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五章 八府巡按
全文字无广告 第七百三十五章 八府巡按
看着米五娘和方家人被县法署的法警带走,马广就觉置身蒸笼,同时肚子里还揣着一坨万年寒冰。
方家族田案里,方家自己交出去了一个旁支庶子顶杀人罪,县里候通判虽然很不爽,但他手中一大摊事才忙活开,那替罪羊也咬定是自己干的,不得不就此结了人命案。
而族田的着落,家中虽还在争,心气却已经弱了,米五娘这边插手进去,两边都有了台阶。
可没想到,候通判却不认他们的“自行调解”,要这案子再过过堂。方家很不解,起先还以为是候通判故意刁难,封了银子送过去,却差点被扣了个行贿罪。打听后才知道,好像是上面要来人查访法事,候通判得作作表面文章,这才放了心。
米五娘这个未亡人陡然冒出来,让双方争田的筹码态势有所变化,作为新增的关键人物,也必须去县里法署过堂,法警就是来提米五娘这些证人的。
米五娘并未暴露,而马广怕的是米五娘以为暴露,翻脸杀人。
法警也就是以前的衙役,大英朝廷将官差衙役分得很细,其中警差涵盖了以前很多门类。除了法警,还有巡警、户警、税警、狱警乃至类似大清城兵亲兵的特警,都归刑部管领,“警官”吃皇粮,警差吃各级官府调和后的俸禄。
警差多是当地人,也不是备着打仗,没什么功夫,除了特警,一般都不备枪,如果米五娘真要动手,这七八个警差多半还真要被她一股脑杀了。
可来人不止警差啊,马广立在九里村场子里,身边就还有个法署的“警官”,左右还有数十个看热闹的村人。除非米五娘一口气杀绝警差、警官、方家人和村人,而这可能吗?
还好,米五娘似乎也明白了事由,懂得利害取舍,选择了继续伪装。她发出暗号,跟着来的几个护法也没动作,就混在村人中间。
马广正要出口长气,身边那法署警官随口问道:“昨天我们法署的人在罗店张贴法告,怎么没见人销差呢?”
马广的心脏几乎砸在脚背上,强自镇定道:“是莫小五吧,昨天我在黄家村见过,还聊了一阵,办了事他就出了村,不定是找哪个相好厮混去了。”
警官皱眉:“这家伙……没那么大胆子吧,候通判压下来一大堆活还等着大家办呢。”
马广吞着唾沫,不敢接话,暗自估计还能拖个两三天。这也是米五娘给他的任务,暂时挡住官府盘查黄家村的动作,能挡多久算多久。
之前县里的典史和~县尉都派人下到了镇子里,要盘查外地人,特别是北方流民的动向,这事就是他揽了下来,没让县里的人直接去黄家村。
纸总是包不住火,马广就觉这大英的官府不仅养人多,事情也特别多,来往奔走,如流水冲渠,每一处角落都要刷到,怎么也难护得黄家村如世外桃源那般严实。
大英官府这庞然重压砸在头上,马广心神已乱,此刻他对米五娘除了畏惧,还有刻骨的憎恨。不是被她拖下水,自己就该跟这警官一样,虽然忙累,可前途光明。
“已没回头路了……”
依稀升起出首投告的念头,却被自己猛然掐灭。他不仅杀了两个同伴,还是多案的帮凶,甚至那法警莫小五,也是他亲手解决的。
昨天他陪着莫小五进了黄家村。此人是狱卒出身,很快就觉出了不对。村中飘着怪味,那是薰香、血气和尸臭混在一起的气息,虽然淡,可对曾经的狱卒来说,这味道太熟悉了。莫小五喝问村人时,米五娘逼着他从背后下了手,尸体也是他埋的。
就论杀官差这一条,他马广就够腰斩的了。
不知未来之路通向哪里,马广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升起一丝勇气,为什么不把马主薄也拖下水呢?
从罗店到嘉定城里有四五十里,乘着样式古怪,却轻便灵活的四轮驴车,不到两个时辰就进了城,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警戒的米五娘渐渐松弛下来。这一趟确实是虚应故事,只要不太露马脚,没什么危险。官差虽然态度还是那么冷硬,动作却收敛了很多,甚至同处一车“看押”她的官差,居然还是个女差人,那俐落黑衣让她都生出一丝羡慕。
进到法署,却见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似乎办着无尽事务,自己虽然引来众人注目,却只是男人本性,惊鸿一瞥后又埋头忙自己的,米五娘更觉安全。
上堂前被女差人细细搜了身,米五娘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她身上一直揣着匕首、药烟等等护身物,在九里村时就寻机暗中取下,递给了护法,要在这里被搜出来,那可就冤枉了。
正如方家人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戏,候通判应付上官的戏,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按着剧本走一个过场。她跟着方家人一路穿过黑衣官差、灰衣兵的层层卫护,接着再越过一层制服黑红相间的军士,这才进到法署大堂,心中还在纳闷,到底是哪位官老爷下到了县里?
方家有人低声道:“听说知县老爷都敬陪末座,候通判更是没坐的位置,该是新任的八府巡按,身边都有皇帝差的侍卫亲军护卫……”
八府巡按!
米五娘心中一抖,好大的官!还是钦差!
她跟一般民人是这么理解的,可惜历史上虽有巡按,却从没什么大威严。明时巡按只是芝麻官,清时更没这一职。英华的巡按是法司设在省按察使和~县通判之间的一个巡查机构,眼下江南就只设了一个按察使,分遣三个巡按,每个恰好也是管辖八府,可这八府巡按却没审案的权力。
米五娘自然不懂英华的政体架构,在堂上证人席就位时,发现这宽阔大厅里,不仅坐了一大群或绿或红的官老爷,还有起码上百儒生模样的人另居一席,个个手持纸笔,引颈翘望,场景让她难以理解,杂念只能全拧到“这巡按官威好大,大英官府比大清肯定更害民”这一点上。
“升——堂——!”
“威——武——!”
黑衣官差长声吆喝,两排水火棍轰隆捣地,从后堂转出一群锦衣护卫,簇拥着两人上了堂上正座,一人落座,另一人伺立在旁。
官员、儒生和证人全体起身,朝就位那人拱手长拜,埋在证人堆里的米五娘没来得及去端详那巡按的相貌,注意力第一时间就被伺立在巡按身边,该是贴身护卫的那人牵走了。
窈窕挺拔的柔韧身段,负手而立的飒爽英气,即便看不清容颜,那股女中豪杰的气息也浓郁得让米五娘心神迷离。
女差人还没什么,眼下却又多出一个女护卫,这大英官府,竟能容女子这般出头,如说书先生嘴里的官府一样?
米五娘意念纷杂,嫉妒、不甘和酸楚的泡泡一个劲地向上冒,接着又被另一个念头按下,分明是这巡按行事太荒唐,没错……这大英本就是妖气四溢,说不定下面的官老爷和读书人,正满心鄙夷呢。
正这么想着,堂上飘起低低的噗哧笑声,那女护卫戳了戳“巡按大人”,巡按大人如梦初醒,从嘴里抽出根什么东西,尴尬地笑笑,嗯咳一声,闲闲地道:“唔,开始吧……”
嗓音清朗,气度平和,甚至有种在家中跟友人闲聊的随意,完全没米五娘预想中的虚浮官腔,既是鄙夷这巡按大人没个正经,又觉心神松弛,像是置身暖暖阳光下,这矛盾让她份外难受。
“不吃糖会死么……”
趁着此案主审,嘉定通判候安开始宣读案情,严三娘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午后低血糖,补充点糖份,免得睡着了。”
李肆无辜地道,刚才确实丢了个脸,嘴里嚼着棒棒糖,就直接上了堂,还滋滋吮着,官员们是不敢失态,可“媒体席”上,以雷襄白小山为首的总编主笔们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影响太坏,等会得亲自跟这帮家伙打个招呼,报道重点是皇帝审理族田案,而不是皇帝上公堂还吃棒棒糖。谁敢在报纸上歪了话题……就取消谁参加官方发布会的资格!
李肆确实是太放松,才犯了这无心之失。今天这场被推了半月的案子,完全就是作秀,当然,也是必要的作秀。这桩争族田案,人命官司已经结了,争田案子留着,争夺双方其实已经调解好了,但为了作秀,还得拖到现在来过堂。
法司和翰林院都为李肆拟好了判词,细节也都安排好了,李肆就是个木偶,怕太过无趣,要打瞌睡出大糗,不料还是出了小糗。
还好,堂中只有各家报纸和通判以上的官员知道是皇帝在审案,一般人都不知道。这场戏本就是作给报纸看,由报纸宣导给一国。同时还因为此行采取的是“延时返影”安保策略,审案也没允许民人旁观,因此当地人此时都以为是巡按来了嘉定,哪知是皇帝亲临。
什么是“延时返影”?很简单,就是办完了事,人走了之后,才宣布皇帝来过,这案子是皇帝审的。
具体措施有很多,包括直接将报纸总编召集起来,集中看护着到目的地,确保他们在事前不会发出任何关于皇帝行踪的消息。同时在地方官府上,也只通知具体经办的官员作大面上的准备,还告知他们,这准备未必能用上,确保皇帝来时,既作了工作,也不会走漏消息。
皇帝的行踪,在秘书监和侍卫监的日程安排上列得清清楚楚,但这是绝对机密,官府和民间自然不会清楚。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策略呢?
这策略是政事堂、禁卫署和内廷三方吵出来的,最初李肆听到时,也觉得提防过重了,可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两个字:省钱。
对应“延时返影”的策略是“人影合一”,别看这么神神秘秘的,其实就是寻常的皇帝出巡,前呼后拥。明清皇帝出巡,那可是牵扯到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大动静,没个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子可拿不下来,康熙出巡江南,每趟更是几百万,曹寅李煦这江南三织造,后半辈子都在擦康熙的屁股,还这笔帐。英华官府深入乡镇,要实现全面安保,花费估计还要比明清皇帝高。
大英已有宋土格局,一国要务已是内政,皇帝还要乱跑,政事堂很看不顺眼。鉴于李肆这皇帝是坐不住的主,政事堂也不好直接拦,而皇帝出巡,银子、人力和动用官府所影响的地方政务,也确实是个大问题,政事堂就用这事作文章,跟内廷和禁卫署打起了擂台。
皇帝出巡为的是国事,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内廷当然不愿意。禁卫署也不愿降低安保等级来省事省银子,出了事谁扛责?板子不都还得打在禁卫署身上?
三方这么一争,安全和成本一权衡,就出来了这么一个策略。皇帝出巡,办的大多是让天下人知道的事,除了必须事前亮明身份的正式国务,其他临时行动,就没必要非得让当地人提前知道,提前作好一切准备。反正有报纸向天下宣导,有深入乡镇的官府预作准备,花费也不大,悄然而来,悄然而走,安全有保障,也不太过扰民。
当然,即便采取这桩策略,到了地头,也没必要还隐瞒身份。
可这桩案子是特例,法司和翰林院都觉得,事后再吐露审案的是皇帝,对人心影响更大。民间不会觉得这是皇帝以帝王威严逼压当事人接受判案结果,而纯粹是公平公道。接着再宣布是皇帝如此公平公道,这才是正理嘛……
李肆前世是这个行当的专家,没经他指点,法司和翰林院就想得这么深沉,安排得这么妥当,让他暗自打了个哆嗦,同时也让他想起,自己总是没想起的事,也跟这有关系。
于是在这堂上,虽未表明李肆的身份,但在种种暗示下,不知情的官差、方家人,乃至米五娘,都以为这位穿着法司黑袍,没有任何官阶官品标识的大老爷就是个八府巡按。
一切都按部就班,李肆即便吃了糖,眼皮也开始打架,听到候安说“证人方米氏出庭”,他翻了翻事先准备好的卷宗,咦了一声,怎么没这个人?
真正的八府巡按杭世骏低声道:“方家死者的未亡人,从山东而来,要入方家门,这是几天前的事,县里修改的卷宗还没来得及送上。”
李肆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小节而已,抬眼看向走上证人席的“方米氏”,一瞬间,李肆失神了。
这个姑娘……真是抓眼……
第一反应是美,真美,即便贵为皇帝,老婆都是绝色,李肆也由衷地赞叹这女子的美。
第二反应是……锐,此女即便低眉顺眼,貌似谨卑,可一股锐气,似乎什么都裹不住,就这么直冲而出,紧紧抓着李肆的心神,如同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绝难忽视。
李肆下意识地就有了第三个反应,想看清楚这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隐约有一股极为熟悉的质里,太熟悉了……
香气在鼻腔间流转,这是自己已经熟悉到骨髓的气息,三娘的清香,这气息跟那质里,依稀有部分重合起来。李肆恍然,这女子,气质竟然有点接近当年的三娘。
当然,差别还是很大的,重合之外的那部分质里,李肆琢磨不透,只下意识地感觉有些阴冷。
再一声嗯咳,一边的三娘有些恼了,这昏君色心上脑了?就紧紧盯住了人家小寡妇看,这笑话传出去可要丢人丢结实了!那小寡妇依稀看着是挺俊的,就是感觉……
三娘仔细看住米五娘,心神也是一荡,开始如李肆那般,细细品起了这个人。
李肆却已经回复正常,微微笑道:“本姓米?山东巨野来的?听说那里先是匪乱,再是兵乱,(朕)……真想知道,北面的老百姓,到底吃了什么苦。”
米五娘此时才看清“巡按大人”,呼吸一滞,好年轻的巡按大人……
李肆今年实岁三十五了,唇上两条小胡子,再非小年轻。可在米五娘眼里,也就三十左右的李肆居然当上了八府巡按,年轻得过份。
不止年轻,也不止是那股混杂着深沉、儒雅和一丝如磐石般稳重坚韧的气息,李肆那双深得似乎能埋进整个世界的眼瞳,让米五娘有些失神。在这双眼瞳前,她有种似乎可以跳出这个尘世,卸掉所有苦难的放松。
这让她感到惊惧,转眼埋首,如妇人惊怯,倒真合了她眼下的身份。
“巡按大人”的问题不能敷衍,否则在这里露了马脚,那就走不脱了,米五娘驱散杂念,开始讲起自己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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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 再没好日子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再没好日子了
“官老爷在山东征‘铁铅饷’、‘yào饷’、‘燧饷’,钱粮一分,征饷一分,差爷恶霸再加一分,雍正九年十年,俺们山东人皇粮翻了两倍……”
米五娘说起了山东老百姓的苦难,而最大一桩竟然是满清朝廷将西山大营的弹yào补给摊派到地方,号称“南饷”,地方官府借机搭车,大肆搜刮。~~
“奴家家里jiāo不出钱粮,员外爷要拿奴家抵债,爹娘拼死不从,竟被员外爷唆使差爷恶霸打伤,就丢在田地外,日晒雨淋了三天,活活痛死饿死……”
“村里人虽然舍不得田地,可再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奴家跟着乡亲们外逃,一路遭恶霸追赶堵截,乡亲们为护着奴家和村里的老弱,跟恶霸争斗,被扣上了白莲教匪的罪名,只好东躲西藏……”
“饿了掘树根草皮,渴了喝溪水河水,城里不敢进,就沿着村子讨口吃食,走了三四个月,村里逃出来的一百三十三个人,到扬州渡口的时候只剩下二十六个……”
米五娘再说到了“自己”,本是借用座下教徒的经历,可心绪也随着讲述渐渐回溯时空,回到了前几月的苦难历程。
这大半月里,她的心xìng渐渐冰封起来,再不为苦难所动。
从最初bī死黄家村许三妻子时的隐隐愧疚,到亲手杀死师兄刘真人的软弱流泪,处决不愿全心跟从的村人时偶尔还有一丝不忍,可到后来,接连杀死入村货郎牙人官员时,她心中已毫无感觉。
最初还会想着,这是无生老母洗涤尘世的代价,不得不流的鲜血,杀之是不得不为。而到后来,她已觉得任何有碍大业的人就是仇敌,不杀之则不快。最后,眼中凡人已是蝼蚁,自己已经登仙。
此刻因“巡按大人”之问,不得不陈诉过往,封冻她心口的寒冰已在片片融解,浮在云霄之上的魂魄又被扯落下地。
在座官员和总编主笔们纷纷低叹,忽然觉得,不打过黄河去,还真是对不起这些老百姓。
“年羹尧入山东,虽然废了杂饷,杀了不少作恶多端的狗官,可奴家这些被打成白莲教匪的老百姓还是没有立足之地,只好投奔亲家,没想到……夫君他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呜呜……”
感觉到自己眼眶发热,喉间正充盈着一股不吐不快的气力,米五娘赶紧转回了话题,也让正满肚子牢sāo的众人心头一冷。得了,年羹尧稍稍施恩,山东民人就安顿下来了,自己还真是一厢情愿。
李肆也感觉这一问有些偏题了,虽有想看透此nv的心思,但也仅仅只是风吹就过的浮念,他已是皇帝,没必要揪住这样一根细枝深挖。
“那么到了江南,感觉是不是不同了?”
这一问让米五娘楞住,不同……是啊,真是太不同了!
“如今朝廷刚复江南,百业待起,只要有心,应能挣得一份温饱。就……我所知,招nv工的地方可不少,英慈院、华医堂、百huā楼、jīng工坊,看护伤病,织作棉麻百物,各业都有,不仅能做工挣钱,还能学到手艺。米姑娘该多看看,多想想,在这江南,寻到更好的日子。”
李肆话中带话地说着,这姑娘入方家本就蹊跷,只是订了亲,未婚夫已死,黄huā大闺nv的,却还要入mén当寡fù,这触动了李肆的神经。
当年杨chūn破英德含洸,师傅段宏时就说到过一桩惨事,没过mén的小姑娘被bī着投井,为夫家殉葬,再想到当年的关云娘,也是被这礼教害死的。这姑娘如此丽sè,就此守寡,方家人抱的什么心思,用了什么手腕,令人颇为寻味,他对这气质有些像当年三娘的姑娘起了怜悯。
英华民法还没干涉得那么深,人家自愿当望mén寡也无碍律法,李肆这番话纯粹是好心,却不知已在米五娘心中搅起了一股bō澜。
如父兄一般暖暖的腔调,含着真诚的关切,悄无声息地揭开她早已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她也是极聪明的人物,怎么听不出这巡按大人的话意?
好日子……
曾经,她也想着嫁个如意郎君,过上好日子的!
一股强烈的酸楚自心底涌出,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冲刷着全身。米五娘双手捏住证人席的木壁,低头咬牙,拼命压住喉间的哽咽,以及眼角的红热。
曾经,她也有不算富贵,也称小康的家境,还有个武艺高强,仗义任侠的师兄,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可这一切,所有的一切,就因为换了一个官老爷,就因为官老爷的狗儿子对自己有了兴趣,就因为师兄跟那狗儿子言语冲突,一切就都没了。原本撑起那好日子的一切,就因为官老爷一句话,就没了。
师兄被杀了,家被烧了,父母先后气病而死,昔日的长辈邻里,jiāo往多年的士绅老爷,全都漠然相视,甚至视上mén请求主持公道的自己为蛇蝎,唯恐避之不及。就因为那官老爷狗儿子的一个歪念,她的世界就崩塌了。
她沉思许久,悟透了一件事。这罪孽不止在那狗儿子,乃至那狗官的身上,官府,官府就是罪!有官府,就没公道。自己还比草民强,可对上官府,就如蝼蚁一般,要生要死,都cào之于它,那一般的草民呢?
杀了那官老爷的狗儿子,她投奔远方的师mén,当年被家人,被自己视为旁mén左道的白莲,变得那么圣洁,那虚妄的无生老母,变得那般伟岸。她这辈子,与官府,与朝廷,与官老爷,与皇帝,誓不两立!
那都是六年……七年?或者八年前的事了?还以为自己接下师父的白莲座,成为龙mén教米nǎinǎi,承得白莲真经,作了白莲圣姑之后,这些事就再想不起来了呢。
“谢……谢过大人好意……”
不!没有好日子了!跟着无生老母,在尘世杀出真空家乡,那才是好日子!
米五娘在心中狂吼着,将自己即将崩溃的心绪压住,用自己极为陌生,极为僵硬的话语,应付着这位巡按大人。
座下官员不敢luàn动,雷襄和白小山一帮总编主笔却眉来眼去,暗道今次皇帝庭审的素材真是丰富啊,虽然眼下不能报,他们这些大报正报不能报,可以后得了机会,通过那些专写风月逸事的“绯报”发出去,就是绝佳的猛料……公堂之上,皇帝一语挑动小寡fù情怀,嗯嗯,想想就浑身发热!
等等,贵妃娘娘为何迟迟没有拧皇帝,反而瞅着那小寡fù,脸上似有哀怜呢?
雷襄朝巡按杭世骏递个眼sè,杭世骏也觉这庭审有些走调了,赶紧chā嘴道:“方米氏,你夫君的族田份子,在族中到底是怎么认的?”
气氛回到正轨,接下来的事情就按着剧本,一步步走下来了。李肆松了口气,他也觉自己一问,似乎点中了那姑娘什么心事,让她差点失态。而旁边那帮总编主笔一脸烂笑,八卦之气满盈,这庭审竟有变成绯闻之嫌。
接着心中一凉,三娘会不会正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呢?
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三娘竟还盯着那姑娘,眼角隐有泪痕……
“她会武功,瞧她紧捏木壁时的发力就知道,她曾是江湖人。”
“她肯定受过非同一般的苦,但她揣着一股不愿低头的傲气,她就像当年的我!”
“是像没遇见你的我,茫然不知前路……”
暂时休庭,后堂里,李肆问到三娘,她这般答着,让李肆心中一颤,还真的是呢。
不,还是有差别的……
李肆摇头道:“她既会武功,之前那些事,多半都是编的。我瞧她说不定就是白莲教中人,就算现在脱了教,只过自己的日子,心境也跟当日的你完全不同了。”
北方教luàn,逃难而来的民人大致还分两拨,一拨是早前逃过来的,一拨是年羹尧镇压教匪后,败事的教匪逃过来的。
到了这江南,一地机会,教匪也都各自为业了,虽然军情司和禁卫署还在盯着,但怎么也起不了大风làng。李肆的心思都在江南转型上,这些微末小事,他根本就懒得过问。那些教民到了江南安顿为业,也就是英华国民,不必多心。
三娘叹气:“白莲教,也是穷苦人没处讨公道,才攀附过去,他们本质上也是好人。”
李肆晃着手指:“不不,上天罚行不罚心,评判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得看他做了什么。”
三娘柳眉倒竖:“是啊,我就看到一个昏君,公堂之上,对着一个貌美如huā的小寡fù殷殷关切,这是什么行?别狡辩哦,跟你怎么想没关系……”
“镇压”了装叉的李肆,三娘又蹙着眉头,轻咬嘴chún:“我……我想跟她谈谈,佛山武道社也有位置,我能帮着她过点好日子……”
李肆叹气,还能怎么着,河东狮想要关心人,他能拦着?从心底里说,他也希望好人有好报。
被nv警差带到后堂,米五娘正满心戒备,暗道那年轻的巡按大人,是看上了自己?天下乌鸦果然都是一般黑的……
出来的竟是那个nvshì卫,让她怔住,此时相距很近,她看得清楚,这nvshì卫比她大许多,眼角已微见鱼纹,但即便是芳华已过,姿容却不逊于自己,而在气度上,更是稳稳压来,让自己有面见前辈高人的惶恐感。
“当年我也是行走江湖,率xìng自为的……”
“直到遇上了夫君,再赶上这般南北大势,才立下了一番事业。”
“如今这世道,天地开阔,男儿可以大展报复,nv儿也再不必守在深闺……”
“你也该是江湖人吧,可逃不过我的眼睛,咱们江湖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丢开那些过往,在这南面过新的日子吧。”
这nvshì卫看上去地位还很高,竟像是可以作主不少事。如果不是眼下这急难之时,米五娘还真有攀附这位贵人,进而谋取大业的心思,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不,这怕是自己已经心动软弱的借口吧,米五娘压下另一股心绪,丢开关于真经和道法的部分,这nv子的关怀,就如自己的师父,上一任米nǎinǎi那般温馨。
“真的不考虑考虑?”
