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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二十六章 谁是罪人谁启祸

    汉山港区归枢密院直管,港区外的繁华城镇则隶属青沙县,周宁寻了处靠近港区,地势开阔的酒楼,也没去唤青沙县的官员,倒让李克载之前的恶感稍稍减轻,此人心思还算细腻,并不是纯粹的谄媚小人。

    接着周宁展现的交际功夫,也让李克载的同窗们渐渐改变了印象。他没有视四人为无关轻重的随从,而是以子侄辈相待。先为海军战殁烈士哀痛,再嘘寒问暖,关心生活问题。席间气氛渐渐热络后,又丢开了长辈身份,结合吕宋的民情风俗,时不时抛出当地特有的荤段子,笑声也渐渐荡开。

    品尝着吕宋特有的酱汁海鲜,再听周宁说到蒲林万国花楼,隐有劝诱之意,李克载凝起已经涣散大半的心防,将话题转到之前贾一凡所说的那些事。周宁就是吕宋总督,他该更了解吕宋的形势,至少更为全面。

    大致转述了贾一凡所述的吕宋形势后,出乎李克载等人所料,周宁楞了片刻,放下酒杯,之前那笑得生花的脸面骤然凝重,溢出一股封疆大吏的气度。

    “吕宋……的确暗流汹涌啊,殿下若是想听,老周也正好吐吐苦水,不过殿下千万别再传于他人之耳,更别达于天听。”

    开场白竟与贾一凡之忧相合,周宁转着手里的酒杯,语调也低沉下来。

    “殿下那些话怕是从码头那些吕宋人听来的吧,他们只看得到自己身前三尺地,可不能把那些话当真了。”

    “吕宋问题不在吕宋公司和本地人之间,人都是贪心不足的,本地人就只想着自己的利短了,却不去想这些利是吕宋公司该得的。”

    这话让李克载等人暗自不满,你身为总督,都要维护吕宋公司,这背后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利益来往。

    周宁微微笑道:“殿下和诸位是不是以为老周我跟吕宋公司有一腿?”

    五个年轻人被道破了心思,笑容有些勉强,周宁不以为意地道:“整个吕宋都是这么想的,都察院也是这么想的,可至今他们没能在这事上弹劾到我。两年前我接任总督之位时,还特意卖掉了吕宋公司的股票,陛下的训示老周我牢记在心,光溜溜一身清白,才是做事最大的本钱。”

    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发挥,更没赌咒发誓地保证自己的廉洁,周宁话归正题:“咱们英华讲义利合一,老周我为何要维护吕宋公司,因为这利是吕宋公司本该有的,是有义之利。当年吕宋是个什么情形?现在又是什么情形?短短十来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靠吕宋人自己么?”

    “如今的吕宋人,十之七八都是闽粤迁过来的。迁来时是谁出的船费,谁贷的款?唔,款子倒是三五年渐渐还了。可路是谁修的,城是谁建的,各行各业又是谁扶持起来的?国家埋头于本土,这些银子都是吕宋公司出的。这么说吧,吕宋以前是块半生不熟的地,没有吕宋公司垦荒引水,能变成膏肥之地么?”

    “国家设下公司托管地,就是将垦荒殖民之事当作商事,不然哪来那么银钱开辟新土?吕宋公司栽树在前,自要乘凉于后。若是这商事成了亏本买卖,还有谁愿意再向海外投下大笔银钱?”

    周宁总结道:“吕宋人一直在闹‘化管为直’,想让吕宋变成单独一省。若是让他们得了逞,损了吕宋公司之利,满南洋,甚至南洲和东洲的殖民公司会怎么想?他们一番辛劳,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这可不合道理。吕宋人争的是不义之利,为安抚这些人,吕宋公司去年的盈利就少了一大截,国中大小股东都在抱怨。”

    李克载暗道什么盈利少了一大截,公司作财报的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慧娘娘曾经以上市公司为例,专门讲解过算师是怎么在数字上动手脚,却又丝毫不犯法的。

    不过周宁这番话里所坚持的原则,以及对吕宋问题波及面的描述,倒是让李克载不得不点头,这事还真不能单纯只听吕宋人的说法,贾一凡出身吕宋,当然只为吕宋人声张。

    周宁接着的话让李克载更是吃惊:“吕宋要建省,最高兴的还不是吕宋本地人,而是国中官僚。殿下也知,吏治从来都是一篇大文章,陛下最近两年大多心力都放在这上面。本土还好,有各方力量牵制,官僚不敢太过放肆。可在海外,不管是都察院还是舆论都隔了一层,看不清实情,而海外人多是移民,根基不牢,不足以约束官僚。”

    “海外就是官僚极乐之地。现在吏部渐渐势大,原因是什么?就是掌着海外流官的分派权。都察院去年查办了吏部不少案子,其中一个曹员,区区一个从七品曹员,就能收受贿赂十数万,为什么呢?他掌着海外官员的出缺报认。吏部分派职缺,开列清单时,他借着职权,可以实报,可以缓报,实缓之间,候缺人的去处就有极大不同。”

    听到这,李克载皱眉,这跟贾一凡所说,乃至自己的印象不同啊。在殖民地里,殖民公司是大佬,官员都要巴结殖民公司。可周宁的话里,好像官员才是殖民地正主似的。

    周宁解释道:“就说吕宋,吕宋工商事归公司管,但工商事得靠着民事,没有官员配合,难得推动。因此吕宋公司打点官员,更多是求他们办好份内的差事,而非压榨吕宋人。”

    这么一说,李克载恍悟,难怪官员都视殖民地外任为肥差呢,不必贪腐,仅仅只是人情来往,殖民公司就能给足甜头。

    平民出身的何映富不忿地道:“国家给官员定下厚薪,士子也不再读什么虚言矫饰的道学书,为何还有这般情事?我英华立国二十年,就要追平满清吏治了吗?”

    郑明乡赶紧道:“水至清则无鱼嘛,而且官员也不是害民而贪……”

    周宁是酒席上的超级老油条了,轻松就夺过话题,不让李克载的四个同窗以平民和世家为线吵起来。他慨叹道:“老周说句托大卖老的话,殿下和诸位生在本朝,可没见识过旧清吏治是怎么回事。若是在旧清,殿下身为皇子来我吕宋,老周我立马能聚数十万巨财,用来迎送殿下,借机落下多少,就看老周我自己的胃口有多大了。而诸位身边也会围满各色官员,他们会主动把各位的荷包塞得满满的,就指望能跟殿下见上一面,说个人情。这些钱财从哪里来呢?当然是从民人身上来了,但现在……”

    周宁笑笑:“现在老周我还能办这事?怕老周我话刚出口,属官们就带着控书直奔巡按那里,总督衙门外片刻间就能围上万人,声讨我老周。而国中……对喽,就如殿下和诸位看我的眼神一样,都会当我老周疯了!”

    他叹道:“法再严密,总有照顾不及之处,官员们眼下的贪,就是在这林荫之下,而非满清时的暗无天日啊。”

    李克载当真是受教了,但心思转回之前的话题,又开始疑虑,周宁所说的暗流汹涌,到底是指什么?

    周宁径直道:“收受来往不过是小事,暗流就在官僚所求上,就在朝堂!吕宋人想改省,朝堂也想改省。改省之后,就要按本土规制建县府,不仅官员数量能增至少三倍,以往公司所握的财权,也都能转到朝堂手里。于公于私,朝堂那些文官们,都想踢掉公司,吃下吕宋这块饼子。”

    他压下了声音:“吕宋化管为直,大半还是官员怂恿着闹出来的。文人肚肠是最毒辣的,要办到此事,最佳的法子,就是推着本地人跟吕宋公司作对,事情闹得越大,公司在吕宋的损失越大,到最后为止损,不得不丢掉吕宋。”

    “这几年来,吕宋官员都在搞无为而治,只要涉及本地人跟吕宋公司的争端,他们都不尽职去安抚,去稳定,甚至还有人推波助澜。”

    李克载有些糊涂了,你不就是吕宋官员的老大么?怎么你还把自己的手下,当作了吕宋最大的变乱因素?

    周宁摇头笑道:“殿下啊,我这个总督,就是陛下的手,怎可能只立于一面呢?我来吕宋的任务,就是督导官员尽职,尽可能消解这些暗流,为最终解决吕宋问题争取时间。”

    最终解决?

    李克载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专注于海军这一面角色,而忽略了皇子的角色,他很难想出解决办法。

    周宁朝几人拱手:“殿下和诸位海军将士正浴血而战,也是在解决这个问题。吕宋终究是要建省的,但得确保股东们的利益,那补偿从哪里找呢?陛下看到的是天竺。吕宋是国人之地,公司作的是公平买卖,但天竺是外族之地,可以……你们懂的,反正得了天竺,就有大利。到时西洋公司扩股,容下吕宋公司,一并在天竺得利,这就两全其美了。”

    李克载等人思忖片刻,忽然觉得,海军乃至所有英华武人为之而战的,真不止是虚的功勋和荣耀,“为国争利”这话在吕宋一事上份外清晰和深切。

    看看因自豪而脸上晕红的同窗,李克载的心思又沉了下来,武人在为国争利,可朝堂也好,文官也好,总之就是整个官僚体系,却为争自己之利,不惜搅乱吕宋。怪不得段老头经常就教导自己,若英华异日有祸,官僚当是罪魁。

    周宁哈哈笑道:“此事自有老周在,殿下何须多心……”

    酒席之间这一番深谈,让李克载和同窗们对周宁的印象又有了全新的认识,散席时,周宁也没再拖着李克载去蒲林“历练”,让李克载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既然周宁深知吕宋形势,而且牵涉的主要还是官僚,官僚领袖是汤右曾等老臣,不定自己的话还要引来什么朝堂之争,李克载也就打消了向父亲说说吕宋的想法。

    不愿太过张扬,李克载谢绝了周宁直送上船,就在港区外道别。

    “呼……总算是安顿住了这小祖宗,希望他能三思而言,不至于让陛下在吕宋刨一把。”

    目送李克载等人离去,周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嘴里低低自语着。

    “来啊,把万国楼的姑娘们都招呼上来,她们该已经饥渴难耐了!”

    又回到之前的酒楼,周宁一招手,金发、红发、褐发、黑发,五光十色的丽影翩翩而来,娇笑着围住了总督老爷。

    “人不可貌相啊,周督也真担着一国之忧。”

    “陛下用他确有深意,咱们真是想差了。”

    进了码头,同窗们还在议论纷纷,李克载也暗道,世事还真不是靠一只眼睛就能看清的,以后得多注意点。

    “还没完么?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接着他们看到一群人正在联络船的船边不停出水入水,这些人是船工,负责清理船底附留贝蛎,检查和补修船身。民船要三五个月才整备一次,而海军联络船的维护等级比战舰还高,到港就要整备。联络船也就三四百料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才有这么一问。

    “军爷恕罪,小的们人手不足……”

    船工惶恐地请罪,看得出是没什么见识的民人,依旧很怕官。

    汉山港的船工属于“官管军用”,是吕宋当地为海军定额配备的,为的是随时保证军港有维护能力,船工这回答就有文章了。追问下去,船工的工头上来,就只请罪,也不多话。

    事关海军运转,李克载犯了倔,定要追问到底,船工还不敢言,李克载指指身边郑明乡:“他大伯是郑永,郑永你该知道吧?有他在,什么事都能帮你兜下!”

    汉山港的人可以不知道胡汉山,却不能不知道郑永,作为伏波军主要基地,伏波军总领郑永三天两头都要来这里视察,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郑伏波”。

    工头也像是找到了诉苦的对象,叩头道:“小的们本是十六人轮班,可东家说太浪费了,就抽走了四人,抽走的还是老船工,所以……”

    李克载额头暴起青筋,好大的胆子,胆敢克扣海军工额?这东家是谁?

    工头瑟瑟道:“小的……小的不敢说,是是!小的说!”

    他说了个名字,众人耸肩,郑明乡被李克载指成了出头鸟,也就赤膊上阵了:“说他的后台,靠山!”

    工头带着丝绝望地道:“还能有谁啊?不攀上总督大人,就不能在吕宋干这一行。”

    李克载等人怔住,周宁!?

    工头叹道:“我们东家是总督的小舅子……东家是这么说的。”

    楞了片刻,吩咐工头加快速度,四人护着脸色铁青的李克载上了船。

    安平远道:“水至清则无鱼……这只是小事……”

    刘志怒道:“小事!?这是误国之罪!今日能为几个小钱克扣军额,明日就能为大钱卖国!”

    李克载摆手止住了争论,脸色也缓了下来:“这该只是周督管教家人不严,海军自己也有不察之过,回黄埔咱们跟总长提提,正是大战之际,可不能被这些小节害了。”

    确实也只是小节,众人按下心绪,都道这天底下真是没一处清白之地。

    进到官舱,正准备放松放松,等船起航,官舱里却已有一人,看起来是等了不少时间。

    这是位红袍官员,见到李克载,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双手高高托起一卷文书。

    “下官青沙县丞何继廷,投告吕宋总督周宁强占民女,枉法遮天!”

    李克载并同窗们再一次惊住,横眉呲目,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第八百二十七章 朗朗天意

    将近香港,大屿岛凤凰山上,香港海军学院的飞龙行雨旗已依稀能见,此时风平浪静,李克载立在船头,心中仍是风雷不定。

    刘志说:“周宁贪赃枉法,民不能言,官不敢言,总得有人言!”

    何映富说:“此人虚伪狡诈,之前所言都是假的!他在吕宋一手遮天,就怕殿下你把吕宋事传入陛下耳中,坏了他的前程!”

    安平远说:“不能因人废言,他说的吕宋之事未尝没有道理,青沙县丞的投告,居心未必纯正,事由未必为真。”

    郑明乡说:“莫忘一凡兄之言,不管是克载,还是殿下,都不该接下此事……”

    同窗的话犹自在耳边回响,之后更是激烈的争吵,就如李克载此时正天人交战的内心一般。

    三天前,青沙县丞何继廷在汉山港向他递上控状,投告吕宋总督周宁,并将具案细细道来。

    控状称,周宁督吕宋两年,声色犬马,荒淫成性,以官威凌迫良家女子为妾为婢,吕宋人人敢怒不敢言。

    有青沙县受害女子不甘受辱,向当地法正申告。法正欲秉公行事,讼至县法院。不料通判竟反判女子与法正串通构陷,女子入监,法正被逐职。

    何继廷本是青沙知县,身兼律事,不忍国法受污,向通判提请复审,却遭莫名弹劾,剥了律职,降为县丞。

    李克载当时就道,别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海军一员,便是以皇子身份来此,也未奉令巡查地方政务,更无权插手律法之事,找自己是找错了人。国中自有法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何继廷却道,他已申告过都察院,几月下来都杳无音信。前几日又找吕宋巡按,求请复审构陷案。吕宋巡按却暗示说总督此前本已留了情面,你何继廷却还向都察院申告,如今不仅官位难保,清白都再难留住。

    眼见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得知皇子来了汉山港,何继廷不得不破釜沉舟,求皇子为其出声。

    “吕宋已是周宁一人独断之地,此人乃我英华的胡惟庸!”

    何继廷甚至说出了这般决绝之话,视周宁如不共戴天的仇敌。

    控状还附有好几份投告周宁欺压良民,迫良家女子为婢的卷宗,显然是何继廷搜集来对抗周宁的材料。看着这些材料,名时地事俱全,李克载当时就信了。

    周宁本就有这毛病,还记得母亲和娘娘们回忆立国之前的旧事,提到杨春时就曾说过,杨春丢下家眷落草,周宁抓了杨春的妾婢行乐,逼得好几人投江。

    就这事来看,周宁品行就很有问题。母亲都少有地埋怨过父亲,说此人本是该杀之人,却因从龙而宽宥。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周宁也算是兢兢业业,又无大的劣迹,母亲那话也是义愤,说过就忘。

    此时回想,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督吕宋一地,就当自己是土皇帝了,可以为所欲为……

    李克载当时非常愤怒,不等同窗开口,就接下了控状,说要代何继廷讨公道,为那些受害女子声张。当然,那愤怒更多是觉得周宁把他当小孩一般哄得团团转。

    可之后海风一吹,同窗一吵,李克载就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到底是不是要将这份控状递上去,他也开始犹豫不定。

    同窗里,刘何二人坚决主张扳倒周宁,安郑两人却认为这事不单纯,说不定是政争,李克载身为皇子,就该置身事外。

    李克载左右为难,管吧,这事真可能是政争,仔细回想那青沙县丞的话,似乎也有疑点,说到被降职时,言语很是含糊。

    但不管吧,周宁逼害民女这事,不仅符合他的品行,汉山港船工所言,也佐证周宁在吕宋压根不像他自称的那般干净。

    同窗始终没有统一意见,此刻船就要到香港,李克载依旧拿不定主意。

    正眺望山海,纾解心怀时,一抹连绵山影骤然从海面拔起,还渐渐逼了过来。

    那不是山,是战列舰,新造的战列舰,十多艘巨大战舰,帆影连成海上绵山,自伶仃洋方向驶来。

    “是鲁总领!鲁总领亲率主力舰队出发了!”

    同窗们奔到船边,激动地嚷嚷着,李克载也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旗舰的将旗,正是南洋舰队总领,海军中将,开国宣节候鲁汉陕。

    “看不列颠人还要怎么跳腾!”

    李克载也丢开纠结,拍着船栏,跟同窗和船员们呼喝相迎。待雄壮舰队消失在南面天边海极处时,心念通阔,已有定计。

    “我去见个人,之后再作决断。”

    联络船在香港军港临时停留,同窗问李克载有什么打算,他如此回答,引得四人同时发出了意味深长的低低笑声。

    没理会这四个已向恶质跟班进化的同窗,李克载下了船,朝远处一座醒目的建筑行去。高而削尖,顶端还有巨大的钟盘,那不仅是香港的钟楼,也是香港盘宗天庙。

    天庙里正有人来往不断,默默叩拜天位和盘娘娘像,李克载有些沮丧,没听到他所期盼的歌声,也没见到他想见的人。

    端详着天位旁该是新造的盘娘娘像,李克载暗自摇头,心说跟萧娘娘越来越不像了,萧娘娘就是盘娘娘这事,他从小就知道,而且更知道这是不可公开说的秘密。

    再仔细看塑像,李克载忽然觉得,也许是萧娘娘越来越不像人们心目中的盘娘娘。如今的萧娘娘戴着眼镜,领着自己那位“野蛮”、“刁钻”,从小就爱欺负他的姐姐,埋头研究医药金石,就如博学之士,哪还像这“盘娘娘”,眼眉间满是悲天悯人之色。

    脚步声打断了李克载的思绪,一群麻衣少女从侧门飘然现身,在殿堂一侧列队站定,李克载顿时欣慰地咧嘴笑开。

    筝、鼓、琴、瑟、萧、笙,乐师们带着各色乐器鱼贯而入,由麻袍老者引领着,奏响幽雅旋律。

    “游子衣,慈母心,烛光夜风针针寻……”

    “囊中书,严父命,识数知理仁人情……”

    ……

    “行万里,唤乡音,不分南洲与北庭……”

    沁人心肺的女声悠悠荡起,唱响一首天曲,名为《人德》。李克载的目光紧紧落在前排一位天女身上,十三四岁,娇小的个子,眉目娟秀,脸颊还显着一丝婴儿肥,正一板一眼地唱着。她的歌喉带着一股跟她个子很不相符的深沉力度,让她成为将和声绵延得更厚重的中心,而她的手还随着韵律一张一握着,似乎随时要应歌而舞一般。这声音和这身形合在一起,看得出她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歌曲中,一股纯粹到极致的气息自她小小身躯薄发而出,更增天庙一份肃穆神圣。

    小天女专心地唱着,嘴角还一直勾着甜甜的笑容,李克载看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他满足地长叹口气,没去惊扰小天女,昂首步出了殿堂。

    “那份诉状……我要递上去!”

    看向四个同窗,李克载坚定地道。

    四人好奇地问为什么,李克载道:“我听到了,我看见了,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管我是皇子,还是海军副尉,我都是华夏子民,所以……什么政争,我不关心,我先得尽到最起码的职责。”

    说完他回头看看天庙,再道:“守护美与善,铲除罪与恶,行天下就这么简单。我相信,在我们英华,头顶终究是朗朗乾坤。”

    话语中蕴着滚烫的少年热血,心性经历了一番磨砺后,李克载照着他的本心作出了选择。

    来带黄埔的总帅部海军部署衙,李克载跟海军情报司完成了形式上的战报交接工作,就找到了萧胜。贵为海军总帅,枢密院知政,萧胜这两年屁股就一直黏在黄埔,自他的办公室向外眺望,黄埔船厂的情形一眼入目,他直直盯了两年,就看着一条条战列舰下水。

    此时李克载才从萧胜这里得知第二次锡兰海战的最终结果,听到胡汉山重伤,老将林亮以下三千多人战殁的消息,李克载默然。

    有鲁汉陕带着主力舰队杀回去,雪耻指日可待,李克载将心思转到眼下之事上,向萧胜谈了吕宋见闻和周宁的问题。他要萧胜帮着参谋,是该找大理寺卿史贻直,还是找首辅汤右曾,或者直接跟父亲谈。同时还找他要快船,立马赶回东京。

    “小子,当心陛下揍你屁股!这可不是你能管的事。”

    萧胜的反应就是如此,还伸手要夺李克载手里的卷宗。可看到李克载横眉冷对的神色,萧胜愣住,他忽然生出一丝错觉,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还是小小外委把总,蹲在河塘边当讯守,第一眼看到他的四哥,当今的皇帝。

    一般的气势,一般的坚决,算起来年龄也差不多,萧胜欣慰而又头痛。

    不,这不是小李肆,更像是小咏春……这小家伙就没传承到他父亲的“奸猾”,也没他父亲的深沉,当然,更没看破人世的睿智。可就是这倔劲,似乎比他老子还硬。

    萧胜敛了神色,肃容道:“你真心想管此事,就只能跟陛下谈,千万别绕过陛下去搞小动作,一旦陛下接下了此事,你就再不能过问。答应这条,我才派快船送你回东京,否则……别逼我清掉你的海军履历!”

