位不高,尽管有热河行宫变乱之功,光绪维新时又站在恂亲王一边,却始终未得恂亲王满心信任。他现在的步军统领大臣,九门提督之职,比当年隆科多之职弱了许多,就只统管满旗步军三营和京城巡捕五营,负责京城九门防务,还要受兵部节制,更有诸位军机大臣遥领,根本接近不了宿卫体系。

    “办不到也要办,封了恂亲王府,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茹喜淡淡说着,庆复几乎要吐血,恂亲王在朝野中名望无人能及,更领着总理辅政大臣之职,诸军机大臣都还要受他节制,更不用说京城丰台、西山和南大营的十五万驻军全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不止如此,皇上该也会偏向恂亲王,靠他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还没握住大义名分,敢跟这么一头巨孽抗衡?

    见庆复万般为难,茹喜再道:“你也算实诚,没马上应下来哄着本宫,也罢,到时只要你封住京城九门就好。”

    庆复还在犹豫,茹喜冷声道:“别忘了,保宁银行、大聚盛和魁星号这些生意里,可有你的份子!本宫若是倒了,你还能置身事外?恂亲王和皇上怕正愁找不到更多的替罪羊!”

    庆复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果然如此,被这妖婆拖着,借内务府的晋商渠道跟南蛮作生意,这十年下来,已是擦不干净屁股了。

    念头转来转去,庆复终于定下了心志,乍着胆子问:“娘娘,紫禁城这边,就不需要奴才……”

    茹喜懒懒地挥手:“紫禁城的主子不是皇上么,皇上难道还会向着外人?”

    外人?对皇上来说,你淳太妃还能比恂亲王更亲?

    庆复刚涌起的疑问,被记忆深处宫中一些传闻给轰然拍撒,他拼命压住惊得快炸掉的辫子,匆匆告退。

    出了坤宁宫,总管太监李莲英微微笑着,将一个太监塞到身边,名为伺候加联络,实则监视,庆复望望阴郁的冬日天幕,暗道三哥啊三哥,我终于也走上了你那条路,就指望淳太妃能比先皇宽仁一些,不会把走狗烹得那么急那么绝吧。

    庆复惶然离开坤宁宫时,允禵也一脸坚决,外加一丝满足地离开了仁智殿。

    “朕听十四叔的,要救大清,就得除掉妖孽!”

    弘历的决绝之声犹在耳边回响,允禵觉得,自己的谋划已是板上钉钉,一帆风顺。

    那茹喜即便握着大势力,可终究只是区区太妃,窃居紫禁城,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皇上,还是自己这一派,乃至张廷玉等汉臣,都不满此女已久。只要说通了皇上,一道谕旨就能拿下她,之前让福敏和傅清掌住宫中宿卫,已是多加一道保险,有备无患。

    允禵终究谨慎,出了宫门还在琢磨自己的安排,想来想去,似乎漏了九门提督庆复,此人跟茹喜来往密切,不太可信。可再想此人既不是隆科多,那茹喜更不是自己的四哥,就算有些手脚,京城三大营十多万大军还得听自己的,区区九门提督,不必挂在心上……只要当今皇上坚定心志,有这大义在,怕得谁来?

    养心殿,弘历转来转去,之前的决绝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不安。

    最终他再忍不住,高声道:“吴书来!替朕去坤宁宫传话,朕要见淳太妃!”

    之前在仁智殿虽被允禵说服,但弘历终究心里没底,此时再想,真要除掉茹喜,且不说自己跟她之间的纷乱牵连,这么一来,就跟南面叔皇彻底撕破了脸,就靠允禵所说的“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真能护住大清江山?

    弘历转了心念,事关江山社稷,兼听则明,抛开儿女之情,听听茹喜是怎么说的,再来定夺,这才是帝王之心嘛。

    坤宁宫,听到李莲英报说皇上要见,茹喜绽开笑容。

    允禵,你真以为皇上会站在你这一边?不,天底下最懂皇上的是我茹喜,不管是大英的圣道,还是先皇雍正,还包括当今的乾隆……

    她掩口慵懒地打着呵欠,对李莲英道:“今儿乏了,让万岁爷直接到寝殿见本宫。”

第八百五十二章 清宫碎梦:从太妃到太后

    晨光刚起,紫禁城西华门里,把守宫门的侍卫们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塞紧了皮帽,凑在一起,就着门洞里的烧水煤炉一边烤火一边聊天。炉子里炭火通红,却驱不散众人脸上浓浓的寒瑟之意。

    “南蛮真打过来怎么办啊?”

    “看谁腿快呗,城外三大营不是有十五万大军么,南蛮收拾起来总比逮十五万头猪麻烦点。”

    “能跑哪去啊,连塞外的蒙古人都被南蛮收拾了,难不成跑回盛京去?”

    “盛京?南蛮真打来了,宁古塔的吴大帅估计会把盛京连骨头带肉一并吞了!我小舅子在盛京将军锡保大人麾下听差,他说了,宁古塔可不再是荒凉之地,如今人丁已有上百万!吴大帅借着朝鲜和海参崴,把宁古塔经营得有模有样,一旦咱们大清塌了楼,他吴大帅就准备开国!”

    这些守外宫门的小侍卫都是宫卫里最外围的,虽出身清白,都是满州八旗,但全是底层人家,摸不到上层的风吹草动,就只觉前途一片茫然。

    “合着咱们连后路都没有了?这大清江山怎会败到这份上?”

    “早不是过得好好的么,南蛮拿西安也就拿了嘛,又碍不着咱们北京城。这谁吃多了撑的,非要去摸老虎屁股?圣道爷是能暗算的人?真有那么容易,南蛮还有今日?”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位王爷么……”

    “黑楞你说什么话呢?没恂亲王,咱们满人的江山早在十年前就崩了!”

    “得了吧,没圣道爷扶着当今皇上,这江山才真的是要崩了,咱们满人也早在十年前就自己把自己杀绝了。”

    “圣道还不是为他方便,真当他是好心?我看咱们大清还是靠淳太妃才能撑到现在……”

    接着侍卫们政见不一,纷纷扬扬吵了起来,连佐领都止不住,直到有马车进了门洞才停下来。

    “哟,张中堂,今儿这么早……”

    来人赫然是军机大臣张廷玉,万年不变的棺材脸,似乎天塌了他依旧不会变色。拒了侍卫们递过来的热水,张廷玉径直入了宫门。

    张廷玉之后,吴襄的马车又来了,侍卫们的笑脸更加灿烂,知道这位吴中堂是淳太妃的人,出手也历来豪爽。果然,吴襄的随从给侍卫们每人派了小红包,里面是十两保宁银行的银票。

    吴襄之后,福敏、刘统勋、蔡世远等军机也接踵而至,再到一帮铁帽子亲王进宫,侍卫们心中发颤,这定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来人不会这么整齐,难道真是南蛮起兵北伐了?

    再到恂亲王马车出现,恂亲王本人满脸肃然地递了宫禁牌子时,侍卫们两腿开始发抖,望望远去的马车,侍卫们再对视时,眼里都是盘算着该怎么收拾后路的惶然。

    下了马车,进了乾清门,在侍卫的引领下直奔乾清宫正殿,允禵心中也闪过一丝惶然,担心过犹不及的惶然。

    弘历下手太快了,怎么不按自己之前的交代办呢?

