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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六十六章 朝鲜风云:非凡之器

    .第七百章朝鲜风云:非凡之器

    “朕也是商人,经营着这一国,为国中人人谋福。你们政事就是大掌柜,难道还要朕来替你们算账?”

    黄埔政事,在例行的听政会,文部尚屈承朔提到了朝鲜问题,顿时引得尚和门下两省的官员纷纷附议,意思就一个,大英不能再坐视朝鲜局势,让年羹尧吞为私地。

    这些官员都是圣贤、三贤、仁儒等派读人,现在已并称为“英儒派”,以“英华新儒”自居,还在努力维系着儒家在朝国政的存在。他们看朝鲜问题,首先是从华夏藩属国的角度来看,就觉朝鲜是大明忠贞藩属,英华怎么也得将这层关系继承下来,否则英华的华夏正朔地位就不够圆满。这是面子问题,面子就是政治。

    尽管目前一国的焦点在江南、西域和安南,可年羹尧遮断山东海域,获得朝鲜事务大臣的消息已在国中传开,趁此机会,英儒派也想借朝鲜事务,提升他们在国政中的发言权。

    政事受此风向影响,推着首辅汤右曾出面向皇帝提出动议:出兵朝鲜,汤右曾自己就是个“英儒派”。

    李肆说:“政事能说服西院把工商税提高两成,或者说服两院开征遗产税,这事就能办。”

    汤右曾和一帮朝臣顿时泄气,工商公司税提高两成?别说提高,现在西院成天嚷着降低公司税呢。而遗产税……那可是个百年话题,汤右曾都视之为自己在任首辅期间的终极目标。

    去年英华趁着南北大战,推行了土地分家契税。此法被国中各派人士视为“均贫富”之路的起步之政,墨儒乃至一些道党人士希望能再进一步,搞成财产继承税。

    跟官府收取佣金以作公证的过契法理不同,遗产税是要直接下刀子割肉,抑大富,济孤苦。基于这样的法理,税率就不是契税的三厘五厘,而是至少一成以的重税。

    土地分家收契税容易,眼下英华正轰轰烈烈推动分田到户乃至到人,大地主们在新起的工商阶层前居于弱势,只能任由宰割。可遗产税波及到银钱、股票、房屋等所有动产和不动产,这就是动既得利益阶层的奶酪了,即便是皇帝都觉时机太早,相关技术和观念不成熟,没必要先去碰。靠他汤右曾一人?怕不第二天满天下报纸都是他的桩桩劣迹,连他吃新会女儿香的故事都能编排出来。

    “江南现在还是个无底窟窿,每年平均要亏二三百万,安南之事,必须备妥三年预算,每年百万才能把首尾抹平。西域进军已难回头,每年也是三四百万的开销,加相关政务,就是五六百万……”

    李肆一一列举国家财政的大头,每说一项,朝臣们就叹一口气。

    “今年赤字五百万还是保守估计,朕心中底线已经落到了一千万,正在头痛该怎么补呢。你们要闹着打也行,官员的禄爵散阶新制呈请还在朕的案头,朕可以驳了,省下三四百万,来打这一仗,也还勉强够用。”

    李肆开始抬杠,汤右曾苦笑道:“臣等是意气用事,思虑不周,陛下也勿以牙还牙嘛。”

    从天王府时代开始,李肆就承诺英华不搞明清官俸制,而要走宋时厚薪路线。称帝一次,圣道五年一次,对官员薪俸作了大调整,此时的新制,再加了若干要素,让英华官俸制度终于完备成熟。

    新的官俸制将官员待遇定为品禄、职俸、散阶贴补和爵金,品禄相当于宋时的本官,将原本的正从九品十八级制分为正中从九品二十七级制,而职俸就等同宋时的差遣,散阶顾名思义,也是宋时的玩意。爵金是退休金,另一套体系。

    英华官俸新制,套了一层宋制的皮,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宋代本官和差遣各有标准,任官者是选其高者给俸,而英华官俸则是两者都有。

    品禄由中央财政拨发,但凡有官品的,都是宋时所谓的“京官”。而职俸则不一样,法院、计司和中央各部省的职俸都归中央财政负责。地方官员的职俸,大到一省巡抚,小到乡里的驿正,都由地方负责。

    散阶贴补则是另一套等级,目前有四十二阶之多,是按照资历、举人和进士之分升迁,用来平衡高低收入,特别是安抚那些老资历的官员,让他们能跟年轻新晋就跃升到中高级官员的小辈有所区分,这部分银钱不多,但特别待遇不少。

    以英华乡间驿正来算,大驿是正九品,正九品官禄为每月三两银子,职俸则由各地方定,例如湖南的一般县份,乡驿驿正为每月四两。这位驿正若是军官退伍,或是资历足够,则还享有低级散阶贴补,大概在一到二两之间,加驿正职务所享的车马饭食衣物等补贴,这位正九品驿正每月能得十来两银子。

    所有官员的住房、子女就学,住院医疗,都是国家提供保障,当然,也只是满足需求。自己另有所求,就得掏钱了。退休后,便是最低一级爵位,每月也能得一到二两的养老金。这个数目,在眼下的英华,相当于一般工人的平均收入。

    总结而言,英华官员的薪俸还算不太高,跟“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时代自然没法比。但在正转型到近代的社会里,一个基层低级官员的年入是社会人均收入的六到八倍,这当然已是高薪。如果拿知县出来比,一个从五品知县,一年官俸补贴总和为五百到一千两,差距自然更大。

    明清社会的官员,都是依附一套赋税承包责任制分下来的,俸禄高低没有太大意义,而英华则丢开了赋税承包制,由商业体系来承载赋税,官员的身份自然跟明清不同。明清官员就像是独立核算体制下的分公司头目,而英华官员则是整体核算体制下,只有经办权的公司员工。

    英华还是中央集权,官僚治政的社会,李肆虽然正推动地方分权,削弱官僚对整个社会的管控,但不可能马就进化为现代文官社会。以这套体系稳住社会精英的核心,也是社会转型期的必然手段。为此尽管将职俸分解到地方,中央财政也要增多三四百万两养官支出,这就是代价。

    笼统来算,英华中央地方目前有官品之人多达二十来万,平均下来,每十万人就有二百二十名官员,对比号称“冗官”的宋代,每十万人五十一名官员的规模,已经四倍有余。但英华国入七千万,一千五百万养官,地方财政四千万,一千万养官,合计起来,不到四分之一的支出养官,对比中央财政两千万军费,一千八百万医卫及重点工程投入,只算是国家第三号财政负担。

    对国家已不是生死大事,可对官员们来说,新制提升了他们两三成收入,只是为打朝鲜而废,哪怕只是推迟一年,政事人人都要遭百官吐唾沫。

    因此汤右曾很理智地选择了放弃,他也看得出来,皇帝真是无心去搅和朝鲜,而皇帝算的帐也很清楚,国家现在也确实无力伸手。

    “若是容年羹尧和满清扎根朝鲜,害处还是太多,陛下难道就别无他策么?”

    “效仿当年处置日本那般,遣一舰队,送通事岸,订立条约,让朝鲜转尊我英华,这该容易!”

    “正该如此!朝鲜乃我华夏天命之藩,归在近三服里,绝不容与满清沆瀣一气!”

    屈承朔犹自不甘,翰林院的“王道社”成员也扯起了嗓子,王道社的眼光从来都盯着华夏之外,虽然最近因安南之变,正为安南在外六服里的地位该怎么变动而争论不休,可朝鲜是他们绝不愿松手的近三服对象。

    “我看啊,还是仿照南洋公司例,让北洋公司去整治朝鲜好了。”

    范晋来了这么一句,却遭来众人汹涌反驳。南洋满是夷狄,自然可以容商人肆掠。朝鲜是心慕中华,鄙夷满鞑之国。推着那帮商人去祸乱朝鲜,到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把朝鲜推进满清或者年羹尧的怀抱。

    论人心的都是英儒派,而王道社和务实的道党中人却认为,朝鲜之利还不怎么显得出来,朝鲜也就是人参和稻米值得一提,别无长物。北洋公司不仅无心入朝鲜,还会引得朝鲜忌惮,认为英华将其当作南洋诸国那般处置。

    李肆同情地看了看范晋,这次是范晋跳出来帮他背黑锅了,北洋公司几乎就是他这皇帝的私人公司,主业是吕宋、琉球到日本萨摩藩的海路贸易。朝鲜在这条线路的末端,利润太薄,公司也无意插手,都是日本和朝鲜在运作。

    “北洋公司就不动了,容愿意去朝鲜寻利的商人自己鼓捣,等他们撬开了朝鲜的口子,朝廷再相机而动。在朝鲜未主动联络我英华之前,不派通事,不遣舰队。”

    李肆定了调子,各方思忖,都觉能够接受。既想把朝鲜拉过来,就必须投入。可现在一国没有余力投入,驱策北洋公司这种级别的猛兽,敌意太浓,而且朝鲜又不像南洋,有那么大的利益摆在明处,招不来多少商人聚力。

    如果有商人愿意自己出钱出力去撬门,那是再好不过。在此之前,朝廷自不能先遣使去朝鲜,免得双方关系定了调,限制住商人运作的空间。而且朝鲜内部还没多少支持英华的力量,现在遣使过去,多半是送脸门。

    “真不知道,会有谁盯住了朝鲜……”

    汤右曾等人还颇为不解,看皇帝这态度,心中显已有了底,可这趟生意,不仅要搅动朝鲜局势,还要跟年羹尧乃至满清为敌,什么样的商人才会有这样的魄力?

    “是有本事主掌一洋事务,却被朝推出门外的人。”

    李肆若有所指地道,范四海原本是他看中之人,想用此人打理枢密院南洋事务,却遭政事群起反对。毕竟此人惹起过人心动荡,用他会损朝廷颜面,李肆也不得不从善如流,放范四海继续在江湖翻腾。

    汤右曾不知道是没想起,还是装作没想起,还是一副疑惑模样:“商人逐利,朝鲜能有什么利?”

    李肆耸肩,朝鲜是有利,但散于各处,还不知范四海能找到哪一桩利。

    政事听政会结束,李肆了马车,随手拆开一个小纸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宽度长度跟中指差不多的玩意,叼在嘴,再刺啦划燃一根火柴……

    白烟升起,李肆吞云吐雾,品尝着阔别十八年的香烟味道。

    自万历年间,美洲烟草传入,中国烟草业就渐渐发展起来。前世李肆也算半个瘾君子,但这个时代的烟叶还多以黄花烟为主,加工方式也是晾晒,出来的水旱嚼烟都是那种味道浓烈,烟碱含量奇高的东西,李肆根本没办法适应。

    这么多年下来,李肆早已对香烟没什么兴趣,可烟草行业他却不愿回避。烟草种植可以养活贫瘠山地的农民,流通和销售也能为一国贡献惊人赋税,虽有烟瘾之害,却跟鸦片不同,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通过太平洋公司,跟西班牙人交流沟通,从北美引进了适合烘烤工艺的烟草品种,在云南、广西和贵州一带试种。几年下来已扩展到万亩,所产烟草也行销两广和南洋。

    但李肆依旧不满意,烟草加工还是人工方式,出来的烟叶只适合烟斗,而且价格还不低,不是一般平民消费得起的。

    在他的推动下,蒸汽机和生产线渐渐进入到烟草工艺的各个环节,烟叶烘烤、烟丝切割和裹烟分装也由机器代替了人力,现在他抽的就是云烟公司最新出品的“机烟”,还取了个“云罗香”的品牌雅名。

    一盒二十支,市面售价三十文,还是太贵。因为销量还不够大,必须提高售价,否则难以维持生产,但相信这玩意会很快冲刷掉老式烟草,销量成倍增长。

    云雾之间,李肆忽然想起前明崇祯年间的事,那时烟草正在中国广泛传开,据说因为有人将鸦片混在烟草里吸食,造出不少烟鬼,所以崇祯皇帝下了禁烟令。结果人们没法吸烟了,干脆直接吸纯的鸦片。

    想到鸦片,李肆打了个哆嗦,南洋公司也建有鸦片种植园,说是药用,规模也不大,但这都是面的,实情到底如何呢?

    龙门福建会馆,范四海笑得有些狰狞:“要撬开朝鲜之门,就得用非凡之器!”d

第七百六十七章 朝鲜风云:歪打正着

    在李光佐的眼里,年斌的笑容格外狰狞,而翻吐不定的嘴巴,似乎正亮着獠牙,反复咀嚼着他的心脏。

    “我大清怀柔朝鲜,也不过是近些年来的事。顺治年间,世子都要入质京师。康熙大皇帝在位时,还曾否过你们肃宗的世子之选,让你朝鲜生出张禧嫔之乱。现在的大王,本想除掉近我大清的南人党,却被先皇警告,转而清除了近南蛮的东人党……李议政,你算算看,近百年来,你朝鲜王斗党争,都绕着我大清打转,你真以为朝鲜能挣脱我大清!?”

    李光佐额头生汗,讷讷道:“这、这个,年公子该跟闵议政谈吧,闵议政他们,可是亲近大清的。”

    年斌冷嘿了一声:“这话闵镇远自己就很明白,何须再跟他说,而跟你李议政说,是因为我们大帅,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李光佐眼瞳紧缩,他清楚年斌的来意,但年斌如此直白,还是让他意外。

    “去年孝章世子病亡,大王无嗣,你们少论派被老论派死死压着,再无大义与之抗衡。老论派的大义是什么?亲近大清而已,你们要压倒老论派,只有借大帅之力,大帅能给你们大义!”

    “大帅的大义是什么?保得朝鲜三千里社稷!老论派能保吗?他们昏聩、怯懦,不敢睁眼看这天下大势,不知道寰宇已变,朝鲜也得变!”

    “大清已是颓势,你们朝鲜人心向大明,肯定想着脱清自立,可大清能容你们自立吗?你们也不可能投南蛮,那是道统沦丧之国。要怎样才能既守得礼教,又立于大清之外?这条路。靠朝鲜自己能走得通吗?”

    年斌压下了嗓门,让他的话语因低沉而更具感染力。

    “这条路。只有靠大帅!跟大帅携手。守住圣贤道统,自立于大清之外,这才是正确的方向啊。”

    年斌的语气转为热诚:“李议政,老论派能推着大王。带着朝鲜走这条路吗?我觉得是不行的,只有你们少论派。你李议政,才能接下这样的重任。”

    李光佐继续回避道:“年公子,您就不怕这些言语。传到大清朝廷那里。为年大将军惹来祸患吗?”

    年斌微微一笑:“大帅称病不朝,反而伸手要朝鲜事务大臣之位,结果如何?”

    李光佐心中剧震,年羹尧已跋扈到这种地步,铁了心地想要插手朝鲜,还有谁能阻他?

    年斌走后。李光佐在家中辗转苦思,不觉已到深夜。

    亲清还是远清。治国方略,世子的人选,妃嫔的人选,官位的争夺,这些都是区分朝鲜党争的坐标。但要追溯而上,却是两班门阀的宿怨。

    最早是东人党和西人党,以汉阳为界线,士林官僚分化为东西两派,历经百年门阀沉淀,形成两个围绕朝政格局展开生死斗的利益集团。

    东人党执政后分化出南人党和北人党,倭乱后北人党上台,又分化出大北和小北党。大北党争获胜,又分化出骨北和肉北党。西人党扶持仁祖大王上台翻了盘,主揽朝政五十多年,又分化出勋西党、清西党、山党和汉党。到肃宗时代,东人党里的南人党再度上台。

    再经过肃宗张禧嫔和世子之争,西人党打败了南人党,分化出老壮派和少壮派,也就是老论和少论。

    大致脉络如此,在这条脉络中,任何一个影响朝政变化的要素,都有可能成为党争的焦点,甚至在肃宗时代,王族服制问题都成为南人党打倒西人党的突破口,而对待大清的态度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坐标。…,

    大清代明后,朝鲜党争都有这样一个潜规则,居于弱势一方,都会“远清”以示自己大义在手,执政一方不得不以现实出发,采取“近清”策略。肃宗到景宗时代,都是老论派执政,少论派自然要高举远清大旗。而现任大王搞“荡平策”,要四色合一(南人、北人、老论、少论),也将少论派纳入了朝堂中枢,少论派的“远清”口号就弱了许多。

    如今朝鲜外势纷杂变幻,大清、年羹尧和大英三方绕着朝鲜。老论派将年羹尧视为大敌,策略是进一步靠近大清,借大清制压年羹尧。身为少论派领袖,李光佐只能选择靠近年羹尧,摆脱大清。

    李光佐很清楚,他不跟老论派作对,就再代表不了少论派。不仅右议政的位置再难保住,说不定性命都要丢掉。朝鲜的党争就是你死我活,大王李昑的理想,若是没有外势影响,或许还有实现的可能,可现在两个敌人压在头上,还指望缓和党争,真是天真。

    李光佐苦涩地自语道:“难道我还有选择?真是太天真了……”

    跟年羹尧合作,就是与狼共舞,朝鲜前路通向何方,他根本看不清楚。

    妻子膝行而来,求示是否安歇,李光佐忽然问:“若是有人闯进家中强暴你,你会怎么作?”

    妻子一惊,下意识就道:“当然是自尽以全名节……”

    李光佐摇头:“不,你该忍辱偷生,尽心侍奉,免得贼子发怒,再去害儿女。”

    妻子惶恐地道:“官人是疑妾身清白吗?何得这般讥讽?”

    李光佐呵呵笑道:“那不是你,那是我……”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暗道年斌说得没错,总得有人站出来,领着朝鲜向前走。即便是条屈辱之路,可自己领着,总比老论派那帮祸国贼子领着强。

    第二天,文武官员在敬德宫【1】依旧吵得沸沸扬扬,李昑将左未生的话传达给了朝堂,要求议出个章程,老论派提议遣使入京师,求告大清皇帝,以清制年。

    李光佐的铿锵话语让争论拐到另一个方向:“领议政所言居心叵测,是要丧我朝鲜!大清非善主,早年质押世子,而后搅乱朝鲜国政。胡虏之国,却自居中华之位。亡我朝鲜之心不死!”

    “大清凭何制压年羹尧?年羹尧只是求嫁翁主。大清会提什么条件?出兵!毁大报坛!这是最起码的,接着会是什么?嫁公主为王妃,断朝鲜血脉乃至剃发易服!这样的后果,领议政想过吗?”

    殿上老论派诸臣脸色煞白。李昑也是心中透凉,李光佐的话没错。大清凭什么帮朝鲜?要帮自然就得给大清好处。上述种种,都不是不可能之举。清兵入朝鲜已不可容忍,剃发易服更是毁朝鲜道统。而嫁公主为王妃。就是直接夺朝鲜社稷!

    李光佐逼视闵镇远:“下官觉得,领议政不止想过,还盼着这一天吧……”

    指控对方卖国,这是党争的老套路了。换在往常,李昑还会出面打哈哈,调和双方。可此时李昑却觉得,闵镇远连带老论派。未尝没有这种居心。

    “年羹尧能有多大祸害?他只是大清的一个大将军而已,他没有什么大义。不管是社稷还是礼教,他都夺不走!两害相权取其轻,甚至还能转害为利,我们朝鲜正该借助他的力量,重举中华道统!摆脱大清藩属之位,王上……”…,

    李光佐叩拜道:“王上也能以承中华大义之名,自立为帝!”

    闵镇远惶急的辩解和驳斥,在李昑耳里已成蚊蝇之声,前路在他眼中豁然开朗。没错……他为什么不能借年羹尧之力,领着朝鲜,走上独立自主之路?

    这个李光佐,多半是被年羹尧收买了,不过也好,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向前走的力量。先让他出头吧……

    想到圣道皇帝崛起于一隅之地,施圣治而夺满清半壁江山,李昑的雄心就呼呼烧了起来。老论派、少论派,年羹尧,都是他的敌人,但在朝鲜王国这个狭小空间里,自己根本伸展不开手脚,如果自己成了皇帝,朝鲜成了大朝鲜,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昑挥手止住了已经在跳脚咆哮的闵镇远,看向少数忠于自己的官员:“司谏有什么话说?”

    随着李昑态度亮明,少论派,大王派,乃至老论派一些反闵镇远的官员都站了出来,共同讨伐闵镇远,圣道十一年六月初,以闵镇远为首的老论派被逐出朝堂。

    可当晋升为领议政的李光佐准备穷追猛打,将老论派骨干人物置于死地时,李昑却以强硬姿态拦住了。

    “孤以宽仁治国,求四色合一……”

    李昑这么说着,心中却道,不留下老论派,到时就没整治你的敌手了,这当然不行。

    李光佐自然不敢违逆李昑,可也只是面上的,没过几天,闵镇远就在家中遇刺身亡,李昑除了咬牙暗恨之外,也不敢拿李光佐怎么办,现在还需要李光佐扶着他登上皇位。

    “商人?暂时别理会了,这是国政之争,靠他们可办不了什么事。眼下也不是引大英出面的时候,等我登上皇位再说吧。”

    当国丈黄远来请示英华商人范四海事宜时,李昑这么说着。他崇拜圣道皇帝,因此他更希望,能在双方接触时,以平等的姿态来往。有了新思路,他未尝不能二桃杀三士,自己搞定眼下的难题。

    “朝鲜人也太生猛了吧,咱们动了动嘴皮,就倒了一党,暗杀了一个宰相……”

    慕华馆,年斌被自己的成就惊住了,跟左未生谈起这事时,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左未生淡淡道:“没什么奇怪的,这就是小国之哀。”

    他笑道:“可以回报大帅,派迎亲队伍入朝鲜,下一步……”

    年斌点头:“先生放心,那李光佐很晓事,他已允了,扩建慕华馆,容下迎亲仪仗,再设翁主府长史,听参朝鲜国事。只要大帅随便找个理由,让翁主明年再嫁到年府,这时间足够咱们在朝鲜翻云覆雨。”

    接着他皱眉道:“可南蛮水师巡航海路越加频繁,南蛮商人在全罗道活动也很猖獗,这也是麻烦啊。”

    左未生鄙夷道:“区区逐利之辈,能翻搅起什么风浪?朝鲜可是立文整军,有六七百万人口的万乘之国!还跟大清牵着百年道义恩仇,这是商人能上得了台面的棋局?”