    李克载皱眉思忖片刻,点头道:“成交!”

    谈定好细节后,李克载告辞,萧胜又如往常一样,抱着胳膊眺望窗外,可目光却没落在船厂,而是越过船厂,投向更远的南方。

    嘴角升起深深的不屑,萧胜低声道:“周宁……民间戏言,皇帝怎么还不屠戮功臣,看样子你是急着要牺牲了,真是你的话,我很欣慰。”

    副官敲门进来,递上一份急报,萧盛脸色骤然大变,许久之后,他瘫坐回椅子,苦笑道:“原来是老天爷发了急……”

    这边李克载刚出了海军部,想找同窗们聚聚,却又被海军部的人急急叫住。

    再进萧胜的办公室,见萧胜脸色灰白,双眉紧锁,一副似乎天塌了一半的模样,李克载心弦剧震,出了什么大事?

    萧胜将一份文报递了过来,粗粗一翻,李克载身形一晃,脸色瞬间跟萧胜同步。

    “段老头……”

    李克载其实本想说“段老夫子”,但开口却成了少时跟着兄弟姐妹们在背后说惯了的称呼。

第八百二十八章 三代之治

    如果以追风船千里急递,消息从东京传到南京一般要三天,萧胜和李克载收到消息是九月二十日,也就是说,此事发生在十六日或十七日。

    准确时间是十六日,地点是东京金山卫行宫。

    未央宫还未完工,皇帝拖家带口几百号人只能在金山卫行宫暂住,但即便是暂住,皇室学堂也都搬了过来,教学不停。皇子公主,连带一些勋旧和英烈子弟们,从四岁到十二岁,都要在学堂里学习。

    段宏时身为皇室学堂的山长,年过八旬,依旧坚持三日视事,五日开席上大课。老头接连完成《南明史》、重修《明史》和《宋史》等鸿篇巨著,本该赋闲,却主动担起了这个职事。

    这一日,段宏时拄着拐杖,在学堂开讲“三代之治”一题。对学生们来说,这题目显然太大。可段老头有段老头的教法,大一些的留个印象,太小的听个热闹就好。

    “话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

    一通神话讲得学生们抓耳挠腮,但这只是开始。

    “上古初时,人们茹毛饮血,一大家子,男女老幼,终日都得为饱腹奔波。男的射鹿,女的抓兔,老的抓鱼,小的么……就像你们这样的,摘果子,掏鸟蛋,拣螃蟹,什么都干,嗯,那时这些事可不是玩,而是为饱肚子。”

    “那时可没车马和钢铁,四周都是猛兽,一个人活不下去,甚至一爹一妈的小家都活不下去。只有一大家子几十上百号人一起过日子,才能让没力气找食的妇孺老弱活下来。没你们这些小辈,一大家子就要绝后,没老人就服不了众,也识不得天候水土,甚至都不知道哪些蘑菇能吃。所以啊,那时大家都是不分彼此的。”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说,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上古时代,这都不是德,是非此不活之法。”

    “咳咳……说远了,那时先人都是寻水草丰茂,林浅害少之地求生。一旦渔猎尽了,就得另外找地方,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这么过了不知道几千年,有巢氏、燧人氏等圣人出,教会先人造屋、生火,而后神农植五谷,人们渐渐寻着适合耕种的地方定居下来,这时才算是跟禽兽分出了不同。”

    “可那时没有牛马铁犁,也还不太懂耕种之法,一亩地产不了多少粮食,便是一家子上阵耕种,饱腹之外,也没有多少剩余。先人们还是不得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不分你的田还是我的田,大家一块干,收成一块分。”

    “这时人还是比渔猎时候多了,多少?唔……也许就行宫里这么多人,大家日日都能见到的。也没什么皇帝王爷,没高低贵贱,当家人一定是这些人里最有威望,大家最服气的。他不需要订什么法令,也不需要跟班打手,他想要办一件事,就只能招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让大家都点头赞同了,才能成事。圣贤们说先人之王贤良,就是这个原因啊。他能听到每一个人的意见,他得跟每一个人商量,他的决定要让大家都满意,所以他必须贤良。”

    “每一代人都会留下智慧,积攒出经验,造出省时省力的工具。代代人传下来,地里的庄稼越产越多,一个人可以养活两个人甚至更多了,这时一个大家开始分成很多小家,有父母,有老人,有你们这样的小家伙。妇孺老弱不必再靠所有人养活,爹妈就能养活祖父母和你们。”

    “粮食够吃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周围能耕种的地方就不够了。所以就从一大家子里分出了一部分人,去另外的地方过活。若干年下来,一大家子散成了无数分支,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很多分支都改了习俗,变了言语,相互不认识了,但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

    “离得近的,相互认识的,是不是就像邻居一样,埋头过自己的日子呢?不是的,你们都读过《圣经》,知道最初靠着黄河水的灌溉,才养活了先人。可黄河年年都要泛滥,时不时还要掀起灭顶洪水,气候也不是一直风调雨顺,有大雨,有旱灾。”

    “先人们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智慧,也不是毫无应对之力,修河堤,挖沟渠,建仓储,施救济,总能活下去。但靠行宫里这么点人,可办不了这些大事,所以聚族而居的一家家先人,也都联合了起来,他们推举共主,带着大家一起解决这些大问题。”

    “当然喽,那时人也多了,陌生族群之间互有敌意,争夺水源、土地和人口的事也常常发生,大家联合起来,也可以共同抵御外敌。”

    “推选出来的王者要带着大家跟草莽斗,跟天时斗,跟外敌斗,还要平衡内部各族群的纷争,不让联合起来的力量瓦解和削弱。他依然得跟一个族群的族长一样,去倾听大家的意见,跟尽可能多的人商量,他的决议也得让大家都服气。但他却必须借助帮手,才能做到这些事,而这些助手也必须是大家都赞扬的有德之人,那时就是君贤臣良啊。”

    说到这,段老头扫视着小家伙们,笑道:“这其实就是三代之治,君贤臣良,人人皆圣,读书人说得玄而又玄的先人之世,就是这么简单。三代大同,并不是道德昌明,而是物寡力弱,难有人私,大家只能一心为公,这样才能活下去。我们如今追忆三代之治,是饮水思源,不敢忘本,但不等于要回到三代,也不可能再回到三代。就像老夫我,也曾是你们这般年纪,老夫只能越来越老,怎么可能长回去呢?”

    这话引得小家伙们一阵笑声,纷纷想象老夫子年少时是个什么样。

    接着段宏时就讲到了后三代,英华天道思想之下的真理派史学将三代分为前后两个三代,前三代是上古先人时代,后三代则是夏商周。圣贤书动辄所云的三代之治被尽数推到难以考证的前三代,这样旧儒就难以把三代之治替换为夏商周的“礼乐正统”,由此争夺史学话语权,这也是提防旧儒借天庙地位和《圣经》影响力卷土重来,以教入政。

    “后三代有两点最大不同,先说说王者传承。前三代王者都是推选,以禅让传承,谁贤谁得位。到了后三代,则是以血脉继承。《圣经》里说得简单,夏启承大禹之位,变禅让为世袭。为什么会这么变呢?天庙祭祀们说,这是圣人之世终结,凡人之世到来。以道德言,这是没错的,可以真理来看,此变就非道德可概论的了。”

    “后三代农稼精进,人口繁衍,事情越来越多,王者手里掌握的权力也越来越重,生杀予夺,后世所谓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时就已差不多了。如此权位,自能坐拥财富,乃至夺一族一国财富为私产,王者要化公为私,当然要传给血脉之后。”

    “那么这单纯只是人心败坏,公德溃灭么?不,老夫教你们的真理学,不是修身的德行之学,而是探究人世之道的学问,所以看事不能以褒贬之心去看,而是要寻它本来的面目,禅让变为世袭自有人世应于天道之理。”

    “不妨设问,在后三代之世,若还是禅让,还是选贤,那贤不贤到底该怎么判别?又该由哪些人来判别?后三代之世,已是私利之世,人人有私,家家有私,私利着落不一,要贤,就得能调剂这纷纭私利,护住公道,立下公利。”

    “可那时能做到家家得公道,人人都享欲得之利吗?别说那时,现在都办不到,所以再没办法如前三代那般选贤。而要护公道,立公利,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化大家的公利,为王者一家的私利。既是王者私利,他当然背此利之责,视国为家产,视民为家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领有四海,牧养万民,就是这么来的。就华夏一族的存续而言,这是最有益也最现实的法子。”

    “到后三代,王者之位以血脉传承,而拼成华夏的图块,还是无数族群,也以血脉相继。天子只管到京畿,更远的地方是天子兄弟子侄或者远亲所建的方国。天子如家长,卫护天下一家,臣民奉天子为主,如子事父。君臣如父子,天下才能稳固,这就是君君臣臣的由来。”

    讲解了君王世袭制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儒家的纲常起源,老头话锋一转,谈到后三代的第二个特点:“后三代兴奴隶,耕种为民,工匠为奴。耕民领有土地,是国家的根基,他们跟君王有血脉相连,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拿起刀枪,为国而战。奴隶则被用来建城开渠,修造器具,干的多是工匠的活。直到明清,工匠还被列为贱籍,最早就是这么来的。”

    “奴隶是怎么来的?刚才我们说天子领有四海,那只是名义上的,方国攻伐不止,战俘就成了奴隶,加上犯法而失国人资格的那些人,后三代奴隶多不胜数。商周牧野之战,商纣起大军七十万迎战周武王,大部分都是奴隶。”

    “待春秋起,奴隶渐渐少了,而后我华夏虽有婢奴、部曲,却再非后三代时那种与猪狗无异,主人可随意处置的奴隶……”

    一只小手举了起来,是六皇子李克苡,已晋宁妃的四娘之子,今年五岁,心性率直,想到就问。

    “老夫子,不是说今非昔比吗,为何现在又有奴隶了?”

    段宏时楞了下,五岁的小家伙,居然也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五皇子,今年九岁的李克莘附和着弟弟:“是啊,南洋种植园和矿场里的奴隶就像是牲口一样,娘娘们说他们很可怜,主人根本不当他们是人,做工的时候还拴着铁链子。”

    学堂夫子嗯咳着想要为段宏时圆场,这可不是今日讲学的内容,而且话题本就敏感,国中一直都在争论。段宏时摆手止住,呵呵笑道:“谈古不论今,讲课没人听……”

    在学生们的轻笑声中,老头敛容道:“仁人总是由内而外,渐渐而发的。先有家人之爱,再有同胞之爱,接着才是人人之爱,也就是墨家所言的兼爱。老夫并不是要你们无视墨家兼爱,而是兼爱之下,先有家人之爱、同胞之爱,不能因这兼爱损及亲人和同胞。”

    “本朝奴隶之事虽加于外族,确是与仁相违,老夫本是反对的。但要禁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商人们自是借此谋得了大利,可同胞们也因此而得利。若因禁此事而挑起国人相争,这岂不也违了仁之根本?”

    李克苡没被说服,鼓起胖乎乎的脸颊道:“这么说起来,咱们大英就跟商朝一样,还是有违背仁义的地方!”

    响亮的女童声响起:“李克苡你是笨蛋!一点都不知道天下大势!洋人也在用奴隶,他们运昆仑奴的船满地球跑呢!”

    这是五公主李克筠,昭妃宝音的女儿,比李克苡大了一个月,两人年纪差不多,天性犯冲。

    啪的一声轻响,四公主李克瑨拍响了教尺,也不说话。李克苡本要反驳,赶紧闭嘴,李克筠也打了一哆嗦,撅着小嘴,一脸懊恼。他们的四姐可是个冷面人,当着风纪学长,学堂的纪律好得没话说。

    看着心性各不相同的皇子公主,段宏时笑得格外慈祥,关于李克苡的问题,他还有更深的感慨:“克苡啊,你问得好,今世与古时有何分别,今世到底鼎革了什么,老夫已有所得。此知乃老夫最得意之论,天道之学、真理论,都不如也,这就是新的三代之论。”

第八百二十九章 新三代论

    新的三代之论?学生们还没怎么明白,学堂夫子却惊喜地道:“山长三代新论已成么?还望赐教学生一二!”

    段宏时拈须轻笑,一脸自得,所谓的“三代新论”确是集他多年所得的大成,夫子所请,正合他意。

    见他有心开口,夫子就想结束学堂大课,专心听段宏时讲学,段宏时却道:“无妨,也让孩子们听听,别那般脸色,老夫之论可不是专为你们学问人所就,而是要让天下之人,即便是妇孺,都能明白的道理。”

    学生们顿时一脸肃穆,个个握紧了笔,屏息以待。

    段宏时道:“以老夫所见,我华夏之世也可分三代,分别是先人之世,古人之世和今人之世。”

    “先人之世即是前后三代,自春秋战国,直至本朝开国前,是古人之世,而本朝,也就是你们的爹爹,你们的皇帝所开之世,为今人之世。”

    “这个三代,是以什么分呢?老夫有大小几论,小论自细处看,比如君王,大论则以人道分。”

    “先人之世,君王是良师,是贤者。古人之世,君王是君父,是天子,是天生圣人。今人之世,君王是什么?唔……是不是又像回到了先人之世?再不是生杀予夺的君父,是合众智、护大义的良师,守公道和立公利的贤者。”

    “君王之论另有其述,老夫不深谈了,就讲讲人道,也就是华夏延续之道。”

    段宏时对着最大不过十二岁,最小才四五岁的小儿谈起了大学问,一边的夫子隐觉有些荒谬,再想到这些小儿的身份,夫子也释然了。让这些父辈握着一国大权的小儿,早早就窥得人世之道,未来若是执掌国政,该更知国器轻重吧。

    段宏时再道:“先贤曾有五行之论,谓万物乃五素构成。现在你们也知道了,这是错的,万物之素众多,还分可破可聚合的分子和不可再破的原子。”【1】

    “若是把华夏看作一物,那么每一个人就是不可再破的原子。你们都在学格致,哦,现在分作物理和化学,知道物变是因分子而变,分子之变,又是原子循律而聚离之变。因此一物究竟是什么形貌,硬软如何,根底都在原子到底是怎么聚合起来的。”

    段宏时非工科人士,对国中新兴的物理化学和原子论只知个大概,这般比拟不是很恰当,但意思却很明白,那就是从后世所谓“社会组织”的角度来看华夏历史。

    “先人之世,人是怎么聚合起来的呢?是循着血脉,紧紧相依。一国就是一族,君王就是家长。长者皆为父祖,孩童皆为儿女。此世几如鸟兽族群,合的是生灵之道,而不是单独的人道。”

    “之后就是古人之世,分野在哪里呢?就在一人之耕可供几人之食,由此多出非耕之人。他们或为工匠,或为商贾,或为士子官僚,所食非所力,以技、以文、以思近天道,让人世攀着天道,越长越大,越来越强,而后竟可平山移河,涸湖海……咳咳……”

    说到这,老头猛然一阵咳嗽,人也摇晃起来,夫子赶紧扶住,见老头脸色不对,劝着休息,老头不以为然地摆手,喘了片刻,继续开讲。

    “华夏强盛,踞寰宇一极而立,靠的是聚众人之心,众人之财,众人之力。而这聚法的不同,定下了三代之分。”

    “古人之世的聚法,是以血脉为大义,以人身为实理。血脉大义很简单,就是君受天命,家国一体,儒家张扬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纪伦常。而大义之外,更要紧是实际的作法。”

    “先人之世和古人之世最大的分别,就在破封建,立郡县。这一变发自春秋【2】,盛于战国,大成于秦。”

    “这一变的意义在哪里呢?说得粗疏一些,就好比你们这……八十个人,在草原上放牧。每年能得二十头羊崽,你们吃十头,每家还能留下十头。你们想要风车、酥糖,或者是五彩画儿,都得靠这些羊崽去换。”

    说到这,李克筠忍不住举手:“我们不吃羊崽……不过,十头羊崽能换多少粒酥糖?”

    段宏时笑道:“十头?没有十头……这草原是有主的啊,自先人之世开始,就是分了人的。这片是杨夫子的,那片是我段老头的。你们养的羊,得吃咱们这些老头地上的草吧,每年交五只羊崽上来。”

    李克筠气愤地撅起小嘴,李克苡同仇敌忾了:“强盗!”

    一边的夫子正姓杨,凑趣着笑道:“这是地租,不交不行,否则我和老夫子没力气帮你们管住羊群,不让它们跑丢了,或是被狐狼吃了。”

    段宏时呵呵道:“是啊,我们不止要照顾地里的羊群,还得向一头大老虎进贡,不然大老虎就管不住大群的狐狼,溜进来把大家的羊全都叼走。草原分了八片,我们八个夫子各自管一片,每片放牧十个人的羊群。我们每人得向大老虎进贡二十只羊崽,问……大老虎、我们这些夫子,还有你们,各自能得多少羊?”

    一下变成算术题了,学生们赶紧开动,不多时,大家纷纷举起小黑板,便是最小的李克苡都没算错。大老虎一百六十只,夫子们每人三十只,总计二百四十只,他们每人十五只,总数是一千二百只。

    段宏时点头再道:“到了古人之世,完了,大老虎说,这地这草,都是它的,你们得直接向它进贡。它把我们这些老头赶走了,换上一批小夫子,许他们每人二十只羊,让他们帮着照看羊群,帮着从你们手上收贡品。大老虎还觉得,你们每人只交一半太不合理,应该交更多,比如八只,问……现在大老虎、新夫子和你们,各自又能得多少羊?”

    学生们一边暗骂着可恶的大老虎,一边埋头演算,答案很快也有了,大老虎四百八十只,新夫子一百六十只,他们每人十二只,总数九百六十只。

    “瞧,大老虎能得的羊多了,这就是郡县制对比封建制最大的变化啊。羊崽不仅说的是民人要上纳的赋税,还包括必须要服的力役,如此国家能聚得更多的财富和人力了。”

    段宏时不经意地就将君主和国家等同于大老虎的概念灌输到学生们脑子里,让一边的杨夫子失笑之外还有点心惊。赶紧补充道,大老虎也是被逼的嘛,不吃多点,不养一帮小老虎,就没办法赶跑外面的狐狼。国家也是如此,转郡县后,就能聚起更多财力人力,像是海堤、长城、驰道以及运河,才能建得起来。

    段宏时再道:“就是这个道理,从先人之世,到今人之世,国家这头大老虎所聚财富和人力越来越多,自然也越来越强。而三代聚敛的法子就各有不同,先人之世,国家行封建,除了直属之产,辖下方国就只贡献一定的贡品,再帮着打仗。而到了古人之世,没了方国,没了贵族,国家就靠官僚直接在郡县收赋税,征发力役。”

    “但官僚是定期要换的,而且人又少,也不可能亲自到乡间,挨个找农人催征。那怎么办呢?法子就是编户齐民,定籍立保。把人绑在田地上,再按人户催征,这样遗漏最少,因此也有人称改封建为郡县是耕战之策。”

    “人跟田地绑在了一起,还要承担沉重的力役。最重要的还是这力役,国家要营建,要打仗,要经办各种国事公务,都直接分担到每个人头上,这就成了人身依附,整个国家就是靠人对人的隶属关系编织起来的。所以就有了各种户籍,也有了高低贵贱。”

    “更细的老夫书里有谈,像是土地兼并、世家门阀和科举官僚之变、钱货之升乃至汉时盐铁论之争,宋时王安石变法和明时张居正变法,待你们年纪再大点,才能明白这些细理。你们只需记住一点,古人之世,人人层层如奴婢,除了皇帝,人人都不是完整的一。”

    李克苡自然是听不懂,又举手道:“那今人之世呢?父皇是造出了什么新东西?”

