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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一十一章 东洲记:生番之困

    “我们是在圣道十三年六月到的这里,刚进到海湾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眼金黄,尽管知道那是草木之色,可大家依旧欢欣鼓舞,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就像爹说的那样,这是上天在给我们吉兆,未来就跟金子一般灿烂。”

    “可惜,老天爷从不会平白丢下馅饼。爹把这里取名叫浦州,可这里哪一点像漳浦了?最热的时候还得穿夹衣,晚上没有厚棉被绝对要被冻僵,守在海边都还干得要死,嘴皮一天脱一层。最精壮的汉子在这里都蔫得连狗都不如,当然不是我……”

    “最初几个月死了好多人,都是水土不服的,还有不少莫名的疫病,尽管随队有不少郎中,但还是没能救下所有人。爹夜里在哭,我明白他的心情,这些人都是跟着他从漳浦飘洋过海来的,当初爹招呼他们时,他们没一点犹豫。可我不明白爹为什么不跟着大洋公司的船回去,非要坚持到底,再这么下去,人都要死绝啊!”

    “陛下不是说过么,来东洲垦殖只是自愿,不行还可以回去。爹却说,他没脸回去。脸面、脸面,真是越到老越讲这劳什子的脸面,脸面能活能吃吗?”

    “怕是陛下就看穿了爹这毛病,才故意给爹这选择的。上位者就是这样,你是自愿的啊,不是逼你的,下面人吃着苦还感激涕零,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恩惠。这不就是流遣吗?陛下为了给国中那班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交代,就过河拆桥,把我们这些打开朝鲜国门的功臣一脚踹到东洲来,居心叵测!我就是这么写了,怎的!大不敬就大不敬!”

    “爹数落了我,说我本可以回海军,不必跟着他来,我是你儿子啊,怎可能把爹你丢在几万里之外的荒野里受苦,我还去求什么功名利禄?”

    “好吧,爹你把我说哭了,咱们就铁了一颗心,在这浦州安家吧。至于多少顷田地多少牛羊,这地方最不值钱的就是地,最宝贵的就是人,跟中土完全是颠倒过来了,我可不抱什么希望……”

    蝇笔小楷所就的笔记,开始部分都是这一类心语,埋怨、暴躁、叫苦、不忿,以至于笔迹都很潦乱,要费老大功夫才能看懂。罗五桂很是感慨,说真的,像范六溪这种眼界已开,功业心正盛的年轻人,骤然换到东洲这个化外之地,一切都从头开始,没这些情绪,那根本就是机关人,万幸的是他有范四海这么一个父亲在。

    越往后看,字迹清晰,心态越平和,范六溪开始深入地记述铺走拓荒的诸多细节。包括建立营寨,开垦荒地。某篇还重点谈到了修建天庙的事,范六溪原本很反对在天庙上大耗人力,还将最先出炉的砖瓦,和很宝贵的梁木用来搭建天庙,说命都靠自己,光求老天爷有什么用。

    天庙建好后,立起了妈祖娘娘和盘娘娘两尊神像,移民的心境顿时平和了许多,那种离乡背井的失落感也消散了不少,也让范六溪在笔记中花大篇幅谈了自己的感悟和思考。而几次风灾,天庙都成了避难之处,王祭祀更将天庙变作了医院和蒙学之地,范六溪在笔记里也越来越频繁地用到“老天在上”的敬语,显示他也沉下了心,开始以天庙为自己的心灵归宿。

    随着垦殖事业的铺开,范六溪在笔记里对皇帝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变化,他几次都以讥讽的语气谈到,皇帝之前在东洲的垦殖根本就是有眼无珠,所托非人,难怪老是失败。也就只有爹和自己在这里坐镇,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才是正确而光明的道路。当然,皇帝之前诸多失败的努力,也为新的浦州留下了众多遗产和宝贵经验。

    比如浦州的气候变化,土质状况,河流走向和疫病情况,没有失败者的经验,他们还得从头摸索,光是找到适合浦州种植的粮食,就得花费几年功夫,可有前人的经验在,他们直接就上苞米和小麦,第二年粮食就能自给。

    之前几支垦殖队留下的基础设施,也为浦州所利用。当然,皇帝的大洋公司,乃至朝廷的大洋海军,都在定期接济,这对浦州来说,才是能支撑下去的根本。范六溪承认,其他海外垦殖者可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而这些待遇也意味着皇帝乃至朝廷对东洲有长远的盘算,不惜不计效益地投入。

    “圣道十四年十一月,我们来这里快一年半了,浦州基本都走上了正轨,但大家心里都还揣着一个绝大谜团,那就是东洲的生番,我们到现在都还没遇到……”

    看到这里,罗五桂眼界一跳,终于提到生番了。

    “大洋公司的人说,之前垦殖队就遇到过,双方爆发了冲突,对方居然也骑着马,用梭镖和弓箭,异常凶悍,垦殖队死伤过半。那支垦殖队没能坚持下去,不得不在晚些时候上船退走。”

    “所以我们一直格外警惕,囤积了大量枪支弹药,甚至还找大洋公司运来了几门四斤小炮,就算有几千生番围攻,天门都能坚持一整年。”

    “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探查清楚状况。浦州已经有了根基,我就征得了爹的同意,在海湾北面、东面和南面建起了烽燧台,拉起一条警戒线,再组织起一支骑哨,深入三面探查。多说一句,这里还真是养马的好地方,从国中带出来的马在这里比人欢实多了,个个膘肥体壮。爹都要大洋公司想办法运一些大食之地的种马来,国中的川马滇马甚至蒙古马在这广阔之地就跟驴子似的,一点也不得劲。”

    “哨探队先向南方探查,走了十多天,离天门大概已有近千里的路程,我们终于遇到了生番。说实话,当面第一眼,我也被吓住了。一身披挂着鲜艳的羽毛,马也是高头大马,多是拿着梭镖弓箭,但居然有人握着火枪!”

    “对方大概也只是开路的先锋,就四五十人,我们这边三十来人。可我们倒没多害怕,毕竟我们每人都带着一支长枪,两只短枪。我们的枪都还不是那种廉价的局造军品,而是适合探险队用的新玩意。长枪和短枪都是双管,每人都能连续开六枪,再加上特制的长刀,就算对方是西班牙人,没上百人也别想吃掉我们。”

    “老实说,东洲的生番都该叫熟番,他们可不是南洋那种只懂得叽里呱啦乱叫,见到点新奇东西就五体投地的愚人,也许是他们跟西班牙人和其他欧洲人都打过交道的原因吧。总之远远见到我们,还高举武器,那意思很明显,没有敌意,或者说是先礼后兵。”

    “我们也不是没头脑的莽夫,能谈最好,于是我就跟副手十七上去了。十七是我们范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不兴族制那套。在浦州这地方,连女人都得顶半边天,男人更不可能当下人看。虽然十七老还喊我六少爷,可大家都是兄弟相待,不分贵贱。”

    “现在我很后悔,生番就不可信,我们就该第一时间动手!当我和十七跟他们面对面时,尽管对方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油墨,可也能看出他们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只是比我们肤色深一些,还是卷发。”

    “对方打量了一阵,似乎也很意外,然后他们就呜哇哇叫了起来,弓箭梭镖火枪都瞄了过来。”

    “十七见势不妙,勒缰别过马头挡在了我前面,枪响了,我眼睁睁看着十七身上中了两枪两箭……”

    “接下来的战斗我不想多说,失去了十七就是我的失败,尽管打死了他们大半人,夺了十来匹马,可十七也再活不过来,东洲的生番……果然是不可能打交道的穷凶极恶之辈,杀光了最好!”

    “不过我还是很疑惑,为什么之前还以礼相待,见到了我们的面目,却马上翻了脸呢?我们不懂生番的话,抓着的生番比划了半天还是说不明白,只好一枪崩了,送他去见他的族人。至于这个疑问,我后来觉得,生番就是狡诈,看清了我们的虚实,就想着先下手为强。在那之后,我就发誓,杀光所有能见到的生番,如此我们浦州才能有安宁之日。”

    看到这,罗五桂心中隐隐有了感应,难道是范四海父子在对待生番的态度上有了分歧?

    就立场而言,罗五桂很赞同范六溪,生番既沟通不了,那就杀光呗,反正在南洋,英华就是这么对待当地土著的。可以沟通的,就诱出丛林,不能沟通的,就剿灭干净。别看吴崖在扶南杀高棉人杀得尸横遍野,贾昊在勃泥对土著下的狠手要一一道尽,为国中大众所知,那会完全颠覆贾昊的“佛都督”之名。

    想到这,罗五桂就开始腹诽,范四海多半是持国中儒墨之人的立场,总要谈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不分种群,都是上天所造之灵。天有天道,人也有人道,不仅及于同文同宗,也及于各类肤色,在他们看来,生番也是人,也需以怜悯和仁慈之心对待……

    继续看下去,罗五桂才明白,事情好像不是这么简单。

    “我们回到天门,报告了这次遭遇后,爹很紧张,组织起防务,怕生番大举侵袭。”

    “可等了三四个月,都没什么情况,还误了冬日烧砖的事。十五年春,觉得这里恐怕不是生番活动的地域,大家也就降低了防备,继续埋头干自己的。”

    “我没放松警惕,继续组织哨骑探查,再说生番的高头大马很不错,抢得更多这种马,咱们浦州人也能人人精通骑术。”

    “老天不负有心人,三月下旬,我在北面四五百里外又遇见了生番,尽管他们没有骑马,尽管有人说这些人跟之前遇到的生番好像不一样,身材更矮小,面目跟我们更像,可我却没半分犹豫,生番就是生番,别指望他们懂道理,于是……”

    “杀了一百多人,还抓了十几个,有单身的兄弟憋不住,用了生番女子,还带回了浦州准备长期用。我觉得这是好事,总不成去祸害自家女子吧。说起来也是老天垂怜,东洲的生番女子,比南洋的生番女子顺眼多了,除了皮肤黑点,眼眉跟我们总有点区别,乍看还真不觉得是外人。”

    “回来后,浦州就炸了窝,桑先生和王祭祀很生气,觉得我们就是无恶不作的暴徒,我跟他们吵了起来,可爹竟然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要责罚那些沾了生番女子的兄弟。王祭祀居然还要医治伤病的生番,收容那些生番女子,不让我们继续‘侵犯’,我就觉得匪夷所思。这是生番啊,就跟畜牲一样的生番,怎么能当同胞一般对待呢?”

    “爹也许是不想让我们自家人因为生番的事闹得决裂,要我跟兄弟们吃点亏,认下桑先生和王祭祀的处置,还抽了兄弟们不少鞭子。兄弟们是被什么大道理说服了,可我不服!”

    “爹还劝我说,东洲的生番很多,有暴戾的,也有和善的,不能一概而论。咱们在东洲立足,不能只想着天门甚至浦州的未来,还得想着以后地盘大了,人多了,跟生番接触更多时的处境。”

    “我承认,我就想着砍杀,心思太单纯了,可我绝不认同桑主薄和王祭祀那种观点,他们总觉得生番是可以教化的对象,我们华夏人应该更友善地对待他们。教化?友善?他们就没在军中呆过,根本不知道,日本人和朝鲜人在背后怎么说我们华人。日本人和朝鲜人也是黄皮肤黑眼睛,还满心崇仰我们华夏,可只要给他们机会,我敢拍着胸脯发誓,他们肯定要忘恩负义,在我们华夏腰眼上捅一刀!我在北洋舰队时,对他们内心所想再清楚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也不知道是天谴,还是爹暗中施了什么手段。抓回来的生番没多久就全病死了。我也松了口气,总算不至于为这些生番,让自家人翻脸成了仇人。”

    “可王祭祀却告诉大家,他跟生番相处日久,勉强懂了些番语,从生番的祭祀那听来了不少消息。就说到这东洲之西,生番部族不计其数,尤其是东面的大草原,还有东北的大湖一带,还有什么易洛魁、阿帕奇和苏族等大部族,跟欧罗巴人相交甚密,同盟也有,交战也有,绝不是南洋生番那种可以轻而易举对付的势力。”

    “之后大洋公司也带来了西班牙人关于生番的资料,我也才知道,原来东洲的生番还不都是生番,什么玛雅人在南面还曾经建起过老大一个帝国。”

    “可最终还不是被西班牙人用几百人就征服了?西班牙人的故事坚定了我的决心,在东洲,我们华夏要立足,就必须以血火开路!让东洲的生番畏惧我们,这才谈得上后面的事。”

    “爹和桑主薄、王祭祀,甚至好多人都反对,说咱们来东洲是要立业,不是来征服的,妇人之仁!”

    “罢了,妇人总是自家的亲人,他们可以怜悯,可以仁慈,却总得有人握着刀枪守护他们。所以我坚持加强武备,建起一支强力的义勇军。”

    “爹在这事上很有顾忌,还担心被别人说是父子统揽军政,是要搞海外自立,所以反对我当乡尉。好啊,我不当乡尉,我就带着自愿的人扫荡周边,看老天爷最后是什么评判!”

    罗五桂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关于生番之事,浦州内部,范四海父子,竟然有这么大分歧?

    范六溪最后的记述已是今年七月,他说到东面生番活动的迹象越来越频繁,他带着一帮人以东面烽燧台为据点,在那里扎下了根。百多名骑兵日日操演,就准备搞一次远程奔袭,彻底解决掉周边生番的威胁。

    “这可太冒险了……”

    罗五桂出了一身冷汗,看记述里说,东面的生番部族动辄千人,还有洋人火枪,靠百来人就想办大事,范六溪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范四海见他已看完笔记,苦笑道:“那小子可不愚笨,就指望把大洋公司或者大洋舰队的人拉下水,幸好有我拦着,没让他闯出大祸。估计过几天,他还会找你谈这事。你若是还认我这个老龙头,就得拒了他。”

    罗五桂皱眉:“小六这思路也是武人胸怀,说不上什么大错吧。”

    老实说,他自己都是这想法,自然不觉得范六溪的原则有什么问题。

    范四海却道:“可此时非战时,东洲之事,浦州的未来,不应该交给武人裁决。五桂你别激动,之前咱们在朝鲜办的事,陛下是怎么评判的,你好好想想。”

    罗五桂镇定下来,摊手道:“那怎么办?小六的话就是至理名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范四海摇头:“这话在中土讲说不上大错,可在东洲,不仅有西班牙人、法兰西人、不列颠人,还有不同部族的番人,我们华夏不过刚在这里落下一足,便是未来,也不能尽占其地,尽驱他人。要怎么跟他人相处,除了警惕之心,难道就没有共存和相容之道么?”

    他悠悠道:“王祭祀说话倒更多是悲天悯人,少涉实务,可桑主薄,乃至白城、黄埔几家学院来此的学生倒是说到,我华夏如今放眼寰宇,不止要枕戈待旦,还要学会跟外族相处,学会怎样教化那些‘非我族类’之人,如此才有寰宇之心胸,而不是自诩为天朝上国的旧日之心。”

    罗五桂忍不住道:“教化?言语不通,文字不通,我们的天庙又只系自家人血脉,不可能像洋人那些邪教,去蛊惑生番信他们的神明,怎么教化?难道还像旧时那般,在东洲封一圈番王?”

    范四海拂须道:“这就是问题,所以我才说,生番之事,是我华夏在东洲垦殖的生死大事,不解决这个问题,往小的说,生番皆敌,浦州就得陷身血海之中,再难提什么发展。往大的说,东洲乃至其他地方,我华夏垦殖,就只能靠人丁和血火,而无扩于华夏之外的大义,迟早要成寰宇众敌。”

    罗五桂觉得范四海有些杞人忧天,但话题着落到浦州的未来,也确实是个问题。就从武人的角度看,对待外人也有软硬两面,可现在光有硬的一面,软的一面却说不上。学洋人那样通商施医救济什么的,做倒是好做,可洋人还有神明那一手,华夏若是没有这种层面的东西,怎么也难立住脚跟。

    “这事我可出不了什么主意,不过……随船来的不少都是大学问人,说不定他们能有说道。”

    深想下去,罗五桂有些头痛,不过他马上就找到了帮手。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东洲记:马结人缘

    随探险队来的通事馆官员有好几人,以通事蔡新为首。此人学贯中外,之前负责交趾内附和广南安抚事务,更早时还是联络当今满清乾隆皇帝的特使。英华辛亥御前定策,通事馆也肩负着搅和寰宇外交格局的重任,其中一项就是跟东洲的西班牙副王协商。

    大洋公司和大洋舰队的班船都没赶得上,蔡新就跟着罗五桂的北洋舰队探险队来了。在罗五桂看来,蔡新虽只是个二十五六的小年轻,却真是个大学问人。当然,作为王道社的骨干,王道社宗师陈润的亲传弟子,当然值得罗五桂推崇。罗五桂之所以善待白令,还是蔡新认为能在此人身上榨到更多价值。

    除了蔡新,还有白城和黄埔学院的学子,虽还没怎么经实务,多是纸上谈兵,可找大旗这事,本就是高谈阔论,他们正合适。

    引着范四海往探险队驻地行去,罗五桂雷厉风行,就要在这事上寻寻根底。

    路过营寨角落的马厩,几匹高头大马入眼,罗五桂由衷地赞道:“好马!”

    当然是好马,美洲本是马的起源地,在“罗白海峡”还是地峡的时候,进入了亚洲,繁衍出蒙古马和阿拉伯马,再进入欧洲。而后美洲马灭绝了,西班牙人却带了回来,再次让马出现在美洲。西班牙人放归的马在野外繁衍成野马,为北美印第安人驯化。这些马祖辈大多是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高大神骏,卖相比体型矮小,偏重耐力的蒙古马好得多。

    范四海道:“这就是小六从生番那夺来的,据说东面大草原里,野马无数,也是小六力主慑服生番,向东深入的原因……在这东洲,地阔天高,无马不成行啊,浦州人现在几乎人人都粗通马术。”

    环视一望无垠的空寂草原,罗五桂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马,在东洲只能步行,那简直就是一桩无比绝望之事。

    蔡新等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拉来初通生番事务的天庙祭祀王临,众人就热议起来。门外守卫的义勇也侧起耳朵偷听,据说是处置生番的会议,他们这些“浦州人”自然格外关心。

    议了许久,就听罗五桂扯着变了调的嗓门呼道:“这太荒唐了!”

    义勇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议出了什么,让罗五桂这么失态,正要听下去,铛铛的急促钟声响了,再转头看,南面的锋燧台正飘起黑烟。

    “生番侵袭!六少爷集结骑兵已经追出去了!”

    一骑绝尘而来,报告了这消息,众人顿时哗然。

    “崇恩,你汇聚人手赶紧跟上去……”

    范四海咬着牙,要乡尉范崇恩去增援范六溪。

    “我也去,带着伏波军去,呃……有马车吧?”

    罗五桂当然不能置身事外,而此刻他格外尴尬,骑马他会,可那不过是代步而已,要纵马驰骋,海军上下数万官兵,没几个人有那本事,他和部下们也不例外。

    “我也去,能化干戈为玉帛最好,正好试试蔡通事的提议。”

    祭祀王临也当仁不让,身为天庙中人,他从来都反对杀戮,尤其是无意义的杀戮。

    很快,一百多骑护着十来辆马拉大车,载着近百名伏波军和精干水手出发了。

    “小六啊,可千万别逞强……”

    罗五桂担当指挥,带着人马奔向范六溪所追去的东南方向,心中不停念叨着。

    浦州的地形颇为奇特,这也是之前大洋公司和范四海都坚持在此垦殖的原因。浦州湾就如一道海门,破开南北海岸线上的连绵群山,而向东四五百里则是西北到东南走向,更为高峻的大山,将浦州沿海一带跟更东面的内陆隔开,在李肆前世位面,这就是内华达山脉。内华达山脉和靠海山脉夹住一条修长峡谷,南北长近两千里,东西宽三四百里,尽管气候干冷,但土地肥沃,适合耕种,正是范四海所命名的整个浦州。在范四海看来,这片地域足以养活百万人口。

    自浩瀚天际向下细看,此刻在峡谷东南方,两股烟尘正高高扬起。数十骑追,数十骑逃。

    “杀!追上就直接开火!”

    范六溪咆哮着,怒火充斥心胸,生番就是不可理喻,不可沟通之人,桑主薄的大道理,王祭祀的大仁义,压根就不能用在生番身上。别看他们长着人模样,内里跟虎豹之类的禽兽有什么区别?之前还只是远远撞上,现在都直接摸到天门外了,绝不可留!

    眼见两队人马已接得很近,一股巨大的尘浪却骤然撞出,将两方隔开。

    “野马群!”

    范六溪勒住缰绳,失声惊呼道。

    之前只从大洋公司转述的西班牙人资料中知道这事,浦州一带从未见过野马,可现在看到,即便只是数百匹野马,也觉挟带着上天那浩浩荡荡之威,只能避其锋芒。

    “混蛋……嘶……好马!”

    正恼怒生番借机逃脱,范六溪的目光忽然被马群中一抹色彩攥住。

    黑亮如绸,马鬃飘飞,马蹄飞扬间,一股不可言说的力度之美浸透了范六溪的心神,几乎让他忘记了前方的仇敌。

    这匹神骏黑马显然是头马,领着滚滚马群疾驰而过,不知道是嘲笑分在两侧的人类,还是人类胯下的同类,还昂头嘶鸣着。

    刹那间,人马似乎心灵相通,范六溪被激怒了,或者说,是被征服之欲撑满了心胸。马已是浦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拥有这样一匹神骏,对每个策马驰骋在广阔大地的男儿来说,都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更何况这是一群马,如果擒住了头马,说不定就能拿下整个马群,浦州男儿就不必再骑那些矮小如驴的蒙古马了。生番追不着,这匹神驹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范六溪两眼赤红,驱策坐骑直奔那匹黑绸马而去。部下也知心意,赶紧跟了上去。

    套马索扬起,范六溪就准备奔马疾驰间拿下对方。

    “笨拙的海边人,竟然打起野马的主意来了,他们的先祖之灵被什么邪魔污染了?”

    红了眼的并非范六溪,本在逃跑中的生番也停了下来,依稀见范六溪等人去追那匹头马,领头的一个头上顶着锦羽,背上披着五颜六色羽衣,脸上还抹着道道黑红油彩的生番脸上满是惊异。

    “眼光真不错,那真是匹好马啊。”

    即便是部族首领,“狂狼”的坐骑也远不如那匹黑马神骏,他也对黑马动了心,但他没急着行动。在他看来,范六溪那帮“海边人”笨手笨脚,一点也不懂套马之术,等他们被马群踩成了肉泥,自己再出手,敌人和神驹都能到手,一举两得。

    果然,那海边人一套没中,坐骑还挡了马群的去路,差点被马群淹没,不过看到那人偏过马头,直接混入到马群中,“狂狼”也咂了咂嘴,赞叹着对方的灵巧。

    接着他就笑了,那人再一套,却被早有所觉的黑马轻盈地一个侧跳避开,马群跟着黑马行动,顿时撞上那人坐骑,连人带马翻滚出马群,生死不知。

    “可怜的海边人……”

    狂狼一边为自己的敌人默哀,一边挥手准备招呼族人上去,手臂还没举起却又放下了,那人居然没事,换了一匹马接着又上了。

    狂狼忽然觉得,这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至少他的勇气已经颠覆了他对“海边人”的认识,或许……这些人不是以往那些海边人?

