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章 哈拉绰尔之战:人人心中一杆秤
第七百五十章哈拉绰尔之战:人人心中一杆秤
马虽杂sè,红衣齐整,从半空向下俯瞰,大约两千龙骑军正列作三排,间夹三纵队,依稀像一个巨大的“田”字,铺开两里宽的正面,以中速向méng古人直愣愣地推过去。“田”字阵的横线排列紧密,几乎不容人马chā入,两侧则被游骑遮护,看服sè是藏人骑兵。
稀疏得多的méng古骑兵在这道人马之墙面前如无力的野草,被一株株纷luàn碾过。弓箭、马刀,乃至颇有技巧的曼古歹回马shè,不停地在这道红墙上制造缝隙,但随着红墙的推进,个体的英勇都变作了徒劳的努力,如海cháo拍上礁石的lànghuā,片片碎裂。
两股尘làng叠进一里左右,第一排红墙也如入骨的刺刀,渐渐显得钝慢下来。
“左翼散了!翼长摘了领huā去补队列!甲哨哨长代理!”
“右翼丙哨空缺,调一哨上来!”
“跟不上的向骨线集中,这不是死撑面子的时候!”
军官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在红墙中dàng开,他们的长矛基本都折断了,手里全都挥舞着马刀,甚至有不少人手里只有了长短火枪,而这是违反战法新规的。
贯穿在横阵之间的纵队兵力补入横队,勉强撑起了第一道横队的速度,但连绵一线的队形再难保持,跟几bō密集敌人撞击后,散作了几截。
滴滴答的急促鼓点声响起,第二道横阵加快了速度,听到背后的鼓点声,第一道横阵的破碎队列也朝左右加速散开。
最初哈喇布坦的遭遇,即将第二次落到自以为已挡住了这股红墙的méng古勇士身上。
“果然……不管是步兵、骑兵,还是陆军、海军,战争之道都是相通的!”
第二排队列里,陈松跃心头大石落定,砸起了大片名为兴奋和自傲的水huā。
自醒悟适用于龙骑军的骑战之道后,这大半个月来,全军就在苦练结阵而战的本事。这不需要从头去琢磨什么,直接将步兵作战的原则搬上马就好。
大宽面,浅纵深,密集横阵,步调一致,在马速尽可能快,冲刺尽可能持久的状态下,始终保持队形。这既是陆军的步兵作战原则,也成为龙骑军的骑兵作战原则。
为确保人马一致,营翼哨一致,王堂合跟他用上了无数土办法。包括把步兵队列鼓用在了骑兵上,挑选状态最一般的战马,那些骑术jīng湛的,马匹优秀的,全都被排除在了队列之外。
大半月来,一边行军一边训练,龙骑军也渐渐分化出了几部分。一部分就是马战尖子,他们骑着好马,个人武勇足以跟méng古人一拼。将他们跟藏人编组在一起,作为遮护横阵侧翼的游骑。一部分始终难以融入战马队列,就全跳出来,干龙骑军以前的老本行:骑马步兵。剩下的接近一半官兵,用来组织密集骑马横阵,手持长矛,充当碾路机。
训练时间太短,磨合太少,王堂合跟陈松跃对初战没抱太大期望,因此用上了红衣惯常的打铁战术,由王堂合率骑马步兵和炮兵先赶到金子海附近就地防守,作为铁砧,陈松跃带骑兵拖后十来里充作铁锤,背后突击。
原本还很担心méng古人用上曼古歹战法跟自己打游击,没想到,丹巴太过轻视汉人骑兵,分出两千骑兵,直直跟龙骑军对冲。
第二道横阵碾过战场时,这两千méng古骑兵就已七零八落,再聚不起来。而第一道横阵则以哨翼为单位,分作多段横阵,狠狠撞在了还在围攻王堂合部的méng古骑兵腰侧。
丹巴呲目咆哮,绝难相信,méng古骑兵竟然会被数目差不多,甚至更少的汉人骑兵冲垮。他挥着马刀,招呼起亲信勇士,舍了王堂合这边的圆阵,带起再一股浩大烟尘,卷向也已开始崩裂的第二道红墙。
龙骑军训练远远不足,横阵马速没能拉起来,长矛太过脆弱,几乎就是一次xìng用品,而各目哨翼的队形衔接依旧不够熟练,以至于接敌时,横阵实际已是犬牙jiāo错的战线。此外王堂合和陈松跃还无经验,另外布置有“骨线”,将预备队拉成三条纵队,搞出一个“田”字大阵,兵力没有完全用在突击上,这些缺点已暴lù得很充分。
但这些缺点都不足以让méng古人翻盘,龙骑军官兵将新战法的核心要义贯彻始终,那就是前进、肩并肩地前进,以一个整体对敌。这也本是他们身为骑马步兵时就已透骨入髓的习惯。
丹巴的亲信勇士全都是巴特尔,什么奔马回shè,滚鞍躲闪,人马并飞,人马合一,技艺无比娴熟。
可当他们三三两两撞上一整排长矛时,再好的技艺也没了用武之地。丹巴跟巴特尔们及时扭转了马头,张弓搭箭,玩起了曼古歹。
羽箭嗖嗖shè出,几个红衣骑士人马倾覆,可几乎就在同时,蓬蓬枪声也响了,十人甚至百人敌的巴特尔,一个个倒地滚翻。
“我……我不相信!”
怒气几乎快撑炸了丹巴的身体,他不顾部下的阻拦,脚尖一踹,相伴他多年的宝马决绝地长嘶一声,前后蹄一撑,硕大马躯竟然硬生生拧了个半圆,在半空中倒转而回。
用马撞开左边,用刀劈翻右边,再从后方杀过去,就能将这道人马之墙破开一个口子。自己的亲信跟着涌进来,缺口会越来越大,这道墙也就崩塌了。
丹巴觉得自己的估算就是命定之迹,绝无差错。
两方相向而临,丹巴马身横摆,马刀劈下,然后在脑子里就升起一声惨烈的呼号:“不——!”
错误就在瞬间,但就是这瞬间的错误,长生天都再救不了他。
丹巴一人一骑,截住了三个红衣兵的前路,一枝长矛和两柄马刀几乎同时临身。
轰隆一阵杂响,人马都撞在了一起,丹巴的马刀劈在了一个红衣兵的肩膀上,整个刀身都嵌进了骨里,对方的马刀也砍在了他的大tuǐ上。侧面的长矛更如戳纸一般,自他腰侧贯穿而出,另一柄马刀砍在左臂上,几乎将整条手臂斩断。
丹巴摔下地,然后被翻腾的坐骑压住,就只lù出了一只手,chōu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红衣兵的横阵没有停留,预备兵拍马加速而来,急急补入了阵线,第三道横阵如梳子一般,将围着沙丘圆阵的骑兵涡流猛然截断。
“好!好!果然要变才能通啊!”
沙丘上,王堂合仰头大笑,龙骑军终于找到方向了……
“这只是开胃菜,正餐要上桌了!”
陈松跃却没这么轻松,围住沙丘圆阵的méng古人七零八落地溃退了,可东北方向烟尘冲天,显然正有大军赶来。
“老一套,继续玩……”
王堂合策马奔了过来,跟陈松跃急急商议后,定下了如此策略。
伤者被送入圆阵,折损的长矛得了补充,把圆阵中的马换给折损了坐骑的骑兵,一番调度后,东北方向的敌军已近到十来里,西北方向也起了烟尘。
“不知道罗猫妖那张嘴靠不靠谱,两边加起来至少还有两万骑兵……”
“能战的骑兵还有两千,一对十,不过如此……”
察罕丹津、罗卜藏车凌、罗卜藏察罕都来了,王堂合跟陈松跃还没心没肺地嘀咕着,脸上没一点紧张之sè。
“快啊!快一点!”
数十里外的南面,白马如飞,马上的人儿泪珠飞洒,却还咬着牙,为那一丝希望而搏命狂奔。
“等打败了汉人,抓到的俘虏每人割上一千刀,丢到格格盐湖里泡,泡到ròu烂为止!”
卫拉特大汗的大旄迎风招展,旄下的察罕丹津两眼赤红,五千前军溃败不算什么,可儿子的死却是痛彻心肺。
“叫罗卜藏车凌也出兵!他不出兵,你就去收拾掉他!”
察罕丹津朝罗卜藏察罕咆哮道,后者惶恐点头,拨马而走时,嘴角却lù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当察罕丹津的一万骑兵到达金子海沙丘时,只看到孤零零的沙丘圆阵。沙地横尸累累,黑烟冲天。见红衣骑兵退到三四里外,他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汉人到底在怎么打仗?本来兵就少,还把自己的步兵骑兵分开?丹巴又是怎么败的?
敌人就在眼前,察罕丹津也没想得太多,溃败部下的报告凌luàn不堪,此时也没工夫去整理。分派两千人牵制沙丘圆阵,五千人攻汉人骑兵,留三千人护卫,对罗卜藏车凌总还得提防一手。
可当红衣骑兵行动起来时,察罕丹津就发现这沙丘圆阵的麻烦了。不断发炮轰击后方,汉人的骑枪shè程也远,百步外都能准确shè击,牵制的两千人起不到牵制作用,人家反而把他攻击红衣骑兵的部队牵制了不少。
当一排排密集人马匀速推来时,察罕丹津呼吸浑浊了,他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会战败身死。当年méng古铁骑蹂躏东西时,也曾用过这种“战làng”之术,以密集队形,列作数道宽面大阵,如铁板一样将敌人击垮压碎。
可那时的密集,彼此怎么也有两三个马身,再密就没办法保持队形完整了,汉人为什么能挤得这么紧密?端着一丈出头的长矛,根本不必刻意瞄准用力,只要顺着马势,蹭到阻拦者的人马躯体上,就能让这道人马红墙滚滚碾过。
“曼古歹!曼古歹!”
察罕丹津唯一能想到的克制之策,就是游动起来,不能跟汉人硬拼。
可惜,战场已经喧嚣起来,昔日méng古铁骑号令分明的组织力,在这个时代已经dàng然无存。
绝大多数méng古人都不相信自己在马背上还打不过汉人,他们徒劳地冲击着那道人马红墙。而有新鲜出炉的实战经验打底,陈松跃取消了预备队,将每道横阵由单列改为双列,同时横阵之间的距离也缩短到四五十步,龙骑军的战力顿时再爆出新纪录,第一道横阵在贯入méng古人接近一里后才渐渐崩裂。
三道横阵,在藏人和汉人游骑的掩护下,又如钉耙一般,狠狠犁过正面冲击而来的三四千méng古骑兵。
“长生天啊,怜悯你的儿nv吧,你怎么忍心夺走méng古人最擅长的本领,容许骑着马的汉人打败我们……”
察罕丹津信心已经涣散,如果他能令行禁止,让部下端正心态,以曼古歹战法相持,战况也许还能有改观,可惜,他自己都有了动摇,更别说其他部下。
“对,该他上了!”
眼见一股人马奔近,正是罗卜藏察罕,察罕丹津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他手里还有牌。此外,看西北方向烟尘大作,也该是罗卜藏车凌出动了。
“事情很明显了,罗先生的话没有错,高原需要新的秩序,谁占得先机,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眼见察罕丹津的部队正在溃退,罗卜藏察罕这么自语着。
接着他挥刀高呼:“察罕丹津篡夺卫拉特大汗之位,他就是和硕特méng古的叛徒!杀!”
察罕丹津的表情从怔忪到疑huò,再到震惊,又经过了愤怒,最后定格为恐惧。而此时,罗卜藏察罕的部队堪堪撞入他这支本队的腰眼上,全军轰然大luàn。
“罗卜藏车凌的yīn谋大家已经清楚了,跟察罕丹津狼狈为jiān,叛离准噶尔,他死有余辜!”
西北远处,小策凌敦多布一刀劈下罗卜藏车凌的脑袋,用刀挑起脑袋,振声高呼。
“准噶尔跟汉人联手,是大汗早就定下的旨意!谁愿继续尊奉大汗,谁就跟着我上,目标,察罕丹津!”
头颅丢在地上,小策凌策马奔出,先是他的部众跟上,罗卜藏车凌的部众在小小的sāoluàn后,也纷纷拍马追了上去。
不过两三个时辰,哈拉绰尔之战的形势就骤然大变,原本是龙骑军孤军对阵已yīn谋勾结的所有méng古人,可现在,却变成了龙骑军、准噶尔、罗卜藏察罕围攻察罕丹津,这番变动,后人难以理清头绪。这其中,罗堂远的军情司牵的线到底有多深,因为没有档案佐证,已成尘封之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战场méng古人战成一团,已luàn成一锅粥,烟尘汹涌间,败逃的察罕丹津迎面撞上罗卜藏察罕。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向恭顺,为他守着都兰寺大mén的扎萨克,居然会勾结汉人暗算他。
罗卜藏察罕道:“汉人答应让我代理青海的茶酒铁,就这么简单……”
察罕丹津难以置信:“你还真信汉人会统治高原?”
罗卜藏察罕叹气:“我本来也不信,但刚才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就像汉人说的那样,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察罕丹津带着两千多部下仓皇惘然而逃,罗卜藏察罕兵力不足,也不敢穷追,哈拉绰尔就此落幕,龙骑军以不到五千之众,连续与一万五千敌军作战,死伤六百多人,杀伤méng古骑兵多达三千之众,当然,最后多达六千的俘虏,就不是龙骑军一家之力了。
战绩并非龙骑军的最大收获,哈拉绰尔之战在英华战史里地位非凡,全在于王堂合跟陈松跃在这一战里mō索出了英华骑兵的建设方向,这一点是多少战绩都难换得的珍宝。
而对王堂合本人来说,这也不是最大的收获。
当日黄昏,秃鹫老鸦已穿梭在战场,白马丽影自南方飞驰而来,见到这番景象,人马一同倒地,可接着人又站了起来,坚强的méng古姑娘,要找到她未婚夫的尸体。
她找到了未婚夫,当然不是尸体,然后热泪长流,高喊长生天保佑。王堂合心中也在高喊老天保佑,让自己得了这么一位忠贞的姑娘。
夜sè已深,战场一隅,méng藏汉三族战士欢歌笑语,大帐里,龙骑军的最高指挥官正要得到他这一战最珍贵的收获。
失而复得的喜悦已让乌伦珠日格也不再顾矜持,就要在今夜把自己献给意中人,当两具躯体再无遮掩,肌肤相触地拥抱在一起时,她发出了深长而满足的叹息。
接着王堂合掏出一个东西,很熟练地撕开油纸包装,握着那东西要往胯下套,乌伦珠日格按下羞涩问:“那是什么……”
王堂合一笑:“hún元罩,用这个卫生。”
乌伦珠日格楞了一下,这个名字已不陌生,但牵起的却是烟huā柳巷事的印象,她弯月眉横竖,啪地一巴掌扇在王堂合脸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姑娘哭着奔出帐外,王堂合两条tuǐchā在一条kù管里,跌跌撞撞追出来,却没见了人影,啪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白痴啊,你真是太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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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一章 新旧之间
第七百五十一章新旧之间
sè布腾博硕克图背着荆条跪在龙骑军大帐前,王堂合一边扶一边叫使不得。由网友上传==
“小人受伪汗胁迫,险些冒犯天朝大军,小人有罪!有罪!”
跟几天前在格德尔古河畔的那个扎萨克完全不同,此刻的sè布腾博硕克图再无半分豪气,如请降叛逆一般,姿态比罗卜藏察罕还低。当然,跟罗卜藏察罕相比,他的底气可足得多了。
果然,王堂合一边解着荆条一边讷讷道:“那个……老丈人啊,乌伦珠日格怎么也不愿见我,帮我说合几句呗。”
荆条一去,sè布腾博硕克图tǐngxiōng直腰,气势也变了:“你们年轻人啊……”
王堂合跟乌伦珠日格的缠绵纠葛才刚开始,正如英华与青海和硕特méng古的暧昧难明。
龙骑军大败察罕丹津,丢了一万多部众的察罕丹津再难维持什么“卫拉特大汗”的威严,揭尔莽大帐都不要了,掩面埋头直奔自己的和南头旗老家。
罗卜藏察罕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sè布腾博硕克图嫁了nv儿,这两部成为英华代言,四下播传汉人勇武,龙骑军威名。他们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罗卜藏察罕所部扼青藏要道,得了茶铁酒青海总代,sè布腾博硕克图得了牛马羊青海总代,俘获的六千察罕丹津部众也平分给了他们。
青海没了头羊,靠龙骑军和附从部族就能镇压整个青海,其他部族纷纷派出使者表示恭顺。而英华要怎么处置青海,大家都在翘首等着预订六月召开的青海大那达慕,王堂合说了,到时国中会派文武大员到青海,跟各部族共商大计。
“王老板,我们呢!?”
小策凌敦多布很是纠结,之前噶尔丹策零按兵不动,几乎陷龙骑军于死地,准噶尔跟英华的脆弱同盟即将崩裂。他虽杀了罗卜藏车凌,但觉两家已再难携手。
“要不干脆换咱们的制服算了。”
“好吧,老板,你可得好好待我们啊。”
王堂合在马上朝小策凌抛着媚眼,可听到小策凌幽怨应下,身子一抖,差点摔下马去,来真的啊。
“我不下手,罗卜藏车凌也要杀我,大汗分明清楚罗卜藏车凌的盘算,却什么都不说,还要我跟在他身边。跟罗卜藏车凌比起来,我,还有大策凌,才是他的眼中钉吧。”
小策凌苦笑着解释道,王堂合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还是粗旷直率的méng古人么……
他还不太小策凌真要投奔英华,小心地问:“这可是叛变哦,要跟整个准噶尔为敌的。”
小策凌哈哈一笑:“整个准噶尔?我的部族虽然小,也有好几千男nv,我叛了他们吗?我也是准噶尔,我要找自己的路。”
他看向西方,荒寂戈壁的尽头,是苍茫群山,群山之后,还有一片浩瀚原野,原野之后更是广阔无垠的世界。
“十多年前,我还是不满二十的小伙子,跟着大策凌来到青海,攻入乌斯藏,以为这就是天地的尽头。当时听说南方汉人建起一国,心中还很不服气,总觉得这个天下,除了罗刹、大清,就是我们准噶尔……”
“后来到南方见宝音公主,得了陛下的召见,再学了很多东西,才渐渐明白,草原戈壁虽然大,却只是天下的一角,而陛下的心中更装着整个世界。我……我很早就想,成为陛下的手臂,去mōmō这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广。”
已是三十出头的小策凌道出心声,眼里还晃着憧憬之sè,王堂合心说当年罗猫妖在藏地抢来宝音公主,真是太有远见了。
王堂合再道:“听说广州还有个汉家姑娘在等你,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没把她带回准噶尔。”
拍着小策凌的肩膀,王堂合语重心长:“给你提个醒,hún元罩那东西,良家姑娘还接受不了……”
小策凌盯住王堂合的脸颊,长长地哦了一声。
小策凌有一千部众,罗卜藏车凌的七千部众里,一半也留了下来,跟随小策凌,加入到了龙骑军里。
哈拉绰尔一战,青海局势豁然开朗,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正是噶尔丹策零。
“我不会背叛大汗,但要平息汉人的怒气,大汗就得放低身段。”
格尔木,准噶尔大营,大策凌的话无比刺耳,噶尔丹策凌却只能愣愣听着。他毁掉了跟龙骑军联手夺青海的局面,权威也受到了沉重打击。这一切都因为他眼里只有和硕特méng古,只有青海。满脑子就想着铲除异己,同时还想不劳而获。
噶尔丹策零沉着脸,肚子里沸腾着细碎的愤怒泡泡:“都是汉人的错!扮猪吃老虎,他们是存心的!”
此时他还没收到小策凌的消息,但还待在青海就显得颇为尴尬,就这么走了,白来一趟,不走吧,之前故意放人家鸽子,陷龙骑军于死地,人家怕要把他当作仇敌。盟友……当他决定收拾罗卜藏车凌的时候,他跟汉人就不再是盟友了。
噶尔丹策零无奈地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大策凌叹气:“这还得看汉人想怎么办。”
疑问很快有了答案,罗堂远来了,先通报了“征用”小策凌部的消息,噶尔丹策零无语,清楚这所谓的“征用”,就再没还回来的时候了。
“噶斯绰尔一带留给你们准噶尔,依我之见呢,最好留给大策凌……”
罗堂远这话让噶尔丹策零额头鼓起青筋,接着再一句话让他平静了下来。
“青海只是牛刀小试,我们两方应该看得更长远一些,比如……乌苏雅里台。”
噶尔丹策零很利索地表示赞同,可目光深处却已灌满冰风。
“这位陛下真是雄心万丈啊,再复汉唐?做梦!草原、大漠,游牧的部族,离你们汉人,已经远了千年,你们还得从头学起!”
他嘴角挂着不屑,心中升起面对高山重压的豪情。
甘肃安定,大队人马正向西tǐng进,滚滚烟尘拉成十数里长龙。羽林军都统制彭世涵在马上看完厚厚的青海军报,兴奋地一拍大tuǐ:“王不死,好样的!”
他高扬马鞭,朝部下呼喝道:“加速!一口气拿下兰州!”
汉中,张汉皖收到青海军报,已是四月初八,他眉头紧锁,僚属不解地问,青海得手,都督心忧为何?
张汉皖叹道:“全都是新鲜事,还不知该怎么料理。”
僚属也心有所感,微微叹气。
草原、大漠,少民,跟眼下的英华格格不入,王堂合跟罗堂远平定青海的速度出乎意料,军事已走在了政治的前面。要怎么管制青海,处理跟青海méng藏各族之间的关系,朝廷似乎还没拿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此时一国的注意力都还在江南。之前是白莲教之luàn,现在是定都之争。
“这也是陛下劳神的事,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传令!”