    三天前,他说服了弘历对付茹喜,为了确保无后顾之忧,之久就忙着跟宗亲和汉臣派通气,同时也跟九门提督庆复打了招呼,暗示他置身事外就好。

    可没想到,昨日紫禁城里就传来消息,淳太妃告病,要从坤宁宫搬回到西北角落里的映华殿,然后弘历通过总管太监吴书来暗中传谕,要他允禵连同宗亲和军机大臣,乃至九卿科道,今日在乾清宫急议国是。

    这肯定是弘历先下手了,圈了茹喜,要准备亲掌国政,肃清茹喜在朝堂上的势力。

    允禵一面欣喜弘历的果决,一面也为后事担忧。茹喜在朝堂的势力很弱,除了吴襄,满人宗亲也就跟她有些银钱往来,在生死大害面前,宗亲们该还是头脑清醒,不会为那点小利所动的,更不说弘历还握着君臣大义。

    收拾茹喜,乃至清除她在朝堂上的影响都很容易,但此女在内务府还有庞大势力,又跟晋商关系匪浅,此次西安变乱,更显出了潜藏颇深的外势,不细致调理,难保不激起大乱。

    允禵担心的就是这个,就觉弘历动手太过草率,不过……皇上毕竟年轻,也许是把茹喜当作鳌拜,想效仿他皇爷爷康熙,再起中兴之业。既然皇上有志向,自己这顾命大臣当然得尽心尽力,先把这事的屁股擦好。

    允禵进宫前已分遣家人去城外三大营,要营中军将调遣人马入城,得防着那茹喜传出消息,动用潜藏在京城中的势力作乱。

    进了乾清宫正殿,上百宗亲重臣齐聚一堂,正忐忑不安,见得允禵,都纷纷上前行礼,允禵一边回礼一边安抚着众人,望望此时还空着的龙椅,心说大清还是有希望的……没等多时,正殿后方响起脚步声,比往常密得多,允禵还暗暗点头,弘历也算谨慎,还知道多带侍卫上殿,防着茹喜的人当堂发难。

    大群侍卫分立殿上,接着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吴书来现身,他神色恍惚,没走到龙椅所在的丹陛下,而是朝前方多走了一截,允禵皱眉,其他人更暗暗道,错了错了,你怎么走到这来了呢?

    接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一座软塌,搁在了丹陛之下,允禵跟众人心口刚升起浓烈不安,另一人悠悠现身。

    坤宁宫总管太监李莲英,意气风发地在软塌前一站,朝吴书来嗯咳一声,后者脸色灰白地躬身退下,此时李莲英才扯起嗓子喊道:“迎——淳太妃驾!”

    殿中空气似乎向内缩了一下,接着又无声地猛烈炸开,将嗡嗡的抽气和惊呼声推出来,允禵就觉脑子里有一万只黄蜂振翅飞窜,勉强挤出一丝清醒,想要退出去招呼傅清等人时,却发现已这么作的福敏被侍卫们牢牢挡住。

    “不是大清已到危难之时,本宫才不想这般抛头露面!”

    冷厉嗓音响起,直到一身鸾凤宫装的茹喜倚上软塌,斜斜靠好了,众人才清醒过来,福敏最为激动,朝茹喜直冲而去,却被一人指挥着侍卫拦下,揪臂抱腿,破布塞了嘴,直接拖了下去。

    “常保……你、你好哇你!”

    看着这人,允禵一股怒火几乎喷出了天灵盖。十年前热河行宫惊变,本是雍正随侍的常保杀了总管太监王以诚,转投到议政王大臣会议一方。但之后光绪变乱,他没跟傅清一道随侍弘历,失了从龙的履历。

    弘历得位后,允禵大抚满州人心,也给常保加官进爵,让他依旧留在宿卫里。十年下来,此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直居于散秩大臣,乾清宫侍卫副统领的位置上,统领紫禁城宿卫一部,作为傅清的副手,算是可信之人。

    见他出面,允禵瞬间就明了大势,傅清肯定被常保拿下了,紫禁城已是茹喜的天下。

    允禵面上还稳得住,有些不着调地道:“皇上呢!?淳太妃,你以为在紫禁城里发号施令,大清就指使如臂了?”

    茹喜冷冷一笑:“皇上没事……但只有本宫照应着,皇上才能没事。”

    她嗓门拔高:“也只有本宫照应着大清,这大清江山才会没事。十四爷,你以为,除掉了我茹喜,大清就稳如泰山了?你真想灭了大清,就拔剑上来砍了本宫的脑袋!”

    金光闪烁的指套又尖又长,指向殿堂中的上百宗亲重臣,每个人都觉似乎在脸上划拉了一道,又热又痛。

    允禵无心跟这妖婆斗嘴,扫视众人,希望还能鼓起众人的斗志。眼下茹喜可是谋逆篡权啊!她能困得住皇帝,困得住众人,可她有胆子跟满朝文武为敌?就靠吴襄那帮人维持国政军务?想都不要想!

    当年弘时是怎么败的?弘时那般强厉,还坐上了龙椅,可还是只能靠手下一帮没头苍蝇胡搞,最后弄了个满清九旗,百日不到就败了。你茹喜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还只是区区太妃,真当自己是武则天了?

    允禵翼望于宗亲重臣们能连通一气,共拒逆贼,可他一人人看去,心口却一寸寸冰凉。

    刘统勋、蔡世远等军机自是一脸恨不能生啖那茹喜血肉的愤恨,可也就仅仅他们几人,崇安、衍璜等宗亲偏头避着他的视线,更多人则是低头数蚂蚁,张廷玉如老僧入定……罢了,此人活脱脱就是个冯道第二。

    看了一圈,允禵凉意已从心口蔓到手足,怎么可能?茹喜如此大逆不道,篡权谋朝,而他也经营了大清十年,眼下竟然没多少人敢站出来,与他一起跟茹喜抗争?

    茹喜到底拿捏着什么?朝堂衮衮诸公,难道还以为能靠她消饵南北纷争,保下大清江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一刻,允禵还真有了暴然而起,拔剑杀人的心思。

    “大清这十年能过下来,是谁的功劳?十四爷你?不是,是银子!”

    茹喜再开口,允禵也是一呆。

    “大清只剩半壁江山,更少了江南漕运,元年时国入所计不过三百万两,连旗人的铁杆庄稼都得减半。可到了去年,国入已近两千万,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是官老爷卖力从泥腿子身上剥来的?还是靠内务府专卖攒来的?”

    茹喜直指大清命脉,在场众人,包括允禵都隐有所觉,再难开口。

    茹喜话锋一转:“张廷玉,你说说,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张廷玉依旧不悲不喜,恭谨地道:“回太妃的话,臣只分掌户部,不太明帐务内里,就知厘金和省关所入已是田丁钱粮的两倍之多,所以才有……”

    话题转到大清的钱粮根底,这就是允禵的弱项了,他十年来关注的都是军务和朝堂,当然,这两件事的根底还是钱粮,只是这方面他没觉得有太大困难,而原因也归结为南北商货大兴的缘故。

    受南蛮的影响,田丁钱粮在大清国入里所占份额也越来越低。有当年江南厘金局的运作经验,大清已在一国全面推开厘金制,不仅放开若干禁业,还夺去往日地方督抚手里的经办业权。过去流散于私人腰包的“陋规”,大多都被挤到明面上,由朝廷收税。

    江山只有半壁,也有好处,朝廷再不是睁眼瞎,以内务府和户部等部门直管各地工商和厘金局,收得准也收得狠,军机处更设了厘金总办局,管事的正是吴襄。

    除了厘金,大清还设了省关,商货越省即收过税,尽管繁重,可也是在南蛮便宜商货上一层层加码,商货来往之盛,并未受此阻滞。

    靠着这两项,大清才能将国入拔到接近两千万的数目,当然,这也是南北商货大兴的大势。不懂钱粮事的人还觉得大清国入跟南蛮比,还不算太过悬殊,南蛮去年也不过一亿五千万嘛,还不到八倍……可连允禵都知道,大清国入是地方朝堂一块算的,南蛮是只算国库的,如果加上地方的,南蛮年入怕是大清的十六倍。

    但允禵很疑惑,茹喜说这事有何用意?这是大势,又非她一人之力。

    吴襄插嘴道:“厘金和省关能收这么多,靠的是商货来往。商货来往得靠银钱周转,这些银钱是哪来的?是大清这十年来新起的银行和票行借贷,再追下去,银行和票行的银子又是谁给的本金?”

    吴襄扫视众人,眼里满是不屑:“乾隆二年时,我大清国库已经空了,不是保宁银行、大聚盛和魁星号那几家晋商借款,朝堂以厘金和省关抵押,那一关根本就过不去。保宁银行那几家晋商的银子又是哪来的?是太妃娘娘牵线,从江南银行借的……”

    一语出口,众人哗然,允禵都惊在当场,这可是惊天秘闻!

    吴襄扫视众人,不屑地道:“晋商的银行票号能兴盛起来,能托我大清钱粮的底,这都是太妃娘娘的功劳!没有太妃娘娘,大清早就土崩瓦解了。现在么……太妃娘娘跟晋商一体,晋商跟大清一体!”

    茹喜冷哼道:“大清要靠本宫这妇道人家才立得起来,可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本宫绝不愿提。可如今有人傻到以为砍了本宫的脑袋,大清就能国泰民安……”

    她目中暴起精光,尖厉的嗓音回荡在殿堂里:“没我茹喜,大清能养活四十万大军,百万旗人和百万官吏!?没我茹喜,就没这十年的大清——!”