    年斌道:“还是提防一些为好,我会让李光佐给全罗道水师施压。让他们清理清理那些商人。”

    六月中,朝鲜全罗道南面。济州岛以北海面。几艘高挂朝鲜王旗的战船正向北驶去,长官坐舟的官舱里,烟雾升腾。烟雾中,几名朝鲜军将嘻嘻哈哈地笑着。手里嘴上都有一枝香烟。

    “南蛮商人很识趣嘛,知道咱们大朝鲜水师天下无敌。二话不说就进献了所有货物……”…,

    “他们东主叫范什么?哦,范四海,挺可怜的一人啊。其实想给他留点。可道统制使压着。一定要封禁南蛮商人,真没办法。”

    “这香烟是不错,可价钱不高,没什么赚的。”

    “值钱的是芙蓉膏,搜到那东西时,南蛮人人变了脸色。差点就要动手。”

    说到芙蓉膏,一帮军将顿时来了兴趣。他们只依稀知道这东西好,可从没吃过。想到从南蛮手上抢走这东西,众人就又是舒爽又是后怕。当时还真是危险。南蛮商船也有炮,要真打起来,赢肯定能赢,就不知要死伤多少。

    还是那范四海明白事理,知道这里是朝鲜海域,出了事他们南蛮国中都不会管,只好打落牙齿含血吞。谁让他没海贸堪合,非要走私呢。

    这一趟缴了那范四海几十箱香烟,这玩意全罗道沿海已经不少见,都是范四海那帮南蛮海商走私来的。而芙蓉膏在全罗道也能见,却都是两班士人享受的矜贵玩意,那范四海穿上的四大箱芙蓉膏被缴了,估计要值上万两白银,也难怪脸色那么差,几乎就要搏命了。

    兵丁很快取来了芙蓉膏,用箱子里附带的烟具,塞入制成丸状的芙蓉膏,就着烟火,一股异于香烟的雾气弥散而开。

    舱里军将们眯着眼睛,仅仅只是闻着气息,就觉漂浮于云间,浑身开了百万窍,而那吸着的人,已经两眼失焦,瘫在了座位上,吐出一口长长烟气,有气无力地呻吟道:“要……要死了,舒服得要死了……”

    济州岛南面,一艘六七百料的大海船正向南扬帆急进,船上范六溪道:“爹,为什么不让动手?咱们船上不是义勇出身,就是老底子的兄弟,怎么也能收拾了那帮家伙!”

    范四海摇头:“犯不着……”

    范六溪跺脚道:“那些王八蛋!本就吃了咱们的银子,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咱们的货可值一两万呢!本指望着靠这批货在全罗道打开局面,可现在……”

    范四海叹气,以商人之力撬国门,的确是太过艰巨了。

    之前他在福建会馆,以“非凡之器”说服了公司其他司董,支持他靠商货入朝鲜掠利。而他找到的“非凡之器”,就是香烟。

    这东西是皇帝一手鼓捣出来的,范四海觉得很有前途。他以“江南商战”的经验,判断这种廉价而量大,属于消耗品的货物,一定能搅动朝鲜。为此他不惜让公司砸下重金,独家代理了云烟公司在朝鲜和日本的分销权。

    可最初一趟铺货收效甚微,两班贵族看不起这种廉价烟草,一般朝鲜人却又买不起。好不容易推销出去几十箱,还被全州牧、罗州牧勒索了芙蓉膏。说不带去芙蓉膏,这香烟生意就别作了。

    芙蓉膏这玩意,南洋公司私下在产,规模不敢弄太大,报的还是药用名义,毕竟英华禁毒,这玩意属于毒品。但福建、广东、暹罗、缅甸乃至吕宋等人,有不少人抽这东西,南洋公司一些“地区高管”就借职权驱策土人,建罂粟种植园谋利。这种地下生意,查不胜查,很难兜底。

    范四海对这玩意不怎么上心,毕竟太贵,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不符合他对“非凡之器”的定义。搞来那四箱芙蓉膏,只是应付差事。

    可没想到,朝鲜加强了海域控制,之前收了银子笑脸相迎的朝鲜水师,居然翻了脸,直接查抄货物,那四箱芙蓉膏就成了最大的损失。

    “去找你五桂叔,说朝鲜水师不落教,让白老大出两三条海鲤舰,冒充海贼,好好敲打一下那帮混蛋!银子我出!”

    范四海肚子里也窝着一团火,怒火外,却也在揣测是不是朝鲜局势有变。暗道得跟冯静尧碰头商量一下,看他那里有没有新消息。

    福华公司的朝鲜生意据点设在日本长崎,范四海回了长崎,正一面打理日本的香烟生意,一面琢磨怎么扩大朝鲜市场,有朝鲜人找来了,竟是朝鲜商人直接带全罗道水师统制的亲信追上了门,来势之急迫,都没顾得上整理仪容,一身腥臊味冲得范四海这个老赶海的也直皱眉头。

    商人一脸殷切地道:“上次冒犯范东主,的确是上头压下来的严令,我们将军也只能依令行事,冒犯之处,还望范东主多多海涵……”

    那亲信更绽开一张快烂掉的笑脸:“为示歉意,将军愿奉上女公子,伺候范东主起居。范东主以后出入朝鲜水路,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将军都会遮护住。”

    直接送女儿……这赔罪的诚意太大了,大到了根本就不是赔罪的地步。

    范四海问:“将军还有何求?”

    商人和亲信异口同声地道:“芙蓉膏!”

第七百六十八章 朝鲜风云:帝国主义的毛孔开始渗出血腥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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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 朝鲜风云:以卵击石

    胶州湾北,胶州水师营,年羹尧皱眉道:“芙蓉膏、福寿膏,南蛮到底在鼓捣什么?我以为圣道皇帝还会用江南手段,可这路子……显然不对啊。”

    已从朝鲜回来的年斌道:“大帅,这该不是圣道皇帝的手脚,而是南蛮商人自为。南蛮的北洋舰队跟他们的商船就是各走各的,没凑在一起过。而且还不止南蛮,听全罗道和庆尚道的水师官将说,还有日本的萨摩鬼子也在贩运这东西。”

    年羹尧更为不解:“那东西……难道比黄金还抓人心?不到半年,就搅得朝鲜南三道这么乱?”

    年斌脸色很不好看:“若不是见过吃那东西吃成恶鬼模样的朝鲜人,孩儿差点都上了道,每每想起,都后怕得紧。”

    “左先生说,罂粟古时就有人吸食,只是熬制技法还很粗鄙,更有人直接磨粉吸食,妙感胜五石散十倍,害人也胜十倍。一旦吸食,很容易上瘾,再难摆脱。”

    “南蛮恶德商人非常狡猾,他们分出了富贵人吃的和一般人吃的,剂量各有轻重,味道各有香淡。上瘾后日日离不得,有多少银钱,都要耗在这上面,真真是吸血之物。孩儿去过吸食最盛的罗州,吸得早那些人,人人似得痨病,眼无光,行无力,再无法劳作,瘾发后如中风疾,涕泪纵横,满地翻滚,状极凄惨……”

    年羹尧冷哼道:“此乃伤天害理之物,那帮恶德商人,迟早要遭天谴!”

    接着他释容道:“既是南蛮商人自为,当不至阻到我们谋朝鲜之策。”

    刚说到这,亲兵急急而来,递上一封书信。

    展开看过,年羹尧笑了:“朝鲜之祸,就是我们之福啊。李光佐终于松口了,三道水师已不堪用,他求我出动水师,巡防南三道。”

    年斌拱手道:“求大帅允孩儿领队出巡!”

    年羹尧点头:“若遇南蛮水师,切记不可力敌,保全为上,若遇南蛮商人……”

    年斌嘿嘿笑道:“自要大发一场利事!”

    年羹尧看向东面,心中也微微激荡。终于到这一步了,李光佐让一步,他就要进两步。

    之前一直因扶持朝鲜国王称帝的路线而争执不下,李光佐要求年羹尧先请辞大清的朝鲜事务大臣,这是防备他翻脸不认人,以此职务带兵入朝,讨伐大王“不臣”之举,由此掌控朝鲜。而年羹尧则要求先办了儿子的婚事,再请辞此职。

    李光佐尽管被他逼上了这条路,但此人也算硬气,更不是笨蛋,绝不愿让自己和朝鲜居于信手拿捏的地步,这一争就是好几个月。可现在,南蛮和日本商人在南三道破了朝鲜水师,李光佐再没办法靠自己人封住海疆,只能向他求救。

    年羹尧觉得,趁此机会,逼李光佐让步,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罗州城,李光佐环视一堂官吏和两班高门,甚至包括一批以钱财入两班的商人,这些人已代表了全罗左道的整个上层。其中不乏有一脸蜡黄,打着呵欠的鸦片鬼,可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两班高门自己抽鸦片是一码事,将鸦片扩散到朝鲜一国以谋取暴利是另一码事,他现在要遏制的是后者。

    身为朱子门徒,兼具现实眼光,鸦片对朝鲜一国的危害,李光佐看得很清楚。

    鸦片伤身,成瘾之人再无战力。全罗道水师就因为抽鸦片,仅仅几个月,半数就已不堪战。眼下正是大王攀登帝位的要紧之时,朝鲜成为大朝鲜后,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战局,不管水师还是陆兵,都不能让鸦片毁了战力。

    而鸦片更是吸金毒物,半年下来,全罗、庆尚、忠清三道,黄金白银如洪流一般朝外涌,银价暴涨,连铜钱都开始少了,正常的商货流通大受影响。继续这么下去,全朝鲜怕都再没金银铜可用,那是何等可怕的未来。

    鸦片毁家绝仁的害处,更是罄竹难书,为此李光佐召集右道要人,准备以铁腕整治。他是一国领议政,还借年羹尧之势,压得大王言听计从。对内一道道清理过去,对外则由年羹尧的水师巡防海域,止住这股势头,该是轻而易举。

    所以李光佐说到桩桩举措时,语气都是不容置疑。

    立即禁绝鸦片贸易!虽然大多数鸦片都是由南蛮商人走私进来的,可还有一部分是借日本、琉球这两条传统贸易线,合法进入朝鲜。不管走私的还是合法的,一视同仁,全部禁了!

    谁再代南蛮商人分卖鸦片,抄家,杀头!

    供出将鸦片分卖到州郡的商人,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各家私存的鸦片都缴出来,领议政不为己甚,你们要在家里留多少,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每个人,根据官位和地位高低,缴纳若干鸦片上来。没有?你是两班啊,你去收缴中人和贱民手里的鸦片不就好了?这事我领议政会装作没看见。

    各州郡清查封禁鸦片馆,一个不留!

    李光佐讲完后,满堂陷入到一片可怕的沉寂中,许久之后,才有人惶惶道:“领议政,这样做,恐怕要天下大乱啊。”

    李光佐非常愤怒:“天下已经大乱了!妖魔正在横行!”

    那人还想说什么,却被旁人嘘了一声,再不敢说话。

    李光佐觉得,他该是赢定了。

    训令会结束,人们出了牧守府,纷纷回视府中,目光无比复杂。

    之前堂上开口那人深深一叹:“他完了。”

    朝鲜纪元,乾隆元年十一月六日,一千四百四十二箱鸦片堆在了顺天郡南面海岸,合计十二万斤。鸦片一箱箱倾倒入挖好的大坑里,坑中满盛桐油。李光佐举着火把,走到离大炕十来丈外的引火沟前,现场齐聚上万军民,屏息注视着李光佐手里的火把。

    在这大炕前,还竖着一排木柱,柱子上插着上百颗人头,那都是在州郡贩卖鸦片的商人。

    火把还没动,后方人群就起了小小骚动,那是一帮“琉球商人”,琉球虽已归英华,但朝鲜不愿跟英华接触,因此自琉球而来的华商,依旧自称琉球商人。

    这些人在现场高声喊冤,他们不服朝鲜官府的处置,事前不公告禁令就直接收缴货物,这是严重违背商法的行为。对已习惯按商法办事的“琉球商人”来说,这种行为与抢劫无异,他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眼下一箱百斤鸦片要卖一千来两银子,李光佐要烧掉的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里,有他们“琉球商人”的二三十万两。

    可他们毕竟是“琉球商人”,而不是英华商人,兵丁围住了他们,用棍棒一通猛揍,再拖了下去。如果不是考虑到他们的真实身份,李光佐早就砍了他们的脑袋,跟朝鲜商人一并插标了。

    火把脱手,火线急速蔓延而去,远处大坑里,焰火轰然绽放,透过焰火,似乎海面都蒸腾起来。

    李光佐注视着焰火,心说就是这么简单。

    念头还没落下,焰火猛然再蹿升一截,接着天地在一股剧烈的轰鸣中崩塌,沙尘、火光、鸦片混在一起,升腾上数十丈的高空,再向四周喷洒而下。

    在这股尘雨落地前,大坑边已经空无一人,全被爆炸的冲击波震飞了。

    裹着火苗的鸦片碎屑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地面,远处的人群楞了片刻,才爆发出几乎能跟爆炸声媲美的惊呼,抱头四散奔逃。

    这一天,顺天焚烟,不知是谁有大神通,在鸦片里混入了大量火药,搞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现场死者七十六,伤者数以百计,李光佐被人从沙砾杂屑里挖出来时,已口吐鲜血,面若金纸。

    “回京城……马上……”

    他抓着随从的衣襟,惊慌地喊着,不敢再在这里呆上半刻。

    “没死吗?真是命大……”

    十一月十日,釜山外海,一个船队正锚泊在海面。从庆尚道水师统制那里得知了“顺天烟变”,范四海在自己的商船上这么感慨着。

    “他的禁烟令,得罪了全罗道绝大多数两班贵族,绝大多数商人,绝大多数州郡官员,还能活着脱身,已是福大命大了。”

    范四海摇头叹息,不是叹李光佐命好,而是叹他太蠢,居然都没看清楚,眼下鸦片在朝鲜三道的利益格局。

    范四海是货源,一级总代是三道水师和两班高门。两班高门又把货发给二级总代,也就是京湾商人。京湾商人分卖给州郡商人,这是三级总代。州郡商人再卖给多是两班中层贵族的地方官吏,或者是城乡的小商人,这算是四级代理。四代以下,各家烟馆就是经销商。

    这一套渠道体系是英华商人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分销体制,在岭南和江南已积累下相当经验。范四海卖鸦片给一级总代时,就手把手地教导他们建起这么一个渠道网络。并辅导他们的掌柜进行渠道管理,帐目来往也全是英华商业那一套,流程科学,核算严格。

    这么一套体系,就将三道的核心权力阶层一网打尽,连带大多数以流通为主业的京湾商人。

    可聚在鸦片这桩生意下的力量远远不止这些,鸦片吸银,而朝鲜金银少,没有足够的硬通货付款。

    这就是范四海渐渐将国中的参行拉进来的原因,朝鲜的高丽参很有名,以高丽参付鸦片款,这就形成了一道涡流,将朝鲜的人参贸易拉到了鸦片贸易上。

    人参货值依旧不足,这好办,铜啊什么高价值的货物也行,但参与鸦片贸易的货物越来越复杂,这就需要货币拆借业务介入,保证贸易能正常运转,而这就是国中几家银行入主长崎的原因。银行与朝鲜本地的高利贷商人联手进行托盘,短短几个月,就造出一个二三百万两盘子的小经济圈。

    这圈子如涡流,将朝鲜三道大部分的财货和权力都卷了进来,李光佐以为靠手中的权力,就能一举荡平,实在是太天真了。

    范四海正在冷笑,嘹望忽然叫了起来:“西面有大队战船!是满清水师旗号!”

    笑容僵住,范四海额头冒汗,不迭地道:“升帆!快跑!”

第七百七十章 朝鲜风云:胜利的代价你们付不起

    范四海的船队是两条海军退役的硬帆海鲤舰,四条六百料大福船,海鲤舰用来装鸦片,大福船是装稻米、铜铁和各类朝鲜杂货。

    每条海鲤舰上留了四门八斤炮,福船每条两门,这种程度的武力,防备海贼,甚至警戒朝鲜水师足矣。跟年羹尧的山东水师对战,对范四海来说,不仅没必要,也太耗成本。

    来的是十多条六百到八百料的满清战船,这种由大青头改造的战船每条可搭载八到十门火炮,兵丁一两百人,显然打不过,范四海知趣地招呼船队跑路。

    船队朝南驶了快一个时辰,山东水师依旧穷追不舍,眼见双方距离只有三四里,除了海鲤舰,剩下的大福船怎么也摆脱不了,范四海咬牙道:“人都上海鲤舰!那四条船舍了!”

    一声令下,四条福船上的水手急急弃船,划着舢板渡到海鲤舰上,四条船连船带货只能都弃掉了。

    “福乐号上还有十箱准备转运日本的福寿膏!”

    范六溪痛心地道,加上福寿膏,四条船上的货物价值起码十万两,这损失可太惨重了。

    “年羹尧……仗着这点破船就耀武扬威,你会后悔的!”

    丢下了大福船,两条海鲤舰扬帆急进,轻松地摆脱了追兵,但众人都愤恨不已,范六溪更是情绪激动,要回琉球,求罗五桂乃至白延鼎找回这场子。

    范四海脸色铁青地道:“让老五调几条海鲤舰小打小闹,震慑朝鲜水师倒没什么。收拾年羹尧的山东水师,这动静太大。我们在朝鲜可不是单纯作生意,真正目的是撬开朝鲜大门。现在还没成功,就让北洋大动,那不就成了贪财无能之辈么?陛下要怎么看我?只这点本事,他就不能换别的商人来?”

    范六溪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范四海哼道:“朝鲜的鸦片生意,已经拉着国中一大帮人抱成了团,没有官兵,我们就打不过年羹尧了?”

    范六溪振奋起来,范四海依旧紧皱眉头,暗道李光佐够狠,不惜引狼入室,让年羹尧来封朝鲜海域,同时还在凛然,年羹尧水师出现的时机太巧了,肯定有人通风报信,多半是李光佐埋在水师或者釜山两班贵族里的暗线。

    “回琉球!让年羹尧和朝鲜人看看,咱们英华海商可不是好欺负的!”

    奸细不算大事,只要打败了年羹尧的水师,那些墙头草自然会重新倒向自己。

    目送两条海鲤舰逃脱,山东水师船队的官长座舟上,年斌挥手止住了部下继续追击的求请,那种快船不可能追上,而且再追就很可能遇上北洋舰队的战舰,能拦下四条船已经心满意足,那范四海估计正肉痛得吐血吧。

    “大公子,有十箱福寿膏!”

    部下兴奋地来报,芙蓉膏在北面也有,只是零星吸食,不怎么流行,而且价钱也贱,毕竟工艺粗陋,口味欠佳。而南蛮商人卖到朝鲜的福寿膏可大不一样,山东水师入朝时,全罗道文武官员孝敬过一些,尽管年羹尧下过严令,不准吸食这玩意,可仍有人禁不住诱惑,福寿膏的妙处和价值已为水师广知。

    年斌深知这玩意的害处,肃容道:“都丢海里!”

    众将赶紧劝阻,说转卖给朝鲜人,至少可得四五千两银子,何必这般浪费。

    感受着众人眼中的炽热,咽喉的耸动,年斌心中升起一股恐惧,但这恐惧马上又被另一番算计压得踪影全无,一箱福寿膏不过百斤,目前的发货价就是四五百两银子,而卖到市面上的价格更是破千,好诱人的生意……

    李光佐是为禁烟而找他们入朝的,而父亲给自己的命令是借此名义控制朝鲜水师,遮断朝鲜海域,在朝鲜扎下钉子,这就要费大量银钱。父亲的意思是,逼迫李光佐出这钱,李光佐多半会出,但数目肯定不会太大,还得靠自己想办法。

    再想到给自己通报范四海船队行踪的那方势力,那些人也有福寿膏的货源,年斌心跳霍然加快。如果自己封住朝鲜海门,取代范四海的朝鲜总商地位,福寿膏只能由自己卖进朝鲜,那将是何等丰厚的收入!

    范四海会答应么?

    他是商人,商人怎么可能跟官兵斗?除非南蛮水师出面,可这就意味着南蛮正式插手朝鲜,跟父亲和左未生所分析的南蛮政局不符。因此,范四海多半会低头的,毕竟是商人嘛,有得赚就好。

    如果他不甘心,那也没什么,不止他手里有货源……

    转瞬之间,年斌就摆正了自己的立场,至于李光佐的要求,以及鸦片在朝鲜的泛滥前景,年斌根本就不在意,朝鲜人……管你们去死。

    炽热之光也在年斌眼中升起,他对部下道:“给范四海送信,就说这只是一场误会,船货都会还给他,更有一桩生意要跟他谈。”

    年斌的信使从长崎找到琉球,终于找到了正汇聚商船,加装火炮,厉兵秣马备战的范四海,结果却被剁了一只手割了一只耳朵。范四海直接回话说,要年斌洗好脖子等着,朝鲜的国门是他范四海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跟那边的人说,解决了范四海,我就只收他们的福寿膏。”

    看着残道的信使,年斌咬着牙,满腔恨意地下了命令。

    鹿儿岛城,新建起来的天守阁上,咣当一声,号称“利休七品”之一的国宝级茶具黑乐大黑脱手而裂,可岛津继丰却没半分痛惜,恐惧已经快撑裂了他的心脏。

    “你、你要跟天朝作对!?”

    他哆嗦着问道,在他下手,高桥义廉的弟弟,入继伊集院家的伊集院义仓一脑袋再砸在榻榻米上。

    “殿,不是跟天朝作对,是跟范四海做对。”

    伊集院义仓纠正了藩主的错误,再侃侃而谈。

    “我们已经跟孟加拉的种植园主取得了联系,可以得到稳定的鸦片货源,虽然数量不多,可全部卖到朝鲜的话,每年也能获得三四十万两白银的利润。”

    “但是范四海垄断了朝鲜鸦片贸易,他一面走私鸦片,一面让朝鲜查禁我们的鸦片,这半年来,我们至少损失了二十万两白银,殿,二十万两,够您再修一座英学院,加固长崎城,或者买一百门天朝国崩了。”

    “范四海既然不讲道义,不让我们分沾利益,也就别怪我们翻脸无情!”

    岛津继丰脸色被“三四十万”和“二十万”这些数字拉得稍稍一缓,可转瞬又僵了下来。

    “范四海是天朝人!跟他作对,就是跟天朝作对!这会把我岛津家拖入灭亡的深渊啊!我们就是天朝的爪牙,你兄长义廉君,还带着我们萨摩子弟,在吕宋和勃泥为天朝服务呢,这绝不可行!”

    伊集院义仓摇头道:“殿,事情不能这么看,范四海是天朝人,可他做的事,却不为天朝人所容啊!”

    “天朝现在忙着入西域,定安南,范四海趁此机会,用鸦片在朝鲜揽利,而鸦片是天朝严禁之物!朝鲜国小,鸦片迟早会流入天朝本土,就算只是一点,也足以让天朝的仁人志士讨伐他!天朝讲的是义利合一,鸦片只有利没有义,范四海就是天朝的国贼!”