接着张汉皖目光一变,整个人涌出一股迫人气质,这一天他已等了很久。
“进军凤翔府!汉中凤翔两府,不得再留一个满清官员,一个满清兵丁!”
西北军报还在路上,待在江南的李肆已经伤神不已了。
“为什么大家都要盯住江宁不放呢?”
太仓府宝山,在此视察港口规划的李肆发着牢sāo。
“当初朱元璋是因起家根基在淮西,才把江宁定为国都。而江宁除了前明,就再没作过大一统之华夏的国都,江宁真的合适?”
如年前预料那番,白莲教之luàn平息后,国都之争就成为国中舆论的焦点。江南人高呼还都江宁,岭南人骂江南人折腾,绝不愿国都北迁,一国上下吵得沸沸扬扬。
即便李肆心有定计,此时也不好直接道出盘算,只能旁敲侧击地造势。为此他还不得不将回黄埔的时间推后,要先敲定各项准备方案。
李肆只是在自说自话,陪同官员不敢接嘴,脸上各有喜忧。
“来了!”
shì卫兴奋地喊出了声,就听轰隆轰隆的金铁敲击声破开江面,一艘喷吐着黑烟的大船进了吴淞口,朝码头靠来。
长江舰队的旗舰雷公号,这还是李肆第一次亲眼见到蒸汽轮船,趁着料理长江舰队的功夫正好看看。
官员们忐忑不安地跟着皇帝上了这艘无帆怪船,孟松海,施廷舸和林鹏三个长江舰队的干部上前拜见,那一脸的煤灰更让官员们皱眉。
舰桥上,李肆问孟松海:“长江舰队没啦,是不是很不舍?”
《英清和平协定》签署后,长江两岸都入英华治下,长江舰队没了用武之地,撤编势在必然。战船不是卖给民间,就是转给地方水巡。雷公号也转入筹建中的吴淞制造局,当作实验船。
孟松海道:“是有些不舍,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盼着可以不加水的蒸汽机造出来,换掉所有风帆船,咱们不必摆nòng风帆,就能驰骋大洋。”
李肆摇头:“你这话可有问题,就算全都是蒸汽轮船,风帆也不能丢掉。另外呢,咱们华夏难道就不擅长摆nòng风帆?不管是草原、大漠,还是海洋,不管是策马还是驾帆,咱们都不陌生……”
“旧的累积而起,才有新的,新的立在旧的上,才能立得稳,立得久,就像这炮……”
李肆来到舰桥下的炮台,拍着两寸炮的粗沉炮管,无比感慨。这炮完全是佛山制造局自己琢磨出来的,靠着自己的表现,终于得来海军瞩目,与蒸汽轮船并为海军下一代战略xìng研发课题。他虽有推动,却没起决定xìng作用。
旧的世界被自己推动,正滚滚转着变为新的世界,新旧之间,到底是怎样过渡和演变的,李肆心中都没有底,定都之事是这样,之前不列颠的劳伦斯爵士在龙mén学院所讲的一堂法学课,也引得国中明法科学子们热议纷纷,英华法学变革正在酝酿之中,让李肆更有一分忐忑。
回龙mén的路上,李肆还在沉思,即将进设在金山卫的行宫时,马车忽然停住,听车队前方隐隐有喧嚣声。
有人行刺么?
于汉翼的脑袋凑进马车,一脸苦sè,还没开口,一阵呼喊声就传入李肆耳中。
“恶法非法!”
“公道不公!”
李肆跟于汉翼眼对眼,都是一脸茫然。这几个月,李肆在江南满地luàn跑,亮明銮驾时,偶尔也能遇到叩阍的,可没谁有这么大胆子,拦着皇帝銮驾示威抗议。
更古怪的是,呼喊声脆脆细细,竟都是nv子,而且还带着几分稚嫩,年岁绝不超豆蔻!
“还我爷爷!”
一声叫喊更显响亮,李肆心头也是一颤,好尖的小嗓mén……
“带那小姑娘过来,好好说话,别吓着了。”
李肆下了车,无奈地吩咐着于汉翼,华夏老传统里,叩阍之人都不能硬行赶走,皇帝必须接见,更不用说是在英华,叩阍的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没多久,一个纤瘦人儿被nv卫带了过来,见了李肆,俐落地一个万福,再抬眼相对,撅着樱桃小嘴,脸上毫无畏惧。
尖尖下颌,jīng致五官,眉若柳黛,眼如卧蚕,白皙脸颊正染着一层桃sè,十三四岁,小身板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可眼瞳里透着的气息又让她如一根钉子一般,就这么稳稳地扎在李肆眼前。
“后面都是小nv子的同窗,只是帮小nv子摇旗的,如果陛下降罪,可千万别怪到她们。”
小姑娘嗓音又脆又亮,吼起来自然也很尖。
“你是……”
李肆还有些不明状况,看这小姑娘衣着也非寻常民人,cào着一口淮扬官话,来历颇为古怪。
“小nv子李香yù……”
小姑娘再一个万福,却是机械地虚应故事。
她再补充道:“我爷爷是李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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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尚未成功
“既然是这样,那么引蛇出dòng这一招还是必要的。e^看”
司徒易扬握着话筒,一脸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男人说的话,“嗯,那接下来就由你安排了吧。jiāo给你咯!高材生!”
满意地挂掉电话,视线转向百叶窗外忙碌着的言子彤,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按下内线,“言秘书!进来一下。”
听到他的呼唤,言子彤没好气地走进去,这人真是说风就是雨,之前还要架空她的权力呢!她还以为他要勤奋起来了,彻底来个洗心革面的说,结果?一哄得她收回了辞职信便立马回复原样,她照样忙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个分身来用。不过说实在的,忙惯了,她再也不要像前些日子那样。
才一推开mén,便给他按到墙上来个热wěn,直wěn得她气喘吁吁才放开她。司徒易扬低头看着在自己怀里那张cháo红的脸,大手不禁来回抚mō着她肿胀的chún,不禁又轻啄了一下。言子彤没好气地看着他,“我的总裁,又怎么了?”
自从他们“和好”之后,这男人时不时就藉着工作之名把她拉进来狠狠地糟蹋一番,真是名副其实的sè鬼!
搂着她纤细的身子,司徒易扬笑开,“你是我的nv人,把你叫进来亲热一下有问题吗?”
送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过这样子的他,说真的还蛮让她觉得甜蜜的。但是一定不能告诉他,不然这家伙又要为所yù为了!
司徒易扬俊脸跨下,搂着她的手却不曾放开,“拜托!你这nv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言子彤挑眉,“不解风情?好啊!你huā名册上有一堆的比我太解风情的nv伴,去找她们啊!”敢说她不解风情?他是忘了他自己还在观察期了吧?
“人家不是已经把那个什么烂huā名册给撕了吗?我的huā名册上只有言子彤一个啊!”他的语气犹如受尽委屈的小媳fù般,的确,正因为他还在观察期,所以言子彤死活不准他除了wěn她之外能有进一步的动作,活生生要他一个大种马禁yù。
“哼!谁知道?”转开视线,不经意落在外面埋头工作的某人身上,“上次的那件事你打算就这样不管了?”
收起嬉皮笑脸,司徒易扬黑眸染上一抹严肃,“当然不会,子彤,答应我,接下来我会有一连串的动作,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信任我好吗?”
看见他难得一见的认真,言子彤也认真地点头,然他不告诉她他到底会做什么,那肯定有他的原因,她相信他!
再度紧紧地抱着她,司徒易扬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浮起肃杀,不管是谁,胆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的人,他一定不会放过!
睡眼朦胧的言子彤被司徒易扬死活从被窝里挖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工作繁忙的两人,她就累得跟狗一样,每天回到家就直接倒在chuáng上,而司徒先生他呢?jīng神依然好得很,到底是她老了还是司徒易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其实他才20出头?
无奈地听着楼下狂按的喇叭,在chún上描上最后一笔,随手拿起包包出mén,司徒易扬难得的一身白sè阿迪达斯运动服坐在休旅车上jīng神奕奕地看向她。
“彤彤,快点快点,不然来不及了。”司徒易扬直接下车拉上她,将她塞进车里,言子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再看看表,很有杀人的冲动。
现在是凌晨四点好吗?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周末好吗?这位总裁大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很少见他穿得那么平民,竟然会穿阿迪达斯的?他平常不是不碰这些运动服的吗?他总是偏向palyboy的形象,转xìng了?
“你干嘛?要去哪里?天都没亮呢!”难以自制地捂嘴打着呵欠,眼皮很沉重的只想阖上。
司徒易扬神秘地从车后座丢过一个袋子给她,“换上吧!你这身淑nv打扮不方便。”
听到他暧昧的口气,言子彤jīng神有点回魂,不方便?她脑子开始运转,想她这个万能秘书也不是吹出来的,马上有点朦胧的意识,运动服?淑nv?不方便?难道是——她最恐怖的爬山????
双手警惕地握住车mén的把手,杏眸瞪着他,“司徒易扬,你说的意外惊喜就是爬山对不对?”
司徒易扬脸上的意外让言子彤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小手使劲地掰了掰车mén,打不开?这家伙早有准备!
早就预料到她会来这一手,司徒易扬在她上车的时候就按下了中央锁,扬着狐狸搬的jīng明笑容,“亲爱的彤彤,老是坐在办公室身体会不好的”
车子稳稳开动,车里的空间内一直回响着司徒易扬对言子彤苦口婆心的劝告,原本潇洒不羁的huā心男在这个凌晨摇身一变变成了比老大妈还啰嗦的人,言子彤决定,她不能这么放任他!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当言子彤被司徒易扬拉着坐上上山的缆车的时候,满脑子的瞌睡虫全部跑光光,吃惊地看着缆车窗外雾气míméng的山林,终于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司徒易扬将她脸上的惊喜尽收眼底,本来他是打算跟她步行上山的,想到她在车上的表情,他很怕她会一时兴起把他从山上推下去,所以,还是选择坐缆车吧!请原谅他这么怕死,因为生命诚可贵啊!他的父母辛辛苦苦生他出来,他也不好让老妈中年丧子吧?那他们的老年生活怎么办?
“漂亮吧?”还是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开口,他英明一世,决定怎么会有错呢?呃除了那件事,他一直是很内疚的,他没有发现自己心底深处那最底层的对言子彤的在乎。
“干嘛突然带我来看这个?你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言子彤眼睛仍然盯着窗外,老实说,清晨,来看这个景sè,的确让人jīng神大振,他这个大少爷怎么知道做这种事?而且,她做他秘书那么久,从来也没听说过他会对他那些nv友们搞这个huā样,最多最多也只是带出国旅游而已。
“人总是会变的嘛!”司徒易扬嬉笑着揽住她的肩,“其实我带你来看日出,是想告诉你,过去,我的吊儿郎当,我正在努力改进中,,不仅仅是对公司,还包括对你。”
听见他认真的语气,言子彤回头看他,虽然那张脸还是很欠揍的感觉,但是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真诚,看来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好像真的有长大的感觉?
司徒易扬突然指着窗外,“快看!太阳出来了!”
转头望向窗外,一轮红日正缓缓从深厚的云层了lù出脸庞,红得像火烧般似的,日出,寓意着新生,司徒易扬的意思是说他的人生也要重新开始吗?对她?什么意思?虽然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很多次日出,但是远不及亲眼看到来得震撼,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第一个日出,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肩并肩迎向每一天的日出呢?
感觉身后的男人逐渐搂紧自己,这样的气氛之下,言子彤诧异自己居然有些感到幸福的意思,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同样回抱他,“谢谢你,种猪”
司徒易扬嘴角chōu搐,这么美好的气氛之中,她不仅没有来个主动的法式热wěn也就算了,满以为她会说什么动听的话,说句谢谢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后面来句种猪?原来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没有扭转?
唉!革命尚未成功,种猪,呃不,司徒仍需努力!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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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怜香惜玉
听到“李香玉”时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一句话,李肆面情,眼瞳却是缩了又扩。.
目光如手指,在小姑娘脸又摸又揉,似乎还捏了捏有点婴儿肥的嫩嫩小脸,让小姑娘脸的桃色转瞬就熟了。
“怎么不找你的山长传话,直接跑来叩阍了?”
李肆淡淡说着,跟熟人闲聊般的语气,以及这话本义,融进了太多背景。
之前李肆在朱雨悠那不小心看到一幅画,一幅“写真”,如果不是笔法稚嫩,意境柔丽,看得出是女子之作,落款更为“弟子李香玉敬笔”,他差点就要拔剑逼问朱雨悠是否出墙了。
由此这个名字就入了他的耳,小姑娘就在朱雨悠的天海楼藏学院读,而她的本性拿朱雨悠的话说,就是个特立独行的捣蛋鬼,跟女儿李克曦是一路货色,区别只在李香玉是文科,李克曦是理科。
现在当面细观,李肆觉得,就面相而言,这小姑娘跟《红楼梦》里所述的林黛玉还真像,气质却是半点不沾。林黛玉就是一片玉白细瓷,捧在手里,都怕被呼吸吹断了,可这李香玉却像是一卷磨得透亮的弹簧钢,天生就不愿屈成一团。
李肆心绪也有些浮散,从他的三娘,到之前所见的米五娘,再到眼前这个李香玉,都带着一股叛逆的傲气。到底是历史大潮造就了这些女子,还是他才是叛逆之源,以至于这些姑娘们都被命运之线牵着,汇聚到了他的身边呢。
他虽有怔忪,问话却直奔主题。去年江南变乱,李煦逃奔岭南,李肆看在多年“交情”,这几年又替英华侵蚀江南出过大力,就没怎么为难。
现在英华复江南·百废待兴,李煦回了江南,以布衣之身闲居家中,但关系网还在·成了英华织造业紧盯的对象。广州织造公司借着李煦的关系,在江宁压榨当地织户,还引出了江宁知府和江南按察使受贿案,眼下已锒铛入狱,听候法司审裁。以法司使史贻直为总领,巡按杭世骏为主办的专案组,给李煦定了十多条罪状·拟判抄没家财,终身监禁。
李肆这一问,意思是你的山长就是我的老婆,你不攀着这条线来找我私下求情,反而当面叩阍,居心何在?
李香玉小胸脯挺得直直的,脆声道:“回陛下的话,小女子不愿因私废公·陛下也不会徇私枉法!小女子只求陛下能在这朗朗乾坤下,为小女子的爷爷主持公道!”
话说得流利,姿态也昂扬·可小姑娘捏在袖笼里的手,却在微微哆嗦着,指节更因捏得用力而泛白。
李肆此时才话归正题:“公道……法司自会给你爷爷公道,如果你不相信国法,来叩阍也没什么意义。”
李香玉泪光盈盈:“小女子相信陛下,但不相信国法!爷爷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即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是他在害人!真正害人的是广州的工商,是衙门里的官老爷!为什么小女子的爷爷被下了大狱·广州那些工商只是被问询,江南那些官老爷只是被停职?”
她越说越愤怒,小脸已全然涨红:“小女子也仔细读过国法,可法不清,理不明,就是官老爷操弄来卸责害人的工具!《皇英刑律》里哪一条说了·帮工商和官老爷穿针引线的中人反而是主凶?”
这话跟之前李肆听到的那些口号合了,原来这小姑娘和她的同窗们,竟是举着国法不公的招牌来叩阍的。
李肆蹙眉:“你到底只是想救你爷爷呢,还是来讨伐本朝法务的?朕见你也算冰雪聪明,难道不知道,你今天来叩阍,外加你这番话,不仅救不到你爷爷,还可能害了你爷爷。”
早年李肆跟李煦可有“过命”的交情,后来也是因为利益纠葛太深,双方才勉强算是化敌为。复江南后,李煦没朝北跑当然是不敢向北跑,老老实实回江南作寓公,李肆也就没怎么放在心。可现在李煦又跟工商官僚搞在一起,继续仗势敛财,狗改不了吃屎,李肆没亲自在卷宗劈下一个红叉,而是让法司依法审裁,已是宽仁无比。
现在这小姑娘跳出来为爷爷讨公道,不以私情动他,反而批判英华的国法和公道,李肆暗道,你爷爷当年在江南压榨民人,替康熙雍正当狗腿子,还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真要还江南一个公道,就清算这些帐,已够你爷爷死十次八次了。
李肆自不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发火,但心中怒意已渐渐升腾,原本对这李香玉还有一丝赞赏之心,现在却觉得这丫头也是温室里出来的,不懂人世疾苦,还有些挟势逼人的深沉心计。周围已有不少民人围观,自少不了一直跟着銮驾跑的报纸快笔,她来叩阍,多半是想让这事成为一国朝野广议的大事。
可这深沉也只是堪堪擦到愚蠢一线,如他所问那般,如果只为救她爷爷,就不该跑来叩阍,把事阄大,现在这么一搞,难道李肆还会批个条子,让法司放了李煦?
李香玉小脸血色刷地就退了下去,身子还晃了一下,泪水更夺眶而出,她真是被吓得不轻。从天王时代至今,李肆执掌权柄已十多年,沉脸说话时的威压,自然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消受得住的。
但她却没认输,她还有太多心声想要吐露。
“小女子既是为爷爷不平,也是为那些受害的民人不平!爷爷也曾对小女子说过,他本就罪孽深重,一直就等着天罚。小女子觉得,有多少罪就背多少,少不行,多也不行!小女子求的不是让爷爷免罪,而是要在此事还爷爷一个公道,也还那些受害民人的公道!惩戒真凶,让这些事不再重演,难道不是国法的本意吗?”。
“可小女子没在国法看到这些,看到的只是法司老爷们先想好了要重判爷爷,然后就在国法里找合适的条目,找不到就生拉硬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小女子鲁钝,只能看到·他们是想替商和官老爷减罪!”
一句句话道出,李香玉手也不抖了,脸又有了血色:“陛下一再说过,陛下是代天审裁之人国法已经被人操弄,这世还能主持公道的,自然只有陛下了。
李肆眨着眼,重新审视了一番小姑娘,心说雨悠啊雨悠,这也算是你对早年我欺压你的报复?教出来了一个好学生呢,林黛玉不再葬花而是质法,真是有趣。
“你要朕主持公道?朕的公道已不止是此时国法的公道,还要扯这十多年来的南北国事,你确信,你爷爷在朕的公道之下,罪孽会比此时此事国法给的公道还轻?”
李肆微微一笑,李香玉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就觉这皇帝陛下的笑容比刚才冷脸说话时还要可怕十倍。
算错了以为皇帝更在意国法,因这叩阍,就会插手法司重罚工商和官员,爷爷也就能减罪。没想到爷爷跟皇帝,竟然有那么深的恩怨,自己真是太蠢了!
小小李香玉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身心就觉极度无力,腰肢一软,竟当场坐在了地,涕泪俱下,呜呜哭出了声。
李肆的话语幽幽传入耳中:“所以呢,你就不该来找朕主持公道真正能帮你的,反而是你唾弃的国法。法乃人定,从无一部法能评断天下所有事,让事事都得公道,自然要受人操弄。往昔法只在官府之手,当然只为官府说话……”
接着的话让李香玉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可现在国法并非都在官府之手啊官府既能操弄,你为什么就不能操弄?我英华的国法,是要卫护人人之利。所以人人都能操弄国法嘛。大家都来操弄,国法才能完备,公道才能彰显。”
这是什么意思?李香玉虽在学院读过很多,还受过朱雨悠精心教导,但毕竟人还小,不懂太深的道理,就觉得这皇帝“师母”的话匪夷所思,人人都操弄国法?那还不天下大乱!?
“你不去找讼师,不去理案情,直愣愣就来叩阍,朕回去后要好好笑话笑话你的山长,让她知道她的弟子,竟是如此愚笨不堪。”
李肆见小姑娘发愣,再刺了这么一句,果然,李香玉起身,气鼓鼓地道:“陛下睿识,小女子自是愚笨……”
一边顶嘴一边转着眼珠子,显然正在认真考虑李肆的“提议”。
李肆也是一乐,果然是个心高气傲,伶牙俐齿的小家伙,这一点倒是跟里的林黛玉挺像。想想她的年纪,李肆遗憾地摇头,大了点,可惜了。
似乎想定了什么方案,李香玉一个万福,转身就走,却听李肆在背后道:“要想借法,就得守法。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李香玉愣住,心说难道是没三拜九叩?
却听一个冷恻恻的腔调响起,却是禁卫署知事,侍卫统领于汉翼在说话,“叩阍者阻驾犯,杖二十,拘三月!”
李香玉两眼一晕,小身板又软了下去,这法令她可是清楚的,之前本也作好了准备。可皇帝跟她认真对话,她竟忘了此事
英华之法现在正处于变革期,虽大幅削减了前朝苛法,同时又有大量关于工商、人身和诉讼的法令颁布,但也继承了诸多旧时条款。衙门击鼓乃至叩阍这事是华夏历来的老传统,就如后世的访一般,不可能一下改变,为限制和引导这类行为,对这些事的惩戒也保留了下来。
眼见吓坏了小姑娘,李肆道:“这法朕能操弄,用纸杖打二十,至于拘三月么,以后等你们嫁人生子,孕期待产时再说。”
于是李香玉连带那一帮叩阍的小姑娘,被拉到大道一边,由女卫高举报纸卷成的纸筒,啪啪抽了二十下屁股。周围各家报纸的快笔刷刷地记录着这一桩“暴政”,而跟着快笔一起来的画工们也运笔如飞,将十多个小姑娘翘臀被揍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来,印在了报纸,广传天下。
不等报纸播传,李肆回宫时,三娘等人都已知道了此事,纷纷谴责李肆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朱雨悠更是泪眼婆娑,心痛自己的学生遭了大难。拧得李肆这暴君腰发青,再奔出行宫,去抚慰李香玉和其他学生们。
朱雨悠生气还不止为学生们吃了苦头,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筹建金陵女子学院,李香玉这帮学生是她从藏学院带出来的苗子,女子学院未来的夫子。被李肆群体惩戒,女子学院本就遭遇重重阻力,再来这么一桩逸事,让朝野都觉女子干政麻烦多,那更是没了前途。
躺在床,李肆扶腰呻吟,关一边笑着,一边怜惜地帮着揉腰,三娘却担心地道:“你真让那小姑娘去操弄国法?这不是乱了套么?”