米五娘委婉地拒绝了,nvshì卫的失望溢于言表,这让米五娘心弦颤动得更厉害。
“好吧,若是你定了心意,随时可找候通判,着他帮着递信。”
米五娘赶紧转了口风,说回去想想,nvshì卫也听出了她的心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庭审继续,接下来的项目就很是无趣,李肆审完此案,利索地作出了判罚,方家人高呼大人英明,公道公平,心悦诚服,感jī不尽。
瞧着法署送米五娘等人回罗店的车子起行,三娘长声叹气,为这米五娘的命运揪心,同时也在想着她到底有什么为难之处,以至于要推却任何一个江湖人都难以拒绝的机会。
“还在想着人家呢?”
李肆来到三娘身边,举起了一根bāngbāng糖,嘿嘿笑道。
“你怕是也还在想着人家吧!”
三娘没好气地接过糖,嘴里还这般念叨着。
这两夫妻确实都在想着米五娘,而回到黄家村的米五娘,也在想着他们,想着自己。
“今天就别诵读宝卷了……”
徒弟许福娣到座前要作“功课”,听到师父语调忽然变得温柔,一下愣住了。
“早早休息吧,作个好梦。”
米五娘抚着许福娣的头顶,眼中闪过温情。
出到mén外,一股异样的气息裹住身心,米五娘本已融解的心灵又一片片冰冻起来。
“丢开?我还怎么丢开?”
林子里,田地里,二十多具尸体埋着,还包括今天多出来的两具。她走后,张九麻子许三等部众一分不差地贯彻了她的意旨,反正两三天就要举事了,进村子的全杀!
“没有好日子了,永远没有了,怪谁呢,怪这个世道,这个不得无生老母眷顾的世道……”
她咬着牙低低自语,面颊也绷紧得变了形,眼角一滴泪珠落下,整个人也恢复清冷。
松江府知府衙mén,郑燮像是恶寒临身,哆嗦不断。
“教众正大批向松江汇聚!?擒获教匪称,是什么白莲圣姑在召集?地方呢?不清楚?要进松江才有人指引下一步?”
郑燮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广为布置。
“军情司和禁卫署是干什么吃的,大半月都没mō清这些邪教在江南鼓捣什么?之前聚到松江的教首去哪里了?怎么下面县乡都没回报?忙着搭架子,还有陛下出巡的清查……嘶……”
郑燮几乎掀了桌子,陛下!?难道是奔陛下去的?
“呼……吓死我了,不是去太仓?”
部下呈上舆图,大致标定了教众的活动路线,确实不是去太仓。
“各县放下其他事,全力剿捕各派教首,还有什么白莲圣姑。再呈文行营,申调义勇协助。”
郑燮一声令下,刚刚搭起架子的松江太仓两府生涩地转动起来。
并非郑燮这一处在动,嘉定县中各部mén,青田民贷太仓分部,江南各家公司太仓商代,也都开始转动起来,他们少了人。而这些人都背着一堆事,人不在了,事情丢下来了,运转顿时就出了问题。
而他们少的这些人,具体办着什么事,足迹分布在哪里,也都是脉络清晰,绝不含糊的。
舆图上,各个单位,各方力量如箭头一般活动起来,纷纷指向一个地点:嘉定罗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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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鱼死网破
第七百三十七章鱼死网破
罗店镇本是个典型的江南小镇,人户虽多,却安宁祥和,不见喧嚣。TXT电子书下载**而眼下的罗店却熙熙攘攘,人流穿梭,恍惚比大清时代的嘉定县城还热闹。
镇外,行在路上的罗店镇主薄马贤就觉得这罗店如开锅的沸水,正汩汩翻腾着,因为他心头也正沸腾不休,偶尔看向身边马广的眼神,也如滚水一般,似乎能将此人熟ròu燎皮。
“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啊……”
马广心虚地嘟哝着,却又暗觉踏实,马贤也被他拖下了水。
方家来了个貌若天仙的山东媳fù,这事因方家去县城过堂而传开了,马贤本忙得七窍生烟,没功夫多想。马广昨日却说,有机会帮着nòng上手,马贤心痒不止,今日一早跟着马广去了黄家村,结果……他被nòng上了手。
人倒真的是美,却是剧毒蛇蝎,还贴着白莲圣姑之符,沾之形神俱灭。
被那圣姑施法,bī着杀了身边的随从,还歃血入教,成了圣坛护法,马贤就觉自己剃掉的小辫子又生了出来,一头被那圣姑拽着,一头破了自己头壳,chā进了脑浆里。
“遮护着黄家村,就到十四,今天十二,不过两日。”
马广再强调着他们的“职司”,马贤脸sè灰败,如游魂野鬼,连怎么进到镇公所都不自知。
马广还得回去“截路”,马贤则负责在镇公所拦着官府别向黄家村伸手,在自己的雕huā檀木太师椅上坐了好一阵,魂魄归位,马贤觉得,这事倒是简单,他可是罗店镇的父母官。
心情刚稍稍平复,镇公所却渐渐升温。
先是来了一对男nv找巡检,自称青田民贷太仓分部的伙计,说他们分部的一个伙计已失踪了十来天,失踪前的行踪止于罗店镇。nv的还很年轻,小家碧yù,泪眼汪汪地说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青田民贷来头太大,而最近县里也因来了大人物,对来往人sè也格外注意,巡检就说马上查。马贤心头狂跳,赶紧对巡检说,黄家村九里村一带有马广等人在,他安排着去查。
安抚住了青田民贷的人,眼见午饭将至,什么粮种公司、jīng工坊、百huā楼等好几家商号的人又来了,也说有伙计失了踪,最后行止是在罗店镇。
马贤是浑身冒汗,巡检也再坐不住了,昨天就有神通局的人来问伙计行踪,当时对方也不是很心切,就没太在意,今天凑在一起,再迟钝的人也觉出了不对劲。
巡检连同法正都是红衣兵出身,雷厉风行,午饭都没让手下人吃,分遣到各村去查访。黄家村九里村一带,既然有主薄的人查,那再好不过。
马贤一边抹汗一边生汗,正感觉这两日恐怕要比一辈子都长,县里农商法等衙mén的人又出现了,说前日派到罗店的人还没回去销差,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具体什么事还不清楚,但肯定是大事!
镇公所luàn了,巡检法正农正商正等各部mén都动员了起来,如今这小小一镇,也有上百号吃俸禄的,分头赶赴全镇数十村去查探。当然,黄家村和九里村,还是主薄大人负责。
这股势头一压下来,尽管只是一镇,尽管还是自己僚属,原本是大清时代刑房书吏的马贤也觉得汗máo起立,畏惧得要吐胆汁。
大清时,官府办事虽慎密,可不借助乡绅,哪能洒开这么密的网子?而大清时,主官一言九鼎的景象,在这大英治下也再难出现……
想到之前在黄家村,那圣姑bī他护住黄家村,他辩解说自己可没那本事,圣姑还一脸鄙夷地道:“不要把人当傻子,你是父母官,这镇上什么事不都得听你的?”那时他真是要吐血三升,五脏俱焚。
马贤正神智摇曳时,他下面直管的户曹马铭又来找他,说县里户证都发下来了,他要下到镇里各村,亲自督着村人办证。马铭是他族人,他说话也直接了点,黄家村和九里村一带县别去!
打发了户曹,马贤想吃点饭,好有力气继续顶住这内心煎熬,一个胖子进了公所,熟mén熟路地就找到他这主薄处,递上一份名帖,嘿嘿笑道:“主薄老爷,这镇里各村,都用上蜂煤了么?”
接过名帖,上书“江安蜂煤公司司董,广东工商联会会董,煤业分会理事”,这一行字后,还特意标注了个“广东省西院事候选”。
马贤打了个哆嗦,来头好大!赶紧看向姓名,却是“钟上位”三字。
若是时光倒流,上午能有选择,不去那黄家村,马贤就要满心灿烂地巴结这位“双董双事”了,可惜……
马贤肚里嚼着泪水,脸上毫无表情地道:“钟老爷,镇里、村里,都用上了。”
来人正是在安南挖煤起家的钟上位,如今在江南跟煤业老板们一起nòng出了个江安蜂煤公司卖煤灶和蜂窝煤。因为竞争太过jī烈,他带着下面的伙计,手把手地教着怎么开拓乡村市场。
对马贤这表情有了职业xìng的误解,钟上位呵呵笑着塞过来一个信封,轻飘飘的,似乎只夹着一张纸,可马贤却清楚,里面肯定是江南正时兴的联票。
“是哪家啊,离火堂?东升号?他们还得找我们公司买煤呢,若是主薄老爷推了他们,就许我江安独占镇上的生意……”
钟上位眨眨眼:“我们公司给主薄七厘回扣,七厘哦,虽不多,一年怎么也是几百两吧。”
马贤想要吐血,他现在哪有心思发财啊!还一年,现在他能活过一天就不错了!
赶紧敷衍走这个死胖子吧……
收下信封,僵着脸说一定研究研究,挥着袖子正要走,赶紧再加了一句,现在镇里正清查教匪,不要luàn窜,出了事可没人负责。
出了公所,钟上位笑脸沉下:“想哄我?没mén!”
身后是三辆四**车,一辆载人,两辆人货并载。钟上位朝公司嘉定掌柜坚定地挥手:“走!去村子里看看,到底是哪家公司那么大能,把这一带吃得死死的!”
蜂窝煤货值虽小,可量大得令人乍舌,江南本就缺柴薪,一年一户穷人怎么也得huā二三两银子在柴薪上,用蜂窝煤起码能省两三成。只算民生不计工商,按一户一年二两银子算,整个江南,盘子就有两千万。
钟上位这帮煤老板本是给作蜂窝煤的提供原料,可见着自己的煤按船卖,蜂窝煤商用煤加泥巴做出来的东西按块卖,顿时就眼红了,一面卖煤的同时,也一面自己搞蜂窝煤生意。
他们在江南只有销煤渠道,没有蜂窝煤渠道,只能从头开始。大城市都被大商号占住,就朝乡镇铺。
“跟村人要讲明白,只有用我们的灶,才能配我们的煤团,别让那帮泥tuǐ子因为图便宜,收下咱们的灶,又不买或者少买咱们的煤团,用其他人的煤团,结果凑不到一起,还要骂我们骗人。”
车厢里,钟上位提点着自己的掌柜。眼下各家蜂煤公司为了圈市场,都搞煤灶合一,但为了跟别的公司区隔开,就在煤灶煤团上下功夫。灶口和煤团作成相配的外型,换用他家的煤团就很不方便。有作成八角,有作成残月的,钟上位的江安公司作成了上广下窄的宝塔形。
以钟上位的地位,已没必要亲自跑市场,可他就享受这种拓业的感觉。当初在安南挖煤,他也是守在矿口,一车一车数着自己的煤,这就像种田一样,亲眼看着一亩亩田发苗、生芽、分穗,再亲手收割,真是人生至极的幸福啊。
镇口,车夫问:“司董,咱们先去哪?”
锃的一声,钟上位弹起一枚银币,这是英华银行带着数十家银行联发的半两银币,正面就是英华“国图”双身太极团龙,背面是“半两”和英华银行字样,还有圣道十年的年纪。
“左!”
“右!”
“左!”
一路弹着,钟上位的车队朝着黄家村一里里靠近。
拐过大大小小的水塘,前方是片山坡,道上又遇到了三辆马车。
“钟司董啊,你也亲自下乡拓市?”
“哟,张司董!你这盐生意都作到太仓来了?”
“哪啊,我现在也帮着南面卖暹罗稻种,这一带水土更合适,来乡下mōmō底,倒是钟司董你怎么来了太仓呢?”
“嘉定有老熟人嘛,当年的候镖头就在这里当通判,今晚回嘉定,我替你引见引见!”
“好好,那就谢过钟司董了,咱们今天就一路走吧,你煤球我稻米,吃的烧的都有了。”
来人是活跃在浙江湖航嘉一带的江南盐代张三旺,两人早前在龙mén有数面之缘,也算熟人了。
车队壮大,将过山坡,两三里外一片村林,林子后隐隐能见屋舍,一群人忽然从道旁涌了出来。
“干什么的?村子封了,今日盘查教匪,没得生意作!”
十来个jīng壮汉子拦在车队前,领头的官腔十足地喊着。
钟上位本来已经缩到座位底下了,还以为劫道的,听到前面手下人跟对方jiāo谈,才松了口气。
封村?不准作生意?
钟上位怒了,之前镇公所主薄那张僵尸脸又在眼前晃,区区主薄,鼻屎大的官,也敢下令封地绝易?
他下了马车,劈头盖脸就骂了过去:“还当是大清么,仗着是官老爷就胡作非为?现在是大英!别说你们主薄,就算松江知府郑黑兔,他敢禁商,老爷我也要啐他一脸唾沫!老爷我们是工商,是院事……等等……你们是哪个衙mén的?拿告身出来!”
骂着骂着,觉得不太对劲,这帮汉子都是便衣装扮,钟上位底气更足了,官差公干,现在都要亮告身。
“告身……告你妈毕的身……”
拦路汉子里,领头那人正是马广,这两日他干脆在这里拦路封村,却不想一下子就冒出来一支车队。
本以为还能把对方哄走,却不料出来一个胖子,气焰嚣张地呵斥着他,还提到了他心中最痛的告身,那是他已经淹没在血水中的前程。
马广两眼由红转绿,觉得这个车队也就几个车夫,他手下不仅有自己的心腹铁杆,还有圣姑身边的山东护法,足以杀人劫车,不留后患。
脸一拧,怒骂一声,马广挥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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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八章 护佑和忽悠
第七百三十八章护佑和忽悠
腰刀木棍在手,十来个汉子就冲了上来,钟上位被吓傻在原地,真是劫匪!
张三旺倒是义气,一把扯着他就往回跑,十多人眼见要围住排头的车子,却不料后面如下饺子一般,从车上跳下来一大帮人。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找死呢!”
“干死劫匪!”
钟上位和张三旺各自带了十来个伙计,除开帐房掌柜,其他人身兼搬货押运多职。这些人都是之前各家镖局退下来的快手,不少人还参加过当年保卫龙mén的战斗,这种小场面一点也不犯憷。
车上丢下一根根铁棍,伙计们利索地接过,两三结阵,朝着这十来个劫匪反扑而上。
眼下江南是军管,行人暂时不能持军械刀具,但铁棍这一类东西本就是卸货工具,对上腰刀木棍,一点也不吃亏。
叮叮当当一阵luàn响,铁棍砸起的血huā四处luàn溅,伙计们不仅人多,还惯了小阵战,马广的几个心腹两三下就头脸模糊,倒地不起,就剩马广和几个山东护法还能顶住。
马广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一脚真是踹到了铁板上……
杀了那胖子!
马广冲开阻拦,腰刀朝后面一脸看戏模样的钟上位兜头劈去。
要死——!
胖子身体惊得转身要逃,可腰一扭,腰上一坨硬邦邦的东西提醒了他。
拔出这东西,拧开保险,手指一扣。
轰……
不到一丈外,马广的脑袋像是被无形巨掌拍了一下,噗哧就扁了,血huā以胜于刚才铁棍惨景十倍的灿烂在人头前后绽放开。
呼……
钟上位一口长气吐在枪口上,吹走青烟,对着也举起了一柄短铳,却没来得及开火,正朝自己竖起大拇指的张三旺矜持一笑。
老爷我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当年在龙mén外跟十万大清民军都干过!跟老爷斗……哼!
钟上位朝扑倒在地上的尸体呸了一口,脑子里全是当年龙mén之战的豪壮记忆,而他钟老爷在后方摇旗呐喊的细节,就挪到战场,代入了候安李顺等人的血战。
正要将短铳chā回腰间,眉头皱了起来,杀人无所谓,这是劫匪,可自己持枪这事违了江南军管令,要给自己的籍档上添一笔麻烦。
眼珠转转,钟上位吩咐道:“就说是他们同伙用短铳杀的,人已经跑了,听到没有?”
枪响后,那几个还在顽抗的“劫匪”就跑掉了,伙计们都轰然应声,张三旺也不在意地chā枪回腰。军管令虽然严,对他们这些人却不怎么起作用,像钟上位这样显了形迹的,只要有个说法,jiāo代过去就好。
吩咐伙计赶回镇里报案,张三旺问:“那咱们是……”
钟上位三角眉一扬:“生意要紧,走!”
念叨着这嘉定治安怎会这么差,到时要好好奚落下候通判,钟上位带着车队,恍若没遇到过劫匪一般,又上了路。
“这村子也有六七十户,不小了,一年就是一百多两银子,刨去煤团、人工、车马费……哎哟,有点亏!还是让他们先用惯了,再在镇上设点,让他们自己来买。”
钟上位还在拨着算盘,却听喧嚣又起。
“难道进了贼窝了?”
钟上位探头一看,吓得一哆嗦就滚下了马车,真是贼窝!近百人挥刀持bāng就围了上来,还有个白衣仙子冲在前面,咦,白衣仙子……好美!
钟上位呆住的时候,米五娘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前。
她的计划是等去龙mén的探子传回消息,mén下各教派的人也都到了松江,再动身去松江,以白莲密号传达下一步指令。黄家村这边的动静暴lù了也好,正好吸引官府的注意力。到时松江再闹个动静,又转到龙mén,虽然时间很紧,准备不足,但机会总是有的。
具体定在十四日动身,那时不仅探子传回了消息,教派里的铁杆好手也能聚到她身边。十日去嘉定过的堂,十一日居然整天都再没货郎外人来,也让她松了口气。今天上午再拿捏住了镇里的主薄马贤,更觉把握足足。
前日从嘉定回来后,她以方家人媳fù的身份在族里转了一圈,大致mō出了底细,就觉这家很有些金银珠宝。此刻正在村子跟亲信和林远傅、张九麻子等人商议,要在今晚动手,抄了方家,算着至少有几千两的收获,心中舒展,美梦却被一声枪响惊醒。
原以为是官府,正惊惶难定,不解官府为何来得这么快。派在外面,跟马广守路的护法逃回来,说来了一个商队,二十来人,还带着火铳,没能吃下,反lù了形迹,米五娘镇定下来。
“lù了就lù了,咱们现在就反!”
米五娘破釜沉舟,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没想到,那车队遇了匪之后,居然毫不在意,继续朝着村子来,让米五娘差点大笑出声,来得好!正好拿你们祭旗!
此刻她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就见一个衣衫华贵的胖子滚下了车,趴在地上,痴呆地望着自己,心中憎恶,挥剑就劈了过去。
钟上位爱sè,但更惜命,森冷剑光惊醒了他,拔枪就shè。
火铳!
米五娘脖后生汗,下意识地念出了白莲真经,无生老母护佑,金刚不坏,百毒不侵。
她本是不太信自己有这本事的,但对火铳也没什么概念,就觉多半能防。
咔嗒一声,钟上位那火铳刚才放了一枪,就没装弹,米五娘大喜,老母果然在护佑她!
眼见侧面有人动作跟胖子一样,米五娘一凛,再顾不得这胖子,一脚踹在他脸颊上,胖子哀嚎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和几颗牙齿,féiféi身躯竟翻滚出两三丈,投入林子里。
“老母护佑,刀枪不入!”
米五娘口咬真经,朝侧面那人掠去。
那举枪的正是张三旺,本已瞄好了,可那nv子转脸正对他,一张绝丽娇颜猛然撞入心口,手指服从小脑扣下了扳机,手臂却服从大脑一个大晃。
蓬的一声,枪弹直贯长空,毫发无伤的米五娘欺身而近,宝剑刺入张三旺心口,再顺腕一搅,张三旺当场绝气,盯着米五娘的眼睛里还满是哀怨。
米五娘觉得浑身真气充盈,豪情满怀,脆声笑着,杀得剩下的伙计掌柜落huā流水,聚在最后一辆马车前苦苦抵挡。
“住手!在干什么!?”
眼见就要收拾掉剩下的十来个伙计,两辆驴车又出现在道上,车停后下来一群人,黑衣英士服,米五娘心神剧震,警差!
来人是户曹马铭和他手下的户警,往黄家村来时手下还问:“主薄不是说先不必来这里么?”
马铭撇嘴道:“其他村子都被翻腾起来找人,哪有咱们办事的功夫?就九里村黄家村这一带还闲着,正方便了咱们。”
马铭很急,眼下大英铺开乡镇官府,机会大把,他这个户曹很有机会升上去。而要入那些异地来的陌生上司眼里,成绩才是第一。县户房今年最大一桩工作就是完成户籍编档,他管着这一摊事,早出成果,就挣得了先机。其他乡镇的户曹也跟他一样,正卯足了劲要比进度,他当然得抓紧时间。
至于马贤的吩咐,虽是主薄,又是族人,可如今这大英治下,天高海阔,他是办自己职分公务,才不在乎马贤怎么想。
行到半路,就遇到报命案的伙计,马铭震惊之余,也大叫机会来了,一面让人护送伙计去县里报信,一面带着手下急奔黄家村,准备以村子为中心搜查,万一能逮着劫匪呢?虽不是他户曹本业,也算一功。
却没想到,到村口林子外,正遇到两拨人马拼斗。
“劫匪!这村子都是劫匪!”
一身是血的伙计喊着,跟之前报信的伙计是一路人,马铭顿时信了。见一个白衣nv子持剑挥舞,身手矫健,这可不是村人,掏出短铳,一枪轰去。
身侧噗哧炸起一团血huā,一个护法软软倒地,正杀得兴起的米五娘打了个寒噤,带着些愧疚地念了一句往生经,定是她的护身真气弹开了枪弹,让那兄弟受下了。
警差挥着腰刀扑了过来,米五娘银牙狠咬,觉得不能在此纠缠下去。
“坚持下去!我回圣坛请老母下凡!无生老母护佑你们,你们定当立地成佛!归返真空!”
米五娘鼓舞着一群村人继续拼斗,她则招呼着护法退回村子。
“白莲邪教!”
听着那些癫狂村人的呼喊,马铭此时才清醒过来,本想拔tuǐ就跑,可六七十个村人呼啦涌上,他这十来个人跟商队的十来个人被围在中间,再无退路。
“杀!杀出去!”