    这话镇得众人更是不敢出一口大气,允禵也觉心口的凉意透穿脚底,将身体跟地板冻在了一起。

    茹喜这话肯定是有夸大,但允禵已明白,那些王公宗亲为何不敢站在自己这一边,那些汉臣为何不作声,自己跟弘历之前的谋划,简直就像是在耍猴戏。

    允禵能想象得到,当自己联络王公宗亲和汉臣时,茹喜也已透过她的渠道,跟这些人交了底。大清的银钱根子就是晋商,而她茹喜跟晋商一体。动她就是动晋商,大清即便没断了钱粮,在银货往来上乱一阵,就已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动她更是断了南北商货往来的大势,大清就算能逃过眼下这场劫难,也躲不过之后的苦日子。

    不过……这并不等于自己就此认输,就算你茹喜是大清的命根子,我允禵也不甘心当你的替罪羊。我终究是人,没这么大公无私。

    允禵心中暗自想着,觉得形势还未到最坏的地步,不必跟茹喜硬顶,保住小命再说。想想今早所作的安排,允禵就无比庆幸。茹喜啊茹喜,你能掌住紫禁城宫卫,可你能靠这点宫卫,跟城外三大营的十五万大军抗衡!?三大营,尤其是他直掌的西山大营,有高其悼坐镇,怎么也不会坐视茹喜篡权。

    “废话不必多说,十四爷,还有你的一干党羽,大清就得靠着你们过这道难关了。”

    见允禵也再无言语,茹喜冷冷笑着,宣判了允禵一党的结局。一边张廷玉等人此时终于有了反应,痛苦不堪地念叨着什么,细听好像是不雅还是怎么的,大概在以他为首的汉臣心里,就算是夺权,也得留点脸面,不然不好糊墙……今日这一幕,怕是他们心目中最难看的谋朝篡位戏了。

    “太妃娘娘,正值国难关头,大清就该绝了内争,同心为国,就不知皇上如今可安好,太妃又有何策解眼下之难?”

    张廷玉终于忍不住出声了,随便你们怎么争,但不能坏了大清社稷,这可是礼教道统所系。他不仅追问乾隆情况,还要茹喜拿出解决方案。若是乾隆被害,方案也解决不了问题,汉臣可难以站在茹喜这一边。

    茹喜语调转软,幽幽感慨着:“皇上龙体不适,需要静养。大清确是已生死一线,可本宫不过区区太妃,便是想要出头,也无名无分,唉……”

    这是跟张廷玉等汉臣派谈交易了,张廷玉还在犹豫,吴襄慨然道:“太妃娘娘侍先皇度国难,扶立当今皇上,十年来未正名分,臣请奉太妃正位!”

    殿中稀稀拉拉响起附和声,张廷玉挣扎了片刻,无奈地道:“臣请奉太妃为皇太后……”

    附和声大了起来,有张廷玉表态,汉臣陆陆续续叩拜而下,请太妃就皇太后位,接着王公宗亲们也都屈膝跪拜,就只有允禵、福敏和刘统勋等人强自站着,冷哼不断。

    茹喜也没理会他们,朝吴襄扬眉,吴襄再道:“太后本得先皇赐名曰淳,而太后仁心高照,再另加‘慈’字,太后号‘慈淳’为善。”

    茹喜轻叹:“太后么……”

    她摇头道:“不好,你们这是要哀家篡权逆国啊……”

    众人叩得脑袋蓬蓬作响:“请太妃就太后位,垂帘治政!”

    茹喜掩面道:“你们让哀家怎么面对先皇啊……”

    众人再叩求……茹喜更抽泣起来:“不可,绝对不可!”

    众人继续叩头,敦请就位的呼声更大了。

    乾隆十年二月二十一日,大清淳太妃茹喜就皇太后位,号慈淳,淳字没什么,这慈字的由来颇为古怪,据大太监李莲英私下对心腹所言,此字似乎还跟南面圣道有关。好像是早年圣道跟《中流》总编白小山谈到大清局势时,圣道似乎口误,把“茹喜”说成了“慈喜”,这话拐了几个弯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就记住这字了。

    慈淳太后上台,但大戏并未完结。

第八百五十三章 清宫碎梦:三里屯惊魂

    南面的鼓噪声隐隐传入映华殿,依稀还能听到“太后”二字,弘历端坐殿中,眼角一直抽着,一颗心也七上八下,难得安宁。

    “大清就是一堵烂砖碎瓦拼凑起来的墙,万岁爷你不过是光鲜的墙皮而已,没有本宫这糯米浆糊着,这墙早就塌了。万岁爷既被十四爷蛊惑,要来拆了这墙,为了大清,就只能委屈万岁爷在这里冷静冷静……”

    茹喜的冷语还在弘历耳边回荡,此时他满心塞的都是惊惧。

    这里是哪里?映华殿……茹喜就是在这里孤居十年,父皇更是被幽禁此处,再在光绪变乱里遭圣道斩首,只留下无头尸身。

    这里草木凋零,生机难觅,鸟雀地鼠似乎都绝了,茹喜把自己丢在这里,意欲何为?是要把自己如父皇那般暗中处置了?

    弘历很后悔,可到底是后悔没能抢先下手对付茹喜多一些,还是后悔不该起心对付茹喜多一些,他自己都没搞明白。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着太平天子,得过且过,现在……

    正惶恐时,忽听殿外吵闹起来。

    “傅清!你不配为富察氏之人!我傅恒再没你这个兄长!”

    “你就不懂我的苦心么,傅恒……我这条命舍就舍了,可谁来护着皇上的命!?”

    是傅清和傅恒兄弟,弘历哀叹不已。前日他进坤宁宫,却被叫到寝殿去,还以为茹喜又要跟他颠鸾倒凤,心想一边办事,一边也能探听口风,他就去了,结果就在寝殿门口,被常保等侍卫拿下。

    之后常保该是借自己的名头,又拿了傅清等人,傅清投鼠忌器,没有拼死反抗,领着几十名铁杆心腹,跟自己一同拘在了映华殿。

    傅恒等贴身侍卫在常保拿人时脱逃了出去,还潜在宫中,想找机会救自己,现在也该是被搜了出来,一并押进这里。

    如自己所料,整个紫禁城,本就已被茹喜控制了,可怜十四叔还懵懂不知,自己也没深切体会,一动才知厉害。

    “万岁爷!这里是先皇殒命之地,那妖婆绝不会再容万岁爷活着,待她握稳了权柄,就是万岁爷蒙难之日!万岁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傅恒冲进殿中,朝弘历叩头哭喊着。

    这本就是弘历最惧之事,但他还存着莫大的希望,再怎么自己跟她也算是……那啥的关系,她不至于这么狠毒吧。

    “茹喜也不过是想铲除恂亲王一派,她一介妇人,怎可能亲手握住权柄?还不得靠皇上?只要皇上隐忍听命,站在她那一边,等清理了恂亲王,安抚了南蛮,她还得用皇上来镇住场子,不然咱们大清就真的要崩掉了。”

    傅清跟进殿里,一番解说也是弘历的心声,只要忍得一时,终有翻身的机会。

    傅恒却摇头道:“茹喜怎肯再容皇上?她要握权柄,有的是傀儡!先不说阿哥,她手里还有弘?……”

    傅清愣住,弘历更如被天雷轰中,两眼发了直。

    该死,怎么没想到此事!

    弘?是先皇遗孤,生母是宁太妃茹安,被茹喜收为亲子,跟弘历的长子永璜一般大,都是九岁,封为贝勒。

    在傅清傅恒等人看来,茹喜真有心把当今皇上掀下龙椅,必然会选弘?,如此才好垂帘听政。尽管兄终弟及不合大清宗法,可茹喜除掉恂亲王后,大权在握,既敢垂帘,就敢推翻宗法,把自己的儿子推上龙椅是理所当然。

    可让弘历心惊的不是弘?,而是五阿哥永琪……

    弘历育有五个儿子,现今只存三个。大阿哥永璜是皇贵妃富察氏所出,九岁,二阿哥永链是皇后所出,七岁,三阿哥和母亲苏佳氏在六年前母子双亡,四阿哥永珏过继给了康亲王一脉,五阿哥永琪如今三岁,是愉妃珂里叶特氏所出,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

    永琪实际是自己跟茹喜所生的儿子!