    疑问在脑子里闪过,却被不甘心压驱散,那人有了经验,直接插入马群,看架势很快就要得手,这可不行!

    狂狼也冲了上去,当他混入马群时,范六溪下意识地拔枪就要开火。可对方早有戒备,单手端着长枪,两人遥遥相对。

    见对方的枪口朝那黑马指了指,另一只手也晃着套马索,不必言语,范六溪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先看谁套住这马……

    比就比!虽然比不上你们一辈子都在练这本事,可这一年多里,我是日日苦练,怎么也不会比你们生番差!

    自尊心涌上来,范六溪已忘了之前关于“生番不是人,不可沟通”的定论。

    两骑一左一右夹住黑马,感应到了危险,黑马不敢继续逗人类玩了,马蹄飞扬,就准备加速逃离。

    可面对贪婪的人类,黑马显然太过自大,这时候才想着逃跑,晚了。

    狂狼的套马索先出手,却没预估到黑马加速,落了空,范六溪本就揣着小心思,要狂狼先出手,自己再伺机而动,如果狂狼得手,他就要一枪轰过去。狂狼失手,黑马加速,他就调整了自己的手劲,套马索一出,正中马头。

    马声嘶鸣,黑马桀骜不驯,不顾自己会被勒伤的,继续朝前猛冲,范六溪被硬生生拖下了坐骑。人在草地上拖得有如水上漂,拉出一道直直烟尘,范六溪就在心中狂叫,完蛋了——!

    “松手啊,笨蛋!”

    狂狼本在沮丧,见范六溪这模样,又替范六溪发了急。见此人宁死也不松手,就觉得这人真是好汉,他哪知道范六溪已经昏了头……

    当范六溪七荤八素地从地上爬起时,就觉胸口肚腹如火灼一般疼痛,低头一看,好家伙,衣服全烂了,皮开肉绽。再抬头,却是那生番套住了黑马,正高踞马上,五彩缤纷的一张脸面看不清表情,就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

    范六溪脑子嗡的一响,就要去拔枪,可惜,不仅他手中原本握着的短铳已经丢了,腰上的短铳也因拖拉而丢掉了。

    那生番叽里呱啦一通嚷,然后作出了让范六溪万般不解的举动,他下了马,将手中的套马索递到了范六溪手上。

    “这真是匹好马,不过它是你的……”

    狂狼很遗憾地说着,看对方莫名其妙的神色,无奈地苦笑,知道大家言语不通。

    “我叫狂狼,呜嗷——狂狼,就是我。你应该不是海边人,我们之前是误会……”

    狂狼努力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名字,同时想作进一步的沟通。

    “我们是……科曼奇人,南面的白人就是这么称呼我们的,科曼奇……”【1】

    他的努力没有多大成效,范六溪的理解是,这个学狼叫的生番,名字叫科曼奇。

    联手安抚住了黑马,范六溪再黑心,也不好现在翻脸,何况自己还有伤,对方的部众也围上来了,于是也只好努力跟对方沟通。

    当罗五桂率领大队人马赶到时,看着军容严整的伏波军,狂狼很是不解:“你们到底是不是海边人?现在跟哪一家白人结盟了?”

    罗五桂范六溪等人当然是有听没有懂,王祭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尽管起初他也是一头雾水,这些生番的语言,跟之前在北方擒杀的生番显然不同。

    付出了极大的耐心,王祭祀终于搞明白了一些事,这些人正是之前范六溪在南方遇到的生番,他们跟北面靠海为生的生番是宿敌,之前遇到范六溪等人,见他们的眼眉跟那些“海边人”很像,所以才动的手。

    “这个部族叫科曼奇,这个头人叫……疯狂的狼,唔,就叫狂狼吧,他们是可以沟通的。他们迫切需要盐、糖、棉布和武器,所有我们有的东西,估计他们都会要,这可是结交他们的好机会。”

    王祭祀这么说着,刚刚裹好了伤势的范六溪却记起了旧痛,范十七就死在对方手上,这仇恨就不管了?

    “他们可死了十多人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王祭祀叹道,范六溪却不服,生番就是生番,死多少都如蝼蚁,怎能跟自家人一概而论。

    “既然他们头人都在这,现在一股脑收拾了正好!”

    罗五桂脸色也狰狞起来,朝部下暗使眼色,就准备着动手。

    “头人,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们长得有些像我们,可感觉更像那些白人,都很狡诈!”

    “不好,他们想动手!”

    狂狼这边,族人也在跟他犯嘀咕,而对方的异动,他们也有所察觉。

    想到眼前的危机和自己这个部族的前路,狂狼不由悲从中来。自己的部族在南方无法立足,只能边走边找适合狩猎的生存之地,前些年就跟北面的“海边人”发生过冲突,结了死仇。这些年白人继续向北扩张,自己这个部族在南面更难立足,就只能硬着头皮北上,要在北面杀出一块栖息地。

    可前年跟这些打扮和装备很像白人的同族遇上,探路的先锋队死伤过半,证明了这些人的强大,他也只好停下了脚步,就在南面海边的平原狩猎。但两年下来,那块狭小平原的野牛和野果都没了,他也不得不鼓起决死之心,再朝北面冲击。

    这一次带着精干分队过来,就是想探查清楚这些“海边人”的情况,结果发现,自己遇见的好像不是海边人,而是更凶猛的陌生人。让他奇怪的是,对方却有跟自己一样的肤色和眼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疑问或许是永无解答之日了,见对方目露凶光,狂狼就准备招呼部下拼死一搏。

    王祭祀高声道:“别胡来!忘了我们之前议好的事吗?”

    罗五桂顿时一脸纠结,范六溪皱眉问:“什么事?”

    王祭祀走向狂狼,连比带划,向狂狼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我们……是亲戚,嗯,没错,亲戚!”

    王祭祀一身长袍,长须博冠,面目和善,在狂狼看来,就是先知一类的领袖,他的话有莫大的权威,当然,这信息也格外地震撼,让他怀疑自己理解有误。

    “我们是失散了一万年的亲戚啊!”

    王祭祀伸展双臂,摆出一副拥抱亲人的模样,狂狼终于确定,自己没理解错。

    失散了一万年的亲戚……

    狂狼使劲比划着自己的手指头,还想用上脚趾头,一万年是多久?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东洲记:我们需要这个亲戚

    罗五桂看着煞有其事的王祭祀,还有怔忪难明的生番首领,荒谬绝伦的心绪就在胸膛里一**拱着,就觉得不呕不行。

    失散一万年的亲戚,你还真说得出口啊……

    时间拉回去小半日,场景转到天门的浦州乡公所里,他和通事馆蔡新、范四海、桑居九、王临,以及一干官员学者和士子们都在。

    在场众人既有经手实务的专家,也有专搞大义名分的学者,“英华如何与东洲生番相处”这个议题,很快就转为“华人与生番到底有什么关系”,当然,实质就是“需要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有学子援引《居延盟誓》,认为可以将其扩到东洲生番上。

    《居延盟誓》是在居延大战后,英华吸纳漠北蒙古所订立的纲领文件,确立了英华对漠北蒙古的统治权。盟誓更重要的部分,也就是为国中不少“汉粹”所抨击,大多数人也认为矫饰虚无,无甚意义的前言里,宣告蒙古诸部为华夏苗裔,与藏、苗、瑶等族共为华夏子民,与汉人同享华夏,共尊天道。

    这个盟誓是薛雪主导,内里蕴着英华处置各族事务的政治原则,也就是民族大义。国中各方对此有不同理解,主张英华该是纯汉之国的“汉粹”自然难以接受,而他们的解读也带动了一些神经敏感之人,他们就认为,蒙古人能是华夏子民,那岂不意味着满人也能是华夏子民?这不是坏了英华的立国大义?

    不过这些人终究是少数人,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将这项原则跟传统的“华夷之辨”融合起来看。入华夏者华夏嘛,既然蒙古人入我英华,尊华夏天道,那就是华夏子民,可称为同胞。至于满人什么的,他们一心要奴役汉人,自居一国,外于华夏鼎革后的道统,那当然就外于华夏。

    而热血之人和军方也很欢迎这项原则,很明显,这项原则是符合英华扩张所需的大义名分。有这项原则在,异日英华插手准噶尔,收复乌斯藏,那都有“道义”支持。

    国中主流舆论更批驳了“汉粹”,还深度剖析了诸如苗、瑶、藏等族随同英华一同立国,一同征战的历史,认为英华不分族裔,是以鼎革道统立国,而盘石玉、陇芝兰和龙高山、格桑顿珠等各族将领对英华所作的贡献也清晰地显示,英华非一族之国。更多人还提到了盘金铃,至今大家都当她是瑶家女子,瑶人更尊其为女娲转世。

    不少“有识之士”却暗中嘀咕,嘴上说得光鲜,可朝廷贯彻的“各族互通”之策,却在推动汉人入少民之地,苗瑶少民不习汉文,不通汉律就难分沾一国之利。甚至各族土司都得仿效汉人县府,立起族老会议,明颁法令,法事独立,根底其实是推着少民跟汉人相融。

    根底是根底,但“不分族裔,天道立国”的原则却是国中大义,因此公开歧视他族,宣称英华只是汉人之国的言论,都要引他人侧目,闹得大了,还要吃官司。

    所以,《居延盟誓》在国中没有引发太大的波澜,而这项由薛雪推动的民族原则,也已经扩之湘西、云贵、四川等各族土司之地,之前属于缅甸的蒲甘,也以此为法理,重组了政府,纳入到英华直属国土体系中。同时英华还以此为桥梁,正跟**、班禅以及乌斯藏世俗贵族沟通,推动乌斯藏“回归”华夏。

    脑子里还纠缠着传统华夏观念的士子有时也很纠结,英华所立这个“华夏”,范畴脱离了汉人,脱离了族裔,未免太宽泛了点,可道党一系却直言,这也是应时而生,应需而生。皇帝当年在扶南会盟南洋诸国君王时,就曾提到过“中洲共荣”【1】,中洲或者中土的概念,不正是一个更大的华夏么?

    基于上述背景,《居延盟誓》一被提出来,就获得了众人的一致认同,根据这个纲领,将东洲生番跟华夏扯到一起,那是最符合英华利益的方向。

    “你们的意思是……东洲生番,跟咱们是一家人?”

    罗五桂当时就觉得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了,喂喂,这可是几万里之外的另一块陆洲,咱们做人不能这么厚脸皮吧?

    有人反问:“不跟我们是一家,难道跟欧罗巴的白人,或者西洲的昆仑奴是一家?不都是黄肤黑发棕瞳么?就以相貌论,东洲生番可比南洋生番更近我们华人。”

    罗五桂觉得真理在自己手上,反讥道:“这里是海外之地!万里重洋相隔,我们还素无来往!你说他们跟咱们多少年前是一家,也得找条路让人家从中洲到这地方来吧?”

    蔡新说话了:“咱们是怎么过来的……”

    罗五桂一愣,蔡新再道:“罗白海峡……恩,就是你跟那个白令一起发现的海峡,不过数十里之遥,若是极寒之季,不定还能履冰而过,怎么就不可能是从中洲过来的?”

    罗五桂滞住,感情自己还为这一说作出了最重要的贡献呢。他自然不知道,蔡新也没有自觉,随口一语,就道破了多年后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共同努力而得出的结论。当然,他们也不知道,“罗白海峡”,在一万多年前曾经是道陆峡。

    蔡新又道:“王祭祀刚才也说了,除了南面的生番曾立起什么王朝外,这北面的生番都是茹毛饮血之辈,素无王化传承,就跟我华夏北戎诸族差不多。这也非我诳语,以真究之,东洲生番还真可能是我华夏苗裔。既然有这可能,我们不妨以此为大义,如此可用上《居延盟誓》之策,华夏拓殖东洲就有了坚实根基。”

    搞政治的套路是“既然可能是真,那就一定是真,因为我需要”,而搞军事的套路是“可能是真,那就意味着可能是假。既然有可能是假,那就一定是假,因为我害怕”。

    罗五桂的套路对不上蔡新的套路,只好闷闷地缩在一边,听着文人们议论,此时他算是有了深刻的理解,为什么武人不适合搞这些事,他们这些文人的脸皮厚得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蔡新肯定了这个方向,让众人颇为振奋,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确定东洲生番到底是咱们华夏那一代的苗裔。

    有学子开口就来:“洋人把东洲生番称呼为印第安人,这些年国中整理出诸多旧史,有书就提到殷商覆灭之事。说殷商纣王征东夷、淮夷、虎夷诸地,周武王趁势起兵,倾覆殷商。而殷商东征之军还在东夷,也就是现在的山东,将军攸候喜并东征大军去向无踪。学生以为,不定是攸候喜泛舟过海,来了东洲……印第安人,也就是殷人!”

    众人愣住,这家伙,真敢想啊,不过听起来倒蛮像回事的。

    蔡新之论的方向本就是扯淡,但政治需要的扯淡,跟茶馆酒肆里的扯淡还是两回事,是认真地扯淡,至少要经得起推敲和责难。

    于是此人的殷商论遭遇汹汹辩难,顿时体无完肤。

    怎么来的还好说,就算是两千八百年前的航海技术很差,也无碍海船沿岸而行,经罗白海峡到了东洲。

    但把“印地安人”这个称呼跟殷商扯到一起,本就是附会,范四海都清楚“印第安人”这个称呼的由来,分明是欧罗巴人探险者以为这里就是他们想要找到印度,才把当地人叫印度安人,跟殷商没有半文钱关系。

    王祭祀懂得更多,他拿出大洋公司从西班牙人那搞来的关于玛雅王朝的资料。就说北面这些生番跟华夏昔日的夷狄就没什么两样,而上下东洲之间,印第安人所建的王朝,不管是仪制,还是技术,也都看不到一点殷商的痕迹。他特别说到了一点,玛雅人已是印地安人中最聪慧最先进的一族,可他们居然还不会用轮子,而他们颇为发达的星相之术里,也完全看不到跟我华夏星相有关联的地方。

    “老夫就一直在琢磨此事,也觉得东洲生番与我华夏定有关联,但要说是殷商,那绝无可能……”

    王祭祀倒是以探究真理的态度研究过这个问题,可他现在没有答案,但想象力丰富的学子所提的殷商论,显然经不起推敲。就说轮子这事,大家都觉完全不可想象。真是殷商遗民,千年传承,可能丢掉文字,可能丢掉王化,也就是政治体制,但怎么也不可能丢掉轮子这东西吧?

    蔡新目光闪烁,决然道:“殷商不行,最好更早,早到……”

    接着的话捅破了“文化战线”的政治原理,“有迹可循,但又无迹细查的年代”。

    罗五桂听得牙痛,这话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说,咱们要搞出来的说法,有证据佐证,却没办法细查,至少找不到确凿的反证,这就是政治上的扯淡。但这扯淡却带着三分真,以为它可能就是真的。

    这就体现出搞政治和搞学术的区别了,搞学术的是从事实向上推结论,搞政治的是从结论向下找事实,甚至不需要事实,只需要结论的逻辑能包裹事实就好。

    因此白城学院那几个道党学子马上就有了具体的方向:“查《史纪》”,“不,重点是《补三皇本纪》!”

    殷商是两千八百年前的事,而以黄帝为始,又是四千三百年前的事,唐人司马贞所著的《补三皇本纪》,那更是把上古的神话时代融汇到一起,上溯十纪三百二十七万年……

    祭祀王临叹了口气,该是放弃了学术思维,在这事上向政治思维靠拢,他出声道:“此事何须另作辛劳,我们天庙……不就在忙这个么?

第八百一十四章 东洲记:东黎人的诞生

    众人怔住,许久蔡新才拍掌道:“真是灯下黑啊,蒲甘不就是靠你们天庙诸贤所拟的苗裔谱系,才以华夏故民之身归入国中么?唔……王祭祀,你的《圣经》是最新的吧?”

    王临点头:“徐总祭很关心我们这些海外之地的天庙,只要国中有更新,都会第一时间托各家公司递送。”

    如今天庙可真是贤者之地,这个“贤”也通“闲”。但凡无心仕途,又适应不了工商大潮的知识分子,都当天庙为避难地,以出世之心,悠悠钻研自己的学问。旧朝或是鼎革,或是文祸时,知识分子大多只有佛道两途,可现在英华另开天庙一途,还声言德在民间,天庙避世,却护人德,因此成了绝佳的修心进学之地。

    在天庙主持生死事,导人向善,搭手医疗和启蒙,劝解纠纷,这些事只要走上正轨,或是成为高阶修士或祭祀,就不再是什么烦心的工作。天庙的骨干分子有大把时间埋头干自己的事。因为天庙起家根基纷杂,只求具体事务上的形式统一,所以天庙中人也各有修学方向。

    大多数人整理儒家经典,阐释仁善之论,还有人埋头术数,更有众多人沉迷于天庙引进的欧罗巴的经院哲学,以理性追溯信仰,从而再现玄学一途。可以说,当今的英华,最有才学的腐儒在天庙,最有成就的数学家在天庙,最有智慧的哲学家也在天庙,他们是贤者,他们也都很闲。

    尽管各有方向,天庙也越来越形散,各家天庙在天位之下尊奉的神像也越来越繁杂,但圣道十二年,皇帝在江南化天主教为天庙后,天庙借“巡行祭祀会”的设立,在《圣经》和仪礼等形式上的凝聚力度也越来越大。各家天庙的“庙神”不一样,主持祭祀的特长不一样,在天庙进修的学问不一样,但《圣经》和仪礼却是大致不差的,“巡行祭祀会”定期都在联络各地方天庙进行修缮和统一。

    蔡新所说的《圣经》,就是天庙的思想根本。这《圣经》的立意,其实就是教导民人,身为华夏之人,该怎样立身,齐家,成为一个有德之人,而血脉根底又是怎么来的。关于后面一部分,《圣经》就是一本融汇了上古神话和先秦历史的教材,以圣人之行,讲述华夏渊源。

    完整地呈现华夏渊源,这是一桩百年工程,因为天庙中也汇聚了诸多考古、训诂和历史学家,他们根据新的发现,定期修正《圣经》中的神话或者历史脉络。

    对国中如通事馆副知事郎世宁这样的公教人士而言,这种事完全就是无节操无下限无廉耻的三无之行,试想公教的《圣经》怎可能时不时就改一次呢?这让教徒信什么啊?

    可惜,天庙之下容的不是信徒,而是有德之人,天庙的《圣经》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所颁的神谕,所行的神迹,而是华夏渊源的呈现。天道无尽,人力有尽,不时纠正错误,呈现真实的细节,自然是符合天道的作为,这怎么叫无节操呢?

    当然,华夏渊源都是零碎散于各族各时,还经常因古籍记述的冲突而难有定论,天庙以巡行祭祀会群策群力,选取最符合需要的碎片当作真实历史,这种没节操的事,也就故意忽略了……

    王祭祀拿出《圣经》,众人都有一种按图索骥的轻松感,罗五桂倒是越觉众人太过儿戏,人家的祖宗,就让你们随手一指就定了。

    “殷商太晚,不如夏桀之后?”

    “夏时虽无信史,但依旧有迹可循,观东洲生番与我华夏仪礼相距甚远,还是不妥。”

    众人纷纷议论着,浑然无一丝他们这一番议论,就要改写世界文化历史的觉悟。

    “炎黄之时呢?蚩尤领九黎,被黄帝击灭后,九黎散去,一支散到了东洲?”

    某个学子随口道来,众人沉吟,同声叫好。九黎大家都知道,苗瑶、越人乃至蒲甘诸族都属这一类。既然有南迁的,再有一支北迁的也说得过去。

    蔡新却道:“若是炎黄蚩尤时的九黎,大家都知道,苗瑶甚至越人跟东洲生番的差别还是太大啊。”

    王临的手指从圣经后附谱系表的“黄帝、炎帝、蚩尤”一列继续向上移,最上面是盘古,下面是女娲,再下面是燧人氏、有巢氏,然后是伏羲,之后是神农。

    浦州主薄桑居九不仅是个学问人,也是天庙信人,低声道:“伏羲封国,乃有九黎,蚩尤不过是九黎后君,如果把东洲生番划为伏羲之下,蚩尤之前,既有关联,又难考究。而伏羲乃我华夏先祖,如此就有血脉相通的大义。”

    蔡新捏起指头,显然是在算《圣经》所载伏羲时代离现在有多远。

    华夏上古神话纷杂难辨,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圣经》东拼西凑,整理出来一套上古历史,尽管为“真理派”的史学家所不容,觉得那不是信史,同时也跟不少民族,不少地方的传述抵触,但相比之下,这一套脉络更多近于历史,而不是神话。

    也就是说比烂之下,《圣经》所载谱系是最不烂的一套说法,因此正为大众所渐渐接受。至于那些“真理派”史学家反对,反正几千几万年前的事,也碍不着大多数人的生活工作,也就只是小圈子的争执而已。

    王临不必看书,也不必算数,张口就道:“一万年前……”

    跟众多神话传说不一样,《圣经》以诸多旁证偏证确认,伏羲活在一万到两万年前,取个下限,算一万年前吧,嗯,其实很没下限……

    “伏羲曾封过一国叫东方,嗯,说不定就是这东洲的生番!”

    之前那附会殷商的学子又来了劲,不过此时大家都没反驳,根据古书记载,伏羲封国无数,其中确实有叫“东方”的方国,但具体情况已不可考,反正都无迹可循,随便怎么说啦。

    范四海也来了劲:“既要认生番为一家人,那就不能再称呼人家生番,不若就叫……东黎,东迁的九黎之民?”

    蔡新等人抚掌道好,东黎,不错,既道明根脉,黎又通“离”,也蕴着失落血亲之意。

    于是,欧洲人称呼的印第安人,在华夏有了另一个名字:东黎人,而在东洲则简称黎人。

    蔡新等人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没记起琼州也有黎族,当这称呼形成共识,国中都把印地安人叫黎人后,改也改不过来了,于是琼州的黎族在国内反而被大家称呼为南黎以示区别。而百年之后,还产生了诸多误会,不少“黎人”都当南黎是他们的同族,经常跑过去嘘寒问暖,攀宗附祖,搞得琼州黎族一头雾水。

    眼见众人作戏一般地将东洲生番划定为自家亲戚,还是万年前的亲戚,罗五桂压住笑意,不屑地道:“攀亲戚就有用?要说亲戚,朝鲜人和日本人该离我们华夏更近吧,结果呢?”