    段宏时脸色又变坏了,吞了好一阵气,强自振作道:“老夫刚才说到了大老虎,也就是国家,它既护着大家,也要压榨大家,脾气发作时更要吃人。而皇帝么……是又造出了一头狮子,不,只是催着它长大了,推着它赶跑了鞑清,把旧儒踩在了脚下。现在是这头狮子,跟大老虎在斗法。今人之世,就是狮虎相争,同时又相和之世。”

    看着满脸希翼的学生,段宏时即便额头冒汗,却依然撑着向下讲:“这头狮子的名字有很多,皇帝以前叫资本,后来叫市场,而老夫就叫得简单了,就是……钱。”

    感觉到不妙,段宏时加快了语速:“这头狮子照样会吃人,但它有一桩好处,就是在它之前,人人平等。通过它,人们不必再绑在土地上,依附于他人。”

    “为何有这般变化呢?因为人力近天,耕种之人,一人已可供养更多的人,非耕之人越来越多,国家已不能再只靠着土地,就掌握到所有的人。人们的力役越来越多地换为银钱,这时再要编织起人世,就得从银钱着手,而不是以前的田地……咳咳……”

    还有太多要说的,段宏时有些发急,可越急情况越不妙,一阵猛烈咳嗽后,段宏时颓然软倒在教席上。

    杨夫子并一堂学子惊得骨髓生痛,纷纷惊呼道:“老夫子!”

第八百三十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

    步入行宫外学堂侧殿,两个少年低声唤道:“大哥……”

    面目轮廓相似,眼眉有差,蓝衣海军制服,气质柔和的是老二李克铭,红衣陆军制服,气质刚冷的是老三李克冲,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四岁,个头已跟李克载差不多。

    三兄弟本是极亲的,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不是时候。李克载沉沉点头,摘下军帽,跟他们并列站好,目光投向前方。竹帘之后,隐隐能见一个背影低伏在床榻边,正是他们的父亲,大英的开国皇帝。但此时皇帝却如医工一般,端着药碗,在给榻上之人喂药。

    “你还真赶回来了……”

    刻意压低了的脆声在耳边响起,李克载后颈汗毛下意识地就竖了起来,这是家里的霸王,他的克星,大姐李克曦。

    还好,语气哀戚,不是要对他鼓捣什么,李克载闷闷地嗯了一声,转头看去,一身青衣的姐姐就在身边。侧面远处,母亲和几位娘娘都在,都屏息不语,身后跟着弟妹们。母亲挽着贤妃朱娘娘,抚背拍手地安慰着。偶尔向他溜过来一丝眼色,李克载知道,若不是此时,母亲一定要冲过来掰胳膊捏腿,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少了一块肉,还是不是个囫囵人。

    这已是九月二十四日,段宏时在学堂猝然病倒,已经卧床八天。

    只是病倒还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可萧胜在黄埔接到的皇帝手令说大夫确认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绝难回天。皇帝要萧胜召回在西洋舰队服役的李克载和在福州海军学院进学的李克铭,同时要萧胜安定海军,提防生变。

    段宏时是皇帝之师,大英一国几乎就是他指点着皇帝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师徒俩一同在康熙“盛世”里硬生生撬开一条缝,长出了大英这株参天大树。段宏时更亲手给皇帝丢出的思想骨架添上了血肉,让其成长为天道之学,破开理儒禁锢,为一国奠定思想根基。而后又带着一帮学者,完成了史学和文教巨著。大英新生代士子都视段宏时为学宗,他出了事,国中人心必然动荡。

    段老夫子去了,一国怕真会有什么变数吧?

    咣当一声,皇帝急急将药碗顿在桌上,打断了李克载的思绪,他和帘外众人的心口全都提了起来,另一侧,两个人更低呼出声:“老师!”

    那是段宏时的另外两个徒弟,薛雪和陈万策,一个是次辅,一个是门下侍中,两人异口同声之后,又相互看了一眼,让李克载有些纳闷,两人似乎比以前生分了许多。

    “……十年……”

    “……克铭……”

    父皇的声音自帘中传来,低沉而压抑,不知道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这样的字眼。

    接着父皇沉默了,片刻后,德妃捞起珠帘,唤道:“克载进来。”

    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的注视,李克载进了房间,见到榻上老夫子形销容槁,奄奄一息,眼眶一热,泪水顿时就下来了。老夫子就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启蒙开始,但凡得闲,都要跟他讲学,现在……

    “现在,就只能用克载顶一下了。”

    父皇这么说着,李克载伤痛之外,又多了一层惶恐不安。

    榻上段宏时已出不了声,正举着手,食指颤巍巍抖着,见李克载进来,欣慰地吐了口气,曲下了手指。

    接着父皇就带着他一同退了出来,递过来一本书,就只道:“这是老夫子的新著,你且看看。”

    李克载接过,封皮是“三代新论”。

    探视时间到,一家本难得团聚,但老夫子的事挥去了喜庆之色,父皇带着诸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一同用膳,席间也失了欢声笑语。贤妃一直默默流泪,母亲则咬着嘴唇,不时地自责着。听母亲唠叨就该日日督导老头练五禽戏,李克载一点也笑不出来。

    晚间歇息时,李克载翻开那本《三代新论》,顿时陷入到浩瀚的思绪洪流中。

    天道之学的骨架就是他的皇帝老爹搞出来的,而学宗老头又自小在教导他,因此李克载即便算不上学有所成,也是小有心得。尽管他的志向是成为萧老大那样的海军统帅,在惊涛骇浪中战翻欧罗巴列强海军,但对老夫子的学术著作一点也不生厌。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而且越看心绪越激荡,越敬佩老夫子的睿智。

    老夫子将华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将古人之世概括为束缚于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划分世代更以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为标准。

    古人之世,是非农业人口少于农业人口,整个华夏的运转,核心是粮食和力役,老夫子在这里引入了经济学里的本位概念,称呼为“粮力本制”。

    在粮力本制之下,一国的运转都要围绕粮食的生产、力役的征发来进行,尽管有白银和铜钱,但粮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换为钱,大部分都被以田地为根本,人头对人头的统治体系搜刮并且消耗掉了。

    老夫子认为,这种以耕为本的体制,是华夏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只要是适合耕种的土地,最终都纳入到了华夏的体系里,先是黄河流域,之后是长江流域。但也是这种体制,导致华夏无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于面对来自这些地域的外敌威胁时,显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书中说:“一石益于国家三升,百人之力益于国家三人,是故国虽大而不强,纵汉唐也难往复驰张,宋时国富而不强,明时更弱于外力。”

    维持粮力本制的纽带就是人身依附,小农难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种方式寻求庇护,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户,再是投献于官宦乡绅之户。便是自耕农,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国家也只能通过大大小小,一层又一层的“人头塔”来聚集资源钱粮。

    老夫子以痛切之语提到明时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战的事,还感叹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认其主,智者也只知君,君国一体。唯有大智慧人,方明有社稷,方知真道统。”

    古人之世更多是总结经验,检讨过失。让李克载看得入迷的内容是今人之世,这也是段宏时少有地描述和总结本朝开国所变的华夏。

    段宏时说,今人世跟古人世比,农业人口将少于非农业人口,这是农业进步带来的变化。农业进步不单纯是农业的事,也是非农业人口推动的。比如靠牛和铁犁深耕可以增产,那么就得有人去养牛和打铁,靠水车灌溉可以增产,那就得有人造水车。靠换良种乃至引进新作物可以增产,那就得依赖商人通有无。总之农与非农之间并非截然相异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的。古人之世里,宋明都能容下上亿人口,就是因为依附于农业的生存空间还足够广阔。

    但以长远看,人总是要一直增长下去的,这就面临一个绝大难题,就算英华在海外四处抢地,适于耕种的土地是有限的,那么种地的农人也将是有限的。当农业再也容纳不下多出来的人口时该怎么办?

    自古以来,社会崩溃并不是粮食不足,而是土地兼并,国家又无力调剂,太多人无法过活,以至统治垮塌,总结说,这就是就业问题,而就业实质属于分配问题。

    段宏时认为,解决的法子就是将钱更深地压入社会每个阶层,每个角落,这也是本朝的大势,让田地所产和人力所耗尽可能地全交换为钱。

    在这个基础上,今世就跟往世完全不同了。

    “钱能数度,田产和人力若全换为钱,人世所产即能数度。而以钱替代以往力役,人世所耗亦能数度。由此人世的物产和人力往来,皆能数度,再无懵懂于天下的茫然。”

    这说的也是天道之学的一项基本原则,凡物要能用数字测量,才可深知此物性理,进而才可有效利用。

    钱的第二项利处更关键,钱是交易专有之物,不仅粮食能靠换成钱交易,但凡有人需求之物,它都能通过钱交易,包括人的智慧,人的劳力。只要你肯付出,它一定会给回报,差别只是能交易到多少。既是交易,只要有了钱,什么都可以换到。

    因钱,因钱之交易,不仅能容纳更多非农之人,还将古人之世的统治根基变了。古人之世是靠人身依附堆起来的一座座“人头塔”,而今人世里,因为可以靠着智力、靠着劳动就换得钱,然后钱又能换得生计所需。自此人不必再依附于另一个人,人之间也再不是主奴的关系,而是相互交换,也就是交易。

    这钱及钱之交易,段宏时比拟为狮子,对应的是猛虎如国。

    大英借白银全球聚来华夏的大势,将钱向下深压,具体表现就是扶持起金融业,大力推动工商业,确保他们的利益,由此国家根基就从粮力本制,向钱本制转变。直白说,喂饱狮子,让它长大,能跟老虎分庭抗礼。

    段宏时强调,钱这狮子虽然鼎革了旧世,但利外有弊,同样猛烈。就因为钱能换到万物,所以人心很容易受其诱引,失去底限,由此人世也会祸乱不断。

    这时段宏时重提老论,要破开国家这头老虎对人的人身压榨,就得靠钱这头狮子,但要约束狮子,又得靠国家这头大老虎。二者互斗,但又斗而不破。

    但跟以前不同,段宏时对这“斗而不破”有了细述,让李克载颇感新鲜。

    “本朝奉天道,本民心,天人之合在法,法即本朝道统。狮虎相争,必绕法权、法行和法判而斗,如此国体方能跌扑不破。”

    “观本朝在法之三事上,立制未全,经行未诣,东西院、法司和庙堂的政构,犹有未善之处,该如何聚散,是撼一国根基的大事。”

    段宏时对皇权、法权和官僚之权的结构还很担忧,认为现在的体制还很不完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乃至影响到一国前程。

    看到这,吕宋乱相,周宁与地方官的争斗,甚至之前看到薛雪和陈万策似有不睦,桩桩事都涌上李克载的心头,让他忽然觉得,段宏时所言不是未来之事,现在似乎已有征兆。

    书看到一半,后面还有大量关于“今人世,钱为本”的分析评述,但李克载心思已经乱了,再看不下去,脑子里就转着杂念,辗转反侧,半夜才近合眼。

    可能是刚刚入睡,就被唤醒了,听行宫脚步声杂乱不定,心脏如一块铅重重沉下。

    圣道十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寅时三刻,“英纪天时”为凌晨三点五十分,段宏时辞世,享年八十五岁。

    “你的老夫子,我的老师……走了。”

    行宫御书房里,李克载单独与父皇相谈,见父皇眼圈一片红肿。

    “下午你在时,老夫子举起了三根手指,说他还有三桩心愿未了。”

    父皇找他,显然是要解释之前为何要带他跟老夫子见面,李克载不敢插嘴,就静静地听着。

    “第一桩,是逐鞑清,复故土。”

    想到依稀听到的十年,李克载明白了,那是父皇向老夫子许下的承诺。

    “第二桩,是老夫子在段家一脉的传承……不是克铭,是克铭将来的儿子。”

    李克载本还吓了一跳,以为二弟要改姓段,听到这话才松了口气。

    “第三桩,你看了老夫子的书吗?”

    父皇接着这么问,李克载赶紧点头,心说还好刚才看了,只是没看完。

    “那么,周宁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父皇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李克载脑子有些懵了,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该接控状,不该许诺代为上告。

    可再想到天庙里的歌声,那个小天女专注的神情,李克载渐渐回复了勇气,既是错的,就该纠正!母亲不就是一直这么教导自己的吗?

    李克载鼓足了心气道:“儿子觉得,有过必罚!有罪必究!”

    御书房里沉寂了好一阵,然后父皇没头没脑地转开了话题:“第三桩事,老夫子请立太子……”

    李克载脑子嗡一下就炸了,他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但他本身是非常恐惧这事的。倒不是怕什么历代残酷的储位之争,而是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尤其自己的爹爹把那龙椅坐得那般辉煌神圣,没人配接着坐下去。

    自己这爹爹是开国皇帝,还不是简单的开国皇帝,老夫子的《新三代论》就说得很明白,是开新世的皇帝。而之前辞世的翼鸣老道,以及徐灵胎、叶重楼那帮天庙头目嘴里,爹爹更被私下说成是跟老庄孔孟墨翟并列的圣人,而且是末圣。

    不仅名位和威望高于历代皇帝,自己这爹爹的权柄也重于历代皇帝。别看在大义上爹爹不是君父,可在实权上,他这爹爹创下皇帝直领军、法、钱粮和外事等权的经制,虽然现在一桩桩都在往外抛,但没哪个皇帝能像他爹爹这样,说要打谁,说要养多少军队,没有臣子有权吱声。

    当然,爹爹这皇帝对内的权就少得可怜了,不能向国库伸手,不能说杀谁就杀谁,甚至收多少税,都得跟东西两院商量着办,人家铁了心的反对也只能干瞪眼,甚至报纸上冷嘲热讽,满纸春秋,爹爹也只能受着,不过这反而坐实了圣贤之君的名声……

    再说功业,鞑清盛世揭竿而起,数年立稳了脚跟,气死康熙,逼“死”雍正,现在的乾隆还是被爹爹扶起来的。

    对外就更不必说了,打败西班牙,囊纳吕宋乃至南洋,独得南洲百万里之地,甚至东洲都占了一脚。现在四面开花,除了鞑清故地和西域,争的都是华夏数千年来都没涉足过的异乡他地。

    于军,龙旗飘四洋,红衣震河山。

    于民,家家得生计,温饱已是耻,富足不难得,有手又有心。

    于士,天庙固人心,学堂声琅琅,千万野游儿,尽皆在学乡。

    还有太多,根本就说不过来……在李克载心里,父皇的形象就是那面双身团龙旗,若他不是皇子,只是普通的海军副尉,满心想的也是为这面旗帜而战,纵死也不悔。

    尽管父皇自小对自己就没太板着脸,总是亲切温和,但帝王乃至圣人的威严就蕴在亲情之后,李克载越年长,就觉这威压越重。

    要他接过父皇的位置?他怎么可能干得好!?到时国人怕都会说,唉……陛下的儿子就是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失望。

    是的,怕让国人失望,怕现在已到了黄泉的老夫子失望,怕日后也去跟老夫子为伴的父皇失望,怕几乎是溺爱着自己的母亲失望。

    所以李克载始终抗拒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患有“太子过敏症”。

    因这恐惧,他满脸是汗,下意识地就想推辞,同时也想,照着古时的礼法,他也必须做出推辞的样子。却不料父皇道:“老子的责任当然得儿子来背,你既是最大的一个,自小又爱武,有武人之心,除了你,还有谁能背得起来?”

    这话有些费解,武人之心跟太子,跟未来的龙椅有什么关系?

    李克载有些恍惚,可父皇一改往日说透事情的态度,挥着手,示意此事不容更改,就把他赶走了。

    “本来不想这么早的,可老师没能多坚持几年,就只能把儿子先拉出来挡枪了,这非我所愿啊。”

    看着儿子迷迷糊糊地退下,李肆发出了深沉的感慨,老头啊老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咱们还有太多事,要一起商量着办呢。

    夜风中,李肆埋坐着,双手掩面,二十多年来,跟自己这便宜师傅携手同行的光阴在心中淌过,不觉间,泪珠滑落脸颊。

第八百三十一章 狮虎党争:皇子的疑惑

    “段公薨,半国哀,上颁《悼师诏》,持弟子礼,历数公绩,定九月二十九为国忌日。礼部拟谥‘文正’,上犹觉不足,曰‘朕师开三代新论,明天道人理,岂只尊文臣之极?’礼部答曰:‘既赠谥,当依谥法’,上乃罢。然意不足,令入祀太庙。太庙仅天位,段公为陪祀之首,或云段公踞高祖位,此语双关,或非误也。”

    “朝堂有员谏议封赠王爵,上曰:‘朕师非朕臣,何以臣位待之?朕告子孙,有英一朝,历代皇帝均尊为师,永留朕师布衣之身,加与官爵,乃侮朕师’,呜呼,段公之荣,亘古无人可得矣!”

    “十月,上扶柩西行,送段公还骸长沙,镇江起行,数十万人沿岸叩送,江面百里飘莲。”

    东京龙门,龙门学院旁,国史馆里,学士郑燮沉沉落笔,玻璃窗外,隔壁学院静寂一片,往日喧闹不止的学子们也无声了。

    天空低云层压,郑燮低头奋笔,行文骤然一转:“上令政事堂摄政,调大皇子入京,加中廷秘书使常事,明彰立储之意。然汤相已告病三月,薛陈二辅治事相悖……”

    写到这,郑燮搁笔,长叹一声,低低自语道:“狮虎党争已起,雏龙能飞得起来么?”

    金山卫行宫南,杭州湾海面,一艘挂着海军飞龙行雨旗的战船驶过金山北岛炮台。这船吐着滚滚黑烟,靠着船身两侧的巨大车轮前行,该是轮船,可前后各立一根高高桅杆,又能升帆而行。舵台也很奇怪,居然在船前高台上用铁板围起来的小屋子里。

    就在这小屋子里,大洋舰队总领孟松海问:“有问题么?”

    身边的少年军官正是李克载,他打量着前方的船桅,脸上的疑惑怎么也难消解,回答也很不利索:“这……应该是没问题吧。”

    嘴上不肯定,肚子里更在叫唤:“要么就干脆是风帆,要么就靠蒸汽机,各弄一半算什么啊?”

    孟松海似乎懂腹语,或者本就有同感,无奈地道:“蒸汽机经常出毛病,这帆只是救急用的。是啊,挡了炮角,只好多装炮,又变回去了。”

    李克载暗自呻吟,父皇还真是思路广呢,给他栽了个秘书使常事的内职不说,还把他调到大洋舰队禁卫巡队的战船上当见习航海长,调就调吧,怎么弄到这么一艘两不靠的怪船上了?

    “船长稍后才到,你就代理一下吧,这船暂时就是你的了。”

    孟松海也光棍了,再不理李克载的感受,把这古怪家伙就这么丢给了他。李克载是纠结,可他的四个同窗却兴奋不已,他们分别担任见习枪炮长、帆缆长、轮机长和巡查长,尽管只是见习,岗位上还另有负责人,但这艘船与其说是执行巡查任务,还不如说是陪太子历练的游船,船上的官兵都算是太子侍卫,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艘名为“宁绥”号的战船等于就是他们这帮死党的家当了。

    “终于能单独管着一条战舰了……”

    “这只是船,不是舰,在海军里连护卫舰都算不上!”

    “可以啦,还用的是蒸汽机,海军里最先进的战船!”

    “没高高的三桅大帆,数十门大炮,这算什么战船啊!?”

    宁绥号靠上金山中岛码头,孟松海下船,目送上司登上威武雄壮的巡洋舰,同窗们各有心怀地吵了起来。

    六百料,两桅,两台蒸汽机,八门两寸炮,八门四斤炮,四门六斤飞天炮,五十枝火枪,船员一百四十人,机器驱动时速最快十二节,风帆驱动时速最快六节,机器风帆联动……没试过,烟囱吐出的热气会熏坏了船帆。

    李克载默念着这艘船的数据,就觉得这玩意就不该在海军里存在,可大洋舰队禁卫巡队的战船全是这玩意,还是父皇亲自过问定下来的,圣心难测啊。

    大洋舰队禁卫巡队的任务是巡查杭州湾,跟金山三岛炮台动静结合,负责东京金山一带海域警备。金山卫行宫西北就是未央宫、东西两院和政事堂,加上行宫本身,直到金山三岛,陆海都是禁区。李克载领着这职务,近似在前明京师三大营里从军。

    跟这怪船比起来,想到自己的秘书使常事一职,李克载忽然觉得,就算只是条小舢板,如果能不兼那职务,也是满心畅快。

    中廷是连接内外廷的管道,秘书使是秘书监长使杨适的助手,负责整理文档,同时附递通政司本章相关资料。李克载这个秘书使常事是秘书使的助手,算不上官员,但却能接触到军国大事,已是国务决策的外围人员。父皇把他丢到这个位置上,用意不言自明,是告诉天下,他李克载要开始历政了,这就是立太子的前兆。

    还好,父皇还让他以海军职务为主业,秘书使常事只是兼差,只需要协助秘书使完成每旬常报就好。

    “要怎样做才能算个好太子呢……算了,还是先解决怎样做个好航海长的问题吧。”

    战船离开金山中岛,破浪前行,李克载也终于定下了心神,如果不能专注于眼前之事,那就无法操控未来之事,这是他自小养出的心性,海军学院里,导师们也是这么训诫的。

    宁绥号开始了第一次巡航,自金山中岛向东,检视过繁忙的龙门港海域,查看商船以及龙门海巡的巡船有没有偏离航道,威胁禁区。商船和巡船纷纷挂旗致敬,但他们敬的是战船的海军身份,并不知道,这艘怪船上载着未来的太子。

    虽然回不到之前西洋舰队那种氛围,置身炮火冲天的战场,感受空气的嗡鸣,大海的荡动,但李克载心中却是宁静而充实的,因为他对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很有自信,指挥战船航行而已,话又说回来……在杭州湾里还能搁浅迷航,怕九泉之下的林老将也会气得从海底冲出水面,跑来开除他的学籍吧。

    没人把他当太子,这该是他心情越来越放松的原因。同窗不说了,船上的官兵都是禁卫出身,一个个都是孟松海和禁卫署于黑脸亲手挑出来的,肯定再三吩咐过,除了要紧时刻,寻常就只把他当作见习的少年海官。这些禁卫执行得相当彻底,就连带他的航海长,都没称呼过一声殿下,而是满口直愣愣的“见习李克载!”