    他殷切地道:“可天朝也想着打开朝鲜国门,范四海在朝鲜卖鸦片,仅仅半年,就让全罗一道上了他的贼船,朝鲜国门摇摇欲坠,鸦片……就是开国门最有力的利器!这事天朝绝不愿天朝人来作,那会有碍天朝的大义。而我们日本,我们萨摩藩,就该义不容辞,挺身而出,为天朝效劳!”

    伊集院义仓掷地有声:“就由我们萨摩藩来背负这罪名吧!这也是身为天朝仆从应尽的义务!”

    岛津继丰楞住了,事情这么一说,好像还真的很有道理呢。英华是天朝上国,向华夏忠贞藩属朝鲜倾销毒品这事,天朝是怎么也不愿沾染的,如果换成萨摩藩来干这事就不一样了。天朝不仅不会发怒,反而会很欣喜,坏事得由恶仆来干嘛,怎能脏了主人的手呢?

    岛津继丰还在犹豫:“范四海……究竟是天朝人。”

    伊集院义仓沉声道:“我们也是商人,这只是商人的争斗,而且还在朝鲜,天朝对藩属,从来都要讲大义,就算不治范四海的罪,却绝不会袒护他!”

    岛津继丰沉默了好一阵,叹道:“义仓君,你说得好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你千万注意,要有分寸,要向天朝通气,让天朝明白我们的苦心,我们是要卫护天朝的大义。”

    伊集院义仓再度叩首,有力地嗨咦了一声,嘴角绽开得意的笑容,大义?大义也有价啊。

    岛津继丰垂下眼帘,再道:“今日你说的事,我是记不住的,而你身为船务奉行,明年也要领下重任,就……五十万两银子吧。”

    伊集院义仓楞了一下,再度嗨咦,声音却比前一次小了不少。

    圣道十二年,元宵已过,华夏大地处处都洋溢着祥和的喜气。

    英清两方在徐州完成了《英清和平协定》的修订,增开若干城市为商埠,这意味着南北局势进一步缓和,至少数年里,都不可能再有大战。

    对英华国人而言,还有一桩大事牵动心怀,久决不下的定都之争有了阶段性结论,皇帝将在江南设置行在,具体地点待定。虽不是正式定都,却已表明态度,皇帝和朝廷对江南是一视同仁的,不会让岭南盘剥江南的情形继续下去。而岭南人也稍稍心安,朝堂已放出风声,即便江南建起行在,应天府也不会撤掉,多半会改为“南京”。

    仍在继续的交趾地位之争,即将上演的漠北之战,以及海军舰队重走郑和之路的报道陆续传回,乃至院事推选的成功,以及省院正式获得地方税审核权的消息,桩桩牵扯着国中人心。

    而朝鲜南面,釜山外海域的一场海战,不过是北面一股微风,在这看似纷乱,却有序而欢腾的时刻,根本就荡不起什么涟漪。

    “狗日的小日本!原来是他们作了内奸!”

    海面炮声轰鸣,船影罩在黑白相间的烟云之中。

    “他们占了上风一翼,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福华公司战船队的旗舰上,船队总领罗五桂阴沉着脸道。

    话刚落下,脚下猛然一抖,大片碎木从船身一侧喷出,还夹杂着凄厉的惨呼声。

    年羹尧的山东水师在左,朝鲜水师在右,原本遮护左翼上风一侧的日本商船队,竟然调转炮口攻了过来。

    本是六十艘战船对二十艘武装商船,靠着船大炮多,还能占上风的福华公司,因六艘日本商船叛变,形势急转直下。

    罗五桂恨声道:“早知道就该带几艘海鲤舰来……”

    范四海抹去脸上的血水,紧紧盯住了犹自发炮不休的日本船,目光似乎快点燃了船帆,咬牙道:“退吧……”

    圣道十二年元月二十二日,这场“釜山海战”几乎重演了一百三十多年的露梁海战,只是角色有了变换。大明换成了年羹尧的山东水师,日本换成了“南蛮海寇”,而日本人却成了倒戈一击,帮助朝鲜获得海战胜利的关键角色。

    这场实质为围绕鸦片朝鲜总商权的商人之战,在朝鲜国史里评价异常高,后世朝鲜人将之称为“抵抗中国帝国主义势力入侵的决定性一战,釜山海战之后,朝鲜人民觉醒了……”

    山东水师统帅,年羹尧之子年斌,被朝鲜人称呼为年子龙,而朝鲜统帅,新任三道水师统制使,李光佐的族兄李泰参,则成了“李舜臣第二”。

    带着不到半数战船撤退的范四海,在战场上留下了一句话:“这场胜利的代价,他们付不起。”

    正如范四海所言,朝鲜、日本,乃至北面满清,由此一战,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第七百七十一章 朝鲜风云:算这笔帐上要后悔的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黄埔无涯宫置政厅,李肆嘴里唱着,手里牵拉着怀中婴儿的肉乎乎小手,逗得不到两月大的小儿子咯咯直笑。

    这是四娘的儿子,不算夭折的四子,李肆已有六个儿子,他本想要女儿的。

    除了四娘,宝音也已有孕八月,即将生产,萧拂眉说摸起来还该是个儿子,这让李肆颇为郁闷,他才三个女儿呢。可看到四娘和宝音都欢喜无比,也就释然了,是男是女也一样。

    “陛下,计司和枢密院文报,还有琉球急报。”

    李香玉递来一叠文报,再自李肆手中报过乳名为小四的七皇子,小家伙正要瘪嘴哭喊,却在李香玉那熟捻的轻拍中安静下来。

    “琉球能有什么大事……”

    李肆先拿起了计司文告,一看就皱了眉头,这才是大事。

    计司呈报了安西都督府圣道十二年预算修正案,就是那数字让李肆皱眉。文报称,因为出川路线不畅,马匹车辆损耗太高,安西都督府今年的实际开销会比预算高出七八成。去年定了三百万预算,如果让安西大军实现既定规模,今年实际支出将高达五百万两。

    误差是不可避免的,枢密院参谋司那帮家伙毕竟还是书生,总爱纸上谈兵。有过往历次大战的资料在,大军开动和战斗的实际耗费基本能摸清楚,但是后勤补给的预算偏差就太大了,尤其是水路陆路运输的差别没掌握到。

    举例而言,一门三十斤炮从湖南运到兰州,耗费高达三百五十两银子,累死至少四匹马,几乎是火炮造价的四分之一。而一斤米运过去,耗费四两银子,这还是在英华远胜于满清的后勤补给体系下,而且运输条件也比满清时代有了相当改观。

    “要不要占领西安呢?”

    李肆这么考虑着,如果占了西安,粮草、衣物乃至医药等补给就能取之于当地,而再建炮弹子弹火药厂的话,弹药补给也不必从四川和湖广起运,好处多多。

    不必深思,李肆就摇头否决了这个念头。占领西安所背负的沉重包袱,远远高于收获。李肆之所以把吴崖摆到四川,就是让他开始着手清理陕甘形势,如果强行攻下西安,陕甘估计要遍地开花,牵动直隶。到时《英清和平协定》也就划为泡影,英华至少十年内再无余力向西挺进。

    向西是英华既定国策,为什么?沙俄……

    打败漠北蒙古,进逼北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将沙俄借以进逼远东的中枢掐断,这是李肆对决沙俄的第一步棋,也是“由西向东”的必要一步。在英华枢密院的绝密战略计划书中,不列颠和沙俄,分别是海上和陆上的两个百年大敌。在这个棋局中,满清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陪子。

    “由海到陆,这是一桩绝大变化,这一国还不怎么适应啊。”

    李肆这么感慨着,这十多年下来,就以军事论,英华一国的国力特点已经非常清晰,那就是严重依赖海路保障运输线,而靠陆路汇聚国力的玩法还不怎么熟悉。

    南洋不说了,历次大战都依靠海路运输主要补给。即便是二十万大军入缅甸,也只有鹰扬军一军是从云南走陆路过去的,主力还是依靠海路,自暹罗北上。

    而跟满清的征战,从广东开始,到湖南,再到江南,除开四川路线,主要战场,基本都依托水路:北江、湘江、西江、东江、洞庭湖、长江,没这些江湖,英华难以成事。

    越过黄河后,这桩优势就没了,英华的力量投放受到严重限制。李肆本想让安西军扩充到四军十师八万人以上,可现在加上龙骑军,总共八个师四万人,预算就已严重超支。今年要增到八万人,结果就是计司报上来的数字,还有三百万没有着落。

    三百万银子,各处挤挤还是能挤出来,关键是保障已经难以跟上,李肆再算了算,摇头叹气,在呈请上批下“以现有兵力重新核算”。

    放下计司文报,再拿起枢密院的卷宗,是枢密院四洋司文报,打开封皮,却飘出一封私信,李肆皱起了眉头。四洋司提举冯静尧【1】这是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用公文报章夹带私信!这是严重违反报章规制。李肆身为皇帝,要看的是简明扼要的报告或者意见书,而不是让部下还递上原始证据,去帮他们定策决断。

    如果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冯静尧此举起码是一个小过,至少要削一品,减一到三级散阶。

    卷宗里还有海军司文报,但李肆想先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向谨慎的冯静尧这么失态。

    冯静尧在报告中说,私信是范四海所呈,冯静尧本人觉得事体重大,却又难以道明,因此只好将此信直接上呈,由皇帝定夺。

    展开范四海的信,信息量太大,“芙蓉膏”、“鸦片”、“年羹尧”、“釜山海战”、“萨摩商人”,一个个词汇勾勒出这大半年来的朝鲜局势,李肆脸色一下就白了。

    我去……难道鸦片战争要由我李肆而起!?

    再打开海军司的文报,是北洋舰队白延鼎的报告,正好补充了范四海信中所述局势,包括朝鲜的鸦片贸易,以及年羹尧水师入朝鲜,在釜山重创了范四海的武装商船队。

    李肆就觉一扇大门即将被撞开,门后妖魔鬼怪的呼嚎撕心裂肺。

    “这是鸦片,不是芙蓉膏啊……”

    政事堂密厅里,汤右曾,范晋、邬亚罗、陈万策,唐孙镐,史贻直、宋既、顾希夷和刘旦等人肃容而坐,上首的李肆正端详着手里的一块黄黑物事,一股异样的气味飘荡在厅中,初闻像是药香,闻久了有一股腥臭,让人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这是芙蓉膏啊,只不过商人取了新名叫福寿膏。”

    汤右曾用衣袖扇着鼻子,憎恶地道。

    将这块鸦片递给侍卫,示意带出厅外,李肆摇头:“不,完全不一样……”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项工业化毒品,跟传统社会的毒品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李肆知道范四海在用毒品撬朝鲜国门,但他以为只是香烟的陪衬,更多用来行贿。而且还以为是老的那种芙蓉膏。

    可今天看到这东西,李肆才心惊不已,这是鸦片,是他前世,要百年后才会在中国流行起来的工业化鸦片。

    熬制、调料甚至包装,都是以“客户至上”的商业理念为指导。从神通局那了解来的情况来看,鸦片制造商和销售商,还针对不同市场,开发出若干价位不同的产品。如果李肆清楚范四海在朝鲜铺开的渠道体系,更会强化他的观点。

    传统毒品的危害并不大,圣道九年,英慈院推着东院通过《禁毒令》时,李肆还不太放在心上,只当作人心工程,当然,萧拂眉吹的枕头风也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在他看来,鸦片还是相当久远的事情,而且是不列颠人的产物。

    可现在看来,当资本带着工业化的生产和行销体系,瞄上了鸦片,这危害就可怕了。而堪堪跨入近代社会,工业化刚起,资本勃发的英华,竟然也在鸡蛋上钻出了缝,借朝鲜一事,将鸦片产业滋养起来了。

    “是臣的错,臣在朝鲜查探得了商货虚实,才让范四海有了倾销鸦片的便利。”

    神通局刘旦很懊恼,当初李肆“雇佣”神通局去朝鲜,调查朝鲜商业经济状况,为撬动朝鲜国门作准备,可没想到,具体办事的范四海竟然选择了鸦片当破门利器,这可是大罪啊。

    李肆摇手:“是对是错还不能下定论,今日召卿等前来,是商讨应变之策,而不是判案的。”

    汤右曾马上就激动了:“此举难道还是对的?臣以为,绝不容阿芙蓉泛滥于世!朝鲜是我华夏藩属,怎能以此毒物去祸害呢?就算此时跟朝鲜还无往来,可仁者仁人,就不能让这等毒物害人!要让国人知道是我英华主使,一国大义何存!?”

    众人脸色更不好看了,汤右曾这话虽有迂腐之处,可立场却是很对的,对此时的人心而言,就算是敌国相争,用上毒物,那也只能是在战场上,怎么也不该去毒害一国民人。哪一国要这么干,那就是丧心病狂。

    汤右曾沉声道:“范四海,该杀!”

    如果在场的是整个政事堂的朝臣,甚至换作英华一国民人,汤右曾这一句话,估计会牵起万千人响应,真要投票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会选择处死范四海。因为他贩卖鸦片,毒害朝鲜。

    李肆没说话,史贻直道:“用什么罪名?”

    邬亚罗随口道:“罪名还不好找么?反正该杀,找一个可以杀了他的罪就好。”

    即便是皇帝老班底,史贻直也不给面子,嗤笑道:“那陛下江南定法所花的力气,全都白花了。”

    他认真地问在场众人:“范四海犯了什么法?《禁毒令》上可没说不准向外国贩运毒物。”

    汤右曾皱眉道:“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何须拘于法文?不处置又怎能安人心,怎能定大义?”

    李肆出声了:“朕说了,这不是在判案,你们要商议的是朝鲜局势,是鸦片贸易!”

    他也很无奈,伤天害理就是违了大义,不管法有没有管到,这事就是有碍英华的大义。

    可现在更要紧的问题是,利该何去何从?前世记忆里,鸦片贸易乃至鸦片战争,背后都是极其复杂,影响深远的经济问题。

    “臣来晚了,陛下恕罪,年羹尧水师在朝鲜肆掠,北洋舰队应对不力,臣刚在枢密院抽调文档,以为准备。”

    萧胜此时才到,向李肆告罪后入席。

    汤右曾正道:“禁绝鸦片产、运、销三个环节!南洋彻查种植园,海军彻查过往商船,通事馆也该联络朝鲜了,借协助禁毒之机入朝鲜。国内更要严防死守,绝不容鸦片在国中流传!官府既已深到乡镇,就该全数动起来,这鸦片的害处,臣听神通局也说起过,那是变人间为地府啊!”

    萧胜估计也是刚整理了海军的情况,听到这话就坐不住了,“首辅啊,一句彻查说起来倒是简单,南洋来往商船数万乃至十数万,海军能查得过来?”

    宋既也叹道:“南洋产鸦片,国人的产业倒还好说,可要借当地人名义,那根本就是难于登天。鸦片之源是罂粟,半亩三分地就能种,怎么查?”

    刘旦也道:“臣也打听了产鸦片的流程,一口大锅,若干辅料,再加上已四下流传的制法,一人一月就能产上百斤,要禁绝鸦片生产,几无可能。”

    汤右曾和邬亚罗态度坚决:“那也得禁!”

    李肆道:“禁肯定是要禁,但能禁到什么地步,朕看得好好算笔帐。”

    唐孙镐不知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臣以为,也得算算鸦片的利……”

    汤邬等人侧目,唐孙镐却道:“有多大的利,就能聚多大的力,算清楚了利,才能知道能不能禁,禁要花多少力气。”

    汤邬消了气,众人也都点头,是这个道理。

    既然一国重臣都在,还有刘旦这样掌握着商业经济情报的专家,那就现场开算。

    李肆只觉神智有些恍惚,他隐隐觉得,英华一国,可能会因算这笔帐,跨入到全新的天地。那里并非天堂,而是天堂地狱都混杂在一起的混沌之域。

    李肆叹道:“朕觉得……诸位可能要后悔,这笔帐,太容易算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朝鲜风云:三步坠入地狱

    这笔帐真的太好算了……

    只算朝鲜,七百万人口,两班一百万,中人【1】二百万,剩下的是贱民。以全罗道两班十之五六,中人十之三四的比率推算,朝鲜“鸦片市场”的饱和上限约为一百万人。一人一年平均花十两白银在鸦片上【2】,就是一千万两白银的规模。

    这只是朝鲜,日本也开始兴起鸦片热,热度虽比朝鲜小得多,但市场总量怎么也能有五百万两。而以商人的逐利天性,北面仍有六七千万人口的满清绝不可能放过。就算只按三倍计,也是三千万两白银的大盘子,加上朝鲜日本,接近五千万两。

    只算满清还是保守估计,商人难道会放过一亿人口的英华?吸食人口比例即便只有满清的一半,也是三千万两。

    从最保守的一千万两,到涵盖朝鲜、日本、满清和英华的**千万两,在座众人脸色灰败,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个禁字说得容易,可要跟这一桩前景上亿的产业掰手腕,难度之大,即便是汤右曾也觉灰心丧气。

    大家都读过段宏时所著的明史,前明海贸流于体制外的害处,都已深有感悟。抛开感情因素和道德情结,就将鸦片贸易当作一项单纯的经济产业来看,这桩明显背离大义的产业,利益之大,足以结成一个可怕的利益集团,撼动整个东方。而要扑灭这样一个利益集团,几乎是难于登天。

    “正因前景堪忧,才要将此桩产业扼杀于襁褓之中!”

    冷静下来后,大多数人,包括李肆都是这个观点,但怎么禁,能有什么效果,除了禁之外,思路是不是需要更开阔,众人又各有看法。

    萧胜很熟悉南洋,他补充道:“这不止是我们一国之事,就臣所知,销往朝鲜的鸦片,原料多来自孟加拉的种植园,那里大量种植罂粟已有数百年历史,不少种植园都是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的产业。虽然他们还没有行销的路子,可在这般大利面前,绝不会坐视不理。”

    顾希夷也道:“如果就我英华一国禁,那么结果很明显,此桩产业会由他国接手,英华资本肯定会与他国勾结,逃避监察,由此甚至会影响到国中其他产业,前景不堪设想。”

    范晋挑眉道:“那就是说,要禁此产业,我英华除了掌控北洋、南洋,还得掌控西洋,至少是将天竺纳于羽翼之下?”

    众人都愁眉不展,利导人世啊,鸦片这一桩产业的影响居然会这么大。

    李肆开始定调,前世他见识过“鸦片世纪”,在座诸人,无人比他更理解鸦片产业的影响。

    禁肯定要禁,这是国家大义,怎么也不能逃避。

    “是如现有的《禁毒令》那样,只禁国内产销呢,还是扩于外,还要禁运呢?是只禁本国商人呢,还是要禁他国涉足鸦片呢?”

    这一问是澄清现实和理想,几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要禁运是不可能的,如之前萧胜所说,南洋来往商船十数万,海路不可能查禁。如果专设海上缉查力量,以南洋的辽阔海域,加之音讯多日才能来回,缉查之人被鸦片商人收买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而要禁他国产销鸦片,对付朝鲜、日本这样的国家,还可以强势逼压,可要欧罗巴诸国也禁,过于儿戏。

    李肆叹道:“所以啊,鸦片一事,要立于现实。”

    从感情上讲,大家都恨不得马上禁绝鸦片,可在座都是谋国之人,自然不能以感情替代国政运作。

    宋既道:“有所舍,才能有所得,既不可能彻底禁绝,就得考虑怎么兴利扬害,以求国家在鸦片一事上能作到义利一体。”

    众人咳嗽的咳嗽,抽气的抽气,还“兴利扬害”?

    宋既沉声道:“此害既不可免,就得护住我英华的根本大义!那就是不害国人!至于他国,早年广东地价猛增,乃沉积银钱所害,为消此害,我们都兴兵交趾,在此大义下,祸害朝鲜又算什么?若是能免我国人受鸦片之害,别说朝鲜,将鸦片导入满清都是义举!”

    堂上顿时轰然,祸水外引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可不仅限于朝鲜,还要将鸦片导入满清,这让很多人,特别是汤右曾义愤填膺,满清治下也是华夏子民啊!

    萧胜不以为然地道:“鸦片一剂至少一钱银子,寻常民人能吃得起?朝鲜人也是两班贵族痴迷,我看让满清那帮吃铁杆庄稼的都抽鸦片,反而是弱敌之策!”

    李肆摸鼻子,心说萧老大可是未卜先知啊,你怎么知道另一个时空里,百年后满清鸦片鬼是以官员、绿营和八旗兵为主?

    汤右曾叹气,其他人原本也心有不忍,可这么一说,也都松了心结。

    堤坝是一步步垮塌的,不经意间,众人的心防已退了一大步。

    要彻底禁绝,结果就是让他国插手,既然禁绝不了,那就先保住本国,让鸦片去祸害他国,众人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共识。

    这一步踏出去,就意味着英华必须正视鸦片产业,下一个问题就来了,英华难道要坐视鸦片产业滋长?禁不了,也得限制,而要限制,就得伸手。要怎么伸手,才能避免国家大义受损,同时又能最大限度抑制鸦片产业呢?

    众人沉默许久,一个声音响起:“这还不简单?扶起几家公司去干这事!让它们去打压零散户和洋人,朝廷不仅可以在大面上管控鸦片的流向,还可以在它们身上抽税!”

    目光聚焦在此人身上,是邬亚罗。邬亚罗这个次辅一直埋首国中工业事务,政务方面没有太大的影响,猛然道出这话,让众人惊讶不已。

    “咱们整顿火枪作坊不也是这个法子?不怕民间产火枪,怕的是火枪乱流,脱离朝廷掌控。把一些民间火枪作坊整合成公司,让它们能靠规模和成本打压小作坊,朝廷再管控它们,火枪基本就不怎么会乱流了。”

    “朝廷是这么干的,国中盐业、钢铁、织造甚至煤业在江南扶持商代不也是这个思路?”

    汤右曾瞪眼道:“这怎么使得?这不是让天下人知道,我英华不仅不禁绝鸦片,还要靠鸦片生利?”

    邬亚罗耸肩:“既然禁不了鸦片,总不能让鸦片的利全落到商人身上吧?国中要查禁鸦片也要钱,收来的利钱用在这上面,也是造福国人嘛。至于天下人说什么,文人总能有说辞,商人总能有帐目处置,国法也能留口子。不害国人就是大义,守住这桩大义,还能得利,这就是义利一体!”

    汤右曾呸了一口,却无话可说,就觉邬亚罗此时的面目格外可憎,这也叫义利一体!?