    范四海就道:“这就是一桩大义嘛,有了这大义,咱们就能跟生番……哦,黎人更容易打交道。面对欧罗巴人,也就是黎人所说的白人,咱们也能化黎人为强援。华夏在这东洲,就得靠黎人,这盘棋才能活。”

    罗五桂依旧不服:“我倒是听说,他们生番……好吧,黎人,自家人都凑不到一起,经常打得头破血流,不同族群还侍奉不同的洋人。咱们忽然跑过来说,咱们是一万年前的亲戚,咱们要联手对敌,人家怕是会笑破肚皮!人家几百年前的亲戚都是生死之仇……嗨——!”

    话未尽,讥笑众人纸上谈兵的意思却分外清楚。罗五桂的想法就很简单,跟范六溪一样,拳头就是老大,打服了生番,直接让他喊爹爹爷爷,让他为自家效力,何必去立一个莫名其妙的万年亲戚。

    蔡新笑了:“老罗啊,咱们只是在帮你们武人少流血,更绝后患,而不是在这事上推开你们武人。”

    他看向王临:“为什么要立一个万年亲戚的大义,第一,这是有可能的,当然如你所说,这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但是……洋人能靠公教去蛊惑生番,让生番归他们的大义和王化,我们华夏要立足东洲,就必须在这事上有针锋相对之道,这道就在天庙。”

    王临点头:“我华夏旧日王化也就是三纲五常,君君臣臣,已非今世寰宇所能广及于外的。而要教化生番,华夏大义目前还只及于血脉,未能如欧人那般,以神鬼之道统括。如果能立下血脉相连的大义,我们天庙就能施以同胞之训,如此,华夏之道广于所有黎人,即便不能尽得东洲,也能与欧人相抗。”

    范四海还在感慨:“这终究还只是血脉之道啊,跟我所想要的还差了一截,若是我华夏的天人之伦能跨出血脉外……”

    蔡新摆手:“总督说得远了,今世还是寰宇争雄拓地之时,能借血脉而行的,就借血脉,他日血脉尽了,自有脱于血脉之道。再说了,我华夏大义,现在不就已脱了汉人之义,升为华夏血脉共义了么?”

    范四海沉吟片刻,重重点头,觉得自己看得的确太过超前。

    这几人在交流感悟,罗五桂却瞪圆了眼,等等,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天庙容下生番!?天庙不是要有血脉之亲才能结根的么?你们……你们还玩真的啊!

    此时罗五桂再也忍不住了,终于高声道:“这太荒唐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东洲记:与狼共舞

    罗五桂的愤怒只是闲气,他不过是下意识地觉得武人成了牺牲品。东洲生番是生番,对武人来说就是单纯的征服之路,而生番成了一万年前的亲戚黎人,华夏武人在东洲流血流汗,最终却只是为了让黎人也入天庙。罗五桂不算是天庙信人,但也觉得那是专属于同胞的圣洁之地。

    可他不过是路过,没有插手东洲事务的资格,所以这愤怒来得快也去得快。但当看到三年不见,气质更硬朗更粗旷的范六溪一脸铁青时,愤怒又翻卷了回来。

    跟罗五桂相比,范六溪的愤怒更是难以抑制,听到王临说什么一万年前的亲戚,范六溪几乎要咆哮出声,这意味着自家兄弟的性命将成为“归化”生番的祭品。

    除了他们俩,还有一个人也很愤怒,那就是狂狼。他数不出一万年,因此他将王临的话理解为“我们是你的祖宗”。

    祖宗……不管是易洛魁人、苏人,科曼奇人还是阿帕奇人,所有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都视自己为祖宗的一部分,是祖宗的延伸,祖宗神圣不可侵犯!

    狂狼的名字来自于他的祖宗,这个名字是他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先在大草原时,连续猎杀了好几波威胁族群的野狼所获的荣誉。

    对科曼奇人乃至所有“黎人”来说,任何侮辱都比不上“我是你祖宗”一语,即便是委婉而富有技巧的表述,比如“你的祖宗另有其人”。

    狂狼咆哮了,他拔出腰间的小斧头,无视对方剧烈反应而围指上来的数十枝火枪,稳稳地用斧锋在手掌上拉出一条伤口,手指沾着血,在额头和颧骨上拉出道道血痕。

    “呃……我觉得不太对劲。”

    即便是仁心满怀的祭祀,王临王老头都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妙。

    “他要干什么?”

    罗五桂和范六溪的怒火也被狂狼的异样驱散了,狂狼正用斧头指住王临,叽里呱啦念叨着什么。

    狂狼喊了好半天,没见王临反应,而背后数十族人的目光又都火辣辣地盯住了他,他无奈地暗叹一口气,挥起了斧头,朝已被对方保护起来的长者劈过去。

    他是族长,任何对族群整体的侮辱,都得他一个人扛住,反击。他又是个年轻的族长,当他不能以“成功”证明自己时,就必须以“牺牲”证明自己。

    他的决斗邀约被拒绝了,他只能更进一步,直接手刃侮辱自己部族的人,即便代价是死亡。而他也指示了族人,这是他个人的职责,不能来帮他。对方只会对付自己,不会对付他人,这是大地的法则,任何一个部族都会遵守,对方肯定也会遵守。这些人不是白人,既然不是白人,那就是同类……

    正如蔡新王临一厢情愿地给这支科曼奇人找祖宗,狂狼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会遵守“大地法则”,结果大家都错了。

    在王临“不要杀人”的呼喊中,狂狼被难以计数的枪托砸倒,再被难以计数的皮靴踹踢,接着是无数人压在身上,将他五花大绑,他鼻血横流,天晕地转,而他的族人则被数倍的义勇和伏波军用上好刺刀的长枪指住,即便语言不通,也清楚乖乖束手就擒是最佳的选择,虽然他们很意外,觉得很无辜。

    狂狼愤怒地暗想:“无耻!懦弱!他们就跟白人一样!”

    罗五桂、范六溪和王临相对无语,心中都道:“果然是野蛮的生番!”

    “杀了吧,脑袋都挂在烽燧台和营寨外面,咱们在扶南和勃泥都是这么干的。”

    将这二十多个生番抓回天门,怎么处置又引发一场争论。范六溪的意见直截了当,罗五桂赞同,对于蔡新和范四海“找亲戚”一策的破灭,他乐见其成。

    范四海怒斥道:“这里是东洲!”

    王临还在努力跟狂狼沟通,可对方却紧闭双眼,一脸自忖必死的决绝。

    蔡新看向同龄的范六溪,摇头道:“如果十年之内,我华夏之人在东洲能十倍于生番,也未尝不可,而这可能吗?”

    王临却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滥杀无辜!佛魔二都督在扶南和勃泥之行,我们天庙绝不认同!仁者仁人,墨家兼爱,医者救死扶伤,都是不分族类……”

    见范六溪还一脸晒然,王临也不客气了:“若是真不把生番当人,那是不是可如畜牲一般饮其血,啖其肉!?之前还有人侮辱生番女子,他们是在交牝乎?何不用猪羊?”

    不止范六溪目光躲闪,不敢再言“生番如牲畜”,罗五桂也老脸微红,尴尬不语,他本是这一论的坚定支持者。

    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可众人的争吵态势却很明朗,就连狂狼都听得出来,这个长者是在护着他们,他微微睁眼,看向长者的目光也复杂了。

    桑居九打了圆场:“言语不通,什么良策都白搭,还是先解决这个问题为好,在此之前,不宜言杀。”

    狂狼和他的族人暂时保住了性命,只是暂时的,他和他的族人既愤怒又惶然。而罗五桂则将精神用在了浦州的科学考察活动上,蔡新则跟范四海等人和大洋公司驻员详细了解西班牙人在东洲的势力情况,这才是他们此次东行的真正任务。

    只是在闲暇功夫,罗五桂才去看看那些“黎人”,见王临带着年轻的见习祭祀,以及学院的学子,艰辛地跟对方比划着吃饭睡觉乃至屎尿的手势,了解他们的语言,罗五桂就觉得上天造人真是绝无一致,换了他,怎么也不可能去干这种徒劳无益的事。以南洋的经验看,每一窝生番的语言都不一样。

    范六溪看王临和狂狼沟通的眼神更是超然,这几日生番又在附近活动,该是想救出他们的首领,却又畏于天门的防备。天气越来越冷了,天门不可能继续在狂狼这些人身上花费人力,更不可能供养他们一冬,所以……当雪花落下来的时候,如果还没什么进展,狂狼和他族人的人头就要挂出去了,这是范四海的决定。

    生番是不可能沟通的,范六溪很确定,但他同时又被另一件性质类似的事困扰着,他跟那匹黑马也是无法沟通的,几乎摔裂的屁股和险些折断的腿都证明了此事,那匹还是狂狼帮着捕获的头马,怎么也不愿被范六溪骑。

    努力了半个多月,范六溪还是没有进展,但他没有放弃。这一日,他一如往常,依旧在紧靠寨子的马场里跟“大黑”斗法,也一如往常地被大黑甩下马背。这一次双方都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大黑直面人类,马蹄朝这个企图征服自己的异类狠狠踹去,而范六溪则拔枪在手,准备把这头顽冥不灵的畜牲枪毙。

    嗷呜的狼嚎声在马场一侧响起,大黑打了个哆嗦,退了几步,似乎真以为有狼来了,朝后缓缓退去。

    这当然不是真的狼嚎,范六溪侧脸看到了狂狼,他戴着脚铐,被两个护卫押着,刚刚闭上了嘴。

    接着狂狼又张嘴,吐出了清晰的两个字:“再……来……”

    范六溪皱眉,但见大黑情绪稳定了不少,正是好机会,只好依言而行,一边朝大黑走去一边暗道,这家伙是在讨好自己,以求保命么?

    “朋友……”

    狂狼再道一语,更印证了范六溪的想法,可他看向狂狼时,对方正用手指着大黑。

    手指在大黑和范六溪身上来回点着,狂狼肯定地道“朋友……说话……”

    是不是该理解为……将大黑当作朋友,跟它说话?

    范六溪的理解是这样,但前半截好说,后半截是不是太荒谬了?马能懂人话?他粗浅所懂的驯马术里可没这一条,有也只会当是傻话。

    算了,反正都这样了,死马姑且当活马医,范六溪张开双臂,清了清喉咙,一边朝大黑小心翼翼走去,一边说着漫无边际的话。什么“跟了我就有吃有喝,好酒好肉相待”、“你想要多少马姑娘,我都帮你找来”、“你的天命就是跟着我征战沙场,你逃不掉的”……

    不知道是畏惧一边的狼嚎者,还是被范六溪的唠叨吓住,大黑竟然再度后退,范六溪无比震动,不一样了!大黑的反应,甚至大黑的眼神,都跟之前他只想着在马背上以蛮力征服大黑时的反应完全不一样了,有门!

    这时他猛然记起大黑是狂狼帮着抓住的,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思,看向狂狼,忽然觉得,这狂狼也像是大黑,不,也许在狂狼眼里,自己才是大黑。

    “狼?这里也有狼……嗷呜?”

    范六溪比划着问,心中还道,我不是要宽恕这个仇人,只是想知道更多。

    “王……天边……嗷呜?”

    狂狼笨拙地回应,他是想说,王祭祀说你们来自天边海对面的另一个世界,就像白人一样,你们那也有狼?而他也心道,这个人才是我的决斗对象,是他杀了我的族人,我必须让他答应决斗,为了这一点,我必须跟他谈下去。

    于是,尽管两人依旧言语不通,但彼此都在努力地了解对方的意思,同时也努力地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大黑在远处歪着脑袋,默默看着,也许在疑惑,为何那两个看起来是同类的人,也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一般的沟通,他们也是要骑在彼此的背上吗?那到底是谁骑谁呢?

    寒风拂过,寨子里有人低呼道:“下雪了!”

    马场边,交谈并未被这雪花打断,嗷呜的狼嚎声依旧不时响起。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东洲记:炎黄之路

    风雪越来越大,探险队按照预定计划,在浦州过冬。蔡新等人也都忙着研究东洲资料,再不去理会生番问题,毕竟“万年亲戚”的策略已经破灭,尽管文人脸厚,但这事本就只是闲来一笔,把它当了真,再继续自打自脸,那不是脸皮厚,是脑子没沟回。

    蔡新等人默然认输,罗五桂也就大人有大量,没在面上讥讽他们,应范四海所请,研究起越冬天门扩城的城防问题,忙着忙着,生番的事也就抛在了脑后。

    就范四海还挂在心上,这个部族的余众还在外面晃悠,得尽早处理了俘虏,震慑住他们,否则一冬难安。

    王临的反对早有预料,可范四海没料到,范六溪也反对。

    “他们还是能听懂人话的,而且禀性单纯……”

    范六溪的话让范四海更难理解,十七不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吗?你不是一定要报十七的仇吗?

    关于这个问题,范六溪回忆起自己跟狂狼的一次对话,过程很艰辛,他的回忆也是经过加工整理的。

    对话源自狂狼和族人被要求洗浴,有热腾腾的水,他们也乐于接受,但看管者还要他们拆去头饰,用什么皂膏洗头发,他们就产生了极大的抵触情绪,为此差点发生了流血冲突。

    祭祀王临赶来劝抚,用了一番诸如“尘世污垢藏着毒蛊,头发更是不容易清理的地方,必须经常梳洗”的道理,再加上显微镜里的亲眼目睹,才让他们乖乖顺从了。

    范六溪赶来时,见到洗白白的狂狼头顶那根小辫子,有了很不好的联想,问他为什么要留这种辫子。

    “如果战败的话,方便敌人割走头皮,如果你要杀我,记得杀我之后,抓住这根辫子,剥掉我的头皮。”

    狂狼的回答让范六溪不寒而栗,剥头皮?果然是野蛮的生番,不过……剥就剥吧,为什么自己还要作好被别人剥头皮的准备?【1】

    狂狼当时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屑:“这是战士的荣誉,当你战胜敌人时,你就有权从敌人身上拿到荣誉,当你失败时,你也要交出你的荣誉,这不仅是尊重敌人,也是守护自己身为战士的荣誉。”

    搞明白了这小辫子跟满人的来历不同,范六溪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皱眉道:“哪有那么麻烦,直接砍头就得了。”

    狂狼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边退了一下,畏惧而又愤怒地道:“真是野蛮!”

    按照狂狼的说法,这片大地上的人都讲究全尸,都认为灵魂跟身体是有关的,砍头就直接断了灵魂,是对“大地法则”的践踏和侮辱。【2】

    狂狼接着向范六溪提出了控诉:“去年你们杀死了我的族人,却没有剥掉他们的头皮,就连我的兄弟,我都不能用战士的礼节给他下葬。你们说是我们的亲人,我根本就不信!”

    范六溪被搞懵了,对狂狼来说,杀了他兄弟这事不算什么,杀了人却不剥头皮反而让他愤怒?

    狂狼接着道:“在这片大地上,死不过是回归先祖之灵,战死是每一个战士的归宿,你们打败了我兄弟,杀死了他,这是他的归宿,但是你们却没有尊重他!”

    范六溪沉默了,他不仅觉得自己对狂狼的仇怨已经消解了大半,还觉得狂狼这说法份外熟悉。抛开剥头皮这桩野蛮行径,从古老的一面看,似乎接近于上古先秦时代的武士之道,从今世的一面看,又何尝不是英华“天职论”应于武人的精神?

    范六溪忽然觉得,东洲生番,至少是狂狼这样的人,说不定还真是“黎人”。

    儿子态度骤然转变,范四海却不怎么乐意,他是功利主义者,之前推动“万年亲戚论”是为现实考虑,现在力主杀了俘虏,震慑余众,也是为现实考虑。而范六溪之前对生番强硬,现在又“软弱”,却都是感情用事。

    范六溪很固执,也许是被狂狼那些话里所蕴的武士之道所震动,也许是觉得自己跟狂狼的个人仇怨已经两相抵消,总之他不愿就这么杀了狂狼。

    范四海也现实地妥协了:“好吧……再给些时日,至少得让他们认同我们是一类人,愿意服华夏王化。”

    同一类人是可能的,同一个祖先,却绝不可能。

    狂狼一点也不领情,他只觉得这说法份外可笑,对他来说,“祖先”是族人的灵魂之源,这不是道理能说得明白的事。

    在这事上,祭祀王临摆事实,讲道理,都毫无成效,王临自然意识不到,对“黎人”而言,这事根本就不是能用逻辑实证探讨的话题。就如跟公教信徒说,根据历史考证,耶稣并没复活过,信徒压根不会理会你,只会觉得你用凡人的手段去追究神迹格外可笑。

    但狂狼也揣着一丝疑惑,他也想搞明白,这些自称“华人”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同类。

    因此,他提要求说,希望看看华人“神庙”里“祖先的样子”。狂狼这个部族“祖先的样子”是狼,他们认为祖先的灵魂跟狼是一体的。

    王临不仅同意了,还搬出全副手段,什么天曲,什么烛光,用上最好的熏香,还打磨了“天位”,清洗了妈祖娘娘和盘娘娘两尊神像,就指望靠这些感官手段慑服狂狼。

    狂狼等人置身天庙,的确是涕泪纵横,但他却得出了结论:“你们跟白人没什么差别,你们来自遥远的世界,握着强大的力量,你们背后有更强大的神明。”

    白人传教士在东洲已经活动了很多年,有些东西已为“黎人”所共知,狂狼自然了解一些。听他这么说,王临就觉自己的一番辛劳终究是白费。尽管狂狼已经吐露出愿意跟华人结盟的意思,从某种程度上看已算是成功,可对王临来说,狂狼把华人跟白人视若一类,就是彻底的失败。

    当狂狼好奇地翻开天庙里大号的绘本圣经时,事情有了转机。

    “这些……是你们祖先的文字?”

    他指着绘本圣经里所绘的符号问,这些符号包罗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时国中考古已是单独一门学问,甲骨文已为国人所知。这些新发现不仅进一步冲垮了儒家经典的话语霸权,也迎合了国人渴求重新审视自身历史的成长之心。

    “这……就是你们祖先的样子?”

    接着狂狼发现了一个图腾,尽管形象不断有所变化,但大体是一致的:蛇身、兽腿、鹰爪、马首、鱼尾、鹿角、鱼鳞,看起来纷繁复杂,融在一起却份外威严。

    “龙?”

    狂狼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然后在龙的形象里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齿的龙头怎么会是马首呢,绝对是狼头,只是嘴巴长了点而已……

    再想到一直在营寨里飘扬的双身团龙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压住,这力量穿越了万里空间,万年岁月,把他的灵魂带衔起,带到了自己祖宗之灵身边,然后……这龙跟自己的祖宗之灵,族里一直悬挂着的狼头融在了一起。

    这些“华人”也在祭祀先祖,他们还给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为“先知”,而他们也认为,自己跟先祖是一体的,死后会重返先祖。

    虽然还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们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们作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们的灵魂之道跟自己一族还真是相像。

    看人第一是看灵魂,第二是看肤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渊源……

    狂狼忽然觉得,自己跟华人,还真有可能是同一个祖先。

    “生番狡诈,绝不可轻信!”

    不管是阅历超人的范四海,还是学识渊博的桑居九,以及罗五桂等人,都视狂狼的转变为投机。华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么?当心性不再固守于族群传承时,就被极端现实的功利之心占住,别说同一个祖先,让他心悦诚服地喊爹爹爷爷,他都毫无心理障碍。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临,其他人都反对接纳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让他们不信任狂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抓到了几个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对方供说粮食将绝,族群正面临生存危机。即便是蔡新,也已头脑清醒,觉得让这支可能威胁浦州的部族彻底消亡更符合利益,毕竟华人在浦州根基还不牢,而狂狼部族将近千人。

    雪下得更大时,狂狼也意识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机,哭求王临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两人也都只能哀声长叹。

    于是浦州也面临危机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门南面聚众呼号,不仅为他们的族长,也为他们的生存。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灭族为代价,去争取那一丝渺茫机会。

    就在范四海决意用上罗五桂的力量,彻底铲除这支部族时,北面海湾处的烽燧台飘起了浓浓黑烟。

    “邓亮,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

    “怎么说?”

    “是咱们在海对面的哨楼上看到了罗将军的船队,是咱们在最南面的烽燧台发现了生番,这一次,咱们转到北面,结果又是咱们……”

    “这不是老天爷在罚咱们,这是老天爷让咱们来这人世一趟的天职,老天爷定好了,要让咱们警示亲人。”

    “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们尽天职的时候了。”

    北面海湾的烽燧台上,范宇和邓亮唠叨过之后,举起了火枪,北面大批人群正踏过雪面,朝烽燧台涌来。

    自烽燧台传来的枪声响了小半个时辰,然后寂静下来,浦州乡尉范崇恩痛苦地闭眼,知道两名守卫已经殉难。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边人!”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门审讯,他顿时作出了判断。

    范六溪暗道报复终于来了,早前他杀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对方估计倾族南下,要讨回公道。

    “海边人也是我们的仇人,让我们也去!”

    狂狼提出了要求,众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范四海看住儿子:“如果这一战能证明他们的诚意,也未尝不可。”

    范六溪点头道:“我会看住他们。”

    大批人马乘船越过海峡,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对岸的雪面,之后枪声和喊杀声响成一片,番语的呼号在敌我两面沸腾。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来犯的“海边人”不仅遭遇华人的火枪和刺刀,还遭遇科曼奇人的斧头、弓箭和梭镖。他们毫无抵抗之力,很快被尽数歼灭。

    看着狂狼腰间挂着的一串小辫子,辫子底端还挂着血淋淋的头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当谈到俘虏的“海边人”该如何处置时,狂狼淡然的问答更让范六溪有些难以接受。

    狂狼问:“你们之前作了什么,让他们一族人都来报复?”

    杀男人,淫妻女,范六溪如实回答。这支“海边人”不仅来了三四百男人,后面还跟着四五百妇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阶下之囚。

    狂狼再问:“那剩下的人会怎么解决?”

    范六溪还是如实回答,壮男杀了,妇孺留下。此时他的心境也变了,即便海边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视生番如畜牲。

    狂狼却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还是老的,都该杀掉。”

    见范六溪惊讶,他继续道:“这是灭族的战斗,失败的一方只要有一个男人活着,他都能继承这一族的名字,一辈子想方设法报仇。我们的战争就是这样,只是争草地争牛马的时候,我们都会尊重敌人的女人和小孩,敌人的荣誉,可灭族的战斗就不在乎这些了。他们既然把族人都带来了,肯定也作好了准备。你杀他们的男人时,不会有人反抗,他们已经清楚这样的结局。”

    范六溪心说你当然乐于见到自己的仇人被灭族,所以推着我们下狠手吧。

    狂狼淡淡道:“其实我们一族也作好了准备,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发动攻击,我们肯定也会失败。到那时你要杀光我们一族的男人,也不会有人反抗。对了,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瞠目,狂狼继续道:“她还有两个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们的传统,她们必须在我妻子怀孕的时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看着狂狼述说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这是真话。丢开什么姐妹同收的绮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边人”一面的悲哀。

    “听说你们也是被白人从南面赶过来的,难道你们就不怨恨我们这些外人抢走了你们的土地?”