李肆眨眨眼:“生命在于运动”
三娘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红的啐了他一口,关却接嘴道:“操弄有打杀,也有恩爱嘛,当初四哥哥跟姐姐,不也是这般操弄过来的?”
三娘大羞,一枕头就抡了过来:“你这个妖婆子,从小妖到老!”
两个年纪加在一起已过六十的老姑娘压着李肆就打闹开了,李肆一边叫唤一边暗道,国法的操弄也能如这般温柔就好了,可惜那也是个血肉磨盘,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被碾成齑粉。
接着他再一笑,振作起来,加入到三人总和将近百岁的嬉闹中。不管是运动、翻搅,还是操弄,为的都是打造一条清晰而坚实的底线。历史最终是要血淋淋地去完成这个过程,而且终点还难见到,他不朝着正确的方向去推一把,反而是他的失职,怎能还为此自责。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三章 龙凤相争
第七百五十三章龙凤相争
苏州曹府早在几年前就已洗脱了富贵之尘,大mén口都杂草丛生。[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四月乍暖,一个十六七岁,穿着薄衫的少年正出大mén,一阵风卷来,地面淡尘飘飘,人也哆嗦不定,双手下意识地拂马蹄袖,才发现自己穿着眼下江南时兴的箭袖英士衫。
正了正头上同样还不习惯的无翅乌纱,少年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逶迤而行。出了巷子,再转过几处被竹脚架裹起来的工地,骤然陷入一片喧嚣之海。车流人流滚滚,叫卖吆喝不断,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多半是警差在抓小偷。
裹在一群人里,左看看右看看,趁着车流的空当,这群人轰然冲过街道,个个身手矫健,有如武林高手。可还有倒霉鬼脚下太慢,径直扑在了一头驴子上,就听驴嘶人嚎,再是“娘西皮”等等骂声大起。
少年为今天成功地一次过街而庆幸,脚下也轻快了不少,进到一家茶馆,伙计迎面招呼道:“沾哥儿,老规矩么?”
曹沾应道:“老规矩,头chūn三叶龙井,茶瓜子、猫耳朵、天目山笋干各一碟……唔,还有中流报。”
寻着茶馆角落里坐了,曹沾开始打发每日的闲暇时光。他入了苏州学院的明经候补班,正等着同窗聚齐,讨论五月江南chūn闱的题目。
英华科举最关键的就是秀才到举人这一途,也就是从县学考入学院。学院分了进士、明法、明算、明经、弘文、博学和国史七科,科举自然也分七mén。进士偏重治政制策,明法明算国史顾名思义,弘文是诗词赋曲,博学则是礼乐古学。
对江南士子来说,这几科都是要回炉重造的学问,相比之下,也只有偏重于圣贤言的明经还是长项。可要命的是不止孔孟,也不止理学和心学,还有先秦百家和唐宋之儒的学问,这都要重新学过。所以学院才开了候补班,提点他们补学备考。
英华科举已非明清格局,甚至仕途也少了许多特殊待遇,但对埋首圣贤书半辈子的士子来说,不参加科举,不出仕还能干什么呢?即便明经学成后,也不过是去地方当学谕教谕,仕途终点就是一省学政,还要跟弘文、博学和国史几科的人抢饭碗,可终究还是仕途。
曹沾这年纪,在一帮二三十岁的同窗里可是异数,可他心境却已磨得比同窗还沧桑。家族在江南变luàn里受舅爷李煦照顾,虽家境败落,却还守住了家里的老宅子,还有百来亩薄田,但对比少时家族的光鲜,xiōng怀天地之差,自非一般人能比。
原本他对未来还有一分憧憬,英华复华夏,清弊政,开出千年未有之局面,也觉自己有了伸展抱负之地。可前一阵子,舅爷李煦因江宁织造案入狱,家族顿时失了遮护,家里人成天愁眉苦脸,既担心李煦,又担心曹家被牵连,连带他也觉前途一片黯淡,再想到小表妹李香yù这么小年纪就遭这人世苦难,更止不住地悲嘘哀叹。
一口茶下腹,身心稍暖,曹沾压下伤怀,翻开中流报。江南虽有多家报纸,但以谈北面满清为主的中流报却是江南士子的必读,也许在报上看到大清的桩桩狼狈,才能平复自己那颗身在新国的不安之心吧。
“淳太妃宁太妃月前扶军机大臣吴襄得户部尚书,总理厘金事务大臣,满清已成三方鼎立之势。”
“年羹尧以宁远大将军之职独领山东、淮北军政,虽与西安的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两足分立,但其人权柄更重于傅尔丹,据传与两太妃嫌怨甚重。年初乾隆招年羹尧进京,就因年羹尧得闻是两太妃进言而称病不行。”
“内外之间,尚有恂亲王允禵总理八旗事务,以及京营诸部,同时提领关外之事,与汉臣之首张廷yù水rǔjiāo融,直隶总督鄂尔泰也紧附骥尾。”
“财在两太妃,军在年羹尧,人在恂亲王,乾隆虽亲政,龙椅却是架在这三条支离椅tuǐ上。紫禁城传,乾隆日日沉浸我英华百巧玩物,几无理政之心。”
看了最新一期满清时局分析,曹沾心头畅快,还好当初听舅爷的话,真要北归满清,还不知是什么日子。
接着他又皱眉,舅爷这一关,到底能不能过去……
报纸再翻页,是中流的国内报道,题目就让曹沾一怔,手里的茶杯停在了空中。
“金陵群钗齐叩阍,怜香惜yù好皇帝。”
题目下是一幅四格版画,寥寥数笔,就将一个故事勾勒得一清二楚。第一副是华贵威武的銮驾,第二副是一群小nv子跪伏在銮驾前,第三幅是皇帝跟一个小nv子对话,第四幅是一排小nv子押在道旁,nv卫的棍bāng正要落在身上。
中流报这一则版画报道着实损人,只看标题和画,观者下意识地就以为是讽刺。曹沾天资过人,自不会这么肤浅,可一扫内文里带着“李香yù”和“李煦案”的字眼,再按捺不住,悲凉瞬间透心,接着涌起无尽的愤怒。
“昏君!”
咣当一声响,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水和瓜果小吃飞溅,曹沾勃然而起,表妹竟然为她爷爷去叩阍了,孝烈!圣道皇帝居然还要杖责柔弱无力的小nv子,昏聩!
旁桌也有人咂嘴道:“是啊……真是个昏君!”
曹沾正引为同志,却听那人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道:“怎能容小nv子公堂质法!?这是牝jī司晨啊!”
那也是个书生,径直将一份《江南时报》凑到曹沾眼前:“你看看你看看!皇上竟然允了那李煦的孙nv跟一帮小nv子与官府对簿公堂,这还有没有体统了!?皇上就该在这帮小nv子叩阍时,径直用木棍chōu烂了屁股,再丢到南洋去!还那般怜香惜yù地用纸杖,罚孕期,佳话也不能拿国法来儿戏嘛!喂喂……”
曹沾脑子一个急刹车,差点憋出了内伤,仔细再看中流报,才知道了事情根底,长出了口气。
那书生还喂喂地求着同感,曹沾一把扯过报纸道:“nv子就不能上公堂了!?本朝还有nv将军nv山长nv盟主呢!不要瞧不起nv子!我表妹可是一等一的才学,比你这腐儒强得多了!”
那书生作痴呆状,不明白这事怎么跟这少年的表妹能扯上,又听旁边一人道:“你就孤陋寡闻了,这公堂对薄,也是皇上和贤妃对垒哦,真真大戏,且有得热闹呢。”
曹沾一目十行扫完《江南时报》的报道,说的是李香yù以《皇英刑律》为据,要为爷爷李煦出讼,为此跟一帮姐妹组成了讼师团,正大张旗鼓地准备跟杭世骏为首的江南刑庭公堂对战。
听那旁人之话,他和书生都来了兴趣,有内幕!
李香yù和那帮小姑娘都是贤妃娘娘的学生,据说皇上在道上杖责了她们后,贤妃娘娘就跟皇上闹了别扭。为了给学生们挣回面子,贤妃娘娘在背后撑腰,让李香yù带着小姐妹公堂出讼。不仅是救李煦,还要落皇上的面子。
原本李煦案的重点是在工商和官员上,李煦不过是个陪衬,皇上本该无心治李煦重罪。现在惹了贤妃娘娘的怒火,皇上自然要低头,公堂上作作戏,安慰了贤妃娘娘,皇上那后园就算平了。大家都知道,皇上对几位娘娘,那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哦。
这一番地摊货sè倒出来,曹沾和那书生异口同声道:“呸!”
再一客人道:“就该呸!这种乡野俗言也拿出来卖nòng!你们都不懂,皇上这是要梳理法务!之前就有洋人在龙mén学院**,法司的大半人手,还有岭南各家学院的明法科学生都来了江南,就准备大修律法。这一场公堂诉讼,可关系着一国的未来,且有得看呢!”
曹沾心中一个大跳,忽然自卑了起来,表妹不仅孝烈,居然还能参与到这样一桩事业里,为一国定法而抛头lù面!相比之下,自己还埋头在诗词文曲和圣贤书里,真是太没出息了。
正在发呆,同窗群聚而来,伙计收拾了一番,众人落座后纷纷议论着明经试题。
见曹沾还在发呆,同窗问:“沾哥儿,你怎么不说话?”
曹沾醒过来,目光闪起异样的光亮:“我该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了,这明经科,我再不愿考!”
见曹沾拂袖而去,同窗们相对无语,有人幽幽道:“又少了一个……”
曹沾受表妹触动,开始寻找自己的未来,李肆搅起的历史大cháo里,又一根细细分支岔了原来的方向。
而在此时的江南,因李煦案而掀起的风cháo,更吸引了众多人瞩目,就等着公堂审案的那一日,旁听席的三百个席位早已预约一空。
“赛里斯人的法律史还真是久远得令人头皮发麻,这些书也不知要读到什么时候,还是去看看现场庭审,感受一下赛里斯人的法律传统吧。”
龙mén礼宾馆里,劳伦斯爵士放下了因翻译不给力而异常生涩难明的《礼记》,对这场诉讼满心好奇。
“陛下还真把国法当儿戏啊,竟让一帮小nv子来出讼,打又打不得,吓又吓不得,到时庭上怎么收拾?”
江南行营法司署里,一帮法司官员愁眉苦脸。
“我看你们是白学了《皇英刑律》,对讼师就知道打骂?不去厘清条文,备妥案证,在这里瞎抱怨什么?陛下哪点儿戏了?这事陛下说过什么?《皇英刑律》许了民人自讼和代讼,李煦的孙nv出讼,合情合法!”
八府巡按杭世骏怒声斥责着部下,但他心头也揣着一滩苦水。他就是李煦案的主理,本以为对李煦的处置已是极轻,却没想到那李香yù跳了出来,一板一眼照着规矩出讼,背后似乎还是贤妃娘娘撑腰。
为此他专mén请示了史贻直,史贻直就冷着脸回了一句话:“难道你们连小nv子都斗不过?”
这让杭世骏颇为纠结,且不说这不是跟小nv子斗,而是跟贤妃娘娘斗,斗的依凭还是国法,这事就有些……
“巡按啊,这案子咱们就照着老规矩走了过场,要较起真来,就如拿识微镜看人脸,那是处处孔dòng……”
具体办案的上元县通判崔同唉声叹气,这也正是杭世骏头疼之处。历朝历代,那都是先定罪,再找罪名。英华国法虽经修剪,但搞这一行的不是旧清官员,就是红衣兵出身,脑子里依旧是“绝不放过一个坏人”的思维,嫌犯首先有罪,然后再看罪大罪小。冤枉人这事,在他们看来,那是极少可能。你没罪,为啥要抓你呢?
就像李煦,他的罪可摆在明处。这案子掀出来之后,江南各路人马都来找法司诉苦,说英华复江南前,大家都被这李煦害惨了,一定要借这机会严办。法司左右权衡,只是定了个中罪,感觉已是施恩了。
可没想到,这李香yù在贤妃娘娘的支持下,要在这案子上较真,就这案件而言,李煦还真没大罪。法司为定罪,还很作了些手脚。要在公堂上摊开了审,那是浑身窟窿。
“贤妃娘娘是饱学之士,据说连慧妃娘娘都在支持,有她们帮手,这一案可真是难堪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借此案敲打我们法司……”
还有人这么一说,众人哀声更起。贤妃是个大藏书家,更有一个学院在手,引经据典这事,谁能比得过她?慧妃更是可怕,神通局虽已不归她掌握,可只要一句话,要什么证据消息,她能nòng不到?
哀怨之余,连杭世骏都有无辜之感,这简直就是皇帝把家务事搞上公堂了嘛,却把法司nòng来背黑锅,可怜自己还巴望着江南按察使的位置……
“难道真没办法了?”
想到公堂审案时,多半会被一帮小姑娘戳得浑身筛子,杭世骏等人就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杭世骏愤声道:“小nv子难养也!再成了讼棍,真是双倍的难缠!”
崔同紧皱的眉头一弹:“讼棍……为什么我们不能用讼棍?”
嗯……
众人先是大惊,然后若有所思。
没错……讼师就是专mén找国法的漏dòng,挑对方的刺。跟自己为敌时就是无耻hún蛋,可为自己办事,那就是自己的hún蛋。
英华跟前朝不同,讼师已是一mén正规职业。但多见于商部主理的商庭,替东主办理争产、索赔等商诉案件。民案上讼师也很活跃,也多跟财产利益有关。刑案上更多只是写申冤状纸的状师,而不是讼师。毕竟官府定罪,除非另外求告,否则民人很难翻案。
沉默许久,杭世骏悠悠道:“可有合适的人选?”
一个官员拍掌道好巧,“南海宋子杰正在江南招揽公司生意,昔日他可作过一任通判,刑律他很熟悉!”
宋子杰……
连杭世骏都chōu了一口凉气,“宋铁嘴!?”
金山卫,江南行宫,李肆失笑:“他们也知道拉宋铁嘴出来,脑子总算还能用。”
史贻直在旁有些惶急:“此案若是被翻,我法司威严何在?”
李肆不悦地哼了一声:“不要老拿旧朝比新朝,朕的权柄都被削了,官府难道还想将法之权柄全捏在手里?此案翻不翻不是问题,关键是翻得大家心不心服,更重要的是。要让法司知道,让老百姓知道,威严是在法,而不在官府,不在法司。”
他叹气道:“你主理法司多年,立起国法这事,你是有功的,但你若不能为这一国立起法权,你就是功亏一篑啊。”
史贻直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之前在淮扬学院,李肆所谈的《权制论》,顿时醍醐灌顶,一脸羞愧地拜伏请罪。
李肆摆手,示意不以为罪。传统思维确实太重,像史贻直这种满清官员出身,又执掌法柄多年的人,不可能一下转过弯来。所以他也是循序渐进,没有把一揽子方案丢出来,事情还得具体的人来办,他作的只是引导。
“李煦案不过是台面上的事,法司以后要习惯案子被翻。翻习惯了,自然不会再担下本不该担的责任。就说这半年来,因族田分户案而引发的诉讼已累积八千多起,一半都没审结,人人都呼号不公。你与朕真正要做的,是建起法之正途,让法为民所用。咱们理顺了法判这一桩,才能上溯到法权,由此让法为公法,为国法,而不是王法和官法。”
史贻直再深深长拜,他确实悟了。
“那么这李煦案……”
他还想从皇帝这mō个底,至少搞清楚,法司要替皇帝背多大黑锅。
“就让这公堂当作赛场,看谁能得鳌头吧。”
李肆还真没放在心上,史贻直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捏了把汗,暗道回去后得好好鞭策杭世骏等人,就算要输,也不能输在一帮小姑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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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 公堂初战
第七百五十四章公堂初战
眼见四月已过去一半,皇帝还留在江南,岭南谣言四起,说皇帝肯定是要马上迁都江宁了,岭南江南争都大战再起,战场已不止在报纸,学院、酒肆、茶馆、码头、驿站,但凡人人相聚处,讨论乃至争吵声不绝于耳,粤语、闽语、吴语等等口音hún杂,时不时还响起湘语和川音。[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国中人心鼎沸,连青海平定,羽林军收复兰州和西宁的消息都没引起什么bō动,张汉皖调西宁,吴崖调四川,何孟风接任吴崖,孟松海转任大洋舰队总领,鲁汉陕任南洋舰队总领等一系列军事动向也淹没于喧嚣中。
接着这喧嚣就被各家报纸的头版报道卷走,小nv子讼师团要跟法司对簿公堂!
这消息让人心分流为两股làngcháo,一股是以洛参娘为首的“nv权主义者”,跳出来呼吁埋在深闺的大姑娘小媳fù支持李香yù,她们当然不关心什么法不法,就只觉得李香yù成了nv儿家的代表,胜了就是nv人的胜利。另一股是以墨社、仁儒,以及贤儒合流后而成的圣贤派读书人,都觉这是民人与官府的对决,不仅在报纸上泼墨助威,更在天坛呐喊招摇。
“一边是贤妃娘娘和旧清要人,一边是皇帝的法司,怎么就成民人与官府之决了?愚人真是好受欺哄!”
汪瞎子虽然对弟子们发表了这样的感言,却还是通过各种关系nòng到了旁听席的mén票。
“皇帝这一遭可是落在时势后面了,国法不梳理不行啊,商法和刑民之法的冲突越来越大,还不知皇帝是要让商法回头,还是要引刑民之法向前走。”
梁博俦、范四海等岭南工商心绪重重,也都来了江南旁听此案,没mén票?简单,十倍价买就好,结果催生出一批黄牛党。本是定人派发的mén票,在黑市上炒到了四五百两银子一张。
“妈的,mén票这么贵!这一国的càonòng全在银子上了,等我进了国院,看不好好整治这些yù壑难填之辈!”
刚刚选上福建东院院事的朱一贵也来了,他也觉得这一案将是决定未来国政走向的关键点,他立志循着这一国之制夺得更大成功,自不愿放弃这个好机会,咬牙搞来了mén票。
四月十九日,庭审在龙mén学院的明法分院礼堂举行,三百旁听席人满为患,礼堂外还有上千买了“站票”的。警差为整顿秩序,以人票必须相符为由,准备驱逐买了黄牛票的,jī得站票众纷纷讨伐官府,不清查坐票,却为难他们站票,这不就是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么?
法司赶紧停了整顿,认票不认人,这才平息了动luàn。此事也成为庭审的前奏,双方还未出场,法司就已先失了分。
当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进了礼堂,在旁听席就坐时,又引发了小小sāo动,怎么洋人也跑来看热闹了?这案子是咱们一国家事相争,怎能让洋人看了笑话呢?于是站票众里的读书人又鼓噪起来,曹沾夹在人群里,也喊得满面涨红。在他看来,小表妹抛头lù面就已很受伤了,再被这白皮狒狒看全了,那是何等耻辱!
这次法司没有妥协,派出法警,用水火棍将准备冲会场的站票众一顿好揍,抓了几个领头的。法司官员也出面宣布,国法没有禁止洋人旁听审案的条文,法无禁则可行,刚以这话为幌子遮掩他们鼓噪之行的站票众悻悻败退下来,法司抢回了一丝颜面。
劳伦斯自然不明白这一番鼓噪的背景,就觉得寻常的赛里斯人很歧视他,连旁听一下他们审案,就觉得受了莫大侮辱,这还真是一个愚昧而保守的国度。
这么一想,接下来的庭审,他已不抱什么期待。之前看了不少赛里斯的法典,虽然言辞华美,构架完善,却都是很虚很难落于实际的论述,甚至还有什么“九世复仇”的“野蛮条文”,赛里斯外衣光鲜,内里却是破败不堪啊。
“没有我这样的法学专家指导,赛里斯想要在法律上跻身现代文明,根本是不可能的。”
劳伦斯抱着俯视众生的超然,等候着庭审的开始。
时辰已到,两排黑衣直帽的法警作雁翎阵摆开,一声锣响,再是“肃静”呼喝,嗡嗡人声停止,水火棍轰然捣地。
“升——堂——!”
“威——武——!”
法警如唱戏一般压着嗓mén呼喝,劳伦斯使劲压着笑意,觉得这仪式很是无聊,可就在他旁边,人人侧目,面lù鄙夷,这洋人脑袋上套着的假发真是太扯淡了,把法庭当唱戏的舞台么……
一行官员上堂,个个都是明时官袍,却全是黑底衮纹,纹里是刑讼神兽狴犴,官员的乌纱帽横着长长的窄翅,让他们走路必须方正稳重,不然两边摇晃起来就跟拨郎鼓一般。
主审巡按杭世骏,上元因是案告地,上元通判崔同副审,此外,还因案件涉及吴县、阳湖等地,五个县的通判作为从审,龙mén通判为陪审,八位法司官排开,气场摄人,连劳伦斯都觉心头压抑,有一种惴惴然的忐忑,下意识地回忆自己在龙mén红灯区,跟日本艺伎的负距离接触是不是合乎英华国法。
“拜——!”