既到了绝路,那就拼下去呗,马铭等人也红了眼,挥刀猛砍。
一边人多,没什么技艺,但毫无退意,就是群疯子,一边人少,有些技巧,也还有胆气,两方竟然旗鼓相当,就在黄家村杀得血ròu飞溅。
林子里,钟上位跟蠕虫一般爬着,生怕lù了形迹,被贼人看见。
爬了一阵,身体一空,栽进一个坑里,顺手一抓,扯起来一个人。
“别作声,咱们爬出去……”
还以为是同难人,钟上位转头打量四周,这么说着。
脑袋再转回来,瞳光聚焦,入眼的是一张血ròu干涸,皮骨撕裂的面孔,青白眼瞳翻着,还有白白的蠕虫正在这张脸的鼻孔和嘴角里进进出出。
啊啊啊——
钟上位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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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卿本佳人
黄家村中场子里,米五娘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赤足踏地,一手宝剑,一手青烟,正催动白莲真经里的红阳大劫言。身姿旋舞间,原本白皙如玉的脚踝,片片染尘,渐渐脏污。
被她飘曳的舞姿和忽高忽低的咒言牵动,淡淡烟雾裹住,三四百人眼神直愣,满面潮红,已入癫狂。
除了村中丁壮,还有断断续续汇聚到村子的教派好手,原本还想等到十八门的人都聚齐,等到去龙门的探子回来,可现在已经没办法等了。
柴刀、菜刀、锄头、斧头、木棍、扁担和长竹竿,还有从官差身上缴来的几柄腰刀,武器就这些了。原本不该这么寒碜,抄了方家的金银珠宝,去到松江,跟派到松江负责筹备兵刃的人员搭上线,就能解决兵刃问题。
可惜,这也没有了,都是村口那个商队的错,都是跟着商队来的官差的错,小小村子,不该荒僻寂静,难见生人么。
也许……在这江南造反,本就错了。
米五娘满心懊恼,前日被自己死命压下的心绪又隐隐翻腾,步子有些乱了,调子也有些变了,她赶紧收回心神,继续着请无生老母下凡上身的仪式。
咒言顿止,全身关节抖动,手腕脚踝上的铃铛叮铃铃响动,周围密集的人潮也随之抖动,似乎魂魄都被这铃声牵了起来。
拇指、食指和中指一并,捏作剑诀,与宝剑交叉,连连虚点。
“救大众沉沦之苦,超凡圣通化诸功,复起演教,永世明宗。龙牌御旨,处处流通,巡行天下,道法兴隆。冤亲平等同万类,僧尼道出苦轮。福慧双修成正觉,传流法宝度人身。大悲无碍,大愿无穷,威音劫外,清净家风。人无法主,唯有老母,无生老母——开眼!”
身躯一震,烟雾喷吐,米五娘如天降神明,以她为中心,人群如倒伏麦田,一圈圈跪下。
“迎真空、候白莲、回家乡……杀——!”
宝剑指向村口,数百人如狼嚎一般齐声道:“杀!”
人潮滚滚涌向多半还在厮杀的村口,米五娘有种到此即止的无力感。她回村子,匆匆行法,宣告起事,勉强还带着点现实打算,解决掉村口那商队和官差,再杀奔罗店。
照着北方的经验,怎么也会带起一股乱潮,然后裹挟着乱潮杀向嘉定,再之后……再之后她没什么想法了,即便在北面,她的经验也就到这里,接着被从四处不断涌来的官兵撕咬吞噬。
白莲总是难现人间的,官府、朝廷和皇帝也从没绝过,那又怎么样呢?反了,杀了,吓破狗官、朝廷和狗皇帝的胆子,其实也已经够了,只要乱过、只要她喊出了声,穷苦人喊出了声……就够了。
无力感被重新建构的理念冲刷走,米五娘看向几个犹犹豫豫还站在身边的人,林远傅、张九麻子和许三。这三人似乎自觉是米五娘的“贴身护法”,不必跟那些人一同去陷阵冲锋。
她目光就如手中的宝剑,逼视着林张两人,两人打个哆嗦,赶紧捏着扁担,提着菜刀,朝前跑去,一边跑还一边相互打眼色。
许三也愣愣地要走,却被米五娘叫住。
“朝北去,去找师父的教门,让师叔祖们继续教你……”
米五娘解下手腕的铃铛,交给了许福娣,再嘱咐了地点,要许三护着。
许福娣眼中多出了一分孺慕:“师父,那你……”
米五娘脸上的非人气息消散:“师父要去证道……”
转瞬那气息又卷了回来,目光冷厉:“去为天下的穷苦人证道,让他们能承得老天……无生老母的恩泽。”
说完转头就走,再无半分留恋。
许福娣惶恐不知前路,下意识地扯着许三道:“爹……师父她……”
许三也惶恐地道:“小圣姑,我不是你爹,只是座下侍奉你的下人!圣姑有圣姑的路,小圣姑你也有你的路。”
许福娣父女朝北上了路,轰隆一阵枪响,许福娣还要转身跑回去,却被许三连拖带抱,埋头狂奔。许三没想那么多,脑子里就只转着圣姑的交代,这是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米五娘刚到村口时,一阵枪声响起,将她预计的前路又打断了一大截。
村口已不止是那商队和十来个官差,又多出了四五十人,其中十来人是黑衣官差,其他人则是帮闲一类的便衣。官差端着的带刀长枪,枪口正飘着青烟,而教众们被这枪声震住,畏缩地朝后退着。
来的是罗店巡检和法正,马铭派去报信的人在半路就撞见他们正在盘查失踪人色,急急奔过来,将被围的商队人员和马铭等人救下。
“老母护身,刀枪不入!”
混在人群后面的林远傅见对方人不多,也来不及装弹,赶紧扯了一嗓子。
教众们心气再起,冲了上去,之前是六七十围二三十,现在变成三四百围七八十。
米五娘暗松口气,心想自己的造反大业,要还没出村子就被打垮了,那简直太丢师父和历代师尊的脸了。
可这口气还没沉到底,又被梆梆的锣响拉了起来。
隐隐见到远处人影摇曳,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神智有些恍惚了,真的就到这里了?
来人一**的,渐渐汇潮。马铭报给了巡检法正后,巡检法正遣人到邻村找镇院事,要他们招呼丁壮抗贼。镇院事正热心乡镇事,江南虽还未立乡尉,义勇体系没建起来,但多是乡绅的院事一招呼,村人都涌了过来。让他们上阵打仗那肯定是不敢的,凑热闹揍揍贼人还有胆量。
于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涌动,扑向黄家村。看在米五娘眼里,有种角色颠倒的荒谬感觉,这些人,不该是在自己攻破镇子,杀了狗官后,一呼而起,跟在自己身后造反的人吗?
起码上千人已见身影,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玉颊苍白,眼瞳也有些失焦。
“圣姑,此处成不了事,赶紧去松江!”
“有我们护着圣姑,怎么也能走脱!”
亲信教众纷纷出声,米五娘定了心志。
还不能放弃,十八门的教众正汇聚松江,还有大业等着她……
米五娘决然点头,再高呼两声老母护身,推着一般教众继续朝上冲,自己却由亲信护着,返身朝村西方向奔去,那是一片杂草荒坡,远离道路。
米五娘虽然消失了,剩下的教众却置若罔闻,继续癫狂地冲向官差。队伍里有人转头没找到米五娘,抽了口凉气,抱着脑袋,朝着林子里奔去。
跌跌撞撞跑了好一阵,一脚踏空,摔进坑里,压得一个人杀猪一般尖叫。
一个胖子爬了起来,举着小刀子,满脸戒备地问:“你是谁?白莲教的?”
那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小人张、张九麻子,是、是天……对,天主教的!”
“没说谎!?”
“老天爷在上,如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轰隆爆响,真如闷雷一般,好半响两人才醒悟是枪声。
黄家村西,百来名灰衣义勇列作两排,截断一整条荒坡,前排刚刚放下火枪,退后装弹,后排踏步上前,举枪瞄准。六七十步外,几十个人被这道排枪轰得呆在当场,前排一个白衣身影,婀娜窈窕,牵起了所有人的视线。
队列一侧,嘉定通判候安盯着那道身影,神色复杂地自语道:“真的是你,可惜……”
昨天嘉定县就已收到松太联府的紧急行文,说白莲教众正汇聚松江,有造反嫌疑,要求县里全力盘查,同时缉捕教首白莲圣姑,还赋予县尉调度义勇,支援典史通判的权限。
嘉定县收到这行文,顿时就炸了锅,前一天皇帝才亲临~县里审案,案子里有个从山东逃过来的小媳妇也曾说起过白莲教,还在堂上跟皇帝搞出了绯闻嫌疑。而看府里发送的描述,相貌、姓氏都吻合,从知县到通判候安全身的汗一层层出,根本止不住。
这小媳妇多半就是白莲圣姑!居然跟皇帝面对面过,她要知道当时堂上不是八府巡按,而是皇帝,事情就完全不堪设想啊。
一县官员一边五体投地,高呼老天爷保佑,皇帝来审案时没有透露身份,一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圣姑生吞活剥。
就因为太过恐惧,昨天县里没有直接杀奔黄家村,甚至都没跟罗店镇沟通,怕走漏了消息,就忙着调度兵马,封锁出县关卡。等聚齐了人手,再以猛虎搏兔之势稳稳拿下。也许有可能搞错了人,但这种事,宁搞错,勿放过。
于是到今天,大队人马才纷纷出动,扑向罗店镇,先遣便衣去九里村方家,搞明白这米五娘在黄家村,再张开大网。
就在钟上位和张三旺刚到村口,遭米五娘突袭时,六百多巡警、一百特警、驻太仓的一翼三百多义勇和四百多各类紧急编组的警差,合计一千五百来人,散在四面,自六七里外围住了黄家村,正稳稳逼近,要悄无声息地编出一个严实的包围圈。
等罗店镇官府反应过来,跟黄家村教众开始拼杀时,包围网加快了速度,候安负责西面一段,很幸运地堵截到了逃跑的教众,水落石出,没有搞错人。
与此同时,县里法正也带着法警扑入罗店镇,直闯镇公所,如果那女子真是白莲圣姑,潜伏在罗店操控造反之事,镇里官员即便没有勾通嫌疑,也有失职之罪。
“马贤,黄家村白莲教……”
法正带着法警出现,劈头就提到两个让马贤魂飞魄散的词,话还没说完,熬得正辛苦的马贤就一个哆嗦,如释重负,被发现了……
他两眼翻白,瘫在座位上,屋子里升起浓烈的臭味,竟是被吓得屎尿横流,而此时离他成为圣坛护法还不到三个时辰。
荒坡里,面对前方两排立得整整齐齐,枪刃正反射着耀眼光亮的灰衣兵,左右远处还有灰衣黑衣正朝这边扑来,米五娘身后,也有人快到了屎尿横流的边缘。
米五娘隐有畏惧,白莲教众也惧意翻涌,可最害怕的还是跟着米五娘奔逃出村的林远傅。米五娘等人只算是大英草贼,而他却是官贼。
惧到极点,他猛生心计,这米五娘还掌着白莲直隶十八门的动向,如果以她为筹,也许能换得减罪。大义社的总头目诸葛际盛不就是因此而免了死罪么,他当初在常州,之所以要舍掉徐秀林等部下,为的还是性命。只要保住性命,未来总能成大业,这也是大义嘛。
心念电闪,林远傅一咬牙,欺身上前,手里的腰刀就搁在了正心神恍惚的米五娘脖子上。
“我已擒了白莲圣……”
呼喊嘎然而止,嘴巴就张着,再也闭不上了。
米五娘腰身如灵蛇般一转,脖子就脱开他的刀锋,手里宝剑突刺,径直截断后颈脊骨,剑尖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就知道你们读书人不可信!”
米五娘恨声说着,一手提着辫子,一手翻腕,喀喇脆响,搅碎了脊骨,再一脚踹在林远傅背上,血泉飙起,染红了她的白衣。无头尸体颓然倒下,手里的头颅还作呲目大呼状。
高举头颅,米五娘脆声呼喝:“无生老母护佑,邪魔妖孽绝灭!”
“老母护佑,刀枪不入!”
教众们轰然应和,埋头朝灰衣人墙冲去。
蓬蓬排枪轰鸣,枪弹嗖嗖在米五娘身体左右激掠而过,接着响起的噗哧入肉声,米五娘已经恍若未闻。
之前枪弹不沾身的感觉充盈着心胸,米五娘心中再无杂念,就反复念叨着那句咒言,“老母护佑,刀枪不入”。
再一道排枪响起,冲在最前面的米五娘毫无感觉,如飞一般地逼上荒坡,片刻间就近到了三十来步。
“瞄准了打!谁他妈闭眼转头,谁就存了害人害己的恶心!”
候安沉声呼喝着,看这白莲圣姑刚才杀人的俐落,现在冲刺的疯劲,生擒已不可能,可义勇两道排射,居然都没打中,这帮家伙简直就是在用棒槌扣扳机!
义勇们没出声,他们都是兵,军纪不准他们在战时发杂音,但心中都有些许不满,他们明明瞄准的了啊,真是奇怪了,难道这白莲圣姑,真是刀枪不入?
近到二十来步了,再一道排枪轰过,教众已经仆倒了大半,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也开始在原地兜起了圈子。可那染成半红的白衣身影居然还没停下来,义勇们面上毫无慌乱,心中却开始打鼓。
十来步了,几乎就是最后一道排枪的距离,米五娘浑身似乎已经燃烧,完全没有身体的感知,眼前也模糊着,就觉冲破这道枪林,自己就投入了无生老母的怀抱。
老母真是在护佑自己!自己真是刀枪不入!
那道灰衣,那道枪林是如此渺小,如此软弱,丝毫伤害不了她,米五娘心中大笑着,就要如神明一般,碾过这道阻碍。
依稀见又一列灰衣上前,火枪哗啦啦举起,枪上短刃映着的左右景物似乎都能看到。
米五娘再跨出一步,高举宝剑,如祭仙器一般,就要将这一排人头斩落。
“开火……”
立在侧面的候安毫无表情,淡淡地下了命令。
蓬蓬蓬……
枪焰绽放,白烟升腾,模糊了视线,只见到猩红而绚丽的蝴蝶展翅飞起,裹住了那个身影。
义勇们挺枪戒备,警惕地注视着前方十来步远,许久后,枪烟渐散,他们身姿未动,可目光却都缓了下来,更有不少人闪过一丝黯然。
黯淡,世界在米五娘眼前黯淡,她只觉自己刚才被无数巨力穿透,每一股都挟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什么咒言,什么法术,在这力量面前,瞬间化为齑粉。
身体的感觉重新回到意识里,眼前却渐渐黯淡,她连退了好几步,以最后一股来自无生老母的力量,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接着,再也撑不住身体,缓缓跪了下来。
刚才还如草芥一般的阻碍,现在忽然变成一座高墙,那么巍峨,无可逾越,组成高墙的每一个人都如山峦一样高大。而自己却成了草芥般的柔弱存在,好冷,好害怕。
老母呢?老母弃了我吗……
她张嘴呼喊着,却只吐出丝丝血沫,在她的胸口、肚腹、腿臂上,起码十多处枪口撕裂了衣衫,露出焦黑的血肉和黄白的筋络碎骨。
她艰辛地抬头看向天空,老母呢?
不,没有老母,自己清楚的……
另一个米五娘在心中低语,这一辈子的悲苦喜乐瞬间闪过。
老……
米五娘即将消逝的意识,终于卸掉了所有负担,面对自己的本心。
老……天爷,为什么……
吐出最后一丝血沫,眼瞳散焦,身体缓缓倾倒,米五娘香消玉殒。
候安走过来,端详着眼瞳还直视苍天的死者,低声嘘叹:“卿本佳人……”
第七百四十章 你不是一个人
第七百四十章
你不是一个人
真的忘了什么……
车厢里,李肆倦意上涌,手里无意识地转着,脑子又迷迷糊糊闪过这个念头。""..
弹窗广
身侧三娘咿唔转身,被子滑落,李肆赶紧替她盖好,爱怜地抚过三娘鬓角。这段日子她可累坏了,天天陪在身边,时时警惕安防,耗神太甚。四娘年轻,能扛得住,三娘却再非小姑娘,在这午后沉沉入睡。
撩起车帘一角,隔着厚实车窗看出去,前方是宽阔江面,江中拔起一座小山,山上亭台楼阁,红墙碧瓦,一座佛塔耸立。山是金山,寺是金山寺,传说中白娘子斗法海,淹掉的就是这金山寺。
车驾驻辇镇江西津渡口,江北就是扬州的瓜州渡。李肆正照行程前往扬州,主持淮扬学院落成典礼。
江南早前只有龙门学院,光复后,苏州学院、杭州学院、金陵学院相次建起,以天道诸学吸纳江南士子。扬州的淮扬学院是英华在江北建起的第一家学院,他这个皇帝,自然要亲临勉励,以安江南士子之心。
放下车帘,车门响了,临时兼任内廷侍卫统领的于汉翼伸头进来,正要张嘴,李肆和车中侍女同时比出噤声的手势。
吩咐侍女照顾三娘,李肆下车问:“什么事?”
此时渡口码头处正被黑衣警差层层阻隔,遮护着李肆车驾。十来辆马车,二三百随行护卫和内廷官员,只为赶路,没必要鸣锣开道,张扬銮驾。仅以江南行营的名义,调度地方警力护卫。
西津渡口是大江南北要道,警戒线外,还挤着众多正要过江的民人。李肆一行只占渡口码头处两三刻功夫,不算太扰民。
于汉翼道:“民人中似有贼匪,出了点乱子,丹徙典史求请把所有民人驱出渡口。”
这事属于安保,该三娘定夺,她既在午睡,李肆就揽下了。
李肆问:“真是贼匪?”
于汉翼摇头:“见着警差就跑,拿着后没查出什么。”
多半就是怕官的老百姓,李肆不以为意,否决了丹徙典史的请求。正要回车,清风拂面,感觉脑子灵醒了不少,闲心也上来了。车马上船要些时间,瓜州渡那边还要作准备,他想品品“微服私访”的味道。
“这个……是,这就带人过来。”
听李肆说要跟那民人聊聊,于汉翼不满了,李肆也不满地嗯了一声,无奈地领命而去。
不一会,一对父女模样的民人带了过来,都是寻常服色,男子三十多,朴实木楞,小姑娘十岁出头,眉目娟秀。
把男子留在后面,女卫带着小姑娘来到李肆身前。瞧小姑娘小脸青白不定,泪水包在眼眶里,身子还微微发抖,正是惧到极点的表现,李肆尽量让自己的姿态声音柔和随意。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许……”
姑娘差点道出本名,可想着师父的吩咐,父亲的告诫,她及时改了口。
“许……五妹。”
道出今后都要用上的名字,许福娣,不,许五妹渐渐镇定下来,也许是眼前这位老爷太和善的原因吧。这辈子还真没人用这么平和的话语跟她说过话。不是咒骂呵斥,就是奉承阿谀,也就师父偶尔……
想到师父,许五妹眼圈又红了,身前那比父亲还年轻的老爷正问道:“家住何处?过江去哪啊里?”
还要盘查!?许五妹就觉后颈绒毛都立了起来。父亲成天就说,绝对不能露了身份形迹,被官府捉了去凌迟还是小事,完不成圣姑娘娘的嘱托,可是要遭无生老母弃绝的。
许五妹怕的就是这个,紧紧闭嘴咬牙,目光投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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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吓着了……
李肆不忍,面对这小姑娘,正有一股熟悉感升起。
“苏州昆山人,说是去淮安投亲,地点人家都有,身上没什么异物,口音也没差……怕是被之前江南生的乱子惊吓过,见着官府之人就跑。”
于汉翼低声转述着丹徙典史的报告,这几年英华和满清在江南明争暗斗,动乱不休,民人自也吃了不少苦头,惧怕英华官府的大有人在。之前大军入松江,府城中心的民人就十室九空,还以为红衣兵要再来一次火药局大爆炸,等了好些日子,不见动静,才陆陆续续回了家。
李肆无心深挖这对父女的来历背景,只是纯粹好奇,想跟当地民人聊聊,见小姑娘被自己吓僵了,有些手足无措。
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小姑娘,却见小姑娘忽然盯住了自己的手,一股混杂着惊喜的渴盼冲破了泪光,清晰无误地表露出来。
这是……咦?这东西怎么还在手上?
李肆看着手里的棒棒糖,眼下俗称“糖棒棒”的东西,额头微微生汗。
把糖棒棒朝前微微一送,眼中含着探询,小姑娘呼吸急促了,青白脸蛋生起一丝红晕,喉头不由自主地吞咽起唾沫。
糖棒棒……看那红红蓝蓝的糖衣,好像还是天福记的。
她吃过,但只舔了一口。那是几月前,货郎进村子,爹爹用六文钱买的,六文钱啊,可以买一升米了。
爹爹是买给弟弟吃的,弟弟吃落了一小块在地上,她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捡起来吃了,想起那时入口的感觉,好甜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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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也有货郎进了村子,已经是小圣姑的她,还想找自己的“护法爹爹”要钱,跟那货郎买糖。
货郎不知道去了哪,货担里的东西也被师父分给了大家,有糖,可师父说,不能吃妖孽的东西,有妖气。她却很不服气,妖气是臭的,就像村子里的味道,而这么香甜的东西,怎么会有妖气?
姑娘陷入回忆,两眼微闭,嘴角翘起,三个大小月牙就这么摆在了脸上。
老爷……不,叔叔将那糖棒棒再朝前来,递到了她胸前,似乎觉得姿势不太舒服,又蹲了下来。两人视线相平,一双温和而又深邃的眼瞳就这么裹住了她的心神,带着那糖棒棒,瞬间融掉了她的所有心防。
“拿着吧,很甜哦。”
叔叔这么说着,唇上的小胡子也动着,更像是胡子在说话,小姑娘有点想笑,还带着点被瞧不起的不甘暗道,我知道的!我还知道这是天福记的!
可……真的可以吗?
接着她升起一丝迟疑,叔叔眯着眼笑了,糖棒棒再朝前凑了凑,小姑娘心一横,如啄饵食的小鸟,闪电般地夺过那宝贝。小手微微发抖,剥开糖衣,将那如琥珀般的糖饴送进了小嘴里。
啊姆……心要化了……
看着小姑娘闭着眼睛,满足到了极致的乖巧模样,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带着李肆穿越时空,到了当年他初来这个世界的英德凤田村。那时的关蒄,不,关二姐,也是这般模样,吃着自己分享的精面馍馍。
这个小姑娘跟当年的关二姐似乎重叠到了一起,让李肆升起浓浓的怜惜,他伸掌抚住小姑娘的头顶,柔柔地摩挲着。
“好吃吗?”。
“呜呜……”
“还要吗?”。
“呜呜……”
当李肆的手离开头顶时,满足的感觉顿时少掉了温暖那一部分,小姑娘睁眼,接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已十岁,依稀懂了点什么,顿时紧张起来,刚刚放纵出来的本性如受惊的猫儿,一下就缩进了阴影里。
“叔……老爷?”