    范六溪费了很大劲才让狂狼明白自己的问题,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费了很大劲。

    狂狼说,白人当然怨恨,因为他们引诱族人抛弃先祖之灵,去信他们的神明,白人还自诩文明,视他们为野蛮人,总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画脚,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会单独针对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抢夺生存之地的敌人。在这一点上,不管是外人还是同族,都一视同仁。

    接着狂狼再道:“你们……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会比恨白人还恨你们。”

    范六溪没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经开始接受那个什么“万年亲戚论”。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华人为什么没照他的建议,杀掉俘虏里所有男人,甚至都没杀一个俘虏。

    “我们也有我们的传统,不会随意屠戮……”

    范六溪红了红脸,但还是厚着脸皮说出了这话,心中还道,这只是针对你们一族的盘算,要接纳你们一族,就得为你们留下敌人,防备而已。

    经历了这一番来往,狂狼一族跟浦州华人终于有了初步的认同,范四海以老谋深算之道,为狂狼一族提供粮食,狂狼一族则提供马匹,双方互惠互利,同时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门学习,为进一步融合打下基础。

    海边人则作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仆之身,在天门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里安顿下来,之后将充当浦州华人的农奴,走上另一条融合之路。

    这依旧是一条血火之路,即便连范六溪,心中都隐隐有一股负疚感,觉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义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庙里虔诚地叩拜天位,之后还强烈要求在天庙设置一尊野狼雕像时,却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东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说,东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内外。

    王临对范六溪所说的话让他更为震撼:“我们是在重走炎黄之路……”

    当狂狼邀请他去自己的帐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确认,这事绝不是未来之路。

第八百一十七章 东洲记:新西班牙在等候

    “圣道十六年了啊,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些,还想着带你们去看看浦山的春景……”

    “春风已在心头,何须以眼相待?”

    “龙头别送了,最多半年,我们还要回来的。”

    浦州天门码头上,范四海与蔡新、罗五桂一行道别。

    “回来时怕天门已经多出不少黎子黎女。”

    看到范六溪骑着那匹大黑马,带着狂狼也来送别,罗五桂搓着下巴,笑得很是暧昧。

    这一冬的变化很多,狂狼有了个“浦八朗”的华名,这名字还另有一篇文章。狂狼要跟范六溪分享妻子姐妹的打算失败,但还是成功地将自己的妹妹塞给了范六溪,让范六溪因朝鲜侧室病亡而空寂的床榻终于又有了女人的温暖。

    浦州天门的光棍们在这一冬都有了床伴,但路数却跟范六溪不同,他们的床伴来自那些“海边人”。如罗五桂所说,半年多后再回来,那些黎人女子也该诞下华黎混血的儿女了。

    “蔡夫子,结果还是靠万年亲戚论哄住了黎人啊。”

    眼见“华黎情深”,范四海、桑居九和王临等人正准备通过狂狼这个部族,继续接触其他科曼奇人,东洲之事内外都走上了正轨,罗五桂向蔡新表达着自己的钦佩,以及早前不屑于该策略的羞愧。

    蔡新却另有感慨:“这哪里是欺哄?我等文人不过是立下大义名分,大义之下,还得靠赤诚真心啊……”

    罗五桂依旧笑得暧昧,但方向却已不一样了:“蔡夫子,对上西班牙人,可就不能献真心了。”

    蔡新耸肩:“还得是真心……”

    他也笑了:“真心地哄。”

    范四海父子继续在浦州努力,探险队摇身变作英华外交使团,带着已换回丹麦国籍,再在双身团龙旗下向大英圣道皇帝宣誓效忠的航海顾问白令先生。朝南方航行扬帆驶去。一个全新的战场在等待着他们,准确说,在等待着蔡新。

    蔡新跟范四海是同乡,都是福建漳浦人,自小家贫,却勤奋好学。若是在李肆前世时空,他会在二十九岁,也就是三年后进士及第,入翰林院。次年荷兰人在爪哇屠杀华人,制造“红溪惨案”,清廷商议是否禁绝南洋诸国贸易,还是他力主只禁爪哇,不禁它国。而后入值上书房教导皇子,历任兵部、礼部汉尚书,再任《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官至文华殿大学士。乾隆对其礼遇有加,浸染成一头积年朽犬。

    可在这个被李肆翻搅的大时代里,蔡新就跟李朱绶、汤右曾、史贻直等人一样,人生骤然转向。不过跟李汤史等旧清官员不同,他可是根正苗红的“英一代”。贵妃咏春娘娘领军攻占漳浦时,他才八岁……

    圣道五年,他从漳浦县学毕业,成为一名光荣的大英秀才。之后所面临的人生五光十色,而他的去处不幸而又幸运。不幸是他没考上白城黄埔学院的附属学堂,国人称之为小国子监,幸运的是,在他被同乡拐去香港海军学院附属学堂,或者是眼热那鲜艳的红衣,投身黄埔陆军学院附属学堂之前,就被通事学院附属学堂的优厚学金给勾引了,他家很穷,而他又崇拜苏秦张仪。

    学堂两年,学院三年,五年苦读,蔡新精通拉丁语和法语,曾任联络满清乾隆皇帝的密使,再在葡萄牙公使馆任参事三年,为推动葡萄牙跟英华签订直航贸易协定中立下了汗马功劳。而真正独当一面,让他在国中立下字号的功绩,还来自交趾内附的创造性谋划。

    一般交趾民人以及广大交趾官僚早就想内附了,但黎皇还有心结,郑家余党更是坚决不从,还视此势为东山再起的绝佳机会。尽管贾昊以武力和威名震慑住交趾,可冰层之下依旧是汹汹暗流。

    蔡新临危受命,考察交趾内附是否可行。他分析了交趾的现状,总结了当年贾昊、谢承泽、向怀良和冯静尧等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最终确认,交趾已熟,可以入口。

    顾忌在于大越皇帝黎家的处置,以及广南阮主的反应,倒不是怕阮主跳脚,而是怕他也屈膝带着广南内附,这就要破坏国中东西两院在交趾事务上的一致立场。这个立场也是国中大多数工商和民人的底线,收交趾可以,再收广南,绝对不可以!

    蔡新给出的方案是:收交趾不收大越,扶广南阮氏接大越皇帝的龙椅。至于原本的大越皇帝,黎维禟已病死,三年前继位的黎维祊在孔尚任多年教导下变成了一个恪敬守礼的书呆子,整日惶恐于家族在华夏故土另立帝号的僭越之行,让其禅位广南阮主,回归华夏当个开国归德公,正合黎维祊的心意。

    至于大越皇帝的坑,就交给广南阮主阮福澍继续蹲了,如此一举数得。谋划大面上简单,内里却是一整套连环,当蔡新跟着罗五桂出洋时,他的谋划才一步步显露出来。

    罗五桂探险队在堪察加蹂躏白令先生,交趾正陷入乱局。

    并不是所有交趾人都愿意内附英华,世代以“小中华”自居的越人自称京越党,背后站着交趾传统守旧的大地主阶级以及阴魂不散的郑家,鼓噪起交趾越人,要推翻“卖国求荣”的“伪越皇帝”。

    鉴于英华红衣的凶残和佛都督的名望,京越党最初不敢向华人动手,刀锋直指交趾的东林党,以及攀附东林党,跟英华工商勾结而得利的交趾工商。蔡新跟着罗五桂和白令一同欢呼中洲东洲就只有一道窄窄海峡相隔时,升龙府却已杀声震天,血水满地。诡异的是,英华红衣却置若罔闻,隔岸观火。而当“起义者”杀了无数高官,杀出了信心,将矛头转向华人时,贾昊才领着红衣出面,开始了又一轮清洗。

    遭受重创的交趾官僚阶层纷纷涌向通事馆,希望进入英华本土避难,可除了名单上的少数官员外,其他人都被拦住。交趾通事还告知他们,英华将在交趾先建起法院,清算交趾官僚和工商勾结,荼毒交趾国民的罪行。有门路的交趾官员更打听到了内幕,说英华收交趾的第一步就是安抚交趾民心,而这需要借以东林党为首,一干交趾官僚的头颅一用。

    交趾官僚们纷纷痛骂上国天朝过河拆桥的狠毒行径,没错,出面压榨交趾人的是他们,可他们背后还站着英华工商啊。但他们却没想到,之前当狗咬人吃肉欢实得很,现在不过是英华在打狗而已。

    入不了英华,交趾也已呆不得,这些平日满嘴仁义道德,转身就受下商人银钱,搜刮民人脂膏的官僚只能南逃。南面虽是广南阮主所领,可名义上还是大越国之地。而讽刺的是,被红衣武力所震慑的京越党人,也纷纷南逃避祸。

    圣道十五年年中,史称“越人还土”的大迁移蔚为壮观,据后人统计,有将近百万人从交趾迁移到了广南。

    摧毁了腐朽守旧的交趾官僚,扫荡了无心归附华夏的京越叛逆,贾昊很满意。这一步非蔡新所定之策,而是多年前他们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只不过借着蔡新所策划的大势,才终于完整地实现。现在交趾的社会精英,只剩下与英华关联紧密的工商阶层,以及心向华夏的道党一脉知识分子,说不上太干净,却足够铺开新的格局。

    蔡新的谋划更多着落在广南阮主身上,阮福澍也面临着一个形势更复杂,矛盾更激烈的新格局。但身为大越名下一方诸侯,如今拿到大越皇帝的大义,阮福澍这个当老了伪王的家伙兴奋得血管爆裂。

    阮福澍原本正因广南前途未卜而迷茫,甚至将献土归附英华列为选项,现在么,屁股摁在了龙椅上,英华从交趾挤出来的渣滓,他只能接受,也乐于接受,此刻的他有二十分心气砍人脑袋。

    阮福澍施展浑身解数,将南迁的东林党和京越党整合为一股力量,所谓的整合,当然就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两党里的郑家派、黎皇派被一一清除,剩下的就都成了阮皇派,成为新生大越阮氏王朝的统治中坚。

    圣道十五年下半年,广南也陷入到血火之中,作为“越人还土”大潮的一部分,数万华人和十数万亲近华人的广南人,不是北迁到交趾,就是南迁到扶南。

    在浦州,祭祀王临对范六溪说,华夏在东洲是重走炎黄之路。而同时在交趾和广南,因蔡新之谋,社会以百倍于自然的速度崩解、重组,前后不下十万人被这股狂飙的历史大潮碾碎。

    蔡新虽不知具体情况,却能料到这种结局,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通事馆和皇帝想要的,蔡新更相信这也是华夏所需的。不待此策全然兑现,皇帝就点名要他担纲东洲之行,显然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策注定成功。

    圣道十六年三月,当蔡新踏足新西班牙总督辖区,墨西哥的阿什普尔科港时,心中忐忑,满脑子就回荡着交趾之事,他必须要借以往的成功来巩固自信,这里实在是太陌生了。

    “蔡次明,你可得记住,陛下看中你哪一点,以此一点为此行的总纲。”

    上司谢八尺的叮嘱似乎又响在耳边,蔡新深呼吸,将混杂着烟草、可可和各种香料的空气使劲抽进肺部,再一口全喷了出来。

    陛下看中自己哪一点?

    蔡新再看看身边的罗五桂,心说跟这家伙一样,一个字:敢!

    敢想、敢干、敢承担,这不止是自己,这是英华通事馆乃至军队所共有的特质。军队还要受军令约束,而通事馆是寰宇行棋,诸事皇帝都只能给总纲,任由主事人自断,总纲就一条:夺土、夺利、破旧局。

    蔡新完成了心理建设,抬头东望,目光中混杂着炽热的**和沉冷的谋算,嘴里嘀咕道:“新西班牙,我来了……”

    墨西哥城,新西班牙总督,领有西班牙副王头衔的卡斯迪略候爵打了个喷嚏,接下仆人递过来的一张熏香丝绸手绢,揩完鼻涕后,当着国王使者的面,随手将手绢丢进了垃圾桶里,使者连同多位随从顿时瞠目结舌。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可是一张出自赛里斯江南之地的“苏绣”丝绸,在西班牙本土要换至少上百比索。即便是国王陛下,都不可能这么奢侈,而总督却如待一张草纸一般,眉头都不眨地丢掉了。

    奉命巡视新西班牙总督区政务,当然,第一要务就是在这块西班牙海外最大最富庶殖民地上压榨到更多税收的使者愤怒地质疑道:“这跟殿下所述的新西班牙财政状况……”

    卡斯迪略以更大的愤怒打断了他的话:“当然不符!”

    总督的声调很高:“王国需要财富,可陛下身边那些无能之辈却只把目光放在白银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新西班牙面临的全新形势!我们失去了吕宋,可我们得到了一条赛里斯航路,一条只需要往返大西洋就能把赛里斯人的货物转运到欧洲的航路,购买这些货物所需的白银,转眼就能赚回来好几倍!”

    “可我前任的请求,我的请求,都被王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现在葡萄牙人,区区的葡萄牙人,居然都跟赛里斯人达成了直航贸易协定,改变我们西班牙王国命运的机会,就这么被葡萄牙人夺走了!”

    说着说着,总督已经咆哮起来:“不仅如此,王国还不断要求我缩减跟赛里斯人的贸易总额,放着唾手可得的财富不要,却总是催着我继续在墨西哥的土地里挖出白银,运回西班牙,然后让葡萄牙人、法兰西人、不列颠人跟荷兰人从我们手里赚走这些白银!”

    “所以……”

    他又打了个喷嚏,仆从再递上一张丝绸手绢,他揩了鼻涕,挥着手绢道:“所以这东西在我们新西班牙多得平民都能用来擦嘴!而王国的法律却不允许我们运回欧洲,换成金银,上帝啊,陛下的神智真是……”

    总督的咆哮嘎然而止,他意识到他这话不是比喻,而是事实,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现在的确有精神问题。

    总督的愤怒很快为使者所理解,近些年来,西班牙本土经济陷于衰退,国家财政不堪重负。对西属美洲殖民地的赋税定额也越推越高,就指望殖民地就帮王国度过难关。【1】

    原本殖民地,尤其是新西班牙总督区也已一蹶不振,丧失亚洲的吕宋之后更是如此。但最近几年,王国获得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的消息,确认新西班牙的金银开采已经有所恢复,乐观一点,甚至还能用“欣欣向荣”之类的词语形容。

    王国当然要求新西班牙给本土送去更多白银,而这要求却跟新西班牙自身利益产生了冲突。新西班牙的金银矿业之所以兴盛起来,原因是新西班牙跟赛里斯实现了直航贸易。如果将生产出来的金银大量上缴,贸易就再难维持,而矿业又会衰退下去。

    更重要的是,对新西班牙来说,将赛里斯货物进行转手贸易,比直接采掘金银更有前途。新西班牙已有一批受惠于此的走私商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团,包括正为国策而义愤填膺的西班牙副王。

    使者遗憾地摇头道:“殿下,这事不仅不符合王国一贯的贸易政策,也违反之前跟不列颠所签订的《塞维尔条约》,不列颠人答应不跟西属美洲殖民地直接贸易的条件,不止是沃波尔政府不希望我们西班牙王国跟法国走得更近,还因为走私到欧洲的赛里斯货物已经影响到了不列颠人的利益,走私者不仅来自葡萄牙,也来自新西班牙……”

    总督粗鲁地吐了一口痰:“什么重商主义,都是被不列颠那些无耻的阴谋家害的!不列颠人从来没有信誉!他们的走私船在加勒比海比海盗船还多!沃波尔装兔子,王国那些高贵的大臣们也跟着吃素!?”【2】

    所谓重商主义,就是少买多卖,保护原料,霸占市场,同时本土居于贸易中枢地位,不允许殖民地在加工和转口贸易上有所发展,此时的欧洲国家都信奉这样的经济原则。可很显然,这事只有符合条件的国家才更占便宜,比如不列颠。

    总督不耐烦地作了总结:“总之,要新西班牙贡献更多白银是不可能的,我宁愿以三倍定额的赛里斯货物抵偿,而且还是以我们新西班牙本地的价格。”

    使者呆了好一阵,纠结地道:“都是赛里斯人的错……”

    正说到这,一位书记官奔进大厅,高声道:“赛里斯使团来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东洲记:带血的大饼

    卡斯迪略侯爵早就盼着赛里斯使团来了,这是前年约好的,目的是“规范”双方贸易。抱怨归抱怨,国王要求缩减大帆船贸易规模的王令必须服从。但具体怎么缩减,就需要跟赛里斯人详细沟通,将需要报关的合法货物和不必报关的走私货物分门别类进行处理。

    王国使者,西印度事务大臣助手卡尔维斯不解地道:“赛里斯使团?他们为什么要跟殿下您直接打交道?新西班牙没有外交权,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通过里斯本公使馆跟王国联络……”

    卡斯迪略也以疑惑的表情,掩饰自己其实是跟对方谈走私贸易的事实。

    卡尔维斯决然道:“我是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代表,赛里斯人要谈什么,我也必须在场。”

    卡斯迪略谦卑地点头,之后他为卡尔维斯的决定庆幸不已。

    阿卡普尔科在墨西哥城南面**百里,书记官收到的是快马送来的消息,蔡新等人来到墨西哥城已是四月二日。

    从阿卡普尔科到墨西哥城的路程漫长而艰辛,蔡新等人的游历猎奇之心早就被消磨殆尽,在盛大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他就直接跟总督谈起了正事。

    蔡新开口就要求新西班牙和英华实现全面自由贸易,卡斯迪略尴尬地咳嗽,卡尔维斯接过话题,事情就成了英华和西班牙之间的非正式谈判。

    卡尔维斯指责英华违反国际外交惯例,越过王国政府直接跟殖民地来往,这是粗暴干涉他国内政,企图分裂西班牙的不义之行。

    蔡新本以为这家伙是书记官,听他自我介绍说是西班牙王国西印度事务委员会代表,西印度事务大臣助手,顿时大喜过望。原本他此行只是先跟新西班牙达成默契,再通过里斯本公馆走王国路线,现在有王国代表在这里,两条路线合一了。

    蔡新压住喜悦,冷脸谴责西班牙王国派遣军事顾问团协助满清伪政权,企图颠覆帝国的无耻罪行,顾问团的军官都来自新西班牙,他当然要来找新西班牙质证。

    满清雍正皇帝雇佣西班牙军事顾问团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蔡新只是拿这事打压对方气焰。

    卡尔维斯很理智地回避了此事,转到蔡新所提的要求上,直截了当地加以拒绝。全面自由贸易?西属美洲四个总督区都必须通过指定港口和指定路线跟王国进行贸易,你赛里斯居然要跟新西班牙单独自由贸易,做梦呢。

    蔡新冷笑,说那好,咱们两国就得在吕宋问题上签署正式条约,确认双方权益。

    这可命中了西班牙王国的软肋,之前腓力五世虽然捏着鼻子签了吕宋备忘协议,但终究不是正式条约,西班牙王国对外依旧宣称对吕宋拥有主权。这本是西班牙人不甘服输,不愿丢脸的拖延之举,可十多年下来,吕宋华人已占当地人口六成以上,虽还是公司托管地,可也就只蒙了一层皮,英华在吕宋的统治已坚不可摧。

    之前英华也不太在意将吕宋地位以国际条约正式化,先占住里子再说。而现在英华要走这一步,就意味着推翻之前关于大帆船贸易的协议。这十来年里,大帆船贸易名义上还是专属于西班牙的国内贸易,而非西班牙跟英华的国际贸易,一旦将这项贸易正名,西班牙王室又要损失一大笔特许收入。

    卡尔维斯搜肠刮肚地找着反击之策,猛然想起总督跟他谈到过的一桩旧事,于是他转而声讨赛里斯人侵犯新西班牙土地,在上加利福尼亚建立殖民据点的行为。

    戏肉来了……

    这才是蔡新来新西班牙的真正目的:让西班牙承认英华对浦州拥有主权,接受英华踏足美洲争霸格局的事实。

    国家之间争利的确是以力相较,但并非意味着什么事都要先打一场,分出胜败,那样成本太高。尤其是在错综复杂的全球争霸格局里,以实力为后盾,权衡利害,分清主次,达成妥协,在各方面利益上进行调整,这才符合近代国家的行为准则,而这种妥协的表面形式就是国际条约。

    军队的任务是展现国家力量,分析形势,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底线,同时尽可能地压榨对方,为本国争利,这就是蔡新这类人的任务。

    浦州所在的地域并非无主之地,西班牙将其称作上加利福尼亚,这是必须解决掉的隐患。英华国中原本对西班牙所宣称的统治权不以为然,觉得西班牙既然没有在当地实行有效的统治,那种宣称也只是口水话,就算西班牙人不服,再打就是了。

    可熟悉欧洲殖民法理的通事馆中人却知道,如果西班牙不放弃此地的法理统治权,以后总会闹出乱子。而后知三百年的李肆更清楚这一点,这种事情不能全靠武力,否则美国就没必要花钱去买阿拉斯加。

    卡尔维斯主动说到浦州,这就表明西班牙人对英华踏足美洲的决心还没有认识,才轻易地送上了谈判主导权。

    蔡新悠悠道:“我们正在跟不列颠人商谈购买那片土地的交易……”

    卡尔维斯愤怒地道:“那片土地是西班牙王国的领土!这是国际公认的!”

    蔡新耸肩:“在这种时候,沃波尔政府也许会坚持他们的观点,墨西哥以北的美洲土地,都是德雷克爵士献给伊丽莎白女王的。”

    卡尔维斯怔住,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赛里斯使臣并非是他想象中埋首于书本,不知天下事的赛里斯贤者,此人对欧洲历史和现今形势了如指掌。

    早年大航海时代,各个国家的探险家都“发现”过北美,不列颠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以他的冒险,为不列颠争取到了“从大海到大海”的北美所有权。尽管这个所有权只是声称的,随后形势变幻,大家都已不怎么当回事,西班牙在上加利福尼亚的所有权更具效力,但德雷克的宣称也不等于完全没有效力。这就跟欧洲王室的继承权一样,即便是最后一个顺位,只在理论上拥有继承权,实质基本不可能变现,大家也不敢太过轻视。这几百年来,欧罗巴连绵不断的战火,不就是围绕着各国王位继承权展开的么。

    眼下不列颠跟西班牙的关系是紧张中稍有缓和,但主调还是紧张。对卡尔维斯乃至副王总督卡斯迪略来说,不列颠人在西印度群岛的猖獗走私行为更是一种攻击性的挑衅。尽管不列颠第一财政大臣,政府首领沃波尔是个非战主义者,可跟赛里斯人合作,将德雷克的主张权转让给赛里斯人,由赛里斯人找西班牙的麻烦,这种程度的行为对不列颠绅士来说并没有超越“优雅”的范畴。

    卡尔维斯已经由蔡新此话,意识到了赛里斯人企图染指美洲的决心,这个发现太过惊人,卡尔维斯额头冒汗,无言以对。

    总督卡斯迪略不得不表态,当然他也真是揣着怒火:“那是西班牙的上加利福尼亚!是自发现已来就属于新西班牙的一部分!”