    他转头想寻求其他人的支持,却见众人都在微微点头。

    唐孙镐叹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不如此,难控鸦片之害。”

    他的话就是众人心声,鸦片既然禁不了,那就挡不住各方势力逐这厚利。局面大乱,国家怎么有效掌控,保证不害国人?与其如此,不如国家扶持一帮鸦片商人,以大打小,还能有效管控。

    只是邬亚罗的“义利一体”之说的确有些荒唐,汤右曾的斥责也有道理,这义还真不好遮掩。国家都能伸手鸦片产业,上梁不正下梁歪,民人鼓捣什么烂事自然也理直气壮。

    这已经是第二步了,方向正如李肆所料,英华一国,因这鸦片,开始走上了帝国主义之路,华夏传统的道德治国,德领天下的思维,将被彻底抛弃。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找到遮掩如此行事的“大义”。

    见众人沉默,李肆正要亲自上阵,唐孙镐和宋既这两个西行贤者对视一眼,显是有了计较。

    宋既先开口道:“民心即是大义……”

    唐孙镐道:“两院在国中正有承接民心之势,若是它们认可此策……”

    话未说完,众人恍然,连汤右曾都面色稍缓。

    没错,这一国在名义上已非君王之国,国策也非君王和朝堂独断,让两院来接下此策,皇帝和朝廷自然就不必背此黑锅。民心所向嘛,西院是绝对认可此策的,也就东院需要说服。如果将其限制在商业法案里,连东院都不必发话,西院点头就好。

    第三步就这么跨出来了,李肆暗叹,臣僚们的思路,已经跟上了时代的节拍……

    汤右曾叹道:“儒墨两家,包括英慈院和天庙,乃至诸多借两院攀势之人,怕都要跳出来闹腾的。”

    李肆笑道:“这样不好吗?容两院自长,也是既定国策啊。”

    承认鸦片产业难以禁绝,那就只保国人,引祸水外流。

    虽然难以禁绝,也要限制引导,如此就要伸手,伸手就得分利,由此确立扶大禁小的方针。

    鸦片之事,有损大义,以两院的名义定夺,这就拿到了大义,义利由此合一。

    经由这三步,鸦片产业的国策就此出笼,而英华国政决策层的思维,也脱胎换骨,步入到一个新的天地。

    “接下来……就议范四海之罪和朝鲜局势。”

    汤右曾迫不及待地道,虽然不得不接受这三步决策,但他还是想重处范四海。在汤右曾看来,范四海此人是挑起鸦片之害的罪魁祸首,绝不容朝廷将他扶持为合法的鸦片商,否则国中人心难定。

    “臣晚到了,告罪……议到哪里了?范四海之罪!?”

    通事馆知事小谢此时才到,听了汤右曾之言,顿时呲目。

    “范四海何罪之有!?他是受害之人!悍然攻击我英华商人,不仅在海上劫掠财物,还未经释法,收缴琉球商人的货物,有罪的是朝鲜人和年羹尧!陛下……”

    小谢向李肆长拜:“臣请朝堂议定惩治朝鲜和年羹尧之策!否则商贾难安,国法不行!”

    汤右曾呆住,众人也都抽了口凉气,没错呢,不管鸦片不鸦片,不管范四海有没有罪,都该由英华来处置,朝鲜人和年羹尧形同劫匪,这是生生打英华的脸面啊。

    李肆冷哼道:“不止是朝鲜人和年羹尧,还有那日本的萨摩藩,也开始不老实了。”

    他起身拂袖:“范四海有没有罪,自有国法衡量,而朝鲜、年羹尧和萨摩藩……罪不容赦!”

    琉球那霸港,船帆如云,范四海立于一艘千料大海船的舵台,手按短铳,目中精光直冒。在他身侧,范六溪更是腰挎军刀和短铳,手持八年式火枪,脸上溢着准备大干一场的昂扬。

    “朝廷无力伸手朝鲜,但却允了我们自己护利!还卖我们船炮,我们福华公司在朝鲜丢掉的面子,就靠自己找回来!”

    舵台上还聚着一大群人,不是公司司董,就是福华公司的船头和护卫头目,个个脸上都飘着戾气。

    福华公司可不是范四海一人的产业,根基是当年来往福建和吕宋之间的海商。容入英华后,产业散于海运、造船乃至吕宋勃泥各项产业。范四海以鸦片撬朝鲜国门,正坐守厚利,却先遭年羹尧一棒子,再遭萨摩商人背后插刀,损失惨重。

    范四海怒到极点,福华公司也群情激愤,原本还担忧朝廷碍于颜面,要阻福华公司行事。却么想到,二月初,商部给福华公司吹风,说朝廷绝不容国中商人遭如此恶待,一定会为福华公司讨公道。但事涉鸦片,朝廷还需要走两院拿民心,福华公司只能先靠自己的力量去讨公道。

    有朝廷撑腰,范四海和福华公司大喜过望,没有海军不要紧,朝廷卖船卖炮就好,福华公司有船员炮手。上次釜山海战是被日本人出卖才败阵,这一次,福华公司聚起二十六条大海船,火炮四五百门,足以将朝鲜和年羹尧的水师一网打尽。

    “日本人呢?”

    范六溪对伊集院义仓格外憎恨,更想着领舰队直入长崎,砍了那家伙的脑袋。

    “自有人去清理门户,萨摩藩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罗五桂上了舵台,冷声说着。朝廷现在不是无力出兵朝鲜,咬咬牙就能遣北洋舰队出战,送几千人马入朝鲜。

    但这么一来,朝鲜之事就跟鸦片混在了一起,对正在推动两院担下鸦片之责的朝堂来说,压力和变数就太大,只能先推着福华公司在前面打开局面。

    为此朝廷不仅松开了商船武装禁令,许可商船装十二斤以下火炮,而不是以前的八斤以下火炮,还把一些老的海鳌海鲤舰处理给了民间,范四海的坐舟就是一条海鳌舰。同时借一直在生效的《殖民军法令》,许可罗无桂、范六溪这样的海军官兵转入殖民地义勇军编制,再由福华公司雇为佣兵。

    范四海这支舰队,跟之前釜山海战时的武装商船队已完全不同,四成船只都是战舰,而三千人里,有两千都是海军官兵,来自北洋南洋两个舰队。

    “那么……出发!”

    范四海沉声呼喝,舰队出港,秩序井然,杀气冲天。

    圣道十二年三月初五,福华公司舰队杀奔朝鲜,真正的鸦片战争此时才正式开幕。

第七百七十三章 朝鲜风云:血雨腥风又一村

    釜山海面,碎木浮海,烟云遮天,三月十六日的“第二次釜山海战”,战况之烈,远胜“第一次釜山海战”。

    探知来的依然是武装商船队,而且数目跟上次差不多,不管是领着山东水师的年斌,还是领着朝鲜水师的李泰参,都觉得还能重演一次辉煌的胜利。只是出于必要的遮掩,年斌的船队依然如第一次釜山海战那般,没再升满清水师旗,而只是专属于他年斌的朝鲜三道水师副统制使将旗。

    可双方在釜山外海初一接触,年斌就暗叫不妙,范四海的船队竟然大半都是软帆船……

    年斌在江南被英华北洋舰队收拾过,那时他领江南水师去接应锡保的西山大营满军营,脑子里深深刻下了“但凡软帆,必不能与之而战”的印象。

    看看李泰参的船队撒丫子直冲而上,年斌招呼自己的战船降帆转舵,似乎作势扑向敌军船队侧面,实际已开始准备转圈而退。

    “李——”

    朝鲜三道水师统制使的坐舟上,李泰参挺立在将台,拔剑高呼。

    “舜——臣——!”

    部下们回应以热烈的欢呼,三十来艘四百到八百料的战船散作梅花状,直扑列作两列,呈纵队呆呆突进的敌军船队。

    就平均素质而言,朝鲜水师不弱于满清水师,壬辰倭乱的海战经验很足。形虽有差,可群战的梅花战阵原则却很明白。

    李泰参还很遗憾,范四海这海寇卷土重来的时间太快,正在赶造的龟船还远未完工。驾着龟船,撞入敌阵,一条条敌船沉入海底,他李泰参将成为货真价实的李舜臣第二。

    心中暖意荡漾,部下来报友方年斌船队动向有异,他都懒得理会。也没办法理会,年斌名义上是副使,却根本不听从他调遣,如果不是不熟悉海情,自己多半还要受年斌调遣。谁让领议政大人,他的族弟李光佐要借力年羹尧呢,对付这些海寇,其实靠朝鲜人自己就足够了。

    咚咚的猛烈炮声驱散了李泰参的暖意,而当先头战船被远远粗于上一次海战的水柱包裹时,心口更嗖嗖冒起寒意。

    对朝鲜水师来说,第一次海战时就已见识了英华火炮的威力,靠着日本人叛变得胜,心中还都道了一声侥幸。近到百丈就要挨炮,这种经验,对他们来说还很陌生。还好,仅仅只是百丈,而且准头还很差。

    可现在为什么一百多丈外就开炮了?还这么准?水柱这么粗,火炮好像比上次猛得多?

    以李泰参为首的朝鲜水师当然不清楚,上次范四海的船队多是跑货的正经商船,炮手基本都是临时工。而这一次可不一样了,有大量十二斤炮,炮手更是两洋舰队的专业人士。

    范四海的船队如一根又粗又直的棒子,野蛮地捅入朝鲜水师的船阵,鱼贯而入的战船船舷井然有序地喷吐着焰火,将一百丈到两百丈之间的朝鲜战船轰得船桅倾倒,船板崩裂。自半空向下看去,原本汇作大片战阵的清鲜联合水师,被这一捅,很快就裂作两团小阵,恰似正撕裂而飞的男根双丸。

    一丸正转舵朝战场外驶去,那是见机不妙,当机立断的年斌船队,李泰参视野已被炮烟和水柱遮蔽,不仅没看到年斌的动向,连周围的战船都已看不清。

    “冲上去!”

    他挥着长剑,驱策坐舟扑向最近的一艘海鳌舰,船头的老式千斤红衣炮发出了又脆又空的响声,在对方战船的船板上制造出一片明显的裂纹,炮弹无力地在水面砸起一朵浪花。

    接着十多门火炮轰鸣,像是一片洁白昙花猛然绽放,李泰参的视野立即被雨点般的碎木杂物遮蔽,似乎还有冰寒的罡风自他身侧掠过。

    船身剧震,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将台栏杆,一手摸了个空,不,是想摸却空了手,摔在甲板上,见自己左臂已只剩上臂光秃秃一小截,白骨都露在空气里,血水嗤嗤喷着,李泰参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嚎叫。

    坐舟甲板上的建筑被这一轮炮铲掉了大半,还活着的朝鲜官兵也正抱头尖叫。

    “真他妈解气……”

    福华公司船队旗舰炮甲板上,范六溪畅快地吐了口气。

    “真他妈没劲,硬帆船留下!”

    舵台上的罗五桂放下望远镜,就觉份外不爽,这仇人一点也没职业精神,多抵抗一下,好歹多叫叫啊。战列线仅仅一次通场,轰烂了七八条船,朝鲜人就不济了,山东水师更是还没开战,拔腿就溜。

    朝鲜人还是其次,范四海和罗五桂等人第一恨日本人,第二恨年斌。日本人已有安排,朝鲜人太过羸弱,所有怒火,都汇聚到了年斌身上。

    “其他船,追!”

    罗五桂一声令下,软帆战舰转出战列线,朝着远处的年斌水师追击而去。

    大青头怎么跑得过海鲤舰,不多时,年斌水师就被缀上了,不得不一次次施展金蝉脱壳计,年斌堪堪摆脱追击,抢滩上岸,仓皇奔入内陆深处。

    “肯定是南蛮水师!冒充商船,入侵他国,混蛋、无赖、骗子……”

    年斌恨声抱怨着,心中泛起片片冰渣,完了,朝鲜鸦片总商的美梦完了。

    部下安慰道:“大公子,朝鲜抢不到,北面却能卖啊。”

    身心都已成落汤鸡的年斌一愣,下意识就要摇头,卖到山东直隶?父亲是绝不允的。可接着他再细品,眼中渐渐升起光亮。

    就算一斤只挣一两银子,这也是何等丰厚之利啊,父亲正头痛山东贫瘠,钱粮不足呢,只要不在山东生害,卖到直隶,那可比朝鲜得利大得多。

    另有部下道:“别想了,咱们又没福寿膏。”

    年斌沉声道:“闭嘴!这等事体,是尔等可以随便议论的!?”

    喝住了部下,年斌心中却道,没福寿膏又怎么了?日本人能卖!日本人靠不住,自己就不能在朝鲜种,在山东种?北方本就有种罂粟的,只要搞来熬制方子,哼哼……

    船队几乎丢了个干净,可思路这么一通,年斌再无半分沮丧,血火的战场他打不过范四海,鸦片却是另外一个战场。至于父亲关于朝鲜的交代,自己虽然倒霉了,可朝鲜水师完蛋,李光佐一并倒霉,反而是绝佳机会,就看在汉城的左未生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三道水师覆灭!?李泰参失臂,退守釜山,海寇正一处处清理沿海炮台!?”

    景德宫,李昑第一次在李光佐面前显露真情,震惊、恐惧、愤怒,各种情绪裹在一起,全都抹在了脸上。而逼视李光佐的目光更如钢刀,似乎要将李光佐劈成两截。

    他之所以甘愿受李光佐扶持,甚至容忍年羹尧水师入朝鲜海域,就是存着摆脱大清,自立为帝的雄心。为此要冒的风险,他都有所预料。

    可没想到,先是鸦片入朝鲜,再是英华“海寇”入乱。第一次是打跑了,现在卷土重来,把三道水师一扫而空!战船毁损三十艘,官兵死伤两千,被俘数百,三道水师统制使李泰参重伤。

    “海寇”还通过释放回来的俘虏称,不久后就有英华天使到朝鲜来问罪,追究朝鲜勾结年羹尧劫掠商人财货的罪行,这个消息让李昑百味杂陈。他本是盼着英华使者来的,却绝不是这个时候,绝不是如此来意。

    他本下意识就怒英华欺人太甚,天朝上国,竟容商人卖鸦片入朝鲜!可接着又觉得这定不是英华的错,不是圣道皇帝之意。都是李光佐的错,这些事,都是李光佐上台后才出现的……

    “领议政,如今要怎么办?”

    李昑恨透了李光佐,语带讽刺地问。你去全罗道时,不是说禁鸦片手到擒来么?你举荐族兄当三道水师统制使,不是说乃李舜臣第二,绝不容海寇侵掠么?你引年羹尧水师入境,不是说绝无后患么?你许下的事,到底办成了几桩?

    李光佐在顺天挨了一炸,伤到了肺腑,身体很虚弱,嗓音显得无比空寂:“只是海寇作乱,上不了岸,大王勿虑。”

    蓬的一声,李昑砸了小案,挺身而起:“勿虑!?天使来了,你要怎么办?我朝鲜要怎么交代!?你说啊!”

    一时心切,李昑直接唤出了“天使”二字,李光佐眉头一挑而散,再低头作请罪状。

    训了李光佐一顿,李昑没掌住政务,只能由李光佐自己去安排对策。

    回到寝殿,李昑就觉度日如年,想有所动,满朝都已被李光佐控制,不敢轻信他人,暗中招来黄远,着他在外面打探李光佐的行止。

    第二天,黄远回报道:“大王,李光佐昨日出宫后,就直奔商原君住处去。”

    李昑抽了口凉气,商原君是他六弟延龄君李昍的养子,今年十七岁,从法理上讲,如果他死了,商原君继位的可能性最大,这李光佐想干什么?

    “以小臣愚见,李光佐狼心贼子,又有年羹尧撑腰,已箭在弦上,大王若不出手,可要追悔莫及!”

    黄远涕泪横流,自李光佐任领议政后,大肆诛杀老论派政敌,黄远这个没落的勋旧派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

    李昑无力地道:“他、他怎么敢?他怎么会?”

    黄远道:“李光佐心中只有朝鲜帝业,至于皇帝是哪位,他怎么会在乎!?”

    李昑呼吸急促,脑子转了好几圈,忽然有所醒悟。

    李光佐多半已搞明白自己的立场,害怕自己跟英华相连,坏了称帝大业。朝鲜不管是继续效忠大清,还是转投英华,都不可能摆脱藩属地位,只有靠年羹尧才能自主。

    原本李昑也是这想法,可现在却开始打起退堂鼓,他实在害怕面对英华天使的问责。而李光佐觉出自己有了“异心”,不惜转而扶持新王。

    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他有年羹尧撑腰啊!

    “让我想想……”

    李昑五内俱焚,他忽视意识到,决定自己生死,决定朝鲜存亡的关键时刻到了。

    黄远凄声道:“大王!再迟就来不及了!”

    李昑咬牙道:“也罢,召城守军统制使崔成性进见,莫走漏了风声。”

    圣道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掌握着汉阳最大最可信一股武力的崔成性入景德宫,跟李昑所要求的悄悄进见不同,崔成性大摇大摆,带着数百兵丁入宫。

    来到已惊得浑身麻木的李昑身前,崔成性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再手一招,部下将一颗人头掷在了地上,正是黄远,呲目咧嘴,死前似乎跟李昑一般,惊骇欲绝。

    “此人蛊惑大王,祸乱朝鲜,臣奉领议政之命,诛杀逆贼!”

    崔成性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忍,但言语有力,显然心志已定。

    “你可是世代受我王恩之人,你才是叛乱!”

    李昑愤怒地叱责着,崔成性却只跪着,不再开口。

    “大王,王恩再深,总比不过朝鲜的道统,朝鲜的帝业。”

    一个清人从兵丁中现身,却是左未生。

    “大帅不日将亲至朝鲜,与大王结成亲家,还望大王不要坏了我们两家之谊……”

    左未生冷冷说着,李昑浑身透凉。

第七百七十四章 朝鲜风云:崔李之乱

    年羹尧没来朝鲜,他不敢来,范四海的船队一路北上,直接杀到了仁川外海。

    范四海和罗五桂想得简单,仁川离汉城最近,在这里上岸,不必大打出手,只需显示存在,威慑已经十足。至少能让朝鲜人低头,正视福华公司的存在,进而求助于英华约束公司行为,这么一来,朝鲜国门也就开了。

    可他们忽略了仁川的地形,此时的仁川只是个简陋的小渔港,复杂的海道,高达七米的潮汐落差,大规模登陆就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尽管范四海和罗五桂的目标仅仅只是送几百火枪兵几门火炮上岸,但没有正规海军出马,测量海道的技术手段匮乏,更没有海军情报司的资料支持,福华公司的船队又全是深底海船,结果在落潮时,深入海湾的四艘先导战船搁浅,登陆计划也泡了汤。

    船队因此而乱,一面抢占月尾岛,一面放下所有舢板小船护卫搁浅战船。船队总领罗五桂深深自责,广派人手,将仁川周围的地形海情从里到外摸了个透。他自没想到,自己这亡羊补牢之行,还为将来之事立下了大功。

    “海寇”在仁川乱成一锅粥时,汉城更乱。仁川的地方官第一时间就将海寇出现的消息报了上去,城中官民一片哗然。

    大王李昑已被软禁景德宫,李光佐实质摄政,崔成性控制了汉城府防务。李光佐先令京畿左道兵马节制使黄焕中领兵去仁川抵御海寇,可黄焕中跟被杀的黄远同为勋旧派,还沾亲带故,估计是担心李光佐趁机收拾他,仅仅派了小部队,装模作样地打探,不敢出动大军。

    李光佐无奈,转调京畿右道兵马节制使金承允,金承允却说,仁川归属左道,没有大王的诏书,兵曹的调兵令,五军营的虎符,光靠领议政的手令,他可不敢调动兵马越境入右道。

    李光佐的少论派控制了议政府、承政院,再通过崔成性控制了内廷,可他终究无法一手遮天,再控制住掌管军事的五军营。不得已,他亲入景德宫,想说服李昑颁下诏书。

    “为了你们心中所谓的朝鲜道统,就罔顾天下大势,跟贼人年羹尧同流合污?这是要让我朝鲜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啊!既然你已走到这步,还要孤帮你?妄想!”

    李昑可不糊涂,海寇是小害,李光佐才是大害。他真要颁下诏书,调度外道兵马,兵权就握在了李光佐手上。崔成性虽跟从了李光佐,但却无意害自己,更无意扶立新王。要让李光佐拿到兵权,自己怕连王位带性命,都要被李光佐夺了。

    李光佐苦求道:“臣也是为大王,为朝鲜计!年羹尧狼子野心,是为吞我朝鲜而来。有他和盛京将军锡保携手,丙子胡乱【1】随时都能重演。我们只能曲意逢迎,同时借其力而脱满清臣国之位。要与英华相连,那是驱了前狼又来后虎,朝鲜自立之路必将永绝!”

    这是李昑之前也认同的算计,先借力年羹尧,称帝后再过河拆桥,丢掉年羹尧。可现在看来,却是一厢情愿而已。

    李昑冷笑道:“你当年羹尧是三岁小儿!?你还当满清和英华都是无智愚人?若是有名无实,孤要帝王之位有何用?朝鲜还真能自立!?这些且都不谈,你李光佐又不是朝鲜之主,凭什么代孤,代朝鲜定论未来!?”

    李光佐慷慨昂首:“臣一心为朝鲜计!唯有此路才是我朝鲜之路!唯有如此才能挽天倾!为此臣不惜背负骂名,遗臭千古,也要领着朝鲜走下去!挡路之人,不管是谁,臣都要一一扫除!”

    李昑怒极反笑:“好!好!好个忠肝义胆,一心为国的节烈之士!那你索性一条路走到底,直接杀了孤罢!想要诏书?没门!”

    君臣终于坦诚相对,李昑外柔内刚,李光佐更是自认大义在手,根本无法妥协。

    李光佐没能拿到诏书,横下一条心,召来崔成性,要强夺李昑的国玺,径直矫诏。他已经成了逆臣贼子,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崔成性面色不豫:“领议政,你答应过我,禁大王在宫只是权宜之计,你不会加害大王。你要夺大王国玺,下一步是不要还要大王禅让?”

    李光佐言语深沉:“崔兵马,我朝鲜现在左右为难,要拒年羹尧,就得靠上大清或者英华,靠大清,未来是什么?剃发易服,再无中华。靠英华呢?邪魔当世,道统沦丧。相较之下,年羹尧之害最轻。他终究是清人,入我朝鲜,无根无凭,未来终究要归中原。我们朝鲜只有借他之力,才能自保,才不至被中原之乱拖入深渊,这道理你不是已懂了么?”

    崔成性皱眉道:“所以……即便是谋逆,即便是朝鲜大乱,这都是必要的代价?”

    李光佐道:“天下社稷为重,君为轻。社稷是什么?道统!”

    他压低了声音,眼瞳喷薄着炽热之光,却已显得凌乱,看在崔成性眼里,此人已恍若疯癫。

    “说到谋逆,大王这朝鲜李氏……不是篡了高丽王氏,才得的国么?”