    也是,这帮估计都是天刑社的官兵,脑子里只有皇帝,只有天道……若李克载现在不是代理船长,那航海长多半要跟在西洋舰队时的帆缆长一样,喝令他去刷甲板了。

    宁绥号懒洋洋地完成了东面海域的巡视,折回西面,驶过金山下岛炮台,李克载还颇有闲心地一一数清楚了炮台里的炮口有多少。之后拦下一艘渔船盘查,就是当天最忙的事了,那艘渔船坏了舵,在李克载的指挥下,宁绥号把它拖到了金山中岛去维修,渔民们感恩戴德,满口称呼着“小将军”,让李克载心头暖暖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李克载因老夫子去世的伤痛,因即将当太子的惶恐也渐渐消散,但到了十月十一日,该他去金山卫行宫中廷干“兼职”时,他又紧张起来。

    “殿下不须干什么,林秘书会把常报做好。看后签押,然后就可回后园见娘娘了。走吧,臣带殿下去常报房。”

    看出了他的心思,秘书长使杨适和颜悦色地解释着,让李克载又松了口长气,这等于是放假呢。

    “多劳长使了……”

    对这个已跟在父皇身边二十多年的亲随,李克载是很尊敬的。国人都说贾昊吴崖是皇帝的哼哈二将,在李克载看来,这个杨适,再加上通政司长使李灿,两人更是父皇的门神。他们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才干平平,但心性如石,品行端正。二十多年如一日,不躁不骄,就只干好上情下达和文书事务,从没听说过两人借职揽权干政,更没收受过人情贿赂,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

    跟这二人比起来,父皇的前肆草堂文书,那位曾经以豆蔻年纪上公堂控诉官府的才女李香玉,心性就差得多了。只给父皇当了三年文书,就再受不了辛劳,跑去金陵女子学院当女教谕了。

    对了,那李香玉本是要跟什么曹沾订亲的,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拖着,眼见都是快二十岁的老姑娘了,母亲每每说起姐姐李克曦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香玉都被搬出来当挡箭牌……

    跟着杨适去常报房的路上,李克载的心绪也胡乱飘着。

    还没到常报房,他的“上司”林敬轩就迎了过来,一番客套后,就算是上了工。

    中廷秘书监主要分报房和档房,档房就是文档库,报房则是“业务部门”,再分特报、大报和常报三房。秘书监的运作跟通政司紧密协同,但凡自政事堂、通事馆、计司、大理寺和枢密院有紧急本章送入中廷,都是一式两份,通政司负责递送给皇帝,秘书监则马上寻找跟该本章有关的文档,递送给皇帝,以便皇帝作参考。

    特报房负责的就是这桩事,因此随时有人值班,当然,皇帝随时需要什么文档,也是特报房递送。

    大报房则服务于皇帝的大决策,比如研究新的预算案,就需要查找海量文档以备参考,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定的,因此大报房只在秘书监里设了个接口,主要人马在国档馆里,跟翰林院和政事堂共享一套工作班子。

    常报房就是寻常国政要闻通报,若是皇帝在宫廷里,常报就是日日报,现在皇帝在外,还令政事堂摄政,就只需要旬日报。除了附本章资料外,同时也从皇帝指定的各家报纸上搜集要闻和舆情。

    秘书监和通政司并非皇帝唯一对外的消息渠道,禁卫署和总帅部又各有一套渠道,相互不干扰。也就是说,李克载所领的秘书使常事一职,仅仅只接触到寻常的政务国事。而且因为皇帝都已不再插手寻常政务,都是政事堂直接批黄,李克载也看不到他父亲的决策情况。

    看着林敬轩指挥另外的常事整理本章,查找文档,纵览数十份报纸,寻找值得重视的报道和评论,李克载就觉得浑身发痒,真要他来干这事,他怕是三刻钟就要疯掉。

    因为十天才一报,即便之前的内容已作了准备,但汇总整理也要花很多功夫,常报房一忙就是两个多时辰,直到午后,林敬轩才像是恍然记起了李克载的存在,抱歉地带着他去了小食堂用餐。而饥肠辘辘的李克载,肚子里就只剩下钦佩,对此人敬业的钦佩。

    直到下午三点,这一旬的常报才整理出来,看着林敬轩在装订好的常报册上亲手一页页盖下编号印章,李克载就提醒自己,日后坚决不能干文牍之事。

    “殿下阅过之后,在末页签押,就算妥了。”

    林敬轩递上厚厚文册,李克载心说,光看就是累人之事,他本想直接翻到末页签字,可这么干似乎太对不起别人的劳动成果,只好硬着头皮,一页页看了起来。

    前面基本都是政事堂、东西两院等方面追悼段老夫子的本章,接着李克载看到了鲁汉陕提报枢密院的本章,说南洋舰队已与西洋舰队汇合,呈请枢密院增派医生,加运药物,还在勋章数目和军功赏赐上讨价还价,看样子是要准备大干一番。而敌情如何,具体要怎么打却没说,这也不会说给枢密院,而是汇报给总帅部。

    后一份本章就让李克载眼角一跳,是都察院解释为何没有接受吕宋县丞投告总督周宁的书状,李克载心一热,父皇在过问此事了,正义一定能够伸张。都察院具体是怎么解释的,他也懒得看了,这事父皇肯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

    接着的本章就有点意思了,是武西直道事顾正鸣弹劾湖北巡抚杨烨,说湖北巡抚煽动民户阻碍武西直道。武西直道是去年收复西安后定下的大工程,要从武昌修直道,连通西安。这是国家由海到陆这项战略决策的重要组成部分,直道之后还会上驰道,最后会架上类似矿山和港口码头所用的那种铁道。李克载记得父皇还说起这工程,戏言到孙子登位时,铁道可能才会建成。

    武西直道事顾正鸣就是专门干这事的,他所掌管的武西直道事署直属工部,负责勘查设计、分段招标,监察工程进度,现在只是刚刚起步,就在湖北遇到了大麻烦,还不知是哪方面跟湖北没能谈好,逼得湖北巡抚杨烨跳脚了。

    这事太复杂,李克载也无心深涉,继续向下翻,后面也有不少纷争,不由感慨这一国太大,国事难平。

    眼见没几页了,李克载再见到一份本章,微微蹙眉。

    是湖北巡抚杨烨弹劾武西直道事顾正鸣私相收受,分包工段强征,与民人发生冲突,酿出血案。

    李克载来了兴趣,翻到之前顾正鸣的弹章,才知道顾正鸣是弹劾湖北本地官员跟宗族勾结,索要高额地偿,杨烨也有所关联,所以出面阻碍工程,甚至还唆使民人聚众驱赶路工,致有死伤。

    他讶异地问:“两份弹劾为何不放在一起?”

    林敬轩恭谨地道:“殿下,因是十日才一报,我们都是按时日顺序编的。”

    这是自己不专业了,李克载暗自挠头,但他还是觉得,照着这么个顺序,似乎杨烨很吃亏。顾正鸣在前面把事情都说全了,父皇看了之后已留有印象。杨烨的本章在后面忽然又冒了出来,关于事件本身,却没什么新说辞,感觉就是在强辩而已。要是自己的话,如果刚才不是先看了杨烨的本章,再翻回去看顾正鸣的,多半也会觉得杨烨有问题。

    觉得这么编排不妥,李克载道:“那可不可以权变,把这两份并在一起?”

    刹那间,李克载感觉到了,林敬轩微微变色,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

    林敬轩态度未变,应道:“这是常报房定制,我等不好擅改,若殿下以为可,那自无不可,就还望殿下在签押上写下一笔,不是臣等卸责,是怕陛下追问为何改制……”

    说得啰嗦,像是谨慎,可李克载却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父皇只让我兼着常事一职,常事怕是没权改制的吧,那就别动了,我只是问问而已。”

    李克载抹过此事,在末页签下名字,然后感觉林敬轩像是松了口气。

    完工后还未到五点,李克载本想回后园见母亲,这事却一直在脑子里绕着,想来想去,就没想明白。本想去问杨适,又觉得这是不是在责难对方,让杨适那老实人有所误会。

    此时李克载就无比想念老夫子,这事他问老夫子绝对有答案,而且不会惹出什么风波。

第八百三十二章 狮虎党争:难解之争

    佚名者所着《英朝物语》有言:“南水北土是青,南土北水是黄,青黄浦埔两相映,不分东京与南京。”

    南京就是广州,东京则是松江府南,杭州湾北。南京有青浦港和黄埔区,东京则有青浦县和黄浦江,两京颇多相似之处。而皇宫和庙堂更是如出一辙,都是“四方护中天”的格局,北宫、南堂、东西两院、中天坛。差别只是东京天坛更大一些,而且东京是未央宫,南京是无涯宫。

    喧嚣多年的国都之争此时已经平息,国人都已接受东京为国都的事实,这也是皇帝以“拖”字诀办到的。到圣道十九年,除了每年十二月到越年二月,皇帝都要移驾南京无涯宫过冬外,朝堂和东西两院都已转到东京。

    在天堂南面的政事堂里,一身便服的李克载正襟危坐,聆听着当面中年人的教诲,此人面目冷峻,浑身充盈着一股厚重的凝练气息,却又因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显出直透人心的犀利刃气。

    内阁次辅范晋,虽未再领枢密院,却还兼着总帅部军务总长一职,是皇帝沟通军政的关键桥梁。就是想着这位“独眼叔叔”身份超然,更偏武途,不涉政争,同时也是段老夫子的弟子,李克载才跑来找他解惑。

    “陛下既让你历政,有些事也该跟你说了。”

    范晋看着年方十六岁的李克载,心绪也有些恍惚,当年他由段老夫子介绍到凤田村,给村里新立的蒙学当夫子时,自己二十岁,皇帝不过十七岁,一样的青春年少啊,自己那时还是两只眼睛呢。

    收摄心神,范晋接着道:“如今我英华,已到了……”

    苏州太湖洞庭东山下,一人坐在轮椅上,扫视身前上百神色肃穆之人,沉声道:“国家危矣!”

    此人鬓发灰白,面若刀削眉如钉,额头皱纹都像是石凿一般,轮椅后面,一个腰背佝偻之人,拄着拐杖,默默注视着轮椅上的人,仿佛除了他,这世界就是一片虚无。

    “国家危矣!”

    胤禛调门拔高几度重复着,这是开篇点题,嘴里这么说,心里更道,这英华伪朝,快完蛋了!

    “大家该还记得圣道十七年之事吧,安徽巡抚郑燮与桐城望族之争……”

    这事在两年前闹得一国沸沸扬扬。主角是朝堂新贵郑燮,天王府时代的恩科状元,在府县磨堪十多年,终于在圣道十六年升任安徽巡抚。

    安徽在英华政图中是个老大难,国家的治政原则,朝廷的诸多政策,在安徽一直受到阻碍。族田分户等政策受望族抵制,县乡院事为地方宗族把持,加之北部诸县还在满清手里,徽商跨南北自立,岭南江南乃至湖广的工商都难进入,朝堂对郑燮主政安徽抱有极大期望。

    郑燮也很有本事,一方面长袖善舞,以风流文名拉拢安徽名士,一方面起若干水利、教育和城建大工程,以利诱之,这些工程非本地工商所能承担,借此引入岭南江南的财阀工阀。

    两南工商在安徽占住脚后,郑燮有些得意忘形,想尽快解决问题,直接瞄上了桐城。桐城自明时起就是文盛之地,理学昌明。如今还在北面满清身居高位的汉臣一脉,如张廷玉、方苞等,都是桐城人。

    英华在国中推降租和族田分户,桐城人上下联手,阳奉阴违,背后又有徽商托底,之前县府乃至巡抚都无能为力。郑燮则跟桐城人较上了劲,双方明来暗往,斗得煞是热闹。

    郑燮毕竟是封疆大吏,还有两南工商为助力,眼见是要尽全功了。但到了圣道十七年年中,事态渐渐严重起来。

    先是有人投告都察院,说郑燮贪赃枉法,**豪奢。这一招郑燮接任时早有所料,都察院也不愿被人当了枪使,糊弄着盖过了。但接着又有人投告郑燮在十三年江南教匪案里,犯有预谋反乱之罪。这投告不仅发到了都察院,还上了好几家报纸。

    都察院不得不出马,内阁也动了起来,但不知为何,上层步调也不太一致了,都察院竟正式立了案,要细查郑燮当年所为,不是中廷禁卫署出面,力保郑燮清白,郑燮即便没查出问题,也再不可能呆在安徽。

    这一击被挡回后,事态进一步失控,流言通过若干小报传出,有人居然翻出了十多年前郑燮与贤妃的暧昧传闻,而且还一步步升级,最后居然荒谬到揣测二皇子出身的地步。

    郑燮再也没办法立足,主动揭露自己其实只好男风,自污以保皇室清白。都察院以私德问题弹劾了他,这位前程似锦的名吏,不得不转调国史馆当板凳学士。

    此事幕后推手自然是桐城望族,因攀污到贤妃和二皇子,原本绝少干涉政务的皇帝终于发怒了。先是军情司向外界透露桐城方张等家还与满清族人有勾连,接着又“破获”若干潜伏清谍案,全由以桐城几家为首的安徽望族掩护,《中流》等报又曝出满清皇商晋商与徽商的非法来往,尤其是倒卖军器、火药等事,桐城望族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桐城人顿时成了国中人人喊打的国贼。

    三百多人以叛国罪被斩首,六千多人被发配海外垦殖开矿,安徽“反动派”被清扫一空,桐城方张等望族更被连根拔起。桐城案与当年的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并列,称为国初三大案之一。

    “桐城案?是闹得挺大的,那帮理儒居然含血喷人,糟践到贤娘娘和二弟身上去了,我都很生气。可被杀的那些人跟满清来往很深,倒真是罪有应得,只是之前父皇懒得动他们,把他们当肥羊养而已。外面有人说父皇也有修罗手段,我看啊,父皇真要动修罗手段,又何止三百颗脑袋?当初要真许了东院的《国罪法》,三百颗脑还不够一天掉的。”

    政事堂里,听范晋说到桐城案,李克载抒发着感慨,在他看来,被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而那些被流放的,日后怕还要感激父皇,给了他们新的出路。

    范晋摇头:“这只是开始……”

    太湖洞庭东山下,胤禛高声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幕后之人只有桐城?如此看,如此想的都是愚人!什么三大案,我看啊,马上就有四大案、五大案!”

    他侃侃而谈,下面那百多人一个个两眼发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真正的凶手不在桐城,而是在官府、在朝堂!”

    “湖北巡抚杨烨跟武西直道事顾正鸣斗得不可开交,你们怕是觉得这事很小,我跟你们说,这事闹到最后,怕不得掉上千颗脑袋,朝堂半数换人!而这还只是开始,到最后,一国裂作两瓣,若是北面大清还有智者,还有大决心之人,竖起一杆大义大旗,挥军南下,这一国怕不……哼哼。”

    胤禛说得脸颊生绯,额头冒汗,不少听众摇摆起身体,也像是震撼至极。

    “看事就得看根子!这个国家的朝堂根底是什么?是勋旧派和士林派!勋旧派靠着工商,尽吞一国之利,士林派起于科举,要官僚治政,要握一国之权!”

    “武西直道事顾正鸣是计司使顾希夷族人,勋旧派,湖北巡抚杨烨出自寒门,士林派。武西直道是工商为主,顾正鸣征地,将直道两侧一里内的土地都算作路权一并发卖,若是跟湖北县府分赃不均,自是矛盾不休。”

    “可重点不在这里!若是两方只单纯就事论事,就利论利,未尝没有两全其美之道。但顾正鸣是陈万策一派,杨烨是薛雪一派,薛陈两派一直在斗,从地方一直都到朝堂。”

    “首辅汤右曾年过七旬,垂垂老矣,这一场卧病,怕再起不了床,薛雪有可能成首辅,陈万策该能升次辅。其他次辅都专擅外事或军务,就他们二人主政国务。薛雪自要以自己这一派主导国政,陈万策当然不愿被薛雪挖空了根基,两派就是水火不容!”

    “听明白了吗?这已不是顾杨两人之事,而是薛陈两派之事。没明白?陈万策是勋旧派,薛雪是士林派……你们怕又要说,陈万策自大清投奔而来,毫无根基,哪里是勋旧派,薛雪是天王府老人,皇帝早年心腹,哪里是士林派,你们啊,根本就看不懂政局……”

    胤禛摇头不止,下面那百多人个个依旧两眼发直,一副不明所以的茫然之色。

    政事堂里,范晋对很是茫然的李克载道:“置身何派,确是要看出身,但对他们师兄弟来说,却要从事功出自何处来看。”

    “薛雪一直长于外局,昔日交趾之策,就是他跟冯静尧和陈兴华等人定下的。之后他更专注于苗瑶藏蒙回等族事务,他的功绩,他的根本,都来自于凝外成内。因此他从来都借助于国中官僚之力,只有靠官府入苗瑶藏蒙等地,才能各族一体。”

    “陈万策长于内政,多年来负责族田分户等事务,这是他在朝堂的立身之本。而他办这些事,都是借重于工商之力去督压地方官府,他所结成的一派跟工商一面走得更近。”

    范晋语气沉重地道:“这两派,已经难以调和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狮虎党争:国泰平安艾尹真

    “舆论将这两派称为勋旧派和士林派,这只是代称,说的是这两派最初的根基,并不是指称派内之人的出身。薛雪一派以进士科出身的官僚为主,他们强调的是官僚高于其他,工商得服从官僚,毕竟他们面对的现实是各族不同,甚至各地不同,官僚就代表朝廷,代表国家,将一块块疆域凝为一国。而陈万策一派以明算为主,他们强调的是为工商服务,工商才是国家栋梁,英华之所以鼎革华夏,这才是根本。”

    “所以,薛雪一派总认为陈万策一派只求利,不谈一国之义,是东林之路,陈万策一派又认为薛雪一派是走旧儒之路,还企图变英华为官天下。”

    范晋说到两派差别,李克载想到了老夫子所著的《三代新论》,脱口道:“听起来,薛雪那帮人就像是代表国家的老虎,陈万策那帮人就像是代表钱的狮子,这是狮虎两党嘛。”

    范晋一怔,他也看过老师遗著,李克载这话还真是贴切呢,他黯然道:“老师所言,已中根本啊……”

    洞庭湖东山下,胤禛也刚刚讲完薛陈两党,他呵呵怪笑道:“若是那段老头还在,兴许还能镇住两党,寻出化解党争的路子,可现在段老头走了,皇帝跟他们都是师兄弟,斗到不可开交,皇帝只能废掉一派,扶起一派,不管哪一派上台,这英华一国都要变成瘸子……”

    身后的李卫微微一抖,目光终于从胤禛身上挪开,移到自己的腿上,他就是个瘸子。

    “勋旧派得势的话,士林将无容身之地。这个国家,大兴科举,广办学校,把所有人都聚了起来,号称要人人成士,可国政却是工商说了算,你们说会是怎么个格局?对啊,那不就天下大乱了么?国家全由工商说了算,哪里有利才去管,无利甚至损利之事根本就不理会,官僚变成了他们的走狗,那情形不敢想象啊,人间地狱都不足以形容。”

    “可士林派翻身,打倒了勋旧派呢,这一国就稳了么?错!这一国怕是要裂啦!皇帝是靠什么起家的?国库是靠谁周济的?国家养着的陆海大军,是谁出的银子?现在还在跟洋人争地争利,又是谁推着走到这一步的?全是工商嘛。工商要倒了,这一国的根基也就垮了。”

    胤禛进入状态了,两眼冒光,唾沫横飞。

    “皇帝很有能,为这一国立起了两条腿,两条腿才能站稳,才能跑跳。可现在两条腿还在互相踹,根本凑不到一起,为什么呢?因为指挥它们的脑子还没凑到一起。对喽,是脑子在指挥人体,不是心,心只管血气的,这是新学,你们得记好了……”

    “本来这脑子还是有望拼起来的,可现在,这脑子没了,为什么?段学宗去了嘛,皇帝一个人,再没办法求得新的学思,他只能左右为难。”

    “再为难也要选择啊,怎么办呢?我跟你们说,别被皇帝的圣贤之名给哄住了,他就是个嗜杀之人。当年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还有之前的郑燮案,他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人?就连大清皇帝都自愧不如啊!现在这两派争权柄,他要彻底按下来,天知道会死多少人。”

    胤禛吐出口长气,放缓了语调:“所以我说啊,这武西直道事跟湖北之争,定会演成一桩大案。”

    政事堂里,李克载发急道:“此事不至于此吧……薛陈都是师兄弟,他们难道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范晋叹道:“这当然不是他们所愿,但他们分占住了国政两端,他们下面的人,他们下面的事,还有各方的利,都顺着这两条脉络,一层层裹了上来,他们自己已经身不由己。”

    李克载再问:“父皇难道没有什么应对?”