法司礼官再一声喝,全庭三百旁听,上百报纸快笔,数十官员和法警同时起立,面北而揖。劳伦斯也起立朝那八位法官鞠躬,却发现法官也都在朝北长拜,再一看,心头一抖,拜的竟然是法庭背后的一座巨大“神位”,异兽环抱着无字长碑,那异兽他认识,叫做狴犴,也叫宪章。
拜天之后,法官就位,主座上,杭世骏背靠狴犴天位,惊堂木一拍,啪声脆响,宣告庭审正式开始。
“苏州民人李煦,旧清苏州及署江宁织造,于圣道十年十一月至十一年二月期间,犯有如下罪行……”
法司的公检官宣读李煦的罪状,劳伦斯此时才知道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之前在江南声名赫赫的大人物。
李煦之案,核心是他勾结广州织造公司和江宁知府,以欠债名义,压迫数百家织户,无偿织造一批苏绣,案值十二万六千两白银。不少织户不愿从命,被地痞游手殴打胁迫,扒房卖人,还出了三条人命。
行凶案自是另案处理,可李煦在这桩大案中扮演的角sè,决定着定罪轻重。法司认定他是主凶,广州织造和江宁府是从犯。这桩生意是李煦在牵线,在运作,地痞游手也是李煦所遣。
公检官读完控书,沉声问:“李煦,你认罪否!?”
李煦长长一叹,点头道:“老儿……认罪!”
公堂一片哗然,喂喂……戏不是这么演的吧,还没开场就要落幕!?
杭世骏和几位通判相视暗笑,满心畅快。上司史贻直已跟他们jiāo代过,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只要照着规矩来,此案任由法司运作。跟李煦sī下沟通,认了罪名,从轻发落,不管是那帮小nv子,还是贤妃娘娘,想战?没mén!
“爷爷!有国法就有公道,你怎么能被刑讯的棍bāng吓住?孙nv在此,孙nv要为你讨回公道!”
一个又脆又亮,还带着点童音的喊声响起,顿时牵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连劳伦斯都紧紧盯住了前排站起的一个纤瘦身影,两眼发着光,嘴里叫着噶德。
一身宽大黑衣,戴着由凤冠变形来的怪异帽子,衬得这个小姑娘的脸颊更如白yù一般晶莹,而一双卧蚕凤目更闪着坚定和智慧的光彩,整个人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旁听众恍然,这就是李煦的孙nv,贤妃娘娘的学生,之前因叩阍而遭纸杖,搅起这场风bō的李香yù。
在她背后,又有十来位小姑娘起身,肃容抿chún,以示支持,这该是她的同窗,因为有十一人,跟着李香yù一同被舆论称呼为“金陵十二钗”。
公堂沉寂,李煦更是惊讶,不明白为何孙nv香yù出现在庭上。他一直被监禁着,根本不知道外界的动向。
“李煦已认罪!请庭上定判!”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嗓音响起,再见到此人lù面,旁听席上又响起一片chōu凉气的声音。
宋铁嘴!
英华讼师个个都是铁嘴,但能得这称号的却不多,这个宋子杰就是其中一个。此人在岭南工商界可是风云人物,旧清时曾是举人,却因sī德不彰而被夺了功名,就在县衙刑房当小小书吏。英华崛起后,靠着刑名熟捻,几年里居然爬到了一县通判的位置。可惜,又撞上了sī德问题,再被剥了官职。
此时英华讼师已成一业,他转而帮工商打起了官司,六七年下来,成了商庭上的常胜将军,而身价也已高到一般工商都请不起的程度。
大家都没想通,这家伙怎么办起了刑案,还转身成了法司的爪牙?
“我也不想啊,可法司老爷们揪揪我的小辫子,我下半辈子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宋子杰姿态昂扬,肚子里却滚着苦水,他几乎是被法司胁迫而来的,谁让他昔日在通判任上还留了太多尾巴没被清算呢。被法司拉来作义务工,几桩生意都被迫推了,他已是损失惨重。
得了宋子杰提醒,杭世骏也豁出去了,惊堂木再一拍,就要宣判,却听李香yù那又尖又嫩的嗓音又起:“小nv子投告法司枉法不公,屈打成招!”
公堂又一阵轰然,luàn了luàn了,真要这么搅和下去,这一案就要变了xìng质。
“小fù人,出言可要当心,你爷爷毫发无损,哪有刑讯之事?”
宋子杰是何等人物,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将李香yù的控诉抹掉。刑讯之事自古就少不了,大家都不觉得这是错的。不打不说实话,哪有自供其罪的人?
可问题是,在华夏,法这一桩事有很多模糊之处,就如刑讯,你不能过了某个界限,否则就成了屈打成招。而这个界限,却又由具体的案情,具体的主审官以及舆论来定,因此到底是正常的刑讯,还是屈打成招,还得看案子各方的博弈。
李香yù行到李煦身前,一把撸下爷爷的衣袖,一圈紫痕清晰显lù。
“这还不是刑讯!?”
小姑娘泪眼婆娑地责问,宋子杰心说这手镣也算?没给你爷爷上木枷就算好的了!
李煦此时急了,咳咳出声,李香yù柳眉倒竖,声调拔高:“这还不算!?”
宋子杰嗤笑:“算不算,怎能由你们来定?”
旁边那十一钗纷纷道:“那也不能由你定!”
李香yù道:“咱们说了都不算,就找大夫,找英慈院来定!”
宋子杰皱眉冷视,李香yù昂首bī视,两人目光对撞,似乎能听到滋滋的劲气对撞声。
公堂诸方都鼓噪起来:“找英慈院!”“找天庙!”
杭世骏慌了,惊堂木啪啪作响:“休庭!休庭!”
劳伦斯摇头,赛里斯的庭审,简直就跟暴君跟暴民的对撞一样,真是难见理xìng和秩序。
李煦趁空问:“香yù?你这是……”
李香yù道:“爷爷,就算有罪,也不能任由官府定罪!”
李煦苦笑,心说真要清算你爷爷我的罪,恐怕得死上十次八次了,可再见到孙nv那坚毅的神sè,他暗叹道,也罢,孙nv能出面,估计也是皇帝默许了的,就陪着皇帝,把这场戏作完吧。下场如何,他已毫不在意,只要孙nv能在这新的一国,有新的开始就好。
休庭是为了商量,真要把这一案拐到屈打成招这个方向,不管是法司还是李香yù,都不乐意。再加上李煦变了态度,两方妥协,不扯刑讯之事了,咱们直入主题,案子上见真章!
“别以为靠着小nv子撒泼打滚就能赢了案子……”
“别以为仗着官府横行无忌就能赢了案子……”
宋子杰和李香yù再度对视,战意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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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赛里斯之法
第七百五十五章赛里斯之法
庭审转回方向,这才算真正开始。「域名请大家熟知」
宋子杰掏出一把羽扇,悠悠一挥,如卷起冲天làngcháo,当头击向李煦和李香yù。
“这是江宁知府的供述,还有居间联络的李煦家仆侧证,确认这笔苏绣生意是李煦发起。”
一叠卷宗摆上了法庭,为示公正,卷宗全是打开的,供李香yù一方确证。
“这是江南按察署文房的供述,附有李煦亲笔书信,确认是李煦通报按察署,行贿按察使,以遮掩此案。”
又一叠卷宗摆了出来,笔录完整,签押清晰。
“这是行凶伤人者的供述,确认是李煦家仆指使他们行事。”
再一叠……
“这是李煦家仆的供述,确认是李煦道出‘那些刁民不还钱就还命’这话,伤人乃至杀人,都是李煦唆使。”
又一叠……
“这是当事民人的笔录,指认行凶夺财之人,口称是李煦指使。”
还一叠……
“这是江南银行确认函,银行虽未给出存银根单,但确认是李煦家仆在调拨本案银两,这难道不是李煦在主持这项苏绣生意的铁证!?”
加上的一叠卷宗虽薄,却如铅铁一般,将之前的证据全都死死压住,让这一案几乎成了铁案。旁听席上,连汪瞎子都叹了口气。先不说这证据真不真,官府想要去拿什么证据,也就是一张纸几趟路的问题,如恢恢天网,李煦还是个人物,都被套得死死的,更不用说一般小民。
厚厚一叠卷宗压在堂上,劳伦斯爵士惊得直挠头上的假发,不必翻译跟他仔细解释,他就清楚,那是控方在列证据,而这些证据,全都循着一套极为严密的程序在运作,至少在形式上是公正的。
想到不列颠领主法庭的程序,什么证据,什么流程,那都是“以神的名义”,大家良心保证而已。而法庭文书更不可能这么jīng细,毕竟在不列颠,纸张还是很贵的,往往一桩案子,就几张薄薄的文书,或者一卷羊皮就列清了。这让劳伦斯爵士头顶生汗,头上那假发也分外难受。
“法司还真是很下了一番功夫,再有宋铁嘴查漏补缺,这案子怎么也难翻了。”
朱一贵心说,这就是权柄的好处。
一大叠卷宗堆上来,宋子杰摇着扇子,悠悠看向李香yù,心说小nv子也想在这法事上跟官府斗?太幼稚了!官府就是官府,要什么证据能没有?就算不靠“运作”,整个官府都转起来,就如识微镜一样,别说jī蛋,宝石上都能找到骨头!
这边金陵群钗抱下卷宗细细翻阅,杭世骏惊堂木拍下:“本庭可容尔等细审卷宗,一个时辰为限,若无异议,之后再不能翻认这些证据……”
这又是借庭审流程欺负人了,古往今来,官府的证据卷宗可不是给民人看的,而是给上司和朝廷看的。环节虽完善,文书流程虽严密,却都是表面文章。
英华立国后,法判之事因商庭裁判大兴而有转变。商庭是怎么运作的呢?商庭只是个裁判机构,控辩双方所争的利益跟商庭无关。商庭为确保公平,就得容双方相互质证,相互责难。为了降低审案成本,商庭甚至不涉代言和取证环节,因此才有讼师这一行的兴起。
随着商庭办案风气的流行,国中民刑两案也稍稍向民人倾斜,法司可以让民人看证据卷宗,甚至还可以质疑,但必须就在公堂之上,而且时间也很短,这几乎也就是一种亲民的形式。对不懂刑律之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里,由卷宗上看出什么纰漏,自然也难质疑法司的审裁。
杭世骏这话说得明白,如果不能在一个时辰里挑出什么错,那对不起,以后你就不能再推翻这些证据,哪怕这些证据是假的。
李香yù叫道:“这不公平!”
宋子杰笑道:“审案之法即是如此,真是不公平,可以上书法司和皇上求变法,可法不前溯,便是变了这法,也变不了此案。”
李香yù哼了一声,这时候她的姐妹们却纷纷有了收获。
“按察署书房的凭文,用的是圣道十一年的签押,而这凭文又是圣道十年发出去的,这是假的!”
“家仆的供述前后矛盾,既是联络过江宁府,为什么又说唆使地痞游手行凶时,怕江宁府知道此事,而多给游手银两封口?”
“江南银行不给存银根单,就证明不了是谁在调度银两!官老爷会派衙mén里的属下去办这事吗?就不会胁迫中人去办?”
不过两三刻,群钗就挑出了若干máo病,让宋子杰额头出汗,堂首杭世骏眉头也皱了起来,时间太忙,这些证据多半是补的,但并不是假造。可就因为这一补,显出了漏dòng,真实xìng就大打折扣。
“假造凭文,伪作证供,小nv子要投告你们法司枉法!”
李香yù逮着了机会,振臂高呼。
“这是另案,待此案完毕,你要怎么告随你……”
宋子杰在一帮法司官员的冷厉目光下,强自振作,dàng开了李香yù这一击。再看看群钗身后,有十来个人在帮着审查卷宗,不由心头剧震。那些人,该是贤妃娘娘调来帮李香yù的书吏吧,有贤妃娘娘的藏书楼,有jīng于公文刑律的老手,法司仓促补全的证据,还真是处处漏dòng。
至于李香yù有关枉法的指控,宋子杰根本就不在意,就算另起一案,推给法司书吏“工作疏忽”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枉法这事,在华夏从来都不是大罪,原本法就得随时由上意君意而枉。只有当法为真正的国法,公法后,枉法才是重罪。比如伪证,在法无独立的社会,这不是什么大罪。而在公法社会,伪证就是大罪。
华夏之法,本质还是形式之法,核心是对上不对下的。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法就不可能独立。儒法社会,法也不可能独立,否则怎么对应人治呢?法是确保形式公正,有形式在,人人受限。人治追求实质公正,但实质公正就如自由心证,人人都有不同看法。
只要法不独立,那么法也无所谓尊严,无所谓冒犯,所以伪证、无视法律秩序等等罪行,在儒法社会里,不是视为瑕疵,就是视为无罪,甚至是追求“实质公正”的必要手段。
李香yù当然没那么超前的意识,也只是借此机会夺得砝码,经她这么一驳,好几份证据都失了效力。
宋子杰咬牙道:“可你爷爷唆使地痞游手,伤人夺产的事,怎么也是翻不了的!”
这是李煦所背罪行里最重的,毕竟死了人,其他什么行贿,乃至主持这笔生意压榨民人都算不上重罪,这一桩守住,他就赢了。
有人附耳过来,李香yù一边听一边点头,杭世骏等人心中猛抖,暗道这该是贤妃娘娘派来的军师,这可怎么办?
宋子杰再遭法司官员瞩目,额头已是细汗层层,心说老爷们啊,你们的手脚太不干净了,要换成我来挑剔,你们全都得倒了,就希望贤妃娘娘的军师,还有那小姑娘,不可能纤毫毕现地看事情。
李香yù心中有数,开始反击:“我要看人命案的卷宗。”
这要求不能推脱,于是一叠又一叠卷宗摆了出来。一份份文档出示,案告,各方笔录,仵作尸格,一应俱全。
劳伦斯在旁听席上已经惊呆了,何其细密的文书流程!何其完善的法律流程!在他的猜想里,赛里斯人断案就是双方各自陈词,法官根据宏大而无所不包的法典,以良心出发断案。
可没想到,赛里斯人竟然是靠着一整套文书流程在执行法律,仅仅一桩命案,就包括案发报告,警差执行公务的报告,现场检查报告,尸检报告,证人问询笔录,犯人圈定和抓捕流程一系列文书,以及审讯凶手的报告,林林种种,一件命案,怕不下数十上百份文报。而且还会严格归档,随时备查,以保证案件审理出问题时重新提查。
劳伦斯当然不清楚,华夏虽未立起独立的法权,法务却已经数千年沿袭,就形式而言,已严密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这也是儒法社会为确保形式上的统治,而历朝历代累积下来的。
它起的作用是什么呢?首先自然是为了满足社会管控的需要,必须维持一定程度的社会公正,由此社会才能稳定。几千年大一统的传承,让这种需求所凸显出来的形式法已足够成熟,这可是眼下的欧罗巴所难望项背的。
其次这形式之法,也是因应人治所需。人治并非是毫无制度,反而更讲求形式上的完美。当人治以某一点为重时,法这一途上就得提供相应的形式依托。换句俗话说,那就是不认真的时候就是坨屎,认真起来,那就是恢恢天网。
从汉到明,不管是“约法三章”还是“chūn秋决狱”,再到《宋刑统》、《大明律》、《明大诰》,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华夏律法。在这些大典xìng质的法律之外,还有诸多临时xìng、习惯xìng的判令如汗牛充栋。华夏法律历史远非简单的罗马法所能概括,而是各个方向汇聚起来的,又以官僚行政体制串联而起,只要梳理出来,先不论具体法文如何,整个体系的浩大和完善,足以让任何一个法学者五体投地。
劳伦斯爵士的感受就是这样,因此当假发脱顶而去时,他却毫无感觉。在他眼里,这场庭审就是赛里斯人华美而缜密的法学舞台,他已毫不在意结果,只想让这过程尽可能长,尽可能展现更多他所不知道的细节。
果然,李香yù在行家的指点下,对破绽百出的尸格、出警报告以及凶犯审问笔录提出了质疑。
宋子杰道:“这该与你爷爷之罪没关系吧……”
李香yù道:“连凶手都未必是真凶手,他说的话能用来给我爷爷定罪吗?”
公堂嗡嗡声四起,显然都在支持李香yù。
眼见李香yù就要驳倒命案这一桩罪,宋子杰经验丰富,沉声道:“凶犯已认罪,此案已审结!这份证供就是真的!”
这是以形式公正推翻实质公正,打断李香yù借这份证供给李煦卸责的途径,李香yù咬着细碎银牙,眼里转着泪水,再道了一声:“不公平!”
接着宋子杰终于展现了他的实力,他反而追问李香yù“后援团”的正当xìng,引经据典,指责李香yù大搞人海战术,不符法司庭审流程。在他的推动下,法司将给金陵群钗顾问的军师们赶下了讼师席。李香yù这边顿时失去强援,沦落到任宋子杰欺凌的地步。
“不公平——!”
以汪瞎子为首的旁听众们,乃至外面的站票众们都发出高喊,但也只是一声,而且没有燥luàn。他们也都知道,即便不公平,现有的法文就是这样。要捣luàn,他们就犯了法。他们只能以呼喊道出自己的心声。即便是曹沾,也只是握紧了拳头,心中喊着:表妹加油!
李香yù与姐妹们对视,在这喊声中,原本沮丧的心气也振作了起来。沉沉点头,不愿认输。
金山卫行宫,朱雨悠小意地跪坐在李肆身边,给李肆捶着肩膀,嗓音还带着丝讨好的媚意:“夫君,真不去过问此案?”
李肆一笑:“为什么要过问?大家真关心此案的结果吗?”
朱雨悠撅嘴:“我关心!要是学生们输了,我出了那么大力,难道都白费了?”
李肆摇头:“怎么会白费?这一案里,大家会看到,官府的力量,法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而至于另一方……即便是旗人,即便是李煦,大家都会以己代彼,由此来审视国法。法司也会由此来审视自己,他们不会看不到,他们的同行商庭是何等轻松。”
朱雨悠眨了好一阵眼睛,叹气道:“夫君又是在玩搂草打兔子的把戏了,难怪你这般超然。可夫君就不怕,有人误读此案,觉得你是在护着旗人,护着权贵么?”
李肆哈哈笑道:“还是娘子知我,可娘子不知道,此案不管胜负,我跟那李煦,还有旧账要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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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 国法与公道
“小nv子有反证!”
公堂上,李香yù抹开泪huā,开始回击。e^看《》)
“这是江宁府衙去年的公费帐薄,江宁府为了遮掩耳目,也用上了sī帐,但这上面的来往签押都是江宁知府秘书和府衙户科的亲笔。sī帐已违《英朝政制》,这一点先不说,帐上有进项六千两是广州织造公司给的!”
“这是去年十月广州织造公司的公关费帐目,清清楚楚写着,先给了江宁知府六千两,再给我爷爷三千两。江宁府是十二天后收下,我爷爷那是半月后才收下,为什么?因为我爷爷拒收!不知道是广州织造公司,还是江宁府出面bī压,我爷爷才被迫收下。”
“这是上元、吴县、阳湖等县典史和命案地巡检的文报副本,江宁府对上元是发令,对其他县是求协,要求县刑房乡刑曹继续深挖白莲教匪,其他事务先上报,延后查办。这行文是在十一月月中发出,而你们的证据却说,我爷爷的家仆是在十一月月末行贿按察使,请求官府遮掩,难道官府还未卜先知?”
随着李香yù一份份证据搬出来,众人都心神摇曳,案情都还是其次,居然能搞来官府和工商的sī帐和内部行文,李香yù背后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多半是慧妃娘娘的神通局在帮忙,他们本就在办官府和工商的帐目审计生意,查账不过小事一桩。至于内部行文,恐怕也是贤妃娘娘在撑腰,让官府不敢遮掩。”
有懂行的这么一说,众人恍然,难怪……两位皇妃的力量,法司看来也是难以招架。
“小nv子还有人证!就是广州织造公司江南分部的大掌柜!他亲口供述,是他牵线江宁知府、江南行营按察署,接着才找到我爷爷。那些胁迫织户的地痞游手,都是广州织造公司在江南的商代所雇!”