    崔成性眼瞳圆瞪,难以置信,这位在他心中对朝鲜忠贞不二的少论派名士,理学名儒,居然怀着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可这话他难以反驳,事实就是如此。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所有,崔兵马,别害怕,我可无意作到那一步,民心还在大王,还在李氏。”

    李光佐语气变得热切起来:“只要你我同心,朝鲜未来必将自立于天下,我已是罪人,前程、声名都无所谓,而你……崔兵马,天下兵马大元帅,五军府大都督,枢密院枢密使,政事堂首辅,左右丞相,你想当什么,就是什么。”

    崔成性呼吸急促,面泛红晕,目光闪烁了好一阵,点头道:“容我布置,尽量不伤大王。”

    目送崔成性离去,李光佐脸色冷了下来,低声自语道:“我不是无心作到那一步,而是还没必要,若真有必要,我不惜来当一回太祖!”

    崔成性回到自己的兵马节制使署里,在后堂踱步许久,才终于下令召集部将。

    “李光佐勾结年羹尧,异日我朝鲜亡国,他就是罪魁祸首!”

    崔成性一言惊得部将鸦雀无声,他们可是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碍,才跟崔成性站在一起,为李光佐效力,现在崔成性居然要反了李光佐?

    “大清和英华要怎么待我朝鲜,那都是以后的事,总还有应对的办法。年羹尧就像是窃贼入室,总不能因为担心邻居趁火打劫,就不呼救,反而跟窃贼一道,祸害自己家人!李光佐是借年羹尧谋逆,逞他儒生私欲,谋夺朝鲜天下!”

    崔成性想明白了,朝鲜国难当头,自己已经错了一步,绝不能继续错下去。

    “要安朝鲜,就得铲除李光佐!”

    崔成性动员着自己的部将,匆匆作了布置,自己亲率精锐去景德宫护住大王,分遣各路人马去杀李光佐、左未生和他的亲信。

    圣道十二年三月三十日,朝鲜国史所称的“崔李之乱”爆发。

    崔成性没能说服所有部将,当他带着兵马入景德宫时,手下已暗通消息给李光佐。李光佐说动崔成性的部将站在自己一边,兴兵围景德宫。

    本是崔李敌对,之前被李光佐压制的老论派又借机跳了出来,以勤王救驾,诛杀反贼李光佐为名,聚兵相攻。这一日,喊杀之声环绕景德宫,慕华馆又是另一个血火焦点,左未生和年斌坐困馆内,一面抵挡崔成性的兵丁,一面忧心景德宫的形势。

    入夜,李光佐一方终于占了上风,原因说来也荒唐,老论派也视崔成性为寇仇,想当黄雀,火候却没拿捏好,被李光佐借力,反而当了螳螂。成了蝉儿的崔成性遭两面夹击,抵挡不住,护着李昑逃出汉城府,直奔京畿左道兵马节制使黄焕中处。

    “嘿……这朝鲜的事,怎么越来越搞不懂了呢?”

    四月三日,福华公司船队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登陆仁川,建起了小小的滩头阵地,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预想中的朝鲜大军。却收到了汉城府大乱,朝鲜王南逃,李光佐宣称大王失风,扶商原君摄王政的消息。

    罗五桂不太明了政治,就觉朝鲜人真能折腾。自己这股外敌就在国门前呢,他们自家人居然都闹成这样了?

    “有什么不懂的?看看明史和南明史就知道了,儒生当国就是这德性,大明和朝鲜,一丘之貉!”

    冯静尧也来了,收到这消息,冷声笑道。

    “那咱们怎么办?本是要找朝鲜王告状,结果朝鲜却已经崩了,朝鲜王说话也再不算数,就算要开国门,现在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踹。”

    范四海摊手,这情形他可料不到,剧本走样得一塌糊涂。

    “国门?朝鲜现在还有国门么?”

    范六溪瞪眼,门已经开了呀。

    众人沉默,接着同时大笑,没错,不必踹,朝鲜的大门已经开了。

    范四海道:“得赶紧让通事馆跟上,咱们得跟年羹尧抢时间。”

    冯静尧却叹气:“这形势变得太快,朝廷怕还难下决心,伸手朝鲜。”

    “能插多深算多深,朝廷下不了决心,咱们就推着朝廷下决心!”

    范四海却不管那么多,他的任务就是撬开朝鲜国门,而酬报则是朝鲜市场。眼下国门已开,形势却难被英华掌控,如果容年羹尧入主朝鲜,光靠福华公司,可难从中获利,朝廷必须得伸手。

    尽管清楚朝廷的重点方向,可冯静尧掌管四洋司,推着朝廷注目朝鲜,也能让自己多得资源,由此建功立业,在职论事,这是他真心所愿。

    冯静尧先是皱眉,接着脸上的狰狞笑容再难抑制,咧嘴道:“朝鲜大乱,国王南逃,正是握住朝鲜的良机!机不可失!我会马上告知枢密院朝鲜变动,求请朝廷急派通事入朝鲜。”

    “另外,刘松定就在长崎,让他的海军情报司立即入朝鲜,去跟朝鲜王接触。老范,你也跟白燕子说说,让他的巡海队在朝鲜海岸‘不慎搁浅’,然后跟朝鲜人起了纠纷。等朝廷再定策的话就晚了,咱们先走一步。”

    这是在自作主张,以官方力量插手朝鲜事务,跟朝廷之前的训令不符。可眼下机会难得,冯静尧胆子也肥了,要驱策海军和情报司枢密院四洋司提举跋扈行事,相关人等自然更无顾忌。

    “不慎搁浅!?好,海河号、淮河号,一二三队、七八队,紧急集结,准备搁浅……不,作战!”

    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横下一条心,一下拉出了两条巡洋舰,六条海鲤舰和四条海鳌舰,加上舰队所有伏波军。

    “唔,天马号先走,先去全州外海‘搁浅’。”

    他也没忘了把面子上的事做足,借口一条巡海战舰在朝鲜海域搁浅,被朝鲜人围攻,北洋舰队群体出动,救援自己人,由此插手朝鲜事务。这虽也有违军令,但总算是有个交代。事后枢密院和总帅部追问违反军令的责任,萧老大乃至皇帝才能帮他开脱。

    “找到朝鲜王,然后通知海军,把他握在我们的手中!”

    海军情报司头目刘松定的行动方略也是大大超出他现有的职权范围,可有冯静尧背书,加之英华外事的原则就是趁机取利,作为王道社和天刑社的双料社员,刘松定也鼓起了泼天胆子。

    “日本之事,就只有陈郎中你一人自为了。”

    离开长崎时,刘松定还不好意思地向枢密院北洋司郎中陈兴华道歉。他来长崎,本是要配合陈兴华调查萨摩藩涉足鸦片贸易有多深,以及日本海商反水,攻击福华公司的罪行。

    “无妨,朝鲜事紧要,日本这里,也并非只有我一人嘛。”

    陈兴华笑得有些诡异,上司在朝鲜闹出了大动静,相信他很快又能送上一份大礼。

    官方民间,军政两面都动了起来,效率惊人。四月九日,刘松定就在忠清道清州府跟朝鲜王李昑一行人搭上了线。

    “小王本就心仪天朝,未料竟被奸臣所害,一国沦落至此……”

    见到刘松定一行,李昑落泪而慨。

    “可国中人心还未尽服天朝,更有天朝商人贩运毒物,若容天朝大军入国,小王也难向国人交代。还望天朝能有妥善处置,安国人之心,小王定当奉上国书,尊天朝为上国。”

    李昑说得很直接,现在他孤家寡人,就靠着崔成性护卫,南方诸道文武官员,态度还多在骑墙,对英华本就抵触,鸦片入朝鲜,更是普遍不满。靠着他的国王名分还能勉强震慑。如果此时就容英华大军入朝鲜,下面还支持他的文武官员,不知会有多少人转投李光佐一党。

    这事刘松定就难办了,只能请求李昑容许海军情报司的人留在他身边,保持双方联络,同时还尽量将王驾移到靠海府郡,以便局势危急时,北洋舰队能随时支援。

    “小王安危还是其次,就担心小王家人受贼子胁迫,还请刘将军带她们暂时避祸……”

    李昑这么说着,然后招呼出了一行人。竟是一帮女子,老幼都有,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为尊。

    “小王两女,和顺、和平,不忍她们与小王一同颠沛流离……”

    随着李昑的介绍,一个十三四岁出头的少女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向刘松定盈盈万福。

    “原来是两位翁主,在下不敢当!”

    刘松定赶紧长拜回礼,心中却是一动,小的是和平翁主,大的是和顺翁主。大的这个……本是要嫁给年羹尧次子年富的吧。

    他也不遮掩,直接问出了口,李昑叹道:“小王虽位卑,总还是一国之主,岂容年羹尧那等胡贼辱之?还请大皇帝陛下主持公道。”

    这话其实已是认了英华为天朝上国,刘松定虽不知李昑本心,却也明白,到了这个地步,李昑也只能依靠英华。碍于臣子之心和鸦片之事,还不好在面上马上倒向英华,将两个女儿送到英华“避祸”,也是间接的献质称臣。

    刘松定当然要收下,看到这两个小姑娘,特别是那个已到婚嫁年龄的和顺翁主,一脸惶然,令人怜惜,刘松定暗道,不如让皇帝直接纳进宫中……“咱们海军情报司不愧是军情司出身啊,甚至还青出于蓝。罗老大只抢了一个宝音公主,咱们却牵来两个翁主,我看啊,大的是皇帝享用,小的留给哪位皇子。”

    护送两位翁主的路上,部下这么说着,刘松定一巴掌就拍了过去,说什么呢?有这么乱了伦常的么?

    不过这话前半句倒真没错呢,不管是军情司还是海军情报司,都跟公主翁主什么的脱不了瓜葛,隐隐像是帮皇帝拉皮条的……

第七百七十五章 朝鲜风云:东院初鸣

    黄埔天坛,依旧是习以为常的鼓噪声,几帮人举标喊着,不知道又在闹什么,小孩就在人群后面嘻嘻哈哈放着风筝。

    两个中年人在广场漫步闲谈,黑衣警差朝他们懒懒瞄了一眼就再没理会,他们关注的是在天坛卖吃喝的小贩,以及暗带兵刃的潜在匪徒。这两人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都是人上人的味道,不是官员,就是两院的院事。

    咿咿呀呀的二胡声响起,钹铹咣咣,还伴着小鼓点,竟是一个梆黄戏班子【1】进了天坛,曲头还没亮完,就被警笛压了下来,这里可不是唱戏的地方。

    那两人熟视无睹,边走边聊着。

    “国院的票价真是高啊,花了六万两才把王爷你送进来。”

    “这只是东院的价,西院掌着工商国事,特别是税法,票价更高,我听说广东本地,西国院一张票就要三千两。”

    “西院选人少嘛,一省工商联会里的选人不过几千到万把人,选额也少,票价当然贵了。”

    “东院一省才五人,但凡秀才以上都是选人,一省选人数十万,票价虽低,要揽得足够的票数,开销可不比西院低。”

    这两人是刚得选东院国院事的朱一贵,以及凤山知县杜君英。他们二人说到的“买票”和票价,正是院事推选渐入人心后,国中兴起的一桩新买卖。

    眼下英华从乡到府都是单院制,省和国是两院。省和国不仅名分高,握着的赋税和法案审定、谏言和弹劾大权更具影响力,因此省国两院是大家关注的重点。

    但凡是公司股东,所占本金超出某个标准【2】的,都是西院选人,而但凡小学毕业的秀才【3】,都是东院选人。

    西国院院事少,全国定额四十五人,东国院院事多,全国定额一百八十二人。任期都是四年,两年改选一半。

    早期推选还很简陋,西院的豪商东主们被赶下台,要入西院,就不能在上市公司任职,也不能握有股票,因此入西院的都是豪商东主们的子侄宗亲。相互之间和气协商,定出名单,推选只是走个过程。

    而东院还多是有才而不愿出仕的文人,他们名声响亮,而早期的东院选人又以读书人为主,都是推举而非推选。

    但时势精进,民智渐开,民识猛增,而朝廷为容天下人发声,也让两院之权渐渐长了起来,这种和谐气氛很快就消散,十来年下来,推选变成了选战。越来越多的人,不管是想出名的,还是想代言得利的,都朝两院里挤。之前的和气推举,变成了暗箱投票,再不顾人情。选人们也渐渐发现,自己的推选资格是一桩资源,可以待价而沽。

    于是“选商”就因应而生,他们向下联络选人,向上联络争选院事之人,买进卖出,也就有了票价。英华后世谈到这个时期,都称呼为“黄牛党政治”,说的就是黄牛党决定了两院人选。

    买卖选票本是《院事推选法》禁止事项,汪瞎子和陈元龙等墨儒之人也一直在声讨这桩弊政。可无碍黄牛党巧立名目,私下来往。加之此时大多数选人都不觉得院事有多重要,选票能换到银子更实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刚需”明显,朝廷也难以按下这股势头。

    认真说,朝廷也没多大心思去按,皇帝都说了,就算用力去按,还会有人跳出来说推选过程有问题,不如等到大家把这票当真,不舍得卖出去,或者选人越来越多,票商运作不起的时候再来治理不迟。

    因此除了名望本高,有大批拥趸之人不必理会票价外,其他人想要入选院事,就得掏银子。

    杜君英道:“省东院都得了省府税核权,大家都盯住了省院,省票比国票还贵。靠着福建的名声,王爷保福建省院事,争院首都不是没可能嘛,何必要冲国院?省院的院首,连巡抚都要客客气气,更能帮着咱们凤山嘉义两县子弟争福利,好处都摆在眼前,国院嘛……”

    他摇头叹道:“国院一百多号院事,分派林立,不争出名号来,位置都难保住啊。上任院首陈元龙可是江南名儒,任过满清广西巡抚,本朝的弘文馆大学士,段国师的密友,领着东院在皇帝和西院那争下了不少权,还推着朝廷办过不少大事。可今年改选,竟然连院事都丢了。”

    朱一贵笑道:“时节不同了,新一拨选人大多都是读着百家书,拨着算盘,走着军步,会操弄刀剑火器的年轻人,眼界大得多了,而非四书五经出来的书呆子。陈元龙去年反对族田分户,还扯着东院,要复官绅免税,天下人都怕了他,谁还敢选他入国院?大势已经变了,汪瞎子那种人,振臂一呼就入了东院,他买过一张票?”

    杜君英拉长腔调一叹:“是啊,就因如此,票商还分出了各色党类,不同党类票价还各有不同,王爷你是偏党冷党,票价才这么贵哦。”

    票党又是英华政治一桩特点,新一批选人开始重视手里的票,即便是要卖,也希望能卖给合自己心意的那一类候选人,而不是画好押签好名后,把空白票直接丢给票商,同时朝廷也受墨儒压力,开始管控票选过程,要求现场投票,人票合一。

    票商应需而变,以候选的出身、地域和“文化程度”,以及是否有过官身等条件,分出若干价码。越是有名望的人,价码越低,要买动选人投陌生人的票,像朱一贵窝在台湾这种偏僻之处,大名很少出现在舆论中,曾经还自封过王爷的人,价码自然很高。幸亏朱一贵还有过知县官身,否则别想跻身国院。

    朱一贵自信地道:“大帅别担心,两院的格局我已经明白,那就是为民人争利,跟朝廷和官府理论,斗而不破。法权之分、法判之纠、赋税增减、厚生抚恤之事,甚至安南入华夏,鸦片在潮汕和闽南泛滥等事,都有大文章可做。现在我刚入东院,就得沉心琢磨明白,到底举什么旗号才能立身更正,发声更久。”

    杜君英笑道:“王爷心中自有天地,肯定大有作为。小弟在台湾为王爷摇旗呐喊。”

    刚说到这,大股人流进了天坛,呼喝声压倒了其他号子,震得所有人都转头瞩目。

    “鸦片有害!奸商无德!”

    “禁烟禁毒禁四海!”

    人流还不停,呼喝也不止这一类。

    “惩清卫朝!正我华夏!”

    “满蚱犹跳!朝鲜怎能不保!?”

    还有人流组织严整,条幅鲜明,一看就是工商界人马。

    “夷狄肆掠!华夏颜面何存!?”

    “民人被杀,商货被劫,朝廷在何处?海军在何处!?”

    朱杜两人抽了口凉气,对视着异口同声道:“今日报纸有何消息?”

    他们都没来得及看,赶紧从已被大批民人围住的报童那抢出几份报纸,匆匆一览,脸色顿变。

    “愚兄先行一步,东院想必也已闹开了。”

    朱一贵抱拳而别,一脸即将踏上战场的凛然。

    果如他所言,进到天坛东面的东国院议事大堂里时,争吵声不绝于耳,新任院首屈明洪端坐大堂上首,惊堂木敲得震天响,还是压不下喧闹之势。

    “只知纷争,不知求成,顽愚之辈,老夫羞于为伍,不干了!”

    屈明洪怒了,再一拍惊堂木,起身就要走人。

    这下终于镇住了众人,屈明洪曾是文部尚书,退职后专心启蒙事业,拉着国中诸多读书人,建起了“正蒙学会”,自民间大力推动蒙学教育,在国中声誉卓著。他入东院还是应民间呼吁,要借东院来广兴教育。

    可众人服他还不止这个原因,他是院首,掌管立议之权,他若是不在,众人在场院事吵上百年,无一桩议案出笼,也是白费。

    院事们连哄带劝,才把这个对成人绝没好脾气,对小儿绝没脾气的老头劝住。

    朱一贵找上形孤影单的汪士慎问:“要议何事?”

    汪瞎子的墨社在民间早有名气,甚至还是引领学院非主流风潮的教主。而他在江南争学,与皇帝辩法,名声也打了出来。但在东院,他还是个另类,跟从福建省东院削尖了脑袋,还靠重金买票才挤进来的朱一贵,在东院交际上都是一穷二白。

    汪瞎子淡淡地道:“范四海在朝鲜卖鸦片,被朝鲜联手年羹尧给抢了,朝堂正在商讨对策,西院上午已经提出谏议,要求朝廷出兵护商,讨回公道。东院这边觉得也要发话,就在吵是该处置范四海,还是附议西院,出兵朝鲜。”

    外事还是皇帝作主,两院只能提出谏议案,但两院如今靠着赋税和审法之权,说话也有了份量,因此这谏议案也不是轻飘飘白纸一张,皇帝可以否决,却不能无视。太过轻忽,两院不定还要在国内事务上跟皇帝和朝廷掰掰手腕。

    朱一贵问:“汪兄你有何高见?”

    汪瞎子耸肩:“我提了另一案,不过大家现在心气不在这上面,所以找不到多少人联名。”

    朱一贵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汪瞎子也振作起来,东院议事可不是比嗓门,而是要看你能不能说服尽可能多的人同意你,每一个人都很宝贵。

    “在下想重定《禁毒法》,鸦片乃我英华大害,不早作提防,怕一国泛滥时,悔之莫及。”

    汪瞎子想的是国内之事,可其他人想的是跟西院别苗头,在外事上出声,此时自然没多少人附和他。

    朱一贵点头道:“是啊,在下居台湾嘉义,当地都有吸食物芙蓉膏之人,闽南和潮汕一带,此物流传甚广,不下大力气禁绝,还真要危害一国。”

    引得汪瞎子视为同志后,朱一贵再道:“至于外事,汪兄你看……”

    汪瞎子态度鲜明:“依国法来看,范四海无罪。我英华一国既是以法行天道,就不能靠人心随意定罪。而范四海之事,另一面是朝鲜和满清劫掠我英华国人,就事论事,东院应该附议西院,支持出兵,讨回公道。”

    朱一贵笑道:“还以为汪兄要谈止战呢……”

    汪瞎子也笑了:“那是古墨,汪某也赞同战有义和不义之分,卫我国人,这是义战。”

    朱一贵点头道:“汪兄不愧是大家,在下佩服。”

    短短交谈,朱一贵就拉近了两者关系,在汪瞎子心中,朱一贵虽还说不上是同道之人,却已算是可合作的院中伙伴。

    眼见另一名院事正纠合其他人,要将惩治范四海列为议案,朱一贵赶紧大声道:“我跟汪兄不赞同此案可议!”

    跟其他反对这一案的院事不同,朱一贵是压根就不要这一案成为议题,这话顿时引得大家侧目以对。已在东院呆了两年的院事,甚至还有呆了六年的,目光满是鄙夷。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暴发户,还不准别人开口?

    朱一贵朗声道:“在下以为,范四海是无德之人,该遭天谴。可诸位好好想想,我们是东院,代一国民人发声,范四海之事,还牵连着我们一国体面的大义。西院拿着了这大义,争的也是一国之利,若是我们东院不去护大义,反而自相攻吁,这不是落了下乘么?”

    这话说得太端正,院事们只当是门面话,大多不以为意,正要鼓噪,朱一贵却话风一转:“就算咱们拿出了惩治范四海的谏议,国法也处置不了他,这与我东院何利之有?”

    何利之有……一个利字,让众人沉默了,他们恍若梦醒,是啊,大家虽然争吵不休,可终究是一体,面对西院,面对朝廷,甚至面对皇帝,都有“公利”呢。

    什么公利?那当然是说话的份量。相比有审核工商税,监察金融运转的西院而言,东院的权力可小得多了。西院院事的薪酬都是从工商税里出,算起来是自己养自己,而东院院事还要靠朝廷转拨地方田物税供养,田物税是地方税,国院院事可定不了,两相比较,东院院事总觉低人一等。

    东院院事都是人杰,一点就醒,有人就道:“没错!范四海之事还牵着大义,我们东院不与一国同心,反而揪着范四海不放,落在朝廷眼里,民人眼里,都道我东院成了东林!”

    另有人道:“附议西院,卖朝廷一个好,也有益于其他议案嘛。”

    朱一贵赶紧接话道:“是的!我们东院之前推着朝廷立了《禁毒法》,将范四海之事分为内外,修订《禁毒法》就是内务,我们东院若是在此事上拿到话事之权,那不就是大利!?所以在下有此一议,议定是否附议西院,出兵朝鲜后,在下附骥汪兄,以我们东院一己之力,重修《禁毒法》!”

    大堂沉静下来,众人都在思忖利害关系,汪士慎看了看朱一贵,感激中夹着一丝不安,这个人……好像是把权术用在了东院之事上,按道理他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总觉得不是滋味呢。

    接着他摇头失笑,暗道自己还是太迂腐了,就如营运生意一般,这东院也需要营运才对,否则怎么能如自己理想中那般,可以渐渐承载法权?这个方向,也该是皇帝所愿。

    屈明洪身为主持,计较了一番,决然拍木道:“先议是否附议西院,敦请朝廷出兵!”