既不解这叔叔为何对她这么好,又惶恐刚才的身体接触,男女授受不亲啊,爹娘天天都在说。
叔叔微笑着说:“叔叔是好人,喜欢看到别人快乐,你……快乐吗?”。
许五妹迟疑了,快乐,以前她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就连师父抚着自己头顶时,那好像也不是快乐,不过如果快乐就是香甜的话……
许五妹不迭地点头,至少现在自己是快乐的。
叔叔再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那以后就快快乐乐地活着,也让你的爹爹,让你身边的人快乐。”
这叔叔眼睛好亮,又好深,许五妹不敢再对视,但这句话却跟着糖棒棒那刻骨铭心的香甜,透进了心底深处。
李肆起身,女卫扶着小姑娘离开,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回头,眼中带着一丝依恋。
“那老爷真是个怪人……”
许三接过侍卫递过来的一袋东西,牵着许五妹没入人群,一边走,他还一边擦汗。
“这么多糖!?小圣姑,可不能再吃,有妖气!还有银子,太好了……”
打开袋子,许三又憎又喜,不容许五妹分说,就将糖丢进了路边的水沟里。即便小圣姑泪眼汪汪,他也不管不顾。圣姑吩咐过,要让小圣姑接过她的衣钵,绝不能被妖气染了。
“我要快乐……叔叔说了,要快乐,才能当好人……”
许五妹收住了泪水,将那糖衣裹住吃得光溜溜的糖棍,贴在身上收好,这是她的宝贝,她要藏一辈子。
过了许久,警差老爷们散了,父女俩上了渡船,朝着北方而去。
“爹,笑笑吧……”
“我不是你爹,小圣姑……”
就这么,米五娘的徒弟许五妹到了北方,几个月后,军情司关于北方邪教的例常情报里,多出了闻香教五圣娘娘这么一个人。
李肆当然不清楚自己跟未来的白莲圣姑擦肩而过,到了瓜州渡口,早候在此的通政使司送上行营文报,心弦震动,才醒悟自己跟已是过去时的白莲圣姑擦肩而过。
此时三娘也睡醒了,伸着懒腰,见李肆眉头深锁,问道:“在想什么?”
李肆悠悠道:“前一阵子,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刚才想起来了。”
他目光沉凝,似有所忧,三娘也提起了心,是什么大事?
“今天是二月十七,明天是个大日子,我本想在那大日子之前,给自己好好评个分,看自己是不是及格了,没想到一忙起来,居然忘了。”
这答案神神秘秘,三娘很是不解,明天?明天就是二月十八,那是什么大日子?
李肆道:“十八岁,明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三娘白他一眼,大白日呢,就开始说疯话了,十八岁……姑奶奶我还想十八岁呢!
李肆再道:“自我来……嗯咳,自我立志救世那一天起,到明天,正好是十八年。”
三娘心弦一颤,好久才回过味来,自己这男人啊,真是时刻都心系天下。十八年……真是可恨,为什么自己只陪着他走过了十七年呢。
她笑道:“这日子是值得庆祝,可什么分,还需要评吗?这般功业你都还不满足,你是不想当人君,而要入圣成神!?”
自己这男人也有个坏毛病,就是太挑剔,太不知足……哪方面都是,唉。
李肆却摇头:“当然要评,我不是要成神,但更不想入魔,这个……你可以看看。”
他递给三娘厚厚一份文报,是江南行营刚发来的。
车厢里沉寂了好一阵,再响起三娘的惊呼声:“她、她居然就是白莲圣姑!就……就这么死了!?”
这是松太联府和江南行营发来的白莲教案初步报告,说这白莲圣姑在嘉定图谋起事,不仅在汇聚从北面逃过来的教众,还裹挟了当地村人。到目前为止,除了白莲圣姑米五娘和六十六名教众负隅顽抗,被当场格杀外,还擒获了四百多名教徒,现正进一步缉捕中。
三娘心中先是惊惧,接着又是哀戚,最后是悔恨,对这米五娘不止有憎,还有怜惜。如果几天前,她能多下点功夫,劝那米五娘放下心中孽障,也许还能保住一命……
“三娘啊,她裹挟村人,为遮掩村子里的事,又杀了进村之人。在那天过堂之前,她在江南,在我英华治下,已犯下二三十桩命案,她怎么都是个死字。”
李肆一边纠正三娘的泛滥同情心,一边也隐有惋叹,三娘之前的话说得好啊,那米五娘就像当年没遇到自己的三娘,可冰清玉洁之心,却坠入千年白莲魔念,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两人相对沉默,三娘心绪回复,却劝起了李肆:“你是因这米五娘之事,觉得自己还作得不够好吗?作乱的都是北面的教徒,本地村人也是被米五娘裹挟,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英华治下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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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摇头:“我不是为米五娘之事所忧……”
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文报:“我一手扶起来的官府,已经长大了,它的效率,它的严密,满清都望尘莫及。米五娘等人,在这百废待兴,刚搭起架子的江南作乱,官府都能以一府,不,一县之力,不到一月内剿灭。若是到了广东,怕是不出三日,苗头未起,这事就已平了。”
三娘皱眉:“这……不好吗?”。
李肆叹气:“好,很好!但也有很不好的地方……”
“再说白莲教,不管其行,白莲教义,跟刘老道徐神胎等人,包括我在内,一同扶起来的天主教,根底相似。跟国中正翻腾的墨道、仁学,根底相似。而所有置身苦难,自觉无力自救的人,也都怀着此念。白莲教在我英华,难再生根发芽,可挡不住受苦之人另寻他教,天主教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是下一个白莲教?”
“由此再想到工商,黄家村的村人被裹挟,还不知是什么原因,可工商在江南之害,乃至在整个天下之害,依稀可见。未来工商更猛时,天下受害越烈,大家要找的已不是白莲教,而是另一种思想……嗯咳……有点说远了。”
李肆目光中含着一丝畏惧,是对前路的畏惧。
“我扶起了工商,华夏历来最兴盛的工商,同时我又扶起了官府,华夏历来最严密的官府。我不知道,我所扶起的另外一些力量,是不是能制衡它们,引着它们相近互斥,而不是融为一体。然后在由我扶起的天主教,跟白莲,跟墨道仁学相融,为魔人所用,拿来抗拒那股合力。”
“十八年,我这十八年,立起了这三股力量,梳理、编织着天下,华夏正步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不知道,编织的一步步里,会不会有错的一步,让这新的时代失了方向。”
李肆展开腰间那把扇子,“万仞险峰步步攀”几字入目,曾经被朝堂乃至朱雨悠笑过,说太白太俗,可这就是李肆出于忧惧,在时时提醒自己。
感受着李肆的深沉,甚至还带着一股远人而去的非人气息,三娘抱住李肆,呢喃道:“阿肆啊,你太自大了,这些事,不管是过去的功业,还是未来的罪孽,难道是你一个人作出来的?你不是一个人……”
李肆怔住,许久之后,吐出一口长气,哈哈笑道:“没错……娘子教训得是,我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这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是福是祸,都得大家一起扛着。”
他眼中泛起坚定:“那就把能拉过来的人,所有的人都拉过来,一起扛着天下吧。”
车驾滚滚,朝着淮扬书院行去,对李肆来说,这一行的意义,已再不是作秀那般简单。
第七百四十章你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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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淮扬辩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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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淮扬辩难
扬州在满清时代富甲江南,不仅是南北通衢,两淮盐商更群聚于此,以至明清时美女经济昌盛,造出了“扬州瘦马”。还不止美女,那些个仕途无望的读书人,也以字画为业,群聚扬州,乞食于附庸风雅的豪商。扬州文盛,李肆前世时空里所谓的“扬州八怪”,跟“扬州瘦马”相映成趣。
可在这个时空,李肆这根搅史棍崛起,江南被英华侵蚀多年,如今尽收于英华治下,经过几个月恢复,扬州虽繁茂如旧,风情却大不一样了。
两淮盐商等一类皇商官商先是被李肆和雍正联手洗刷,余孽又被李绂和年羹尧抄家,英华大军入扬州,剩下一些跟清廷关系紧密的也全都北逃,豪商阶层几乎十不存一,依附这些豪商而兴的青楼、珠宝、华服、珍奇、地产等行当全都垮了下来。
今日的扬州,街上再难见提笼架鸟,金玉满身,悠悠闲闲在街上散步摆阔的老爷。来往人流不断,脚步比往日快了不少,赶工的、运货的,都恨不得有缩地成寸的本事,一寸光阴一分银啊。
人流之外,车流盛于往日数倍,样式繁杂,马车、驴车、人车什么都有,乘客也再非往日少数富贵人。轿子偶尔也能见,却引得众人侧目鄙视,慢一步就少挣一步的银子,真傻轿夫有这力气,单独去拉车,至少多挣一倍,真贱
满街招牌林立,多是民生常用之物,便是那古董堂号,也摆出钟表镜子之类的“南物”,门口大青瓷瓶换作了落地钟。而街角和酒肆茶楼处,往日摆的都是书画摊子,说书先生嘴里也是什么《***》、《西厢记》,可现在街边全是卖报摊子,说书先生满口江南乃至英华国事。
昔日那红灯笼高挂之处,不少都改了牌坊,不是织坊就是巧堂,卖的都是女人家的针织丝棉、白粉胭脂,凭街抛绢的姑娘们推销的不是自己,而是货物。当然,老字号还依然屹立,只是姑娘们招呼恩客的方式有所变化……“附赠混元罩,再无毒病扰”。
繁华街巷之后,琅琅读书声不绝于耳,却非往日十多二十岁的童生,竟是童音更盛。
童生秀才们去哪里了?
都去淮扬学院了,扬州读书人还不是特别清楚“学院”跟“书院”的差别,只知道一件事,考进学院,就相当于举人,学院毕业,就相当于进士。之前南岸几家学院建起,扬州士子满心抱怨,现在淮扬学院建起来了,自然要去见识见识,摸摸龙门,祈祷自己能入这龙门。
一行车队自淮阳学院侧门进入,学院宽阔前场竟被上千人围住,大门外更有汹涌人潮,却个个屏息静声,谁张嘴就遭旁人怒视,即便看不到,也要听前场里的动静。
李肆下了车,隔着人潮,就听到了辩论之声,一个声音坚如金铁,铿锵有力,吸聚了全场人的注意力。
“世不平,乃德不清德不清,乃道不正为这不平鸣声,难道不是读书明理之人该做的事?此虽墨家之言,可张载也言士子之求,是为万世开太平承天府白城学院,为何要立太平楼?恰证我朝也怀此大同之志”
“太平太平,富贵相均,人人皆平,自此无争,万世安宁。此志此言,难道不该是士子所求,士子所学?”
汪瞎子……他怎么也跑这淮扬学院来了?
李肆一怔,国中墨社“矩子”汪士慎,之前求墨仁合一而不得,现在又折腾到这里了?
这跟之前上报的日程细节有异,扬州知府携扬州学谕、淮扬学院山长前来觐见,说是汪瞎子不请自来,要淮扬学院开设墨学。眼下来人太多,学院不好硬赶,只能让学院里的教授上场,辩倒这家伙。
“唔……朕还成了唐僧肉,你们啊,都要来咬一口。”
李肆道出了这几人的小心思,是想借他这个皇帝来赶走汪瞎子。
墨学虽在国中复兴,讲的是公道均平,主张不切实际,还混杂进了鬼神之说。学生自组墨社难以干涉,可学院这种培养官僚之地,怎么也不会将墨学设为正式学科。
英华天道求的是诸道并立,院方不好用强,也不能明贬墨学,就只能辩难以抗。把这麻烦丢给皇帝,那是再好不过。
知府和学谕惶恐请罪,学院山长刘大櫆却还了嘴:“陛下乃天下共主,哺育万民,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上天之德……”
李肆瞄了瞄此人,记起之前在车上看的资料,此人跟方苞是同乡,虽弃了满清,留在江南,但骨子里还守着理学,当然,特别懂得权变的理学。因为在扬州颇有文名,被称为桐城派“方后一刘”,也曾执掌过淮扬学院的前身淮扬书院,就选了他来当学院山长。
这个马屁拍得别有用心,而容汪瞎子在皇帝亲临时捣乱,更是别有用心。李肆暗哼一声,你怕是想借我这皇帝之威,在这里驳斥,乃至治罪汪瞎子,就此打压墨学,逞了你兴儒削墨之愿吧。
这还是个“求一”的旧知识分子,主张跟自己不一样,必欲灭之而后快,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不是江南文人久经理儒浸染,基本都是这货色,只能靠他们先拉扯起本地教育体系的框架,李肆还真想把这些人全换了。
李肆冷冷道:“哺育万民,乃人之父母,天之脂膏,朕又非君父,何来此德?朕所承天命,不过是审裁纷争,令这天下扬利绝害……”
刘大櫆脸色微微发白,赶紧缩到一边,不敢再言。就算他听不懂皇帝所言道理,却也明白,皇帝已看透了他的居心。
随行的文部尚书屈承朔请示是否止住争论,开始学院立匾典礼,李肆摆手,他要再听听,淮扬书院是怎么驳斥汪瞎子的。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时分四季,地分山野,田有腴瘠,人有聪愚。天地本有不平,人世本有不均你墨家要均平,先得令白昼万古当空,再无春夏秋冬,山峦原野皆成平地,亩亩如一肥瘦。天地不平,何以平人世?草木不均,何以均富贵?”
“墨家?000拐剑?捎蟹忠逭胶筒灰逯?剑柯?迩跃踊?模?菹铝烊嗜艘迨慷?穑???瓯?辏?偻蛉碎婷??娇?庳ü盼从兄?疲?苏侥隳?乙?姑矗棵挥写苏剑?褂心隳?医袢赵倨鹬?疲空饩褪且逭轿拦?っ瘢??恼???矣⒒?昴瓴痪??辏?隳?乙惨?姑矗客?砣缇?剑?闼?灾?耸啦黄剑?腿绫?暌话悖?不煊刑斓厝耸辣居械牟黄剑???似剑?悄嫣熘?小?br/>
“墨家所言不平不均,要尽归于人世,那是绝了天人之连。以均平划一人世,这未尝不是昔日外儒内法之求。譬如人死,还要分病死、伤死、饥渴而死。你墨家就视这种种区分于不顾,只道人死之惨,不究人死之因。”
“不管是天道还是圣儒仁儒,虽讲大同之治,讲的是共富贵之治,以人心精进天道,以人力换得天酬,谋富贵于天,彼此不相争相害。而你墨家如腐儒一般,就求在人人之间削平,损强补弱,不问强弱之由,只看眼中平不平。不究因,只问果,又与暴法何异?”
淮扬学院山长虽是理儒,可设立的学科却已不是理儒所长,出面跟汪瞎子辩难的是白城、黄埔乃至三贤等岭南学院调到江南的教授。这些人学贯中外,眼界已非同一般,言辞犀利,如刀子一般,戳在汪瞎子所持墨学的处处纰漏上,不仅场外“听战”的士子民人们纷纷点头,连李肆也暗道,自己可不一定能驳得这么犀利。
可李肆跟这些教授不一样,他要考虑的不是驳倒墨学,因此对汪瞎子要怎么反辩充满期待。
汪瞎子沉默片刻,语调虽再不高亢,却似乎压出了胸腔之气,推着话音向四处低沉地荡开。
“我墨家所循乃仁道,仁道为何?人人所愿天地本有不平,人心求平上古之时,无官府,无朝廷,圣人不王而王,百姓自食己力,方有三代之治,那时天地不平,为何人世能平?”
“官府继起,始皇御一,自此而下两千年,分合不断,令得人世不平,万民苦楚的,又何曾是天地的不平?合时官府霸天地之有,掠百姓之利,近权者得富贵,草芥如置刀俎分时强者以天地不平食人世之利,更是弱肉强食,处处不平”
“天地不平,人可徙可力,人人自平。而人世之不平,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谁来削之抑之?官府么?官府握权柄,有权即不平官府握人世最强之力,官府即人世大害,官府即生这人世不平”
四周本静,这一番话道出,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这、这话简直太……
汪瞎子根本是豁出来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来,直接明言——反官府
在岭南,大家还可当是学理争辩,是务虚,不是太过忌讳,可在这刚刚换主的江南,简直就是高树战旗,自缴头颅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如果换作其他人,多半是要转作感情论述,列举人世种种不平,讨伐弱肉强食的罪恶。可汪士慎不一样,他本是理儒士子,在英华天道之思下彷徨迷离,虽觉天人三论确是天人大道,但具体怎么实现,天道派所谓义利合一,却是遮掩求利的皮面功夫,不是真理。
在岭南所见种种,特别是诸多不平,让他终于转向墨家,由求公道,而入否定官府之路。在他看来,官府就是一切人世不平的源头。
因此他不回避,不诉之以人情,而以他认定的道理,直面华夏两千年来最大的忌讳,这道理不管是满清还是英华,都视之以极罪,甚至与白莲邪教的核心教义相差无几。
但汪士慎就是这么认为的,既已道出了心声,他索性将心声全泼洒了出来。
“官府之外,工商也是人世不平之源上天造人,温饱即存,锦衣玉食,不过是逞招摇之心,口腹之欲而工商起,以利导万民,人人怀着锱铢必较之心,为求金银之利,弃家舍命,败德丧伦,个个如人面禽兽,求的就是强与他人,这人世愈加不平”
“而今工商大盛,人人逐利。亘古以来,富者都视贫为贱,人人还有恻隐之心。可现在利字在前,义利一体,以富为义,贫者之贱理所当然,人人再无仁心。长此以往,弱肉强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还再无他人怜悯。贫富恒在,贫富两分,人世再无公道,如何能得大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即是仁道之凭,万民也由此而求公道不管再多道理,天地再有不平,人心求的就是平,尔等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人心?”
汪士慎攻击工商,攻击义利一体时,那几位教授还跃跃欲试,满腔信心地要驳倒这个“反贼”,可当汪士慎祭起“不患寡而患不均”这颗翻天印时,教授们都泄了气。四周也响起了低低的附和声,多是民人,他们就觉这番话就是在为天下穷苦人讨公道,鼓足了勇气,支持着汪士慎。
没错,人心都是逐利的,都想比他人强,可人心也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宁愿大家一样,也不愿有强者。你要说谁在前谁在后,谁主谁仆,这可扯不清,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或许,人心就是这两面凑起来的。
皇帝这边,一帮官员满头是汗,扬州知府哆嗦着手,指住汪士慎,就要招呼拿人,文部尚书屈承朔则已经跪伏在地,说这只是学理之争,不涉实世,求请皇帝不要因怒兴狱。其他人也都跪伏下来一同求情,当然,学院山长刘大櫆却是强压着笑意。
“唔……拿下,不,不是汪瞎子,是知府老爷,再不按住他,他怕要冲上去砍人了。”
李肆神色悠悠,一面示意众人平身,一面招呼侍卫去安顿那已经在暴走边缘的扬州知府。
“好了,摆驾吧……”
接着李肆示意亮明身份,群臣忐忑不安地对视着,不知接下来到底会是怎么一番情景。
“皇帝陛下——驾到”
侍卫亲军出场,却没有驱散场下辩论双方,只是围了起来。
上千士子民人,连带学院外无数听众都沸腾了,皇帝来了
接着大家心口又重重一沉,汪士慎……完了,皇帝即便不治死罪,怕也要丢到南洋去开矿,一辈子再难见阳光。
“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山呼万岁,大多数人都还跪地叩拜,这就是江南和岭南的差别,在岭南,只要不是祭天之类的大典,基本都是长拜。
因此人潮如麦田倒伏中,汪士慎和几个学院教授只是躬身长拜,就显得异常突兀。
眼见皇帝在贵妃娘娘和锦衣侍卫的簇拥下走进场中,汪士慎苦涩地暗道,其实自己无心与这个朝廷作对,其实自己只是想找到一条万世安宁之路,皇帝已经在做,而自己只是觉得具体的方向不对,而根底……那天人三论,他是满心相信的。
可反官府,就是反朝廷,反朝廷,就是反皇帝,自己这罪,是怎么也脱不了,汪士慎礼毕直身时,心绪已经平复下来,静静等待皇帝的发落。
“陛下,这只是学理之辨……”
几位教授也赶紧向李肆求情,他们不是理儒,皇帝自己都说过,英华容百家共鸣,还不止是争鸣,不必争什么一,相融相汇,各守其异。只是这汪士慎的话,也未免太惊人了点,希望皇帝不要重罚。
李肆摆手止住了他们,手一招,侍卫扯过来一个凳子,他闲闲坐下了,三娘却看向汪士慎,心说这白莲教真是害人啊,连读书人都信它的教义。
三娘不太懂这些道理,却是搞颠倒了二者的关系,李肆却清楚,心说咱们华夏历史悠久,不管是什么思想,什么主义,两三千年前的老祖宗,全都玩过了。后面的人,尽管拿着各色洋人的东西开练,骨子里却都通到老祖宗那一套东西里。
公平和正义,公道和天理,永恒的话题啊,这也正是他在马车上警醒而得的忧虑。
“继续啊……”
李肆来了这么一句,让汪士慎和那些教授们愣住。
“你们认输了?”
李肆问教授,众人赶紧摇头。
“那就继续,朕就是个听众。”
李肆接过小茶壶,再扯过来一个凳子,示意三娘坐下,活脱脱一副茶馆听书的凑热闹劲。
教授和汪士慎对视一眼,都升起如在梦中的恍惚感。
“继续……”
有教授警醒,这位圣道皇帝,行事本就有些不着常理,既然有这吩咐,就专心于眼前这番舌战吧。
皇帝、贵妃,筪d5僭保?酥潦孔雍兔袢耍?侄汲闪颂?冢?壅皆倨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百四十一章淮扬辩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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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淮扬立言
第七百四十二章淮扬立言
跟汪士慎辩难的是三个教授,虽分别教进士、明法和明算三科,但也都是理儒转天道,然后再分的科,被汪士慎翻天印砸了一记,很快就镇定下来,拿住了这颗翻天印的另外一面。
“孔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还言,不患贫而患不安。请问先生,这安从何来?天地之变,水火之灾,家贼、夷狄、国仇,这都是不安。治不安,需聚人财物,由此成事。成事即有权,掌权者领袖,国由此来。人无家不得繁衍,人无国不得生息,官府本就是为仁人而存,何言官府为人世大害!?”
“三人为众,众有上下,天道分立,人各有职,职也分上下。害人之人,是迷于不义之利,害人之官府,也是大义不正,以权侵利,汪兄不能无视官府之利,也不能只谈官府之害,而不分这害之本源。”
“上古先人,茹毛饮血,不是不患寡,而是只有寡,自是唯重均平。而时势精进,人更近天,物产丰,商货盛,靠的是智巧力勤。我英华所倡天人之伦,尤重人人自利,何以自利?以劳得酬!如此即有多劳少劳,劳心劳力之分,大害更在不劳而获,如偷盗,如劫掠,如欺瞒,无官府,何以制害?”