李香yù终于砸下了王牌不仅宋子杰脸sè惨白,杭世骏等法官也xiōng口憋闷。
狠,太狠了!居然直中命mén,把这一案的真正罪魁挖了出来而且那罪魁居然还认了罪,没得说,肯定是贤妃娘娘跟慧妃娘娘联手,皇帝袖手旁观的结果。
这一案其实没那么复杂,主凶其实就是广州织造公司,江宁知府不过是帮衬,江南按察使收了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煦是工商和官府扯出来的挡箭牌,那些织户确实欠李煦的钱,可那些钱都是李煦在任旧清苏州江宁织造时,sī人所办织造行的款项。欠款是公sīhún淆在一起,英华复江南后,李煦哪有那个胆子再去催要,却被岭南工商借来压榨江南织户。
江宁府和江南行营按察署之所以搭手帮广州织造,银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跟公务有关。两方都扛着江南乃至岭南各界要求清算江南旗人的压力,江南变luàn,三将军所属旗营撤走可在江南还有好几千旗人眷属不愿北归,以江宁最为集中,依旧还拥有诸多产业。
光复江南后,汉人虽未对这些旗人有什么出格的报复行为,心中却总郁积着不满。皇帝在扬州公祭前明殉国者,更推高了这股情绪。不是白莲教之luàn骤显,说不定在江宁还会出现“灭旗运动”。
以桂真为首的归化旗人已用鲜血证明了忠诚,朝廷自然不能容许这种矛盾滋长。而且江南的旗人都是汉军旗人,在英华收复江南时无丝毫抵抗,几乎就是看客不能仿照以前的旗人战俘例处置。
只要这些汉军旗人剪辫入汉籍,老实过日子,那就是英华国民,不能再区别对待。因此江宁府和江南按察使都希望拿李煦开刀,宣泄一下国人情绪。真正要追查此案幕后,还是江南行营总管刘兴纯他可是亲自点了头,要把案子推到李煦身上的。
这一案虽有吏治和工商贪吝的问题,但根底还是桩政治案。江宁知府和江南按察使都是天王府时代出身的老班底,多半会从轻发落。而广州织造公司的大东主更是国院的东院事,粤商总会时代就跟英华绑在一起了。若是在岭南惹出了这些luàn子,那还要认真对待,可压榨的是江南织户,国中大多数人,甚至不少江南出身的官员和士子,都觉得可以减罪。
现在这桩政治案在公堂之上循法较量,也只有李肆等少数清楚全部背景的幕后人,以及劳伦斯爵士这样的老外,才会超然于案子之外,无所谓胜负。就算法司败阵,也揭不开这桩案子的政治真相,自有一套糊墙的措施补上。
可杭世骏等法官却没办法超然,在他们看来,这不仅关系到法司的尊严,还关系到整个英华官府的尊严。
“我爷爷······是被官府和工商胁迫的受害者!真正的凶手,是官府,是工商!小nv子相信,国法会还我爷爷一个公道!”
李香yù尖着小嗓mén,道出了真相。
公堂沉寂了好一阵,然后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多数人脸sè都有些不对了。
气氛骤然转变,此时大多数人忽然醒悟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煦的身份。由李煦,不少人又想到了江南旗人。
之前大家站在法司的对立面,为李香yù助威,那是因为小姑娘叩阍受杖,jī起了大家的同情心。都希望她能把案子翻过来,讨回她的公道。
可现在李香yù在证据上几乎已经翻案,大家才回归到案件本身,李煦是旧清高官,在江南织造业是“yín威重重,江南数十万织户说起他就要咬牙。既痛恨他压榨自己,又纠结他给织户分了生意,让他们还有口饭吃。
再想到李煦是旗人,李香yù这小姑娘也是旗人,在公堂上声讨英华官府,这让大家的带入感开始húnluàn起来。
宋子杰跟堂上杭世骏等法官脸sè铁青,眼sè来来回回,反倒让一些人转了心思。咱们英华官府,怎能在旗人面前低头!?胁迫?不直接抄了江南旗人的家,砍了旗人的脑袋,旗人就该叩头谢恩了·居然还想争公道,跟咱们汉人平起平坐,享受这一国福利?
mén外的站票众都能听到里面的声响,当里面沉寂时·外面也沉默了。
许久之后,曹沾身边一个估计是作小生意的货郎猛然喊道:“咱们江南人的公道谁来给!?七八十年前,江南死了好几千万人,这公道谁来给!?”
曹沾正要跟此人争辩,说那是旧清的债,跟眼下江南旗人无关,周围站票众却轰然呐喊出声·“公道!公道!”
外面的声响传进来时,旁听席上也有了sāo动,有人就道:“小姑娘,你爷爷替鞑子皇帝卖命几十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这公道怎么还?”
李香yù先是茫然,接着小脸涨红,她很愤怒·今天的庭审难道是清算旧账吗?难道就不能就事论事?
可接着这愤怒被一个又一个附和声冲散,之前本是支持她的人,一个个转了风向·反而开始声讨她爷爷了。
一股悲哀在心中流转,李香yù暗道,皇帝陛下,山长娘娘,你们错了,英华的国法讨不来公道。大家都不在意国法的公道,只在意自己心中所持的公道。
劳伦斯爵士也是叹气摇头,觉得这个“大陪审团”毫无理xìng,更没受过半点法学教导,居然会用跟此案不相关的事来影响判案·这案子眼见就要被暴民的狂热情绪压垮。
汪瞎子叹气摇头:“这……不好,是非也总得分清,不能这般hún淆……”
朱一贵却转着眼珠,揣摩着这呼声里所含的莫大力量。
惊堂木猛然一拍,水火棍也敲了起来,外面的法警也铛铛敲锣·示意谁再鼓噪就要叉出去,好一阵子,法庭内外才平息下来。
杭世骏起身沉喝:“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他再转身,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再朝那狴犴天位拱手一拜,回头又道:“天知人不知,唯有法可知!”
惊堂木再一拍,这一声如洪吕大钟,将众人燥luàn的心绪驱散。
“此乃人世公堂,非阎王地府,循的是国法,而不是阎王的生死薄!”
众人一怔,劳伦斯、李香yù,连带外面已满心怨懑的曹沾也都怔住,原本觉得这八府巡按完全是个木偶,跟宋子杰眉来眼去时,更是个遮护强者恶行的庸官。现在这一声喝,教训众人不能以情luàn法,而不是利用这情绪来定案,一身正气,令人敬佩。
“公检,李煦讼师所列证供,你有何言?”
杭世骏回席端坐,神sè已是bō澜不惊。
“宋铁嘴,拿出本事来!”
“你这辈子的清誉就在这一案了!”
庭下响起这样的呼喝,大家已经压下了情绪,没错,冤有头债有主,一码归一码,旧账不在英华的国法之下,要怎么算,那是另外一回事。眼下的事,只能靠国法来讨公道,因此大家都开始给宋铁嘴加油。
宋子杰深吸一口气,心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事,官府逞威,大家还要叫好。那好,就让你们看看,爷爷我握着的官府之力,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你的底牌,咱们早就有所准备!
扇子一收,袍摆一抛,宋子杰剑指点向李香yù所提jiāo的证供卷宗。
“广州织造公司江南大掌柜之前在法司已有口供,称是李煦主动联络他。现在翻供,法司就得审他伪证之罪,他既是待审之人,他的证言就再无效!”
宋子杰不愧是老刑名,很快就反应过来,抹掉了李香yù最有威胁的一桩证据。
李香yù和同窗们一滞,这一点确实没能想到,或者说,之前并没当回事,实质公正嘛,程序无所谓,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李香yù也下意识地有所选择。
“至于银钱来往帐薄,由它们推断谁是主使太过牵强。而且……帐薄只能作为商庭裁判的证供,要用于刑案,提jiāo账册之人必须经法司审讯,若无这一环,这些证据都无效!”
宋子杰这话出口,李香yù怒声道:“《皇英刑律》可没这一条!”
宋子杰嘿嘿笑道:“刑律没有,可《法判则例》有哦。”
刑律只是**,这些细节都是法司审案的运作细节,自然不会在**里。
李香yù笑道:“别欺负小nv子没看过《法判则例》,今年二月的修订本里也没这一条。”
宋子杰叹气:“二月的没有,四月的有······”
公堂再度响起chōu气声,原本转向支持法司的人也都忍不住暗骂一声,卑鄙!这显然是针对这一案而临时增补的条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法变之醒
第七百五十七章法变之醒
李香yù心志再坚强,遇上这么一个规则全由它说了算,对自己不利的规则还可以临时改的怪物,也再难按下挫败感,这就是国法!?这样的国法,谁能讨回公道!?
同窗们一边安慰李香yù,一边愤声道:“只有你们法司的证据才算证据,天底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宋子杰再度叹气:“是啊,这荒唐事,已经荒唐了千百年了,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的国法还是这样。「域名请大家熟知」”
李香yù却没放弃:“好,我们的证据不算,可刚才你们的证据也都无效!这怎么说?”
宋子杰转向堂上一排法官:“请庭上示裁。”
李香yù等人看向杭世骏,旁听众人也都紧紧盯住了他,外面上千站票众也都屏声静气,等待杭世骏的裁决。
杭世骏顿觉压力山大,几回合较量下来,双方其实打了个平手,他不可能生硬地裁判谁赢谁输。
“投豆!”
“投豆!”
旁听席响起这样的呼声,是在要求法司以民意决案,这在华夏历史里也是常见之举。英华推选院事也是用投豆的方式,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心念如电闪,杭世骏有了计较,惊堂木一拍,朗声道:“公检与讼师,且听好了。本官许你们三个选择,一是延期再审,可在此期间补充证据,重理案情。二是当庭投豆,以民意决案。三是……当庭调解。”
前两项没得说,第三项是一般人此时还不太理解的,那就是公检和讼师讨价还价,放弃几项罪名,只认其中一部分,这样就免得继续耗费jīng力。当然,愿不愿意调解,认多少罪,这就看双方在其他选择下的获胜把握有多大了。
李香yù下意识地想选择延期再审,可李煦却叫了一声香yù,再缓缓摇头,她忽然想到了爷爷和自己旗人的身份,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再强出头,让这案子沸腾下去,不知道要引得多少人去翻旗汉的旧债。
咬着银牙,李香yù不甘地道:“小nv子……选第三项……”
宋子杰赶紧道:“下官也选调解……”
杭世骏等法官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如此结局,虽不完美,却不算大败亏输。
双方在后堂调解,过程就不为众人所知了,半个多时辰后,法官、公检和讼师团再度出庭,杭世骏宣布,李煦认下此案主谋,以及行贿等七项罪名,指使地痞游手胁迫织户以致伤死等五项罪名则不成立。法司判决,除了苏州一处小院外,抄没李煦所有宅邸和田产,用作伤死和受胁织户的赔付金。此外还判十年监禁,念李煦已七十五高龄,在苏州家宅执行。
“香yù啊,不必再争了,这只是国法算的帐,爷爷还等着其他人来算帐呢。”
见李香yù还在流泪不甘,李煦这么劝解着。
“爷爷还很庆幸,杭州织造孙家北归了,下场如何?家产全抄,男nv全被发配到塞外为奴。有国法为他们讨公道吗?不就是皇帝一句话……”
李煦这话终于劝住了李香yù,她止了chōu泣,摇头道:“这国法……还是不公!”
李香yù并不知道,就在同一刻,宋子杰向杭世骏等法官苦笑摇头:“鄙人这一套用出来,以后要再当讼师,怕是自作自受,这国法……还真是不公。”
庭审结束,人cháo渐渐散去,曹沾耷拉着脑袋,径直朝车站行去。刚才因那一阵旗汉之分的喧嚣,也让曹沾心中发慌,生怕泄了自己底细,被周遭人围殴。此时再回想,又觉自己太过怯懦,跟小表妹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自卑涌上来,原本去见见小表妹和舅爷的心思也消了,就想着坐马车回苏州,这一趟出行也huā了不少银子,龙mén的客栈贵得要死,现在他这落魄少爷可住不起。
“表哥!”
脆声呼唤里,李香yù拦住了他,脸上虽还有泪痕,却已恢复平静。这一场庭审,爷爷虽还是认下了不少罪名,可细算下来,跟官府也是平分秋sè,再得爷爷安慰,李香yù也隐隐小有自得,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超乎于年龄的自信。
“表妹……你、你真厉害……”
曹沾跟小表妹青梅竹马,了解甚深。可以前大家都绕着琴棋书画这些东西转,只是觉得小表妹才思敏捷,学识不弱于男子。现在她骤然在这国法一事上崭lù头角,竟跟宋铁嘴那样的厉害角sè当庭掰腕都不落下风,曹沾那自卑一圈圈转着,心绪连带身体都佝偻了起来。
“谢过表哥来龙mén助阵……”
李香yù可想不了那么多,就觉得曹沾能来看她出庭,很是高兴。
“跟我们一起回苏州吧,法司免费送我们,不坐白不坐,不过可说好了,是‘囚车’哦。”
表哥面前,李香yù恢复了童真,惹得曹沾也是一笑,原本心气低mí,就想溜掉,也被这话jī了起来,有什么不敢的?
远处李煦看着这对表兄妹,低低叹道:“香yù啊,爷爷还会牵累你的……”
龙mén街道上,人sè匆匆,包括出了法庭又转回去找假发的劳伦斯爵士,假发再没找到,虽然是十几英镑的损失,他也不觉怎么ròu痛,这一趟收获太多,同时又有太多看法,mō出铅笔想写点什么,笔到纸上,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
另一行素麻短装的人走在街道上,人人神sè凝重,旁人一看就知是墨社的人。
汪士慎感慨道:“国法一事,重在法权啊。”
国法确实不公,漏dòng重重,这也没办法,英华刑律诉讼之法虽经减削,但骨架还是沿袭旧朝条文。汪瞎子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只看表面,而是上溯到了国法背后的法权。
庭审来往,双方都借着国法过招。可法权在法司手里,规则都是法司说了算。即便李香yù背后有贤妃慧妃的强大力量,在掌握着规则的法司面前,也难占到上风,那一般的民人,更要被法司,被官府róu搓于指掌之间。这让汪士慎下意识地就想起之前在淮扬学院时,皇帝跟他的一番对话。
官府果然是天下之大恶,这是汪瞎子听过这堂庭审后的第一个结论。
民人不是不能跟官府抗衡,国法就是一桩能为民所用的利器,这是第二个结论。
但要为民所用,这国法就不能全让官府说了算,这就涉及到皇帝在《权制论》里谈到的法权,这本书虽然没外传,皇帝却亲自送了他一本,这是汪瞎子的第三个结论。
法权要怎么定,这是一桩异常繁难的大工程,法权既不能全让官府握住,也不能让单独一方全握住。就像在庭审上,旁听之人情绪上来,顿时就把国法丢在一边了,那样就成了无序之争,这是汪瞎子的第四个结论。
收获满满,前路茫茫,汪瞎子百感jiāo集。
“是啊,法权就不能让官府握着!”
“该由贤者来定!”
“皇帝和贤者共定!”
“我看晚明时梨州先生的主张变一变就好,让学校来定!”
弟子们纷纷建言,还有人更朗声道:“不对,我们是墨,是出于民人之墨,这法权,就得在民人手里!”
汪瞎子摇头:“民人?谁是民人?我们墨社,只为贫苦民人说话。”
弟子们支吾了好一阵,道出了一堆虚无缥缈的方案,让汪瞎子连连叹气。
“我开始明白,皇帝设立东院西院的用意了,我们墨社……要代表民人,最贫苦的民人,去争这法权!”
汪瞎子沉声说着,前路终于清晰展开。
“国法……法权……东西两院,唔,如我所料,真是一个大舞台呢。”
朱一贵这么想着,也有一条大道在心中清晰地铺开。
金陵十二钗与法司和宋铁嘴的斗法就此落幕,余韵正如涟漪,透过报纸、说书先生,行人口耳,向各地急速播传。而最终的结果,也被一般民人理解为两位皇妃娘娘跟皇帝斗得旗鼓相当,不愿伤害夫妻感情,大家休兵讲和。
各个领域都还在咀嚼这一案的收获,龙mén的按察使署大堂里,史贻直、杭世骏等法司官员,还有泱泱数百来自岭南的法司官员都齐聚一堂,以这一案为样本,检讨和审视法司的运作。
“刑民案也必须学商庭,全面引入讼师!”
“没错,这一案若不是以宋铁嘴这样的讼师对阵那帮小nv子讼师,而是法司官员亲自上阵,情形还真是不堪设想。”
由这一案,法司有了很多收获,最大一桩就是把控和判两件事分离开。
“查账和验伤等事,可以试着jiāo给神通局和英慈院这样的外人,由此可免法司枉法之责,也少民人争辩法控环节的公正。”
“杭大人的三项选择给得妙!调解也用得好,以后该在各地推开。”
庭上的一些细节,以及杭世骏的个人发挥,也成了宝贵经验。
“法司引入公讼,那就得让民人都能用sī讼,到时岂不是人人càonòng国法,光我们法司这些人,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难靠国法给罪人定罪,那不是天下大luàn?”
“讼棍横行,只钻钱眼,贫苦之人无钱请讼师,到时富者能借国法之利,贫者却无所依,我们法司可就要被斥为专护富贵人家的衙mén。”
还有人对未来很是担心,刑民跟商庭毕竟不一样,商庭仅仅只是仲裁,而刑民案则是要以国法主持公道,全面引入讼师,由讼师而入的就是钱财事,这就是法律与资本的纠缠,还不知有多少害处在等着。
“要公道,法司就得尽可能公正。要公正,就得学商庭,控判分离。控判既分,讼师必然大兴。讼师既是càonòng国法,那就得在一国的管制下,如何调剂富贵和贫苦人,我们可以在这管制下定法嘛。”
杭世骏虽未全胜此案,但感觉收获比打赢了好多,带着丝兴奋地回应道。他就觉得,一扇大mén正由他开启,一国之法,正进入一个全新的天地。
史贻直点头道:“控判要分离,还不能只是在庭审之上分离。我觉得,专mén办公讼的,还可以另设一司,跟判案衙mén分割得越清楚越好。”
身为法司使,主持一国法务多年,史贻直看问题的高度自然不一样,而他并不知道,因他这一句话,英华司法体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法庭和检察官不仅有了专业分工,还迈向了分权之路。
法司在作总结的同时,龙mén学院明法分院礼堂,也就是之前庭审现场,薛雪、宋既和来自各家学院明法分院的学子们也齐聚一堂,他们讨论的是更上层的问题。
“我华夏朝政和官府格局,尤重分权制衡。但因为根底未扎到各界民人身上,而只是对上,上端只有皇权一点,让这分权制衡就像……”
薛雪举起一枚橄榄果,大家一看就明白了,两端小,中间大,怎么也难立稳。
“陛下正开天下之大格局,骨架虽立,血ròu未生。这法权一桩,就是扩于天下,分权制衡的一个点。”
“此案我们也看得很清楚了,法权,包括细目条陈,若是被执法之人握住,那就是天下大害。它既大权在手,就不会求公道,而是求它的利,以害公道而求利,因此法权首先就要从执法的衙mén剥离出来。诸位可以多想想,执法的衙mén,要怎么定权定责,才能确保国法护得一国的公道。”
薛雪说的是法权和法司的关系,宋既谈的还要高一层:“陛下为何要推着大家变革律法,早前那个不列颠人在学院里的演讲,大家也都听过。”
“我英华之法,现今已是两条tuǐ在走路。一条是商法,仲裁纷争,维护公道。桩桩条陈,层出不穷,而所循法理,跟刑民案格格不入。刑民案,也就是法司这部分,再不更张,就要被民人,被一国推着更张,那时还不知是怎么一番luàn象。”
“更有紧迫之事就在眼前,我英华力推族田公田分户,接下来还要推族田公田定人,定产到人。这一步陛下立下二十年之期,现在已过了十年。岭南才完成分户,江南才开始分户,可之后会越来越快,不止是朝廷要推,民间自己也在推。”
宋既发挥得更远了:“读史者都清楚,分产引发的动dàng最为猛烈,如何在这动dàng中护住一国人心,就得护住公道,公道靠什么?国法。不列颠人曾著述有《乌托邦》一书,说的是不列颠人圈公田,致民人失地,千万人颠沛流离。”
“不列颠来的劳伦斯爵士说,那只是文人夸张言辞,圈地之害实际没有那么大。可我们西行之人也看过,害处也不如劳伦斯所说的那么小。但不列颠那一国并未因此事而举国动dàng,关键在哪里?就在不列颠人的律法已成体系,法权立得稳健,可以在大面上守住公道。”
宋既感慨道:“陛下要推律法变革,就是要解决这桩眼前之难。我英华的族田公田分户定人,虽跟不列颠人的圈地有区别,但引发的动dàng却是一致。华夏以农为本,我英华又有工商之本,要将这两桩根本融在一起,就如商庭融汇法司的刑民庭一样,是我英华真正能成融华夏各处故土的根基。”
学子们个个两眼发亮,认识到自己所投身的事业,意义如此重大,都觉全身热血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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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八章 谁说男儿不如女
第七百五十八章谁说男儿不如nv
四月下旬,皇帝在江南发布《国法广议诏》,宣布将推动英华“变法”。[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此“变法”非往日的变法,依照旧朝标准,英华那是天天都在变法,这个“变法”说的就是变革律法之制。
看了诏书,正在热议李煦案的国人此时才算明白,皇帝是从国体的高度来看这一案,压根就不是跟皇妃的宫闱之事。
皇帝在诏书里提到了多项变革,引得一国震动。
一是改法司为法院,设置有国、省、府、县四级,之前乡镇区的法正另有处置,不列入法院体系。
二是法院的职权大幅更改,有增有减。商部的商庭并入法院,但又在尚书省设置了律部,负责公诉之事,同时管理所有讼师。法院对律部没有行政管辖之权,这就意味着英华司法的控判要完全分开。
第三项是在刑民案里全面引入讼师,而新设律部就是管理讼师和诉讼流程。为此英华将实行讼师资格制。讼师的资格mén槛,以及公讼sī讼的调和补剂,皇帝自不会拟定细节,jiāo由相关各方商定。
第四项则是将民案jiāo归地方,法院只负责商刑两案的审裁,涉及婚姻、家产、孝悌等等民事纠纷,由省财政所支撑的乡镇区民庭处置。跟法院不同,这些民庭都以调解为主,民庭调解和初审失败,再转jiāo法院审理。
这四项变法仅仅只是大面上的规划,具体细节需要政事堂和法司协商敲定,估计到年底才有定案,明年才开始逐步推动。
就李肆而言,这项变革也只是过渡,但已埋下了几条线。首先当然是向现代司法体系转型,其次是兼顾了地方分权。
将民事案尽量转jiāo地方,一方面是减少中央财政支出。如果是将原本一直延伸到乡的中央司法体系全部转向现代司法体系,增加的人力、场地和办公费用就无比高昂。计司粗略估计,法院和律部的常规财政支出将增长八倍以上,才能满足转型后的需求,总额高达千万两白银,这是目前英华财政难以接受的,还不计法学院校的建设投入。
如果将中央司法体系从民事上退出来,费用只是三分之一。而地方也能根据现实所需,逐步完善地方司法体系,中央统一规划的种种弊病也能避免。
另一方面,这也是扶持地方分权的一项举措。地方获得民事裁判权,必然要主张民事立法权。而华夏各地民情大不相同,由中央一刀切地规范民法细节也不现实。根据权责对应的原则,让地方拿到民事立法权,也能更大程度地贴近区域民情,确保社会稳定。
当然,先让法权在地方生长,这也是由下及上,推动英华法权变革的一项基础。
此时的英华,懂法之人还少,不少士子还在叫唤英华是不是要走上暴秦那套法家老路,又开始在报纸上鼓噪。
不过此时的英华,变革滚滚,人心都在朝着前,当然也是朝“钱”看,已没多少人在意那些腐儒的叫唤。在很多人眼里,这一国已变得越来越陌生,可爱之处越加可爱,可恨之处也越加可恨。
“江南的姑娘也开始失风mí窍了,我看早晚得跟岭南nv子一样,满大街lù胳膊亮脚,不知羞耻!”