    蔡新的回应很直接也很强硬:“吕宋也曾经是新西班牙的一部分……”

    卡斯迪略看看还在发呆的卡尔维斯,赶紧表态:“这意味着战争!”

    蔡新哈哈一笑:“既然我们两国还没有在吕宋的归属上签署正式条约,那就意味着……吕宋的战争还没结束。”

    他的回答实际针对卡尔维斯,卡斯迪略不过是总督,呆几年就走,对新西班牙领土如何处置没有什么发言权。王国说打他就打,输了也是将军而不是他总督的错,王国说让,他也无权反对。而卡尔维斯则代表王国,卡尔维斯的反应才有价值。

    卡尔维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冒失地出面,跟拥有正式外交权的赛里斯外交官谈判。

    但卡尔维斯没有被蔡新的战争恐吓压倒,他振作道:“贵国不要逼人太甚,我们西班牙占有半个地球,能打的牌太多。上加利福尼亚……只要我们将那片荒芜之地转让给法兰西,法兰西肯定乐意付出代价,包括和西班牙联手对付你们赛里斯。重新崛起的赛里斯是一个强者,但我相信,在这个时代,西班牙和法兰西……能同时对抗我们联手的力量还不存在。”

    不存在?不列颠跟荷兰人就这么被你无视了?

    这话偏题,蔡新没说出口,他摇头道:“我们正跟法兰西联手瓜分天竺……哦,印度,我也相信,法兰西会权衡得失,作出理智的选择。”

    法兰西跟赛里斯在印度联手!?

    卡尔维斯再次愣住,他急速开动脑子,片刻间就确认,蔡新这话有一定的真实性。法兰西跟不列颠一直在争夺印度东海岸,而将两国势力从缅甸赶出来的赛里斯,显然也对印度有了兴趣。

    牌多?有我们英华多么?西洋公司还在打望西洲,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非洲,看在那里能捞到什么油水,如果跟葡萄联手在非洲搞出一局好棋,说不定葡萄牙都乐于在背后捅你们一刀子……

    蔡新一边腹诽着,一边闲闲看住继续冒汗的卡尔维斯,就等他说出“此事我无权作出决断,请待我转告王国。”

    这话已经到了卡尔维斯的嘴边,而这就意味着西班牙在这事上只能被动应付。如果没能跟赛里斯达成深一步的共识,等他把这消息带回去,再由王国政府研究出应对,说不定不列颠或者法兰西政府的通告已经递了过来。

    想到被自己逼得跳脚的卡尔迪略,想到衰败的王国和空空如也的国库,再想到自己这一趟美洲之行不仅没有成果,还可能因赛里斯之事而遭贬斥,卡尔维斯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转变一下思路。

    见他脸色缓和,蔡新再道:“阁下刚才说到将那片土地转让给法兰西人,既然能转让,为何不能转让给我们赛里斯?”

    购买上加利福尼亚,这才是蔡新真正所想要的,但这项交易自然不能一开始就提,只能在双方亮出了各自的大牌,依旧相持难下时,才作为一项共赢的选项提出来。

    当然,对西班牙来说这算不上共赢的建议,土地终究是长期饭票,土地能种作物,能聚集人口,能找到矿产,不到山穷水尽,不会轻易卖掉。

    卡尔维斯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他虽不是专业外交官,却也明白这是赛里斯人的真实意图,而对他来说,带着赛里斯人这一桩建议回国,已够他交差了。

    那么最重要的问题是,赛里斯人愿意出多少钱?

    蔡新竖起一根手指,卡尔维斯和卡斯迪略皱眉,一?十万比索?开玩笑!即便是一百万比索,也太便宜了。

    蔡新不紧不慢地道:“我们赛里斯与新西班牙一年的贸易总额。”

    赛里斯人真聪明,也真贪婪!卡斯迪略和卡尔维斯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外交官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要新西班牙开放贸易!

    见两人下意识地摇头,要否决这个方向,蔡新笑道:“对我们赛里斯来说,开不开放贸易其实无所谓,只要能卖出尽可能多的货物就好。如果我的地图没错,美洲东海岸是不列颠的殖民地吧?”

    那两人思路有些跟不上了,沉吟了片刻,卡尔维斯才抽了口凉气:“你是说……”卡尔迪略更直接:“让我们向不列颠的殖民地走私!?”

    蔡新眨眼道:“不好么?”

    好!当然好!

    不列颠施展出浑身解数,拼命地将本土变作海贸枢纽和加工厂,再将商品转运到殖民地贩卖,美洲殖民地就是不列颠的猎场。赛里斯人不仅有丝绸、茶叶和瓷器这老三样,现在又多出了钢铁和棉布等众多新货物,如果新西班牙充当中转商,拿赛里斯货物冲击不列颠的北美殖民地,几乎就等于掐断不列颠的动脉。

    两卡眼神迷离,几乎看到了泰晤士河边无数商人作坊主投河,伦敦上下议院一片哀鸿,国王乔治二世吐血卧床,沃波尔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的景象。

    许久后,卡斯迪略用低沉的腔调重复着之前的话:“这意味着战争……”

    是的,战争!这是把不列颠人逼到绝境,那帮远岛蛮夷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疯狂出击,一想到不列颠海军,两个西班牙人就暗自打着寒噤。

    蔡新则重复着卡尔维斯刚才的话:“赛里斯和西班牙,再加上法兰西,能同时对抗我们联手的力量,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

    见两人再度陷入思索,蔡新暗道,带血的一张大饼丢出去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炮膛中旋转的历史

    卡尔维斯低声道:“我们的力量已为世人共知,而赛里斯的力量,除了我们西班牙人,整个欧洲还并不是很清楚。”

    蔡新也压低了声音:“很快,整个世界就能知道,赛里斯有怎样的力量。”

    卡斯迪略强调:“是海上的力量。”

    蔡新点头:“是海上的力量。”

    夏日已到,烈阳炙烤得人心躁动。

    珠江口,黄埔造船厂,船坞里一艘至少三千料的大船已经完成了船体部分,工匠们正在甲板上叮叮咚咚忙碌不停。

    已是开国候的萧胜穿着短打,一身污垢,汗水淋漓,立在船坞边,高声朝不远处的工人嚷嚷着:“快点!再快点!”

    一边立着的短褂人劝道:“别再催了……你一个海军统帅,跑到船厂来蹲坑,日日守着造船的工匠,说出去丢不丢人?”

    萧胜头也不回地道:“陛下,不是你催着我,我又怎会催着他们?”

    接着他就激动了,不是气恼,而是兴奋:“三十艘战列舰,三十艘巡洋舰!去年你下令的时候,我真想摸摸你的额头,看看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站着的正是李肆,他刚跟萧胜一同巡视正在建造中的战列舰,所以才一身短打装扮。这一级战列舰是改型设计,舰名都是历代名将,被统称为“圣武”级。跟之前的战列舰比,个头没太大变化,但船型却进行了改良,加进去了不少快蛟和追风船的快速基因。船体结构、防护和火炮则是重点改进对象,看船头船尾和船腹凸出不少半圆舷台,就知道后装线膛炮已经大量采用。

    被萧胜堵回来一嘴话,李肆只是苦笑,是啊,疯了,去年他在政事堂通报海军预算案时,政事堂里的大臣也都说他疯了。

    海军预算扩充两倍,从五百万增长到一千五百万,同时陆军加三成,从一千二百万增长到一千六百万。

    尽管当时已能确认,圣道十五年的国库收入将达九千万,比十四年增长近两千万,几乎就是翻跟头地涨,但皇帝把多收的全丢给了军队,大头还给了海军,大臣们自然要闹,当日政事堂几乎掀了殿梁。

    可疯的不是李肆,而是英华一国啊。

    去年年初御前定策时,李肆就有感觉,英华的又一轮高速膨胀已经开始了。下半年时迹象再明显不过,国库预估收入大大超过预期。到今年,也就是圣道十六年,国库年入将稳定超亿,预计会增长到一亿二千万两。

    如此猛烈的变化正源于江南,江南融入英华后,岭南和江南就如化合作用,产生出更大的热量。

    如今江南和岭南两个新型经济圈已经各见雏形,工业上,岭南以钢铁、造船和机械为代表的重工业为主,而江南则以纺织、食品等轻工业为主。岭南的技术、资本扑在江南上,整合了江南优良的轻工资源,包括廉价而海量的原料、高素质的工人和管理人才,使得江南原本被满清压抑的生产力猛然爆发。

    短短数年里,江南光是棉织厂就开了上千家,棉织工人数十万,小厂用脚踏纺车,大厂直接上蒸汽机,月产棉布近千万匹,棉布价格被迅速打压下来,连广州棉织业都开始衰败,纺织厂不是转到江南,就是转产特种织造品,比如帆布。

    从商业上看,江南又成为辐射中原和湖广市场的中心,而经营江南市场的航运业也覆盖住了朝鲜和日本,挤掉了岭南之前所拥有的航运枢纽地位,龙门、吴淞、宁波等港正有无数资本蜂拥而入,迫不及待地将其扩建为不亚于黄埔的大港。

    但岭南的航运业并未因此低落,相反,向江南输入海量原料、工业品,转运江南的轻工纺织品去南洋,同时流通资本也向东南各国乃至云贵等偏僻区域深入。

    水陆流通、城市港口基建和煤铁矿业是国税收入的三大背景行业,而消费品更是推高国税的关键行业。

    丝绸、瓷器、茶叶老三样正因生产规模扩大、技术工艺革新而焕发出新的生机,棉布、钢铁、纸张,没错,纸张正成为新三样。英华出口商品里排名最靠前的这六样商品,圣道十五年的出口货值总额高达五千万两,但仅仅只是国内消费量的五分之一。

    鼎革国体,开拓南洋,推广蒸汽机,之前所打下的基础,在融合江南后,红利一并爆发,让英华经济正呈现井喷的状态。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背后也蕴藏着天大的危机。

    年过八旬,垂垂老矣的段宏时在担忧,看透一国经济运转的刘旦在担忧,李肆当然也在担忧。

    江南工厂林立,粮价一直偏低,家庭手工业因工厂廉价商货泛滥而破灭,江南困苦之民日增,这一点倒不是心腹之患。各家殖民公司配合官府在江南广募移民,纵然赤贫之人,乃至一身是债的破落户,也还有垦殖海外的出路。从圣道十五年下半年开始,江南终于掀起了移民大潮,不到半年的时间,统计有三十万多人去了南洋诸地。江南移民正迅速超越岭南移民,成为海外移民的主力。

    忧虑的是市场,英华的国民收入还未普遍提高,资本急速倾泻到日常消费品上,市场容量就成了大问题。

    忧虑的还有原料,主要是棉麻,倒不是说国中提供不了这么多原料,而是让国中太多土地都转为经济作物,风险太高。所谓经济作物,必然就要面临市场风险。

    如果说科技能再迈进一步,催生更多行业和需求,推动工业结构更立体化,消费构成更复杂,让英华真正步入近代工业社会,靠英华自己都还有可能解决这两个问题。

    但从技术、需求再到形成市场,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何况距离铁路和电气时代还远。同时英华这股勃起的工业潮规模太大,远非不列颠走向工业革命时的情况能比,因此……英华必须再度谋食于外。

    将海量商货倾泻到海外去,赚取应得的利润,同时在海外获得稳定的原料地,不仅原料更为廉价,还能将风险转嫁出去。

    跟之前不同了,这一次李肆可不是什么前瞻性、创造性地谋食于外,而是火烧眉毛般地行动起来。如果不能开渠容下这股工业潮,随之而来的就是产业败落,经济衰退。

    而国中的王道社,乃至王道主义所造就的“天命派”也随之呼应,推动一国跨出中洲,在寰宇争取到跟英华国力匹配的“经济生存空间”。

    用李肆私下对心腹亲信的直白话说,赛里斯要赤膊上阵,在寰宇立下字号,跟欧罗巴诸强并立争雄了!

    争市场、争原料地,靠什么争?在这个时代,靠的是武力。

    争了下来还要守住,没有足够强的武力,圈地再多,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一争,动的是全球殖民格局,必然面临老牌殖民帝国的强烈反弹,应对这股压力所需要的军事力量,还要比单纯争胜所需的军力高出许多。

    二十万陆军,三十万义勇军,陆军问题不大,反正满清作为预定的市场,已不需要武力震慑,陆军更多用在向北和向西搭建理想边境线这项百年战略上。

    肩负着谋食于外重任的,依旧是海军。

    去年检视海军家底,六艘战列舰,三十七艘巡洋舰,近百艘护卫舰,原本还觉得挺雄壮,可对应英华的目标,李肆的直觉反应就是……寒酸。

    市场和原料地在哪里?印度、欧洲、美洲,欧洲列强已瓜分完了成熟的市场和原料地,正在作内部调整,同时培育未来的市场和原料地。在他们的版图上,赛里斯的空间,仅仅盖住了东亚。

    要重写这个版图,除了以外交合纵连横之外,最终还只能依靠武力。

    这就是李肆将天大的馅饼砸在萧胜脑袋上的原因,其实当初李肆丢出去的馅饼更大,他计划三年内爆出六十条战列舰,拥有单挑任何一家海上强国的实力。但萧胜没有失去理智,认真核算后,告诉李肆,不管是造船、人力还是维持,英华目前的极限是三十到四十艘战列舰。

    这个数目的主力舰足以跟不列颠海军进行对决,因为在设定的印度洋、南洋乃至大洋战场上,没有哪个欧洲国家能有力量投放和维持这么大一支主力舰队。削减下来的主力舰定额可以转成巡洋舰,用来遮护海上贸易线,袭扰对方的主力舰队和贸易线。

    “这也意味着海军要扩编一倍,至少加三万人啊!”

    萧胜当时喊这话时,嗓门都抖得变了调。

    就算只是每年十条,三年三十条战列舰,可英华国内只有黄埔、香港、暹罗三家船厂有造战列舰的技术条件和基础设施,因此李肆不得不一面催着萧胜亲自督导船厂开工,一边推动福建和江南的若干船厂进行改造,甚至连吕宋都没放过,要将蒲林造船厂扩建为大型船厂。

    推动造船业进行新一轮扩张的工作大致落定,李肆就来了黄埔造船厂,跟萧胜一同巡视新的战列舰,他要亲眼看看将化身刀剑,为英华争利、立位的战舰。

    在李肆和萧胜忙乎的同时,佛山制造局的试炮场里,头顶也已生白发的关风生和田大由带着大批工匠,正绕着一门巨大的火炮打转。此时半空飘着硝烟,极远处的海面上,一股水柱刚刚落下。

    手臂伸进炮管,摩挲着膛线,关凤生嘀咕道:“不行,打了三发就磨花了,五寸炮还是靠不住。”

    田大由道:“炮弹太重,装药也必须多,可后膛泄气就更严重了,只能再多装药,然后……膛线当然磨损得快。还得琢磨,不用钢不行,可这么大口径,用钢就得费老大功夫了。”

    关凤生叹道:“罗浮山那帮炼丹士什么时候才能搞出稳定的击发引药啊,还是这样引火,泄气问题始终解决不了。”

    捶着腰,连胡子都白了的米德生道:“别急……靠三寸炮足矣,洋鬼子就算鼓捣出了咱们的线膛炮,也来不及用到这一战上。”

    说别急,关凤生就急了,高亢的嗓门顿显自早年铁矿炉头时代起就养出的摄人气息:“这不是简单的一战!四哥儿……陛下说了,这怕是经年甚至数年之战!枪炮之器在这数年里肯定要有大进展,咱们绝不能又落到了洋人后面!”

    田大由也伸手摸了摸炮管,感受着扭曲的膛线,他慨叹道:“这时日就如炮弹,像是在这炮膛里转着一般,快得让人眨眼就看丢了。”

第八百二十章 早熟的耳朵战争

    眺望里斯本的繁华港口和商业区,通事馆副知事,新一任里斯本公使汪由敦满足而又感慨地道:“离谢八尺等先贤西行来此已是十三年了,光阴如梭啊。”

    身后的公使官员道:“是啊,今日里斯本繁华若此,大半仰赖与我们英华天朝的商货来往,国王若望五世已经在王宫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正侯着汪公,汪公是否……”

    汪由敦摇手道:“不急,且先把今日欧罗巴形势道来。”

    来时虽已心里有数,但汪由敦更希望听到来自第一线的汇报。

    官员们也不再催促,至于在公使馆里等候的葡萄牙王室内务总管,就先让他等着吧。

    近代欧罗巴从未平静过,1733年也是如此,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刚刚打响。这场战争的背景很深,大致可以描述波兰王位继承权引发争议,一方是法兰西波旁王朝,一方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

    由于瑞典在之前的北方大战中失败,失去了对欧洲事务的话语权,俄罗斯安娜女王秉承俄罗斯一贯的扩张政策,迅速出兵干涉,清除了法兰西对波兰王位的主导权。法兰西将目标转向奥地利,拉上西班牙和撒丁等波旁家族国家,围攻奥地利。

    汪由敦刚到里斯本时,战争刚刚在波兰打响,1735年议和,1738年签署《维也纳协议》,这场有些虎头蛇尾的战争在欧洲历史上并不怎么显眼,甚至不如1740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引人注目,更比不上奠定近代欧洲格局的是随后的一场战争,也即是被温斯顿-丘吉尔评价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也就是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才为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乃至七年战争埋下了伏笔。

    七年战争的导火索以及出场角色,都已在波兰王位继承战争里埋下,包括普鲁士的崛起,奥匈帝国的诞生,欧洲争霸格局的确立。

    首先是法奥议和时,法兰西因为从哈布斯堡王朝手中拿到了洛林公国和那不勒斯、西西里王国,为安抚奥地利,许可奥地利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的女儿玛丽娅?特蕾西娅继承其位。

    而普鲁士则因为法兰西的拉拢,以及奥地利的不信任,在这一战里打起了酱油,没有损耗元气,日后的腓特烈大帝以普鲁士王子的身份,悠然刷得了最初的战争经验。

    俄罗斯对波兰王位的干涉,也使其在欧洲事务上的发言权更为增强,开始被整个欧洲视为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

    不列颠在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袖手旁观,一如两百年后德意志崛起时的绥靖姿态,这自然是辉格党领袖,首相之始的沃波尔所推动的政策。为此不列颠将在日后付出代价,包括斯图亚特王朝复辟,以及不得不面对的七年战争。

    总括而言,欧罗巴的局势正急速向漩涡中迈进,欧洲的上层建筑,正处于分解和重组的风暴前夕。

    汪由敦和英华外交官们自然还看不清后面的历史,甚至外交官们向汪由敦所讲解的1733年欧罗巴形势也有不少偏差,但汪由敦却敏锐地抓住了跟英华关系最紧密的一点,“不列颠人坐山观虎斗,但为何又未趁机出手夺利?”

    直到两百年后,不列颠的第一外交原则依然是,不允许欧洲大陆出现一个超然于他国的强者,因此从来都是投机客。国中的分歧只在于到底是大胆地投机,还是保守地投机,显然,沃波尔属于后一类。

    官员们向汪由敦讲解了沃波尔政府的立场和政策,同时又提出了疑问,为何本国总要盯着不列颠?不列颠的殖民地主要在东洲,在西洲和中洲的势力远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法兰西。从利益冲突来看,英华似乎更应该将西班牙、法兰西跟荷兰列为寰宇之敌才对。

    尽管通事馆的共识是将不列颠当作海上秦国,列为海上的百年宿敌,特别注意观察不列颠的动向,但这些官员在欧罗巴待久了,置身棋局中,对这种共识已有很大疏离。

    汪由敦道:“欧罗巴自有格局,而不列颠恰好骑在这个格局内外,它正在编织的是又一个寰宇大局,这一点绝不可小觑。”

    汪由敦其实也没有透彻的认识,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当他出面会见葡萄牙王室内务总管时,心头还在揣测着沃波尔的想法,那位第一财政大臣,到底会把不列颠带往什么方向呢?

    “沃波尔会把不列颠带向深渊!”

    伦敦,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一个瘦弱的年轻军官正挥着酒杯大声嚷嚷着,但没人以为这个身上配有第一骑兵禁卫团纹章的军官是在说酒话,围在他桌子边的年轻人眼里闪烁的光芒足以说明这一点。

    威廉-皮特,为跟他的儿子威廉-皮特区别,日后大家都称呼他为老皮特,老皮特和小皮特被尊称为不列颠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位首相,是他们带领不列颠跨入工业革命时代,是他们奠定不列颠的日不落帝国根基,但此时年方二十五岁的皮特还是小皮特。

    “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已经是跛脚的老虎,威风早已不在了,靠着一层虎皮继续霸占着美洲的富庶殖民地,那不过是一层手指都能捅破的虎皮!法国佬的手伸得太多,伸得太长,他们就跟无头苍蝇似的,在美洲乱窜,在亚洲乱窜,不列颠只需要一个拳头,不管是在美洲,还是在印度,只需要一个拳头……”

    皮特以空酒杯为拳,蓬地顿在酒桌上:“就能把他们彻底赶出去!”

    “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国佬必然要干涉,这是波旁家族对哈布斯堡家族的战争,法国也必然要拉上西班牙一起行动,不列颠作了什么?我们尊敬的沃波尔先生说,我们什么也不做,我们继续放出海盗、走私贩子,去跟海盗和走私贩子斗!”

    “我们应该运用我们的武力,去夺取跟不列颠地位相配的利益!从敌人手上夺得殖民地!贸易权!在敌人软弱的时候,我们应该主动而勇敢地出击,就像女王(伊丽莎白)时代一样,大海是我们的,全是我们的!世界必须归于我们不列颠支配!世界地图必须重画!要符合我们不列颠人的需要……”

    不管是此时年轻的皮特,还是未来的老皮特,作为不列颠历史上第一好战的首相,他从来都将武力当作不列颠通向天命之门的最可靠的依仗。

    “不列颠的使命是支配整个世界”、“不列颠必须确保在各个方向都胜利”、“不列颠应该主动进攻”,老皮特掌管不列颠时所秉持的理念,为日后的美利坚合众国所继承,当然,是李肆前世那个位面的美国。

    年轻人们群情激愤,甚至酒馆老板都喊着好,高呼“这一杯我请了!为了不列颠!”