    说实在的,不是自己清楚来龙去脉,不是自己帮着遮掩,不是有受教于英慈院的稳婆团护着,弘历压根不信已经年迈四十的茹喜还能生子!那一年茹喜深居宫中,诞下此子,自己还颇为高兴。

    就因为自己跟茹喜有这般纠葛,他才没有铁下心肠,第一时间动手,反而去找茹喜探听口风。也因为有这层关系,弘历虽然惊惧,但还不愿相信茹喜真会下狠手。

    可现在傅恒说到弘?,弘历想的却是永琪。茹喜把自己掀下龙椅,根本用不着搞兄终弟及,只要选五阿哥永琪继位就好,那本就是她的亲儿子……

    加上弘?,茹喜手里有两个亲儿子,一个有名无实,一个无名有实,她选择多多,根本不必在意自己这个皇帝。此女什么时候讲过情意?自圣道选她为南北中人开始,她怕就已没了人性,一心就为谋权柄。

    想通了关节,弘历顿时浑身冷汗,对茹喜再不敢抱什么幻想,她把自己弄到映华殿来,说不定还是在暗示自己干脆自我了断。

    难说下一刻就有人送上白绫毒酒,自己真甘心就这么死了?

    恍惚间,就听傅清咬牙道:“小弟,你这话倒说得对,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弘历暗道,都成阶下囚了,还能怎么办?

    却听傅恒道:“如果之前恂亲王所言不差,是茹喜最初起意在西安行刺圣道,那么茹喜跟圣道该是已经撕破脸面。茹喜急着想把恂亲王推出去当替罪羊,为此她不得不亲掌权柄。为了稳这权柄,她也再容不得皇上,那么圣道会允此事发生么?”

    傅恒这话粗听像是在绕大圈,可一说到“圣道”,弘历心中就生起一股热意。

    没错,茹喜终究不还得看叔皇的脸色!?若是叔皇开口,她茹喜真有胆子下狠手!?

    弘历张口就道:“去找陈大人!南蛮……不,大英总领馆的陈润!他能救朕!”

    傅清傅恒呆住,这话方向倒是对,可还有两大难题要解决,第一是怎么跟陈润搭上线,第二是那陈润,乃至南面的圣道帝,凭什么要帮他们。

    紫禁城东面,距内城三里之地,本是北京顺天府大兴县所辖城区,《英清和平协定》签署后,这里新起了一片建筑,作为大英通事馆驻大清总领馆属地。十年下来,京城人也就将此处的地名“三里屯”,跟大英总领馆混淆为一个概念。

    二月二十三日,三里屯四周被大批兵丁围住,号衣上就一个字“步”,表明这是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的兵。而他们的顶头上司庆复,正在总领馆里,卑躬屈膝,朝一个三十多岁,紫袍乌纱的年轻官员絮叨个没完。

    大英通事馆副知事,驻清总领馆总领事陈润没好气地挥手止住了庆复的囫囵话:“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们怎么闹是你们的事,反正在本月之内,得有能定夺清国事务的人出面接下国书。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是你们清国内政……”

    陈润掷地有声地道:“我大英绝不干涉他国内政!”

    见庆复苦着脸还要开口,陈润再道:“你就回去问你的那个太后,我们凭什么要帮她!?我们皇帝陛下还等着她的谢罪书呢。”

    庆复无奈叹气,再恭谨地告辞离开,等他一走,陈润身边的领事官员们顿时炸开了锅。

    “清国越乱越好,我们为什么不插手!?”

    “咱们就只是表个态,那妖婆就绝不敢动恂亲王,更不敢动乾隆!”

    “是啊,让他们互相斗,越是斗得不可开交,对咱们越有利!”

    “只要清国上层决裂,就是北伐之日,社首,你还在等什么?”

    听着部下的吵嚷,陈润悠悠叹气:“北伐?现在是北伐的时机么?”

    满清太脆弱了,皇帝把西安行刺案这么一搅,满清竟然承受不住,十年糊起的上层建筑轰然瓦解,那茹喜不得不强势上位,从太妃晋身太后,要自幕后坐到台前来执掌权柄,以求继续保全满清江山。

    满清这番大变,除了皇帝造的势,红衣在陕西的逼压,其实也有通事馆的功劳。陈润领命急急北上,统掌与满清的交涉事务,就是从外交层面施压。之前没急着要乾隆皇帝接国书,现在也还在给茹喜宽限时间,就是坐等满清自己斗出一番新格局,然后再坐等红利。

    但现在看来,这一套连环招有些用力过猛,自家的马缰有些勒不住了。皇帝原本只是想烘烤人心,预先造势,可没想着马上就北伐。部下们此刻之言,就如国中的舆论,竟是来势汹汹,很难压得下去。

    “已非开国初创之时,人心再难操纵如意了,便是功盖亘古的陛下,也不可能收发如心……”

    陈润这般感慨着,国中人心终究是皇帝的事,自己只能管自己这一摊。庆复此来,除了通报局势外,也是传达茹喜的意愿,她希望大英总领馆表态支持她,由此镇服满清国中各方势力。

    一句话让部下们稍稍冷静后,陈润再道:“京城三大营里,也就西山大营有战力,掌军的还是恂亲王的心腹高其悼,可恂亲王的家人前日去了西山大营,却被高其悼捆了送到庆复衙门里。”

    “恂亲王一派的朝臣也有了分化,刘统勋被张廷玉说服,转任南直隶总督,掌河南山东巡抚事,恂亲王已经彻底败了,再掀不起一丝风浪。”

    “恂亲王败了,汉臣也归服茹喜,现在就等她抛出什么皮面,估计乾隆那张皮面不会再用了,茹喜手上能用的傀儡不少,满清政局很快就会稳下来。”

    这是庆复刚刚说给陈润的事,众人很是迷惑。庆复昨日还派遣了三千步军营精锐遮护三里屯,就是防备恂亲王的人马攻击总领馆,本以为这几日满清政争会使京城大乱,总领馆上下都作了陷身重围的心理准备,警戒总领馆的一翼伏波军也枕戈待旦,誓言死战。

    可等了半天,茹喜篡位,囚禁了乾隆,囚禁了恂亲王一派大员,京城外三大营十多万人马屁都不放半个,连恂亲王的死忠高其悼都投向了茹喜,茹喜哪来这般大能!?

    见部下们还不解,陈润叹道:“三大营的薪饷都是从晋商那提银的军票,弹药粮秣也都以军票交割,只要晋商的银行票行废了军票,三大营十五万大军就是一帮端着烧火棍的叫花子。高其悼再能再忠,他也掏不出银子,让部下为他效命。”

    沉默片刻,有人道:“晋商哪里来的银子?他们的银本大多都是我们的银行借出去的。”

    另一官员道:“这些年都是茹喜的人在给南北银行票号搭桥,晋商背后就是茹喜!”

    再有人恍然道:“怪不得茹喜有这般大能,原来她是狐假虎威,借了咱们大英之势!”

    众人品了一阵,就觉感慨纷杂,原来大英早已通过晋商握住了大清命脉,而那茹喜借晋商之威,挟制一国,满清竟已无人能抗。这番局面,真不知对大英是好还是坏。而此时就北伐,这局面还真是理不清剪还乱,日后说不定还要起无尽的麻烦。

    陈润扬眉道:“不北伐,不等于不找满清麻烦,就看那妖婆稳住局势后,能掏出多少东西来谢罪。”

    总领馆的官员们都是王道社成员,整日琢磨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此时一个个却觉**难伸,依旧议论不止,满清还有什么东西?要的就是华夏故土和炎黄同胞!

    有部下感慨道:“今日不复,他日还怎么作文章?”

    更有人不甘地道:“我大英虽借晋商握住满清命脉,但晋商又何尝不是借我大英揽利滋生?异日即便复了华夏,若是还容晋商这等势力继续在大英治下逍遥,这华夏复来有何意义!?这华夏又是复来给谁得利!?”

    这些感慨都是引申了,陈润是顾不得这些,皇帝给他的亲笔书信里详细谈了南北之势,要的是茹喜能给足大英面子,否则难平国人汹汹人心。他陈润的任务,更重在掌握压榨茹喜的火候。

    再跟部下们重申了大英复土的既定国策,统一了部下们的认识后,陈润正提笔给皇帝写通报,又有人急急来报,说紫禁城另有来人,身上带着乾隆皇帝的血书……

    “乾隆……茹喜没搞死他么?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陈润皱眉,乾隆在这个棋局里没什么份量,这十年来他也仅仅只是满清的一张皮而已,现在茹喜还没下狠手碎了,这张皮也终于想走自己的步子了?