“这些nv子就是浅薄,攀风附cháo的,保准没哪户人家敢娶!”
“哟哟……青楼nv子都不会这般装扮吧!连xiōng、xiōng口都lù出来了!”
苏州某处小茶馆里,一帮士子模样的青年聚在临街座位,两眼冒着星星,嘴角流着口水,言语却是鄙夷不断。
已近五月,初夏的江南小有热意,街上来来往往的nv子个个huā枝招展,虽还举着小伞,轻语莲步,显得颇为矜谨,甚至衣着式样也没大变化,但旁人观感却已大不一样了。
首先就是sèyàn,以往那些内敛的蓝翠之sè少了,红黄紫眩目不已,huā纹图案也五彩纷呈,让街上人流也如chūn夏时的原野,格外yàn丽。
其次是剪裁更贴体了,nv子的身线轮廓比往日鲜明了许多,让茶馆里这帮血气方刚的青年燥火升腾,以往他们可只能从那种册子里看到nv儿家那削肩隆xiōng小蛮腰的曲线。
当然,更重要的是,衣料少了,构成更朝“轻薄透”方向发展。
比如那衣袖,不少就是半袖再接一层轻纱,正应这季节的气候。褶裙虽没短,下摆也变成了透气轻薄的纱网之类衣料,莲步之间,隐隐能见绣huā鞋的轮廓。
更有那大胆的,在xiōng颈间用上透网薄纱,肌肤虽只隐约lù出一丝,却已足叫那些正人君子喷鼻血。
“沾哥儿,你去过岭南,那里nv子是不是如番邦一般,连肚脐都lù了出来啊。”
曹沾正在一边发闷,好友来了这么一句。
“我去那时都是冬日,哪能见着……”
曹沾没印象,他不仅年纪还小,不太知男nv事,去年更是全家仓皇出奔,哪有什么心情看nv人。
好友们鄙夷地打着双关:“岭南还有什么冬日?沾哥儿不愧是沾哥儿,自不会让咱们分沾。”
还有人道:“岭南能有什么清白nv子!?看那洛参娘是什么德xìng!?之前还誓言要舞遍天下!把她那nv儿清白躯,生生让天下人看去,你说她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说到洛参娘,众人目光更亮了。
却有人冷哼道:“国之不国,nv人也不成其为nv人了!一个个不是读书,就是做工,都想着抛头lù面,fù德不守,天下何安!?”
另有人讽道:“倪老二,被人家悔了婚,就恨遍天下nv子,你这也称不上什么德吧。”
那倪老二怒道:“难道我说错了!?nv子不该就以男人为天?不就该温良贤淑?你看看这些nv子,满脑子就转着自己该如何如何,自己想如何如何,再不讲什么三从四德,就跟那公堂对薄的李香yù一样,不知招得满天下男人恨,还自以为聪慧伶俐!她就是让天下nv子不守fù德的罪魁之一!”
蓬的一声,曹沾拍案而起,拧住了倪老儿的xiōng口:“你说谁呢!?”
“唉唉,别动气,倪老二也是伤心人,就别跟他计较了。”
“是啊是啊,他那没过mén的媳fù要去进学,倪家人不干,说要抛头lù面就绝婚约,没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脸面,直接悔婚,他还真是倒霉,发点牢sāo也没什么。”
好友们纷纷劝解,那倪老二还不罢休,径直吼开了:“我就是恨那种nv子,怎么了?nv子从身子到脑子,都是男人的!但凡有什么主见的,都该天打雷劈!”
曹沾反而不气了,这家伙都糊涂成这样了,要撞上他表妹,还不得五脏打结,四肢chōu搐,口吐白沫啊。也只有这种孬货,才格外见不得nv子有本事有主见。而眼下这世道,这种nv子却越来越多了。
“李香yù是我表妹,她是要嫁我的!”
曹沾心气昂扬地说出这话,心中却道,幼时的约定,应该有效吧……
“哟……沾哥儿有本事啊!”
“到时喝喜酒时,可得让表妹给咱们敬上三杯!”
好友们都哄闹起来,倪老二却道:“你?就凭你?癞蛤蟆想吃天鹅ròu!”
曹沾心中一抖,都没注意这位极端大男子主义者为何一下又变了xìng子,就觉他说得其实没错。之前幕幕场景涌入心田,曹沾脸sè也败了下来,松开倪老二,回座继续喝闷酒。
“表哥要学法?呵呵,这可难学呢……”
“香yù觉得呢,表哥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桃huā下,小溪边,一壶浊酒,举杯yín诗。也就是这番出尘之景才适合表哥,要入了凡尘,跟这些人事滚在一起,真是可惜了表哥的才学。”
“就想看表哥的文章,听表哥谈琴唱曲……”
之前他就觉身为男子,怎么也要有番出息,这法事也是一途。跟表妹讨教时,却遭表妹这般奚落。表妹是凤目盈盈地说话,语气满是遗憾和劝解,可听在曹沾耳里,那就是奚落。
“我曹沾也是大丈夫,岂能如腐儒一般yín于风雅!”
再见那满脸讥笑的倪老二,曹沾心中轰然点起一把火。
再度拂袖而去,曹沾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
他年纪虽轻,却才学过人,英华复江南后,在“学力考试”里得了秀才,可以候补入学院。但英华的秀才却算不上功名,必须得入学院才行。
明经早被否决了,而明法……跟表妹那个天才比,好像真比不过。
到底该考什么学院呢?
曹沾一边想着一边回家,刚到家mén,却见到一群红衣兵从家宅里出来,为首一位五十来岁的军将目光森冷,威仪过人,看他肩头的龙纹章金光灿灿,竟是一位将军。
“你是……曹顒之子曹沾!?”
“晚生正是,不知将军……”
那将军眼很毒,曹沾惶恐不已。
将军道:“我是禁卫第六师统制桂真。”
曹沾瞪眼,桂真!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长拜道:“桂将军大恩大德,曹沾不敢忘……”
在英华,桂真是旗人的恩人,这一点已是旗人的共识。江南旗人之所以未被清算,连带荆襄旗营俘虏,被送到石禄后,虽有五年劳工合约,日子也不苦,这都是桂真带着旗人一滴滴血,一条条命拼出来的。因此英华境内的旗人,都视桂真为大恩人,见之即拜。
“十七岁?秀才?唔……是要上学院?要不要考虑一下,到我们六师来?我身边正少一个文办?”
桂真一边问着曹沾的情况,一边随口递出了邀请。
曹沾打了一个哆嗦,先不说好男不当兵,他也算读书人啊,怎能跑去战场呢?
见他惶恐不言,桂真笑了,笑得有点冷,连带后面的话也有些冷:“你们曹家虽不比李家,可在江南,也是旗人里最出头的几家。难道以为自己就能坐享其成,让这一国视你们曹家为骨ròu同胞?”
他凑近了曹沾,眼瞳里飘散着曹沾难以抵挡的血腥之气:“不要想着这一国能给你什么,先要想想你能为这一国付出多少,否则这一国,就不是你的国。”
接着桂真哈哈一笑,拍拍曹沾的肩膀,径直走了。随从官兵都瞟了曹沾一眼,那眼光里带着的不屑份外浓烈。
回了家,曹沾才知,桂真是来“bī捐”的,当然不是打秋风,而是想在江南为第六师的死难者建一座天庙,同时荣养第六师的伤残老兵。
曹沾苦涩地暗道:“是啊,我还是旗人……”
接着他振奋起来:“旗人又怎么了……香yù不仅是旗人,还是nv子,她都能靠着才智,让一国之法为之而变,我还是个男人!”
苏州李宅,jiāo卸了所有武器,随从也留在mén外,桂真见到了李煦。
“唔,我虽然家产已被抄,但拼上脸面,还是能让江南旗人都动起来的,这天庙,我一定尽力!”
听了桂真的来意,李煦这么说着。
桂真淡淡道:“李大人……你不止还有脸面吧。”
屋外轻盈脚步声响起,但接着又停住了,显是已知有客人来。
桂真看向李煦:“你还有个好孙nv,就没想过,她也该为你们这些旗人付出?”
李煦苦笑:“这是将军你自己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桂真笑了:“如果是谁的意思,还用我上mén么?你自己,你孙nv都不主动想着这事,我只好来提醒提醒。”
他叹道:“我马上要去西域了,我们第六师,已是英华的一分子,但你们江南旗人,能不能向前走,就看你们自己了。”
桂真走了,李香yù进屋,李煦看着孙nv,犹豫了好半天,刚开口道:“香yù啊,如果让你……”
mén外忽然响起呼喝声:“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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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带刺的节杖
紫禁城养心殿西暖阁,当太监们将一副舆图高高挂起时,个人原本如被木屐碾中的蝼蛄,佝偻身子面颊扭结,此刻却像是木屐终于挪走,挺直了腰杆,昂首抱臂,长出了口气。
那是大清的舆图,淡清底色的疆域占得满满的,底下的淡红大英疆域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一丝缝隙,连江南和四川都再看不到。
西北到唐努乌梁海,东北到库页岛,依旧是万里河山呀……
大清终于在舆图上恢复了中心之位,弘历就觉原本被“叔皇帝”压得快沉到膀胱的心脏也回了原位。
伸展双臂,拥抱着舆图上的大清,弘历心中渐渐升起昂扬的热流。
“可苦了皇上,这半年卧薪尝胆,终于瞒过了南面。现今南面报纸说起皇上,都当是沉湎于酒色玩乐的无为昏君°……”
一个阴沉的女音在弘历背后响起,太监们同时躬身,退出了殿堂。
“皇上……你终于是要振作了么?”
身后一人踩着马蹄底鞋,头戴凤钿,钿子上满插金玉,宽大袍子改得袖空腰细,清晰勾出了女体的轮廓。
“那么……我们得好生商议一下了。”
她踩着莲步,盈盈行到弘历背后,几乎快靠上了弘历,低柔话语将气息也直送弘历耳后,让弘历身体骤然一僵。
“太妃……有何见教?”
弘历语气也有些僵硬,身体更是没有半分动弹。
“皇上又是什么想法呢?”
雍正的妃嫔都被移到了圆明园,紫禁城里还住着两位太妃,但能让皇帝如此尊称的,就只有一人,自然正是淳太妃茹喜。
“朕……朕是这么想的……”
弘历就觉芒刺在背,思绪迅速沉入到话题中。
“年羹尧拥兵山东淮北,形同割据,若他起异心即便叔皇帝无心犯我,大清也危在旦夕。如太妃早前所谋那般,年羹尧必须拿去!”
“我大清虽与叔皇帝有约,可当年《浒墅和约》也不过保了五年安宁。朕就得居安思危以五年为期,不求复土,只求有自保之力。”
“叔皇帝以工商起家,生生从盛世里崛起,南面之国有太多成例可以效仿。朕不惧宗室清流非难,学大英那般治国,要我大清国富兵强太妃以为呢?”
茹喜微微笑着,双手环上了弘历的腰。
“皇上……你还不信我,当我是你叔皇帝的女人?”
“太妃……”
“叫我茹喜……”
弘历低低喘了起来,不是因一双丰软压在了背上,而是因为紧张和恐惧,恐惧的当然不是茹喜,是“叔皇帝”。
“你叔皇帝在江南呆了半年,在调理什么?读书人说什么‘法权’其实不就是……这一国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才?哪些奴才可以信任,哪些连奴才都不能作必须严加防范。搞清楚了这些,再来分饼,才能让这一国稳住根基。”
茹喜凑在弘历耳边,吐息似乎快熏熟了弘历的耳廓。
“主奴之分,这才是我大清的大义,循着这大义分利,皇上你才能坐稳江山。你父皇为何是那般下场,就因为他没搞明白这桩义利之辨啊。”
弘历偏开头道:“你说得没错,朕这半年,也一直在想。父皇恪行满汉一家本该人人齐心,为何会有那样的恶局?现在看来,原来是利未澄清之过啊。”
茹喜两眼闪着光亮:“想要挣脱你叔皇帝的摆布,就得在这大清国里重新造你的龙椅,让你的龙椅不再靠你叔皇帝就能坐稳。你想想看,谁才是你真正的铁杆?”
弘历欲言又止这个问题他自然想得很深沉了,不是没答案,只是没自信,不觉得那答案就是正确的。
“满人,依旧只有满人是你的铁杆,几十万满人的铁杆庄稼,都握在你手里,除了他们,你还能靠谁呢?满汉什么时候真能一家?你三哥的想法其实没错,只是他太急了……”
“学你叔皇帝兴工商,这倒是没错,可你得记好了,就像是分饼,你得让咱们满人吃大头,只用粉屑去喂汉人,让他们不起来作乱就好。你想要国富兵强,就得把你父皇那满汉一家的东西尽数丢掉。”
弘历脸上渐起红晕,茹喜所言,句句都是他的心声。
“茹……茹喜,你与叔皇帝……”
他心中还揣着浓浓的疑虑,忐忑地试探道。
耳旁的气息变冷了,弘历没看到他背后的眼瞳闭的紧紧的茹喜。
“我就是你的女人!”
李肆离她还有两三尺,可这已是她这辈子最靠近李肆的距离,一股涌动自心底深处喷出,冲得身体都在微微抽搐。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猛然揭开披风,两手分开衣袍,露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身躯,一把扑了过去,抱住李肆的腿,高声哭喊着。
仅仅只是如此,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就让她浑身颤抖不止,恍惚中,李肆似乎挥手止住了四娘,就这么让她抱着,那一刻,她觉得快乐得快要爆炸了。
“我的女人?我可舍不得把我的女人丢在异国,更舍不得我的女人沾染权势……”
李肆的淡淡言语,如冰刀之雨降下,瞬间戳穿她的身体,狠狠插进她的心房。
“当年你刚从石禄出来时,我曾给过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自那之后,你就不再是个女人。茹喜,你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
李肆接着的话更如万钧巨锤,将她一下砸倒在地。
“一根节杖,还带着刺,内外都能用。”
该得的砥柱崩塌,恐慌压过了屈辱,她趴在地上,再无半分力气,任由女卫给她套上衣服,拖出帐外,依稀还听到帐中的对话。
“四娘,陪我去洗澡,恶心死了……”
“你这昏君……”
第二天,她立在广安门的门楼上,目送大军南去,还不时瞟着门楼上的火炮,点燃那火炮,轰死某个人的念头几乎快撑裂了身心。
可惜,那火炮早已被封了火门,周围王公重臣的乞怜目光让她找回了一丝自我。而当弘历和允事事问计,那个汉臣吴襄更如叩头蛤蟆一般,献媚进谄,以示效忠时,她重获新生。
如李肆所言,她得到了那根带刺的节杖,那种感觉的确让她觉得飘飘欲仙。
从那之后,茹喜,再不是替雍正,替李肆,替天下间任何一人卖命的茹喜,她就只为自己。
压住沸腾的心绪,茹喜抱得弘历更紧了:“皇上,这天底下,再没有谁能比我更恨那李肆,你若真心当他是叔皇帝,我还不信皇上你呢……”
弘历打了个哆嗦,佯装去书案看奏折,终于挣脱了茹喜的束缚。
“那么,朕……我们该怎么做?”
你跟叔皇帝是爱是恨,关我什么事?别拉我出来挡枪。万一宫中传出消息,说我跟你怎么怎么了,惹得叔皇帝恼怒,我这个侄皇帝可没得好日子过了。
弘历下意识就是这想法,之前叔皇帝那拍在肩头的巴掌,感觉不仅没有消去,反而一日比一日沉重。
自小他就聪颖好学,对天人之事也很感兴趣,《天人三论》、《权制论》,叔皇帝的论著他都看过,越看越惊心,越想越钦佩。如果不是满人,不是大清皇帝,他都有心投奔大英,为叔皇帝征战天下作马前驱。
现在他的职责,就是守好这大清天下,老老实实听叔皇帝的话,当一个太平天子,对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这都建立在《英清和平协定》真能管用的基础上,而以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屁冇股论,国之生死,自不会寄望于什么协定。
茹喜眯着眼睛,媚媚一笑:“皇上不是有了定计么?”
“你那叔皇帝为平江南,正举岭南之力,搞南北相融。变法、移民,都是大耗金钱之事。看报上说,今年大英国库要亏空五百万两,明年估计要到一千万两。要在五年后,江南才能转亏为盈。为此他一国正裁汰大军,同时卸责卸权于地方,求的就是抹平亏空。”
“是啊,今年大英国库就是六七千万两的盘子,可家大业大,哪里都得用钱,这一点皇上你自己也深有体会。”
“没错,贾屠夫到了四川,可他不是为取西安来的,我看你叔皇帝是用他来镇服陕甘那些回民。西安城高壁厚,人心就算不在我大清,也不在他大英,还有傅尔丹和岳钟琪的十来万大军,没那么好打。再看安西都督府的设置,就知道你叔皇帝是奔西域去的,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对西安动手。”
“你那叔皇帝的心思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先绝外患,安内政,再来啃食我们大清。毕竟我大清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即便你叔皇帝出尔反尔,不让你当太平天子,我们至少也还有……六七年时间。”
茹喜侃侃而谈,将大清眼下的处境分析得一清二楚。
“所以,不要像你三哥那样急,学着你那叔皇帝,先调理好大清的大义。”
弘历思忖片刻,沉沉点头。
五月春光灿烂,养心殿主殿,宗室重臣的脸上也绽着明媚的笑颜。英华一国的国政脉络渐渐清晰,《英清和平协定》已落到实处,让大清国这些忐忑了大半年的中流砥柱终于安了心。
“昭雪睿亲王、豫亲王!”
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吴襄的嗓音正回荡在大殿里,这话更将众人的心气推到了新的高点。
睿亲王多尔衮为大清得华夏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没有多尔衮这位摄政王,大清就得不了中原。死后顺治曾尊称为“义皇帝”,甚至还给了“成宗”这个庙号,不皇而皇。可惜康熙即位后,苏克萨哈等重臣出面诋毁,多尔衮不仅失了尊荣,丢了铁帽子王位,还被逐出宗室。
时隔数十年,当年多尔衮与皇室之恩怨已经淡去,留在满人心中的,是一位功盖千秋的大英雄。而豫亲王多铎则是多尔衮的铁杆臂助,虽未涉政事,却为大清四方征战,战李闯,收江南,北征喀尔喀蒙古反乱诸部,战功最显。当年贬黜多尔衮,多铎也受了牵连,丢掉了铁帽子王。
为这两位满人大英雄平反,意义不言而喻,那就是重塑满人精魂,以示满人同心。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义和生意
“八位铁帽子王,配享太庙!”
吴襄更进一步,将其他六位铁帽子王也全提了出来,殿上轰然附和,一股热浪喷薄而起。
“好、好……吴爱卿议得好,深合朕心,朕以为……”
弘历在龙椅上按部就班,吴襄所言,是他跟茹喜早已议定,跟恂亲王允也通过气的结论。
“怡亲王也是皇考所立,不该跟其他铁帽子王有差,一并配享太庙为好。”
话音刚落,一人扑跪在地上,脑袋叩得咚咚作响,是现任怡亲王弘晓,“奴才怎能受得这样的大恩?皇上此时若是赐死奴才,奴才也欢喜得紧……”
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太过惶恐,弘晓都有些胡言乱语了。
“我大清乃满汉一体,满人不齐冇心,汉人又怎能齐冇心呢?”
殿上还有张廷玉、蒋廷锡等汉臣,弘历的话说得份外委婉,汉臣都默然以对,看向吴襄的目光复杂异常。
这是个汉人呢,抬了满旗的汉人,由他出头来推着大清重立满主汉奴的大义,不知道是警告汉人,还是讥讽汉人,总之这味道很是怪异……
不管汉臣怎么想,宗室和满臣已齐齐下跪,逼得汉臣也不得不下跪,一起高呼吾皇圣明。
弘历接着拿出一本书,一本已散于大清乡野,读书人都人手一本的书,《大义觉迷录》。
“皇考以满汉一家为志,希翼我大清能护得华夏道统,守人世伦常。可这世上小人横行,奸贼恣意,竟曲皇考本意,以满汉一家之论,污蔑满人主天下,以族论政,迫压汉人,徒令人心大乱。”
“朕不忍皇考善心被如此污蔑涂抹,朕意已定,收缴《大义觉迷录》,以及所有与曾静案相关的书卷,但有私藏,交有司重责,绝不轻怠!”