    有了免费的啤酒,皮特的酒馆演讲正要进入**,酒馆老板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如果钟上位在这里,不需要翻译,甚至不需要那老板再说什么,他都能理解这一声惨叫的意义。

    “该死的沃波尔,他把烟酒关税改成了货物税,他要在分货场而不是码头收税!”【1】

    酒馆老板当然愤怒了,先不说那些从法国走私来的高档酒再没办法逃税,就是从威尔士等地运过来的本地酒,现在也必须多付税金。

    那个刚跟酒吧老板通报了噩耗的消息灵通人士补充道:“可不止烟酒,沃波尔撤销了进口赛里斯货物的禁令……”

    酒馆里沉寂片刻,接着响起了嘈杂的叫闹声,欢呼的有,叫骂的也有。皮特冷笑着等待下文,尽管他不知内情,可也知道绝对还有下文。

    果然,那人继续道:“可沃波尔阁下也要在分货场对这些货物征收‘赛里斯税’,税金是货值的一倍!”

    之前的欢呼声也转作怒骂声,皮特大声道:“看哪,这就是我们尊敬的沃波尔阁下!当赛里斯商品危害到我们不列颠时,他的作法不是让军队去为我们声张正义,而是挥起屠刀,在我们不列颠人身上割肉!”

    酒馆老板咬着牙甩着脸上的横肉,再喊道:“皮特先生,您说得真好,这一杯还是我请!”

    伦敦,威斯敏斯特宫外,街道角落里,另一位威廉接见了一个满脸海风的汉子。

    “普尔特尼先生,我是罗伯特-詹金斯,曾经是一位船长……”

    那汉子说话时总偏着脑袋,给人一种左右不均衡的强烈感觉。

    赋闲在野的威廉-普尔特尼皱着眉头,在记忆里刨着,忽然啊地一声:“你就是那个……”

    詹金斯点头道:“是的,我就是那个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船长,我曾经向加勒比海司令官投诉,曾经向下院投诉,甚至向国王陛下投诉过,但是……没人理会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脑袋,拨开头发,失去耳朵的部分看上去无比诡异。

    威廉-普尔特尼眯着眼睛道:“是沃波尔先生没有理会你。”

    詹金斯继续点头:“这样的暴行不能容忍,我的耻辱也是不列颠的耻辱,我相信普尔特尼先生您会理会的。”

    普尔特尼叹道:“可我现在就是个平民,不再是下院的一员,我来这里只是拜访我的朋友。”

    詹金斯踌躇地道:“听说……听说您跟威尔士亲王殿下关系很好,殿下一直都说,沃波尔那个混蛋没资格继续呆在下院,领导整个不列颠。”

    普尔特尼沉默了片刻,低低笑道:“詹金斯先生,您的复仇之心并没有蒙蔽您的眼睛,您不仅找对了人,也找对了时候……”

    扫视街道上匆匆行人,不少人都面带怒色,还偶尔能听到“赛里斯”或者“沃波尔”一类的字眼。

    因为跟沃波尔政见不合而被赶出下院的普尔特尼出了一口长气:“沃波尔先生,就算还要待在下院,也必须服从不列颠的意志。”

    他接着道:“对了,你丢掉那只耳朵呢?没了?再去找一只来,有大用处。”

    半月后,已是五月初,沃波尔所定的新税制引发了全国工商乃至普通平民的不满,下院议厅里紧急召开的听证会上,沃波尔正为自己的政策竭力辩护。

    “总之……不列颠不能贸然投入一场胜负难明的战争中,我们的税金应该用来扶持我们的工业,我们的贸易,而不是用在军舰和大炮上!”

    沃波尔的陈词也是他的真实心声,他并非如政敌所宣称的那样懦弱怯战,而是他认为,武力从来都是一项风险高昂的投资,跟武力相比,维持低税率,让本国的金融力量专注于贸易事务上,才能获得稳定而丰厚的回报。那些终日叫嚣着战争的家伙都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根本不知道一个国家的根本力量是在哪里。

    听听这些议员在说什么?跟赛里斯开战?逼迫赛里斯签订贸易协定,禁止他们再通过葡萄牙向欧洲倾销货物?逼迫赛里斯退出印度,承认印度是欧洲人专属的殖民地?你们醒醒吧!如果战场是在大西洋,或许我们不列颠能握有八成胜算,可跟赛里斯开战?恐怕舰队没于风暴,官兵死于饥渴的数目要比被赛里斯人杀死的数目多得多!

    沃波尔觉得很悲哀,不列颠的武力是有限的,越过好望角向东,不列颠的海军力量还远远不如法兰西。跟赛里斯开战,首先要跨过法兰西这道门槛。就算不列颠投入主力舰队,在印度洋也得有能停靠能补给的大港吧。

    亚洲太远,不列颠的武力还伸不过去,而一些议员所提的跟葡萄牙开战,逼迫葡萄牙与赛里斯断绝贸易,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葡萄牙虽然一面跟赛里斯贸易,可一面还跟不列颠一直保持着同盟关系,同时又拉着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大腿,去打葡萄牙,法兰西跟西班牙怕是要笑死,然后联手去保护葡萄牙,欧罗巴就此彻底乱套,这完全背离不列颠对欧洲大陆的政策。

    “该死的赛里斯人!”

    沃波尔暗暗嘟哝着,他现在只能指望以高昂商品税的手段堵住国门,把赛里斯的商品驱赶出去。而趁此机会,也能完成他关于增开消费税的执政宏愿。尽管这背离他之前一直坚持的低税政策,但他相信,不列颠的人民(商人和工厂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第一财政大臣阁下,即便是东印度公司提出了最强烈的控诉,您也反对跟赛里斯开战,我认为您是对赛里斯人的力量产生了错判。赛里斯人的陆军非常强大,他们甚至可以在吕宋和缅甸组织十万人以上的现代军队进行会战,但他们的海军却非常弱,甚至都不如我们地中海舰队的三分之一。难道我们连击败这种对手的信心都没有了吗?在阁下您的眼里,我们不列颠难道已经败落到了这种地步?”

    “即便是面对强大的西班牙和法兰西,我们也有胆量以武力保卫我们的利益,沃波尔阁下,您的陈词不能说服我们作出无愧于我们选民的决断!是否跟赛里斯人开战也许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议题,但……看在神的份上,您必须终止现在的税制更动政策!”

    对手的反击依旧落在了沃波尔的税制改革上,让他露出了浅浅而自信的笑容,等会只需要列出去年因走私而损失的关税数目,以及推行新税制而会新增的收入数目就好,这项政策得罪的只是进口贸易商,出口商和工厂主是欢迎的,至于那些平民,谁理会……

    另一个声音响起:“大臣阁下,赛里斯人太远,葡萄牙有顾忌,可西班牙就在我们眼前。西班牙人为阻绝我们在加勒比海的贸易,不惜用上最野蛮的方式,难道我们不列颠面对苟延残喘的西班牙,都没有以战争报复的勇气吗?”

    啪嗒,一个纸袋丢到了桌子上,议员道:“我请求议长许可一位受害者进入下院议厅,向诸位解说西班牙人的罪行。”

    那纸袋在桌上翻动着,一个东西滑出袋口,尊贵的下院议员们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哗然,那是一只耳朵,人的耳朵。

    沃波尔脸色顿时煞白,整个人呆在当场。

    1733年,圣道十六年五月,詹金斯在下院陈词,沃波尔被迫决议:向西班牙宣战,这是他能安抚住国人,维持“赛里斯商品税”,以及保住自己地位的唯一选择,“詹金斯的耳朵战争”提前七年爆发。

第八百二十一章 红红火火又一年

    看完不列颠报纸关于下议院“詹金斯耳朵事件”的报道,汪由敦几乎笑岔了气。真如詹金斯船长所说,他是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那耳朵还能留到现在?怕早被行刑的西班牙人踢进海里喂了鱼。那耳朵分明就是别人脑袋上的,专门找来造势。

    洋人的政斗果然是粗糙生涩啊,不过绕着内阁这盘棋打转,斗法而不是斗人,还真是另有一番学问,在这一点上,英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汪由敦发出了谦虚的感慨,但心情却更好了。通事馆的大方针就是遏制不列颠,将其势力从天竺挤出去。之前蔡新使团去了东洲,任务底限是买浦州,进一步的目标是推动西班牙去祸害不列颠的殖民地,要在不列颠的后院放火。

    现在没等西班牙被挑唆起来,不列颠人自己就跳脚了,这时机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高兴之余,汪由敦总算对通事馆奉为圭旨,但大多数人理解不深的方针有了更深的体会。为什么要遏制不列颠人?因为这家伙有冲劲,詹金斯耳朵战争的实质是不列颠广大人民不满西班牙还霸占着富庶的加勒比海和美洲,要跟老朽帝国“均贫富”。作为继荷兰之后新生的航海强国,这是正常并且必然之举。

    跟随汪由敦来到里斯本的还有个考察团,团长米安平是旧地重游,闻知这个消息,却长叹道真不是时候,问他为什么,已任天道院副山长的米安平一番回答,让汪由敦和公使馆外交官对不列颠的真面目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米安平道:“国中已将天道分为真理和实学两途,真理就是探究天地本源的学问,实学则是真理经世致用之学,前者如力学,后者如观星定位之学。欧罗巴各国都在探究真理和实学两面,但有的只胜在真理,有的只胜在实学。独不列颠人在这两面都有定鼎之力,如牛顿的力学定律,如不列颠王室学会不断悬赏求解各类实学问题。”

    “不列颠王室学会在二十年前悬赏解决经度定位问题,据说现在已经有人造出了八分仪和六分仪,能准确测出经度。这一桩课题陛下在天王府时代就已悬赏,到现在也已二十年,但我们的星相仪依旧缺乏真理之说支撑,偏差多靠揣测和经验修正,还是前几年看到《不列颠星表》才豁然开朗。可八分六分仪还不够精准,新的钟表法是以月距法为基础,更准更灵。若是此法真成,大海将是坦途啊。”

    这一连串专业术语听得汪由敦等人脑子发懵,但即便没完全理解,也能明白,论航海技术,英华比不列颠还差得远,而且这个差距还是从学理到实际的技术都全面落后,有如宗师面对学徒,英华才刚刚入了精确天文导航技术的门槛。

    来自工部船务司的官员遗憾地道:“听说不列颠三十年前就推行了造船文档存留制,造船法式也由此成了有根之木,可积跬成步。我英华造船虽已得葡西要义,还有自己所长,也在摸索这条路,却始终未找到靠此路连通衙门、船厂和民间有识之士,聚众人之智的法度,本来想借此行去不列颠……”

    仅仅只是航海定位和造船,汪由敦等人就听出了巨大的差距,但也如米安平等人遗憾的那样,此时不列颠人一面向西班牙宣战,一面向英华商货征收惩罚性商税,对英华自已抱定十分警惕之心,绝不可能容英华科学界人士入境考察。

    “诸位还是另寻他途,先看看其他国家吧,这不列颠……根底就是蛮横海贼啊。”

    汪由敦毫不客气地揭了不列颠人的老底,谁让不列颠人此次仓促上阵,借口都没编圆呢。

    以抢劫为主旋律的大航海时代已过,大家份地都圈得差不多了,要开始收敛手脚,当起文明人,但瞅着有可占的便宜,谁也不会客气。纵容走私是温柔一些的手段,在商业法则越来越完善的当今,走私总是落了把柄,乃至被人割了耳朵,那么就按照国家法则来吧,以国家的力量,以战争的手段重新排定交椅,分配财富。

    可开战总还是要找借口的,这场“詹金斯耳朵战争”之所以出名,并不在战争规模,而在于不列颠人找的借口太过牵强,民间看着更觉扯淡,由此也能看出其国压抑得太辛苦的掠夺之心。

    尽管汪由敦还不清楚蔡新使团的成果,但他相信,西班牙腓力五世一定会乐于接受英华的橄榄枝。后者刚被法王路易十五拉上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战车,还不知该怎么脱身自保呢。

    “趁他病,要他命!来人哪,准备纸笔,我要给腓力五世写信!愿他的神明保佑他,还能撑起整个西班牙。”

    汪由敦赶紧行动,不能等到蔡新议出结果,他得先借势成事,就算成不了事,也能为蔡新那一面作好铺垫。

    腓力五世本就有精神问题,收到伦敦的正式宣战书时,还差点当成草纸擦了屁股。从英华进口的草纸极大地改善了欧洲贵族的卫生状况,但不包括不列颠。不列颠宣战书所用的薄薄纸张,对迷迷糊糊的腓力五世来说手感很熟悉。

    搞明白了这是宣战书,腓力五世被气得不行,精神虽然没完全恢复正常,智商却基本差不多回来了,就准备找侄子法王路易十五商量。

    可紧接着他又收到了葡萄牙王国代转的赛里斯公使来信,信中说,如果西班牙愿意以合理的价格出售部分美洲土地,比如荒无人烟的上加利福尼亚,赛里斯愿意为西班牙提供多方面协助,从物资到钱财都没问题。

    腓力五世还没太把“赛里斯来信”当回事,卖掉美洲土地?那更不可能!他虽然有严重的抑郁症,但没得失忆症,十多年前赛里斯人野蛮地夺走吕宋,至今脸颊上还能感觉到那丝火辣辣的痛,跟赛里斯结盟这种事,压根就没进入他的选项里。腓力五世把这信丢到一边,就先去抱侄子的大腿了。

    此时法兰西国政还为昔日的宫廷教师,红衣主教,现在的首相弗勒里把持。原本法兰西投身波兰王位战争就有些瞻前顾后,主要是顾忌俄罗斯的反应,怕把奥地利打狠了,引那头刚崛起的北方恶狼冲进欧洲腹地。得知不列颠人趁火打劫(他们是如此判断的),弗勒里和路易十五赶紧勒住大军缰绳,目光转向西面。

    从六月到八月,弗勒里和路易十五一直在犹豫是否向不列颠宣战,摆出强硬姿态,吓阻对方。可两面开战不符合常识,同时又怕不列颠放弃原本在波兰王位继承问题上所持的中立态度,转而跟奥地利结盟,因此始终没能定下决心。

    八月中旬,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特使卡尔维斯回国,向腓力五世递交了一份绝密国书,腓力五世等法国向不列颠宣战已等得便秘,收到这消息,先是放声大笑,接着又高声尖叫,末了还哀怨地抽泣出声,搞得马德里一城人心惶惶,都道国王彻底没救了。

    “只有这样,西班牙才有救啊……”

    腓力五世发泄一通后,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法兰西虽然肯帮西班牙,但也是投鼠忌器,不可能出全力。撒丁等王国乃至普鲁士等国家离得太远,现在还正有自己的棋局,压根帮不上忙。西班牙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赛里斯愿意伸手,他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腓力五世这一点头,浩浩历史大潮,轰然涌入另一条沟渠中。

    “只要西班牙王室不破产,我们就有信心击败不列颠人!”

    这是腓力五世和宫廷大臣们的共识,西班牙海军因为财政问题日趋破败,主力收缩到本土,美洲舰队实力异常羸弱。如果能获得充足的流动资金,向美洲派去足够多的战舰和陆军,不列颠人绝没有胜算。

    不列颠在加勒比海没有太多立足地,要出动大舰队,就只能靠北美十三州补给。而如此举动,将会被法兰西视为企图夺占法属殖民地的严重挑衅。至于登陆西班牙本土,乃至在地中海搞事,法兰西更会暴跳如雷。

    因此西班牙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保住加勒比海诸据点,而这恰恰也是不列颠方面的目标。尽管沃波尔被迫宣战,但他依旧极力控制着战争规模,不希望让这场战争成为点燃又一场欧洲大战的导火索。

    腓力五世紧急召见汪由敦,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最终商定,英华以一百万比索的白银,以及价值二百万比索的货物,包括丝绸、茶叶、生铁和硝石等等,购买上加利福尼亚的所有权。同时双方将签订正式的外交条约,正式确认吕宋的归属问题。此外,新西班牙还将给予英华大洋公司有规模限制的特惠贸易权。

    “二百万两白银而已……西班牙人上了我们的船,我们也终于上了欧罗巴的船。”

    汪由敦一点也没为这数字心痛,这点银子,对英华国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三分之二还是货物。

    这只是双方意向性的会谈,更晚一些时候,当局势明朗时,英华与西班牙在新西班牙墨西哥城签署了正式条约,史称《墨西哥城条约》。当不列颠趁火打劫时,英华也火中取栗,政治上踏足欧罗巴格局,殖民势力也正式登上美洲舞台。

    完成了堪称历史里程碑的会面之后,汪由敦回到里斯本,再给不列颠国王乔治二世写信,说什么呢?

    “宣战……赛里斯人向我们宣战?”

    乔治二世觉得这封宣战书就像是从月亮上丢下来一般,格外荒谬。

    赛里斯大家的确很熟悉了,公使馆一直在葡萄牙,前几年关系还没这么紧张的时候,还偶尔邀请过对方参加一些盛大典礼。但总体而言,赛里斯人和“月亮上的人”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距离,远远小于赛里斯人跟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的距离。

    乔治二世近期所知的关于赛里斯的消息,就是沃波尔向赛里斯商品征收高额消费税,意在阻绝赛里斯商货的进口。这只是商业行为吧,怎么能一下就宣战了呢?

    此时乔治二世当然没去深想,不列颠政府向西班牙人宣战的理由虽是侵害不列颠公民,但背后还是贸易问题。

    再仔细看了国书,乔治二世怒火中烧,赛里斯宣战的理由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加尔各答拘押华商,导致数十人死亡。这理由路子很正,所以乔治二世才发火。印度就算不是不列颠的,也是欧罗巴的!怎么跟你们赛里斯人扯到了一起?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们赛里斯人想要独吞印度的用心!

    沃波尔的回应则是漫不经心,如同他预料法兰西反应可能会软弱无力,即便宣战也仅仅只是姿态一样,他以很随便的口吻吩咐着海军部:“派一支足以宣示我们的力量,同时又能确保在一定规模的决战中不会失败的舰队去印度。”

    真打起来了,也不能大打,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沃波尔默念着孙子兵法上的警语。而对赛里斯人,沃波尔还有后手,赛里斯人不是把南洋当作自己的澡盆么?荷兰人还占着爪哇呢……

    1733年,先是波兰王位战争,后是詹金斯耳朵战争,接着就是不列颠与赛里斯的第一次正式对决,海上的对决。

    “真不明白,到底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赛里斯人……”

    朴茨茅斯港,年轻的海军上校乔治-安森率领三艘四级战列舰和三艘巡航舰出航。安森上校正为自己没能参加海军对加勒比海西班牙属地的进攻而沮丧,接到这项命令也没振作起来,跟遥远而未知的赛里斯海军作战,能获得多大的荣誉?沃波尔和海军部并不指望他这支小舰队去挑战整个赛里斯海军,训令只是“袭扰赛里斯的海上贸易线,支援东印度公司,给赛里斯留下不列颠不可战胜的深刻印象。”

    安森傲然道:“不,我可以挑战整个赛里斯舰队,就像第乌海战葡萄牙人对付埃及人一样。”

    1733年9月,安森的小舰队出发,后世不列颠人称为“安森大冒险”的历程正式拉开帷幕。

    作为这个剧本的邪恶大反派,赛里斯海军中将,西洋舰队总领胡汉山,此时正立在“华山”号战列舰的舵台上,抱着胳膊,打量着西面的陆地。

    在胡汉山的身后,三艘战列舰和十多艘巡洋舰排成数列,摆出一副万炮齐轰的架势。在他身前的海面上,还能见到大片残骸,以及几艘狼狈抢滩的武装商船,那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船。更西面是陆地,隐隐见慌慌张张的如蚁人群流窜不定。

    这是马德拉斯,在加尔各答成为不列颠印度东印度公司治所前,马德拉斯是不列颠在印度最大一处据点。

    胡汉山等了许久,没等到预想中的白旗飘起,不耐烦地对部下道:“跟他们下最后通牒,不投降,就跟马德拉斯一同化为齑粉!”

    几乎就在同时,北面两千里外,孟加拉湾口顶端,自胡格利河口上溯二百里,炮声隆隆,大群蓝衣兵挥舞着双身团龙旗和双龙出海旗,向夯土墙已被轰出无数缺口的威廉堡冲去。以威廉堡为中心,这座初见雏形的城市正是加尔各答,不列颠人刚刚在这里站稳脚跟。

    “圣道十六年……红红火火又一年哪——!”

    龙门,不,已改名为东京的地方锣鼓喧天,唱曲的扯高了嗓子,烘燎着人心。新的一座宫殿正在金山卫之北,黄浦江之南,青浦之旁拔地而起。这座新的皇宫引用了汉时旧名:“未央宫”,将跟南京(黄埔)的无涯宫一道,成为英华皇帝的居处。

第八百二十二章 再也不熟悉的世界

    “疯了!赛里斯人疯了!”

    威廉堡里,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加尔各答守备司令跺脚大骂,听炮声,赛里斯人至少运来了十门威力超越三十六磅海军炮的三十斤大炮,尽管对方的伏波军不善攻坚,人数也不超过三千人,对自己所掌握的两千印度土邦兵没有绝对优势,但再多的部队也扛不住火炮的轰击。

    赛里斯人真是铁了心要拿下加尔各答,加上之前所拿到的吉大港,他们独占孟加拉的野心昭然若揭。

    这位司令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印度陆军司令莫顿的下属,受莫顿的教导,对赛里斯人很熟悉。可眼下赛里斯人的行动却非常陌生,在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看来,赛里斯的扩张是分两层,一层依附于满南洋跑的商人和移民,他们在哪里生根落地,赛里斯才会把眼光放到哪里。另一层则是避开欧洲人已经宣称了所有权的殖民地,向南向东占领那些欧洲人还来不及染指的空白地盘。

    现在却不一样了,不管是吉大港还是加尔各答,都不像吕宋、勃泥乃至马六甲、亚齐和巴达维亚那样有大量赛里斯移民,来往这两地的都是以缅甸沙廉为据点的赛里斯商人。可赛里斯却以这些商人受到侵害为借口,悍然发动了战争。

    赛里斯人转性了……这位司令只能改变自己的观念,正视对方侵夺利益的思想和手段已经趋近于欧罗巴。

    蓝衣伏波军正汹涌而来,已被火炮轰得肝胆皆裂的土邦兵一哄而散,只有数百不列颠官兵还顽强地倚靠威廉堡主楼抵抗,但司令明白,一旦对方把大炮拉过来,再英勇的抵抗也无济于事。

    “东印度公司大陆派那些混蛋才是真正的疯子!之前要听进了莫顿的话,何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

    司令沮丧地吩咐部下准备白旗,他不得不投降,这不是耻辱,挑起事端,授人口实的那些人才该为战败负责。

    赛里斯商人以吉大港为据点在孟加拉倾销商货,东印度公司那些笨蛋认为对方无视自己从孟加拉王公那获得的贸易特权,是在走私,抓了上百华商回加尔各答,折腾死一半,现在好了,公司不得不付出失去加尔各答,乃至失去整个孟加拉土邦的代价。

    威廉堡的白旗正在飘扬,马德拉斯的白旗也冉冉升起,尽管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马德拉斯汇聚了上万土邦兵,甚至连圣大卫堡都不要了,堆出了上百门火炮,守备司令更是熟悉赛里斯的莫顿,但在赛里斯舰队的近千门火炮面前,这些力量连胆子都壮不起来。

    “你们得不到马德拉斯,这里没有华人,印度人早习惯了我们的统治,只有我们不列颠人才懂得怎么治理这里。我们需要理性地面向未来,签署一份关于殖民印度的合作条约,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莫顿还在竭力维护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特使波普尔也在极力斡旋,几人本是旧识,莫顿晓之以理,波普尔动之以情,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挽回损失。

    胡汉山却耸肩道:“我是军人,之前的任务是打败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监督你们按照投降协议,一个不留地离开马德拉斯。至于你说的事,决定权在我们通事馆的文官手里,他现在应该已经在……本地治里了。”

    波普尔脸色骤变:“你们要把这里交给法国人!?”