    这一案议起来颇为艰巨,不少人依旧认为,贩运鸦片天理不容,范四海有罪在先,按照《通商法》,福华公司已经自己去讨公道了,朝廷没必要再出面。这会让天下人觉得,朝廷赞同鸦片贸易,为此不惜以武力维护这桩生意。

    还有人认为,英华继华夏正朔,朝鲜就该是英华藩属,若是这么打上门去,有损英华天朝颜面。

    再有人道:“要打也是年羹尧,据说年羹尧正瞩目朝鲜,有吞其为后院之意,就该让朝廷敲打满清,绝了年羹尧的念头,平定北面局势!”

    当过官员的人考虑的是现实问题:“朝廷要打也力不从心啊,海军主力远航西洋,陆军裁撤不少,精锐都备着西域战事,咱们怂恿出兵,会让朝廷,让陛下为难吧。”

    反对之声一浪浪拍下来,“这是东院表明态度,打不打还是陛下说了算!”

    “就该趁驱逐年羹尧之机,让朝鲜尊奉我英华为天朝上国!”

    出身红衣兵,伤残后另立华善会,以救济孤苦闻名天下,更是段国师侄孙的段林栋话语铿锵:“便是国人有罪,也该我英华自己处置!小小朝鲜,安敢杀伤国人,劫掠财货!?此事放在大明,难道不降诏问罪!?难道不兴兵讨伐!?”

    是啊,抛开鸦片之事,放在往朝,这都是要找对方问罪的大事,打不打就看对方认不认罪,自己能不能打。

    段林栋环视众人,一言定调:“此事还不言打,那就是卖国之论,是汉奸!”

第七百七十六章 朝鲜风云:浮躁的黎明

    汉奸卖国论这杆大旗一树起来,还在坚持要将惩治范四海作为议案的院事赶紧放弃了,这是大是大非,是英华十多年来积淀下来的民心,更是段国师一干士人反思明亡诸祸,在民间播传最广的共识:外敌当前,不容内争。

    两院每项议案,每位院事的票决都要公开,每个人是什么态度必须明明白白亮出来,这是功绩,也是立场,大家推选你出来代言,自然就得明白你的言行。

    朱一贵推动,段林栋引申出汉奸卖国论,绝大多数院事都在盘算自己的利,然后得出了理智的答案,内外有别,对外一面,绝不能站错队。

    附议西院的谏议案被修改为敦请朝廷施压,为国人讨回公道,而不强调出兵。谏议案跟审定案不同,半数人同意就算通过。而票决结果异常鲜明,一百八十名院事(两人病假)里,一百六十三人赞同,十人弃权,七名死硬派反对,在其他人眼里,这十七个人的东院之旅,估计很快就要结束了。

    “接下来议《禁毒法》修订,汪院事,你是否有草案?”

    屈明洪对汪瞎子这一案也抱有很大期望,如朱一贵所说,附议西院,是给朝廷卖个好,让其可以不受民心约束,自在地处置朝鲜事务。而由东院推动《禁毒案》,则是在朝廷和西院之前争夺法权,关键就在于是不是有足够详尽完备的草案。

    汪士慎道:“在下确有详案!”

    身边朱一贵招手,一帮东院文办涌进大堂,将一张张“大字报”贴到了墙上,这是汪士慎早就拟好的《禁毒法》草案。趁着刚才票决附议西院案时,朱一贵让汪士慎把草案分发给书办,让其抄写,要趁热打铁,促成此事。

    屈明洪看了看朱一贵,心说汪瞎子从哪里找来一个这么伶俐的搭档,汪瞎子有想法,朱一贵有手腕,这两人的组合,不知道对东院是福还是祸。

    足有一人见方的纸上墨迹淋漓,将法案条文清晰地呈现给众人。

    “为防官吏和工商勾结,徇私舞弊,朝堂与西院不得订立毒物管治法文……”

    “毒物稽查事归由东院设立和管治,不纳入朝廷经制。”

    细节还没看,仅仅就是开头这两条,就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恣意妄为!毒物之事,牵连内外朝政,怎能由东院一己独揽!?汪瞎子,你在民间讨伐官府不成,现在跑到东院里,还是存着掀翻官府的心思啊,这桩谏议案,我绝不赞同!”

    段林栋怒了,汪士慎和朱一贵已被他打上了“乱党”标签。

    “西院不还是独揽金融这事,朝廷都不能伸手么?”

    “陛下都曾说过嘛,订法的不能行法,事权都要制衡……”

    “我们东院就该以禁毒一事为口子,声张自己的法权!”

    可段林栋那话的“保皇党”味道太重,失了东院立场,不仅没说服他人,反而让更多人选择跟汪朱两人站在一起。

    “院首怎么说?”

    段林栋向屈明洪求助,在他看来,东院就该是帮着皇帝,帮着朝廷稳定一国,而不是趁火打劫,朝皇帝和朝廷要权。

    屈明洪老脸扭曲了好一阵后才道:“这也只是谏议,东院既有心声,就该让陛下和朝廷看到嘛。”

    段林栋不说话了,心道你屈老头估计也是想着东院争到禁毒权,然后再争文事权吧?之前你就老抱怨朝廷对蒙学管得过严,蒙学教材要统一官定,里面的天道诸学你格外不爽。

    汪士慎的修订《禁毒法》谏议案,重点还不是法文的修改,而是主张法权该归东院。这对东院来说,是一桩绝大公利,之后的票决,毫无意外,超过三分之二赞同。

    在场的通政使接过这份落下了鲜红东院大印,一百多位院事联签的谏议书,就觉如接过一把烧得通红的火钳。

    与此同时,西院那边的通政使更觉如置身火焰山。

    “朝鲜之事,鸦片之事,都成了大家的梯子呢,都要借着这两事往上爬……这股风潮真是太灼燥撩人了。”

    通政使这么感慨着,此时西院的厅堂里,正回荡着满含腥臭之气的呼号。

    “为什么国内不能种!?既能种黄烟,就能种罂粟!要禁就把黄烟一同禁了!”

    “鸦片害人?那是自害,人家自己愿意,朝廷为什么要管?贫苦之人还能靠种罂粟挣得银钱,这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么?罂粟、鸦片就不该禁!”

    “范四海和福华公司已经得了利,要禁也得让他们把利吐出来!”

    “国中禁吸食可以,但不能禁种罂粟!”

    西院众人一个个扯直脖子涨红着脸,愤怒声讨主张严格管制鸦片产业的院事。这一小拨院事隐约知道皇帝和朝堂的谋划,先在西院透风,没想到遭了西院强烈抵制。一边苦笑,一边暗叹麻烦大了。

    西院院事就是工商代言,主张贸易乃至经济自由。鸦片是有大害,可更有大利。眼见范四海和福华公司,连带南洋公司以及缅甸孟加拉一帮种植园主都借鸦片得了暴利,一个个都眼红得不行。

    在南洋有地的殖民产业,有船的船运公司,都想借鸦片产业分利。产业都在国内的大豪商们也认为国内应该能随便种随便运,他们银子在手,投在此业上,比投金融、工坊、矿山和织造等业获利更多。正准备大干一场,却传出要严禁的风声,自然怒不可遏。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敢讨伐皇帝,讨伐朝廷可是心气十足。

    其他盐米油煤、钢铁、基建、织造等行业的院事倒是无心沾染鸦片,但就工商事根底而言,他们也不愿朝廷随意禁止一业。今日借鸦片之害遏鸦片产业,明日就有可能借其他理由,比如倾销害民,整治其他产业。

    而且此事听说还有猫腻,朝廷的意思是扶持少数几家商人接手鸦片产业,禁他人沾指,这就大大有悖于工商自由,机会均沾的精神。因此其他行业的西院院事,也有心借此事,挡住朝廷伸向工商的魔爪。

    “票决!谏议鸦片贸易自由!让陛下和朝堂看清楚咱们西院的心声!”

    “跟汤右曾那帮人说明白,不允这一案,今年就别想通过一桩增税案!年底重订公司税时,不降个两三成,也别想咱们点头!”

    “没错!公司税将近两千万两银子,咱们不点头,朝廷就没大义收钱!没这笔钱,朝廷就去喝西北风吧!看朝廷敢不敢掀了桌子,封了咱们西院!”

    “喂喂,不要这么激动,咱们是跟朝廷商量,绝不是去逼迫朝廷……”

    尽管有人还在调和,可在前朝就形同谋逆的话是、一浪浪丢出来,西院院首彭依德跟代表朝廷旁听的通政使对视无语,都道暴利真是能杀人心的。

    东西两院的谏议案会分送给中廷和政事堂,政事堂里,汤右曾和陈万策、彭先仲等朝堂重臣,以及来自计司的顾希夷、翰林院的宋既、唐孙镐人正在商议怎么贯彻皇帝的指示,深化国中禁毒事务。

    唐孙镐高屋建瓴:“陛下有言,要遏鸦片之害,除了禁,在民在国都另有坦途。”

    “在民而言,吃鸦片是为排遣郁心,如果内心饱满,必不求外物解忧。因此百业兴旺,身心无束,人人都自强不息,也无人有闲心闲钱去吃鸦片。开民智,广民识,助民自强,不钳制人心,鸦片之害,自难深广。”

    “这还是在民一面,自前方的拉,还有自后而来的推,助民人远离鸦片之害。皇帝扶持种黄烟和制烤烟,恰好是一桩能替代鸦片派遣身心之苦的行当。而以官府、天庙、民间医卫,例如英慈院等力量,宣导鸦片之害,建戒鸦片院所,同时以各方力量卡紧吸食鸦片的门槛,令鸦片在民间流传的成本高昂,立稳其大不赦之罪的名声,一般民人自也不会贸然去沾染。压鸦片入江湖黑道,黑上再加黑,也是管控那一面的灵巧手腕。”

    接着由顾希夷谈在国一面:“在民是遏鸦片去处,在国是遏鸦片来处。鸦片有百倍之利,绝无法彻底禁绝。因此一国就需要广开正当获利之门,牵银钱去投它门,而不是盯上鸦片。”

    “有百倍利在,怎么牵都抵不过鸦片,这就需要一国抬高资本入鸦片的门槛。之前我们所议,由少数几家公司垄断鸦片,分域产销,就是打下这门槛。除开公司垄断,朝廷这边还需要从刑民和金融等方面,给准备投资鸦片之人,压上重重顾忌。让它权衡,有十倍之利可以轻松赚得,还是义利一体,而百倍之利却有刀兵相加,获利几率渺茫,大多数人都会有所抉择。”

    “这就需要商部和我们计司,借助金融和海关之力,来造这些阻碍。”

    宋既总结道:“总之呢,在国一面,就得要正当之利跑赢鸦片之利。”

    汤右曾皱眉道:“这还是要把鸦片之害导于外人,而观我东陆,还有何处可导?朝鲜日本小,吸食者也不算太多,看来看去,满清治下的华夏子民,依旧难逃其害啊。”

    陈万策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再说了,若是满清治下真起大害,我英华还可借禁烟之事插手满清内务,官府民间上下都出手,不更利于我英华复土之业?”

    这家伙一肚子权谋,也将鸦片产业当作了谋食满清的梯子,汤右曾只能苦笑。

    再收到东西两院的谏议案,汤右曾的笑容僵住,额头也开始冒汗。

    两院还真能抓住机会呢,这也成了他们跃身上墙的梯子……

    众人看了两院的谏议案,也都纷纷抽凉气,都觉事情开始有些脱离掌控。

    “范四海,果然是天生闯事的主!”

    汤右曾磨着牙槽,咒骂挑起这事的罪魁祸首,至于范四海背后其实还是皇帝陛下这事,也就装作糊涂了。

    两院一面推动朝廷瞩目朝鲜,为国争回面子,一面开始争夺自己的法权,众人都觉头大。

    “还是请陛下赶紧定下方略吧……”

    素有谋算的陈万策也没了注意,这两面都有悖于皇帝和朝廷的布置。瞩目朝鲜,就要打乱由西向东的国策,而两院夺法权,现在看来,步子迈得太大,可非皇帝和朝廷所愿。

    “陛下圣心高远,定是早有谋算的。”

    宋既这么说着,众人都下意识地点头,那是当然,陛下没这本事,又怎能开天下新势,立亘古未有之国?

    置政厅,李肆的咆哮回荡在厅堂里,李香玉早早就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敢见到李肆那种铁青臭脸。厅中还有两个大小姑娘,更是被吓得趴在地上,簌簌发抖。李香玉忐忑了好一阵,犹豫着是不是把两个穿着过胸襦裙的姑娘拉进来安抚,可自己的小心肝都没人安抚,最终还是放弃了。

    “范四海是民人,有《通商法》在身,可以自由行事,朕管不着。可冯静尧、白延鼎、还有你刘松定,都是朝廷命官!不管是总帅部军令,还是枢密院训令,乃至朕的谕令,都再三强调,不能挑起朝鲜之事!只能在背后助范四海自为。现在可好,出兵的出兵,勾连的勾连,居然还把两位翁主都拐到朕面前来了!当年青浦举事后,朕的话你们都忘了!?这一国,你们武人是不是又要来代朕作主!?”

    刘松定跪伏在李肆身前,一身是汗,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本准备了太多辩护的理由,可皇帝一句话诛心,让他再不敢回嘴。他们这几个人觉得机不可失,悍然在朝鲜动手,连朝鲜翁主都带了回国,英华已不可能在朝鲜继续黏糊,只能赤膊上阵了。

    不但这方向跟朝廷谋略不符,更违皇帝自开国以来,就再三强调的武人不得干政的原则。

    虽然有些不甘,但陛下真要拿人头来固这原则,也只有认了……

    刘松定这么想着,就等待皇帝一句:“拖下去砍了!”

    好半天,除了李肆急促的呼吸,再没其他声音。

    刘松定讶异,正要抬头,却听脚步声到了身后。

    “和顺、和平,朕不是在责你们,不要怕……”

    皇帝压下了怒气,柔声安抚着两位朝鲜翁主。

    十四岁的和顺,四岁的和平小心肝刚平缓一点,皇帝咆哮再起:“李香玉!正该你来安抚翁主姐妹,却躲到一边,置身事外,你当自己是大小姐,在置政厅颐养心性呢!?”

    姐妹被吓得白眼一翻,又软到了地上,大皇帝的帝王之威太重,仅仅只是说话就够她们喘气的了,现在还作金刚狮子吼,真是恨不得晕过去,可晕了又是大大的失仪,如此夹磨,大一些的和顺还只是两腿发抖,小的和平泪水鼻涕已糊了一脸。

    李香玉赶紧奔了出来,牵着姐妹进了自己的房间,大皇帝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似乎一道名为“帝王之威”的光环也骤然消散,姐妹俩抱住李香玉,如见救主一般,呜哇就哭了出声。

    拍着姐妹俩的背,李香玉哆嗦着暗道,皇帝从没这么蛮横过,肯定是真怒了。

    正厅里,李肆训了李香玉,心情似乎好一些了,回到软塌上坐好,不知道是在训刘松定,还是在自语,总之那话很是怪异。

    “被时势牵着鼻子走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李肆确实很生气,这十多年来,少有这般发怒过。两院在此关键时刻争法权,冯白等人在朝鲜悍然自为,刘松定不经请示就牵来朝鲜翁主,这都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鸦片之乱提前百多年出现,还是英华自己滋养起来的,这已让他深有挫败感,而朝鲜之变,更出乎他的预料。

    冯白刘等人的应对没错,若是他在现场,也要这么干,说不定还要干得更直接。但自这一刻起,他已成了历史的傀儡,在自己推转的历史大潮中奋力挣扎,不进则退,这种感觉,让李肆越来越觉得自己失去了“先知”的神圣光环,只能依靠凡尘帝王的身份,在这个时空继续奋斗下去。

    他是在恼怒自己……

    隔壁小姑娘的哭声依稀传来,李肆抹了抹已微微出汗的额头,朝还跪伏在地的刘松定道:“回去转告他们,都写好认罪书,事了之后,准备接受军法审裁!”

    刘松定咚咚叩首,不如此他难以排解心中的感激,这意味着皇帝会认下他们的功劳,至于责罚,他们悍然自为时,已经深有认识。

    “拿朝鲜舆图来!时势既变,我们就得顺势而为,博得最大之利!”

    李肆也光棍了,还能怎么着?自己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逆天而为,那就朝前拼下去吧!

    朝鲜之变,就如黎明的旭光,引得一国和李肆不得不朝前看,而他心中隐隐升起的焦躁,跟背后两院和武人的躁动一样,此时还没有太深的认识。

第七百七十七章 朝鲜风云:好一个李,祸福全在你

    “陛下,那她们……”

    李肆扯来朝鲜舆图,捏着下巴沉思,刘松定心神松弛,犹不知死地再问了一句。

    “再不滚就交给你养着!”

    李肆从牙缝里蹦出这么一句,汉堂松三字辈都是李肆一手带大的,另有明字辈如今也该年满二十,即将奔赴各业,李肆待他们更多如待子侄,骂起来自然不留情面。

    刘松定脸肉都快抽筋了,赶紧啪地一个踏步军礼,再大步流星,倒退出门,转身的时候,背上衣衫显出一道明显的汗渍。

    刘松定跑了,李香玉又战战兢兢凑上来了,“陛下,那对姐妹……”

    李肆还想骂人,可听到那惶然无依的哭声,心火也终于熄了。

    “去找你师父安排,好好待着,但不能留在宫中。”

    这处置让李香玉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李肆会“吃”了和顺翁主呢,宝音娘娘不就是这么进了后园的么?那还是抢的,这可是朝鲜国王奉上来的呢。

    “别满脑瓜子龌龊!我是那种人吗?”

    见李香玉撅嘴蹙眉,很不解的模样,李肆的怒气又翻腾起来。李香玉乖乖屈膝万福,退下去安排那对姐妹,心中却道,分明是皇帝大叔你龌龊,手下人才有样学样,到处帮你抢女人……

    本以为消停了,中廷通政使李灿又来添乱了,“官家,两院的谏议案还等着回。”

    李肆手里一个哆嗦,差点把舆图撕烂。

    “深呼吸、别动气,想想龙头山,你可不想老来去那里待着……”

    低低念叨着萧拂眉的叮嘱,李肆几乎要猛跳的眉头终于松弛下来。

    龙头山是个登山野游的好去处,就在黄埔东南,山的东面是黄埔医学院和国医院,靠山处立着一栋栋小楼,隐在高冠大木和红花绿草中,再被晚春活跃的鸟禽鸣叫裹住,不必针药,人的精气神都要好上三分。

    这处被称为“宁宜居”的场所也就是疗养院,小楼星罗棋布,楼间还有花园绿地,将这些屋舍连成一体。

    一处花园里,一圈小车绕着,小车上坐着的人都一身淡青褂子,闲闲地侃着大山。

    “当时我离那堆硫磺不到两丈远,陆鬼子尖声惊叫的时候,我才闻到味道,暗道不好,抱着脑袋就朝前一扑,还没忘了收紧两腿,这可是关键。伤了腿没什么,要伤了根子,那可就大大地蚀本了。”

    “结果就是这样,没怎么炸,烧得厉害,连裤子带腿毛都燎没了,脚板更是烧烂了大半皮,去去!就你关心咱家吊毛,我老张才不喜你这类货色……”

    一人喷得唾沫乱飞,周围一圈人都呵呵笑了出声,其中两人的笑声特别突兀,一个是桀桀如猫头鹰,一个是嘿嘿如寒谷冷风,其他人该已习惯了,都没怎么在意。

    “那个什么底火,就这么弄出来了?”

    那桀桀笑着的大个子问,此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没坐在车上,而是推着一辆小车,车上之人正是那个嘿嘿笑的半老头子。两人不仅笑声出众,脑袋上都还戴着一顶瓜皮帽,在这群裹幞头戴乌纱的人里鹤立鸡群。

    那老张摇头:“哪能那么容易?不过这一烧还是有好处的,咱们罗浮已能定论,硫磺这路子不对,还只能在银汞上作文章。陆鬼子再百般不愿,也得交卸了组头,乖乖跟着我老张干。”

    “硫物都这么不稳,银汞岂不是更没指望?”

    一个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众人都讶异地转头看去。

    “黄机关,你怎么跟鬼似的,悄无声息就蹦了出来?咦……你这车子有古怪!”

    老张说出了众人心声,他们这是在草地上,小车都还是铁木轮子,转起来老远就能听到。

    坐车上的瓜皮帽板着冷脸,眯眼捻须,一口京腔再纯正不过:“轮子有古怪,难不成是皮子垫了棉花?”

    一辆小车挤入圈子,车轮套了一圈褐黄物事,就是这古怪东西,不仅让轮子转起来声响小了许多,推着车子的医工也面带轻松,不像其他医工那般费劲。

    车上的中年人嘿嘿笑道:“琼州的橡树出胶了,我们机械局拿来制阀垫,我用在轮子上,行车就如行舟,畅活十倍啊。”

    “凭什么让你黄机关独占,咱们的车子也得加这东西!”

    “橡树的树胶?那该是我们罗浮先拿去琢磨的东西,怎么被你们东莞机械局给拐走了?不行,得找田知事告状!”

    “小黄啊,这玩意也能用在船上吧?不给咱们黄埔船厂,当心你的高压蒸汽机再炸了哦。”

    众人义愤填膺地讨伐着,听他们言语,竟是来自东莞机械制造局、罗浮山化学研究院和黄埔造船厂的要人。这些部门经常出意外事故,伤者在这龙头山宁宜居里从没绝过。

    闹了一阵,医工送上来一叠新到的报纸,粗粗一看,众人又激动了。

    “西院这帮王八羔子,还想在国内种罂粟,良心都让狗吃了!”

    “东院也都是居心不良之辈,居然敢趁火打劫,找皇帝讨法权!?”

    “年羹尧胃口这么大,想吃了整个朝鲜?早知他是这货色,当日在江南就该作了他!”

    “这时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又乱成这样?”

    大家纷纷议论着,可这帮人都是理工科,不怎么吃得透报纸上的消息。

    有人看向冷面京腔瓜皮帽:“老尹,你懂时政,来给大家说说呗。”

    两个瓜皮帽正对视着,神色很是别扭,似乎在极力压着欢快的笑意。被众人盯上,赶紧正了脸色。

    冷面瓜皮帽道:“哎呀,皇帝此番怕是要头痛了……”

    “年羹尧入朝鲜,是想窃权藏势,自外于南北,另造一个格局。朝鲜不过是他的助力。朝鲜虽小,也有大才,能看出这根底。那李光佐跟年羹尧志同道合,也想借机扶朝鲜自立,如昔日大越那般,自为中华。”

    “年羹尧和李光佐是否能如愿呢?关键还是北面大清的态度。若大清主政之人还清醒的话,定会乐见其成,甚至还要帮一把?为何?年羹尧怎么也不可能夺大清帝位,南北之间本就无他立足之地,放他去掌住朝鲜,反而能立一面屏藩。牵动南……本朝之力。所以,年李所谋,定能成功!”