    “岳钟琪还在潼关一线,进退两难,若是再加上乾隆……”

    部属们下意识地如此建言,就是要满清越乱越好。

    陈润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之前茹喜下手太快,没什么空子可钻,现在乾隆皇帝作声,说明茹喜还没有完全握住紫禁城。

    “跟满清礼部下份国书,说总领馆开的三里屯善堂落成,请他们皇帝来剪彩……”

    陈润转念间就有了盘算,向茹喜递个信号,表示大英在关注乾隆,这也是给茹喜压力。乾隆能出来,那说明茹喜控制力太弱,大英有更多机会。乾隆出不来,茹喜就得出更多砝码,消饵满清的灭国之灾。

    他提了方向,部下们讨论完善后列出细则,正要行动,隐隐听到外面响起枪声。

    “死硬派动手了?”

    陈润跟部下们心中一震,暗想有血性有胆气的满人终究还是有的,本以为十年前这种人就在内乱里死绝了。

    总领馆的主体建筑是一座五层高楼,陈润就在楼中最高一层,隔着玻璃窗看下去,正见一队马车疾驰而来,车上枪声不断,将拦阻的步军营兵丁打倒。冲到路障处,前方的马车分停左右,搬开路障,也不再走,就守在道路两侧,跟追击而来的清军当街对射。

    “车里定有炸药!”

    “让伏波军开炮!”

    部下们下意识就想起了前不久的灞陵行刺案,纷纷惊声道,陈润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车队中一辆马车,依稀见到明黄之色,隐有所悟,摇头道:“别动手,等马车进了领馆,拦住追击的清军。”

    枪声不绝,马车上,弘历脸色铁青,是吓的。

    茹喜虽通过常保握住了紫禁城宿卫,但终究还不严密,傅清傅恒在守卫映华殿的侍卫里找来了墙头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弘历还亲自上阵,以大义感召,终于撬开一角,可以向外送信。

    弘历亲就血书一封,申明大清正统,许诺若干好处,求请大英拨乱反正,这封血书前脚刚送出去,后脚就有消息传来,说此事已经泄露,茹喜正要换人,说不定就要当场动手。

    弘历吓得魂不附体,傅清傅恒等人毅然决断,直接冲出紫禁城。得之前忠义侍卫相助,他们居然拉起了一帮人马,混出东华门,直奔三里屯而来。

    总领馆是法地,只要进到总领馆,茹喜绝不敢再动手。

    眼见马车离总领馆大门只有几十丈,拦路的步军营兵丁也被侍卫打散,弘历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上。

    轰鸣的马蹄声响起,街道上涌出潮水般的马队,透过车厢后方窗户看出去,竟是丰台大营的科尔沁骑兵,弘历心中惨叫一声,却又暗自庆幸。非但西山大营,连丰台大营都投向了茹喜,之前有部下提议直接去三大营领兵,幸好没听他们的,这时候只有大英能救自己。

    科尔沁骑兵手里的马枪密集轰响,路侧阻击的侍卫顿时溃散,就连弘历座车后方的侍卫都哀声惨叫着滚了下去,玻璃窗啪啪碎裂,弘历被傅清傅恒压在身下,几乎不敢呼吸。

    “弟弟,皇上就由你守护了……”

    傅清沉声说着,猛然滚下马车,不仅傅恒把着车窗高喊,连弘历都忘了危险,起身去看傅清。自己这侍卫统领是忠肝义胆的满州好汉,跟自己更结有生死之义,虽有君臣之分,弘历却视他为兄弟一般。

    “不——!”

    眼见傅清在地上滚了几圈,再勉强撑着站起,几发枪弹瞬间穿透身体,绽开几朵血花,弘历跟傅恒一同伸臂惊呼。

    “为了——皇上——!”

    傅清却未倒下,双臂一展,一股青烟自腰上飘起,应着滚滚人潮,高声呐喊。

    轰……

    傅清身上不知揣了几颗开花弹,一并炸响,焰光黑烟加冲击波不仅吞噬了他,还瞬间将追兵锋头淹没在内,马嘶人嚎,追兵乱成一片。

    “不……”

    弘历转过头来,两眼发直,涕泪纵横,接着他就被傅恒抱着摔出了马车。

    已经到了总领馆,可高大的铁栏大门紧紧关着,马车根本停不下来,闷头撞在大门上。

    “开门——开门——!”

    这一撞终于魂魄回归,弘历跟着傅恒扑在大门下,一同捶打着。

    “朕是……我是大清的皇帝,乾隆皇帝!”

    弘历嘶声喊着,形若疯癫。

    “开门啊——我是乾隆皇帝,求大英庇护——!”

    马蹄声又近了,身边除了傅恒,再无他人,弘历惊声高喊。

    嘎吱一声,大门终于开了,仅仅只是一条缝,傅恒拖着弘历,两人手足并用,挤进了门里,然后君臣抱在一起,嘶声痛哭。

    主楼顶层,透过窗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陈润等人相视无语。

    “那真的是弘历?乾隆皇帝?”

    “好像一条狗哦……”

第八百五十四章 清宫碎梦:膝为盾,脸作剑

    总领馆前硝烟弥漫,一彪马队冲破烟尘,奋蹄轰然而来,领头将官一脸是血,手中的马刀挥得呼呼生风。马队之后,密密麻麻近千骑涌近,即便是粗如儿臂的铁栏大门,在这人潮前怕也如纸一般脆薄。

    那将官瞠目呲牙,该是被刚才的爆炸激起了满腔杀意,或者是被上司的严令压得意识麻木,带着大队逼近总领馆的大门,马速犹自未减。

    一抹暗蓝之色赫然显现,又短又薄,几乎连不成线,以礁石之姿,稳稳立在大门前,似乎将正急速逼近的上千骑兵当作了海浪,准备将其拍成细碎浪花。

    伏波军,不过十名伏波军,手持长枪,刺刀寒亮,并肩列队,拦在了大门前。

    暗蓝的毛呢大衣,纯白皮带,翻毛短檐黑帽,高筒军靴,再加上刺刀的寒光,以及帽檐下哪怕天崩地裂也难见动摇的肃正面容,汇成一股冰凉罡风,猛然浸透骑兵将官的整个身心。

    骑兵们猛然勒缰,坐骑嘶鸣一片,将官更已冲近大门,坐骑人立,马蹄就在蓝衣头顶上方蹬踏,这道薄薄人墙却没一分动摇。

    总领馆是南蛮的法地,冲击总领馆,就是向南蛮宣战,将官便是有滔天胆子,也不敢背负这般责任。

    他跟左右急急勒马,后方人潮也骤然停了下来,人马撞挤,乱成一片。

    将官没理没顾,咬牙压下几乎撑裂胸口的灼热之气,高踞马上,怒视蓝衣,脑子急转,还在努力挣扎着,企图再作点什么努力。他奉命追捕“通天重犯”,若是拿不到人,别说他的前程,他自己,连同亲族都要遭祸。

    可惜,区区十名蓝衣面对他的目光,面对他背后上千骑兵的逼压,却没丝毫动摇,个个目光坚毅,甚至还带着一丝怜悯地回望着。

    将官有些压不住燥气了,手腕微扬,马刀的刀尖开始向上跳,可才跳起一半,就如风雷中的草木一般低伏下来。

    蓝衣之前又多出了一抹红衣,仅仅只是一个人,鲜红呢袄剪裁得体,白裤不沾一丝灰尘,黑亮高靴擦得能照出人脸,直筒短檐帽上立着的尺长红缨如枪尖一般戳入将官心口,让他心口那股怒火呼哧一下就散尽了。

    红衣双手背负,微微歪头打望着将官,眉头皱出明显纹路。这是个很年轻的红衣,肩上一颗紫铜五角星显示他不过是个准士,按照红衣的军制,这是统领十人的队长里衔级最低的一等。

    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红衣,领着蓝衣站在大门前,这上千骑兵不仅不敢再前行半步,领头的将官也再兴不起半分凶意。

    在红衣的逼视下,将官忐忑了好一阵,滚鞍下马,学着汉人般抱拳道:“标下丰台大营科尔沁骁骑营管带……”

    话没说完,红衣就扬手打断了他:“这里是大英之地,若不是要与我大英开战,就速速离开!”