三位教授从不同角度进行驳斥,四周不仅士子们点头,民人们也都在点头,没多少人觉得天下能少得了官府,区别只是好官府和坏官府。汪士慎说官府是天下大害,听那意思是不要官府,但凡有家业有恒产的,都不会赞同。
汪士慎没说话了,他以为是皇帝先让三人驳斥了他,再来处置他。以本心而言,他对圣道皇帝满心崇仰,这皇帝几乎就是个王莽,成功了的王莽,将旧天地豁然撕裂,还华夏朗朗青天。墨学能起,也是皇帝功业,他不愿再在皇帝面前争辩。
李肆却又催起来了:“汪士慎,你也是学贯中外的,岭南各家学院里都有《官府两论》和《利唯坦》等书,你也该读过,朕不信你眼里就只有官府之害。要想墨学大兴,光靠古墨是不够的,朕也不信,你就这么被他们辩倒了,继续……”
之前两方之争,其实只是立场之争。天道派以“持中”自居,不站在哪一方,当然,天道派实际多入仕途,都认为华夏正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官府必须承担引领华夏逐潮而进的重任,其实立场更多在官府一面。
而汪士慎倡墨,则是强调读书人该站在民人一边,自然要讲官府之害。
除开华夏先贤的论述,从欧罗巴传过来的一些书籍也专门论述了……国家也好,官府也好,反正都是政权的利害合一,这些书并没有在社会上广传,而是放在学院里,供士子们参考借鉴。
实际上这些书也难以在眼下的华夏获得广泛共鸣,毕竟历史传承和文化背景,也就是所谓的“语境”差得太多,再加上翻译者的自我理解,很多概念都有了偏差。
《利维坦》所持世界观,认为物质恒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物质存在的形式又是运动。英华翻译者一读,哟,这不就是咱们所说的上天自在,上天恒在,天道恒进么?偏差就从这里开始。霍布斯是谈物质,华夏是谈上天,这上天不仅包括物质,也包括人心。而霍布斯谈运动,华夏谈天道,天道不止有物质运动的规律,也有人类社会的规律。
《利维坦》再谈到国家的“契约意志”,基于两个立论,一是自然人“生而平等”,一是协力共存,因此才将一部分权利让渡出来,由其统治所有人。而英华的翻译者顺手就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用上了……
《利维坦》的核心思想是反对“君权神授”,反对教皇所握教会的世俗权力,为不列颠自立于欧罗巴,为不列颠国王君权自立于罗马教廷之外张目,这背景跟华夏历史就不搭调。
看得懂的都是老东西,看不懂的也不懂,即便这本书丢到大街上,怕也没多少人捡。
对满清理儒来说,这种论调自然是违了君臣纲常的“悖逆之言”,皇帝是君父,官府是父母,这是血缘关系,由不得你选择,说这君父,这父母是万民分割自有之权而成,难道你生父还是你这儿子生的!?
而在英华,《利维坦》又显得过时而且简单了。李肆称帝,以万民之约承天命,其实就已经勾勒出了契约论的轮廓。而后的《皇英君宪》,也更直接阐明了君权的权责义务,比《利唯坦》更清晰完整。之后李肆渐渐淡出政务,政事堂逐步接过相权,皇帝与官府又正在割裂,这也非《利维坦》所能描述的状况,毕竟不列颠那边君权一直都是有限的,霍布斯此书,甚至还是在呼吁加强君权。
这本书在英华的学院里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思潮,但大多数学子却都看过,重点还不是看官府的利害合一,而是觉得这分割个体,汇成一体的“契约意志”很新鲜,未尝不是“民心”和“大义”的细致解析。
官府的利害合一,华夏先贤也早有论述,只是大多数时候将君权跟官府混淆在一起。晚明黄宗羲谈君王乃天下之大害,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因此李肆不认为,汪瞎子在读过《利唯坦》后,思想还这么僵化守旧,他希望听到主张背后的思想根基。想要墨学进学院,光立旗帜还不行,得拿出真正的干货。
汪士慎苦笑,之前的辩论,确实只是以立场切入,真正的学思根底,只能一步步展开,现在皇帝要他露底牌,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士慎非因不平而鸣,而是这不平既非仁道,也非天道!天生万物,有生老病死,有沧海桑田,虽有不平,却终归于平。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非圣人不能逆。人道何以为此?那即是存着大害,士慎鄙薄,只能看到先有官府,后有工商,一并在造这大害。”
“我华夏泱泱三千年,三代以下,每朝经制都欲立千秋万载之业,每朝却都难脱三百年之劫,而安宁更不过数十年。是天命如此,要人世这般变乱不休么?非也,是人世无道!官府握人世权柄,工商掌人世诸利,人世未能行天人之道,未能天人合一的罪魁,难道不是官府和工商?而纷乱之因,难道不是它们所造之不平?”
“现今我英华官府入乡,工商大盛,小害处处可见,人心不平,如厚油覆着沸水。士慎心忧,不知大害何时将显!”
哟……
不仅那三个教授吃惊,淮扬学院山长刘大櫆吃惊,屈承朔等朝堂官员吃2000惊,观战士子们吃惊,李肆也在吃惊。
站在古墨的立场,先拉儒家孔圣之言,后扯道家老子之言,而分析问题的思路又用的是段老头鼓捣起来的真理学派,这汪瞎子根本就是个怪物嘛。
仔细一想,也不怪汪瞎子只有了墨家立场,具体学思要找其他家的营养。时势变迁,再起的墨学确实已经不一样了。
墨家讲“天志”,跟官儒一样,认上天为有意志之至高主宰,而上天的意志是兴利去害。天道派却认为上天的存在就是上天的意志,并不因人而变。上天有人格这种思想,很容易融汇鬼神之说,沦为邪魔道,为国中士子所不容,新起的墨家也只能向天道派靠近。
墨学的机巧之术,早被天道派的真理学一派和精工巧匠们超越了。而其关于逻辑学方面的思想,又被引进了古希腊逻辑学和现在欧罗巴逻辑学的名实派给吞噬了。而墨家原本就讲义利一体、讲非命,又被天道派以天道人道、天人之伦和天职论等学说讲得更为透彻。
墨家还剩什么呢?
自然就只剩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非乐等等立于劳苦大众立场的主张,而古墨最初行于先秦,根底思想就一个:“锄强扶弱”,后世的游侠,乃至更近代的侠义,渊源还在墨家这一脉。
但汪瞎子的言论,却不再停留在只为弱者声张的立场,而是以理性在推墨学,在反官府。因此不惜融古墨原本视之为寇仇的儒家,以及悬乎乎的道家,重新塑起一门学思,这已不是古墨,而是新墨。
场中再度沉寂,汪瞎子这番论述并非完全基于感情,还基于历史,基于现实,真不好驳。
教授们不得不退步了,你没办法驳倒人家的立场,这立场有人心大义,也是自学理探讨治世大道的正途。
“官府工商有害,君王审之,民心限之,何能因噎废食?”
“无官府,无工商,即不成国,国无余力,何以教化万民,不教化万民,如何能义利合一,互不相害?”
“天开云阔,雨水丰沛,成林之木众,草芥也受恩泽,这便是片茂林。茂林中也有病枯之叶,难道为那一叶,要舍弃整片茂林?”
教授立足于现实驳斥,周围士子民人也都纷纷点头,不能光看着倒霉的家伙吧,更多人不是正过得更好?
“现在只是一叶,若未来将是满林呢?”
汪瞎子声调又高了起来,这是要转入感情路线了。
“士慎眼虽半瞎,世事却都能看到。在安南,在吕宋,在勃泥,不止是交趾人和土人,我华夏子民,也如牛马一般劳苦,每日挣得稀粥粗馍,饱腹而已。”
“在佛山、广州和东莞,数十万铁工、织工和木工,日日辛劳六七个时辰,一月所得不如鱼头街一个牙人几句话之酬的十分之一。”
“官府密布岭南,百人即要供养一人,事事皆遭盘查,亩亩田都在官府籍档,官吏稍一动念,百姓家破人亡,毫无抗拒之力,官官相护,又去哪里讨公道?”
“国中更有奴隶起,还不止土人,工商堂而皇之用着江南囚力,异日国中民人破家绝业,难保不步其后尘。我英华十年之后,是不是要再现桀纣之治?”
这一转,更直接骂到了李肆,别说扬州知府,连文部尚书屈承朔都要跳脚了。
三个教授也涨红了脸,正要卷起袖子,豁足了劲地痛斥一番,李肆摆手,再争下去就是国政讨论,而不是务虚的学理之争了。
“汪士慎,淮扬学院教授的话,你是不服的,对吧……”
“教授们,你们认输吗?不认,嗯……”
李肆分头问了双方,再一摊手,脸上满是遗憾。
“这可怎么办呢?大家都有理。”
他指了指教授们:“你们是在为能靠着这一国得利的人说话,但你们觉得,咱们这一国,能让所有人得利么?”
教授们很老实地摇头,当然不可能,先不说不可能让所有人得利,即便是得利之人,多少也是不同的。
再问汪瞎子:“你觉得,若是没了官府,没了工商,多少人能得利?”
汪士慎憋住,官府和工商,本就养活着无数人呢,他说这些人丢了饭碗也能得利,那也太厚脸皮了。
他不服地道:“草民以为,花上几十年,另行圣治,当能开另一番格局,天下人均富贵,得万世太平……”
李肆问:“先不说几十年能不能建起天下均平之局,就说那些不愿进新局之人怎么办?任其自苦,乃至杀了么?”
汪士慎终究不是后世的革命家,愧然而纠结地低头。
“假设朕……我就是一介草民,种田卖力为生,你们这两边,我觉得都有道理。有时候,我也要被贪官盘剥,被恶商压榨,可官府护着一国安宁,我也能靠自己的努力,种田织造,在商人手里换来足够的银钱,养活我娘子,养活一家人。”
李肆代入到小民角色,还指指三娘,不仅惹来三娘一个白眼,四周士子和民人也都低低笑了。
“所以,你们两边,若是哪一边没了,我会很害怕。既怕官府和商人老爷肆无忌惮,横征暴敛,又怕没了官府护境安民,没了商人买我的作物,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转头问众人,士子和民人起了强烈共鸣,轰声应着是。
“你们怎么吵,怎么争,我们草民就在一边看着。觉得谁说得对,就喝彩鼓掌,推着这个世道,朝着我们认为对的方向走一步。谁说得不对,就嘘他,推着这个世道从错的方向退回来一步,这样我们心里才踏实。”
李肆语调深沉了:“我们最怕的是什么呢?”
“最怕的是你们两边,视对方为寇仇,必须要从**到精神,唔……就是不仅杀人,还要烧书,这般消灭对方。”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们肯定要借我们草民的民心,肯定要蛊惑我们草民杀出一个结果,最终不管谁胜谁败,受害最重的,反而是我们草民。诸位,你们的想法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李肆这问题,连教授和汪士慎都不迭点头,士子民人们更是举手高呼,淮扬学院,顿时一片沸腾。
好半天这热闹劲才止住,李肆再道:“可你们还是要吵,因为你们是在为不同的人代言,这两边人总是意见不一的。只要你们能吵,肯定是停不下来的。”
他再指指三娘:“我爱吃咸豆花,我家娘子爱吃甜豆花,每次吃豆花,我们就要吵,唉……”
众人扑哧笑出声,连三娘都忍不住脸上红晕,赶紧找手绢半遮住脸,心说这家伙又开始疯癫了。
李肆再道:“你们吵不出个结果,就剑拔弩张的,搞得天下人心惶惶,总担心这世道要变,那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吵着吵着就要动手了吧,不管城里乡里,人不都这样么?
“所以……”
顶着三娘的白眼,李肆继续抓她来顶缸。
“就像我跟我家娘子一样,吵得再凶,日子还是要过的,我们总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那就有人伦,有底限,我们彼此清楚,有些事情我们是绝不会作的。比如我打娘子,那就是不准备过日子了,娘子跑了,这家也就散了。”
李肆嘴里说着,背上却冒起一股寒气……不,杀气!坏了,这是在故意招惹三娘呢,打三娘,你打得过吗?
赶紧正回腔调,李肆道:“因此呢,我们希望你们两边,不止是你们,还包括官府、工商以及我们这些草民,都能守一些起码的规矩,这样你们再怎么争,官府、工商和我们草民之间再怎么斗,大家心里都能有数。”
接下来李肆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人,包括汪士慎,都心弦剧震。圣道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在李肆来到这个世界,只差一天就满十八年的日子里,李肆终于理清了自己对华夏未来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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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淮扬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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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许之权
第七百四十三章天许之权
李肆之后的一番话,日后有多个版本,官府自是四平八稳,士林则是文采盎然,而广传于民间的版本则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话,但不管哪个版本,逻辑都是一致的,诉求也很清晰。
实际现场里,李肆的话是文白相杂,而且依旧以民人身份代入。
“我们是要立一些规矩,可立规矩之前,我们得分清内外,哪些人是‘我们’。窃占华夏的满鞑是不是我们呢?不是,说夷语奉夷王的洋人是不是我们呢?当然也不是。‘我们’就是华夏,‘我们’就是英华。华夏是血脉同胞,英华更是‘我们’和皇帝相约而成的一国,是愿意共生共存,共奔富贵的同胞聚成的一国,”
“因此,勿论农工士商,勿论官府百姓,乃至皇帝刑囚,只要是英华国民,就是‘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争怎么吵,都不能把家人视作寇仇,都得守规矩。这是英华的大义,有这大义,我们才来谈规矩。”
“那到底该是怎样的规矩呢?规矩不是凭空而来的,规矩就是人人所愿。”
“可人人所愿都有不同啊,以我而言,最想的是什么?不缴赋银,不缴田租,一石稻米能卖百两银子,一斤盐一匹布只要一文钱。官府最想的是什么?要我缴了这赋缴那赋,最好是把我的裤头也缴了,屋子也扒了,牛也牵了。商人最想的是什么?从我手里收稻米,一石只要一文钱,一斤盐卖到百文钱。工坊主最想的是什么?劳力不要工钱,最好都不要吃饭。”
“面对本心,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劳而获!随心所欲!而这样的愿望,不害他人能实现么?现在是不行的,千百年后,怕也是不行的。”
“所以,我们要守的规矩,是人人所愿,但又不会害到他人。国中有天道,有天人之伦,说的就是这个。”
李肆说到这,民人们是屏息静待,士子、官员以及各家报纸的快笔,都纷纷掏出纸笔,他们都意识到了,皇帝这是在以天人之伦,细解英华一国的立国根基。
“普天之下,人人皆一。这个‘一’,就是人人心中所愿。”
“人命只有一条,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愿,我们的性命不被无故夺去。”
“我们还愿,我们的辛劳所得,不被无故夺去。”
“我们再愿,只要堂堂正正做人,我们的声名,就不被无故夺去。”
李肆声调高扬:“不管谁讲什么道理,喊什么大义,他都不能坏了这规矩!不管谁许下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美妙前程,只要坏掉这些规矩,那都是巧言令色的欺诈之语!这不止是英华的规矩,还是千百年来,人人心中的道理,人人心中的大义!”
“譬如天地,这个‘一’就是人世的地,这就是人心的底!这也是上天造人,本就许下的权,如人要呼吸才能活着一般自然,这权在英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夺去!谁要反这大义,谁就是我们的仇敌!”
如果是在满清,这番话道出,怕小民已经惶恐难安,士子们切齿痛恨,官员们魂飞魄散了。儒家也讲民贵君轻,也讲人心社稷,可在官儒神授君权和理儒三纲五常的浸染下,这些言论也不过是体现君王恤民悯人的遮掩。君王恩养百姓,臣民从性命到家财乃至名声,都由君王掌之,生杀予夺后,还要怀感恩之心,有些许怨懑,那都是不忠不敬。
可这里是英华,虽是江南,英华思潮在江南已传了好几年,天人之伦大家都很熟悉了。现在皇帝将天人之伦切入立国根基,人心之实。士子和官员们都觉豁然开朗,原本虚无前路,也顿时亮堂起来,民人也都觉浑身发热,如果连皇帝都不能无故夺走小命家财乃至名声,这已经是梦中天国了。
“孔圣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觉得,这均,这安,说的其实就是这三条,说的也是这规矩。规矩人人都守,这就是均,因这规矩,人人都心中有底,这就是安。”
李肆再扯上儒家言论,淮扬学院山长刘大櫆心中猛抖,如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几十年圣贤书,竟是读错了方向。
李肆这番言论,以儒家之言粗读,似乎没什么了不起,孔孟说的不就是这个么?李肆将这三条“天许之权”以孔圣言说出来,不就非常自然贴切?
可细细一品,这差别简直就是天翻地覆。儒家言教化,言礼仪,举纲常,明君臣,这一大筐子套下来,治政理想就是民安各业,互不相害的大同之治。
可李肆这番言论,却在说如今世势下,这不过是人世人心中最基本的道理,只是人心之底,是人生来即有之物。这让刘大櫆想起天道派对旧儒的批判,说儒家将底当作盖子,将地反作天,以往是有功的,立下了华夏大一统的传统,可现在东西来往,工商大盛,人力近天,已不适合再来治政了。以前刘大櫆还心中不服,现在回想,却是满心的失落。
三娘在一旁盈盈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李肆,恍惚间觉得,时光又回到十多年前,在英德李庄时,她逼问李肆,到底信着什么天理,李肆答以三个相信,那时少年的晴朗嗓音,跟眼下这沉稳嗓音混合在了一起。
十多年了,从三个相信,到天人三伦,现在谈的已是天许之权,李肆从当年飘渺的半仙,到如今的皇帝,不管气质还是心念,都已经稳稳踏在了地上。
三娘对李肆接下来的话已没了什么期待,李肆对她要说的早已说完了,这十多年都是在做,她也清楚,说和做是差别的,但如果连说都没有,又怎么能做。
汪士慎隐隐把握到了什么,觉得皇帝之言还有极大漏洞,他不觉皇帝这么肤浅,肯定还有下文,加之自己心中有惑,鼓足勇气插嘴问:“陛下所言确是至理,可历朝历代,立法行政,莫不以安民护利为要,士慎以为,这也是在立陛下所言的规矩。但千年襢f8岳矗?夤婢赜趾卧?⑵穑垦闲叹?ā⒌赖陆袒??猓?可饔薅郏?恢?菹禄褂泻瘟挤ǎ?芰⑵鹫夤婢兀??啦灰啤!?br/>
这是在攻击李肆放空炮了,规矩光在纸面上,光在嘴里是不行的,还得靠法靠德,历代都努力过,但历史已经证明了,这规矩就算立出来,也是用来被皇帝、官僚、军阀、暴民等各路人马破坏的。大家都没有底限,早在春秋时,宋襄公要守底限,就被当世人骂作迂腐了。
李肆暗道你问得好,我正愁怎么转到这个层面上来谈呢。
“这三桩天许之权,牵着人世之利,之所以守不住,都是因利之害。”
“汪士慎,你谈官府之害,工商之害,但你也承认官府之利,工商之利。人人所有的天许之权,是人之私利,最根本的私利,而工商营造流转商货,借天地人合力创利,官府安民济民,裁决纷争,兴利去害,这都是公利。”
“你也该看到,我英华从岭南到江南,十余年复宋地,纳万民,靠的是什么?靠的是造出这公利,博大之公利。人人即可由此公利获益,加之这公利顺应华夏大义,人心自然向着我英华。我英华官府虽有贪渎,工商虽有暴敛,但受害者不仅少,便是受害之人的大多数,计较利害,比满清时代更得利。”
“也如你所言,官府和工商有害,利害是一体两面的。如果公利大,害虽损利,却未及人的私利,至少未及那根本的私利。如果公利小,害就要侵入私利,乃至侵夺那根本的私利,也即是人之性命、家财和尊卑。”
“因此这规矩要立起来,除了以法以德抑其害外,关键就在一国能不能造出尽可能多的公利。我英华为何要逐鹿南洋,为何要与洋夷血战,这就是为了外争公利。我英华为何要官府下乡,要大兴工商,这也是为了内拓公利。”
说到这,李肆语调中含着一丝悲哀,在他前世时空,满清不得大义,更难求公利。以至于在十九二十世纪,泱泱华夏,沦为世界之巢。列强掠利华夏,求各自的公利,满清公利无存,只能向下去压人人私利,这就是满清成为列强乐园的本质。而后民国虽起,全球之利格局已成,华夏再难凝出自己的公利之局,才有军阀纷争之世。
“譬如道路,以前只有田埂小道,人们来来往往,身强力壮之人才能行下去,体弱无力之人被推下田埂。”
“现在我们要所有的人能在道上走,就不能只禁止以强凌弱,教导人排队,还得拓道。道宽了,才能容更多人循道得利。”
李肆拿道路来举例,非常形象,即便是一般民人都明白了道理。
可汪士慎辩兴又上来了:“即便道宽了,来往之人也有了更大差别。有还是步行的,有骑马的,有赶车的。这时候骑马的要撞步行的,赶车的要挤骑马的,这又怎么办呢?”
李肆心说你还真是个合格的捧咀,笑道:“除了法和德之外,不是还有你么?”
汪士慎愣住,却听李肆再道:“你说得没错,尽管官府和工商在不断拓道,也免不了强者霸道。若真有骑马赶车的要撞人,不许人行这大道,法德不及,难以规正,你这样以扶弱为志的有识之士,就该站出来,领着步行之人结成一团。骑马和赶车的能撞开一人,能撞开百人千人么?这大道上,终究还是行人多,骑马赶车的少。”
汪士慎一愣,李肆还没完:“可你领着步行之人,要拦下所有骑马和赶车的,霸住这道,那就别怪人家也合力,要把你们撞出道外,所以啊……”
“即便强者快一些,弱者慢一些,只要这道能容所有人走,能循着这道得利,为何要绝了此道,另立他道呢?”
汪士慎叹气,他已是服了,但他还有一问:“可强弱既有自力而生,也有天生,更有害人而生。人心都求公道,强者快,弱者慢,强弱悬殊,弱者必嫉。弱者众,究问强者之强的根底,这道上起了纷争,不就再走不下去了吗?”。
汪瞎子入墨家,果然不是光凭感情用事,而是忧心贫富悬殊,以至社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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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天许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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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四章 人心之底
第七百四十四章人心之底
李肆道:“法在官府,德在民间,这就是英华容天主教在民,容儒家在学,容报纸大开言路的原因啊。”
他看向汪士慎,言语满怀殷切:“汪士慎啊,你真要墨家再成显学,为何要来学院?为何非要英华另立一道?让现在道上行人全转过去?”
“墨家既志在扶弱,就该在民间寻弱者为何会弱的本源,去行扶弱实事,去查这大道是否有曲有偏。除了扶弱,让弱者自强,让非义而强的强者伏法,大家都成强者。而不是遇强除强,扶弱仍弱,天下尽弱,这难道不才是墨家之志么?”