    “本朝?是啊,本朝当然不会坐视。朝鲜是华夏藩属,圣道既以华夏正朔自居,自不敢坐视不理,否则就失了人心大义。我看啊,圣道早就在朝鲜下了钉子,伺机而动。北洋水师……哦,舰队反应那么快,肯定是得了圣道密谕。说不定那朝鲜国王,已经献质入国了,当然,多半是被迫的。”

    “可年羹尧插手之势太烈,圣道行事太恣意,搞出两桩事来,绊着他向朝鲜伸手,我看呢,圣道在朝鲜是打又打不得,入也不得其门。而且还是想打也有心无力,处处被动。”

    “一就是鸦片,之前那范四海把鸦片倾入朝鲜,朝鲜有识之士,以范四海代这一国,莫不视英为寇仇。即便朝鲜国王有心联英,也被这层民心阻着。不在官面上对鸦片之事有个交代,大军入了朝鲜,怕要把大半人赶到北面李光佐那。尽管那人是逆臣,却是逆君卫道,自能得朝鲜民心。”

    “其二呢,更麻烦。想必大家都没注意到,西域之事虽无全貌,但零碎细节拼起来,我已看出圣道的西域之策。安西都督那边跟喀尔喀蒙古未有大战,兵锋止于兰州,并不是畏难不进活着粮草不济。最近国中泥石砖瓦业几家公司得了大单,股票大幅上扬,我看就跟西域有关。安西都督多半提出了稳步向北,修路架桥,百里设堡的方略,要自兰州一路向北,重建北庭。这个方略若被圣道全盘允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十数年里,国策都以西域北庭为主,每年军资开销也必须要以此为重!”

    “就算还有余力,安南之事还悬着,不管是并还是维持现状,都要耗费巨万银两。加之江南还亏着钱粮,此时真要兴兵朝鲜,我看啊,几乎就要应了穷兵黩武一语。”

    这冷面瓜皮帽目光犀利,一下就分析透了年羹尧、朝鲜叛臣李光佐、朝鲜国王李昑以及英华这四方的处境,将朝鲜局势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而他对圣道皇帝颇为不尊的语气,以及极力贬低英华的说辞,众人似乎已经习惯了,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老尹啊,你就该找家报纸说说这些话,让国人都冷静冷静……”

    黄机关,也就是发明蒸汽机的黄卓皱眉叹道,他对这番话是这么理解的,让那冷面瓜皮帽额头微微暴出青筋。

    还有人不服道:“仿南洋旧例,以公司组民军入朝鲜就行啊,就像当年在江南龙门,行营一纸公文,就聚拢一支强军!”

    冷面瓜皮帽车子后的大个子瓜皮帽嗤笑道:“所以江南才乱成那般模样!到现在还不得不军管。真要纵民军入朝鲜,烧杀掠虐,坏事都要干绝!不把朝鲜人杀绝,自此朝鲜就是南……南面的死敌!别瞧我?那范四海不就不把朝鲜人当人,径直卖鸦片害人掠利么?”

    说到鸦片,众人话题转向两院。报上写得明白,西院叫喊鸦片无罪,贸易自由,东院叫喊伤天害理,必须严管,这又是一桩纷争。

    听众人也在争到底该不该禁鸦片,冷面老尹不屑地摇头训着众人:“你们啊,太肤浅!鸦片不够是个由头,工商想得利,士人想夺权,两面都是借题发挥而已。圣道怕也是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按平两端吧,呵呵……”

    说到后来,似乎圣道皇帝的愁苦模样就在眼前,那冷面老尹忍不住低笑出声。

    还在说个不休,监护他们的医嫂出现了,巴掌一拍:“诸位道爷老爷们,休息时间到了,各回各处吃下午茶吧。”

    医工们推着小车散了,众人纷纷嘟囔着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就跟囚徒差不多,可脸上却不见一丝哀怨。

    “这帮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浑不知我才是真正的囚徒。”

    离得他人远了,那冷脸京腔瓜皮帽幽幽叹道。

    “主子莫介怀,咱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活着,活得比那家伙还长,见得他起高楼,见得他楼塌了,现在不就有这迹象了么?两院纷争,看李肆小儿这一国就此列作两瓣……”

    大个子在背后推着车,走路还一瘸一拐。说这话时,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还怕两个押后监视的“医工”听到。

    老尹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两院相争,李肆是要头痛的。可只要他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让两院面对面地争,自己坐山观虎斗。这两院的格局……妙啊,虽限了他皇帝之权,却就此能握大义,能卸责于外,国中再乱,他手里还有足足的牌。”

    他话语深沉,满含无尽的悲哀:“我们看了这两年,其实都明白了。这南蛮国体已固,怎么也难自己塌掉。别看他一国内争不止,却总有泻祸于外的路子。斗得调和不了,这一国就兴兵他国,夺外人之利来平内争。范四海引鸦片入朝鲜,我觉得,不定还是那李肆心知鸦片之害,故意促成此事。”

    车子进了一座独门小院,院门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尹真”一名。周围有一队黑衣警差守着,还真是个大人物。

    停车后,大个子抱起“尹真”,他还在缓缓摇头道:“这一国真要分崩,那也得周边再无能食之国……”

    进了门厅,两人迎上,大个子和尹真都呆住了。

    “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两人恍惚了片刻,弹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跪伏在地,蓬蓬磕头。

    “见得万岁龙体渐复,臣心那个欢喜啊……”

    “万岁身子正好,奴才就放心了。”

    两人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大个子失声道:“李绂!李煦!”

    “别磕啦……徒让外面的小子们笑话,我再不是什么万岁。”

    “尹真”自然就是“胤禛”,在龙头山疗养,受多方名医诊治,靠着针灸推拿和良药,原本颈椎以下的瘫痪,居然已降到了胸口以下。除了行动还得靠李卫扶持外,自己已能进食和读书写字。

    “李卫、李绂、李煦……我这辈子,成也李,败也李,都被你们李家人给包圆了。”

    这三人都姓李,胤禛生起无限感慨。

    朝鲜汉城景德宫,一个少年惊慌地道:“这、这是篡位啊,我怎能受这位置!?”

    “商原君,你也是李家人,怎么就不能坐这位置?”

    一人在下首阴恻恻地道,正是朝鲜领议政李光佐。

    “你不坐,难道还要我这个李来坐么?”

    李光佐再一句话砸出,商原君呆了片刻,身躯颓然无力地落在了王座上。

    “先就王位,待时机成熟,再就帝位。”

    李光佐的话如腊月寒风,刮得少年身躯蜷成一团。

    “时机?什么时机?”

    “朝鲜只有一李,可现在,南北都各有一李。”

    少年问话时就已知道答案,再由李光佐确认,痛苦地闭眼流泪,他不清楚那一李的未来,但已清楚自己这一李的下场。

    圣道十二年五月四日,大清朝鲜事务大臣参赞左未生在汉城宣诏,称前任国王李昑纵容鸦片入国,毒害苍生,已失君德。大清扶商原君李晽即位,重定朝鲜王政。

    五月十日,李昑率一班文武在光州颁布讨年檄文,宣称年羹尧矫诏,祸乱朝鲜,商原君乃伪王,天下人共讨之。为匡扶大义,朝鲜将遣使分往大清和英华。去大清的一路是求大清主持公道,惩治年更要,去英华的一路则是处理鸦片事务,李昑宣称,只有他才有资格代表朝鲜,与大清和英华接触。

    时势之潮滚滚而下,浪头之猛,已由不得任何一方再稳坐钓鱼台,各守之前的国策。

第七百七十八章 朝鲜风云:萨长之血和岛津之泪

    长崎唐人屋敷西面靠海处【1】,一座三层长楼靠港而起,红墙绿瓦,明式抬梁间,面面剔透玻璃窗取代了旧式窗框,混成一股特异的气息,跟周围矮小的日式木制屋舍形成鲜明对比。楼顶凸起一座尖阁,沉闷钟声回荡在长崎全城,连响了两声。城中日本人互相比划着手指,确认现在是未时四刻,也就是下午两点。

    这楼这钟被当地人称呼为“英楼”和“英时”,都是英华北洋公司产业,英华长崎通事所和英华日本商会总馆就在这楼里。

    透过玻璃窗,眺望河海相交处,枢密院北洋司郎中陈兴华道:“东西两院在政事堂相互质询,两方的主张怕都要划为泡影……”

    由安南而来的通事馆陈润道:“郎中是没见到那番热闹景象,两方先吵后打,几十警差都没拦住,连汤相的乌纱都被踩在脚下,急忙调来天坛护旗的侍卫亲军,这才镇住了场面。政事堂安静了,天坛又闹腾起来,两边人马丢酒瓶砸砖头,应天府尹陈举都差点跪求两面带头的学子们收手。看着吧,报纸上怕还要闹上十天半月。”

    陈兴华问:“那鸦片之事有底案了么?”

    陈润道:“早有了,国中禁产禁销禁吸食,处置比旧法严厉了许多,但不涉外。”

    陈兴华皱眉:“不就跟现在没区别么?都跑国外去种去销?”

    陈润摇头:“国外有两面处置,一是推动广南、暹罗这些邻邦也禁鸦片,我们通事馆设立禁毒联合会,统筹各国禁鸦片事务。所以在暹罗、广南、兰纳、万象等国,种销鸦片依旧是犯法……”

    陈兴华恍然:“好家伙,禁毒一事,也成了你们通事馆合纵连横的工具。日本和朝鲜,怕也要经此事,被你们拉在一起吧。唔,那另一面呢?”

    陈润再道:“另一面就含着不可说的谋术了,前几日建了个西洋公司,这公司将不涉及我英华移民事务,而南洋公司也开始清算扶南、蒲甘、马六甲和亚齐等托管地事务。朝廷给这两家公司发了特令状,授权它们可以另建殖民地,其地的律法都可由其自定……”

    陈兴华抽了口凉气:“这是让两家公司独揽鸦片之事?”

    陈润点头:“这话不要外传……以缅甸为界,西面是西洋,东面是南洋,鸦片由两家分头营运。”

    陈兴华思忖片刻,叹气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吧,借这两家公司阻绝鸦片泛滥。”

    这是皇帝和朝廷暗中运作的秘务,两人不好深入,话题转到了朝鲜日本之事上。陈润暂任朝日通事,英华与这两国的外交事务都归他管,而陈兴华的枢密院北洋司也从军事上管治这两国,谈话就毫无遮掩了,此时他们的目标高度一致。

    “要日本人出兵!?”

    两人低语一阵,陈兴华的语调猛然高了。

    “虽说萨摩藩的兵早就跟着我们了,可一直都只用在南洋,朝鲜是日本一直想得之地,这么做会不会助长日本人的野心?”

    “国中出不了多少兵,不足以控制整个朝鲜。再说了,能用他人,何必要我英华儿女为朝鲜流血?另外呢,谢知事认为,即便有萨摩藩跟着我们,可日本还是太安静,太一体了,得让他们闹腾起来。”

    “你们通事馆,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换个名目……”

    陈兴华大致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转着眼珠盘算起来。

    “这倒是可行,不得还得等等。日本可不安静,更非一体,萨摩藩有人站在了李光佐和年羹尧一面,得让他们好好清理门户,另外呢,还有另一帮日本穷鬼也想上咱们的船。今天我还在等一个人,咦?他该到了啊。”

    “糟了,迟到了!就是你们这帮马鹿害的!等咱们长州跟天朝结盟了,要什么唐物没有?”

    巷子里,几个武士模样的人急匆匆走着,领头之人暴躁地呵斥着部下。

    “黑桐殿,大英真能接纳我们?萨摩藩跟他们关系很好呢!”

    “是啊,咱们又不像萨摩藩有琉球的关系相连,拿什么去取大英的信任……”

    部下们还在说着丧气的话,长州藩毛利家作事奉行黑桐干也愤怒地啊呀喊叫起来。

    “我们长州人什么都没有,难道振作自强的骨气也没有吗!?”

    他逼视着部下,目光如炬:“萨摩人能赌上性命,跟天朝一同征战南洋,我们长州人怎么能认输!?”

    部下被黑桐干也的凛然正气压住,羞愧地低下了头。

    “哟嗬……”

    一声轻浮的招呼声响起,接着一群人在巷口出现,虽然都是武士打扮,一身煞气,却跟这帮长州人气质迥然不同,不仅腰挺得笔直,脚步也份外整齐。

    “毛利家的软脚虾,什么时候也敢跟我们岛津武士比勇敢了?当年关原大战的罪魁祸首是谁,不就是‘勇敢’的毛利家么?”

    一人抱着胳膊,满脸不屑地道,黑桐干也皱眉盯了好几眼,才认出此人:“高桥义廉!?你不是在南洋么?”

    高桥义廉道:“怕了?就想趁着我还在南洋,趁着我们萨摩藩出了叛徒,就来趁火打劫!?”

    黑桐干也咬牙道:“什么叫趁火打劫?你们萨摩藩凭什么代表整个日本?等等!这里……”

    哗啦啦一阵响,高桥义廉身后的武士全都掏出了短铳,还一人两把,黑桐干也声音尖了:“这里是长崎!是幕府之地!天朝使节就在英楼等着我!”

    高桥义廉哼道:“只有我们萨摩藩,才是日本的国门,除了萨摩藩,其他人再没必要跟天朝相见!我就是要在天朝使节的面前,以鲜血来证明这一点!让天朝知道,有我们萨摩藩代表日本,就足够了!”

    追着话尾的是高桥义廉骤然松开的双臂,两柄短铳握在手上,高桥义廉嘴角冷冷一掀,扳机扣动。

    蓬蓬两声,两团血花在黑桐干也胸口炸开,他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看胸口,再看看高桥义廉。

    “巴嘎……”

    黑桐干也拼尽剩余所有力气,拔出了长刀,只迈出了一步,就重重扑倒在地,血水急速自身下蔓延开。

    “萨摩贼子!”

    剩下的长州武士纷纷拔刀,可迎接他们的是一连串的轰鸣。

    看着一地的尸体,高桥义廉道:“外人的血流了,该轮到家里人流血了……”

    身后的部下们立定踏步,高呼嗨咦。

    英楼,陈兴华等了半天,除了之前那道枪声,再无半分音讯。当楼钟再度敲响一个钟点时,一个武士出现在英楼下,看着这人恍若丈量土地的整齐步伐,陈兴华先是皱眉色变,接着又若有所思。

    “朝鲜因我英华而分崩离析,日本也开始流血了……”

    陈润问他要等的人怎么还不来时,陈兴华深沉地道。

    鹿儿岛城天守阁,沉重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阁中围坐在岛津继丰下首的家臣们豁然起身。

    什么人!

    居然敢不脱鞋就进城中御所,还直上天守阁!?

    脚步声越来越近,哗啦一声,门帘被拉开,一只又粗又笨重的皮靴踩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在上等兰草编织而成的华贵地席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当第二只靴子出现,第一只靴子拔起时,那脚印似乎染着鲜血,刺得在场众人脸色发白。

    “高、高桥!?”

    红衣灰裤黑马靴,衣领和肩头的金星在天守阁内的光线下散发着迷蒙的晕光,右手抱着竖起高高锦羽的圆筒直帽,左手握着刀柄,高桥义廉扫视众人,无人敢与他对视,而更有一个人缩到了角落里,似乎在找着能钻进去的地缝。

    再看向上首的藩主岛津继丰,高桥义廉两脚一并,马靴碰撞,发出震人心肺的脆响,他深深鞠躬道:“殿!我高桥,回来了!”

    家臣们纷纷清醒过来,怒声讨伐高桥的无力,岛津继丰却心虚地道:“回来就好,这些日子,你跟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高桥怒声道:“殿,我就这样休息了,我们萨摩藩,就再没未来了!”

    家臣们哗然,高桥逼视众人:“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们是在商议什么?商议怎么遮掩某人的罪行!?义仓!”

    这一声吼,把角落里那人吓了一哆嗦,接着近于失控地叫道:“无义之人,我以无义还之,有什么不对!?以前不都是这样的么?”

    “以前?以前大海是天下人的大海,现在却不是了,是大英的大海!我们萨摩藩要跟随大英天朝,在这大海里生存,而你……让我们萨摩藩犯下了大罪!”

    高桥的指控让岛津继丰也微微发抖,脸上满是悔恨。

    岛津继丰当然后悔,之前按他并不清楚朝鲜局势,只以为伊集院义仓是在跟范四海作对。可后来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由,当时就几乎瘫在了榻榻米上。抢鸦片事小,跟李光佐和年羹尧站在一起,阻扰英华入朝鲜,这事就太严重了。

    英华枢密院代表陈兴华发来信函,质问萨摩藩此举的用心,要求交出凶手,等候英华处置,他正召集家臣商议对策,却不想高桥居然从南洋赶了回来。他怕见到高桥,不仅是觉得有愧这位年轻而有为的重臣,没遵守君臣之间的约定,还因为他很清楚高桥的态度。

    萨摩藩是天朝在日本的代理,错了三分,要拿出十分的态度来认罪,否则已经外于幕府的萨摩藩,再也难以生存。

    “赔偿?赔偿就能免罪!?凶手交给大英处置?这也是诚意!?”

    高桥哗啦拔刀,蹬蹬直逼伊集院义仓而去,对方惨叫一声,再朝阁中另一处角落逃去,家臣和近侍们涌了上来,虚张声势地呵斥高桥君前拔刀,太过无礼。

    “义仓,你切腹吧……”

    高桥这一动,岛津继丰再也无法回避,哀声下了令,这将是藩中第三个因英华之使而切腹的重臣了。

    伊集院义仓绝望地低叫了一声,然后蜷缩在角落里,近侍拖下去时,一股溢着臭气的水渍在地席上划过。

    高桥看向家主,还不罢休:“这样还不够!殿,你的责任呢!?”

    家臣们愤怒了,七嘴八舌地讨伐高桥,他毫不为意地道:“只有这样,天朝才能看到我们萨摩藩的诚意!否则他们随时能丢开我们,扶持别藩,比如长州藩!”

    包括岛津继丰在内,众人都惊呼出声,长州藩!?那帮同样苦逼穷逼到极致的毛利猴子!?他们真勾搭上了大英,萨摩藩刚刚过上的好日子,真要化为泡影了。

    高桥接下来的话让众人先是欣慰,再魂飞魄散:“我已经杀了长州藩的使者!向天朝证明了我们萨摩藩的决心,现在就必须拿出跟决心等价,甚至更多的认罪诚意!”

    岛津继丰惊恐地看着高桥,这个高桥,居然决绝到这种地步,直接杀了使者……

    再一审思,岛津继丰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佳的选择,也只有这么决绝,才能让大英明白萨摩人的决心。当然,如果不在伊集院义仓一事上也表达出同样程度的认罪悔过之心,这决心就要被大英理解为跋扈。

    岛津继丰扶着手案,泪水自眼角滑落:“我……我隐居……”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朝鲜风云:雄赳赳气昂昂,打到鸭绿江

    当陈兴华在长崎英楼见到高桥义廉时,已是八天之后。

    陈兴华淡淡地问:“伊集院义仓和八十二名部下的人头,继丰君隐居,这样就够了?《工商时报》和《黄埔新报》你该看过,上面说的是什么?斩尽倭寇……”

    在家主面前都昂首挺胸,悍然逼其退位的高桥,此刻笔直站着,两手贴裤缝,脑袋垂在胸口,背上的汗渍线异常明显。

    “陈样,如果再加上我高桥的头颅,能平息大英舆论的话,我现在就剖腹!”

    “屁话!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红衣!虽然裤子还是殖民军的,可你们也算半个红衣,怎能跟其他人相提并论?”

    陈兴华冷声斥责着,高桥眼角湿润,用力点头道嗨咦,又觉不对,换成汉语的“是!”

    “既然是军人,胆敢以己意行事,狂妄!朝廷要怎么办,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若是就记着自己的萨摩人身份,忘了红衣的身份,我虽不掌军,也能便宜行事,把你这等狂徒正了军法!”

    接着的训斥语调又是风轻云淡,却如雷云一般,压得高桥喘不过气来。他先是惶恐地认错,再小心且不甘地道:“有我们萨摩人为天朝服务就够了,长州的毛利猴子,又没本事又没信誉,怎能让他们来蒙骗陈样……”

    陈兴华不耐烦了:“闭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高桥松了口气,总算是揭过了。以后干脆派忍者去山口城潜伏,看毛利家中谁提联英就杀了谁……

    可再听到陈兴华一语,他脸色刷地就白了。

    “萨摩藩的责任已了,可日本的责任没了!伊集院义仓不仅是萨摩人,更是日本人!通事馆已向将军递送信函,要求幕府赔罪和清偿!”

    陈兴华这话说得真没错,对英华来说,袭击国人的先是日本人,才是萨摩人,萨摩人赔罪不过是安抚了皇帝和朝廷,而英华民心都还盯着幕府呢。

    一旦问责幕府,幕府自然又要将压力传给萨摩藩,这是进一步将萨摩藩推向英华。

    高桥本是乐见态势如此发展,可想到幕府的压力,他忽然觉得,以萨摩一藩来背负整个日本,是不是过于沉重了……

    “你回琉球,准备整编部队,备战朝鲜,嗯,没错,朝廷多半是要幕府默许募日本兵和在日本转运粮草。”

    陈兴华再丢出一枚炸弹,高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备战朝鲜!?

    釜山,朝鲜国王李昑也惊得怀疑自己得了幻听。

    “用倭人为兵?这、这如何使得!?”