跟早前雍正,随后光绪上位不同,弘历是靠着三方强援得位的,因此他对龙椅没有太大的危机感,从来都雍容温和。之前半年更是沉浸于宫闱,不怎么理政,让一殿臣子都没太觉出这位年轻皇帝的帝王气概。
而眼下这一沉声宣谕,终于让众人有了感觉,龙椅上坐着的好像不再是傀儡,至少不完全是了。
“吾皇圣明!”
跟刚才为多尔衮多铎平反时的反应不同,此时却是张廷玉等汉臣真心实意地叩拜高呼,这一天他们已等得太久了。
不管大清的大义是什么,大义都该是皇帝,是朝堂定论之事,这不是乡野小民能掺和的。从古至今,没有谁像雍正那样,认真地跟天下臣民争论大义,由此将宫廷和朝堂运作清清楚楚展示给天下。
就因为雍正搞什么“大义觉迷”,让一国人心崩离,大清今日沦为南蛮侄国,雍正即便不是罪魁祸首,也是推波助澜之人。
“请诛曾静,以谢天下!”
张廷玉更高声呼道,他可没忘雍正背后,还有一个罪魁祸首。
当年曾静案起后,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但凡心怀圣贤,坚守理学之人,都坚持曾静当死。可雍正为推行他满汉一家的大义,硬生生留下曾静的徒弟张熙的命,还代两人向朝野讨命,说他们不过是被南蛮蛊惑,在他的教导下已幡然自新,懂了君臣大义。
现在乾隆皇帝重新调理大清的大义,在皮面是君臣大义,在内里则是满主汉奴,满汉一家用来糊墙,重归康熙时代的轨迹。满汉有别这无所谓,只要守住君臣大义的皮面就好。
而要将满主汉奴的君臣大义跟满汉一家的君臣大义区分开,从重处置曾静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这能让一国朝野都知道,今上的路数跟雍正不一样,汉人还是汉人,满人还是满人。
弘历点头道:“准奏……”
保定府一处民宅里,一个老头正奋笔疾书,一群号衣兵丁拥入,领兵者是一位四品文官。
文官幽幽道:“曾静,皇上召你去京城……”
曾静恳求道:“知府大人,容小人临摹完这一遍好么?先皇著述,曾静已摹到三百三十二遍,这一遍完,也许就能悟得先皇大道……”
知府再忍不住,鄙夷道:“大义觉迷录?你摹一万遍也没用!你以为今上召你,是去奏对满汉一家的君臣大义么?错了,今上是要诛你以谢天下的!”
他吐了口唾沫:“满汉一家……呸!那就是个迷梦!曾静,你该梦醒了!”
曾静惊得无以复加,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先、先皇亲口赦了我的罪!”
知府哈哈一笑:“先皇免你死罪,是先皇仁心,今上诛你,是今上不忍先皇仁心被污!”
曾静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都没明白这说法的道理。乾隆皇帝,推翻他父皇的定论,要杀已赦之人,还是尊重他父皇?
见他还一副要辩难的神情,知府皱眉道:“雷霆雨露都是皇恩,还需要向受者解释吗?”
曾静浑身都失了力气,瘫在地上,痛苦地道:“杀曾静是小事,可这君臣大义之后又到底是什么呢?没有满汉一家,又何来君臣大义呢?”
知府昂首再重复道:“这需要向尔等小民解释么?”
山东青州府,宁远大将军行辕后堂,左未生放下邸报,低低叹道:“今上终究是聪明人,已经知道,大义绝不容议,更没必要向朝野解释了。”
年羹尧已两鬓斑白,额头皱纹密布,他冷笑道:“这不是今上聪明,而是今上背后有聪明人。更加之这大清只有自保之心,无进取之志,当然也就没必要解释了。”
左未生皱眉道:“大人是说淳太妃?我倒不觉得那妇人有此眼光,她就只看着权。今上既已重造满人精气,该是要跟淳太妃一同,下手收拾我们山吧。”
年羹尧点头:“没错,我也刚收到京中消息,淳太妃推着户部跟南面协商,要开海州、徐州、天津、颍州、汝宁、南阳和西安等地为商埠,还设立了海关衙门,由户部直掌。不止如此,内务府的皇商最近也动弹得利害,今上似乎在调理内务府的利害,要建什么皇商总会
左未生笑了:“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年羹尧摆手:“与大清一国,自是如此,可与满人,与今上和淳太妃等人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而对我们来说,压迫更重于兵事。”
接着他鄙夷地道:“当然,大清战之军,一支在西,一支就在我们山东,今上和淳太妃那帮人,在兵事上对我们就没什么压迫。”
左未生也想明白了:“徐州、海州还好说,无非就是将关银摊派到我们头上,可开天津为商埠,容英华直入渤海,即便我们挟贼自重,到朝鲜的路线也再难保多久。”
年羹尧脸肉:“朝鲜那边,动作得加快了!”
琉球那霸港,北洋舰队总领白延鼎对前来抱怨的枢密院塞防司冯静尧摊手道:“老冯啊,不是我们故意推脱,而是实在没钱啊。”
他一叫起苦来,冯静尧也抵挡不住,“有多少预算办多少事,我们不过是小人物,就像棋子一样,棋手盯住了我们,才会下决心动步子,要动步子,自然就会加预算。不加的话,要我们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没问题,可要一条船干三条船的活,神仙也办不到嘛。”
“之前北洋舰队还有四条巡洋舰,二十多条护卫舰,十来条多用舰。可现在巡洋舰只剩两条,护卫舰更不到三分之一,多用舰呢,就留下了五条!就巡航萨摩到琉球这一段,都有些力不从心。”
“船到哪里去了?南洋移民,得多派船去巡航护卫,孟松海领着大洋舰队,四散勘测,也要很多船。陛下准备立足天竺,胡汉山的西洋舰队也要加强。咱们北洋舰队没分到什么事,当然就只能一再缩编。”
“最苦恼的还是萧老大,海军预算被砍了五分之一,他都恨不得把所有六条战列舰全部拆了造护卫舰,才能遮护住南洋和西洋的上百条海路。”
冯静尧还在努力:“就出几条战船,能护着一个营的伏波军上岸就好嘛,这点支出,你挪挪今年的演习费也能凑出来。”
白延鼎脑袋摇得跟拨郎鼓似的:“你怎么不去说服苏知政,让枢密院凑点特别费?这可是你塞防司的生意呢。再说了,朝鲜虽羸弱,背后还靠着满清,更有年羹尧早早埋了线,不比日本那般好弄啊。这等冒险之举,萧老大是绝不会允的。”
他看向东北,再道:“那年羹尧的确很有手腕,在山东暗里扶持海贼遮断海路,他又建水师跟海贼真真假假缠斗,要破他这一局,怎么也得是陛下点头的大方略。”
陛下点了头,才有预算,有了预算,要船有船,要人有人……”
冯静尧呸道:“你还是海军中将呢,现在满嘴都是掌柜口气,真俗!”
白延鼎耸肩:“萧老大都自比大掌柜,陛下更是一国的总掌柜,我白燕子么,当然也得以掌柜之心,好好经营自己这一摊啊。”
冯静尧叹气:“可咱们再不动作,朝鲜就要沦为年羹尧的私地,那时再收拾,成本更高昂啊。”
白延鼎也叹气,他何尝不想染指朝鲜,那本就是他北洋舰队所司疆域。可惜,现在一国重点在江南,在西北,在南洋。
他三番五次要萧胜跟皇帝讨论朝鲜事务,萧胜正头痛海军预算整体被削,如果再搞朝鲜,会削弱南洋巡航投入,硬行压下了北洋舰队的请求。
冯静尧跟范四海一帮人都盯上了朝鲜,靠着塞防司的自有经费,在朝鲜埋了些线,可不足以扰动朝鲜大势。之前也找过苏文采,要枢密院跟皇帝认真探讨朝鲜问题,争取些经费。
枢密院正忙着裁军,缩编,调度西域进军,屁冇股都生了烟,更知皇帝也正一刀刀砍着预算,哪敢再多事,同样压下了塞防司的请求。
两方可怜人,抱在了一起,还是成不了事,只能相对苦叹。
正在军港码头吹风,一艘海鲤战舰入了港,没多久,总帅部海军司的一位文办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陛下总帅部军令,着北洋舰队和枢密院塞防司探查朝鲜局势,遏制年羹尧伸手朝鲜,为此总帅部下拨……”
文办递来绝密军令,两人惊喜交加,几乎要抱在一起高呼吾皇圣明了,果然是要陛下注目哪里,他们这些棋子,才能有足够的资源动弹啊。
“三十万两特别费?”
再看到军令上的调拨费用,两人呆住,三十万两,能干什么?北洋舰队连船带兵,出去兜三个月,战时补贴就得十来万两,还不包括弹药补给。
“三十万两里,还有二十万是我们神通局的佣金。”
再一人这么说着,让两人更是一脸黑线,神通局?
“当然,有我们神通局在,这一趟保准作成大生意。”
那人年不到三十,却一脸沉稳,眼中光亮闪烁,如算盘珠子一般。
“刘局董……怎么你亲自出马啊?”
白延鼎和冯静尧同时失声道,来人是神通局的掌舵人刘旦。
刘旦笑道:“跟你们一样,神通局也觉得朝鲜商机勃勃,大有可为。”
白冯二人对视,再同声道:“陛下又把这事当生意作了?”
刘旦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朝鲜风云:棋局已开
汉城景福宫,朝鲜国王李昑呆坐在上首,堂上绯衣官员们正吵成一团。
“满清已失正朔,宗庙之祭不能再用满清年号!”
“大清使臣就在慕华馆,贸改规制,我朝鲜就要大祸临头!”
“那不过是年羹尧的使者!满清乾隆所遣使臣姿态极谦,只求我朝鲜不弃丙子之约,国书和燕行事一切照旧,其他一概不再过问!”
“那已是去年的事!年羹尧为大清宁远大将军,他若在满清朝堂揽下朝鲜事,他的话就是大清的话!”
领议政和左右议政带着司宪府、司谏院等数十位官员分作两方,相争不下。
争什么呢?争今年的宗庙祭祀用什么年号。
看起来是极小的一件事,却关联着一件决定朝鲜王国命运的大事,那就是现在朝鲜到底是不是可以跟满清调整一下关系了。
去年《英清和平协定后》,满清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还要奉南面崛起的英华为叔国。到今年,南北态势更见稳固,朝鲜自然动了更张关系的念头。
可一桩现实还沉甸甸地压着朝鲜王国,满清还领有北面,两国依旧接壤。当年满清立国,只领有关外时,就已有灭朝鲜之力,现在要收拾朝鲜还是绰绰有余。甚至都用不到乾隆皇帝出声,占据山东淮北的年羹尧,都有压迫朝鲜的实力。
激进派没考虑那么多,就主张该是摆脱满清藩属国地位的时候了,保守派却认为不能因小失大,徒招祸患。
宗庙祭文是不是继续用大清年号,就成为两派争论的焦点。
后世被称为李朝的朝鲜王国,在壬辰倭乱之后。对大明存着浓烈的感激之心,视为有再造之恩的父母。明末皇太极领十二万大军逼降朝鲜。是为丙子之役。自那之后,朝鲜就去了大明年号,改用大清年号。
但年号使用的地方相当多,外事国书、内政公文、典礼祭文、民人书记。这都要用上年号。朝鲜最初很抗拒大清年号,只在国书等范围用。其他场合用干支纪元。随着满清压力的加大,不得不渐渐扩展到各个方面,宗庙文庙等祭典必须用大清年号。甚至宫中册封一般命妇的竹册。也要用大清年号。
今年是己酉年,宗庙祭典将近,激进派再无耐心,决定以此为突破口,推着朝鲜走上“**自主”之路。保守派则强调,乾隆皇帝的态度还是其次。年羹尧正愁找不到机会干政朝鲜,这可是授人以柄。要知道。年羹尧坐拥数万大军,随时都能跨海而来。
王座上的李昑几度想要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想说的是:“我们该奉大英为正朔,有大英当靠山,满清算什么,年羹尧算什么……”
可他不敢说,六年前他即位时,年轻气盛,说过一次,结果差点搞出“两班之乱”,丢了王位。为了证明自己只是被小人蛊惑,还不得不清理了身边的“亲英派”。
朝鲜王国,也就是眼下的李朝,是靠李成桂篡夺王氏高丽王国而得的。扶立李成桂的武将勋贵以及持朱子理学治国的士子成为李朝的两根砥柱,三百多年下来,都积下了深厚根基,被称呼为“两班”。
两班分为勋旧派和士子派,党争不止,但没有士子就无法治国,没有士子也无法应付满清,因此勋旧派渐渐士微。
英华搞了十六明王祭天退位,圣道皇帝以民约接下法统,这在一定程度上争取到了朝鲜士子派的“同情”。当时英华虽然打败康熙大军,疆域还只有两广之地,朝鲜自然只能“同情”。
可没想到,十年下来,风云变幻,英华崛起,把朝鲜的宗主国打成了侄国,这让一直袖手事外的朝鲜士子派颇为尴尬。
尴尬归尴尬,朝鲜的士子派从未想过要跟英华主动接触,更没想过要奉英华为正朔。
原因很简单,英华贬孔儒,兴杨朱,几如禽兽之国。
这仅仅只是面上的大义,朝鲜士子派不愿搭上英华这条线的真正原因还在于利益。朝鲜一国的利益格局是谁主导?两班主导,由此一国大利在谁手里?两班阶级。以英华的国体来看,一旦朝鲜跟英华接轨,英华那套东西渗透进来,朝鲜的利益格局就要变化,两班阶级的特权和大利就要丢掉。
所以,朝鲜士子派绝不承认英华继承了大明正朔。堂上争得利害,却只是争论对满清的态度,谁要讨论对英华的关系,就成了两派群起而攻的对象,即便是他们的大王。
纠结的是,朝鲜士子内心深处视满清为夷狄,总想着要挣脱满清的束缚。而这一点,光靠朝鲜自己是做不到的。
争吵的双方骨子里都是“自立派”,就想着等满清倒下后,朝鲜效仿大越国,自为中华。至于英华,势力都在南方嘛,虽然跟日本结了盟,也该是没那个本事跃马鸭绿江的。
能从国王升级为皇帝,自是李昑所愿,可他很有自知之明。在华夏之前,朝鲜终究得“事大”。而且跟这帮士子不同,李昑很了解英华,不管是英华国民,还是那位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圣道皇帝,都不可能容忍朝鲜脱离华夏藩属地位。这英华,骨子里继承了明人的傲气,而其国力,恐怕已超昔日的大明。
当然,李昑并不知道,自己跟英华还可能有另一层关联,李肆前世时空里,李昑的庙号是“英宗”,再改为“英祖”,朝鲜后人都称呼他为“英祖大王”。
这一层关联也只是“可能”,在这个时空里,历史正朝着未知的方向滚滚而行。
看着吵得脸红耳赤的臣子,李昑就感觉无比悲哀,他也算个有为之君,他可以借士子派施行仁政,广兴教化,但他没办法靠这帮人为朝鲜的未来认真打算。那意味着彻底丢开这帮人。
李昑暗自哀叹:“就如圣道皇帝所说的那样,这一国的大义立不起来啊。”
这场争吵最终还是没有结果。没有结果。就等于墨守旧规,保守派获胜。保守派领袖,领议政朴晟幸跟激进派领袖,左议政金泰来对视拂袖。再象征性地奏请李昑定夺。李昑能说什么呢,不管激进还是保守。都非他所愿,既如此,就别惹麻烦了。他认了朴晟幸的主张。
回了寝殿。李昑怏怏不乐,太监领进来一个人后,心情才开始好转。
“官本《权制论》!?皇帝亲述?太好了!”
那人递上来厚厚一大摞报纸,还有本书,李昑粗粗翻了几页,两眼就迸发光彩。
李昑还有一桩心思深深藏着。不为朝臣所知。
他是圣道皇帝的崇拜者,这种情感一方面出自圣道皇帝那前无古人的功业。另一方面,则是折服于圣道皇帝的学识见解。
“皇帝正在亲著《论法》一书,要兴今世法家,一旦书成,小人会马上进献给大王。”
来人叫黄远,算是他的岳丈,李昑纳了他的女儿,封从四品淑媛。此人来自全罗道黄家,是勋旧派一系,但早已不涉朝政,就在外经营朝鲜到日本的海贸生意。
就是靠着黄远,李昑才能得到英华的报纸书籍,也由此成为圣道皇帝的拥趸。可身为朝鲜国王,李昑也有着清醒的政治头脑,他没有通过私人途径跟圣道皇帝沟通,那意味着太多的变数,不是他这个循旧守成之君能承受的。
“恨不能归于圣君羽翼……”
李昑抒发着跟乾隆皇帝类似的感慨,今世法家……圣道皇帝好大的魄力。
“有叫范四海的英华豪商,想求大王允他在国中开铜矿,大王您看……小人该怎么回他?”
黄远就像是个标准的皇商,向李昑讨着利市。
李昑皱眉道:“朝鲜从未允过外人入国开矿,更何况那范四海来自两班视为寇仇的英华。就算有你替他遮护身份,开矿之事都被京商湾商独占,怎能容你插手?”
此时的朝鲜在某种程度上跟大明相像。以理学礼教治国,工商是贱业。结果工商跟士子派勾结,国府乃至李昑这个大王根本就无力管控。李昑也只能通过黄远这种人去分利,而王商的力量,跟独占了人参贸易的“松商”,独占了国内矿业流通的京商,独占了对日对清海贸的湾商,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李昑想打压这些商人,就会被朝堂以“不与民争利”的大盾挡回,更别提为英华商人入朝鲜保驾护航。
黄远压低声音道:“那范四海说……如果大王不答应,他可约束不住他的兄弟。”
李昑怒了:“他到底是商人还是海贼!?还敢威胁孤!?”
黄远微微笑道:“大王,他威胁的可不是您……”
李昑楞了片刻,眉头骤然舒展:“难道说……这范四海背后,是大皇帝陛下?”
昔日藩属国都称呼大清皇帝为“大皇帝”,李昑对圣道皇帝满心敬仰,加之此事背景非常,下意识地就用上了这个尊称。
而李昑这话,一下跨过了好几步,也只有懂得李昑心思的黄远才明白整个过程。
英华商人入朝鲜,对谁最不利?当然是两班,尤其是士子派。如果范四海摆出强硬姿态,以海贼方式袭扰朝鲜海贸,李昑就有本钱将朝鲜和英华关系推上台面,跟士子派打擂台。
朝鲜水师羸弱,无力解决海贼问题。而引满清水师帮忙,先不说士子派愿不愿意,满清还有水师么?那么另外一个选择是找年羹尧,此人居心叵测,谁都不想引狼入室。问题就只能回到原点,得找英华。而一旦找英华,双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不容朝鲜再缩卵。
这一招动作虽小,意义却无比重大,李昑下意识地就认为这范四海背后就是圣道皇帝。
黄远摇头:“不好说,也许只是大皇帝的试探,甚至只是一招闲棋,但那范四海背后,确实是有枢密院和北洋舰队的影子。”
李昑沉吟片刻,决然道:“机会不容错过,便是风影,孤也要捕捉!”
他对黄远道:“你可让那范四海直接投书给道使,把这事捅开再说。”
黄海海面,两艘斜桅纵帆海鲤舰拉出两道洁白浪迹,朝着北面疾驰而去。
“哪来那么多麻烦事!?”
舵台上,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精悍的青年神色颇为烦躁。
“老白是岁数越大,胆子越小!咱们北洋舰队好歹也有二十来条战舰,一个营的伏波军,先向西吃了年羹尧的水师,再向北吃了朝鲜水师,有什么难的?”
“年羹尧在山东才待了多久,能鼓捣出多少战船水手?至于朝鲜……它能比日本还硬气?说不定咱们一升战旗,他们就举国皆降了。”
另一个中年人呸了一声,再一巴掌拍上青年后脑勺。
“范小六!别他冇妈还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你现在是海军官兵!不是以前的海贼!”
“年羹尧的水师是不足惧,可登莱两州被他撩拨起来,海贼跟渔民就没什么差别!咱们能灭了百条船的水师,可能绝了千条船的渔民么?”
“还有那朝鲜,水师是不打紧,可一个营的伏波军能干什么?让那帮棒子叩几个响头,送一堆人参没问题,然后呢?没几个师的人马,能让朝鲜上上下下都服帖下来,跟安南那般恭顺?”
中年人一顿洗刷,青年捂头苦脸道:“五叔,那咱们就只能跟狗似的,这么徒劳地扫着海道?”
中年人正是北洋舰队分巡官罗五桂,如今他已是海军卫郎将,而那范小六,正是已服完苦役,入了海军,得了副尉衔的范六溪。
“怎么叫徒劳?咱们也是在测试新船……邓大匠,再等等,有了敌情再测!”
罗五桂训完范六溪,再低头凑到了一排铜管处,揭开标识着“后舱”的盖子,朝着管口使劲吼了一嗓子。片刻后,管子里幽幽传来“没问题”的回应。
“去擦炮!”
见范六溪还撅嘴不服,罗五桂把他赶开了。
这是两条新船,海军虽被削了预算,但这新船却是将作监和佛山、吴淞制造局以及东莞机械局的预算,载着若干科研项目。
“有敌情!”
“是海贼!五条小船!”