李肆的话语字字敲在汪士慎心间,楞了片刻,猛然躬身长拜,他悟了。因这一悟,墨家与仁学乃至儒家是否再能合流,融出华夏新的民本主义,李肆觉得很值得期待。
至此,李肆言尽,士子和民人们高呼圣明,但这仅仅只是形式,而他们心中正翻腾着的波澜,已非“吾皇圣明”所能概括。从古至今,民人都如飘萍,无大义之根。圣贤虽言民如水君如舟,各方豪强虽举民心大旗,却都着落不到实际。
而李肆今日一言,终于让民人认识到自己的根基,性命、财产和尊严,是上天所许,即便皇帝也不能剥去。这当然无法一一对应现实,但却是他们的大义。你要说有什么差别,昔日小民被夺了这些东西,只能徒唤老天爷不公,而现在,大家就能明白,到底不公在哪里。因这明白,人心堤坝,就此推高一截,而英华的大义,也更为坚实难摧。
皇帝这番话被整理为《天许之权》,随后陆陆续续由各个渠道播传民间,民人看重的是自己之权,却不知道,当日皇帝还有一番话,只在淮扬学院对官员和士子们说。这些话没有广传,并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从官府角度来谈问题,一般民人理解不了。
“江南白莲教案,松江府报说,各县多有借此案报复往日仇怨,打压士绅良民之迹,牵连者甚广。”
“广州织造公司勾结前江宁织造李煦,软硬兼施,逼江宁知府摊派织户工力,不仅《江南时报》等几家报纸被其收买,连督察院江南按察使都收钱遮掩,不是织户找韩都督申冤,刘总管查问,此事还浮不出水面。”
李肆开口就提到两桩大案,不仅涉及留用的江南本地官员,还涉及岭南工商和按察使这种级别的高官,众人心中都是惶然。
“汪瞎子说得没错,官府和工商之害渐起,将会越演越烈。要如何兴利驱害,就得从国体入手。某些人向朕进言,要高举屠刀,震慑人心。前明太祖已经干过了,效果如何呢?我们这一国,要建的是全新国体,朕这个皇帝,也是历代未有之君,就得另作思量。”
李肆转向务虚,让官员和士子们松了口长气。
“打天下和治天下,如作饼和分饼,只作饼不谈分,大家就不会出力,只分不作,这饼就不大,因此这作和分,从来都是一体的。”
“而我英华正处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变,相较之下,于国人而言,分饼更重于作饼。如何分饼,能令一国人心尽服,这就是开国之经制。不仅要适应眼下人心所向,也要考虑时势精进后的变化,饼大之后怎么分,也有饼小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官府既领天下事,首要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朕看来,天下事纷繁杂乱,这饼大得已非人力能尽览,参与分饼的人也是一国各个阶层,官府想要亲力操持,确保分得公平,又留有足够的公利,即便官府下乡下村,这都难以做到。因此官府要学会卸责,就如将德治推向民间一样,不要事事插手,不要处处都当分饼人,只当分饼的主持人,重在监察就好,这也能让国民追责公平时,不会尽追官府。”
“那么监察之凭在哪里呢?如何分才算是公平呢?这就要说到法……”
“诸位切莫以为,天道之学贬斥法家,就是弃法。那是外儒内法之法,英华更重法。法如资本,都是上天生于人世,随人世而兴的怪兽。法聚人世之力,能制资本,但法的本质还在法权,不澄清法权,法不是空法,就是暴法,不仅制不了资本,反为资本所持。”
“什么是法权?那就是谁来定法,笼统地说,法即民意,但民意有时也是躁狂的,所以需要朕这个皇帝,需要官府,需要民间之士,一同来定。嗯……这个说得有些远,此事乃百年之功,不能急于一时,你们先不要记诸于文字。总之,朕之前立东西两院,行御史和给事中之事,就是先留下这个口子,容法权自长。”
最后李肆勉励士子:“学院乃养士之所,然则我英华文业之求是人人成士,因此各位千万莫以为,士与民相绝。诸位与旧日官僚,有绝大差别,不再是食皇恩,报君禄,而是求一国公利。眼下时势,一国经制,更仰赖诸位与朕一同开创,你们都是定新世的栋梁……”
众人齐声应诺,躬身长拜,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彩,山长刘大櫆更是一躬到底,起身时,眼中闪着振作自新的光亮。
李肆这番讲话被编作《权制论》,由翰林院充实后,成为各家学院的基础教材,和《天许之权》一同,将英华开国的治政理念和政府定位划出了清晰轮廓。
江宁天庙,感觉到暖风微送,段宏时对在此巡视的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道:“这天下就如容器,隐像是那奇妙的蒸汽机,推送和回复之力都大兴起来,皇帝正在作的,是打出坚实之底,令这机器不漏气,由此左右往复,作出非人力能比之功。”
“而你们天主教,就像是一块铁料,要怎么补在这底子上,是等到皇帝来动手呢,还是你们自己动手?”
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相视一笑,徐灵胎道:“皇帝不是神仙,要他动手,那就是金刀大马……”
翼鸣老道咳咳道:“所以,我们已自有主张,当年天主道改作天道,就是在凝出核心之后散开,而我们天主教,虽多宗并立,但也再难凝为一体,因此,也该到那一步了。”
段宏时长出一口气:“好、好!老夫所虑,总算是都有了着落,就算此时走了,也再无憾。”
两人大惊,徐灵胎下意识就要伸手给段宏时把脉,翼鸣老道一阵剧烈咳嗽,却先瘫了下来。
星转斗移,段宏时和翼鸣老道都已是年迈老朽,原本段宏时还以为自己油枯灯尽,却没想到,翼鸣老道先倒下来了。
李肆原本要回江南行营,可接报翼鸣老道病倒,心中也是黯然,正好,他也由江南白莲教案想到了天主教的问题,干脆赶往江宁,一是探病,而是解决天主教问题。
松江府拘押所里,一个胖子也正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指着同狱的另一个人道:“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坏的人了!”
那人苦着脸道:“钟老爷啊,你既是这般大人物,就该伸伸手,救我张九麻子一命,若是能保得性命,我在家中设下老爷你的长生牌位,日日告祭!”
这胖子正是钟上位,而另一人则是张九麻子,黄家村混战,他俩缩在林中尸坑里逃过一劫,却被官府抓住。
钟上位本是受害者,还自觉戳破了白莲教形迹,立下了大功。可没想到,那宣称自己是天主教乡巡祭祀的张九麻子,竟是白莲教徒,还是个圣坛护法!这家伙一口咬定,钟上位是来给教中人送给养的,钟上位跟白莲圣姑本有勾结,气得钟上位差点把肝胆都吐了出来。
白莲教案太大,即便钟上位跟嘉定通判候安很熟,候安也不敢随意伸手捞人,一股脑地丢给了松江,由江南行营司法参军主持审理。
擒获的教众太多,尽管抽调了众多人手,面对已达上千的教众,法司一方已忙得头顶生烟,快拔萝卜不洗泥,更兼之似乎有人背后作祟,而法司也想在圣坛护法这一级定出更多案子,因此张九麻子这无比拙劣的栽赃竟然生了效,钟上位从受害者和立功证人,摇身变作白莲帮凶。
“你到底想要搞哪样啊!现在我们两个都走不脱了!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天打加雷劈!”
钟上位有气无力地骂着,他感觉老天爷又弃了他,不该啊,自己这几年,除了勾结下地方官员,压榨下小商人,顺带用银子淹了几个江南姑娘,充实了自己的内园,打造新一代继承人的计划正顺利实施外,再没什么值得老天爷降罪的地方嘛。哦,对了,安南煤矿那边,天天死人,那不算,安南人,江南囚力,都不是咱们英华人嘛……
张九麻子道:“我能招呼嘉定天庙出面,只要钟老爷答应给天主教捐万两白银,条件是保住我天庙的祭祀之职,我就向官老爷道出实情!”
钟上位眼珠一转,热血更涌到了舌尖上,指着张九麻子,语不成声:“你、你、你太无、无耻了!”
张九麻子能招呼嘉定天庙,但嘉定天庙肯定不会认这个投了白莲教的异端。所以他要借力钟上位,用银子砸得天庙认下他,有天庙出面,只要说一声,是天庙派他在黄家村“卧底”,他张九麻子就脱身了。
钟老爷呢,就成了张九麻子的梯子……
钟上位悲愤欲绝:“你当我钟上位是什么人!?能随意遭人盘剥的!?”
他手一晃,亮出三根手指:“三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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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教而教
“这不是讨价还价,我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看这事,我是天主教创教的元老,怎么料理教务,也得容我说话吧······”
江宁天庙,李肆对正凝神聚气,一副备战模样的徐灵胎这么说着,。
翼鸣老道病倒,教中本就医生众多,还有叶重楼这样的二代神医,李肆赶到时,病情也稳定了下来。可李肆不放心,还是派人去请叶天士来诊治,同时把段老头也押入了病房,好生护理。
两个老头安顿好了,见大群天主教祭祀正群聚江宁天庙,李肆干脆就找来徐灵胎和道音等总祭级别的人物,一同商讨天主教的未来。
“孔圣曾言,以名具实,墨翟又言,以实具名,天主教的问题,就在名实之间。”
徐灵胎略略放松,开始谈天主教中人自己的反思。
天主教最初立于天圣教,再受天主道思想的根脉,将生死事从鬼神转到上天,将血脉凝练从宗族扩于炎黄之裔。其间又吸纳了释儒道的营养,辅之以西洋宗教的表现形式和理性逻辑,发展成一门接近于宗教,但又刻意虚化具像崇拜的信仰。
因为天主教跟英慈院关系紧密,在生死事上又发展出一套百姓“喜闻乐见”、“物美价廉”,崇尚友邻互助的仪式,如根墙根结、公墓公祭,并且淡化攻击性,不求与道佛并立,在这十来年里发展迅速。
此次江宁天主教聚会,来了三十多名巡行祭祀和百多名主祭,几乎就是一次“天主教英华全国代表大会”。根据大会的初步统计,英华全境居然已有三百多座天庙和两千多座设于乡村偏僻之地的天阁,在天庙“扎根”的泛信徒三百多万,职业祭祀两十多人。
如此势力跟佛道自然还无法相比,但天主教的发展势头却令人瞠目结舌,照这个速度增长下去,十年后·天主教信徒怕要增长到两三千万,超越道佛,成为国中第一大教门。
之所以天主教能有这般惊人的发展,除了本身特质之外·还在于英华所倡天道思想跟天主教的相辅相成,以至于国中虽无明文,人人都视天主教为英华国教。另一方面,英华拓殖南洋,天主教更是融聚当地华人势力,抵抗罗马公教等西洋教会的绝佳工具,。天主教的信徒和祭祀,三分之一都在南洋·扶南、吕宋、马六甲,乃至新占的亚齐,当地华人更是全民入了天主教。
英华复江南后,如何在江南推进天主教发展,同时规范已出现诸多分歧的天庙教义仪礼,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等总祭就在江宁,召集天主教全国代表,准备群策群力。
可没想到·期间白莲教骤起,让大会骤然转了方向,开始考虑天主教自身的定位。
有白莲教的鲜活例子摆在眼前·大家的忧虑非常明显。白莲教的教义源于当初的白莲宗,本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修心正途,可就因为教义简单,利于传播,鬼神道和欺诈之事更容易攀附,才成了绵延华夏数百年的邪教。
天主教虽正在吸纳旧儒,凝出理气、圣灵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触鬼神,无具化崇拜,但变革后的形式更利于民人大众接受·这就难保有心之人用来遮掩邪教。
徐灵胎所说的名和实,其实就是天主教现在面临的关键抉择。
“既名为教,就得立教心,拜神、神罚和神恩,这就是教心,而天主教现在没有·要有,以天主教现有之质,在欧罗巴就如洋人之公教,而公教之血泪是非,洋人的历史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我华夏,那就要如白莲教,尽管手段形式没有白莲的愚昧丑恶,但本质也就是白莲。”
“要避开此害,那又何以成教?各宗在梳理自己的教义学问,各有自己的生死之道,没有教门,各宗就要以各自的道,重新修正原有的教义和仪礼,然后在生死事上搞出百家争鸣,徒乱人心。”
徐灵胎谈到了天主教现在的困境,有点进退不得的感觉。进就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是封闭和战斗之教,至少现在是这样,天生本性就是要以生死道插手世俗。
那退呢?现在天主教的架构是总祭、巡行祭祀、天庙主祭副祭从祭,再到乡巡祭祀,。看似严密完整,可这仅仅只是个名义上的划分。实际上是各天庙松散聚合起来的,总祭和巡行祭祀以威望在规范各天庙的关系,监督和修正各天庙的教义仪礼。随着天主教继续扩张,这种松散架构再难进行有效的管理。
一旦退,那就是天庙各自为政的局面。
“因此,我们已有商议,该是朝廷介入的时候了······”
徐灵胎拿出了方案,李肆翻看着拟定的章程,沉吟不语。
“之前张天师找过我,要我给他们龙虎宗赐禄位,封他为国师。我给他们写了牌匾,但没有给这个国师,还告诉他,本朝有关生死道之事,都以《宗教令》为准。你们提的方案,其实跟张天师的想法一样,还是历朝历代教门攀附朝廷和皇权的路子。”
许久之后,李肆出声了,让徐灵胎道音等人心中一抖。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路子。他们的方案是将天主教纳入朝廷的正式管治范围,由朝廷赐卷给祭祀,保证天主教的教义统一,同时兴利绝害。
“我对天主教有大期望,我期望它能成为华夏之人,从生至死都依赖的一种信仰,从少到老的一种习惯。由天主教,华夏之人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先祖是如何创出这人世,以守信、守礼、仁爱、气节、自强不息为美德。伦常不能及于国,但不能不及于人······”
“但这伦常却再非儒家延于一国的伦常,当君君臣臣不再时,父父子子也就回归人本,就只有爱和敬,只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希望在英华,不管时势如何变幻,百业如何兴旺·人心如何进取,人力如何近天,我们华夏之人,还能守住这人道伦常·不管是官僚、资本还是未来之法,都难以撼动这样的底线。这也是由人人而上,所护住的天许之权,而非由皇帝,由朝廷而下,来卫护的天许之权,。”
李肆悠悠说着,徐灵胎等人更是神往·没想到皇帝对天主教竟然抱着这般期望······
“所以,朕这个皇帝,以及国之官府,不能太过伸手,这该是民间自起的事。”
“你刚才所言之进退,在朕看来,要得朕所期望的大功业,天主教……”
李肆说出了他的规划:“就不能再成一教!”
徐灵胎的建言是走孔子道,以名得实,有天主教那就作成一教,是让英华认领为国教,这是让天主教更进一步,国家有政教合一的危险。而李肆的解决办法,则是走墨翟道,以实具名,天主教既然本质不是个教门,就不要再叫什么教了,去跟儒家一起,砌起华夏的人心之墙吧。
徐灵胎等人如释重负地一笑这其实也是他们的一个方案,但却没李肆这般想得透彻,更没意识到,这其实要迎来更为壮阔的前景。
圣道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天主教迎来了它的归宿,但同时也是它的新生。后世有言华夏革新的最重要一步,其实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英华再无天主教,只剩下天庙,原本道佛两家,正因天主教壮大而有心发言,却怅然失去了目标。剩下的天庙,完全是将华夏历朝历代,官方和民间的祭祀仪礼融合在了一起。
官方只设天坛、太庙、英烈、圣武、忠义和文德祠等六座天庙,再不设立任何官方祭祀场所,全由民间自建天庙。而天庙的“经义”和仪礼,则由官方和祭祀所设的总祭会共同规范。民间天庙内部事务,官方一概不管。
新修订的《宗教令》确立了“生死事不涉俗”的大原则,以宗教司统管全国的“香火行业”,确保天庙和道佛等家不插手世俗政治。
皇帝对天主教的处置,核心其实就一点:“绝名彰实”,而天庙就此不教而教,既无教名,自也再难争教门之实,。天庙也就此变作立足于华夏历史、血脉和生死事的舞台,托起了之前天主教各宗,使他们可以从各自的“经义”入手,研究自己的玄学。日后华夏所谓的“经义哲学”,就由天庙发端,广于人世。
眼下还是圣道十一年二月,天主教的变动,还要延缓很长一段时间。徐灵胎等人在江宁如释重负地迎来天主教的新生时,松江府监,嘉定天庙副主祭刘纶正为天主教遭人如此侮辱而咬牙切齿。
“四千六百六十五两……”
刘纶额头几乎要吐血,先不说这张九麻子把天庙当成了商号来谈生意,就说这银子的数目,怎么这么诡异呢?
“此人败坏我天庙声名,已被开革!还望法司秉公执法,还我天庙清誉。”
刘纶丢下这句话,挥挥袖子走了,法警狞笑着将已经呆傻的张九麻子和钟上位围住。
“还敢借天庙名头欺诈!罪上加罪!”
蓬蓬……
“有银子就能枉法!?做梦!”
啪啪……
张九麻子和钟上位被打得半死,狱中相拥而泣。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公啊!?”
一边是板子,一边是供证,钟上位心中呼号,手里却颤巍巍地要在供证上签名画押,认了也许还能留条小命,不认,这二百来斤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笔头落下,钟上位就要坐实了白莲帮凶的罪名,一人闯入班房,喊道:“且慢,!”
江南行营按察使因涉嫌受贿枉法案被停职调查,法司使史贻直急赴松江主持审理,压着杭世骏为首的几位巡按重新梳理案情,将这波以白莲教案为起点的迫害风潮猛然刹住。
皇帝刚在国中推动人心浪潮,凝江南和岭南为一体,江南本地官员却借白莲教案大肆攀咬,一逞私怨,这让皇帝很生气,甚至有风声传出,皇帝接下来的工作重点是梳理法司。史贻直当然再坐不住,亲自出马,要把这乱刮的风头按下来。
基于皇帝在淮扬学院的讲话精神,法司重新调整了白莲教案处置方针,那就是南北有别,内外有别。
从北面过来的白莲教众才是主要的处置对象,以邪教群案对待,而南面的江南民人,乃至其他国民,都细细甄别,具案处理。
原则清楚了,候安等钟上位的熟人们也有了动作,纷纷为钟上位作保。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行善,报答老天爷的恩情,报答皇上的仁德……”
钟上位出了狱,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地立下了誓言。
“是谁在背后施绊子要害我的!?离火堂?东升号?还是安南煤业其他司董!?查!查出来老爷我要把他剥皮抽筋!”
接着他朝着来接他的掌柜伙计咆哮着,眼中怒焰熊熊。
钟上位侥幸逃过一劫,而张九麻子也沾了福气。
他和黄家村的村人因已是英华国民,案情都再被细细审过,行凶杀人和只是受裹挟的人区分开了。张九麻子既未亲自杀人,又对米五娘在黄家村活动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最清楚,因此免了死罪。
许三等二十七名村人,连同一百六十多名北方教众,被明正典刑,。在松江城外的处刑场上,许三还引颈高喊“无生老母护佑”,然后被排枪声打断。
六百多名北方的白莲教众被发配到琼州、吕宋和勃泥等地,一百多黄家村人被判若干年不等的劳役之刑。而在几乎已空无人烟的黄家村,一座公坟立了起来,位置就在村外的小林里,公坟之外,是一座小天庙,张九麻子如愿以偿地当回了祭祀,但却一辈子再不能出黄家村。他要一辈子守着那些死者,一辈子守着这块被邪教污秽了的土地。
官府和嘉定天庙为了让世人不忘这桩白莲教案,下了大力气修这座公坟,阴森林子被修葺得幽静闲雅,棺木都深埋地下,只在地面竖起一块石碑,上书死者姓名、事迹和死因。
让观者称奇的是,这里不仅埋了黄家村的受害死者,更多的是施害的白莲教众,这自然跟天主教所倡的罪不及死之义相合。在白莲教众的坟碑中,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赫然刻着“米五娘”这个名字。
三月间,公坟刚修好没多久,张九麻子就迎来了一行尊贵祭客。
“不知道她在下面,是寻着了无生老母,还是老天······”
三娘立在米五娘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束白莲,在春光下显得圣洁无暇。
“我倒觉得,她更有可能领着鬼魂们,在造阎王的反。”
李肆随口打趣着,遭了三娘一个白眼。
“造反……我们也还在造反啊。”
三娘看向北面,满清还在那边。
“没错,我们一直得造反,造那根辫子的反。”
李肆却仰头看天,天太高太远,永无止尽。
第七百四十六章 全新的开始
第七百四十六章全新的开始
天高云低,似乎伸手可及,戈壁烟尘翻腾,更与云彩接在了一起。e^看
“你们有两条tuǐ么?没有!就只有两根**!跟着中间那根**一起,把马当nv人日!日就不说了,偏偏还硬不起来!你们的马儿能爽么?不爽!马儿不爽了,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人、两匹马!你当然干不过!”
大队骑士撞破烟尘,围在了风化得斑驳嶙峋的石丘下,一个红衣军将正高踞石丘,喝骂着这些部下。
“噶尔丹策零说,汉人骑马,就像nv人戴huā,我看他没说错!这马背上的事,咱们汉人就是应付不了……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就因为你们这些笨蛋,那些准噶尔蛮子看咱们的眼神都跟看nv人似的,屁眼发痒的注意了,这可是好机会啊!”
龙骑军都统制,西路军副都督,青海事务总领王堂合把部下骂得狗血淋头。
官兵们在副都统制陈松跃的带领下,齐声呐喊:“狗屁——!”
王堂合咆哮:“老子的话是不是狗屁,就看下一战你们的成绩!别他妈再搞上一次的把戏,三百人打一百人,还放跑了六十个!”
粗鄙的战斗动员,气质跟戈壁的粗旷异常协调,而当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一帮龙骑军高层举行正式军议时,众人耷眉垮脸,满面yīn霾,却跟湛蓝苍天完全配搭不到一起。
时值圣道十一年三月,青海战云密布。
《英清和平协定》虽已签订,但青海、乌斯藏和西疆之事却不在协定范围。跟江南、湖广乃至陕西的南北相安局面截然不同,自甘肃向西,烽火四起。
雍正在位时,满清在青海还取得了巨大进展。昔日准噶尔入乌斯藏,噶尔弼和岳钟琪在英华的支持下收复藏地,连带也将青海和硕特méng古纳于治下。
青海和硕特méng古首领罗卜藏丹津支持满清入藏,本是想取代准噶尔部统治乌斯藏,可没想到,藏人和**、班禅等僧俗势力有英华撑腰,不再容méng古人主藏。而另一面,雍正又在青海搞定盟分旗,将和硕特méng古彻底消解为满清臣属。雍正四年,罗卜藏丹津怒极而反,结果被年羹尧、傅尔丹和岳钟琪收拾掉。
原本准噶尔一直图谋青海诸部,可策妄阿拉布坦病死后,准噶尔的注意力转到了哈萨克、俄罗斯等西面敌人上,西北局势看似平静了下来。
可这平静仅仅只持续了两年,就被拖进了英清南北大战卷起的漩涡。
张汉皖部由四川入陕甘,bī压傅尔丹收缩防线。王堂合孤军入青海,会盟噶尔丹策零,谋夺青海。而彭世涵率羽林军自陕西入甘肃,要拿下西疆大mén兰州乃至西宁。
原本雍正还想在西北站稳脚跟,甚至有过把青海卖给准噶尔,解放西北军力,跟英华西路军死拼的谋算。可谋算未及实施,就遭遇热河行宫政变,满清内部大luàn。
弘历在李肆的支持下上台,西北自然就再没指望。军力收缩到乌苏雅里台、外méng和西安一线,只求守住康熙时代的疆域范围,西北就此变成了准噶尔、青海和硕特méng古以及英华这三方共舞的戏台。
没了满清的禁锢,青海和硕特méng古一帮王爷台吉们本该敲锣打鼓才对,可惜,他们却成了准噶尔和英华两方谋食的féiròu。如果不是满清还在暗中支持,和硕特前头旗扎萨克察罕丹津又tǐng身而出,将没了罗卜藏丹津,以致群龙无首的和硕特méng古纠合起来,青海和硕特怕已化为历史烟尘。
察罕丹津眼界开阔,智计过人,还有一股绝不愿向准噶尔低头的傲气。在他看来,满清颓败,正是和硕特méng古自立的绝好时机。一面镇伏青海各部,一面举起“卫拉特汗”的旗帜,号召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和绰罗斯各部来援,想要再复黄金家族的荣耀。
除准噶尔的卫拉特méng古各部,甚至漠北méng古都向察罕丹津伸出了援手,除了满清的鼓动外,他们更想遏制英华北上,侵夺他们的领地。
可在青海,察罕丹津的敌人只有准噶尔,至少他是这么看的。准噶尔还有强敌在西面,不可能兴倾国之军来袭,最多两三万人而已,而青海和硕特各部,人口二三十万,很容易就能拉出两三万勇士对敌,进取不足,自保有余。一旦在青海击败准噶尔,声势大振,自有其他部族来投,势力会迅猛壮大。
至于英华……
“那帮屁股比nv人脸蛋还嫩的汉人,正好用来充作随军营妓……”
察罕丹津对在青海活动的龙骑军是这么评价的,至于东面甘肃的羽林军,有漠北méng古牵制,路途又远,补给不便,兵力也就一万出头,根本不足为惧。
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人臭着一张脸,就因为噶尔丹策零和察罕丹津对他们龙骑军的评价,虽不中,亦不远矣。而跟他们jiāo好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说话就委婉多了,“你们还是多用马车的好,骑马打仗这事,对你们太难了点。”
想想这帮méng古人说这些话时的嘴脸,王堂合等人就悲愤yù绝,泥马的太瞧不起人了!