    “开战”一词激得那管带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保持着抱拳低头的姿势发了一阵呆,然后艰辛地吐出一个“是”字,转身牵着马,步履沉重地离开了。

    望着像是散了魂一般掉头撤离的科尔沁骑兵,红衣士官遗憾地摇着头,这些家伙真敢冲进去,那才遂了大家所愿,可惜……

    坤宁宫,李莲英小意地奉上茶水,嘴里还道:“可惜了,万岁爷还是跑了出去,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由得万岁爷跑了,还不必脏了太后的手。”

    茹喜袍袖一拂,茶碗咣当摔在地上,李莲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道奴才该死。

    “小李子你是该死!哀家拿你出气有什么用?别装了,滚起来!”

    茹喜咬牙恨恨地骂着,却觉这家伙着实乖顺,知道自己正在气头上,刻意引自己泄出怒火,什么是好奴才?这就是榜样。

    乾隆逃奔南蛮总领馆,这事出乎她的预料,也给她接下来掌握大清权柄制造了极大的麻烦,她当然气愤。既是气愤紫禁城里还有不少侍卫敢于跟自己作对,也是气愤弘历胆敢挣脱自己的束缚。

    被李莲英这么一引,茹喜也气顺了不少,弘历逃进了总领馆,南蛮的人肯定会庇护他,此时再在这事上纠缠已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怎么驱散弘历所握的大义名分,更要紧的是怎么应付李肆的怒火。如果能护住大清江山,什么事都好说,弘历就无足轻重,如果护不住,李肆挥军北伐,便是自己坐上龙椅,当了武则天,也要被宗亲重臣们赶下台来。

    宗亲重臣、满汉大员,为什么抛弃恂亲王,投向她茹喜?不止是她握着大清命脉,更因为现在只有她有能力消解南蛮北伐之势……

    不过弘历这一跑,南蛮又得了一桩绝大砝码,要化解此势,自己就不能太独了。

    转念间有了定计,茹喜冷声道:“急招总理大臣和诸军机议事!”

    不等茹喜招,总理大臣和军机们已候在乾清门前求见,弘历跑去了三里屯,科尔沁骑兵追击,打杀的动静震动了半个北京城,他们当然再难坐得住。

    新一届军机处人事刚刚调整完毕,除了张廷玉和吴襄保留外,福敏和蔡世远这两位乾隆的老师被圈了起来,刘统勋被赶去了河南山东组织防务,戒备南蛮。新拔起来的军机包括庆复、高其悼这两位从恂亲王派跳过来的功臣,还加上了魏廷珍和任兰枝两名汉臣,两人分别从属张廷玉派和吴襄派,再有查弼纳和通智两名满臣,一是老将,一是宗亲。

    为安恂亲王旧属的心,还将远在潼关的讷亲拔了上来,加上讷亲,现在总共有九位军机大臣,又恢复了雍正时期的九军机格局。

    茹喜虽握大清银钱命脉,大义根底却异常浅薄,把恂亲王打压下去后,不得不再扶起两位总理大臣,分别是崇安和衍璜,这二位经历过热河变乱,光绪维新,到如今太后亲政,已是不倒的宗亲旗杆。

    除讷亲不在京,其他十人都聚在了坤宁宫偏殿暖阁,二十只眼睛来往交换着视线,就等这位新人太后发话。

    茹喜翻转着尖长指甲,淡淡道:“皇上被别有用心之人挟持去了南蛮,这可怎么办?”

    沉默了好一阵,魏廷珍得了张廷玉眼色,硬着头皮道:“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陷于瓦剌,前明立景帝,我大清当效前明,勿使帝统握于他人之手……”

    茹喜低叹:“真是苦了皇上……可为了大清,也只能把泪水嚼在肚子里。”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吴襄,吴襄给任兰芝递眼色,任兰芝起身道:“臣以为,先皇遗孤弘?敦敏诚厚,可继大宝!”

    在座众人沉默,乾隆跑了,茹喜会推弘?上位在预料之中,但终究还有宗法之碍,弘历的阿哥们还摆在那里呢,这层皮撕起来很有些伤脸,没想到茹喜就这么急吼吼地下了手。

    想着此举会让大清人心不平,不管是满人宗亲还是讲究礼法的汉臣,心里都会犯嘀咕,崇安战战兢兢道:“弘?登大宝,怕有人会说些什么……”

    吴襄赶紧道:“子以母贵!弘?乃太后之子!登大宝有何不可?他人有何可说?”

    他逼视住张廷玉,张廷玉拧着老脸,不得不开口:“是是,子以母贵,这是合礼的!”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附和着,茹喜再道:“是啊,子以母贵,哀家也只是弘?的义母,亲母茹安也该尊为皇太后……”

    咦?茹安也当太后?

    除开早有交代的吴襄,其他人都暗自一惊,这是什么路数?可定神一想,很快就恍然。乾隆跑了,茹喜虽要推着弘?上位,却还是势单力薄,不如再架起一个太后,两宫太后垂帘,也多一人分担压力。茹安本就是茹喜的人,权柄也不至于分薄了。

    茹喜这一举已是示弱了,衍璜试探着道:“眼下帝统更迭,恂亲王那边,还望太后从轻发落。”

    茹喜深深一叹:“哀家历来都是敬佩十四爷的,大清能苟延残喘这十年,十四爷也居功至伟,怎会对十四爷下狠手?只是十四爷早年就被圈过许久,哀家便是想给十四爷清净,也怕他再出什么事啊……”

    二十四日,陈润正在总领馆与弘历谈笑风生,安抚着这位大清皇帝,下属报说庆复求见。

    “无妨,没得到陛下的允准,我们是不会把陛下交出去的。”

    见弘历脸色骤变,陈润这么安慰着,话里的两个“陛下”各有所指,弘历竟然听了出来,略显欣慰地点头。

    转到另一间小会堂,正是来往奔波,充当中人的庆复。

    陈润劈头就道:“是来谈你们乾隆皇帝的事么?”

    庆复的回答让陈润大吃一惊:“不不,鄙国万岁爷龙体不恙,已告病休养,现由弘?继登大宝,慈淳太后和慈宁太后垂帘听政……”

    弘??慈宁太后?

    陈润暗暗抽气,茹喜也真是决断之人,眼见乾隆不可再用,马上就绝了乾隆的帝统,还拉出茹安一同掌政。庆复这话也是在表态,弘历可以带走,但再以乾隆皇帝的身份出现,大清是坚决不认的。

    接着庆复再开口,又如一剑迎面刺来,陈润几乎都无抵挡之力:“此外,恂亲王有意至上国南京英慈院养病,还请上国收容……”

    陈润暗捏拳头,才让自己思绪勉强振作起来,茹喜还把恂亲王踢出来!?不怕大英握住恂亲王继续作文章?

    见庆复微微笑着,隐含的谄意让人头皮发麻,陈润骤然醒悟,好个茹喜!让恂亲王以自愿之姿投到大英,他就失去了号召满人宗亲的立场,茹喜也不必脏了手,结下跟满人宗亲难解之仇。再加上默认大英收留弘历,茹喜就清清白白,再无顾忌。

    这是把大英当垃圾桶吗?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怒气从肚腹涌到胸口,陈润哈哈笑了出声:“中堂,你们太后真是好算计!却不知能否出得起价码,养你们的皇帝和王爷,花费可是不菲的哦。”

    庆复也呵呵笑着递上一封书信,不是正式的书信,没有任何印签,甚至可能是庆复自己写的,笔迹相当生硬。这该是茹喜提出的一整套两国关系解决方案,不仅是为之前的西安行刺案赔罪,也是化解大英正汹汹如火的北伐声潮,以及拦下圣道皇帝手中即将挥下的刀剑。

    这一套方案看下来,陈润就觉浑身充盈着一股汗不敢出的惊悚感。

    即便身为王道社的社首,王道主义的先驱,平生最乐意看到的就是他国匍伏于大英脚下,递献所有大英想要的东西。

    可看了这封书信,陈润才觉得,自己的**还是太浅薄了,居然击不穿这大清的脸皮,贱!这大清,这茹喜,是拿膝盖为盾,以脸皮作剑,为求保全江山,贱穿底限啊!