    范晋看了看李克载,点头道:“当然有,第一步就是你。”

    李克载呆住,半响后才明白过来,立太子,就意味着国政体制有所更张,不管是工商还是官僚,都会暂时停手,看看立太子后,一国权柄会是怎样一个格局。

    范晋再道:“第二步,陛下其实很早……可以说是在二十年前,就跟我说起过了,可那般设想,终究要有根基才能行。到现在来看,还差一些,所以,陛下只能先用你作第一步,缓缓时间。原本陛下是想在那一步完成后,才让你登太子位,那样你就不至于面对即将到来的重压。”

    李克载皱眉:“差一些?差什么?父皇经常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成事必先立式,就算差一些,先立起来,让事循式而行也是好的啊。”

    范晋摇头:“陛下应该还跟你说过‘观镜’一词,或者是天机之论。”

    李克载明白了,不止父皇,段老夫子都详细讲过“观镜”与“天机”这东西。意思很简单,一个人是不可能看清镜子的本来面目,因为那需要光,但光一照到镜子上,镜子显现的又是那光。天机的道理也是如此,古人都说什么窥得天机,但天道学却认为,你可以看天时,也可以看事势,但要看清时势合一,什么都解答得一清二楚,真切无误的天机,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看到,也只是天机一角,而且当你看到这一角时,天机就已经变了。

    范晋是在说,皇帝所谋之事,只能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如果强行立起,就会让最初的用意难以实现,反而成为新的祸患。这就好比立法,想要人人不偷盗,所以立下偷盗者死的法令。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这法令成为坑蒙拐骗和陷害他人的绝佳依仗,只需要塞点东西到无辜者身上或房中,就能陷无辜者于绝境。

    李克载叹道:“可我能起什么作用呢,连秘书监都已经变成了政争的战场。”

    李克载就是来请教范晋秘书监的事,没想到范晋绕了一个大圈,道出了“狮虎党争”的背景,不必范晋再细说,李克载就明白,秘书监里,自己那个上司肯定卷入了两派争斗,而且多半还是陈万策一派。

    范晋拍拍李克载的肩膀:“看,陛下要你在秘书监,也是要让你先看看,而陛下扶柩长沙后,还要去西安,也是拖时间,看风色,万一不可收拾,总还有第二步棋可走。我们大英,还没有党祸前例,要相信你父皇,相信我们造出的这一国。”

    看看独眼宰执的沉毅之色,李克载心中安定多了,没错,英华还无党祸,更不会内争到互相攻杀的残酷地步,这一国现在的大势还是在朝外看的。就看国中的报纸,大多数的要闻版都是在关注英华跟不列颠的天竺之争。

    “攘外必先安内!皇帝一门心思祸水外引,总不把精力放在内务上,现在他应该是要吃苦头了!别吵!听我说完!”

    洞庭东山下,胤禛正说到关键时刻,下面的听众开始不耐烦了,嗡嗡声不止,他板起面孔一声喝,众人居然都乖乖停住了喧闹。

    “那么皇帝是不是无路可走呢?那倒也未必,如果他能听得进我尹真之言。不过我相信,他是不会听的,他也不敢听,哈哈……”

    他扫视众人,脸上带着怜悯,似乎皇帝就在他身前,正苦求他道出良策。

    “你们有福了,他不听,我说给你们听!”

    胤禛如拍惊堂木一般,扇子在轮椅扶臂上重重一敲,下面百来人身形同时一震。

    “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学前明,还权内阁,让内阁廷推首辅!然后手握东西两院的民意,把坏事全栽在首辅身上,首辅偏一派,让他干几年,干得另一派实在忍不住要造反了,把首辅当替罪羊干掉,再扶起另一派里的谁当首辅,如此反复,再坚持个几十年,该是没问题的!”

    李卫低呼一声,冲上来道:“万岁爷,这话怎能出口呢,真让人听了去,说给那伪帝听,那不是……”

    胤禛摸摸发汗的额头,嗤笑道:“我不仅说,我还要跟往常一样写出来!他李肆真敢用这招,这大英就是一世而亡的下场!天下大害是什么?官僚!别说我当皇帝,先帝在位时就常常念叨,官僚乃天下第一害!尤其是出身寒门,满口开万世太平的儒生,他们管的不是他们的财,办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教的不是自己的儿女,凭什么相信他会尽责尽力?靠什么督导和鞭策?就靠皇帝?我呸!乌鸦上树,还指望是清白的?靠小民?小民能靠得住?谁让他们温饱谁就是主子,跟狗有什么区别?”

    “我看李肆之前也是看透了这点的,嘴里说还相权,到现在还捏着军国和钱粮事,就让政事堂擦国政屁股。现在两派跳起来,不仅是互相斗,还是暗自扩权。李肆怕是不得不还,他要还权内阁,这天下就是官僚的了!别管他们奉什么为大义道统,孔孟也好,老庄也好,甚至洋人的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夺了天下,就会只求个一,靠这个一固护他们的权,他们的利,就算是再利害的皇帝,也莫能奈何!除非把天地重复翻过来。”

    “当初李肆大兴科举,我就说过,这是他取死之道,现在看来,果然不差……哈哈!”

    胤禛正眉飞色舞,一边过来一个穿着青色医袍的妇人,高声道:“尹真,该吃药了!”

    李卫怒目而视,似乎要斥责对方打断了自己万岁爷的快活,那妇人又道:“李卫,你的药时也到了!”

    胤禛跟李卫同时低头,再不多话,如小孩一般,被那妇人指挥着几个医工押走了。

    走时胤禛不舍地朝那群听众道:“下次我还来!”

    那群听众同时鞠躬:“恭送万岁爷!”

    没待胤禛等人走远,他们就喧闹起来,“下一个该谁?”

    “玉皇大帝!”

    “西天如来!”

    “不不,该我孙猴子**了!”

    这边医工们推着胤禛的轮椅,驾着李卫,出了山下的庭院,朝另一处山庄行去。这庭院门上还挂着一块招牌,“东山智障院”几个大字赫然醒目。

    庭院外,两个书生刚被守卫盘查完,见轮椅出现,迎上来道:“艾先生,今日可有文章?”

    胤禛原本化名尹真,从黄埔转到太湖后,坚决要求加上代表本姓的“艾”,于是在禁卫署的特级监护人员名单里,他就成了“艾尹真”。

    这个名字也不是秘密,如今英华一国,知道这名字的怕不下百万。

    胤禛点头道:“刚有一篇打好了腹稿,明日再来吧。”

    该是跟胤禛经常接触的书生点头:“没问题,艾先生,有就好啊,我们《正统》报就靠您这根笔杆子撑场面呢。”

    胤禛矜持地嗯了一声,闭嘴板脸,由医工推走了。两个书生目送他进了山庄,一个应是第一次来的书生问:“这位艾先生,到底有何来历呢?”

    之前那书生道:“不知道,既是禁卫署监护之人,一手文笔也颇为出众,看国中政事又无比犀利,肯定从政日久,应该是在此静养的高官。别问了,能得禁卫署允许接他的稿子就是烧了高香,不是以后由你找他接稿,禁卫署还不会放你进来呢。”

    接着他笑道:“就知他是国无宁日艾尹真好了。”

    新来书生问:“这名号是怎么来的?”

    老书生摇头叹道:“你啊,真是孤陋寡闻,此人行文,开篇从来都是‘国家危矣’,所以大家就这么叫了。”

    新来书生感慨无比,敬佩地道:“真是一位鞠躬尽瘁,养病也不忘国事的老先生啊……”

第八百三十四章 狮虎党争:谁是筹码谁坐庄

    十月初寒,湖广只需夹衣就足以保暖,但在一座村庄外的阡陌中,数百人对峙,气氛冷得让人直打哆嗦,湖北襄阳府谷城~县典史崔至勇心口更是一片冰凉。

    “你们这是暴力抗法!是反乱!知县大人可不想你们走到这一步,放下枪,把人交出来,法正通判那里我可以帮你们说清,争取宽大处理!”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举着喇叭高喊,可跟之前半个时辰的努力一样,毫无回应,一百多农人端着锄头铁铲,甚至还有几杆鸟枪,决绝地跟两百多荷枪实弹,刺刀雪亮的警差对峙。

    身边像是县衙典吏的佐官焦急地道:“再等下去王段事就要出事了,王段事有个三长两短,杨宪台都保不了我们谷城县!”

    崔至勇咬牙骂道:“可这里的村人出了事,怕杨宪台自己都保不住!”

    听崔至勇和典吏的称呼,就知道他们是昔日旧清官员出身,还习惯把巡抚称为宪台,但看他们的行事,却比旧清官府对民人的态度有更多顾忌。

    典吏跺脚道:“再不动手,你我更是自身难保!”

    崔至勇神色扭结,低叫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这差事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这是谷城县河西乡,武西直道襄阳段正从这里过,规划中有三个村子要整村搬迁,襄阳段已通过乡院跟地主们作了工作,谈了补偿,签了合约,甚至田契都过了户。可基建公司开工时,这个村子的农人却跳出来说,他们都是佃户,虽然只有田皮,但永佃权却留着,乡院的地主老爷们无权单独处置土地,全村驱赶来这里干活的路工,双方爆发了流血冲突。

    武西直道事署派出了襄阳段的段事去了村里,希望谈判解决,可不知道是话不投机,还是护卫段事的镖师跟村人有旧怨,冲突再次上演,镖师连带段事全被扣在了村里,村人声称,不废掉之前的合约就不放人。

    在崔至勇看来,这已是反乱之罪,但英华舆论发达,民情传得很快,早前的流血冲突还成了顾正鸣和杨烨互参的素材,崔至勇不得不尽可能地采取怀柔手段。

    但正如典吏所言,如果任由村人整治段事和镖师,弄出了人命,谷城知县、襄阳知府,乃至湖北巡抚杨烨怕都没好果子吃了。而身为典史的崔至勇,乃至县府官员都逃不过渎职之罪,巡抚杨烨更有可能被载上一顶暗中教唆农人捣乱的帽子,怎么也脱不掉。

    可要动手的话,不仅是场大事件,还在帮武西直道事立威,以顾正鸣为首的那帮工部官僚手持朝堂宪令,直接跟下面的乡主薄和乡院打交道,就给县府施舍点残羹冷饭,擦屁股的脏活却全丢给县府。上至巡抚杨烨,下到谷城知县,无不深恶痛绝。

    崔至勇正左右为难,几个麻袍人过来了,他和典吏大松了口气,是天庙的祭祀。

    “劳烦彭老多担待了……”

    为首的还是个巡行祭祀,叫彭维新,正好在襄阳巡视天庙,看来是知县直接请动的。

    天庙在地方工程建设里也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第一条就是破除风水论。倒也不是指风水为邪说,而是以公德之说,公祭之利,对风水轮进行修正。反正以儒生为主的天庙中人,在这事上的能耐与生俱来。

    有天庙祭祀出面,迁祖坟,聚公德林等等事务就有了绝佳的民间渠道,人心也更安稳,各方面矛盾都有了中允的调解人。

    当然,武西直道这种工程规模太大,工部揽下之后,结成工部到承包商,再到乡院的闭环,又因是“官办百年工程”,有极大的优先权,因此天庙在武西直道里没有发挥余地。谷城知县请动彭维新,应该也有以此为突破口,分夺本段直道话语权的用心。

    “千万别动手!一时不慎,后悔终生啊!”

    彭维新还真是满腔仁心,吩咐崔至勇约束部下,还谢绝了其他人陪同,一个人进了村子去调解。

    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眼见天色已晚,不仅没见进展,彭维新的消息也传不出来了。崔至勇等得心焦,见农人多有松懈,代表知县的典吏催得又急,横下一条心,挥手道:“动手!”

    早已不耐烦的警差一拥而上,两三个拖一个,棍子劈头盖脸抽下去,再绳子一绕,将最前面挡路的农人尽数拿下。接着大批警差中央突破,直冲村里。

    似乎一切顺利,可警差刚刚进村,枪声响了,是鸟枪。

    “不——!”

    村子里面,正跟村中长者谈着的彭维新痛苦地叫出了声。

    “干!开枪!开枪!”

    崔至勇顿时被怒火焚透了心胸,原本从知县到自己,内心都是向着这些农人的,甚至农人绑了人时,他们还曾幸灾乐祸。可到这一步也就够了,足以让地方乃至巡抚拿到筹码,跟武西直道事顶牛。官府一到,就该放人认罪,官府还能想办法给法院那边说说情,从宽处理。

    现在好了,这些农人没一个懂这盘棋的,一条路走到黑,还居然敢开枪!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崔至勇愤怒,警差们也愤怒,外加当场就有两个警差中弹倒地,血性也上来了,十月十三日傍晚,“河西惨案”就此发生,警差死一伤十六,民人死十五伤四十。

    “这这这……这可闯了滔天大祸啊!”

    当夜,崔至勇向县衙急报此案时,知县江明如遭雷击,先是瘫软在椅子上,然后一跳而起,驳斥着崔至勇实话实说的建议。

    “你是救了段事,可顾正鸣会领情吗?他会把这事当作扳倒巡抚的绝佳机会!他会跟朝堂乃至皇上说,巡抚用心险恶,一面挑唆地方阻扰武西直道,一面又蛮力镇压民人,总之就是要让大家看到,这武西直道越来越惹麻烦……”

    “我们?我们就是当面挨刀的角色!没错,你忍耐了,你急着救人,有什么用?顾正鸣只会弹劾你,还有我,说我们得了巡抚的授意,为了搅乱武西直道,不惜残害良民!说不定他甚至要一抹嘴脸,说什么段事根本没被民人绑了!”

    见崔至勇还一脸茫然,江明痛心疾首地道:“巡抚昨日给我发了帖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顾正鸣就是个小人、奸臣!之前河西乡民人跟他的路工殴斗,他居然上本弹劾是巡抚让我们在背后教唆,不是巡抚在通政司有人,见了他的本章,还不知他已递了刀子!”

    崔至勇慌了:“县尊,咱们怎么办!?”

    出身进士科,通读历史的江明踱步思忖,片刻后沉声道:“咬定两件事不松口,第一,民人是乱党!第二,是武西直道的人搞出的事……”

    崔至勇暗道事情本来就是如此,自己不过是行事不密,搞出多人死伤而已,却听江明顿了一顿,又道:“可光这么说就便宜顾正鸣了,我们还得说,民人中混有满清密谍,是别有用心,借此事搅乱国局。”

    崔至勇不太明白,怎么一下扯到满清密谍了?江明嘿嘿一笑:“这样总能搅乱武西直道,而不关联到巡抚吧。”

    思忖片刻,崔至勇恍然,他皱眉道:“栽到死人头上容易,可那些活着的很难搞到口供。”

    江明盯住崔至勇,看了好一阵才道:“咱们跟巡抚就是一条船上的,有些事该做就得做,我记得你以前就是班房出身的吧,难道旧朝的手段都忘了?”

    崔至勇抽了口凉气:“县尊,这可是违国法的……”

    江明肃穆地道:“事急从权,为了扳倒顾正鸣,乃至扳倒顾正鸣上面那位,不过是亏小节而全大局。”

    崔至勇无言,目光闪烁了好一阵,想了想自己的前途,点头退下了。

    十月十五日,武西直道汉阳署衙,顾正名摊开本章,急急而就:“谷城有满清密谍混入河西,借武西直道事翻搅风云,谷城父母坐视密谍发动,至生河西惨案,臣不知其用意为何。”

    河西惨案还未传开,此时李克载并不知道,自己正准备放弃过问的一桩事,正在急速发酵。

    之前范晋给他提了狮虎两党的事,让他暂时灭了把秘书使林禁轩告发上去的心思。一来也确实没什么证据,二来如范晋所说,父皇该有既定布置,三来么。他又不是都察院的人,管这事就名不正言不顺。

    但李克载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没想透,这一旬执勤都有些心不在焉,二十日那天,想到明日又要去熬那文牍地狱,他内心更是烦躁不安。

    “见习李克载!领人列队交班!”

    他的“师傅”航海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克载不得不带着同窗和官兵们,在宁绥战船的甲板上列队。这是跟另一艘禁卫巡队的战船交班。

    都是古里古怪的战船,黑烟缭绕,都未生帆,两船的官兵们列作整齐横队,相互敬礼致意。

    “还是跑不过我们,哼……”

    “炮打得也没我们准。”

    “现在若是给他们来一炮,轰沉的可能性多大:”

    “那是友军诶!你们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交班的最后环节是两艘战船并列同巡,这时双方自然就暗自较上了劲,作为皇子座船,宁绥号保养得更好,官兵素质更高,自然比对方略胜一筹。同窗们看着几十丈外的友船,抒发着胜利者的优越情怀。

    李克载心头一跳,豁然开朗。

    他忽略了政争的手段,从桐城案到最近的一些案子,乃至武西直道案,好像党争的手段越来越下作,越来越没廉耻了。

    “段老夫子说,要斗而不破,这不破的到底是什么呢?”

    十月二十一日,又该他去秘书监上工了,在去秘书监的路上,李克载还这么想着。

    这一日,他才见到了什么叫没有廉耻。

    “顾正鸣和杨烨又上本章了……”

    当然,顾正鸣的还是在前面,说的正是河西惨案。李克载注意到,两边都在讲此事当作筹码,用来弹劾对方,而两边却又有共同点,那就是河西乡河头村的村民里混有满清密谍。

    “这上面的事他们可真是一致啊,满清密谍,写下这几个字时脸皮真的没红过么?”

    李克载暗自吐槽,这满清密谍可真不值钱呢,哪里有坑就栽到哪里。他见识过桐城案,对“满清密谍”一词下意识地就等同于“替罪羊”。

    接着他又一个激灵,如果事实是没有密谍,事实是场意外,那么顾杨二人的争斗,是不是太没原则,太不讲手段了?拿民人来当牺牲品不说,还扯来满清密谍,绕着圈子给对方戴上一顶“卖国”的帽子,这是斗而不破么?这是要把朝堂和地方斗得千疮百孔!

    再见林敬轩依旧一脸风轻云淡,李克载终于忍不住了:“林秘书,怎么顾正鸣的本章还是在杨烨的前面?而且说的还是谷城一县的地方事务,不该是杨烨的本章先到吗?”

    林敬轩温和地笑道:“此事跟武西直道相关,也许是顾正鸣先收到了消息。”

    看此人把漏洞百出的谎话也说得这么面不改色,李克载心头翻滚起层层阴霾。

    这就是官僚,如段老夫子所说的那般没有根,他们就像是寄生在大树上的藤蔓,然后夺了大树的营养,渐渐鹊巢鸠占。如果这大树是皇权,皇帝要被他们架空,所以父皇才会创出东西两院和地方议院。但现在,官僚不仅在党争,还开始伸枝展叶,要扰乱乃至屏蔽父皇的视线。

    李克载虽只有十六岁,却历练颇多,已小有城府,就哦了一声,再没追问。

    见他利索地在常报册上签名,林敬轩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心说还好顾正鸣懂事,在递本章的时间上总是能抢先一步,自己才能循常报房的默认规矩帮他一把,不然这未来的太子还真要起疑。

    不过……十六岁就是十六岁,而且还走的是武途,怎么可能懂得这么深沉的门道呢?恭送李克载离开,林敬轩又暗自嘲笑自己的胆怯。此时他并没看到,李克载的脸色异常沉冷。

    “我该怎么办?这就是面对一头如山的怪兽,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插手,又该从哪里下手,甚至我都不知道目标。”

    在行宫露台眺望大海,李克载心潮起伏,接着他忽然想起了父皇的一句话。

    “武人之心……难道父皇不仅是让我看,也是要看我,看我会做什么?做到什么?”

    李克载思忖着,眼中渐渐升起坚定的光亮。

    谷城监狱门口,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素麻长袍的天庙祭祀被典史崔至勇送了出来,老祭祀脸上还溢着满满的怒色。

    老祭祀正是彭维新,他质问崔至勇:“满清密谍!?难道不觉得荒谬吗!?杀了人不够,还要构陷于人!?”

    崔至勇摊手道:“这事很复杂,彭老,您就别掺和了。我和江知县都是过河卒子,朝不保夕,也就是您,谁都不敢为难,换了别人,怕也是要拖下水,坏了天庙名声。”

    彭维新喘了一口大气,再道:“卒子?在你们眼里,民人都是随意摆弄的卒子?”

    崔至勇叹气:“难道不是吗?他们可以搞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他们自己能收拾局面吗?既然收拾不了,那就只能靠官府,官府里从来都是拉帮结派的,拿民人来作争斗的筹码,古往今来,不都这样吗?”