    不列颠和法兰西两国的东印度公司都将印度视为亚洲腹地,彼此争夺不休。按照李肆前世位面的历史,双方不间断的零星冲突,在十多年后发展为大规模战争。在第一次卡纳蒂克战争里,法国人借助印度洋上的优势海军力量重创了不列颠,夺占了马德拉斯。但不列颠人在第二次卡纳蒂克战争里转变策略,借重印度土邦力量,找回了场子。再到1757年的普拉西战役,不列颠名将克莱武以三千大败七万,法国在印度的势力遭受致命打击,最后通过第三次卡纳蒂克战争,不列颠人将法国人彻底赶出了印度。

    而此时的1733年,克莱武还只是个八岁童子,英华以远远超越他国的海军力量,如泰山压顶,将原有的历史轨迹彻底抹去。

    为此而受惠的就是法国人,本地治里的总督府里,英华通事馆一位年轻参赞正跟总督秘书在印度地图上忙乎。

    法国人慷慨地道:“以北纬20度为线如何?”

    早在一千六百年前,《托勒密地图》就开始以经纬线划定世界,到现在经纬线已是地图必备的标注方式。目前纬度的测量已很精确,只有经度还有很大问题,例如没有确定经度起止点,更没有日期变更线的概念,但用来地图开疆却已足够。

    赛里斯人皱眉道:“你们也太贪了吧,最多16度。”

    法国人叫了起来:“印度最富庶的地方都在北方,这跟面积又没多大关系。”

    赛里斯人耸肩道:“北方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有据点在北方吗?印度的北方还是我们赛里斯的国境呢。”

    英华通事馆的高级官员跟总督杯觥交错,谈笑风声,参赞和秘书却争得面红耳赤。

    英华此时要独占印度还是不现实的,要赶走不列颠人,就得跟法兰西人合作。因此如何瓜分印度,就成了双方合作的关键议题。

    参赞和秘书争了一阵,都摸到了对方的底线,这就好办了,平均一下,18度……

    1733年9月27日,英华和法国在本地治里达成《印度条约》,一年后在东京和巴黎换约,正式生效。两国携手瓜分印度,以北纬18度为界,北面归英华,南面归法兰西。除开与双方有同盟关系的其他国家,如葡萄牙等国的既有据点,其他国家的殖民据点,将列为两国共同清除的目标。

    很显然,这份条约就是针对不列颠人,其次是在印度还有残留势力的荷兰。

    “沃波尔先生,您是在挑起世界大战!为什么不正视赛里斯对亚洲的影响力,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我们和赛里斯的争端,就直接派舰队去亚洲?”

    伦敦下议厅里,作为王室代表的劳伦斯爵士在赛里斯事务特别听证会上愤怒地控诉沃波尔,后者颇为无辜地翻白眼,他也不想要战争啊,不过对赛里斯……有这么严重么?

    “不列颠从未正视过赛里斯,多年不跟赛里斯确定外交关系,签署确定双方利益的合约,现在不列颠将付出代价!”

    劳伦斯回国后一直鼓吹跟赛里斯和平相处,乃至双方携手共分世界。他认为赛里斯崛起对不列颠确实是个威胁,但赛里斯不可能阻止不列颠夺得欧洲霸主的进程,不列颠也不可能阻止赛里斯独霸东方,这个世界将走向东西两极。

    很显然,他的主张对“老子即便现在不是,但未来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的不列颠人来说很伤自尊,不列颠是孤独的天命之主,怎会需要一个平等的合作伙伴,更不可能与他人同分世界。而赛里斯……那个刚剪掉辫子二十年不到的东方古国,会是不列颠人的盟友?

    劳伦斯的陈词没有对既有决策产生什么影响,相反,因劳伦斯所举证的赛里斯情报,包括国力和军力,下议院一致要求沃波尔增强亚洲力量,遏制“东方强盗”对不列颠贸易地位的侵害。

    尽管下议院的议员老爷们成分不一,但背后都牵着不列颠的贸易利益。不列颠之所以能在荷兰之后崛起为航海和贸易强国,主要有两项优势。一是倚靠正在崛起的轻工业体系,以及在印度、北美等殖民地所获取的廉价原料和广阔市场,可以对外输出大量商品,由此获利。

    第二点则是坚定地推行贸易中转枢纽的原则。沃波尔所定的一项政策就完美地体现了这个原则:如果货物并不进入不列颠本土销售,依然可以囤积在不列颠港口的仓库里,并且免除关税。这项政策极大地鼓励了商船主们进入不列颠的海贸体系,服务于不列颠的需要。

    赛里斯崛起,先是以廉价商品侵蚀不列颠的本土市场,现在又侵吞印度这种原料和市场的战略要地,根据最新消息,他们甚至还进入了美洲,跟西班牙携起了手,可能威胁北美殖民地市场,不列颠的两项战略根基,都在遭受赛里斯的冲击,目光放长远一些,赛里斯就是不列颠的生死之敌!

    沃波尔原本还在犹豫,可接着收到的数十份国书,让他改了主意。

    日本、韩国、暹罗、缅甸、兰纳、万象、柬埔寨等等数十个亚洲国家,竟然都通过赛里斯使馆,送来了宣战书。

    这不是赛里斯在向不列颠宣战,这是大半个亚洲在向不列颠宣战……

    看着大半国名都无比陌生的宣战书,沃波尔终于对赛里斯在亚洲的地位有了直观而清醒的认识。如果这些国书能早于詹金斯的耳朵,提前落在下议厅的桌子上,或许沃波尔还能说服内阁和国王,重新调整不列颠对赛里斯的政策,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

    既然下不了虎,那就使劲拼吧。

    怀着三分不安,沃波尔一改对西班牙作战的疲懒姿态,在1733年10月间,一口气派出了两支分舰队前往亚洲。如果跟安森先遣舰队汇合,三支舰队将拥有四艘二级战列舰,八艘三级战列舰,十艘大型巡航舰的力量。即便是面对赛里斯人整个主力舰队,沃波尔相信,这样的力量也足以获取胜利。

    “如果不列颠必须要面临一场世界大战,才能保住自己的未来,那我们不列颠人也绝不畏惧!”

    似乎转了性的沃波尔发出了战争的叫嚣,可同时他却派遣使者,向法兰西和奥地利等国传达和平友善之意,允诺跟赛里斯的战争只限于亚洲,不会波及欧洲,确保自己后院不会起火。

    “咱们先打咱们的,看不列颠佬跟赛里斯人战成什么情况,等着占便宜。”

    法王路易十五和首相弗勒里如此定策,所谓“咱们打咱们的”,就是在欧洲,法国以国家力量打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在印度,法国以东印度公司的力量携手赛里斯,各不相干。

    西班牙更是松了一口气,就等着看不列颠和赛里斯斗出结果,原本是孤苦的受害者,现在却成了坐壁上观的看客。

    远在北方的俄罗斯更怀着复杂的期待,不管是不列颠还是赛里斯,都是俄罗斯的大敌,安娜女王释放了无差别诅咒:“最好他们一斗百年,不死不休!”

    到底谁会是胜者呢?

    在1733年的年底,欧洲各国都在翘首以待,而在不列颠曼彻斯特某处乡村,原本只用来抽水的蒸汽机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推转着巨大的飞轮,引发现场观众热烈的鼓掌声。

    “线膛炮已经试验成功了,再加上蒸汽机,我们追上了赛里斯!我相信,我们不列颠有无数伟大的科学家,有历代先贤积累下的宝贵知识,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赛里斯人将永远落在我们身后!科学的王冠,依然是欧洲的,依然是我们不列颠的!赛里斯人再也不能依靠偶然的灵光和取巧的手段,从我们手上夺走真理的权杖!”

    王室学会成员夏尔菲在曼彻斯特发出了“赛里斯再度落后于欧洲,并且将永远落后于不列颠”的宣言。

第八百二十三章 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

    “天庙还有太多问题,不着力监管,就会在地方涉政,官府和院事们也都视天庙为战场,推动天庙去为他们争利。若是着力监管,又会让天庙凝聚出一股外于朝廷的力量,在诸多国务上发声,他们会努力争取‘正名’,想要得到排挤他教的国教之位,独霸华夏人心。”

    “老道以为,最好是推动天庙分宗,将他们各自所立之宗明示,如东西院一般,相互制衡……”

    东京金山卫行宫,李肆面容肃穆地看着手中的书信,思绪中浸着深深的黯然。

    圣道十七年二月,翼鸣老道故去了,这是他就天庙问题留下的遗言。老道大半辈子都在造满清的反,后半辈子则在造儒家的反,培养出徐灵胎等一大帮天主教弟子,终于奠定了天庙的组织和思想根基。

    但老道依旧认为自己没有竞全功,他很想再活三十年来解决天庙的诸多问题,可惜上天没再给他机会。

    “老道你太贪了啊,一个人怎么能解决这么多问题,便是我也没自大到这种程度,我也不能……”

    李肆正想到自己也不可能包揽下华夏发展的一切要题,这几月内收到的诸多消息一并涌入脑海,思绪也顿时转了方向。

    “不列颠人终于正视华夏了,这意味着未来几年,乃至数十年,国家都会以外为重。七年战争也许没有了,但必定会有六年或者八年战争,美国独立也许不是三十年之后的事,说不定二十年之后就要面对。欧美变局决定着世界大局,华夏自然不能自外,这还是我的责任,我怎么也不能逃避。”

    转瞬间,李肆就跟老道的思路同步了。

    天庙大业有太多未尽之事,而华夏大业的未尽之事更多。

    他这皇帝所拥有的皇权还需要怎样分割和打磨,他所揽下的军队、司法、外交和经济事务要怎么调理。东西两院跟朝廷之间的关系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立法权又要怎样明确划分,地方和中央的分权分财要以怎样的基础和形式去作进一步的保障。

    上述问题都还是基础的政体问题,而更进一步的是殖民公司的退出机制,目前正阻碍着殖民公司托管地的发展,吕宋和扶南两地为此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这事牵涉到的还是一国工商布局和贸易政策,不早日妥善解决,南洲和东洲殖民地在几十年后羽翼丰满,说不定也要搞出独立之举。

    随着英华立国十多年的积累,以及近几年国库的丰裕,学院体系的健全和科举制的大盛,官僚阶层也日益膨胀起来,不仅是在规模上,权柄上也是如此。官僚治政的弊病,怕也会在后续的日子里陆续显露出来。

    更头痛的是满清问题,跟以前头痛的方向不同,现在李肆头痛的是呼吁北伐复土的力量越来越弱。眼下华夏南北的人心隔阂越来越大,英华人人视满清治下为犬儒奴民之地,而满清不分满汉,大多视英华为道统沦丧,人德不存的人间地狱。

    以大义论,人人嘴上都会拥护北伐复土,可要落到实际行动上,除了热血的军人和士子外,就没多少人愿意动了。去年有人在东西两院提过北伐的议案,大家热烈附和,可一说到实际的北伐增税问题,东院就鸦雀无声,西院更是宁愿这税增到海军身上,也不愿投给陆军,支持北伐。

    李肆判断,英华至少得花十年时间,跟不列颠乃至欧洲各个殖民强国过招,确定华夏百年的生存空间。十年后,支持北伐的力量会更削弱。到那时,眼界已开的国人会将数千万人口的满清故地视为沉重包袱,还不知道要下多大的力气,在国中搅出多大的政局动荡,才能促成北伐大业。

    “十年啊,怕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李肆这般自嘲着,忽然一个激灵,大儿子李克载已经十四岁了……

    “阿肆啊,彭老爷子又在唠叨说,你还欠他们彭家一个女婿,你是没办法还了,可还一个儿子总成啊。竞前现在也淡出了朝堂,我看他的女儿性情又娴熟,模样也端正,生辰八字配克载正合适。”

    三娘在身边嘀咕着,此时夫妻在行宫露台上晒太阳,正各想各的,可两人也许真是心有灵犀,同时想到了李克载的婚事。

    彭竞前就是彭先仲,不止是他,三娘还提过萧胜的女儿,甚至早年亡于英烈湾的梁得广的女儿。

    这也是个烦恼啊,李肆苦笑。三娘最顾念的是萧胜一系,可惜萧胜的女儿才六岁,从年龄上看,彭先仲的女儿最合适。但李克载已经不简单属于三娘了,他在国中无太子之名,却已有太子之实,因此婚姻问题也成了政治问题。

    在这事上,英华上层的政治派别就显露无遗,先要分为开国派和辅国派。开国派也就是关田彭段安萧等“老革命”,也即所谓的勋旧派,他们都被授予了开国公侯伯等爵位,而后续从龙的旧清官员和新生派骨干则被授予了辅国公侯伯爵位。另外还有所谓的“民望派”,则是以雷襄、李方膺为首,靠布衣之身扬名天下,或在工商界以及东西院身居重位的人物,

    开国和辅国两派自然都希望太子妃能出自自己这一党,但民望派却认为太子妃如果能出自民间,更利于巩固英华君民相约的大义。总之太子妃这个位置不可避免地笼罩在政治光环之下,即便是李肆想给儿子婚姻自由,也是爱莫能助。

    政治需要之下,还有父母之命的传统,三娘的提议,更多是出自母亲的身份,而非她近于皇后的身份。听她还在念叨什么生辰八字,李肆微微一笑。

    记得早前跟李克载谈到这事时,儿子惦记着香港一家天庙里唱天曲的一位姑娘,李肆还派人去调查过,那就是一位县学夫子的女儿。等儿子学院毕业后,如果心思还没变,就帮他一把,把那姑娘配给他为次妃,正妃的位置,到那时再说吧。

    李肆一边暗自思忖,一边安抚三娘,说这事不急。

    三娘怒目道:“怎么不急,都十四岁啦!就算不娶,总得先订下来啊。”

    李肆转移话题:“克曦都十六岁了,怎见你这个当妈的不急呢?”

    说到李克曦,三娘顿时泄气:“那丫头……就当她已经出家了吧。”

    接着她再横眉道:“都是你这当爹的害的!坑了萧姐姐不说,连女儿也坑进去了!”

    李克曦的婚事在两三年前就已闹得不可开交,不仅外人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手段说亲,就连关蒄、安九秀和朱雨悠等自家人都成了说客。

    李肆的想法很传统,这个时代人心躁动,有才之人都想着干一番大事业,功业心太足,风险也大。在翰林院找个才貌双全,品行忠厚的女婿,能陪着女儿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他真是料差了,他这大女儿怎么会是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呢,听说皇帝老爹有意在翰林院择婿,李克曦就找人给翰林院群英们送去一封信,言辞很委婉,态度很端正,就只说想见识见识翰林院众位才子们的学问。

    她出了一道题,也是她一直在埋头研究的课题,那就是热气球……

    经过有心人的描绘,翰林院就将这事当作了公主丢出的绣球,谁能解决,谁就有可能晋身驸马,于是一院翰林全都动员了起来。

    翰林院是国策顾问机构,换在往日,那都是个个满腹经纶的才子,但要说什么科学实务,大半都要抓瞎。但如今的英华,国策以实为根,因此翰林们除了文字之才外,人人都懂术数、格致乃至化学中的一门,而且还懂得很深。

    因为李克曦的推动,翰林院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热气球研究运动,这些家伙各展神通,有找学院同门的,有依靠天庙的,还有人甚至通过关系去拉天道院的专家。

    等李肆看到天道院、佛山制造局、东莞机械局乃至工部开列的研究课题上同时多出这么一项,追问原因时,才知道了是他大闺女搞出来的风波。而等他下令整合资源来搞这事,翰林院不准再不务正业时,已经有十多个热气球上了天,但后续却是无一成功,还死伤了好几人,其中还包括两个一心想得公主青睐的年轻翰林……

    再跟李克曦早年调皮捣蛋的行径结合起来,大公主是灾星下凡的传闻就这么广散于民间,连带影响到宫廷,再没多少人上门说亲。倒不是真信了什么灾星,而是各家都觉得这位公主的性情太难捉摸,能量又大又好动,还特别能搅事,没人敢请入门庭。

    “爹爹能娶天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天道!?我才不稀罕什么丈夫男人……”

    三娘训诫女儿,公主也发了彪,把老子李肆当年立天道为皇后的荒唐行径扯出来辩护,然后宣布,她要入天道院,终生不嫁!

    为这事三娘找李肆吵过好几次,最终还是已在天道院研究医药之学的萧拂眉出面调解,说让李克曦入天道院搞正经的研究工作可以磨磨她性子,至于婚事,再晚两年也不迟。现在英华的社会节奏越来越快,加上教育体系铺开,十三四岁定终身的事正渐渐成为老古董,三娘也就只好答应了。

    到现在两年过去,女儿的性子倒是磨软了,可就跟萧拂眉一样,几乎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究大学问,三娘才会赌气地说这女儿已经出了家,然后再度埋怨李肆。

    国事家事,都有烦心事啊。

    李肆默默受着三娘的絮叨,直到杨适送上于汉翼的急报才脱了困。

    “我那侄皇帝……开始动小心思了么?或者说是那位太妃春心难耐了?”

    看完报告,李肆挑起眉毛,密谍探得满清宫廷跟罗刹密使接触的消息,具体内容不清楚,可方向却是不言自明的。罗刹从欧洲方向得知了不列颠和英华开战的消息,觉得可以通过满清搞什么手脚。此时张汉皖已领着北庭大军进至北海,正准备展开北海攻略,要把罗刹人从北海赶出去。

    “西安该拿回来了,不拿西安,难从西北抽手。”

    内阁特别会议上,范晋提出这项动议。

    之前不拿西安,是觉得包袱太重,不利于西北进取。但现在一国主要方向在海上,西北进取已转为边疆安定之策,是要持续可能百年的长远战事。拿下西安,西北物资转运和补给的成本才能降下来,支撑起连绵不绝的多年消耗。

    李肆沉思片刻,点头道:“好,也让满清老实一点,让他们搞明白自己的地位。”

    波涛狂涌的印度洋海面,乔治-安森挥刀指向东方隐约可见的帆影,高声呼道:“战斗!让赛里斯人搞明白自己的地位,大海不是他们的,是我们不列颠人的!”

    圣道十七年二月,史称“第一次极点之战”的战争,在印度洋锡兰以南一百二十里的海面上打响。以此为始,连绵数年的战争纵贯整个地球,整个世界的各个部分,都在由这场战争,重新摆正自己的位置。

第八百二十四章 皇子之心

    炮声隆隆,硝烟和水柱混杂在一起,如天空的厚重层云压了下来,将十数里外的海面罩住,只隐约能见到瞬闪即逝的橘黄焰光。

    “有令!解缆、半帆、逆风而进!”

    “得令!帆缆队,前帆不动,中帆半落,后帆全落!”

    “前帆队得令!”

    “中帆队得令!”

    “后帆队得令!”

    “赣江”号一级巡洋舰甲板上,帆缆长发布了命令,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不过十五六岁的帆缆见习官按照作战条例,就要奔去后帆,协助帆缆长督导升帆工作。

    “李副尉,将军召见!呃……所有见习都在召见之列。”

    帆缆长喊住了少年,后者疑惑地回望过去,帆缆长有些心虚地解释着,一点也没上司面对下属的威严。

    年轻副尉倒是恪守军令,俐落地行礼告退,帆缆长看着他的背影,长出了口气。

    舰尾宽阔的官舱里已经挤满了蓝衣白裤的少年人,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不等,他们都是来自海军学院的见习生。英华陆军和海军各有养育制,陆军招收孤苦少年充当勤务辅兵或礼乐兵,而海军则用经过学院系统培养的学员当辅助军官。

    少年副尉迈进官舱,踏步挥臂:“帆缆见习官,副尉李克载报到!”

    官舱里原本低而杂乱的议论声骤然消散,所有人都压了压呼吸,抑制住将目光投过去的冲动,这位少年副尉正是大皇子李克载。

    时间是圣道十九年九月,地点是印度洋锡兰东北四百里处,不列颠亚洲舰队与英华西洋舰队的第二次锡兰海战爆发,大皇子李克载作为后备队旗舰的一员属官,正亲历这场规模远胜第一次锡兰海战的大战。

    官舱上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后备队都统制,海军准将林亮,统率着八艘一二等巡洋舰在战列线后方待机,现在收到了身在前线的西洋舰队总领胡汉山的命令,正准备逆风出击。

    “诸位都已学有所成,我也不必虚言矫饰,战况不是很妙……”

    老将言语虽颓,人却直直立着,眼中闪烁着渴战的精光。

    “我们都低估了不列颠的海战之能,还以为跟两年前一样,可以轻取敌军,没想到敌军敢于化整为零,切入我军战列线,各自为战。总领要后备队逆风出击,抄敌军后路,已抱定跟敌军两败俱伤的决心。我队出击到位前,因逆风和迎头之势,必遭敌军炮火猛烈杀伤,因此……”

    林亮扫视数十名见习学员,沉声道:“我决意,发布死战令,所有见习必须马上撤离!”

    官舱里顿时一片沉寂,许久之后,才有学员哽咽道:“将军,我们也是海军一员,为何不让我们尽职,为何不让我们死战!?”

    学员们激昂地道:“我们就等着这一天,为什么要我们置身事外!”

    林亮对学员们的情绪早有所料,他扬眉呵斥道:“注意你们的态度!武人以守令为天职,我是你们的官长,难道你们要违抗军令!?”

    接着他缓下脸色,温言道:“这不是终战,即便我们西洋舰队败了,还有南洋舰队在,新造的十八艘战列舰全在南洋舰队,只要进到西洋,不列颠人技艺再高强,也绝不是对手。但新造的战舰需要军官,海军的未来,最终的胜利,都还要靠你们。”

    说到这,西洋舰队此战所持的策略就已很清楚了,不论胜败,只要有效杀伤敌军就好,为真正的主力舰队争取时间,而这些见习学员们,就是主力舰队急需的人才,林亮自然不愿让他们损耗在这一战里。

    军令也有了,道理也有了,但还处在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学员们还是难以接受。不仅是难以接受自己被剥夺了精忠报国的资格,还难以接受自己所属舰队可能战败的结论。

    “加上我们,舰队未必会败!”