面对事实,再怎么悲愤,也只能压在肚子里。龙骑军成员虽是王堂合jīng选,官兵来源广括湖广四川,岭南人都很少了,标准就是马术jīng湛。可跟méng古人比起来,所谓的“jīng湛”,也就是人家十岁小儿的水平。这还只是马术,马上作战的技巧,更是一塌糊涂。
王堂合带着龙骑军在青海已经mō爬滚打半年多了,经历了多次小规模马战,败多胜少,即便胜,也如刚才王堂合骂人那般,根本捞不到什么战果。
原因就在于,多是汉人的龙骑军,还无法适应跟马背上的民族在辽阔荒原机动对战。当年康熙、雍正之所以能败méng古人,靠的还是méng古人加火炮。
噶尔丹策零来青海后,紧锣密鼓地调度人马物资,准备跟和硕特méng古一决高低,而龙骑军曾被视为重要助力。可这段日子熟悉下来,眼见龙骑军战力稀松,也因补给不便,没有什么火炮,噶尔丹策零心头打起了鼓,原本的热情也正一分分消退。他的确不能在青海投入太多兵力,光靠准噶尔自己,可吃不下和硕特。
王堂合推着罗堂远,拉上大小策凌,好说歹说,争取到了最后一次合作机会。双方联手在都兰寺发动袭击,解决掉和硕特左末旗扎萨克罗卜藏察罕这根钉子,而这一战,将决定英华和准噶尔携手青海之势的未来。
让王堂合和陈松跃愁眉不展的是,龙骑军的表现依旧不堪,都兰寺之战的前景很不乐观。
陈松跃自暴自弃地道:“我觉得……还是回归龙骑军的本sè更稳妥一些。”
王堂合怒了:“本sè!?这时候再谈本sè,晚了!我们用的都是骑枪,没多少弹yào,我们只能靠马和马刀!”
陈松跃的建议是让龙骑军改回原本的老本行:骑马步兵,可这不仅跟王堂合将龙骑军一支孤军带入青海,磨练成一支骁勇铁骑的初衷不符,也跟龙骑军已从装备、编制和训练转为真正骑兵的现实不符。
龙骑军现在只有四千人,东面道路还没打通,就靠南面四川的险峻小道补给,量非常少。火枪也用的是九年式骑枪,比步枪短了一截,军中不仅弹yào少,火炮更只有八mén六斤飞天炮,要当作步兵用,根本经不起消耗。而在这青海,有罗堂远拉拢的部族供应,马倒是不缺。
众人心绪低沉,苦思无计时,贵客上mén的牛角号响起。
来人是准噶尔的“前敌总指挥”,噶尔丹策凌的妹夫罗卜藏车凌,他统帅七千人跟龙骑军联手攻都兰寺,而噶尔丹策零则帅一万人在后策应,这是噶尔丹策凌的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引不出和硕特méng古主力,龙骑军战力又依旧羸弱不堪,噶尔丹策凌就无心继续玩下去了。
“二十七日在哈拉绰尔会合,嗯……你们不会赶不到吧?到时不见人,我们就直接回头了。”
罗卜藏车凌趾高气扬地道,王堂合都能听到自己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
“我看干脆把这些汉人卖给和硕特算了,衣服、火枪、马刀、马具,甚至做饭的铁锅子,都是好东西啊。”
商定了双方会合事宜后,罗卜藏车凌走了,回程的路上,部下一脸贪婪地道。
罗卜藏车凌叱喝道:“闭嘴!南面的汉人要翻了脸,咱们还到哪里去搞那么香的茶?哪来那么多上好的铁打钢刀?”
接着他又冷笑:“何必要咱们动手,这帮马都骑不稳的汉人,在都兰寺还能活下来多少?”
龙骑军诸人自然听不到罗卜藏车凌的诅咒,但心情却都如被诅咒重压一般沉郁。
王堂合喘着粗气道:“拼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罗堂远回来了,听到这话,嗤笑道:“你王不死都死了,咱们这些人还能活多少?咱们是来捞便宜的,又不是来拼命的。”
王堂合焦躁地道:“可牙口太软,什么便宜都捞不着,等噶尔丹策零跑了,咱们在青海也再立不住脚,这大半年功夫不就白废了?”
罗堂远也知道龙骑军的情况,正面对战,四千龙骑军估计连两千méng古骑兵都打不过,他叹道:“真没法子了?”
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人摊手,能想的都想过了,要在大半月里就显著提升龙骑军的战力,那根本就是做梦。
罗堂远不放心:“教典都翻过了?官家的谕令,总帅部的军令,没落下一个字?”
皇帝和总帅部的命令当然不可能漏过任何一个字,而教典更是烂熟于心,问题是……骑兵的作战条令,还得龙骑军自己来写呢,怎么可能在原有的教典上找到可用的东西?
正想讥笑罗堂远猫妖当太久,都忘了教典写了什么,王堂合眉头忽然一跳:“等等……”
捏着下巴,王堂合来回踱步,众人目光就随着他的身影不停地转着。
“教典说了,作战的原则,是集中兵力,有效组织,甚至组织重于兵力。谁的组织越完善越深入,谁的战力就越强。兵种构成越单一,作战方式越简单,越能实现这样的组织力。”
王堂合念着所有上过陆军学院的军官都磨出了耳茧的教典条款,众人都lù出不以为然的神sè。
陈松跃耸肩道:“所以有了大宽面火枪阵,火枪阵的纵深也从四排减到了三排甚至两排。”
王堂合再道:“就连海军都是这样,摆战列线,尽量在正面堆出最多的火炮。”
陈松跃两眼一亮:“这就是原则!步兵,海军都是这样,那么我们骑兵呢!?”
罗堂远已离军事太远,觉着两边说法有些不靠边:“骑兵怎么一样呢?那不就只能让人人jīng通马术,人人是马战高手,不然怎么跟骑shè天下无双的méng古人对敌?”
王堂合跟陈松跃同时道:“为什么!?”
陈松跃有些jī动了:“为什么我们汉人非要跟他们比骑术高低?”
王堂合深呼吸:“为什么我们汉人非要跟他们一对一?”
罗堂远呆呆地道:“那还要怎样?”
王堂合瞳光连闪,猛拍巴掌:“咱们龙骑军,要当的不是往日的骑兵,咱们龙骑军,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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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穷则变
第七百四十七章穷则变
龙mén江南行营,李肆对上一个不列颠人,心说太多的事,都得从头开始。
“伟大的陛下,我们不列颠王国法律虽然零散,但我们的法权却是神圣而完美的。不管是暴君,还是暴民,乃至奉上帝之名的教廷,都不能随意侵夺法权,借用法律来危害其他人的利益,这跟沿用了罗马法的法兰西人截然不同。”
“是的,罗马法的光辉曾经照耀了整个……不,半个世界,《十二铜表法》和《查士丁尼法典》托起了伟大的罗马帝国,但这是皇帝的意志,是将皇帝和臣民的关系片面地解读为统治,因此而让所有聪明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法权的争夺上,而不是让法律更完美地体现上帝之意,不让法权成为疯子和野心家追逐或者利用的海伦王后。”
“伟大的陛下,您的《皇英君宪》是我所见到的最睿智的法文,我甚至从中听到了神……上天的声音。五百年前,我们不列颠订立了《大宪章》,在您的《皇英君宪》里,《大宪章》的光辉也在熠熠生辉。我相信,陛下若是坐上我们不列颠国王的王座,会比任何一位国王都还要受不列颠人的爱戴,而您对自由的坚持,在权力之前的自制和冷静,即便是意志最坚韧的战士、信仰最虔诚的主教,都要羞愧地低头……”
不列颠王国的国王特使劳伦斯爵士满面红光,滔滔不绝,谄语至极,完全没有不列颠人那种孤高的矜持。其中一半是真心的,广州所见所闻,已完全颠覆了他对赛里斯这个古老帝国的印象。为此他几番“冲击”通事馆,要求去江南面见圣道皇帝,最终也得偿所愿。
另外一半则是爵士的“不良用心”,这个国家日新月异,正表现出勃勃生机,作为不列颠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从这种变化中获得利益。
但这只是劳伦斯爵士身为国王特使的职责,在此职责之外,劳伦斯更怀着一种职业jīng神。
在爵士眼里,英华还是个罗马法体系的国家,而这跟英华的根本**《皇英君宪》格格不入。这对一位曾经当过乡间法官、城市法庭法官,乃至不列颠王国**官助理的专业法学人士来说,就像是一本封面为jīng致小羊皮的书,书页用的却是最拙劣的草纸,完全无法忍受。
李肆之所以同意此人来江南面君,也是因为这一点,英华的法律体系,隐有落后于现实需要的迹象。尽管基础不同,背景有差,他也想听听局外人的思路。至于什么罗马法,什么大宪章,人家是老外,容许人家保留一丝自尊心吧,总不成让人家先把《禹刑》、《周礼》、《仪礼》、《礼记》和《吕刑》这些老古董搞明白,再来谈法学的问题吧。
听这家伙这一通贬斥和吹捧兼有的话,李肆苦笑,心说要换成雍正或者乾隆在这,爵士先生你可就要吃苦头了。
见劳伦斯深呼吸,李肆心中暗说:“but……”
“但是……但是我注意到,这个伟大的国家里,法文和审判,还沿用着近似于罗马法的原则,这必然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我曾经服务过不列颠王国**官多年,也深深懂得将宪章的jīng神贯彻到普通法的原则和过程,如果陛下您还希望您的国家更进一步,让英华真正成为千年以前,那个让全世界衷心叹服的赛里斯,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劳伦斯说完后,又深深一鞠躬。
“无礼!皇帝陛下领有四海,御宇天下,代天审裁尘世,岂容你一个洋夷问津权柄!?你们不列颠王国是不是无人了,竟然派你这么个无知粗鄙之人来我赛里斯?”
充任翻译的通事馆官员不爽地呵斥着,之前满嘴胡咧咧,还以大宪章来隐喻咱们落后你五百年,是你不列颠人的孙子。五百年前……咱们华夏虽是南宋,却也富强于寰宇,而你们不列颠人还是帮沐猴而冠的强盗吧……
陛下不在意也就罢了,现在得寸进尺,竟然声称自己能帮陛下建这英华,什么人啊这是……
李肆摆手笑道:“你是不是真懂不列颠法学,在这里也难以分辨。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在龙mén学院讲一堂课,内容是……你们不列颠圈地法令的来龙去脉。”
劳伦斯楞住,之前浮在脸上的谄意顿时消散,他猛然意识到,面前这位皇帝,即便不是法学的专业人士,也已懂得了法学的jīng髓要义,知道什么才是法学的核心。而圈地法令,就是这样一个核心。
就是这个核心,正在推动不列颠不断地变化,有如眼下这个赛里斯一般。
劳伦斯恭恭敬敬地屈膝半跪,低头道:“如您所愿……尊敬的陛下。”
青海戈壁,大队骑兵正由北向南而行,马速不快,以至于地上升起的尘雾之团也隐隐齐整。
“穷则变!变则通!不习惯也得习惯!”
陈松跃呵斥着几个叫苦的营指挥,不再埋头苦练个人技艺,不再比拼马上功夫,这让部队的军心有了微微动摇,官兵都不知道都兰寺的仗要怎么打。
“总之,这一路行军就是训练,谁的营掉队最多,队形不整,这一战后,就回关中去当义勇哨骑!”
陈松跃根本不解释,就只把训练大纲强压下去,营指挥们一脸苦sè地走了,而面对王堂合时,陈松跃也一脸苦sè。
“要改战法,咱们手里的家伙好像不太称手……”
龙骑军的装备可是陆军之冠,有钢制xiōng甲、头盔,有带护手的马刀,九年式骑枪,以及跟骑枪口径弹yào通用的短铳,当然,在王堂合决心将龙骑军全部转为骑兵而非骑马步兵,用上了骑枪后,刺刀就没有了。
这些装备都建立在龙骑军之前的战法上,那就是长短火枪轰击,靠近后再用马刀。而这是一种hún战方式,眼下的骑战都是如此,作战双方更注重的是正侧调度和宏观部署。
“那又怎么办?要称手,那就得要大炮,还得要步兵大阵,不如等着羽林军来呢。”
王堂合也是豁出去了,改变训练方式乃至作战方式,这变化对龙骑军来说太大了,而且战斗就要在十来天后打响,靠十来天的训练能顶什么事,他根本就毫无概念,但就如陈松跃之前训斥几个营指挥所说的话那般,不变就死,变了可能是找死,但总还有生路。
王堂合道:“我让罗猫妖去哈拉绰尔的时候,在格德尔古河一带找当地人作些准备,希望那东西能派上用场。”
陈松跃好奇:“准备?什么准备?”
“记得当年英德李塘那一战吗?”
王堂合这一问,陈松跃顿时心神摇曳了,废话,谁不记得,就是在那,李肆和萧胜带着他们这些初生牛犊,跟杨chūn的两千悍匪硬抗,居然还打赢了。
那一战里用了什么……
陈松跃哦了一声,他记起来了。
他挠头道:“这好像是倒退吧……”
王堂合却道:“别再想咱们是骑兵,咱们就是人马一体的步兵。”
过格德古尔河时,接收了十几车“新装备”,陈松跃叹气:“果然,我们又重新当回了步兵。”
都兰寺,罗卜藏察罕向一个鬓发已白的首领跪伏叩安。
“大汗,罗卜藏车凌向我传来了消息,说愿意将这支汉人兵马作为礼物,奉送给大汗,双方联手,共图乌苏雅里台。”
“乌苏雅里台……这种笑话也当真吗?噶尔丹策零就想着把我们钓出去,他和汉人有两万以上的大军,就算我们打赢了,怎么也有损伤,东面的汉人枪炮犀利,到时再难抵挡得住。”
此人正是自立为“卫拉特汗”的察罕丹津,青海和硕特méng古诸部在青海湖一带分布最密,揭尔莽更是他这个大汗新立的大帐。都兰寺就在揭尔莽西面三四百里,是僧俗和贸易要道,听闻有准噶尔的哨骑在都兰寺以西二百多里的哈拉绰尔一带活动,察罕丹津就知道,准噶尔跟汉人,要在都兰寺动手了。
他亲自领兵前来,要借有城墙的都兰寺威慑对方,并不准备贸然决战,听罗卜藏察罕这么一说,觉得很是荒谬,这只能是敌人引yòu他们出击的jiān计。
罗卜藏察罕解释道:“罗卜藏车凌虽是噶尔丹策零的妹夫,可跟噶尔丹策零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两人一直都互相猜忌。几年前在青海对战罗卜藏丹津时,噶尔丹策零的父亲策妄阿拉布坦要罗卜藏车凌汇合,他却跑到其他地方去了。策妄阿拉布坦虽然打赢了,自己的部族也伤亡惨重。现在噶尔丹策零押着罗卜藏车凌要打咱们,罗卜藏车凌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察罕丹津皱眉,这倒是有可能的,甚至……
他眉头一挑:“噶尔丹策零入青海,就算没吃着ròu,也要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烂ròu割掉,否则他不是白来青海了?而噶尔丹策零这想法,罗卜藏车凌怕也是心知肚明。”
察罕丹津脸上闪起红晕:“去跟罗卜藏车凌继续联络!那帮汉人,在青海到处拉拢小部族,让我们卫拉特人总是不能一条心。这下得让他们搞清楚,青海是卫拉特,是和硕特méng古人的地方!他们汉人来卖茶卖铁,欢迎,要来抢地盘,就是死路一条!”
千里之外的格尔木,大策凌敦多布焦急地道:“大汗,再不出兵,时间就来不及了!”
噶尔丹策零端着水晶琉璃杯,一口nǎi茶悠悠下肚,才缓缓道:“急什么?咱们来青海一趟,总得有收获吧。察罕丹津吃不到,罗卜藏车凌这个心腹之患,总得解决掉。”
大策凌敦多布chōu了口凉气:“可罗卜藏车凌……多半要推着龙骑军在前面,到时候……”
噶尔丹策零冷笑:“那能怪谁?怪他们汉人太无能,太羸弱。到时候英华皇帝要找麻烦,也找不到我头上,最多去找罗卜藏车凌,这不也好么?”
哈拉绰尔以西百多里的草原上,营帐林立,小策凌敦多布问:“为什么非要二十七日?大汗之前不是说相机而定吗?”
罗卜藏车凌磨着腰刀,吹去石屑,歪着嘴角道:“我觉得二十七日就是最好的日子……”
小策凌没再多问,罗卜藏车凌冷冷一笑。
“咱们méng古人是最豪爽,最直爽的!”
“咱们méng古人不是你们汉人,绝不会骗人!”
“只要成了兄弟,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长生天盯着呢!”
正朝哈拉绰尔而来的龙骑军里,当地部族向导喝着南方的烈酒,歪着舌头,高声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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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八章 变则通(王堂合抢亲记)
第七百四十八章变则通(王堂合抢亲记)
格德尔古河擦着柴达木盆地而过,东端就在哈拉绰尔以南二百多里地,越过盐碱沙地,三四日就到。~~二十一日,龙骑军全员赶到格德尔古河东口,河畔毡帐林立,已有藏méng部族在此接应。
这里是班禅商上堪布住牧,康熙雍正时,班禅由塔尔寺入藏,在青海入藏处建有香日德班禅寺,负责迎送班禅。当地即置有班禅所领的藏人部族,也把这里作为游牧区划给了这些部族。
除了藏人部族外,还有来自雍正时代所封的和西后旗méng古人,旗主,也就是“扎萨克”,叫sè布腾博硕克图。藏人部族仅仅只有几百人,sè布腾博硕克图的部族有一千多帐,男nv近万,是罗堂远在青海笼络的最大一股力量。
圣道十年,四川被夺后,满清的势力就退出了乌斯藏,目前是由英华通过巴塘里塘藏人,支持班禅和**控制藏地,双方算是亲密盟友的关系。在此等候的藏人都是jīng壮勇士,准备跟随龙骑军作战,可和西后旗méng古人却只是生意伙伴。
sè布腾博硕克图在此迎候龙骑军,并无出兵相助之心,青海局势没明朗前,他当然不敢跟察罕丹津这个名义上的和硕特大汗为敌,但跟龙骑军做些买卖,察罕丹津就管不到了。此外,查探汉人的实力,推算青海的未来,由此决定部族该采取什么立场,这也是身为部族首领的必备功课。
“我脑子已经晕了……”
在军帐里跟罗堂远一番商谈,王堂合两眼直冒金星,这还是méng古人吗?怎么一个个心思都七窍玲玲,彼此关系都算不清理不顺了?
罗堂远道:“区区二三十万人,就分出了大小上百部,稍稍一动心,尔虞我诈之势就难以分辨。我最初来这里时,也huā了好几个月才把局面大致搞清楚。”
他再眉头一扬:“算计的事自有我,你又何必想那么多。你就是一把重锤,在羽林军撞mén的时候,先把他们内部搅luàn。乌斯藏是高台,青海就是凭栏,咱们在这里站稳脚跟,西域就在俯视之中。”
王堂合深吸气:“这个我们自然明白,否则我们这几千好儿郎,又怎会甘心在荒寂戈壁折腾上好时光?他日封狼居胥封狼、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这功劳就在我们龙骑军身上!”
罗堂远却话锋一转:“可龙骑军……真有改观么?”
王堂合眉máo耷拉下来,这哪知道啊。
“拼吧……”
两人相对无语,心中都涌过决绝之念。
“拼啊!赢了就有汗血宝马!”
“这场那达慕是庆祝乌伦珠日格郡主的十八岁生日,想要被郡主看中,就去拼吧!”
“méng古人、藏人和汉人,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勇士!”
步出帐外,两人顿时被喧嚣之cháo裹住,sè布腾博硕克图借庆祝nv儿乌伦珠日格十八岁生日的名义,以东家身份举行了一场小型那达慕
,三族共赛,倒还真是青海难得的盛事。
罗堂远嘿嘿笑道:“乌伦珠日格还真是高原明珠,可惜我已经摘了另外的明珠,再消受不得了。王不死,你也三十出头了……”
王堂合皱眉:“我才不要……看张汉皖被达瓦央金吃得死死的,讨个藏人méng古人老婆,真是麻烦。他日功成名就,我要娶个贤惠的江南姑娘。”
罗堂远哼道:“这可由不得你,张汉皖说了,不止是你,咱们的kù腰带,都要献给西域,所以……”
王堂合憋气:“那也要有本事才行嘛,sè布腾博硕克图这一手,分明就是想看咱们汉人的笑话。”
罗堂远道:“反正我已经跟sè布腾博硕克图说了,咱们汉人,就只你参加。”
王堂合瞪眼,正要骂人,喧嚣声再拔高一截,却见帐群外,一群身着彩服的骑士将一根大旄立起,宣示着那达慕的开幕。接着这群骑士策马而回,莺莺欢笑,竟是一群méng古nv子。其中一个肤如凝脂,眉如弯月目似亮星,朝这边撇了一眼,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呼吸同时滞了一下。
“那就是乌伦珠日格?”
得了肯定的回答,王堂合咬牙道:“拼了!”
“父汗……真要把nv儿嫁给汉人,察罕丹津那边怎么办?”