瞭望哨发出了警报,罗五桂两手一拍:“美味上桌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朝鲜风云:谁是草芥
自山东到朝鲜这一段海域,从去年年底开始,就被海贼遮断。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海贼算什么,海军副总长,伏bō军都统制郑永,北洋舰队的老大白延鼎,以及福华公司的总司范四海,当年都是海贼。
可山东海贼不同,李肆跟海军众将谈到山东海贼时,曾经冒出了“索马里”一词,让大家mō不着头脑。
没错,山东的海贼,平时都是渔民,遇着合适的猎物,就成了海贼,而这都有赖年羹尧的“治理”。他对内陆州县严加管控,却拔掉了山东沿岸的绿营汛塘,不仅贼匪全跑到了沿海,渔民也因少了管束,开始作起双重生意。
年羹尧可没全部放手,他以登莱为基地,收编了几股以前山东水匪充作水师,而他自己的jīng干部下却是山东境内最大一股海贼。黑白两道,里外两面,他全占住了。
山东海贼不仅匪民难分,打劫方式也不一样。昔日的南洋海贼以力取胜,动不动就坐拥数条数十条大船,同时兼顾海贸生意,是商匪一体。山东海贼却跟小偷一般,船小,人少,就靠一个快字,趁着苦主防备松懈时干上一票。
快蛟船工艺很早就传到了山东,山东海贼,或者说是渔民,往往都是一村一条船,一二百料,三四十个壮丁,配一具船尾轮桨加七八条大撸。爆发时比寻常海船要快两三成,加上熟悉海流风向,寻常商船被盯上了,怎么也难逃脱。
这种海贼在南洋可捞不到好处,就如吕宋和爪哇一带的摩洛海盗一样。猎物只要有两mén炮,就能崩裂他们的下颌。来往南洋的商船都是大海船,有相当武备,更不说还有海军护卫舰巡航海道。
但在黄海渤海,没多少英华商船来往,都是朝鲜、日本和山东本地商船·山东海贼自然横行无忌,变这片海域为他们的乐园。
现在北洋舰队开始chā手,尽管只是偶尔巡航,山东海贼的时代·也即将成为过去。这一点,海贼们完全没有自知。
透过望远镜看过去,五条渔船依旧悠悠撒着网,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不把这两艘英华战舰当回事,就知道他们还以为能ménghún过关。
罗五桂冷哼道:“山东不是没有真正的渔民,却绝没有开着五条二百料大船出海的渔民·说不定还是年羹尧的本部人马。”
再朝后舱传话:“邓大匠,开始吧!”
异样的细微震动在这艘六百料海鲤舰的炮甲板处传开,接着舰尾翻腾起剧烈的细碎lànghuā,战舰比之前似乎快了不少,朝着四五里外的渔船驶去。透过船身炮mén看进去,炮甲板竟然没有炮,只有一具类似石碾的磨盘,两匹马正在鞭子的驱策下·推着磨盘缓缓转动。
磨盘下,一根传动轴贯穿甲板,一直落到底层船舱。齿轮铿锵转动·经过截面垂面的转换,带动一副竖立转轮飞速旋转。转轮连着一根长轴,直通船尾,透出船板,套着一具铜叶旋桨,呼呼搅动海水。
“转轴平稳,没有阻滞和偏滑……”
“泄漏尚可,每秒不超过半升……”
“船速从六节升到了八节…···”
来自吴淞制造局的工匠在后舱紧张地观察着,不时记下运转状态。
这是吴淞制造局的一项课题,螺旋桨驱动。螺旋桨的概念早就有了·黄埔船厂作早期试验时,始终没解决转轴浸水润滑和船体泄漏问题。后起的吴淞制造局以船舶研究为主业,就接手了这项课题。
因为只是先期验证螺旋桨系统的可靠xìng,就没有必要跟蒸汽机相连。毕竟内凝式蒸汽机还没有研发成功,海船可没办法用上蒸汽机。
跟着这套系统上船的还有船速仪,这是东莞机械局的课题·以钟表原理,靠水流拨转陀螺直接测速,尽管还受海流影响,却比原始的抛绳计节方式先进了一大截。
不过五六分钟,战舰就已bī近到两里以内,后方另一艘战舰拼死拼活地赶着,依旧落后一里多。
“渔船”上的“渔民”似乎已清醒过来,正在慌luàn奔窜,罗五桂嘴角闪过冷冽的笑容:“开炮!”
舵台前方,范六溪转动一具固定在底座上的单筒望远镜,嘴里念念有词:“最近一条,人高两个圆度,以人五尺高算,五除以二,再乘一千,就是······两千五百尺,二百五十丈。”
来自吴淞制造局的工匠在后舱紧张地观察着,不时记下运转状态。
这是吴淞制造局的一项课题,螺旋桨驱动。螺旋桨的概念早就有了·黄埔船厂作早期试验时,始终没解决转轴浸水润滑和船体泄漏问题。后起的吴淞制造局以船舶研究为主业,就接手了这项课题。
因为只是先期验证螺旋桨系统的可靠xìng,就没有必要跟蒸汽机相连。毕竟内凝式蒸汽机还没有研发成功,海船可没办法用上蒸汽机。
两发炮弹中的,眼见那船船身倾斜,范六溪再将望远镜转向离得第二远的“渔船”,嘴里继续报着距离。
这种望远镜在船上有两具,每具为两mén火炮提供相对jīng确的测距,是韶州光业公司的军用项目。以古代圆分法为原理,给望远镜的镜片加装圆分刻度,由此可以用来测距。范六溪嘴里所说的“圆度”,跟后世欧洲人所用的“密位”原理相同,这种测距手段比老式的标杆和人臂测距要jīng确不少。
罗五桂用来传令的“铜管传声指挥仪”是东莞机械局课题,船上四mén两寸炮又是佛山制造局的新一代套管钢炮,再加上新式水深钟等小玩意,罗五桂这条海鲤舰就是一个试验平台,搭载了二十多项科研课题,甚至包括枢密院后勤司粮草科的锡铁罐头。
就因为是艘试验舰,巡航时还带上了一艘海鲤护卫舰,毕竟这艘名为“霸下”的战舰,整层炮甲板都没有装炮,只靠四mén两寸炮,大家心里还是没底。
护航战舰还拖在后面,另外四条“渔船”还觉得有机可乘,竟然转身扑了上来。也许在他们的计算里,四条船两百人,收拾一条战船绰绰有余。
可惜·四mén两寸炮如四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轮炮击就打沉一艘,命中率从最初的一半提升到四发三中,再到四发四中。等最后一条渔船掉转船头想逃时·却被护航的海鲤舰截住,四mén十二斤炮,四mén八斤炮,两mén两寸炮在不到五十丈的距离,劈头盖脸轰去,遭遇比前四条“渔船”凄惨得多。
“俺们是渔民,老实巴jiāo的渔民!你们这是滥杀无辜!”
俘虏被抓了上岸·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悲愤地喊冤。
“你们是渔民,那我们就是海贼喽……海贼嘛,见谁劫谁。”
罗五桂撇着嘴,不屑一顾,这家伙身上还揣着短铳,手下人人佩刀,船上还藏着火枪、炸雷,火罐·钩铙,捕鲸鱼的渔民也没这么夸张。
一场海战就这么一边倒地结束了,抓了上百俘虏·拖着一条还堪使用的“渔船”,巡航分队转头南归。
范六溪就觉好生无趣,还在抱怨着:“为什么不直接整治年羹尧?”
罗五桂道:“这是大势,咱们不过是草芥,决定不了什么。”
山东登州,年羹尧对正要登船的左未生道:“北洋舰队开始在山东和朝鲜之间巡航,船虽少,威慑十足,不早日在朝鲜打开局面,我们的谋划可就要落空了。”
左未生拱手道:“大帅既已拿到朝鲜事务大臣的名头·在下身为参赞,在朝鲜就有上国天使的大义。只要圣道皇帝不兴大军入朝鲜,朝鲜必是我们囊中之物。”
年羹尧点头:“圣道皇帝还在注视西域,南洋和江南也拖着他,朝鲜……离圣心还远哪。”
他淡淡笑道:“天下间,除了圣道皇帝·还有谁能阻我得朝鲜?便是乾隆皇帝也没那个本事!老左,我就等着你报吉讯了!”
琉球那霸港,范四海下船,一脸期待地看向迎接他的冯静尧。
“安南出了luàn子,北洋的一营伏bō军都要南调。陛下就只让北洋舰队震慑年羹尧,不让他运兵到朝鲜,剩下的事,指望不了北洋舰队。”
冯静尧摊手,范四海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那怎么办!?我已经投书全罗道,把事情闹开了。没有后力,光靠我在王室的关系,可没办法继续搞下去!年羹尧已经得了朝鲜事务大臣之职,他肯定要马上仲手朝鲜,不必运兵就能暗中cào控朝鲜局势,靠我区区一个商人,能跟年羹尧斗!?”
冯静尧安慰道:“怎么会就你一个人呢?不是还有我塞防司……对了,还有神通局么?”
范四海叹气:“你那塞防司全是探子,神通局也是探子,咱们三边加起来,在年羹尧眼里,不过草芥而已。”
他脸sè再转热切:“老冯啊,再想想法子,跟陛下说说?不仅年羹尧想吃朝鲜,小日本也开始对朝鲜上心了。遣一偏将一通事几千兵,先去扎根钉子。亮明态度也好啊。朝鲜可是我华夏属国,怎么也不能生出难测变故,到时陛下,还有你们这些臣子,要怎么跟列祖列宗jiāo代?”
冯静尧拍拍他肩膀:“老范,就直说你怕先投进去的十多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吧……”
范四海苦笑道:“不是十多万,是二三十万!朝鲜的人参、yào材、稻米和铜,哪一桩都是大生意,我还以为能赶上这头班车呢。”
冯静尧却道:“有多大的利,就能聚多大的力,老范,咱们可不是草芥,那年羹尧……我们未必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朝鲜风云:女儿之忧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朝鲜风云:女儿之忧
无涯宫北面之前只是几位妃嫔各自的园院,现在已向北拓展了一大截。越过一片小河横贯的草地疏林,一片屋舍铺开,正回荡着童子琅琅读书声。
这是去年新建的皇室小学,皇子、公主读完无涯宫内的蒙学后,都在这里就学。除了皇子公主,还有重臣姻亲的子女,以及收容的英烈遗孤。
英华立国十一年,算上天王府时代也不过十三四年,即便皇室勋贵的子女是从四岁启蒙,能过启蒙年纪的“英二代”也为数不多。皇室小学此时还显得空空荡荡,但人满为患的喧闹时刻也为时不远了。
一间宽阔明亮的教室里,夫子正在讲解《宋词韵要》,刚入学的李家老二李克铭扯了扯老大李克载的衣襟:“哥,要不要我让娘娘跟父皇讨个饶?”
李克载又直又浓的眉毛不为所动:“为什么要讨饶?是大姐带着我去的……”
李克铭担忧地道:“可还有那个快嘴婆啊,她肯定要护着大姐,把哥你推出来顶罪!昨天那动静好吓人,半个皇宫的侍卫亲军都涌过来了!”
李克载抿嘴道:“那也没什么,男儿本就该护着女子,我没能阻止姐姐,过错本就该我担着。”
年仅八岁的李克载一脸“正气凛然”,看在弟弟的眼里,形象无比高大。
“李克载、李克铭,课堂喧哗,不尊师教,罚站!”
夫子的木尺啪地拍在书案上,两个小家伙乖乖地缩到了墙角边站着。
“哥,你是不是再护着我?到时娘娘责问,就说是你找我说话的好么?”
李克铭白着小脸恳求道,他的娘亲是贤妃朱雨悠,在几个娘娘里最重仪礼。课堂上捣蛋,夫子只是罚站,回了悠园,娘亲还要罚他跪。
李克载没说话,默默朝弟弟比了根中指。
肆草堂置政厅,李肆摇头:“你可是懂法之人,此事不究年纪最大的你,难道还去究才八岁的小儿?”
李香玉使劲按着朝皇帝比中指的念头,喃喃道:“殿下有求,小女子怎敢不从……”
如李克铭所说,李香玉肯定要把过错栽到李克载身上,谁让大皇子是个老实孩子,平日就老受姐姐李克曦的欺负,却从不抱怨呢。
李肆暗自苦笑,哪个殿下,当然是大公主殿下,不是大皇子殿下。三娘这对儿女,都占着一个大,可性情却是截然相反,都让人挠头。
原本只是随口调治一下李香玉,此刻心思也转到了儿女身上。
昨天那事确实闹得很大,李克曦带着李香玉、李克载,跑到北面那条名为“玄武溪”的小河边,扯来一根铁管,那是宫中正在更换供水系统的水管。垒起一个小土台,再找来一堆年节时没放完的飞天礼花,搞起了火箭实验……
公主皇子身边一直有侍从跟着,还只以为是要放礼花玩,非但没阻止,还帮着搜集材料。这也是李肆的错,他不愿把儿女当作金丝雀来养,侍从的工作只是保证安全,不是照着条条框框去限制儿女的行动。可这“安全”要怎么判断,侍从们的拿捏就不可能那么完美了。
当大公主拆了礼花,把发射药填到一根冲天炮里时,侍从们还在犹豫是不是该阻止,准备就已经做完了。
接着的事就是一场失败的火箭试验,冲天炮刚升空,就转了方向,朝着南面的宫殿园院射去,带着未燃尽的发射药,在云间阁的屋瓦上炸响,动静堪比一发飞天炮,惊动了数百侍卫亲军,还以为有贼子在炮轰皇宫。
李肆得知此事,赶紧让禁卫署和内廷侍卫处停了调查,也没严厉处置侍从,只是下了封口令,准备让这事冷上几日再说。要让报纸得了风声,知道大女儿李克曦是这么个古灵精怪,以后还怎么嫁人……
“不止是古灵精怪啊,这丫头的志向简直可比居里夫人。”
李肆这么感慨着,失败的火箭试验可不是简单的玩乐,李克曦甚至专门订购了一支改造后的气压计,水银柱是染了色的,可以在刻度上显示气压降低的幅度,由此测算火箭飞了多高。
“火药以后绝不能让她再碰了,还是在学余把她丢给小婵,由小婵带着她去鼓捣金石为好。”
李肆这么计较着,小婵就是李朱绶的大女儿,嫁给了苏文采。秉承父亲李朱绶的爱好,以搜集金石为乐,让李克曦跟着小婵厮混,或许会把方向调整到元素学上……
光这么摆弄也不行,还得当面好好训导一下女儿,让她明白自己是皇室二代之长,总有必须承担的义务和必须遵循的规矩。可话也不能说重了,免得损了她那承自母亲的活泼天性。三娘为自己牺牲了很多,自己跟三娘所生的女儿,总得容她有一些“骄纵”的空间。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而身为皇帝,这父母心就更难周全了。
李肆走了神,一边李香玉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是脱难了。
汉城景福宫里,另一位君王也在为自己的女儿担忧。
“小女已许配他人,此事怕不太妥当啊。”
面对大清朝鲜事务大臣参赞,宁远大将军年羹尧的谋主左未生,朝鲜国王李昑就觉压力山大,而左未生提到的一事,更如一柄铁锤,砸得他脑子嗡嗡作响。
左未生要什么?要他把大女儿和顺翁主嫁给年羹尧的次子年富!
年羹尧此举是为什么,李昑不是昏君,对天下大势也看得很清楚,年羹尧是想跟朝鲜扯上更深的关系。到时不止是以大清朝鲜事务大臣的身份伸手朝鲜,还能以朝鲜王室外戚的身份影响朝鲜内政。
这是赤果果地要在他这个国王腰上插刀啊,不管是为女儿的未来打算,还是为他自己的未来打算,李昑都绝不愿松口。
“此举的确悖离人情,损大王声誉,可大帅结亲心切,原本是让左某来为大帅之女提亲的,大帅想把女儿献给大王,不求妃,只求嫔。”
左未生再度挥下一榔头,李昑再怎么深呼吸,也难抑制怒色上脸。
太欺负人了,年羹尧还想让女儿来当朝鲜王嫔?嫔位虽不高,可他李昑只有一妃两嫔。朝鲜在勋旧派没落后,士子党争基本都围绕王位继承展开,妃嫔就是战场。年羹尧塞个女儿来当王嫔,这是要公然夺国啊!一国士子还不得全乱了?
如果说是大清皇帝塞个公主来,也是有夺国之心,但这只算逼迫,不算侮辱,甚至还是在给朝鲜王国面子,可年羹尧算什么?
这只是要挟,年羹尧的本意,还是要他李昑嫁女,李昑自然听懂了左未生的意思。
“大将军美意,小王自无不允,这也是小女的福气。可此事从无先例,怕各方都会哗然,徒扰大将军。”
他虚弱地继续表示反对,脑子却急速开动,寻着应对之策。
“大王不必担心,大帅与大王结亲,也是我大清大皇帝所愿。眼下妖魔南起,祸乱中华,大清乐见朝鲜与中华亲上加亲,因此大帅那一面,没有什么烦扰。至于朝鲜……大王权柄在握,定一国前路,也不该有什么异议。”
左未生面冷语冷,虽是站在李昑的角度,威胁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若是国中有人敢质疑大王,乱朝鲜权柄,不止大帅要仗义助拳,盛京将军是锡保,跟大帅有过命的交情,也奉大清之令,要保朝鲜一国安稳,到时自也会应变而动,大王千万放心。”
李昑脸色已是煞白,放心?放心失国!?
年羹尧的威胁货真价实,年羹尧自己就手握数万大军,遮断朝鲜西面海道。眼下又得了朝鲜事务大臣之职,表明大清许可他在朝鲜便宜行事。而盛京将军锡保再配合他,朝鲜……危矣!
李昑咬牙道:“小王直言,各方纷乱中,小王怕的还是南……南蛮侧目。”
此时他只能把英华抬出来,话里意思很明白,你们想夺朝鲜,就不怕英华伸手?只要英华伸手,不管是你的年大帅,还是大清,都要滚一边去。
左未生哈哈一笑:“圣道皇帝正注视西域,在南洋还屯守着数万大军,水师也群聚南洋,正跟洋夷对峙。更加之安南有乱,三五年内,怕也无暇北顾。”
他再紧紧盯住李昑:“就算圣道皇帝有心染指朝鲜,大王,朝鲜人人心在圣贤,绝不愿跟那禽兽之国同流合污,毁中华道统。国人一心,又何须畏惧?”
李昑勉强笑道:“那自是的,我朝鲜与南蛮,本就势不两立。”
李昑当然不敢吐露心声,朝鲜一国的根基就是圣贤道统,他要背弃这道统,自己这王位马上就保不住。
左未生淡淡笑道:“那么……年大帅之事?”
李昑乞怜道:“容小王与朝堂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可好?”
左未生也没有穷追猛打,躬身长拜,悠悠出宫。
看着左未生离去,李昑眼中荡起无尽的愤恨,但接着又被无尽的恐惧压下,这压力如此沉重,让他眼瞳也转投到书案上,不敢再注视那背影。
“先生,朝鲜王真会同意?”
慕华馆里,年羹尧长子年斌问。
左未生笃定地道:“他必须同意……”
年斌皱眉道:“可我听说,有南蛮海商在全罗道投书,要求通商开矿,这事已经报到了朝鲜议政府,此事定有南蛮官府在背后推动,咱们能争过南蛮?”
左未生摇头道:“也就是一帮南蛮商人在自己跳腾,商人不过草芥耳,无足挂齿。即便圣道皇帝有心,远水救不了近火。”
接着他再道:“不过南蛮终究是麻烦,我们不能坐等。听说李昑正在推‘荡平策’,借天下变势之机,将原本的老论少论两派捏为一体,合士子之心谋朝鲜未来。此势……正是我们可趁之机。”
年斌点头:“李昑趁领议政朴晟幸丁忧之机,升右议政闵镇远为领议政,晋李光佐为右议政,这两人一是老论派,一是少论派,原本水火不容。少论派之首李麟佐去年被老论派以叛乱之罪处死,李光佐是其族弟,我们可由此人下手……”
左未生欣慰地唤着年斌的字:“子全啊,你已有大帅之风了,我就查漏补缺,你来居间谋划吧。”
江南龙门,福建会馆一间偏厅里,充斥着或兴奋或颓唐的话语。
“光我们福华公司可不行,是不是把泉州梁家和潮汕沈家也拉过来?”
“为什么不行!?梁家和沈家,哪一家是省油的灯?把他们拉来了,咱们还吃什么?”
“萨摩藩跟朝鲜也有海贸生意,是不是让他们帮个手?”
“那可不行,咱们是贪,日本人是不要命的贪,可以找萨摩人给咱们出力,绝不能跟日本商人同伙!”
“咱们七拼八凑,不过能出二三十条海船,不到两千人,就指望这点力量,去染指朝鲜一国?别忘了,年羹尧还蹲在山东,朝鲜北面还有盛京将军。”
“咱们有银子!除了人船,咱们还能凑出百万两银子!”
“这点银子也不太够吧……”
一个华发老者现身,目光凌厉,浑身充盈着年轻人都难比拟的锐气,正是范四海。他一现身,厅中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他沉声道:“银子和人船只是小问题,此次我老范揽下朝鲜,本钱可不止这点。”
有人道:“是神通局么?可神通局是为一国开路,咱们不早点入朝鲜,神通局就要引动江南工商,到时我们就要落在后面!”
范四海道:“神通局算一份,可陛下允咱们跟神通局搭上线,不就是把先机让给咱们了么?”
他深呼吸,握拳道:“诸位不要妄自菲薄,我们人少船少银子少,面上看,怎么也难跟年羹尧,跟朝鲜一国斗。可我们背后,还有陛下,还有大英一国!”
众人急迫地问:“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范四海自信地笑道:“我们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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