    彭维新滞住,这话说得粗,但道理却不粗。

    崔至勇道别后,彭维新的弟子刘纶迎了上来,却听彭维新正自语道:“过去是这样,可现在……儒生既然当了天庙祭祀,不再问政,那么民人也有可能不再是筹码。”

第八百三十五章 狮虎党争:何争与争何

    “满清密谍?这定是两边都把民人当作了筹码,你爹不在,这些官老爷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可治国不靠他们也不行,真是头疼……”

    金山卫行宫后园,一位短打妇人起伏展臂,一边走着拳路,一边念叨着。妇人柳眉凤目,身形旋舞间,流溢着摄人风姿,乍看还是位年不过三十的少妇。

    “娘,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李克载跟着妇人一同收式,嘴里这么问着。

    看上去更像是他姐姐而不是母亲的妇人冷哼一声,凤目含煞,一股飒爽英气骤然勃发,让她更复了几分昔日“武林盟主”气息,看上去更显年轻了。

    “别以为你爹什么事都看得清,于小子的禁卫署也不会关心这事。你爹既让你进秘书监碰国家政务,你就不能当橡皮图章,听娘的吩咐,去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

    三娘教子,就是这般直接。

    李克载道:“依娘的意思……”

    三娘嘴里说着,李克载肚子里念着,话语心声竟是相差无几,“捧天子剑去谷城,聆讯各方,分辨黑白,谁是贼人谁无辜,当场作个了断!”

    李克载压住笑意道:“娘啊,你是故意要害我,好让爹把我从海军里除名,押在宫里日日管教吧。”

    三娘白了儿子一眼:“跟你爹一般滑舌!你爹从小把你害到大,让娘害害都不成?”

    接着一声清喝:“接招!”

    拳脚招呼过来,李克载哇呀一声叫,跌开一丈,滚地三圈,也不管背后母亲怒喝,一股烟地溜了,他可没母亲那种天分,能练成江湖高手。

    看着儿子奔逃的背影,三娘扮出来的怒容消退,换上一丝忧色,心道拖了这么多年,儿子还是不得不背负上如此宿命,就不知这一国会不会将儿子压垮,未来到底会是怎样一个皇帝。

    接着再想到儿子的爹,三娘眉头更微微蹙了起来,没了段老头,这一国会变多少,她的阿肆又会变多少?

    李克载自不知道,更不明白母亲的忧虑,一个时辰后,他在翰林院见到了掌院学士唐孙镐。

    母亲当然是在瞎支招,他又不是钦差御史,怎么可能跑到地方上去查案?但那话也是母亲随口而为,意思李克载很明白,就是支持他把整件事情摸得更透。

    范晋不涉民政,只谈了朝堂政争,而薛陈两党到底是怎么相争的,又争到了哪一步,朝堂上的分派是个什么形势,摸透了这些来龙去脉,才能决定怎么做,做多少。

    兼听则明,因此李克载还需要找人聊天,唐孙镐是西行三贤之一,学问大,又掌着翰林院,是皇帝决策团的首席智囊,跟政事堂关系密切,又非政事堂之人,找这个人聊很合适。

    “范次辅忧心政事堂,自是要多谈政争……殿下请看这《正统报》,名笔艾尹真也是从这一面来看的,分析得也很透彻。当然,艾尹真该是主掌过旧清朝政的大员,文中多有讥嘲之气,殿下得注意分辨。”

    唐孙镐不急着立论,而是把新出的《正统报》递给李克载。心中还道,范独眼是无心当首辅,可他对薛陈两人都不满意,认为首辅还是要用凤田老人的好,想把顾希夷或是向善轩、杨俊礼等人推上去,他自己也是一党啊,当然要一杆子扫尽两人。

    “果如我所想,官僚渐渐势大,国家正面临一桩极大考验。”

    看了那“艾尹真”的文章,李克载心头越发沉重。

    “殿下啊,看事不能只看在一层,就说说这武西直道与地方之争。”

    此时唐孙镐已整理好思路,开始为李克载分析整件事情。

    “此事还是得从利来看,这不止是官僚党争,根底更是一国之内的利争……”

    大贤就是大贤,看问题的视野的确更深更广。

    唐孙镐对李克载谈到了武西直道背后的利益格局,武西直道工程浩大,光靠国库投入是远远不够的。而英华已鼎革国体,非暴秦等前朝那般,可以直接征发百万民人来办这事,因此必须引入民间或地方资本。

    唐孙镐提到,工程最初决策时就有过争论,一派认为应该由省下县府分段包揽,再向外招标,而另一派则坚持由工部主导,工部直接对外招标。前者是县府以及地方小基建受惠,后者则是工部和大基建受惠。谁有主导权,谁就有厚利,这道理很简单。

    最终皇帝以计司的核算报告为基础,同时出于工程统一管控的需要,支持了工部主导的方案。武西直道来往八车道,以水泥和三合土铺设路面,还要为未来的驰道留出足够余地,跨越无数江河,平均一里路预估预算三千五百两,直道总长两千六百里,总预算接近一千万两。这么大的工程,只能由国家统一管控,而且还能通过跟地方置换国有土地,降低工程预算。

    若是承包商补偿到位,一般民人也是受益的。除了搬迁补偿外,他们还可以在路边获得宅地补偿,乃至补贴造新宅的费用。但这些补偿是通过武西直道署和承包商直接发到以乡为单位的民人手里,地方官府虽在土地置换上获得了一些补偿,却没得到多少银子,还要维护治安和协从调解,地方官府自然很不高兴。

    李克载问:“路通了,商货才能大兴,地方也能收到更多中小商税,难道这一点都看不到吗?”

    唐孙镐苦笑:“那都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而地方官员是按年按任考成的……”

    没错,英华官员考核的方法根底就是考成法,加之地方官员的主要工作是为地方谋利。现在不仅马上看不到利,未来之利也不是官员的功绩,他们自然要抱怨。

    唐孙镐再道:“即便武西直道已经开工,地方仍不绝撤销工部事署,或转隶湖北陕西两省的呼声,暗中运作更是连绵不绝,由此就形成了两派。而薛雪倾向于调和中央和地方,想往回走一步,湖北巡抚杨烨自然要寻求薛雪的支持。工部和承包商则跟陈万策关系密切,支持陈万策扳倒薛雪不太可能,但至少要支持陈万策稳居次辅,顶住这股风潮。殿下所谓狮虎两党之论,其实并不太贴切……”

    李克载皱眉道:“难道父皇定策都不管用?”

    唐孙镐呵呵笑道:“陛下治政,怎可能凭好恶决断?这还是两方利益相较,如果哪一方压倒了另一方,陛下也只能顺其成事,这就如最初以成本和方便为据,选择由工部主导一样。”

    李克载脑子又乱了,不是党争,而只是中央和地方的利争而已?

    唐孙镐摇头:“这利争只是台前的,现在还看不清楚之后要引出什么。”

    李克载挥开脑子里繁复的根源计较,把心思转到了争斗手段上,他道:“已经引出来了,这就是官僚在跟法争!他们相斗的手段已经变得下作,把民人当作筹码,随意扣上满清密谍的帽子,之后是不是还要如东林跟阉党那般不死不休,连国家也都成了筹码啊?”

    唐孙镐敛容点头道:“殿下有些过虑了,但这确是值得忧心之事……”

    政事堂,范晋、薛雪、邬亚罗三位次辅,以及陈万策等阁臣相聚一堂,正举行五日一次的政事例会,阁臣里还有从地方升到部堂的向善轩、杨俊礼,以及只是列席会议的枢密院苏文采、计司顾希夷,以及大理寺卿史贻直等人。

    “此事到底该如何善了?”

    范晋的语气很不善,河西惨案已经上报到朝堂,武西直道和湖北的矛盾已是白热化,不管此事有什么本来面目,顾正鸣和杨烨两人已不可能再并立,必须得下去一人。

    “此事已涉民人,怕不止政事堂能全掌控住……”

    史贻直追问道,襄阳巡按已收到河西法正投告谷城县的诉状。

    陈万策道:“掌控不住也得掌!此事不容民人再掺和进来!”

    薛雪闷了好一阵,沉沉点头。

    邬亚罗在一旁怒道:“你们当真要把民人当筹码使?”

    众人都没接腔,连范晋都默然。

    谷城天庙就在昔日县学旁,曾是县学供奉孔圣之处,而今改作了天庙,天位旁立着的依旧是孔圣。

    殿堂里,修士祭祀们义愤填膺:“此事我们不能不管!这就联络诸家天庙,向湖北按察使司呈情!”

    刘纶摇头:“这是武西直道和湖北之争,崔典史已经说透了话,扯上满清密谍,不过是党争。我们天庙再插一脚,还不知道是帮谁摇旗呐喊。”

    年轻的修士还一腔热血,难以接受这种将民人当作棋子任意摆布,把事实当作白纸任意涂抹的党争,都纷纷道,就算不去衙门呈请,也要通过报纸,让天下人广知真相。

    哆的一声,彭维新的拐杖重重落在地板上,回音在穹顶回荡不息。

    “我辈圣贤之徒,能在新朝守礼教,正人德,靠的是什么?是入天庙一系,不沾俗政,无欲而刚。我们只能教化人心,不再指点江山。若是以天庙之名出头,怕要激起更大波澜,大则天道一派以为整个天庙已有争庙堂之心,小则巡行祭祀会视我们圣宗为天庙之害。诸位!牢记我们的立身根本!”

    天庙经二十多年发展,已广布天下,除了相同的仪礼和《圣经》外,因陪祀天位的对象不同,以及相应祭祀和天庙的特长不同,渐渐发展为五大宗派。

    彭维新这一派的圣宗和孔兴聿的仁宗以启蒙和立德见长,已吸纳了大量坚持孔孟程朱的儒生为修士和祭祀,陪祀天位的自是儒家圣贤,圣宗只立孔子,仁宗则立孔孟,还有极少数立了程朱。

    圣宗仁宗天庙还不算多,最多的依旧是供奉妈祖、盘娘娘等民间神明,以医事见长的善宗,这也是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等人最初立起来的天主教主脉。

    还有一些没有道家真传的道观,在时代大潮下改了传承,将道观改作天庙,但还供奉着道家仙神,这一派更擅长生死仪礼,自称为积尘世功德的德宗。这个名号也被少数野和尚庙拿去用了,因此在国中某些地方,某某寺变成了天庙也不算出奇。甚至在吕宋、马六甲和亚齐,还能在天庙的天位旁见到耶稣像和安拉像。德宗这一派的天庙最多,因为它将以前民间祭祀各类神明的庙宇都囊括了进去。

    另外一派则有众多分支,例如陪祀老庄的玄学天庙,陪祀墨翟乃至鲁班的百工天庙、以及陪祀仓颉、伏羲、神农的造字、术衍和农事天庙,这些天庙的修士祭祀一边办生死事,一边研究相应学问,自居隐士,被称呼为隐宗。

    最后一宗更不一般,是朝廷、军方乃至地方所建的烈士公墓,以护墓为基础建起的圣武天庙,更有国家所立的英烈祠和圣武祠为龙头,被称呼为武宗。军人和军人家属以数百家圣武天庙为纽带,也结成了一股庞大势力。

    不管是哪一宗,都被巡行祭祀会以仪礼和《圣经》连为一体,同时也有一条“铁律”,那就是不问俗政。若某家天庙,某位祭祀违律,巡行祭祀会从资金到舆论都会加以制裁。

    当然,再坚定的铁律,也挡不住历史大潮,眼下天庙涉政事频频发生,但还都只限于地方基层,未来如何变化,所有人都心中没底。如今在谷城天庙,因河西乡惨案,谷城圣宗天庙正要涉足一国党争的漩涡,如果彭维新和刘纶不在这里的话。

    彭维新强调了天庙之根,修士和祭祀们不得不打消了集体请愿,代民发声的念头,但他们也不愿就这么袖手旁观。武西直道与湖北地方的冲突源自朝堂党争,而民人夹在中间,份外难受。河西乡村人受害最深,反应也最烈,而其他民人也都揣着大大小小的怨气。

    刘纶道:“老师,天庙本就是解民人忧苦之地,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此事总得有所声张,是不是报给徐叶等总祭,求请他们告之朝堂。”

    彭维新点头道:“报给总祭乃至整个巡行祭祀会是必须的,但怕总祭们都有忧虑,不知该怎么说,说给谁,说的人不对,话不对,那就是整个天庙在迫压朝堂。”

    想通了天庙的处境,众人都在皱眉,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最后刘纶叹道:“也就只能先上报,待总祭们商议出应对,在巡行祭祀会上有所决议了。”

    彭维新却满脸不甘地道:“老夫就在那!枪声、惨呼声,就在老夫耳边!老夫不能坐等!”

    他心意已决,毅然道:“此事天庙不能作声,但还有人能作声!”

    刘纶并众人问:“那是何人?”

    彭维新道:“东院!”

    刘纶眼中一亮:“汪瞎子!?”

    彭维新缓缓点头:“是他,但又不止他,汪瞎子,现在已不止是一个人,他在东院已成一派,自诩为民代言,我相信,有他那一派出面,冤魂能得安息,生者能复清白!”

    刘纶叹道:“若东院再插手此事,朝堂党争怕是要变成一国派争,再无宁日。”

    彭维新摇头:“这大英一朝,何时宁过?否则我等为何要避入天庙,修心养性?”

第八百三十六章 狮虎党争:朝堂皆乱泥

    “国家大政如用兵,自有取舍之道,自古以来,朝堂治政皆有分歧,不过都是士争。若任民人乱法,动辄要挟官府,这一国何以成国?”

    政事堂里,文部尚书屈承朔侃侃而谈。武西直道事顾正鸣和湖北巡抚杨烨两人都把河西乡民人打为满清密谍,虽是当作筹码打击对方,但同时也将民人排除在政争之外。薛范陈史等大员都默认此论,怎么处置顾杨之争是一回事,他们的“满清密谍论”却是要接受的。

    次辅邬亚罗很不满,出声反对,屈承朔身为调和派,发言劝说。屈承朔这话说得很直白,几乎与北宋文彦博对宋神宗说的“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一个意思。朝堂和地方官府怎么斗,都是官僚的事,绝不能让民人掺和进来,面对民人,官僚又该抱为一团。

    不管是管军务的范晋和苏文采,还是管法务的史贻直,都觉得这话虽不合英华立国大义,但就国政实务而言,却是正理,因此都没做声。

    邬亚罗也已六十多了,早年就是个烧窑的,得皇帝指点和提携,一族借玻璃、水泥、瓷器和珐琅等业成为显赫工阀。在彭先仲等人也淡出国政,专心工商事的时代,还被皇帝压在政事堂,不仅是连通工商之需,也是皇帝看中他老执倔,还留着民人本色的脾性,能遏制政事堂沆瀣一气官僚化的步伐。

    邬亚罗恼道:“东院问事函诸位都看过了,别以为在此事上能糊弄住东院。”

    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杨俊礼摇头道:“正因如此,才不容东院借民人大做文章。东院那帮院事根子依旧是士人,虽能传民声至庙堂,却又以民心为筹码争权。真要容他们入政,那是误国。”

    中书右丞,商部尚书向善轩附和道:“东院不历实政,行事颇多乖谬,更欲夺法权在手。年前提《国罪法》,竟要在国中设互举防奸制。此法真要得行,人人互视为敌,那是什么情形!?朝堂相争,若是再引他们入局,国家危矣!”

    大理寺卿史贻直显然深有体会,摇头苦笑着。

    中书左丞程映德嗯咳一声道:“国政虽有取舍,却不容枉法构陷,河西法正既已投告,循法而行就好。便是东院过问,也说不了什么,史公,你说呢?”

    政事堂执掌内政,虽不如宋明那般决断所有军国事,但也是一语动国,因此行事说话都很有考量,自有里表之分。程映德这话在座众人都听得懂,那就是认可顾杨的“满清密谍论”,并且从法判层面坐实,而这就需要主掌法判的大理寺卿史贻直点头。

    这一论要坐实很好办,此时南北并不绝来往,就算是偏僻一村,总能有绕到满清的牵连,而密谍又是军国案,不是可容讼师发挥的商事刑民案,只要皇帝没有明确反对,大理寺推动县府乃至省法院,在查勘谷城知县所提的证据上松松手,就可以走出一个水滴不漏的流程。

    史贻直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在他看来,此时正值段国师丧期,皇帝一心求稳,让大皇子历政就是最好的证明。以“满清密谍论”隔开东院,防止河西惨案推着武西直道与湖北之争升级,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见范晋苏文采都没有提出异议,邬亚罗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也没再坚持。

    接着主管海外事务的程映德道:“还是先谈谈周宁案吧……”

    这一谈就是小半个时辰,依旧没什么结果。皇帝过问了此案,都察院不得不卖力查探,结果发现吕宋总督周宁的确有私德不彰之行,而且还可能犯有逼害民人和以权谋私,挟私报复等罪。

    程映德主张此事是周宁个人问题,周宁去职,换个总督就好,薛雪却认为,自贾昊之后,历任吕宋总督都出过类似问题,说明这不是个人之罪,而是吕宋已不再适合用托管制,必须单独划为一省。

    在这事上,程映德只是前台,背后则是以门下侍中之职,掌握都察院,同时连通计司和中书省商部的陈万策。薛雪一方有尚书省和枢密院支持,两方相争不下。

    范晋一直不作声,见两方都有些脸红脖子粗了,才开口道:“此事出自大殿下之言,诸位最好再想想,自己所持之论,是否能说服大殿下。大殿下还注意到了武西直道和湖北之争,说不定会找到哪位请教……”

    众人沉默,薛雪跟陈万策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提议休会片刻。

    偏厅里,薛雪道:“吕宋可以缓缓,但周宁必须下去。”

    陈万策道:“即便下去,也得用其他的理由,否则官员们人心不安,就连师兄你也得小心了,之前师兄在青海和漠北……”

    薛雪脸色有些变了,拂袖道:“蒙古人送我婢妾不过是你情我愿,魔都督身边那些小姑娘,大半都还是佛都督送的,怎能在这事上作出文章?”

    陈万策叹道:“佛魔二都督都是武人,不涉国政啊,而师兄你眼见要升首辅,自有人要叮这鸡蛋缝。师兄别想多了,我们二人多年相交,同得老师教诲,怎会以这般手段相争。可怕就怕,下面的人……”

    薛雪脸色缓下来,摇头道:“无妨的,这一责总免不了,倒是你。周宁案都不算什么,若是这顾杨之争,你还继续站在前面,也怕下面人直指你的颈背,那时可难收拾了。”

    轮到陈万策变色了,薛雪这话是在揭他的老底。段宏时曾经评价说陈万策有首辅之才,但很可惜,他当不了首辅。原因很简单,他最早是满清十四皇子的幕僚,出身不正。

    如果是在十年前,这还不算什么,旧清官员李朱绶和汤右曾前后任首辅,都还算得朝堂和国人之心,毕竟地方和朝堂的官员还多是旧清出身。但这已快是圣道二十年,国中官民主流即便不是生于英华,也受教于英华,跟有满清官场履历之人相比,像薛雪、程映德和杨俊礼等出身“纯正”之人主政天下,自然更有人心优势。

    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薛雪的话都份外沉重,以恶意论,薛雪是在说,如果你陈万策再跟我这一派作对下去,说不定会有人揭你老底,乃至污蔑你跟满清继续有来往。你拷问我的私德,就别怪我拷问你的出身。

    陈万策深呼吸,再哈哈一笑:“下有李汤二相,上有陛下,万策又怎会惧这般人言。”

    这态度很是决绝,薛雪遗憾而又无奈地摇头。

    两派头目私下商议,依旧没能在周宁案上取得一致,当然,更不必说顾杨之争,现在都还没到可以摊开来谈的地步。

    会议继续举行,争论依旧不休,首辅又告病,也没人最后拍板,最后只好议定,周宁案由次辅“请黄”,也就是次辅提写意见,交皇帝批红,次辅再依皇帝意见批黄。这是政事堂少有之举,过去政事堂相争不下,还有首辅拍板,即便首辅告病,次辅都能协调出意见,反正尽量不劳动皇帝。

    接着就谈顾杨案,周宁案都没结论,更别说顾杨案,因此讨论也只是让两方摆出意见,尽量让争论明朗化。

    两方意见相左得厉害,而根源则一直追溯到了计司。道理很简单,掌握中央税务乃至地方税制的计司若是能在税制上专门为武西直道设立一套方案,以缓冲中央和地方的利争,顾杨之争也就失了利益上的根基。

    执掌计司二十年,已成一国大掌柜的顾希夷摇头道:“计司若专为武西直道开独例,江南漕运怎么办?殖民公司怎么办?各行怎么办?这不是乱了套么?”

    顾希夷当然不愿插手,他只需听皇帝的,计司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会为政事堂乱了已经顺畅运作二十来年的程序,这程序也涉及到计司内部的利益,乃至影响到金融体系。

    薛雪等人也很无奈,计司独立于政事堂之外,财权不在手中,这也是顾杨之争的一项关键原因。

    眼见这事也不得不“请黄”,阁臣们大眼瞪小眼,都有沉重的无奈之感。之所以不轻易请黄,一来本就是政事堂要护住相权,二来皇帝定夺之后,若是事情还没解决,那就得找替罪羊了。

    正在此时,一人急急奔入,却是政事堂东院参事,向众阁臣一个环揖,呼呼喘气道:“东、东院为河西惨案闹开了!决议派人视事,汪瞎子领衔!”