“你还在想着丹巴么?可你是汗nv啊,你的婚事,关系着咱们部族的生死存亡,父汗都无能为力啊。”
“可这些汉人,除了富得流油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父汗还以为他们真能入主青海?父汗要为部族着想,还不如直接把我献给噶尔丹策零……”
大帐里,和西后旗扎萨克sè布腾博硕克图皱起眉头,nv儿跟察罕丹津的儿子丹巴从小相识,原本也结有婚约。可青海大势húnluàn后,大家都打起了自己的算盘,这婚事就拖了下来。现在汉人入青海,nv儿也是攀附汉人的工具,可这工具,却有了自己的想法。
“汉人很强,不止是这股汉人,还有汉人正从甘肃过来,拖着大炮,当年的博格达汗,乃至雍正皇帝,都被他们打败了,父汗当然得看长远一些。”
sè布腾博硕克图虽也不太看得起汉人的本事,可眼光还是足的,耐心地劝说nv儿。都兰寺之战还没打,现在不摆出紧抱汉人大tuǐ的姿态,等汉人跟准噶尔打败了察罕丹津时,自己这股小部族就再没什么价值了。
sè布腾博硕克图道:“只是先跟那位王将军订亲而已……”
“强不强,马背上说话!想要娶我,还得看他有没有本事!”
乌伦珠日格哼着转身走了,甩起一头亮黑长发。
第二天,上万人云集草原,欢呼声几乎冲破云霄,那达慕正式召开。
“你们都是部族的巴特尔
,如果在那达慕上让汉人比了下去,你们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
第一场是shè箭比赛,乌伦珠日格咬着银牙,对部族勇士这般jī励道。
“兄弟们,给王老板加油啊,找个老板娘管住他,免得他成天朝咱们发着邪火!”
这边陈松跃带着龙骑军官兵们也在鼓噪,龙骑军在王堂合的管教下,“军风”格外粗旷,大家都不叫他都统制,或者什么将军,而是以“老大”或者“老板”代称。
藏人首领桑吉道:“将军不必上场了,这场那达慕,就让咱们藏人来争吧。”
那达慕三项,藏人自然也有本钱跟méng古人比,争赢了,再献给王堂合就好。可王堂合却大言不惭地道:“没必要,我是谁?骑shè无双王堂合!”
藏人苦笑,méng古人嗤笑,当套着开襟马甲的王堂合走上shè箭场时,倒彩声几乎要掀翻了箭靶。
七个箭靶,距离三十步,shè中很容易,要中靶心很难。之前méng古人的七个巴特尔已展lù了百步穿杨的箭术,藏人也有好手,堪堪只差一线,王堂合一人孤身上场,自然引得大家既是鄙夷,又是好奇。
龙骑军几千汉人,就没见谁身上有弓箭,虽说古时汉人有很多神箭手,现在么……全都用火枪了,再没什么弓箭本事。而火枪那玩意,méng古人也有也用,三十步都打不中一个人,更别说打中靶心。
乌伦珠日格就看着王堂合站在了最左侧的箭靶前,提起短弓,虚虚一拉,姣好容颜顿时浮起不屑,拉弓的手势都不对……
王堂合没shè,而是朝场外招手,几人进了靶场,在每个箭靶中心挂上一件东西。看清了这东西,场外méng古人都chōu了一口凉气,碧yù琉璃瓶装着的古井烈酒!这玩意现在只从藏地转卖到青海,一瓶就能换三匹好马……
太奢侈太làng费了,连sè布腾博硕克图的喉头都微微耸动,然后跟其他méng古人一样,都松了口气,不怕,那家伙肯定shè不中。
酒瓶挂好了,大家就等着王堂合shè,却没想到他将弓一丢,在众人讶然的一瞬间,开襟马甲一掀,一柄短铳就跳入手中。
蓬、蓬、蓬……
啪、啪、啪……
六声枪响接连不断,王堂合一边走一边开枪,前一枪声响未完,后一枪又压了上去。每一声枪响就接着一个清脆的碎裂声,箭靶上的酒瓶,一瓶接一瓶地炸作碧绿碎片,晶莹酒液溅起老高。到第五六瓶的时候,他更左右各持一枪,同时开火,四声响全撞在了一起。
六柄短铳,十年式军官短铳,内刻两条膛线,装米尼弹,五十步内jīng度比滑膛枪高出一大截。王堂合不会箭术,枪法却是日日苦练,三十步打酒瓶,是传统的训练项目。
六瓶酒化作碎片,人群里响起长长的哀叹,都在可惜那六瓶酒。
来到第七个箭靶,王堂合手一招,旁边部下递上来一枝骑枪,抵肩侧头,眼睛都没眨一下,扳机扣下,蓬啪声响,才将观众们惊醒。
“无赖!”
“不算数!”
这是比弓箭,又不是比火枪,méng古人都怒了,纷纷声讨王堂合没有竞赛道德,当然,大半怒气还是因为他这么làng费好酒好瓶。
“是是,不算数,所以我弃权,这只是表演。”
王堂合抱了一个团揖,宣布弃权。他是弃权了,可大家的注意力从酒瓶转到了火枪上,仔细一品,脸sè都不太对了。
乌伦珠日格更是捂住樱chún,使劲按着蹦跳不止的心脏,不算最后一枪,接连六枪,相隔不到一息,而王堂合双枪同时中的那一幕,尤让她芳心luàn撞。在她心中出现这样一个场景,三个汉人手持双枪,对阵六个神箭手,哪边会赢?不好说,在她感觉里,枪弹可比箭矢快多了,根本看不到影子。
sè布腾博硕克图的脸sè没什么变化,招来部下吩咐道:“酒少换点,跟汉人多换点火枪。”
接着的摔跤比赛,王堂合倒是用上了真功夫。军中虽有严三娘早年编的“战道”之术,可注重的是拳脚关节技,更强调直奔人体要害,自然难用在摔跤上。加之王堂合年岁也过三十,气力自不如小年轻充沛,战胜了两轮对手后,遇上了méng古巴特尔,没几招就被巴特尔一个抱摔压在身下,拍地认输。
méng古人都哄笑出声,但笑声里却含了一丝敬意,他们都看得出来,王堂合手下是有功夫的,却不是在摔跤,而是杀人上。罗堂远等人跟他们接触过一段时间了,个个身手矫健,要跟罗堂远那帮人用拳脚拼生死,可真没几个是对手。
shè箭和摔跤都是那达慕的陪衬节目,真正牵动人心的是飞马夺羊,谁赢了这一场,才是真正的胜者。
夜里,怀着对第二天比赛的憧憬,人们都早早安眠,汗帐里,sè布腾博硕克图对乌伦珠日格道:“明天我会安排一下,让王将军夺到羊”,乌伦珠日格却只是沉默。
王堂合那张朴实面孔,在乌伦珠日格心中越来越清晰。白天他持枪时的沉稳,似乎眼中再无他物。被巴特尔压在身下时,干净利落地认输,起身后还拍着巴特尔,满脸敬佩,对胜负毫不介意,爽朗而豁达地笑着,lù出一口白牙,心xiōng开阔得就像真正的méng古人。跟他比起来,察罕丹津的儿子丹巴,反倒更像是汉人,成天算计着他父亲会把汗位留给谁。
再想到白天他换回龙骑军制服,一身火红,帽子上的锦羽招展不定,挎着长刀,眉目沉凝,眼中似乎容着千万人马,让人心弦颤动。乌伦珠日格的面颊就如当时被王堂合“无心”瞄过来时那般,渐渐染上红晕。
“没真本事的男人,不配当我的丈夫……”
再想到明日的赛事,乌伦珠日格的心又坚定起来。
第二天,骑士们列作一长溜,两三里之外,旗下摆着一只羊,那就是他们的目标,谁把羊带回来,谁就是胜者。
临时搭起的看台上,sè布腾博硕克图有些慌了:“乌伦珠日格呢!?她也上场了?赶紧把她带回来!”
号声响起,二三十位骑士拍马而出,来不及了。
王堂合骑着原本的坐骑,使足了劲地冲,却怎么也比不过那些挑了好马的藏人和méng古人。就吊在队伍后半部分,引得观众嘘声大作。
藏人想替他夺到羊,可跟méng古人比起来,不管是马还是马术都差了一截,眼见奔出一半,冲在前面的全是méng古人,最前方还是一匹白马,骑士身影窈窕,似乎是个nv人。
“赛道”一侧全是红衣龙骑军,看看距离差不多了,陈松跃对部下点头:“开干!”
数百枝骑枪哗啦过肩,枪口朝天,在陈松跃的号令下,轰隆一阵爆响,如雷鸣一般,现场顿时大luàn。
不仅观众们一个个抱头趴地,赛道上,几乎所有的坐骑都撅了蹄子。滚的滚,翻的翻,还有不少四蹄一摆,朝场外冲去。
就剩一个骑士,黄骠马,火红衣,不紧不慢地继续冲着,掠过那些可怜的人马,朝着旗杆下的白羊奔去,那不正是王堂合么。
等等……不是白羊,那家伙奔白马去了。原本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白马摔在地上,人也扶着腰,坐在地上哼哼。
“郡主,没事吧?”
王堂合在马上问,乌伦珠日格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们汉人就会耍huā招!无赖!无耻!”
王堂合厚着脸皮道:“这算什么huā招呢?就跟天上打雷似的,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只不过我的马听惯了枪炮,根本不怕而已。”
méng古人虽也用火枪,但从没这么大规模这么集中地用,平日都靠弓箭马刀,坐骑自然也不适应这种动静,而龙骑军的马却早已经习惯了。
见乌伦珠日格xiōng脯剧烈起伏,还没从刚才的动静里恢复过来,王堂合横下一条心,下马就将人家抱了起来。
“好啊!好啊!”
旁边龙骑军全都鼓掌欢呼起来,méng古人郁闷地对视无语,羊没夺着,郡主看样子也要丢了。
“干什么!干什么!”
“跟我一起去夺羊,羊是我的,也是你的……”
乌伦珠日格还矜持地挣扎着,再听王堂合这一句话,心防顿时融了,这不是个把nv人当作玩物和工具的男人呢。
被王堂合抱在怀里,乌伦珠日格伸手捡起羊,场上汉人、藏人和méng古人都欢呼出声,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好么?
大帐里,乌伦珠日格坚定地道:“父汗,我们必须出兵!你不出兵,我也要跟着去!”
sè布腾博硕克图头疼无比,不是说先订亲,看都兰寺的战况后,才确定下一步行动么?
乌伦珠日格两眼闪着光亮:“他是我看中的丈夫,我当然要跟他同生共死!父汗还当我是nv儿,就要帮我们一把!”
龙骑军大帐里,罗堂远拍着王堂合的肩膀:“有你的啊!你这kù腰带,总算是为西域奉献出来了。”
王堂合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别把这事当jiāo易似的,我是真的……”
他搓着手,似乎姑娘的腰肢还在手掌间。
罗堂远笑道:“是是,就像当年张汉皖跟达娃央金一样,真的不能再真了。”
王堂合强自按下要翘起来的嘴角,沉声道:“我现在没功夫想这些,就想着几天后的大战。”
罗堂远很有信心:“能在那达慕上抱得美人归,就能那在都兰寺打败méng古人,只要……”
两人指住脑袋,异口同声:“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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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哈拉绰尔之战:不甘心
第七百四十九章哈拉绰尔之战:不甘心
格德尔古河口,那达慕的喧嚣已升入天际,化作淡淡云彩。书mí群4∴⑧0㈥5龙骑军和藏人昨日已经北上,méng古人正在拔帐东归。
“父汗,不是说好了要调两百帐……扎布!你怎么在这里!?”
乌伦珠日格奔入大帐,见父亲正跟一人商谈,那人竟是察罕丹津的亲信部下扎布。
“小人是为了郡主的婚事而来,丹巴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彩礼,等灭了汉人,就接郡主去揭尔莽大帐。”
扎布话里情绪没有一点bō动,仿佛在说着马要吃草般的事实。
乌伦珠日格都顾不得自己的事,惊呼道:“灭了汉人?父亲!?”
sè布腾博硕克图尴尬地咳嗽着,就闷头喝酒,还是汉人卖的翠绿琉璃瓶烈酒。
扎布模模糊糊地道:“汉人染指高原的下场,不是埋在黄沙里,就是躺在戈壁上被秃鹫吃光。高原是咱们méng古人的,和硕特和准噶尔,都是méng古人……”
乌伦珠日格惊怒jiāo加,弯月眉也并作了柳叶刀,准噶尔!?就这一句话,她瞬间就明白了形势。
sè布腾博硕克图嘟哝道:“没办法啊,谁让罗卜藏车凌向察罕丹津低头了呢。”
乌伦珠日格几乎快咬碎了银牙:“父汗,昨天你已把我许配给了他,还跟他歃血为盟,答应派兵助战,今天就毁了誓约,这不是我们méng古人能做的事!父汗你就不怕长生天责罚!”
扎布嘿嘿冷笑道:“誓约?只有méng古人跟méng古人的誓约才有效,长生天要顾念的是我们méng古人,可不是汉人。”
见父亲埋头不语,乌伦珠日格跺脚冲出了大帐。
sè布腾博硕克图对扎布道:“过几天就好了,她是被汉人mí了心窍。”
扎布点头:“等郡主见到几千颗汉人的人头时,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他再鄙夷地道:“那些汉人,还有无知的藏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敌人,是所有méng古人。”
步出大帐,扎布策马行在格德尔古河边,满心畅快,大汗jiāo代的任务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虽然说不动和西后旗直接出兵袭击汉人,可面对大汗已跟罗卜藏车凌联手的现实,汉人覆灭是必然的事,sè布腾博硕克图也不得不向大汗低头。
等都兰寺战事结束后,和西后旗就是大汗料理的对象。而丹巴大人即将迎娶罗卜藏车凌的nv儿,一同对抗噶尔丹策零。至于乌伦珠日格这颗高原明珠,在献给丹巴大人之前,怎么也要自己享用一番,嘿嘿……
“扎布!”
脆喝声响起,乌伦珠日格正策马急奔而来,扎布心说,这就送上mén来了?
嗖——噗——!
白马之上,弓弦弹动,扎布脸上笑容刚刚dàng开,一枝羽箭就透额而入,带得整个人倒翻着摔下马。
“杀了伪汗的狗tuǐ子!”
乌伦珠日格振臂呼喝,数十骑士从她身后疾驰而出,shè出一蓬羽箭,将扎布的几个随从连人带马钉成了刺猬,从扎布毙命,到杀光随从,几乎就在转眼之间。
“唔……郡主动作真快啊,都没给我们留点东西。”
一队骑士靠了过来,都是méng古人打扮,为首骑士一开口就lù了身份,正是在青海有“百宝贵人”之称的罗堂远。
“快!快去通知龙骑军,罗卜藏车凌跟察罕丹津有勾结!让他们赶紧撤退!”
乌伦珠日格朝罗堂远喊着,她已是五内俱焚。龙骑军加上藏人不到五千人,原本是要跟罗卜藏车凌的七千人汇合,再袭击都兰寺的罗卜藏察罕,引出察罕丹津的大军,之后由噶尔丹策零的大军伏击。可因为罗卜藏车凌跳墙,龙骑军已沦为可悲的牺牲品。
察罕丹津和罗卜藏察罕在都兰寺本就有一万以上的大军,罗卜藏车凌只是作壁上观,龙骑军就已凶多吉少,如果罗卜藏车凌再出手夹击,龙骑军绝难逃过全军覆没的下场。
罗堂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乌伦珠日格:“王不死的命原本是老天的,可以后却是郡主的了,至于通知龙骑军……”
他朝北看了看,摇头道:“应该是来不及了。”
乌伦珠日格身躯晃了一下,脸sè苍白如纸,可眼瞳却更见明亮,沉默片刻,她拨马而走。
雄浑的牛角号响起,一帐帐勇士汇聚到了曾经作为那达慕标志的大旄之下,就听乌伦珠日格用méng语高声呼喝,不多时,数百骑士跟着她朝北疾驰而去。
再看到从大帐里奔出来跺脚的sè布腾博硕克图,罗堂远mō着下巴自语道:“妈的,张龙骧一个,王不死一个,好白菜都让你们这些闷货给拱了!”
哈拉绰尔南七十里,金子海边,枪炮轰鸣,沙尘冲天,王堂合呸地吐出一口沙子,望着正绕沙丘不断抛洒箭雨的méng古骑兵,咬牙道:“罗猫妖,老子这条命,就挂在你一张嘴皮上了!”
圣道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哈拉绰尔之战爆发,龙骑军都统制王堂合与两千多官兵被围在金子海附近的荒漠上。龙骑军以大车搭起圆形防线,依托不过两三米高的沙丘,抵抗着察罕丹津儿子丹巴所率的五千méng古骑兵。
在西北不到二十里处,是罗卜藏车凌的七千准噶尔骑兵,东北三十里处,察罕丹津本部一万人和罗卜藏察罕军两千人正缓缓bī近。
“这是一场绝望的战斗,羸弱的羊羔,想借狐狼之间的争斗占到便宜,却没想到,它才是狐狼的目标。”
东北方,听着隐隐的枪炮声,察罕丹津带着丝悲悯地叹道。
罗卜藏察罕赶紧附和道:“汉人就是那羊羔,高原戈壁是勇士的家乡,是我们méng古人的天地。”
西北方,罗卜藏车凌也怜悯地看向被亲信严密看管的小策凌敦多布:“这不是背叛,是他们汉人太无能,还轮不到察罕丹津出手。就算我放了你,等你赶过去的时候,汉人也已经被丹巴杀光了。”
金子海,一脸络腮胡衬得整个人无比豪勇的丹巴挥舞带血长刀,厉声高呼:“杀——!”
méng古骑兵如卷动的海cháo,在龙骑军的圆阵外翻滚着,羽箭、火罐如暴雨一般泼洒在圆阵中,偶尔飘起火枪的枪烟。大车圆阵后方则爆出排排齐整白烟,将一匹匹战马,一个个勇士打倒在地。时不时还有一团橘黄焰火在圆阵外瞬闪即逝,之后再响起雷鸣般的震颤,将沙尘和人马的残肢抛向空中。
将对方压在了孤零零的一片沙丘上,可对方的大车防线却异常坚固,自沙丘上大车后shè出的枪弹不仅打得远,也格外准,bī得丹巴的部队只能绕着圆阵打转,一边飞驰一边shè箭丢火罐。
战斗持续了快一个时辰,丹巴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绕着乌龟打转的蟒蛇,总是找不到下口之处。如果围上三天,这帮没占着水源的汉人自然是要被围死,可他父汗接连派人来催促,要求一鼓作气拿下来。丹巴也知道,因为罗卜藏车凌就在远处,虽说达成了协议,可总得留一分提防之心。
“冲上去!”
眼见有几辆大车已被火罐烧塌,车阵lù出了一角,丹巴一声招呼,上百披着锁子甲,带着铁盔,战马前半身还套着皮甲的铁骑朝那缺口冲了过去。
蓬蓬、蓬蓬……
几道排枪声如轮转一般,瞬间就shè出数百发枪弹,还有几发开huā弹在冲击队伍中炸开,人仰马翻中,上百铁骑还没冲近圆阵就仆倒了一半。剩下的铁骑挤在狭窄通道,不是被前方人马绊倒,就是坐骑撩蹄子转马头,死活不肯再进一步。少数几个骑术高超的巴特尔飞马跃了进去,撞倒了一排汉人,还没来得及用马刀大砍大杀,就被汉人军将用短铳轰倒。
一个铁骑百人队只退下来了三四十骑,丹巴恼怒地吐着唾沫:“呸!果然是汉狗,就知道窝着!”
他再朝部下招手:“继续!这一次不行就下一次,这里不行就那里!看这帮汉狗能窝到什么时候!”
轰的一声,一发开huā弹在丈高的空中爆炸,几骑人马撞成一堆,仆在地上各自嘶嚎,似乎在嘲笑着丹巴。
沙丘高处,王堂合拔下肩上的羽箭,环视防线。黑烟升腾,血水横流,跟仆在圆阵外的méng古人相比,龙骑军官兵死者不多,伤者众,大车圆阵已经毁损多处,不得不用马尸乃至人尸填补,他苦笑道:“看样子快不行了,陈松跃那厮还不来,我王不死又得死一次,不甘心啊……”
像是在呼应他的不甘,原本如涡流一般,正绕着沙丘圆阵打转的骑兵大cháo,转动开始有了变化,一股股人马分了出去,朝着南方奔去。
低沉的马蹄声如此密集而齐整,比万人大队还要压抑,王堂合呼地出了口长气,一屁股坐在沙子上。
“汉人的骑兵?终于出现了,只有这点小伎俩吗,哈喇布坦!看你的了!”
丹巴冷笑,圆阵里的汉人不到三千,还没见藏人,肯定还有人马隐在后方,玩这种雕虫小技,在这高原上简直就如沙尘一般,毫无意义。
他一声令下,大将哈喇布坦挥起狼牙bāng,策马狂呼,如狼一般嚎叫,带着一群群骑兵朝南面奔去,不多时就拉出了正面宽达三四里,纵深两三里的烟尘之cháo。烟尘之间,骑士们似乎踩着云雾,即将跟前方那一道正由南向北,如犁地一般翻卷而来的尘cháo迎面相撞。
如今的时代,méng古骑兵再不复成吉思汗时代的辉煌,几百年前引以为傲的曼古歹战法,在火枪大炮面前再难奏效。甚至因部族分裂,再不复往日那娴熟的千人队万人队战làng技巧,还因贫困败落,能够披甲的骑兵越来越少。
但这无损méng古骑兵的威名,即便是在黑海、里海、乃至伏尔加河,méng古骑兵仍然是令敌人胆战心惊的存在。与生俱来的骑术和常年苦练的箭术,加上融合了各家之长的马刀技艺,没有任何骑兵有绝对把握,能在与méng古骑兵一对一的拼杀中幸存下来。
而汉人的骑兵……汉人有骑兵么?除开陕甘那些回汉马队,跟来自南方的汉人骑兵对战,一人不劈翻十个,就根本不是合格的méng古骑兵。
一手盾牌,一手狼牙bāng,哈喇布坦心中充盈着扫dàng原野的豪情,冲在近两千人马的最前面。当前方烟尘已近到几丈范围时,他抡起了狼牙bāng,鼓足了眼力,准备将第一个照面的可怜家伙砸成ròu酱。
对方的烟尘……为什么比自己这边厚密得多?
jīng气神聚到最高点时,哈喇布坦心中还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烟尘对冲,眼前骤然换了天地,哈喇布坦的呼吸被尘雾中猛然推来的一道火红长墙压得一岔,手里的狼牙bāng下意识地挥了下去,啪嗒一声,一杆长矛,不,甚至只能叫长木杆的东西应声而断。
可还没等他chōu回狼牙bāng,两根长矛就狠狠戳在了他披着铁甲的身体上,长矛断了,哈喇布坦也如撞上了大树,从急奔的坐骑上倒飞而下,狠狠砸在地上。
马声嘶鸣,自己的坐骑似乎也撞倒了一个敌人,但这对接下来的遭遇完全没有影响。
咣当……喀喇……
马蹄重重踏在他的铁甲上,哈喇布坦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肋骨折断,倒chā,刺破了肺部,捅穿后背的声响。
仰躺在地上,哈喇布坦隐隐看到,一道人马之墙正朝前稳稳推进,每名骑士之间相距不到一个马身。眼珠再转向前方,百步外,又一道横墙碾压而来,长矛稳稳tǐng着,就跟祖辈人讲起昔日驰骋东西大陆的méng古骑兵,对战结阵步兵时的情形一般。
“耍……赖……”
在第二道横墙碾上身之前,哈喇布坦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最后闪过的一个念头则是满满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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