    壬辰倭乱让朝鲜几乎亡了国,李昑无论如何也难以明白,英华为何要让日本人入朝鲜,帮他夺回朝鲜。

    陈润摊手道:“王上,你手下已无可战之军,而我英华,重兵陷于西北和南洋,仓促也难以调回,并且……英华人心并非都在王上这边,对他们来说,朝鲜既不屑于认我英华为华夏正朔,我英华自也无帮扶朝鲜的责任。”

    此时已是五月下旬,李光佐靠着“灭毒驱虏”的大义得了北面士大夫和民人支持,再靠年羹尧的银钱军备得了军队支持,除了忠清道南部,全罗道以及庆尚道,其他各道都向新任国王李晽称臣。李昑能控制的国土已不到全国三分之一,军队不足一万,地方政务混乱,南面又是深受鸦片之害,严重缺银钱之地。

    陈润到了釜山,跟李昑商讨英朝两方的协作事宜,先通报了英华朝廷对鸦片贸易的态度,得知只要跟大英结交,国中立法,加入禁毒联合会,就能阻住英华商人向朝鲜贩毒,李昑非常欣慰。可说到联手反年李,复王政,英华是这态度,李昑心口就是透凉。

    是啊,当年大明入朝鲜抗倭,是因为朝鲜认大明为宗主国,现在朝鲜跟英华又没什么关系,之前还跟年羹尧一道跟英华商人为敌,虽然真正目的的阻绝鸦片贸易,可两边的关系显然没好到让人家被打了脸,还巴巴地带兵入朝,为自己的王位流血。

    “小王这就奉表递文,尊英华为天朝,圣道陛下为大皇帝……”

    李昑赶紧允诺,尽管这也会有压力,但内外权衡,他也必须要自己来解决这些压力,不可能就当伸手党。

    陈润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晚啦……早早上表,朝廷自能早作准备,如今是怎么也抽不出兵了,就只能靠伏波军,护着王上的安全还是没问题。”

    白延鼎的北洋舰队早早就进入朝鲜南部海域,确保大军入朝的海路安全,同时阻绝年羹尧与朝鲜的海路联系。为此李泰参挣扎着重伤之躯,率剩余水师退到了朝鲜西北海域,正整军备战。

    但北洋现在就只有两个小营的伏波军,加上随船伏波军,还不到三千人,不可能承担夺土复位的任务。

    李昑经常看英华报纸,对英华军力也有大面上的了解。在他看来,英华怎么也能挤出两个师上万人入朝,有一万红衣,足矣光复整个朝鲜。这陈润的话自是托辞,李昑也能理解,凭什么要让人家为自己流血?

    可让日本人入朝,这更难接受,原本自己还能以君臣大义聚着的人心,怕也要全部散了。

    事情就麻烦了,靠李昑自己是顶不住李光佐和年羹尧联手的,英华的海军又只有保李昑这个朝鲜国王,没有保整个朝鲜的心思,用日本人吧,又接受不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陈通事,只要能复朝鲜王政,惩治反贼,但凡不伤朝鲜国体,损一国根基之事,小王都能允的……”

    李昑无奈,只好坦诚相对,说吧,到底要我出什么价码,你们才肯出动红衣?

    陈润笑了:“王上,在下并非要挟,朝鲜于我英华,也无甚大利……”

    无视李昑因自卑、羞愧和微微愤怒而涨红的脸颊,陈润再道:“用日本人是真不得已,当然,怎么用,朝廷自有名义,助王上安抚朝鲜民心。而英华一国求的就是睦邻相善,通商自如。虚名浮面,我英华一国并不在意,实际上,大皇帝还有言,只要朝鲜能开国门,大皇帝有意……”

    这话李昑是信的,英华本就是重利重商之国,待南洋诸国如盟邦而非藩属,立国后也再没用华夏历朝历代那种朝贡封藩制。甚至脚下的安南大越朝,都还允许他们自己用自己的帝位帝号,并未干涉。

    再听到陈润后面的话,李昑脸色由红转紫。

    “真的吗?真是这样,李光佐又何苦来哉!?呵呵……哈哈……啊哈哈……”

    李昑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既然天朝连名目都想好了,小王也就不推脱了,陈通事,下国朝鲜,叩请天朝大军入朝鲜!”

    李昑正衣冠,深长拜,陈润坦然而受。

    汉城议政府,李光佐铁青着脸问左未生:“南蛮已动海军,还有蓝衣兵护着废王,之前大将军所料有所疏失啊,还望早早准备。若是不赶在南蛮红衣大举入朝前,夺得朝鲜全土,握得朝鲜大义,下官早怀死志,怕大将军与左先生的谋划,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左未生点头道:“锡保所部该已过鸭绿江了,放心,他们都作你们朝鲜官兵装扮,既是安你朝鲜人心,也是安我大清朝廷的心。你也知道,此事两太妃、十四爷和皇上,都是隔岸观火,只要大面上不落下把柄,名义之事,他们都不会马上偏向废王。”

    “至于大将军人马,你也看得明白,你们水师太弱,海路难走,大将军的人马也不可能走陆路,因此还得看时机。”

    李光佐有些烦躁地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废王的两翁主已逃脱,宗室女里也未有合适人选封为翁主,下官已认了让小女为二公子之妾,也算是暂时有个交代,大将军和左先生之前按所言的帝位……”

    左未生打了个哈哈:“帝位……就这么急么?废王都还在呢,太妃和十四爷那边怎么也得等到废王去了,才不会跟大将军在这事上掰手腕。此时真即了帝位,领议政你真不怕大将军脸一翻,入朝大军是为讨伐逆藩而来?”

    李光佐愣住,许久之后,才颓然长叹:“是,下官是太过心切了。”

    左未生也沉默了,心中却暗道:“你真马上立起一个朝鲜皇帝,不是逼着大帅跟朝廷翻脸么?当初哄你入局的幌子,居然还当真了,愚人啊……”

    两人正相对无语,一份急报送来,李光佐拆开一看,整个人似乎瞬间就石化了。

    隔了好一阵,本没太上心的左未生也皱起了眉头:“领议政,是南蛮红衣入朝了么?这般失态?”

    李光佐闭眼,深呼吸,将书信叠上,再睁眼,又展开书信,似乎觉得自己打开的方式不对。

    再一字一句,眼珠子似乎粘在纸上一般看过,李光佐脸色不对了,先红后紫,再青再白,胸口也剧烈起伏,最后几乎就跟牛喘一样。

    左未生心说难道是这家伙被杀了全家?

    就听哇啦一声,李光佐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滑下椅子,仰面朝天,手在空中抓握着,就在嘶喊:“怎么会……怎么、怎么可能!?”

    左未生顿时也一身冒汗,哆嗦着手扯过书信,看清了内容,也顿觉眼前恍惚,胸口郁闷欲呕。

    好……好胆、好谋算!

    “让李昑当皇帝?官家啊,你也真想得出来……”

    黄埔肆草堂置政厅,前来检查李香玉作业的朱雨悠翻到朝鲜文报,抿嘴笑着。

    “皇帝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所以呢,再弄一个皇帝出来,往好的说,是跟我做伴,往坏的说,也让他尝尝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李肆微笑着揽住朱雨悠的腰,这懒美人就爱睡,似乎时光也因此在她身上凝固,容颜身段都没怎么变。前些日子急怒攻心,压下了怒火,燥火却总难平……

    此时充任保姆的李香玉,正带两位朝鲜翁主在后园玩耍,听到称呼,大的和顺很认真地纠正道:“香玉姐,我们不过是小小翁主,当不得……”

    李香玉也很认真地纠正道:“错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公主。”

    置政厅里,朱雨悠问:“那国号还叫朝鲜么?也好,两字总是差一些的。”

    李肆摇头:“送佛送到西,当然还得是一字。只是这个字,还得如明太祖那般,是由我们给的。呃……我还没想好,娘子,你学识渊博,你来取。”

    朱雨悠笑了,这夫君,人家一国的国名,还让自己这么个妇人来取,要人家知了内情,还不得集体跳海啊。

    可李肆认真地怂恿着,朱雨悠推却不过,总是慵懒的眼瞳里也闪起了光亮。

    “如今李昑所领之地不过朝鲜之南,旧日那都是马韩、辰韩和弁韩,也就是所谓的‘三韩之地’,莫若就叫……‘韩’吧。”

    李肆脸色有些古怪,朱雨悠忐忑地问:“不好吗?”

    “好好,娘子一字定国啊,就这个了!”

    李肆将脑袋埋进老婆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错愕表情,泥马还真是脱不了这个韩呢,大韩帝国,就此在自己的手中成立了。

    “韩……那李肆,来、来真的!”

    汉城议政府,左未生颓然无力地软在座位上,心道自己真是料错了李肆,那家伙从来就不在意颜面,他是一个商人!他怎么会在乎邻居是王还是皇,是盟邦还是藩属?当初定大清为英华的侄国,也不过是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看协定列得密密麻麻的通商条款,就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事。

    不,还不止李肆一人,英华一国也成了不在乎颜面的夷狄之国,商人就为卖鸦片,就敢聚私兵攻伐他国。皇帝还是国王,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因此李肆能毫无顾忌地扶持李昑为帝,脱了昔日华夏藩属的地位。而这对自己和大帅的事业来说,麻烦就大了。对李光佐来说,更是致命的打击。

    李光佐想的不就是朝鲜自立么,结果没在自己和大帅这拿到,他所背叛的废王李昑却拿到了。怪不得李光佐会吐血,左未生就觉得,换了自己,多半已经举剑自刎了。这不是意味着之前的背叛,之前的血汗,全都化为烟云。自己所努力的事业,居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成功,心志再坚强的人都不可能承受。

    “领议政,节哀……南蛮既然如此笼络废王,说明他们还无力大举入朝。而废王称帝,也失了大清藩属之义,沦为大清叛贼,大将军更有入朝讨伐的名义,只要我们动作快,扑灭了废王,这大义还能握在我们手中。”

    左未生如此安慰着,李光佐已无神采的眼瞳,隐隐闪起光亮。

    “前方就是鸭绿江!?过江!注意了,遇人便说……”

    “标下晓得的!就说是大清援朝联军!我们是……”

    鸭绿江边,一支大军正待渡江,个个都是朝鲜官兵装扮,脑袋后面却拖着一根辫子。

    听到官长问询,一股呼喝声响起,久久回荡在鸭绿江边。

    “清鲜联军!”

    琉球那霸港,韩再兴皱眉道:“怎么叫这个名字?”

    张应叹道:“为了帮朝鲜国王收拾人心,咱们不能打大英旗号,也不能再穿红衣,不能叫英军,咱们得跟日本人混在一起,叫……”

    韩再兴嘀咕道:“志愿军……这名字……”

    他品出来了,“这肯定是陛下起的,就是这种味道。”

    “雄赳赳,气昂昂,打到鸭绿江——!”

    两人正说话间,码头处正上船的一片浅黄身影里,军礼监的说书先生扯着嗓子,唱起了怪异却激昂的歌。

    大英援朝志愿军主帅韩再兴,副帅张应,呆呆看着那浅黄军衣,一脸惨不忍睹,外加百般委屈,捂脸哀叹。

第七百八十章 朝鲜风云:鸦片、祸狗和红颜

    圣道十二年六月,朝鲜国王李昑在釜山登基为帝,国号为韩,年号为崇道,意义自然是追随圣道皇帝之路。英华扶他为帝,许朝鲜自立,李昑自是满心感激。虽都是皇帝,却绝不敢跟李肆平起平坐,不仅在年号上表了忠心,还要求本国处处以英华为尊,包括继续称呼李肆为大皇帝。

    大韩立国,不仅极大地鼓舞了站在李昑这一边的朝鲜军民的爱国热情,还严重动摇了李光佐一派的决心。不少文武官员跟随李光佐叛乱,目的就是在未来的朝鲜帝国之下分润新的利益,现在朝鲜帝国没憋出来,原本的国王李昑却得了英华支持,一步到位,弄出来个大韩帝国。

    消息传到北面不过数日,就有大批官员逃奔南方,更有宗室决断地南投,李昑现在还没儿子,他要是翘了,总得有李家人接大韩皇帝的位嘛。

    李光佐正如狂潮一般向南逼压的兵锋骤然停了下来,李昑的军队却士气猛涨,有了敢战之心。不仅是因自己摇身成了“皇军”,大批精良火枪也正从海上运来,源源不断地发到军中。更有穿着浅黄土色军服的英军,不,该叫“志愿军”,一批批自釜山和蔚山等南面海港上岸。

    前景无比光明,李昑和手下的文武官员充满信心,这信心自然跟新得的国号和帝位有关,但更多还建立在《英韩友好协定》,俗称《釜山条约》这份盟约上。

    英韩相互承认主权,并约定世代友好。大英从各个方面帮助大韩收复国土,包括出动军队,卖先进武器,提供军费贷款。而大韩则全面开放通商,并且出让海关权偿还贷款,并免费租借济州岛。

    鉴于大英不愿刺激满清,让其将局势误读为大英要自朝鲜方向深入满清关外之地,大英军队以民间自愿者的身份入朝。这仅仅只是名义,终究还是英华红衣嘛,韩人是这么理解的。

    因此釜山蔚山等地官员组织起大批民众搞欢迎仪式,锣鼓喧天地迎接“王师”。可名为“志愿军”的王师里,竟然大多数都是口吐“阿里嘎多”的倭寇,这让民人极度惶恐。顺天甚至还发生了欢迎人群崩乱,踩踏死伤无数的事件。

    还好,恐慌很快就被控制住了,韩人们发现,志愿军里还有中国人,虽然不多,却管理着整支部队。六月下旬,随着英华两位少将入朝,志愿军确实是英华红衣的结论也得到验证,忐忑不安的韩人们终于镇定下来。

    以萨摩人为主,补充九州所募日本人,总数五千人的日本师,加上两个南洋殖民营,两个红衣营,以及若干炮兵,志愿军规模不大,人员到齐也不过一万四五千人。

    志愿军的作用是充当尖刀,真正要挑起重任的还是“韩军”,李昑在英华枢密院的帮助下,紧急展开新军编练工作,准备将手中军队扩充到五万人,而且全是装备燧发枪的火器军。枢密院当然很积极,韩军早日成军,英华红衣早日把圣道四年式的旧枪换掉,而且给韩人的旧枪还是按新枪计价……

    志愿军的出现,让李光佐和左未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面收缩兵力,一面催促锡保所部“联军”尽快南下。

    锡保是年羹尧从江西接出来的,光绪之乱时,因为还在赶路,避开了那场血腥风波。乾隆登基后,对他既防也用,缴了他的满军营,把他丢到关外当盛京将军。

    此次他以联军名义入朝,的确是有年羹尧推动,允诺可以在朝鲜获利。另一方面,太妃、恂亲王和乾隆皇帝也怕英华自朝鲜入盛京,顺水推舟地同意了锡保出兵。

    可锡保所部“联军”不过五千人,不仅没什么大炮,兵丁手里的碎发枪还是“盛京造”。锡保虽熟悉火器军操练之法,但时日尚短,这支联军战力很不可靠。

    不仅李光佐惊慌,左未生也急了,他们虽已动员起朝鲜所有营镇卫戎军,兵员足足十万,但八成都是拿着刀矛弓箭的农民,根本不堪战。剩下的兵丁虽是以火绳枪,弗朗机炮等火器为主,收拾李昑的旧军没问题,对阵志愿军和新韩军却毫无把握。

    左未生紧急求告年羹尧,要求冒险自海路派援军,送军械入朝。

    山东登州府城,立在北门城楼,眺望庙岛长山岛,年羹尧的脸色如海面一般平静,可目光不断变幻,显出他内心正波澜翻滚。

    年羹尧没头没脑地自语道:“是不是就此而止的好?”

    身后的年斌惊呼道:“大帅不可啊……”

    年羹尧已生退意,他看清了朝鲜局势。圣道皇帝扶起大韩和崇道皇帝,还派兵入朝,吞朝鲜之心昭昭。

    圣道皇帝既瞩目于此,又怎能容他年羹尧夺食?惹得李肆恼了,不再顾忌他所营造的南北和睦局势,不管是直接出兵山东,还是逼迫乾隆动手,都不是他年羹尧承受得起的。

    年斌听出了父亲的心意,下意识地就要阻止。

    “圣道皇帝没有直接派红衣,而是让其伪为民军,这就说明,他无心在朝鲜投下大力。扶起韩帝,正是要让朝鲜人自己出力。大帅,局势犹有可为!”

    “若是失了朝鲜,让圣道皇帝能自朝鲜伸手关外,大帅退无可退,京师那边,怕都要寻思大帅的去处,到时就算大帅无意,他们也要抢先下手!”

    年斌的说辞,左未生在书信里已经反反复复强调过了,年羹尧嗯了一声,神色未变。

    圣道皇帝确实只在朝鲜伸出了一根小拇指,但即便是押上自己这两年在山东攒下来的全部力量,也未必能扳得过这根小拇指,就算扳过了,再惹来圣道皇帝的中指,那是怎么也吃不消的。

    可左未生和年斌所言也对,茹喜、十四和弘历还能容他在山东自为,就是看他志在朝鲜而不是京城。如果朝鲜之路被阻绝,他跟朝廷就再无缓冲之地,到时不得不图穷匕见,说不定圣道皇帝为稳定天下,会跟朝廷一同出手,把他掐死在山东。

    “大帅,儿子觉得,圣道皇帝该是无心帮李昑复整个朝鲜……”

    见年羹尧还不为所动,年斌咬牙,不得不吐露他本想一直揣着的秘密。

    “为什么?鸦片?”

    听了儿子的解释,年羹尧沉默不语,眼中光亮闪得更乱,好半响后,才沉沉点头:“未必没有道理。”

    年斌说,范四海惹出朝鲜之乱后,南蛮国中为鸦片之事起了纷争,最近才有了定论,宣布禁产禁销。可实际上,圣道皇帝却允西洋南洋公司自组殖民地,自行律法,实际是将鸦片交给这两家公司垄断。

    为此他通过朝鲜商人,跟范四海接触。范四海和福华公司因这新政而失了鸦片生意,年斌以为能借此说服范四海,两方联手作地下生意,不料范四海拒绝了,说自此不再涉足鸦片生意。

    再深挖南蛮商场消息,年斌发现了一桩惊人内幕。西洋南洋两家公司竟然是划地为界,各自运营鸦片生意。范四海和福华公司在新设的西洋公司里拥有大量股份,等于是南蛮朝廷以此股份换取他们退出朝鲜乃至北洋南洋,转攻西洋市场。而这一片市场,则转给南洋公司营运。

    “儿子已经找到了南洋公司的鸦片商代,他们愿意把生意分给儿子。他们还说,新韩入了禁毒联合会,如果全复了朝鲜,就再不能向朝鲜卖鸦片。所以儿子觉得,南蛮以商立国,这些商人,肯定要扯着圣道皇帝的裤腿,不让他全复朝鲜。”

    年羹尧眉头挑了起来,之前警告过年斌,不要沾染鸦片,现在却陷得这么深。

    年斌趁热打铁地道:“鸦片之利大得惊人,若是我们也掌住北面,先替南洋公司当商代,再渐渐自种自产,就再不愁钱粮了。”

    “闭嘴!”

    年羹尧终于忍不住怒声斥责:“此物不仅伤天害理,更绝我们要夺的大义!绝对碰不得!你带回来那些鸦片,找个时日全烧了!”

    年斌不敢再争,却还是满脸不甘。

    年羹尧的思路已转到朝鲜,如果牵扯上鸦片这事,年斌的话倒真是没错。南蛮乃商贾立国,无利不贪。看圣道皇帝处置鸦片事就知道,他肯定要护着商人之利。这么说来,还真是无心为李昑全复朝鲜呢。留下一个口子,让朝鲜人自卖鸦片,这是南洋公司的利,这一利,怕是比帮李昑复朝鲜的利还大。

    这么说来,即便是在朝鲜顶住圣道皇帝的这根小拇指,他也不太会换成中指。

    年羹尧心跳加快,这个结论很可能是真的,接着他又暗自苦笑,说不定圣道皇帝还乐见自己在朝鲜站稳脚跟,跟他的小拇指对峙,如此他的利才能最大化。回想当初在江南所为,现在又到朝鲜,自己看自己,像是火中取栗,两面骑墙。可看在圣道皇帝眼里,又何尝不是一只“祸狗”,驱着自己去搅乱局势,然后借“追狗”而获利。

    丢开这祸狗的自慨,年羹尧回到府城的大将军行辕,开始布置出兵事宜,他决定要继续搏下去,否则再没未来。

    自山东到朝鲜的海路很不安全,英华的北洋舰队牢牢控制着南面,可北面因李泰参的水师退守,如果绕个圈子,走北面入朝,风险小很多。

    算算兵力,年羹尧皱眉,至少要出动两三万人马,也就是他麾下大半兵力,才能勉强有一战之力。先不说山东兵力空虚,腹地有被京城夺占的危险,就说这一动,钱粮就要如飞瀑而下,他现在手头可不宽裕,而朝鲜那边,李光佐怕也是一时拿不出多少银钱和物资。

    “鸦片之利……”

    年羹尧若有所思,招来年斌,再问鸦片之事。

    “入价一斤二三两,出价能有十两!?

    听到年斌报出的数字,年羹尧抽了口凉气,他一直憎恶鸦片,所以不怎么了解详情,现在一听,才明白年斌为什么要沾染这桩生意,好家伙,反手就是两三倍的利!

    “这是转销南洋公司鸦片的利,儿子打探过了,如果自己种自产,一斤本钱不超过半两……”

    接着年斌这么说着,年羹尧额头暴出青筋,呼吸也再难平静。

    沉默了好一阵,年羹尧如上阵杀敌一般,以有力地腔调,发布了两项命令。

    “从你带来的鸦片里挑出最好的,精心妆扮包裹,送到京城去,嗯,没错,送进紫禁城,进献太妃!”

    “上题本,求请朝廷禁绝鸦片!”

    这两条不搭调且有些矛盾的命令,让年斌很是不解。献鸦片给茹喜,大约还是示好之意。南洋公司所接手的鸦片里,最好的一档就是给顶级富贵人吃的,经过精心调治,加了名贵佐料,不仅味道绝好,对身体的损害也比一般货小。

    但接着又要朝廷禁鸦片,这是不准备在北面卖了?

    “笨蛋,不禁的话,此事我们怎么得利!?想想南面圣道皇帝之策!”

    年羹尧教育着儿子,嘴角已挂上森冷的笑容。如此一来,既能占住大义,又能握得大义,两全其美。献鸦片给茹喜,是示意自己可以在这事上分利,那女人聪明,肯定懂的。双方互利,他在山东的根基就能稳住,至于将来之用,将来再说吧。

    北京城,当养心殿里,乾隆正与恂亲王和一帮大臣就年羹尧的《呈请禁绝鸦片诸事》这份题本议得满面赤红时,乾清宫内,一间华贵殿堂中,烟气缭绕,仅仅只是从门窗缝隙里飘出的一丝,就已让门外伺立的李莲英两眼发白,身躯发飘,似若升仙。

    殿堂中,喘息声浸着彻骨的畅快之颤,茹喜放下烟枪,脸颊上的潮红好半天才退去,身心也渐渐回到了人间。

    “早有此物,我这十来年,又怎会过得这么苦……”

    茹喜的叹息似乎从喉腔里发出,现在她是舒服得指头都懒得动了。

    可她的脑子还在动,思绪更加清晰敏锐:“年羹尧……你就是一条祸狗,也罢,就暂时把你这祸狗用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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