    大厅里响起一阵抽凉气声,东院这帮家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刚议定用“满清密谍论”隔开他们,他们却要主动杀过去。

    “东院一动,必然鼓噪各家报纸,到时国中舆论怕是一片哗然,这下如何是好?”

    “顾杨之争要摆在台面上,到时可就不是咱们君子之争的路数了。”

    “若让东院在此事上发声,之后岂不事事都受制?难道东院还想骑在政事堂头上?”

    阁臣们纷纷发言,恼怒东院恣意妄为的同时,也在寻求反制措施。

    陈万策主张赶紧推西院也去视事,东西两院素来不合,武西直道关系着几家大基建商的利益,西院也有立场跟东院打擂台。

    薛雪冷笑道:“侍中是要丢开朝堂一体的立场么?那这满清密谍论……”

    原本两派已有默契,守住满清密谍论,是不愿此事升级到民人与官府之争。现在陈万策要让西院出马,已经突破了这个界限,薛雪自然有心掀了桌子。

    陈万策沉声道:“不必政事堂说话,西院也是要动的,此时政事堂更要一体。”

    薛雪咬牙,目光一转,忽有定计:“政事堂也派员专查此案吧,陛下正在长沙,为方便联络,也请中廷遣人随视。”

    众人一怔,旋即都明白过来,个个苦笑,却也没反对。

    此事本就要请黄,闹得这么大,政事堂派出“巡视团”很正常,中廷秘书监和通政司再派员随行也是题中之义。但薛雪刻意强调,大家都明白,针对的是目前在中廷秘书监任事的某个人。

    大皇子李克载,既然东西两院要插手此事,政事堂就只能请动未来的太子。

    范晋心说,克载啊,正如我所言,你是躲不开这漩涡的了。

    这一锅水,就这么一股股加料生火,渐渐熬成沸汤,就不知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 狮虎党争:大戏这才开场

    “料太乱,还品不出味来……”

    借着假日,李克载继续“寻访高人”,今天他找的是龙门学院山长李方膺。李克载有心找全西行三贤,可宋既被贾昊请去了印度,任西洋大都护府长史,就只剩下李方膺。

    原本李克载对这位早年的白衣山人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此人专长的只是政学理论,没什么实际经验,可李方膺一开口,就把他吸引住了。

    李方膺道:“治国各有各的味道,那也是各国独有的料配出来的,但独料之外,也有许多根底相同的共料,殿下还记得在下所著的《欧洲政制通论》么?”

    “呃……大致还记得……”

    李克载有些难为情,这本书是学院进士和通事等科的基础教材,但同时又是皇室学堂的教材,四年前,李方膺就在皇宫里讲过这本书,这几年来,李克载满心都扑在军学上。问他欧洲海军情况,他是一清二楚,问他欧洲政体细节,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欧洲各国行封建,论政制完备,还数不列颠,粗观之下,竟与我英华相似。”

    “国王在五百年前就受限于《大宪章》,未经一国公意认可,不得新增赋税。议会在军国事上与国王分权,更有立法之权。不列颠法司以民约为神意,自得一权。”

    “我大英开国,放眼寰宇,西学东渐,因此国人有言陛下建政,东西两院如不列颠上下议院,《皇英总宪》犹如不列颠**,法政两分,正是仿不列颠之制。”

    “我大英如此建政,就如欧罗巴诸国一般,是有共料的,不列颠人洛克在《官府论》中所言已是欧人共识:法权、治权和外事权,这三权应分开。法权在民,以议会担之,治权在朝堂,以君王领官僚担之,外事权也在君王手中。”

    “分权非是外学,我华夏自古以来,都懂分权制衡。若论分权之思,我华夏是后进,但论分权之术,我华夏足以当欧人之师。只是我华夏自先人之世起,权之根本就系于帝王万世一统,也就是在本世,陛下以《皇英君宪》确立君民之权,分权才能分到根本上。”

    听到这,李克载皱眉,正要说话,李方膺又来了个大转折。

    “但我华夏就必须效仿不列颠,处处求同么?当然不是,不列颠乃孤岛,小国寡民。不列颠与隔海相望的法兰西、西班牙等国,在政制上都各有不同,由此可见,分权是根底,但具体怎么分,就得看各方水土各方人的不同。”

    “现今我朝是将权分作四处,除了治权和外事权,法权还另分为立法和司法两权,司法也就是法判。此外,东西两院也非欧人议院,只掌部分税权,同时有部分法权,法权更多在陛下和朝廷手里。”

    “如此建政,自是源于我华夏独有的水土。我华夏幅员万里,风貌相异,人丁亿万,族类庞杂。本朝建政虽要去掉儒法之一,但还必须维系国家之一,因此化异为同之力,远远大于外争之力。分权就不能是几足鼎立,而必须以一为砥。”

    李方膺说到这,李克载终于找着了插嘴的机会,问:“那就是说,我们英华还得以官僚治政,容官僚党争么?”

    李方膺摇头:“官僚治政或许,官僚党争则不然,为何?因为陛下建政还未功成圆满啊。”

    想到范晋所言,李克载有些明白了。段老夫子说本朝为今人之世,算算也才二十来年,新旧还未交替完,国家政制还远远没有成熟,所以才会出现诸多乱相。

    而说到官僚党争并非一国主旋律,李克载又想起了之前唐孙镐的话,心道原来这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不知会引出哪些力量继续争下去。

    只有政制完备后,党争才会消散,不,不会消散,父皇说过,不争则不动,不动就是一潭死水,要的是流水不腐,因此相争就必须循道而行。

    于是李克载问,本朝完善的政制又该是什么样子。

    李方膺摊手:“只有以大智慧抱定仁心,步步为营,依影绘形,才能凝出新制,历来鼎革都是如此,岂能将黎民社稷当作白纸,任意涂抹。”

    大智慧?仁心?那帮党争的家伙就跟猪仔在烂泥里打滚一样,一点也不顾及形象,还指望他们有这两样东西?

    李克载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表达了自己对高居庙堂那帮官僚德行操守的不信任。

    李方膺叹道:“殿下啊,你怕是对薛陈等公,乃至对治政和党争有所误解……”

    “殿下也知,薛公少时以行医为志,得遇段国师后,潜心向学,深得天道之学的精髓,不仅助段国事完成天道诸论,还曾著《分合论》,本朝地方分权诸策,多出自薛公之论。而后薛公更涉深林,越荒原,将明清时游离于华夏内外的苗瑶僮侗土司以及藏蒙等族汇入英华,其功酬以首辅,一点也不为过。”

    “正因此事功,薛公才坚持要以官领商,汇异为同,凝成华夏。我英华未来是人人皆士,以科举选官,又非往日脱于民籍之士,薛公才认为,此举非为伸张官权,为官谋利。”

    “再说陈公,此公虽出身旧清,还是恂亲王心腹幕僚,但那关系在二十年前也已断了。论天道之学,陈公还在薛公之上。他借工商之力,破开旧势,为我朝舒筋活络,也是居功至伟。若不是这出身,他还有与薛公争首辅的资格。”

    “也因陈公所为,对工商之力和资本之利认识得更深,因此更强调工商一面。而他聚商部和中书等部官员,自成一派,也非为权位,而是坚持他的治政理念。”

    说了这么多,简略而言,就是两人不是单纯为利益而争,两人都是好人。

    回忆跟两人的接触,李克载也不得不承认,薛雪为人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放纵声色,家里妻妾一大堆,衣食住行都讲派头,但跟豪商比,也算很有节制了。而陈万策更是低调,就是有点心机重,对付地方的乡绅豪族总爱用小手段,但也算不上阴狠毒辣。

    就名声而言,除开利害相关之人,这两人都算是良臣。

    但李克载依旧接受不了随意就将民人指为满清密谍这种事,难道党争就一定会换上另一副嘴脸,毫无底限地相斗么?

    李方膺为大皇子的纯良唏嘘,“政事无黑白,相争无是非,从根本上说,治政就是取舍,总会损及一方。在英华为官,即便是不以权害民,不以权揽私,也会因取舍而生害。有利便有害啊,一般人自难取舍,能承担之人就必须有一丝非人之心,所以在英华为官,也不可能纯善。”

    李克载一怔,忽然联想到之前的锡兰海战,对舰队总领胡汉山来说,命令林亮逆风出击,也是取舍之道。甚至整个西洋舰队跟不列颠人死拼,争取时间,也是取舍之道。为此而死之人,虽大多都视为天职之下的牺牲,可总免不了有人还是怀着不忿之心。若自己领军,也会面临这种选择,而这是不可逃避的选择。

    武人是慈不领军,文人也是善不治政吧。

    这一刻,李克载也依稀明白了后世所谓的“政治总是肮脏之事”这个结论。

    李方膺的话强化了他的认识:“取舍之间,还有来往交易,民人为筹码,有时也是避免不了的。正因知此理,所以在下才不愿从政。”

    李克载闷了好一阵,道出自己依旧难以化解的疑惑:“那此事就只能这么争下去,除了胜负之外,就没有中庸之道么?”

    李方膺对这两个疑问各有回答:“这只是开始,台上人物还没完全露面,只有人到齐了,才能计较各方利害,至于中庸之道……”

    李方膺拍拍身下的座椅:“没有中庸之器,又怎么承得中庸之道。若只是朝堂党争,更迭首辅即可,如此总能斗而不破,可这党争非只在朝堂,这器就得重新思量了。”

    李方膺叹道:“要么旧瓶装新酒,要么造一个新瓶。”

    没注意李方膺的感慨,李克载就在寻思他前一句话,还有人没上台,谁?是说自己这个未来的太子么?

    刚想到这,他的内廷随侍就来报告了。

    “秘书监派员随政事堂视武西直道事,我要跟着去!?”

    李克载脸色变幻,最终定成涨红,刚还在念叨薛陈两人还不算坏人呢,现在父皇不在东京,他们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这个皇子当枪使了,简直是坏到脚底流脓啊!

    好吧,现在是自己被赶上台子了,那到底自己该唱哪一出呢……

    李克载恼怒过后,脑子急速开动,考虑起自己的取舍来。

    十月下旬,谷城县河西乡,一群服饰朴素,举手投足却气度不凡的人,在黑衣警差的簇拥下,巡查着一座村庄,村里空空荡荡,不闻鸡犬声,就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蹲在屋门外,用空洞呆滞的眼神盯着来人,地面还能见到斑驳不定的黑褐血污。

    一个布衣短装,圆脸大耳的汉子低声道:“谷城唱的好戏,知情和嘴松的全都被打成叛党,留的这些老家伙,怕都全被教过该怎么说话。”

    他身边一人麻衣短装,脚蹬草鞋,清瘦挺拔,两眼恍惚,像是半瞎的老者哼道:“不必教,咱们身边这些警差送去眼神,这些民人就知道不该说什么。”

    圆脸汉子正是朱一贵,半瞎老者自是汪士慎,两人汇同几名东院院事,并湖北省东院的院事,一同来谷城河西乡考察。

    如汪士慎所言,跟这些人聊天,有警差守着,这些人都面带畏惧。可汪士慎和朱一贵却赶不走这些警差,人家也是照章办事,这是案发之地,院事老爷们矜贵,出了什么事,谷城可脱不了责。

    傍晚,客栈里,朱一贵叹道:“监狱那边也不松口,犯人提查不了,看来是薛陈两党有了默契,要坐实河西乡民人的密谍之罪,不让我们东院有可趁之机。”

    蓬的一声,汪士慎一掌拍上桌子:“彭祭祀所言不差,这帮狗官已铁了心害人!”

    已失焦的眼瞳里升起光亮,汪士慎坚定地道:“陛下当日在淮扬书院所说的话,我还清清楚楚记在心上,今日就是我汪瞎子为民讨公道的一战!”

    朱一贵喜不自禁:“没错,我们就该踏出这一步,狠狠打下官府的气焰!将我们东院民社的旗号立起来!”

第八百三十八章 狮虎党争:武人的战场

    朱一贵比汪士慎还激动:“社首,我们的目标是夺下讼律之权!”

    所谓“民社”,并不是个固定团体,而是这几年以汪士慎为核心团结起来的一帮东院院事,在诸多议案上同气连枝,因为立场总是偏向于贫苦之人,被舆论概称为“东院民社”。

    这个团体很不稳定,除了朱一贵等核心成员外,其他成员并非都以汪士慎马首是瞻,除了少数决定性的大议案外,其他议案都各有立场,汪士慎也从未以“社首”自居。

    但也就是那几项议案,让这个民社开始成为东院最有影响力的一派。早前《禁毒法》因西院抵制而失败,让东院认识到自己需要团结,之后《国罪法》的失败又让东院开始摸索法权方向,而后终于以《普蒙法》成功拿到了蒙学监察权,让东院的院事老爷们不再是国中的清谈客。这一系列的努力,都是民社在推动。

    作为民社专门负责“串联”的朱一贵,满腔热血都放在了“夺权”之事上,谷城河西案自然被他视为又一处从官府手中撬走法权的裂缝。

    “官府乃至朝堂为利而争,斗得满嘴是泥,丑态百出,大家本看笑话就好。可现在牵连到了民人,原本斗得七窍生烟的两方一下就抱成了团,操弄讼律之权,肆意构陷无辜,就为了把民人,把我们隔开……”

    朱一贵的总结令汪士慎连连点头,还补充道:“不止是我们,还有舆论,扣上满清密谍的帽子,我们进不去,讼师进不去,舆论也进不去。”

    朱一贵迎合道:“社首说得是,我们东院正可利用这个机会,把讼律之权夺到手。哪些案子才能定为军国案,哪些案子讼师能进,哪些案子舆论能议,这些都不能让官府说了算。扣汉奸密谍帽子,叛国卖国之罪,这把刀的刀柄握在官老爷手里,天下人人都怕,我们民社若是推动东院夺下这柄刀……”

    这前景连汪士慎也很是心动,但他摇头道:“这似乎有些远了。”

    东院争法权,步步艰辛。之前立《普蒙法》,还因要夺文部监察权,惹得政事堂激烈反对。不是拉上了西院,还有皇帝表态支持,这桩法权还难到手。现在要直接夺整个官僚手中的一把刀,政事堂的阁臣们估计都有封了东院的心。

    汪士慎觉得不太现实,就只想着眼于这件案子上,朱一贵却道:“我有三计!”

    “第一计,也是前提,找不要命的报纸,把此事的势头造起来,让天下人看清官府的丑态。”

    “第二计,天庙不能置身事外,得由彭祭祀入手,把整个天庙拉进来,逼迫官府求变!官府一力提防天庙涉政,要压下天庙,官府就得让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第三计,官府不是构陷民人卖国么?我们弹劾官府卖国!商部、工部和计司跟满清来往可不是一般的密切,诸多放不上台面的交易,我们抖落出来,全天下人都会占在我们一边……”

    朱一贵话还没说完,汪士慎就皱眉止住:“你的意思,是不计后果,把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天庙涉政,官府与我们东院生死相争,到时一国要乱到什么地步?”

    朱一贵叹道:“社首,这是争权啊,哪能这般计较?”

    汪士慎敛容摇头:“争也要循正道而争,官府把民人当争利的筹码,我们难道也要把民人当争权的筹码?再说你这般争,是奔着砸台子去的!朱贤弟,你是干才,但我们争是为了创下新的经制,而不是掀了桌子。”

    如往常一样,汪士慎苦口婆心地劝诫着,朱一贵垂下眼帘,静静受教,末了再恭恭敬敬地问:“依社首看,我们该当如何?”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道:“第一步自是要找报纸,将此事公诸于世。这一案也是由官府党争而起,我们可由两派嫌怨入手,看是否能由谷城县入手,再争取湖北法院秉公处置。总之关键是先救下无辜民人,再说其他。”

    朱一贵不甘地道:“若是三面都不见效呢?”

    汪士慎决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时就把我的脖子送到刀下,看官府有没有胆量把瞎子我跟那些民人一同斩了!”

    朱一贵似乎稍稍满意,点头道:“社首熟悉报界,小弟就负责联络谷城县和府省法院。”

    商量妥当,朱一贵出了房间,脸上恭谨之色消失,代之的是不屑,还低低自语道:“争权就是生死斗,哪能还怀妇人之心,你汪瞎子真是愧为鳌头人物……”

    不满归不满,朱一贵在东院乃至国中的名望都是依附汪瞎子而来,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汪瞎子的伴当”,因此他不敢太过违背汪士慎的原则,接下来几日,就勤勤恳恳在谷城县和襄阳府之间来回。

    “你们何苦为陈侍中火中取栗?把我们东院挡开后,他依旧得拿掉你们。薛次辅能救你们吗?他怕是也要隔岸观火,把你们丢出来,当作安抚我们东院的卒子。好好想想,你们就该跳出这个棋局,跟我们东院走到一起……”

    朱一贵对谷城知县江明和典史崔至勇的劝说不可谓不犀利,两人明显都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决然摇头,说此案自有章程,他们也是秉公办事。

    接着朱一贵找到谷城通判,乃至襄阳巡按。法院跟地方是两套体系,互不相碍,此案关键更在法院。汪士慎认为法院应该自有立场,有可能说动,朱一贵却觉得法院和地方的根子眼下都在朝堂,虽有隔阂,其实还是一丘之貉,而且此事涉及诉律之权,更是直接针对法院,绝无可能支持东院。

    果如朱一贵所料,从通判到巡按,都以冷脸相对。

    朱一贵两手空空回了谷城,汪士慎这边居然也没什么进展,非但《越秀时报》、《江南时报》、《士林》和《中流》等国内大报没来,甚至连国中那份“小报中的大报,大报中的小报”,历来对国政冷嘲热讽的《正统》都没派人来,湖北地方的报纸更是无人响应。反而主动跑来了几家以宫闱秘事和志怪小说闻名的小报,汪士慎可不敢用他们。

    报纸没人来,湖北东院的院事也被巡抚杨烨暗中劝走了一大半,河西惨案的火头如风中残烛,像是随时就要熄灭。

    “稍等,不是等政事堂的堂差……”

    见汪士慎还稳得住,朱一贵很讶异,汪士慎是这么回答的。所谓堂差,就是政事堂派出的视事专员,英华如今没钦差了,大家习惯地把政事堂派出来的视事专员叫堂差。

    汪士慎神色复杂地道:“是等大皇子。”

    楞了片刻,朱一贵大致明白,为何地方和法院都没说动,原来是未来的太子要来办这一案。太子会是什么看法,会怎么处置,又是按着什么章程来处置,大家心里都没底,所以就把案子冻在这里,镇之以静。

    汪士慎叹道:“本朝最不该有的,就是衙门里的青天大老爷,或者是明察秋毫的皇太子。”

    朱一贵深有同感地点头,但不等也不行,谁知道皇帝是怎么寄望太子的呢?

    武昌府,岳阳楼上,雷襄、白小山等一帮报人笔客相聚一堂,推杯换盏,席间却满是沉郁之色。

    白小山道:“这不好,河西案正牵动一国政局,我们报人怎么能置身事外,不派人查探,不登报广告?老雷,难道此事也要顾全大局?那我们报人岂不成了官府中人,事事得听号令?”

    雷襄道:“要紧关头,咱们暂缓一步吧,这也是……”

    他扫视众人,沉声道:“在下本早计划抢下头一棒,作篇大文章,可有人递话了,此事稍缓报。今日把之前召各位的话再说一遍,若是谁急着上前给哪边当刀子使,怕要生什么不测。不是新闻司,在下可看不起他们,陈侍中是递过话,但他本就涉事,他的面子也顾不得了,可那位的面子不能不给。嗯……猜到了就好,这么多年,绝少有过啊。”

    接着雷襄笑了:“小白你也别丧气,这不是让咱们不登台,只是缓缓而已,等咱们登台,怕正到压轴之时。”

    白小山若有所悟:“是要看太子所为么?”

    雷襄耸肩:“或许是,或许不是,就看太子怎么做了。”

    李克载来到谷城已是十一月初,为出这个差,还不得不走军令程序请假。原本他还在想,是不是让顶头上司孟松海不准假,如此就可以避开这个漩涡,后来觉得这怕又要把孟松海乃至海军都拖进漩涡里,还是辛苦一趟,权当历练吧。

    “父皇还真是撒手不管了呢……”

    以秘书监常事随同政事堂视事的李克载,对父皇有些不满,他给父皇写信说过这些事,包括自己的理解,可父皇就吝啬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把话题拐到母亲和各位娘娘,以及年幼弟妹的身上。

    在谷城县衙后院里,李克载无聊地翻着文档。他的职务不允许他接触直接的案件卷宗,更别说提查人犯和问询当事官员,就只能看堂差整理出来的东西。

    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就跟别人嚼过的甘蔗一样,份外恶心。无知民人被满清密谍挑唆,故意制造事端,官府一忍再忍,为了人质的安全,最终不得不出手。武西直道只是由头,并不是此事关键。反正错都在民人,死了的活该,活着的还得治罪,不管是谷城官府,还是武西直道襄阳段,都没错。

    来谷城几日,襄阳知府、巡按、谷城知县和通判都借各种机会跟李克载碰过面,除了见礼之外,也没更进一步的试探。李克载对此有两个方向截然不同的理解,一是不希望自己在这事上说话,就只给父皇当传声筒就好。一是希望自己表态,但不敢作得太直接,怕落下“结太子党”的把柄,这事在旧朝可是绝大忌讳。

    到了第四日,似乎各方都忍耐不住了,这日傍晚,随同李克载而来的秘书监另一位常事目光闪烁地问:“殿下有什么打算?”