    见陈润一脸讶然,庆复心中也淌着汩汩泪水,昨日那悲情一幕仿佛又在眼前上演。

    当时大家已议论过了乾隆皇帝和恂亲王的处置,再议到该如何平息圣道皇帝的怒火。

    慈淳太后扫视众人,语带悲怆:“量大清之物力,结大英之欢心……”

    大清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实的虚的,全都拿出来!只要能保得大清江山就好,有江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实的么,反正能从草头老百姓身上刮回来,虚的么,形势已危急到这般地步,真真是四面楚歌,旦夕亡国,什么脸面,统统不要了!

    定睛再看看信上所列的条件,确认这真是茹喜提出来的,大清朝堂认可的,陈润暗自长叹,茹喜此女……真是有大决心,真是有好眼力。有这些条件,此次南北动荡,真是要平下来了,北伐已无可能。

    见陈润低叹,庆复一颗心咯噔落地,果然……大清奴颜婢膝到这等地步,便是这位强硬派大佬,也软下了心肠,大清真能保住了。

    庆复感慨道:“太后……果然知大英根底啊,也只有太后,才真能继续护着大清。”

    陈润纠结片刻,幽幽道:“若此信真是你国条件,我就急报陛下,由陛下定夺,你们且侯着吧。”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道,陛下怕也难以拒绝。

    兰州,李肆收到这封书信时已是三月一日,这还是满清军驿和英华的军驿千里加紧,携手传递的结果。

    看清了信上的内容,正因咽喉干燥而上火的李肆猛然咳嗽,不幸再咬破了嘴皮,侍女擦拭时,毛巾显出大片血迹,惊得叫了出声。

    不过片刻间,李肆就被御医们团团围住,连从西北各地赶来兰州面君的罗堂远、龙高山、格桑顿珠和小策凌等人都冲了进来。

    “出去!出去!朕没得肺病,朕这是心火太旺!”

    李肆烦躁地赶开这帮苍蝇,再一通猛咳,还真咳出了痰血,自己都被吓住了。

    “这女人……够狠!”

    捏着书信在行宫书斋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李肆恨恨地将信摔在书案上。

    把弘历和允禵塞过来,这倒没什么,反正用不用,怎么用,人在手里都能计较。

    跟着这两人送过来的东西,却是香甜得令人难以拒绝。

    请他继续赐新君年号,自居下国,以叔祖尊称他圣道皇帝,这等脸面之事不过是虚的,但对国人来说却是极涨心气之事。

    关于西安行刺案,捉拿“首恶”岳钟琪,缚送大英治罪,同时赔银五百万两。

    割陕西商州同洲,削减原岳钟琪的西安大军,以及淮北的军队,国境百里内都不驻军。

    这是摆出不敢还手的姿态,还躺在地上,自解腰带,以示恭顺。

    接下来的实惠,李肆相信,西院肯定满意,甚至连东院,怕都会有“是不是太过了”的怜悯之感。

    除了塘沽、徐州之外,再增太原、济南、登州、合肥等十城为商埠……

    大英在大清投资工商不受限制,还享税收待遇,受特别关照……

    海关由英清共管,关税五五分成……

    行《通事法》,英华商民在大清治下犯案,归由英华自己审裁……

    每年“岁币”一百万两……

    李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满清真兑现这些条件,西院怕要举院沸腾,东院也会欢呼雀跃。

    所以他才恼怒,这茹喜真是戳中了他的软肋。

    没错,他并不准备此时北伐,太多准备还没作好,此时不仅还在西北跟罗刹人打,在天竺跟不列颠人打,还得防着南洋荷兰人暴起发难,外部环境未稳,不是北伐之时。

    即便勉强北伐,也会给未来丢下一大堆烂摊子。北方足足有五六千万人,根底与英华截然不同。英华当年吞江南,不仅在政治上已有江南人的力量,经济上也预先侵蚀了多年。而北方么……没在人心和经济上进行系统的吸融,贸然吞下去,绝对会种下南北对立的祸根。

    所以他也希望茹喜能稳住满清,给出足够的赔偿,帮着他安抚英华人心。

    可没想到,茹喜这贱人丢出来的东西远远多于他期望的,这些条件一旦兑现,南北隔阂日益加深,北方将成南方的殖民地,非但英华在吸北人之血,满清上层也会借晋商的渠道,融入这殖民格局中,越扎越深。

    照这种格局走下去,再过五年,英华一国里,除了军人和墨儒之士,还有谁愿意去复故土?到时就是英华的工商巨阀带着满清这头恶犬,一起压榨北方,再要铲除满清,高举民族大义的旗号,怕是无比艰难。

    “干脆……”

    李肆燥火上涌,就准备招来罗堂远,干脆动用军情司把这婊子作了!

    可作了茹喜,就不得不北伐……

    来回权衡,李肆就觉为难,这一为难,两天就过去了,连去居延的行程都停了下来。

第八百五十五章 清宫碎梦:无稳不成国与栋梁论

    到了第三天,李肆终于作出了决定,茹喜还必须留着,但不能让她稳握满清权柄,待时机成熟时,自己要她垮台,就能应声而塌。为此就必须将弘历、恂亲王,乃至岳钟琪那股残军的价值充分挖掘出来,这一套方案就铺得有些大了。

    正要将决议传达给相关人等,让通事馆、政事堂和翰林院携手拟定方案细则,忽然听到行宫外一阵喧嚣。

    “陛下!鞑清认输了!”

    随侍急急奔进来,手里还捏着一份《中流》,李肆眼角直跳,心中生起不妙之感。

    粗粗一览,李肆嘿声冷笑,将自己呕心沥血两天拟出来的方案刷刷撕碎。

    茹喜……慈淳太后……好心计!

    《中流》报道了月前北京城里的宫廷剧变,乾隆被废,恂亲王被拘,太后登位,新帝即将继承大宝。这些事件倒是没什么出奇,只是证实了民间传言而已。

    令人震惊的是,《中流》宣称通过新任乾清宫总管太监李莲英的管道,获知了若干秘闻。乾隆皇帝为何被废?因为他提出了《英清和平协定修缮案》,要增三十二项条款,赔款割地,开放通商,以求大英止戈息兵。

    恂亲王坚决反对,甚至不惜兵谏,淳太妃不得不出面干预,但纷争已难调和,淳太妃只好登位太后,亲掌权柄。乾隆皇帝告病退位,恂亲王为消大英之怒,揽下西安行刺案之责,自缚去大英病养。

    淳太妃,不,现在已是慈淳太后,为保大清江山,对乾隆皇帝所提的条款虽有不满,却不敢全部收回,现在就等大英圣道皇帝表态,圣道只需点个头,南北就能免去血火之灾,至少十万生灵由此得救,百万人不必颠沛流离。

    这番颠倒黑白,逻辑不通的说辞,明显是茹喜通过《中流》洗白自己,同时将满清的和议姿态公告天下,逼迫李肆首肯。

    李肆不仅恼这茹喜的“逼和绝杀”,也在恼《中流》居然甘为茹喜充当喉舌,本要迁怒那白小山,再想到《中流》背后就是潮汕财团,而潮汕财团跟晋商关系紧密,二者就是通过茹喜勾搭到一起的,这几乎就是英华资本殖民北方的缩影,怒意消去,就剩下一肚子无奈。

    随侍自不清楚这么一篇大文章,见皇帝龙颜不悦,很是疑惑。满清认输,五体投地,不是很好么?皇帝自己不也说了,现在不是北伐的时候。

    见随侍不解,李肆也忽然一个激灵,茹喜这一招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她稳住了朝堂,却未必能稳住满清一国的人心,那么下一步她会做什么?严格说起来,不还是他手里的刀么?

    想通了关节,李肆展颜道:“朕只是担心那妖婆能不能稳住满清。”

    如李肆所料,此时北京城里乱相频显。早前太后登位,三里屯之乱,就已撼动人心,这一期《中流》刊出,更是举国哗然。

    “绝不接受三十二条!签了此约,大清旦夕即亡!便是苟延残喘,道统也将沦丧!”

    “赔款割地已扫尽我大清颜面,还要全面通商,放猛狮入国,礼教仁义何存!?”

    “我等食君禄,沐皇恩,适逢国难当头,正是我辈尽忠之日!诸位,我们该行动起来!”

    “上书!公车上书!”

    “去宫门叩阍!求皇上亲政,求恂亲王挂帅,与南蛮决一生死!”