    “没有我们,舰队又要少一分胜机!”

    “跟胜败比起来,我们的性命算什么?从入学成为武人开始,我们的性命就是用来夺取胜利的!”

    “双身团龙旗要靠着我们武人的血才不褪色!”

    学员们泣血求战,置身同窗的慷慨热血中,李克载就觉得胸膛已被熊熊烈火烧融了,这一刻他已忘了自己的另一层身份,满心就充斥着在香港海军学院就学两年,见习一年所培养出来的武人情怀。

    他跨步出列,朗声道:“将军,根据《海军作战律例》,发布死战令的权限在战场最高官长的手里,你的死战令无效!”

    谁都知道这一条,可没谁愿意用这一条来跟老将军撕破脸,除了身份超然的某个人。

    林亮板着面孔,冷声道:“副尉李克载,你转任联络官,速回黄埔,向海军部通报战况。”

    李克载一愣,接着脸颊更涌起大片愤怒的绯红,自懂事以来,他就很喜欢父亲给他安排的这种氛围,以一个普通海军学员的身份,真切地感受时代。当然,有时候入戏太深,就需要这种“照顾”来提醒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仍然年少的皇子,对这种特殊照顾总是特别反感。还有些稚嫩的心胸难以完全适应这种双重人生。

    不管是承自母亲的执倔,还是承自父亲的尊严,他都不愿在人生履历中写下避战这一条。正要以自己熟知的作战条令来挡回命令,林亮扬起一份卷宗道:“这是胡总领的军令,可不是我的!”

    该死的胡汉山!面上大义凛然,从不把自己当皇子看,背地里却已经作好了准备。

    李克载暗自咬牙,也犯了浑:“职下不受令!”

    林亮怒声道:“李克载,牢记你的天职!”

    老将的呼喝中气十足,在官舱里带起浑厚的回音,李克载一怔,天职……

    是啊,他不仅背负武人的天职,还要背负皇子的天职。

    “父亲还没有立我为太子,我死了还有弟弟们呢。”

    这话他倒是没说出口,但胸腔中的热血却已经冷了下来。

    攀着绳网下到小艇,再转到战场后方的追风联络船,李克载跟数十名学员默默看着“赣江”号率领舰列远去,一同肃穆行礼,老将去求死了,他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圣道十九年九月六日,第二次锡兰海战,不列颠人一方拥有九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武装商船十四艘,英华一方是西洋舰队的六艘战列舰,十九艘巡洋舰。双方战舰对比为三十对二十五,火炮对比是1450对1280,人员对比是13000对11000。

    尽管双方差距不大,英华在火炮的质量上还超越不列颠,更拥有上百门跨时代的利器:后装线膛炮,但吸取了第一次锡兰海战教训的不列颠海军充分发扬了不列颠民族敢打敢拼敢冒险的传统,撕烂了英华舰队的战列线,双方打起了贴身混战,加之主力舰有数量优势,在场面上占据了主动,最终跟西洋舰队打成两败俱伤。

    严格说,西洋舰队小败,不列颠人惨胜。西洋舰队损失两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准将林亮以下3700人阵亡,西洋舰队总领胡汉山重伤。而不列颠人只丢掉了一艘战列舰、四艘武装商船和两艘巡航舰,舰队司令爱德华?弗农海军上将以下2400人阵亡。

    即便丢掉了舰队司令,但不列颠还是胜了。此战后,西洋舰队退回吉大港舔伤口,暂时无力控制印度科罗曼德尔海岸,不列颠人趁机夺回了法国人接收不久的马德拉斯和圣大卫堡。不列颠国民都认为此战报了第一次锡兰海战的仇,两年前那场海战,乔治-安森的先遣舰队被西洋舰队打得大败,只逃出两艘巡航舰,一艘西逃,给不列颠增援舰队带去了宝贵经验,一艘则由乔治安森驾驶着,穿越爪哇和摩鲁加群岛,展开了后世脍炙人口的大冒险历程。

    此时的李克载还不知道此战最终结果,他和同窗们满腔郁气,日日谈论和推演着这场海战,始终无法推翻之前林亮的判断,西洋舰队最多只能作到跟对方两败俱伤。

    “萧总长太保守了,新造的战列舰全都编在南洋舰队,哪怕只是分给西洋舰队两三艘,这一战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看是胡总领太轻敌了,据说鲁总领本要派一支战列舰分队过来,胡总领却没要,还在萧总长面前夸口说靠西洋舰队一己之力就能打败不列颠人。”

    “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不能贸然揣测上官们的决策。战列舰多是多,可都是新舰新炮,官兵也是新的,战法又不太一样,跟之前的战舰形不成合力,胡总领也许是不愿搞乱了舰队的既有战力。”

    “我看咱们也低估了不列颠人,他们陆战呆板得要死,可海战却跟贼似的,怎么犀利怎么来,咱们就只能照着教典一板一眼地打,欠缺得太多。跟不列颠人相比,咱们在海战上总是少点……灵性,对,灵性!”

    联络船过了马六甲,朝着鹰扬港驶去,李克载身边的议论还未停歇。大家各说各的,让李克载满心纠结。

    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海军情报司没能及时掌握不列颠舰队的情况,有罪!胡汉山那大咧咧的性情总是没变,现在整个西洋舰队都在为他的疏失付出代价,胡汉山有罪!萧老大越来越像是守财奴,一条条聚着新的战列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松手拆开,越活越回去了,也有罪!

    越想越憋闷,李克载最后埋怨起父亲来,为什么要迁都到江南?总帅部在江南,海军部却还在黄埔,军令来往当然有脱节。这两年,父亲的眼界似乎也越来越窄了,就盯着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父亲也有责任!

    李克载忽然觉得,不正确、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而仅仅只是个海军副尉的自己,压根无力改变这一切。如果自己有太子之名,可以影响这一战的话,老将军未必会如送死般地上阵,西洋舰队未必会面临困局。

    老将林亮虽然职衔不高,但跨越旧清和英华两个时代,为人特别谦和低调。在香港海军学院里任教导时,也是李克载和众多学员们尊敬的师长。之前大家求战,不仅是出于热血之心,也有不愿见老将孤独上阵的濡慕之情。对老将来说,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可对李克载这些学员们来说,却是无法挥去的悲痛。

    如果自己是太子的话,起码能保住老将吧……

    李克载忽然有一种渴望获得力量,渴望改变世界的**,他喘了好一阵气,段宏时等导师的话以及父亲的教导又淌过脑海。

    “看清自己,不要妄图背负超越自己能力的责任。”

    李克载默默念着,心境渐渐平静,只留下一股少年气血的不甘,这是怎么也没办法抹去的。

    “殿下在想什么?”

    “这不是在宫廷,怎么还叫殿下?”

    “施主你着相了,殿下就是克载,克载就是殿下,本来无它义,你却自思歧。”

    “咱们海军里就只有天庙的祭祀,哪来的秃驴!”

    同窗们注意到李克载的异状,在他身边嘻嘻哈哈,插科打诨,引得李克载一笑。

    何映富、刘志、郑明乡,安平远,四人跟李克载同班。李克载身边并没有安插侍从,暗中虽有禁卫署和海军情报司的人护卫,却不是一直随身跟着。他母亲曾经就这事跟父亲吵过,还是父亲一句话说服了母亲,并且让李克载更为自傲,“有整个海军护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再说了,我们的儿子,难道连风浪都见不得吗?”

    父亲把他丢进了海军,却没有袖手不管,这四个同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李克载的伴当,但不管是对他们四人,还是对李克载来说,并没有形式化的主仆之义约束,同窗之谊更多一些。

    四人里郑明乡是郑家子弟,安平远是安家子弟,何刘二人则是平民,这也是父亲精心安排的,不希望李克载拘于单纯的世家圈子。

    “好啦,快到鹰扬港了,大家还是为日后打算打算吧,我去鲁总领那讨个人情,让你们分配到南洋舰队,过完剩下的见习期。”

    李克载毕竟是皇子,考虑事情更深一些。李克载自己肩负着名义上的联络官职务,而另外四人则是被林亮以死战令解除了西洋舰队见习身份,需要重新分配见习地。结合眼下的战局,到南洋舰队复仇雪耻是最佳选择。

    四人对望一阵,无奈地掏出了一份命令:“我们也想留在南洋舰队,可我们都有令在身,得充当殿下你这位联络官的辅官,一直护送你回黄埔。”

    李克载厌厌道:“真是没意思……”

    当然又是胡汉山事先安排好的,海军最大尺度就是让皇子在前线感受战争,却不可能让皇子亲冒矢石。即便是回程联络,也得在身边安排可信的随从。

    对李克载来说,同窗之谊渐渐变质,当然不太好受。

    安平远嘻嘻笑道:“殿下是想摆脱了旧爱,另寻新欢?”

    郑明乡捏着下巴道:“蒲林的万国花楼很有名,难道殿下是想去历练一番?”

    何映富跟刘志凑趣道:“殿下怎能丢下我们独自享乐呢,真是没义气。”

    李克载咧嘴笑了,再道:“你们啊,真是没意思。”

    到此时,第二次锡兰海战的阴霾渐渐在心中消散,少年人总是乐于朝前看的,即便有再多挫折,未来总是一片光明。

第八百二十五章 吕宋乱局

    去蒲林万国花楼“历练”只是说笑,但吕宋还是要去的,不管是临时还是定期,海军联络船都承担着各殖民地军政来往联络的任务,在鹰扬港载了不少官员、文书和官府物资,吕宋是必停的一站。

    追风快船一日千里,九月十三日就到了吕宋汉山港,这座小渔村经过十来年的发展,已成为伏波军的核心基地,还有一座小型造船厂,专造追风船、护卫舰和运输舰。

    “海军副尉李……克载?”

    港务官员登记船籍和人员时,见到这个名字,神色变了变,但跟鹰扬港官员不同,他没有热情地直接招呼殿下,而是装作若无其事,淡然办了手续。李克载觉得这人很乖巧,多半是本土来的外任官,明白他不愿张扬身份的心情。

    当李克载一行前去港驿休息时,那位官员转了转眼珠,飞奔出了官署。

    于是李克载大气还没喘完,就被一位老熟人找上了门。

    “一凡兄,你怎么在这?”

    来人年近二十,身着红衣,肩上扛着三颗银星,是位骑尉,气质温润内敛,只在眉梢间蕴着一股飞扬气度,正是去年已受封冠军将军,衔级上将的贾昊义子,吕宋人贾一凡。

    贾一凡是来汉山港为西洋大都护府挑兵的,贾昊转任西洋大都护,统管缅甸、孟加拉陆海两军和地方事务,剑锋直指不列颠人和整个天竺。海军正将兵力重心转到西洋,利用伏波军的训练基地为西洋陆军输送兵员也是调整部署的一部分。

    说到西洋事务,哀痛又上李克载心头,跟贾一凡讲了几日前的锡兰海战,两人相对嘘唏。

    接着贾一凡道:“我劝殿下尽快启程,你来吕宋的消息马上就要传遍整个吕宋,周总督和吕宋公司可不会放过殿下这块唐僧肉。”

    那个该死的港口官员……

    李克载顿时明白了罪魁祸首是谁,不过贾一凡这话语气不像是玩笑,让李克载起了好奇心。官员和豪商当然都想借他这个大皇子张扬,但也就是酒宴巡游而已,可贾一凡说得好像有天大祸事一般。

    贾一凡叹道:“加上归化土人,吕宋现在已近二百万人口,面上繁华似锦,内里却蕴着天大的危机,不管是周总督还是吕宋公司,都各有所求,殿下你会被他们拖入吕宋这片泥沼,我想……这定非陛下所愿。”

    李克载心中凛然,暗道自个还是赶紧走吧,他可不是无知少年,绝不愿被谁当刀子使。

    不过,吕宋形势有这么严峻?

    好奇心终究是压不住的,李克载抱着“只是多了解了解”的心思,跟贾一凡打探更多内幕。见皇子已吩咐众人准备上船,贾一凡松了口气,也就知无不言了。

    吕宋乱,乱在吕宋公司、本地官员以及本地工商士子三者之间。

    吕宋依旧是公司托管地,工商税权是由吕宋公司把控,而具体到县乡的行政事务管理以及地方税,则是由以本土外任官员为骨干的官府控制。官府的总头目是中书省殖民事务司所委派的总督,而公司在吕宋的管理机构则是监事会,头目是总监事,由董事局里的董事轮流担任。

    贾一凡道:“对本地士子和工商来说,吕宋就是低人一等之地。有条件的削尖了脑袋转入本土,没条件的则满心愤懑……为何?因为公司和官府都在欺压吕宋!”

    公司掌握工商税权,他们想要哪个行业兴旺,就特别照顾哪个行业,想要哪个行业萎靡,就以高税率盘剥和打压。如果说政策符合吕宋自身所需还好,可吕宋公司优先考虑的是本土利益,准确说,是公司董事局那些大股东的利益。

    贾一凡举了好几个例子,首先是蔗糖业,本土的蔗糖业已从种蔗变为制糖业,吕宋在公司的经营下成了英华最大的甘蔗种植基地。为保护股东经营的制糖业,公司极力打压吕宋本地制糖业。之前在吕宋还企图颁布“禁糖令”,想将吕宋自产蔗糖列为违法之业,只允许销售本土所制蔗糖。因为这法令太过扎眼,被东院挑刺否决,但吕宋公司没有放弃,转而采取了高额经营税的方式限制吕宋本地制糖业。

    这事看似只涉及制糖业,其实影响的是整个甘蔗种植业。蔗糖需求年年有波动,还受走私贸易的影响。如果哪一年海巡不给力,漏进来大批来自加勒比海的蔗糖,或者是年景太好,产量太多,甘蔗价格就一落千丈。如果吕宋制糖业有一定规模,还可以调济缓冲,可现在风险就全压在了吕宋蔗农和蔗商身上。前几年吕宋发生过不少次蔗商骚乱事件,公司大力查禁非法制糖作坊,也搞出了不少流血事件。

    糖是一桩,盐又是一桩。本土盐业公司都是吕宋公司的大股东,他们的势力比制糖业大得多,给吕宋制盐业定了五倍于本土的经营税,直接扼杀了吕宋盐业。他们将吕宋分作几个区域,每区由一家盐业集团垄断经营。在蒲林就只能买到闽盐,在汉山港只能买到粤盐,虽说价格并不是太离谱,但跟本土相比,这种差别待遇很让吕宋人愤怒。

    工商层面都是如此,吕宋现在除了矿业、米业、蔗业、木材等原料生产外,也就只在造船和运输等行业上有宽裕空间,其他行业都受公司严苛限制。工商空有资本,机会却比本土工商少得多,怨气很大。

    吕宋本地士子也很有怨言,英华科举已很完善,学院作为峰顶,毕业后就有了官身,能有一份旱涝保收的稳妥前程,每一个士子都想挤进去。但学院基本都在本土,各科都有不同程度的地域偏重。比如进士科、明经科多是江南,明法科和博学科多是湖广人,明算和通事科多是闽粤人。就连军事学院都有偏好,陆军喜欢招内地人,海军喜欢招闽粤人。

    虽然有四海一家的大义在,学院为海外殖民地保留了相应的份额,但越是名声大的学院,越不愿招收海外学子。毕竟海外之地都是公司托管地,国家铺开的教育体系还没覆盖到这些地方,就靠当地自力更生,学子素质比本土差得太多。

    当然,相比本土庞大的人口基数,海外殖民地学子只要稍得照顾,机会甚至比本土学子还稍多一些。可一旦进入到官僚体系里,出身海外之人就会遭到各方面排挤。以至于吏部发派职司都有了潜规则,“海上的去高山,大漠的去荒岛”,总之不是本土出身,没有特别关系,别想在内陆富庶之地任官。

    这事海外士子也能接受,反正历朝历代都有这传统,只有磨砺出资格了,出身背景才会渐渐淡去。但本土官僚又孕出了另一桩潜规则,就让海外士子很是不忿了。本土官僚将海外之地视为磨堪和捞钱的好地点,全化为自家的保留地,以本地避嫌的借口,绝不愿海外士子就在海外任官。

    在这种背景下,海外之地的“人情官”、“度假官”、“养老官”与日俱增,这些本土官员自然责任心欠奉,殖民公司勾勾手,就结成了官商联盟。他们在海外之地的主要工作已不是为一国治政,而是为公司治政。

    总结而言,本土工商和官僚在携手压榨吕宋这样的海外殖民地。

    李克载皱眉道:“虽有涉于蔗农之事,可不管是工商还是士子学子,也不过是少数人,只要百姓安定,怎么也不会大乱吧。”

    贾一凡点头:“吕宋入华夏十余年,百姓生计跟西班牙人管治吕宋时代比,那自有天壤之别。对只求温饱之人来说,在吕宋求生计还易于本土,毕竟此地依旧还是地广人稀。可工商士子这些人是吕宋本地最有才干,最有智识,眼界也最广之人,他们若有心挑动本地百姓,又岂是殖民公司和官府能压制得住的?”

    李克载抽了口凉气,在贾一凡眼里,吕宋形势竟然如此严峻了?

    “本地县乡议院、法院呢,乃至天庙呢?难道他们都袖手旁观?”

    “总督和法院巡按都是陛下钦点,他们总不会被公司轻易收买了吧?”

    “国中报纸怎么没见这些消息,难道殖民地公司和官府蛮横到可以封人口舌的地步?”

    一边听着的郑明乡、安平远等人插了嘴,话里还带着一丝火气,他们当然不满贾一凡危言耸听,说得吕宋就要闹独立了一般,这置几如圣人的皇帝于何地?置他们这些流血牺牲,为国争利的军人于何地?

    贾一凡点头:“我是吕宋人,当然清楚吕宋本地人的心思,至于你们的问题……之前我之所以说乱,就是因为各方都在争执,已经理不清脉络,我只能大致说说。”

    接着贾一凡说到了议院、法院和舆论,很遗憾,因为吕宋是托管地,没有一个统揽全局的吕宋议院,只有分散在地方的县乡院。殖民公司和官府渗透之下,院事里能为本地人说话的不多,少数知名人物,也在公司和官府的各种打压下无力出声。

    至于法院……吕宋虽乱,却不是草菅人命,仗势欺人那种乱,在工商是公司以工商税权压榨吕宋,在官府是本土官僚以官场规则排挤吕宋,前者本就是法,后者是法外之事,法院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还是维护公司在吕宋特权的工具。

    而舆论么……吕宋当地的舆论又入不了本土国人的耳,本土也不太关心吕宋内部事务,毕竟才二百万人不到,土人又多。即便偶尔报上消息,也总是怀着一种优越之心,认为是国家十余年就让吕宋繁华若此,吕宋人就该感恩戴德,怎还能有抱怨?

    至于总督,贾一凡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措辞,最后才轻举轻放地道:“周督虽有大志,但手腕似乎有些欠缺……”

    吕宋现任总督是周宁,旧清时代绿营一系出身,现在已被国人划入勋旧派。这个人长于绥靖治安,皇帝将他从本土丢到吕宋,在国人看来,更多是皇帝削弱勋旧派权柄的布置,也就是说,皇帝本人就轻视吕宋。

    李克载思忖片刻,叹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吕宋的问题就在这不均啊。”

    这很好理解,吕宋的饼子作大了,吕宋本地人能分到的饼比以前多得多,但相比之下,殖民公司和官府通过不公正的手段,分走了更多的饼,这让吕宋那些认为靠自己本事能获得更多的能人们不满了。

    他看向贾一凡,微微笑道:“一凡兄,你能知得这么周全,怕也是费了老大心血吧,我会找时间跟父皇说说,但父皇眼里的棋局更大,他会怎么回答,我就说不准了。”

    贾一凡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向道破了自己用意的李克载鞠躬道谢。他其实也是把李克载当刀子使,不过他义父就是贾昊,跟皇帝本就离得近,也只是想让李克载转达他所知的吕宋民情,看在两人自小相识的份上,李克载当然不会生气,更乐于帮他一把。

    “那咱们还是快走吧……”

    刘志在李克载的四个同窗里心性最深沉,已知这吕宋蕴着一场风雷,李克载可不适合陷身其中,出声催促道。

    李克载点头,跟贾一凡道别后,一行人刚来到码头,就被大群黑衣警差围住。

    “哎哟喂,小祖宗!来了吕宋也不跟你周叔叔打个招呼!?还好我就在汉山港巡查防务,这是老天爷要我来迎小祖宗的!”

    接着警差们就恭恭敬敬地单膝下跪,拜倒大片,接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华服男子张牙舞爪,一边喊着一边扑了过来。

    待来人奔到身前,作势欲拜,李克载赶紧扶住了对方,僵着脸道:“周……叔叔,我已是海军副尉,再不是白城的小孩子了。”

    来人正是吕宋总督周宁,多年来一直在刘兴纯手下办事,曾执掌卫军,曾任刑部尚书,领有辅国靖襄候爵位。官职爵位都还是其次,在勋旧派里,论从龙资历,他甚至早于汤右曾史贻直等人,只比李朱绶低一级。

    十来年前,皇帝还习惯在白城故园跟故旧过新年,周宁次次不缺,那时还只是个白胖小子的李克载,就被周宁等人称呼为“小祖宗”。此时李克载已是弱冠少年,周宁如此称呼,自是谄意巴结。

    听出“小祖宗”对这巴结很不感冒,周宁赶紧转了口风:“是是,殿下怎会是小孩子呢,至于这海军副尉,不过是雏龙历世。既到了吕宋,老周我这地主,怎么也要好好招待殿下一番。免得陛下他日问起,说老周我连殿下都不认识了,那岂不是罪过?”

    正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很重的李克载越听越腻味,暗道父皇也真是太忽视吕宋,居然派了这么一个谄媚小人来这里作威作福,吕宋乱相说不定还有这家伙的一份功劳。

    不过李克载终究不是一般小年轻,对方既然拉出了父皇这面幌子,他要不给颜面,拔腿就走,还真是场政治事件。身为皇子,不得不背负这一类场面事务。

    李克载微微笑道:“克载还有军务在身,但周督盛情也不敢却,蒲林就没时间去了,周督就在这汉山港,替克载说说吕宋的风情如何?”

    周宁先笑后垂泪:“殿下真是体恤老周,公私两便,至中守和,恍惚间竟像是再见陛下少年时的风采!当年初见陛下,便为陛下龙气慑服,一心追随陛下,砥定大业,不觉已近二十年过去了……”

    李克载还微微笑着,身后四个同窗已脸色青黑,一副强自压下呕吐的模样,显是从未见过这等人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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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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