    李克载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今日打算早些睡觉。”

    无视那常事似乎有些内伤的面孔,李克载陷入深思,他必须作决断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狮虎党争:汪瞎子的决断

    之前请教几位前辈贤者所得,以及自己这段日子所见所感,混在李克载脑子里一同转着。

    顾正鸣和杨烨二人因武西直道事相争,背后是陈万策和薛雪之争。但在谷城河西乡争出了纰漏,让这一争有从朝堂扩大到官民之争的危险。朝堂两派抱团,以牺牲河西乡民人为代价,要化解这个危险。

    这就是补一洞出两洞了,结果招来了东院汪瞎子,借这牺牲,要争法权。汪瞎子那帮人就住在县城里,朱一贵在跑官,汪瞎子在跑报,还日日跟谷城典史吵,要面见被拘押的河西乡民人,内廷侍卫早就报给李克载了。

    这几日大家都静了下来,甚至预料中要来的西院和报人都没出现,看来是在等自己的决断。

    那么这事的关键在哪呢,李克载闷了许久,骤然恍悟。

    河西案的关键是到底谁说了算,朝堂以满清密谍论为工具,要将此事划到自己说了算的范围里,汪瞎子一方要废掉这件工具,让朝堂不再能借这件工具独断。现在自己被丢过来了,两方乃至其他人都在看,我李克载是不是想要这事我说了算,或者是父皇通过我来宣称,这事父皇说了算。

    父皇显然没这打算,要看我怎么办,我么……我才不干!

    所有少年人心中都揣着一股正义感,李克载也不例外,那也是少年人本有的憧憬:我能明辨是非,我能主持公正,我能当青天。这憧憬推着他,有心在此事上主持公道。

    可他自小接受过全面而理性的教育,又受军队严苛纪律的熏陶,承自母亲的倔强早改了方向,那是在战场上,那是武人之心。

    正义不是谁说了就算的,就连父皇也越来越不愿担下正义之责,自己不过十六岁,不过区区海军见习,凭什么来担?

    “这不是我的战场,我才没兴趣作什么评判。”

    这一刻,李克载才依稀品出父皇那话的意思。

    思绪再退一步,李克载暗道,这其实是绕大圈子嘛,自己没什么职权,凭什么管这事?武人之心,首重服从命令。

    想得通透,李克载又找来那常事,问道:“什么时候回去?我这只是兼差,就请了几天假。”

    那常事怕是肺腑也内伤了,咳嗽着敷衍了两句,急急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政事堂的堂差求见,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李克载连打哈欠催着说正事,堂差才扭扭捏捏地问:“此事殿下真没什么决断么?”

    李克载摊手:“我又不是御史,能作什么决断?”

    堂差是都察院御史,还以为李克载在推脱,急道:“殿下您是……就是殿下啊!陛下让您历政,也是希望您能有所政见吧。”

    李克载点头道:“我见到了啊,文档不写得明明白白吗。”

    被暗损一句,这御史浑不在意,还以为李克载这是表态,再试探道:“那殿下……就是没什么意见?”

    这御史话说得太直接,李克载顿时有了恶感,都察院是陈万策所掌,再加上秘书监常报房的林敬轩多半也是陈万策一党,他对陈万策的评价再度降低一截。

    李克载毕竟年少,情绪没遮掩好,御史一眼就瞧了出来,只是当作厌烦,赶紧拜别,但脚步却明显轻快了。

    李克载撇嘴暗道,你们就继续斗吧……这个场子又不是你们当家,总有人要站出来说话,等所有人到齐了,那时才会有结果。

    这一晚,很多人都睡得香甜,第二天则精神抖擞。

    大皇子的表态出乎大多数人意料,但结果却也让大多数人满意。于是原本凝固住的国家机器轰然转动,被拘押的河西乡民人转到襄阳府,由具备审判军国案资格的府法院负责。

    皇帝那边似乎也有所表态,军国案需要军方情报部门或者禁卫署配合查证,而襄阳巡按向禁卫署发出的协查呈请很快获批,尽管流程都是如此,禁卫署不可能拒绝,但到这一步,皇帝还没说话,朝堂自然视为默许。

    谷城,朱一贵有些发急:“陛下也定是被奸臣蛊惑住了,不下猛药,这势头怎么也遏制不住!社首,我之前说的三计该能用上了!”

    汪士慎也是满面怒容,但他却还是摇头:“不可,我也说了,到了这一步,我入地狱!我让你之前打听的事没错吧?”

    朱一贵点头:“绝对没错,那里的老板在北面挂着道台衔,是内务府的人,直通宫里的李公公,听说那李公公的名字还是……”

    话还没完,汪士慎竟不愿再耽搁一刻,转身出了房门,朱一贵呆了一会,扼腕长叹。

    襄阳府城中心立着一座新造的三层小楼,门面牌匾上写着“豪德林”三字,这是一家药坊,人参、虎骨、熊掌之类的药货很是正宗,在湖广都很有名,而这豪德林的大掌柜在湖广也很吃得开,一口纯正京片子,跟湖北官员,乃至湖北西院的院事都是熟识。

    这一日,大掌柜梁泰来在小楼三层上,一手端茶,一手抚须,俯视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淌着丝丝暖意。

    吃着大清的俸禄,在这大英赚钱,南北要人都要给自己面子,这日子可不是一般的美。北面的山货卖到南面,南面的海货卖回北面,倒手就是两三倍利。在北面腹诽大清的王公大臣们个个土包子,不知天下事,在南面暗嘲大英的官老爷过得战战兢兢,全无颜面,这乐趣更不是一般人能享得的。

    当然了,要说心在哪一面,自己终究是内务府出身,还挂着道台衔,而且靠山更是了不得,淳太妃的身边人,在紫禁城一言九鼎的李公公!乾隆皇帝?不过是个大花瓶,对着李公公都得笑脸相迎,你说这关系能脱得掉?愿意脱掉?

    完成了时时的心理定位,梁泰来目光转向桌上的一件东西,小巧的琉璃瓶,装着琥珀般的玉液,光色闪烁,如火一般烘烤着梁泰来的胸膛。这东西可是他花大价钱从南洋公司那搞来的,西天竺神油!可不是一般的天竺神油,除了一般的效力外,据说还能再生男根。

    真假他是不清楚的,但他试过,用了这玩意,一夜御五女没问题,送回北面,让心腹找小公公试试,若是真有效,嘿嘿……

    梁泰来咧嘴笑着,露出两颗金牙,门外伙计的通报打断了美梦,让他顿生恼气,可再一听伙计的话,楞了片刻,笑得更灿烂了。

    东院汪士慎来访!?

    汪瞎子,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这种层面的人物,他可没机会见到,也就熟悉湖北西院的人。可听说这汪瞎子以贫苦人自居,绝少行走商界,就不知道这汪瞎子怎么会来拜访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梁泰来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怠慢,急急迎上了楼。

    “汪院事是寻珍奇山货呢,还是找名贵灵药呢?”

    梁泰来问,在他看来,汪瞎子来这多半是这目的。

    汪士慎沉默了好一阵,才开了口,这一开口就绝难打断,如滔滔江水,喷薄而出。

    梁泰来也没办法打断,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

    “湖北义勇军编制六师十八营,分布于……”

    “圣道二十年,佛山制造局要造三十斤炮三百六十门……”

    “五十三、五十四师会驻防淮水一带……”

    全是大英军情,虽不是绝密,拐两个弯就能打听到,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摆在台面上说的。

    梁泰来张着嘴,傻傻地听着。

    汪士慎吐完了,问了声:“你可听到了?”

    梁泰来呆呆点头,汪士慎转头再问旁边的伙计,伙计也呆呆点头。

    “嗯,那就好了。”

    汪士慎也点了点头,然后就走了,丢下梁泰来和伙计,好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襄阳法院外,汪士慎走向大门,门口法警是认识他的,苦着脸拦道:“汪先生,您还来啊,真不能让您进去。”

    汪士慎扫视周围,深呼吸,再高声道:“我是来投案的,我汪士慎向满清官员泄露了绝密军情!国法不容!”

    这一声喊,几个法警,连带附近上百人都呆住了。

    汪士慎再重复了一遍,声调拔高:“抓我进去!卖国贼汪士慎在此!”

    话音荡开,敲在耳膜上,汪士慎那削瘦身影也刺得观者眼瞳发痛,如高山,如巨浪,让人难以忽视。

    豪德林,梁泰来正跟几个熟客说着趣事,说到汪瞎子其实是汪疯子时,还哈哈大笑,一群黑衣警差猛然冲入楼里。

    警差班头呼喝道:“梁泰来,你事发了!”

    梁泰来被几个警差死死摁在地上,还在下意识地叫冤:“我犯了什么事!?”

    班头义正言辞地道:“你还敢狡辩!你是潜藏在我大英治下的满清密谍!”

    听着这话,梁泰来就觉份外荒谬,潜藏?我什么时候需要潜藏了?我是密谍?我是公开的好吧!?

    班头也是熟人,扫扫周围没外人,叹气道:“梁老板,汪瞎子投案,说他将绝密军情透露给了你……”

    梁泰来呆了一下,如杀猪般叫了起来:“那汪瞎子,果真是个疯子!我冤枉——冤枉啊!”

第八百四十章 狮虎党争:时光的压迫

    汪瞎子疯了!?

    几十个佃农被控满清密谍罪,这事随手一压,襄阳府都出不了,即便天庙彭维新牵线,东院介入,但来自最上层的大手一挡,目前还止于湖北。可汪士慎以泄露军机罪自首,这事怎么也压不住了,再说伴当朱一贵早就安排好了后手。

    国人刚从段国师驾鹤西游的恍惚中醒来,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汪瞎子疯了。可有识见之人再想了想,却不由都赞一声:汪瞎子有胆!这是以身伺鹰啊!

    呆在武昌的报界巨头们再顾不得“那位”的面子,挥军直奔襄阳,雷襄也未再阻拦,事情已经变质,“那位”也早有交代。

    东院自然更是开了锅,即便不少人跟汪瞎子很不对盘,现在也都同仇敌忾。紧急组织起人马,风风火火赶赴襄阳。

    西院之前一直作壁上观,西院老爷们从来都只关心税务和金融,但得知这消息,也召开了紧急会议,统一认识,商讨对策。

    东西两院发急,是因为汪瞎子以同归于尽的决然,扑向了一把刀,一把官僚握着,随时能斩下所有人,包括东西两院尊贵老爷们头颅的刀。

    在这把刀面前,东西两院不得不站在民人的立场,与朝堂和地方官府的官僚划清界限,向汪瞎子伸出援手。

    按照英华目前的国政格局,这把刀粗看是握在法院手里,而法院直成体系,直属皇帝座下。但这刀实际却是皇帝加整个官僚体系握着,毕竟法院只管法判。皇帝、朝堂乃至地方通过律部以及律部下属的律司和法正,随时都能挥下这把刀。

    之前皇帝用这把刀收拾过很多人,包括安徽桐城望族,也用这把刀回护过范四海,陈万策也用这把刀收拾过阻扰族田分户等国策的地方宗族,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利器。但现在整个官僚体系也开始染指这把刀,并且渐渐用得娴熟,这把刀已经开始变质,成了谁跟官僚作对就砍谁的工具。

    这场戏码才刚刚开锣,国人和舆论大多都站到了汪士慎一边,原因自是感同身受,为自家头颅着想。而两院附和汪瞎子还另有所图,如果废掉了这把刀,两院就能踏足讼律权,从法院和官府手中夺走一部分法权,乃至从皇帝所持的玉玺上撬掉一个字。

    落到实事上,就如金陵法学院一直在鼓吹的一桩法务改革一样:讼师入军国案,不容再黑箱操作。

    政事堂诸公则无比郁闷,消息传到东京,据说陈万策当场顿足,薛雪则黑了脸,连范晋都叹道:“这汪瞎子,不是眼神真好,就是压根不看路……”

    诸公急急请黄,都希望皇帝站出来说一声,本是武西直道与湖北之争,现在升级到了官民之间的法权之争,官僚们只能寄望于他们的权力之源:皇帝,能出来镇场子。

    很诡异,到十一月中旬,大皇子悠悠回了东京,继续在宁绥号上见习,皇帝依旧没发话。

    长沙城郊一处园林里,冬日暖阳洒下,两人在园中软椅相倚而坐,几如一人。眉目还带着一分哀色,清减了许多的朱雨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享受着丈夫的温暖怀抱。

    “下面人都在说,汪瞎子骗廷杖,大皇子装呆相,薛陈磨刀霍霍,判官老爷急得跳墙,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阿肆……夫君……官家!”

    朱雨悠唤了几声,李肆像是才睡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这又不是旧朝,哪来的廷杖,哪来的呆相……”

    李肆眨着眼,似乎才找回焦距,可脑子却一片清灵。

    “汪瞎子干得好!比预料的还好,时势造英雄啊,民权领袖这一名是跑不掉了。至于克载……他哪里是装呆,要装就该一开始就装,不然怎么还跑去请教各方贤者,写信问我的看法,他是看透了此事,然后照着自己画下的线行事。”

    李肆嘀咕着,朱雨悠没听明白,蹙眉道:“你不是让克载历政,还默认政事堂推着他出面么?现在看来,克载似乎太过小心谨慎了,不会是压力太大,吓着了吧?”

    李肆叹道:“压力?这是他的选择,今日他不管此事,以后他也别想管这些细务了。别这么看我,我对克载没那么多暗谋,对克铭也一样,更不是事事都有成算。”

    “太子到底该干什么,可以干什么,我心里也没底。之前让克载上台转转,是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他有心唱戏,我就帮他修修调门,好处是我就能多一面挡箭牌,让官僚和各路人马能分一些心力在他身上作文章,坏处是还得面对那道千古难题,我跟克载之间又该怎么处。”

    “如我所料,克载的武人之心太重,只愿意去求结果,不愿意参与过程,他不想掺和这个棋局。我这个爹,就只有把这一国打磨得光光生生,如一团铁球,他拿到手后,不必在多关心内里的构造,当作武器,对外争利就好。”

    李肆苦笑道:“所以呢,这内里的难事我都得作了,这就叫……坑爹。”

    朱雨悠思忖了好一阵,大致悟了眼下的局势,带着丝爱怜地搂紧丈夫:“朝堂党争直指首辅乃至内阁的更迭,谷城和汪士慎案又涉刑律法权,中间还插着立太子之事。你是把三件事都压在了一起,乱成这样,不知要花多少精神调理。”

    李肆再一声长叹:“这三件事原本哪一件都是十年方能稳成的,可时不我待啊,我本已在着手内阁更迭之制,想着老师还在,两院分官权的事还可以缓缓,另寻契机,太子事更是如此,可没想到……再加上给老师立下十年之约,满清之事也得提前谋划了,复土之前,必须立出庙堂经制,就只能这般压迫了。”

    朱雨悠道:“怕有拔苗助长之忧。”

    李肆也皱起了眉头,接着又散开,自信地道:“我还年轻……我定会给克载,给上天,交下一个可稳两百年的英华。”

    朱雨悠扶着他的心气:“怎能只稳两百年呢?你不是后知三百年么,怎么也该稳三百年。”

    李肆摇头:“两百年已是奢望了,三百年……看后人吧。”

    说到后人,李肆的手已放得不是地方了,嘴里还道:“娘子也还年轻,咱们还能好好做人。”

    朱雨悠不是三娘,光天化日的,即便夫妻多年,都自称老婆子了,脸颊上依旧升起两团红云,嗔道:“我看你是老不正经……”

    但她没推没避,受着丈夫大手的摩挲,低低喟叹道:“夫君别这么着意哄我了,我也不再是小姑娘。不管是郑学士之事,还是叔爷的事,都已放下了。我跟姐妹们都觉得此生已无所求,却不能帮夫君分忧,夫君啊,你有什么心事放不开的,也可跟我们说说,至少能解解闷。”

    这话说得贴心,却似乎另有所指,李肆的手停了那么一刹那,笑容也僵了僵,瞬间又恢复正常,呵呵笑道:“你们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两人默默相倚,再无话语,许久后,远处一声轻咳才让两人分开。

    来人是于汉翼,岁月虽未在朱雨悠身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但李肆已被刻蚀得面目大变,二十多年前的俊秀少年郎,如今已是沉眉敛睑,不怒自威的君王。而当年像只瘦猴总缀在李肆身边的于汉翼,也已蓄了短须,眉角还显出几缕细纹,在看相人眼中,那是劳纹,主一生心力皆耗于琐碎之事,难成大业。这也让他看上去比李肆还大几岁。

    躬身送走贤妃后,于汉翼低声道:“已按陛下吩咐,让常思平告病了,杭世骏正赶往湖北,接任按察使。”

    李肆点头,刚才朱雨悠问他有什么章程,他还推说自己没什么谋算,其实他干了许多,只是不愿让朱雨悠觉得他太操劳,才轻描淡写地没有提。

    他给工商联会的头目们递了话,让那些财阀商阀工阀们平心静气,坐看风云起。他给报界递了话,待东院等方面杀入此事才跟进。他换掉现任湖北按察使,将更懂法理,更知他心意的浙江按察使杭世骏调过来。他召徐灵胎和叶重楼等天庙总祭到长沙,借祭段宏时的机会,再度告诫天庙不要插手国政。

    他还通过范晋、萧胜和贾昊、吴崖、张汉皖、韩再兴、何孟风等领军大将,细查军心,警惕军队会有什么动荡。通过于汉翼所掌禁卫署,以及都察院和刑部一些可信之人,查探朝堂和地方形势,提防他在湖北作此局时,其他地方火起。

    是的,眼下湖北之事,是李肆作的局。出了河西惨案后,他觉得是将几件事压在一起,赶时间一锅端的好机会。

    有汪瞎子这大决心之人配合,这一局到目前还算顺利,各方差不多都上了台,就等着舆论将此事传遍全国,引得国人瞩目后,再听锣鼓声起。

    “从白衣山人案到范四海案,再是桐城案,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般布局了……”

    李肆心头有些疲惫,这事贯穿三件国政大事,要让台子不崩掉,戏不唱砸了,还真是高难度的动作。

    不过还好,不管是朝堂的薛陈二人,还是汪士慎,或者是徐灵胎、叶重楼以及雷襄,还有即将上台的杭世骏,都是一方人物,深悟如今时势,有志有心立于潮头。而他们身后的朝堂、地方、法院乃至东西两院,以及民间舆论,也正朝气勃勃,纵有恶枝烂节,也非旧朝腐暮时代可比,还压着放眼看寰宇的大势,怎么也不会让棋局溃决。

    刚刚安慰住自己,于汉翼又道:“周宁那边有点问题,他探到了政事堂的风声,正想借海外奴隶事作点什么文章。”

    李肆脸色一沉,“他还想着富贵呢?不知进退!若是他直接向我求情,此时正值要紧关头,我还会抬抬手,可他却以为握得了什么筹码,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继续斗下去,这不是他上台的时候!”

    于汉翼附和道:“那是让臣通知那边,直接扣人,对外就作告病?”

    李肆皱眉:“汉翼啊,你是存心要坐实厂公这一名么?”

    于汉翼拜说不敢,却还在辩解:“臣就是陛下影子里的臂膀,陛下便是要让权于外,也不能全让,总得留下急变之权。当天下再无人可靠时,还有陛下在……这怕是天下亿万黎民的心愿。”

    李肆摇着头,挥袖示意于汉翼起身,再道:“也罢,反正我这皇帝还两脚分踏新旧之世,不可能不背负那等事,前二十年的三大案已作了,有生之年继续作下去,为的也是克载和后人能更顾忌。”

    他点了点头:“直接把周宁拿到白城看管,待此事了结,行肃贪事时,再拿他开刀。”

    汪瞎子案牵动一国正朝立稳法权的方向行去,而李肆这一语出口,不经刑审,不经朝堂,就直接拿掉一个总督,若是有外人在,怕还要大胆直谏,说李肆自毁长城,起码得走走流程,过过形式嘛。

    可李肆也是不得已而为,奴隶事牵扯的是更大一桩风波,还要涉及海外殖民地与本土的冲突,若是让周宁案走明面过,难说会扯出这条线,而此时还不是处置这方面事务的适宜时机,起码得等官民分权,法权细分的架构稳定下来后再说。

    周宁案就此定论,接着于汉翼禀报的是西安之事,李肆计划在西安过新年,安定西北人心。在西安坐镇的西域大都护吴崖报称西安还不太稳,仍有乱相,求请皇帝加强侍卫力量。

    这事交给下面人办就好,李肆就静静听着,于汉翼再念到行程安排,提到“飞天艺坊”时,他的眼瞳微微扩了扩。

    于汉翼试探着问:“是否……”

    李肆低低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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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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