    “大清只要人人齐心,南蛮纵有百万妖魔,也要在这浩然正气下烟消云散!”

    京城一家私塾里,一群十多岁的少年书生们满面涨红地鼓噪着,塾师们还想安抚,可再看看书案上的报纸,列出的英清和平协定三十二项增订条款,条条都如刀剑一般剐着他们的心口,也不由热血沸腾。

    “也罢!为师领你们去!”

    夫子们带着学生浩浩荡荡出了门,大门牌匾上正写着“生云精舍”四字。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书生正朝私塾而来,队列里有人招呼:“晓岚,去叩阍!”

    那少年赶紧进了队列,一甩辫子,坚定地道:“该当如此!国家有难,只有我们能挽天倾!”

    三月四日,纪晓岚所在的这一路人马仅仅只是洪流中的潺潺溪水,上百家私塾的数千学子,连带国子监的上千学子,群聚于午门前,而他们一路又卷起了无数民众,足足两三万人在午门前呐喊。

    “太后,不止北京城在闹,鄂尔奇和刘统勋,还有各省巡抚报说,各地学子都上了街,声讨报上所列的三十二条……”

    乾清宫侧殿,茹喜面色阴沉地听着军机大臣们的汇报,借《中流》放出消息,逼和圣道,她也作好了舆论鼓噪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汹汹而来的不是满人,不是地方官员,却是国中的读书人,还都是汉人。

    “大清又不是他们的天下,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茹喜恼怒地拍着桌子,若是换个时节,这番景象还算是“人心在己”,可放在眼下,却是拦路的顽石,份外惹人憎厌。

    “他们凭什么鼓噪!?背后到底是哪些人唆使?都给哀家查清了!庆复,还愣着干嘛,不赶紧把那些人赶走!给京城和各地督抚发下严令,但有群聚鼓噪和议政者,以谋逆论处!”

    茹喜尖着嗓子发号施令,正是要紧关头,如果压不下这股声浪,李肆绝不会认她为大清之主。

    庆复赶紧去安排了,这边查弼纳在一干军机的眼色鼓励下,颤巍巍开了口:“太后,只是一味强压怕不济事,奴才等就怕压下了这些汉人儒生,其他人又跳了出来。”

    茹喜冷声道:“哪些人?他们担心什么!?”

    她扫视众人,恨其不争地道:“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们吧?满人、旗人,还有诸位汉人重臣,你们担心签了这些条款,就失了权柄和大利?”

    众人一阵咳嗽,心说这位新人太后虽然心计深沉,手段狠辣,但在台面上却还是个新嫩啊,说话怎么这么直接呢?不仅把在场众人的满汉根底揭了出来,还更直指人心。

    茹喜却没理会,径直道:“这大清江山就是一层皮,下面盖着的龌龊谁都清楚!就是满人之利!张廷玉你们别觉听着难受,满人要靠汉人治政,就得有帮手,你们这些人也跟满人一样,是咱们大清的栋梁!苦了谁都行,苦了栋梁可不行,栋梁倒了,大清这楼也塌了。”

    “眼下这南北之势已经很清楚,南蛮再不可力敌,可南蛮养大了银钱这头狮子,未尝不是我们大清的助力,可以继续拖下去,坐观南蛮风云的助力。”

    “大清眼下有厘金,有关税,都是拜南北商货来往所赐。哀家提这三十二条,面上是给了南蛮绝大好处,可对大清来说,又未尝全是害处。就说厘金和省关,还有地方大办工商,这都是大聚银钱,长久生利之道。”

    “这新生的利是谁的?南蛮会挣一部分,剩下的该谁握着?”

    茹喜几句话,说得在场众人两眼放光。大家都是老于国政之人,哪会不懂这些粗浅道理,但茹喜亲自说出口,这就意味着她将认可这条路线为大清日后的基本国策。

    “让国家栋梁紧紧握住这些利!只要栋梁不乱,大清就稳如泰山!”

    茹喜终于点出了要义,这三十二条是要让大清全面转向“南蛮化”,不仅不再维持以往的工商管制,甚至还要鼓励工商发展。但跟南蛮的利益分配不一样,大清转向之后,利益也必须紧紧握在满人,以及附从满人的汉人官僚手上,而途径自然就是通过权力去兑现。

    见众人一脸轻松,茹喜微微松气,她不惜揭破大清根底,跟众人说个透彻,就是要把满人和汉人官僚绑到一条船上,只要这些人能有所领悟,将朝堂和官府的权力跟工商之利绑在一起,一同逐利,不仅大清还能继续稳下去,自己的根基也能绵延长久。

    接着她再脸色一冷:“哀家刚才的意思,你们可以跟朝堂和地方透风,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既明了这格局,那些傻头傻脑的读书人,就不容他们再继续破坏未来的大好局面!不止是他们,还有那些想混水摸鱼的势力,也都下力气,好好清扫一遍!”

    众人齐声应和,查弼纳的声音尤为响亮。

    整个三月上旬,满清反对“三十二条”之势沸沸扬扬,已成星火燎原之势,北方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卷了进来,还鼓噪起无数“忠义”民人。罢工罢市,游街请愿,煞是热闹。

    地方官僚也因“三十二条”而心中不安,不知自身何处,更不知权力中枢还会有什么波折,对此汹汹人心之潮都不敢下力镇压,而只是勉强劝抚。甚至还有不少官员明暗两面,对这声潮推波助澜。

    可先是庆复在北京城下了重手,拘了上千人,革了数百学子的功名,更杀伤上百人。步军营密布整个京城街道,街上凡有超过三人驻足相谈者均要查问,茶馆、学堂里也贴满“勿论国事”的告示。

    接着“栋梁论”通过各种渠道传达下来,邸报也将其粉饰为“无稳不成国”的国策,地方官僚也醒悟过来,纷纷有了动作。不过几日间,软硬兼施,就将这股声讨风潮给压了下来。

    三月十二日,三里屯大英总领馆里,陈润又与庆复相对而坐,陈润脸上带着洞彻一切的微微笑意,让庆复又生惶恐之心。太后带着他们使足全力,才走到这一步,若是圣道依旧铁了心肠要动手,那只能怪老天无眼了。

    陈润脸上在笑,心中却在叹。果如皇帝所料,这茹喜当真是妖孽,理顺了满清苟延残喘的思路,还真是逼和了英华。

    不过……也就是这一次而已,皇帝借西安行刺案将南北大势搅和到这般地步,已经收获太多,皇帝来信里的恼怒之意,陈润将之归结为皇帝对自己没能掌握住所有进程和每个细节的沮丧,实质上是一种贪心。可天底下,也只有皇帝配得起这样的贪心,话又说回来,皇帝似乎有些难以克制自己的**了……

    庆复的庆咳声拉回了走神的思绪,陈润歉意地一笑,开口道:“陛下已允我全权负责南北事务,你们所列的条款,还需要作一些更改……”

    庆复差点瘫软在椅子上,圣道点头了!大清安全了!至于修改条款这些细节,既然大局定了,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

    恭恭敬敬听完陈润对各项条款的意见,庆复觉得少了什么,赶紧问道:“关于新皇年号之事……”

    陈润也哦了一声,似乎才想起这事,取出一张纸递给庆复:“照这上面的办就好。”

    庆复一看,咦,怎么不止一个?

    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宣统、康德……

    是让太后在这些年号里选一个?

    见庆复疑惑,陈润悠悠道:“挨着顺序来,我们陛下说了,就这么多,用了一个是一个,什么时候用到头了,那就……你懂的。”

    庆复心惊胆战地闭眼,他似乎懂,似乎又不懂。不过接着他又松了口气,既然还有这么多个,那说明圣道还真没有灭掉大清的心思,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跟太后说说。

    圣道二十年三月十五日,满清新皇弘?即位,因年方九岁,由慈淳和慈宁两太后垂帘听政,新皇年号为嘉庆,寓意为四方共贺,大清永续,而民间则戏言,这是南北都高兴,圣道和慈淳都高兴,能不打仗,所有人都高兴,这新皇就是祥瑞啊。

    居延堡,踏上曾经血迹斑斑的城墙,李肆铿锵拔剑,再铛的一声驻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朕不高兴!”

    城墙下是一片赤潮,似乎无边无际开,那是上万官兵聚在城下,聆听皇帝的声音。

    “朕不高兴……”

    李肆朗声重复着,眼里正喷着怒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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