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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八十一章 朝鲜风云:无涯之弧

    “此策似忠实诈!年羹尧居山东,扼海门。朝廷禁烟,能禁到他山东?到时他独握鸦片入国之利,而我大清治下,大烟当更泛滥成灾!”

    养心殿里,年轻的军机大臣,刘统勋份外激动,痛斥年羹尧的主张。烟草自明时就已兴起,而此时南面英华又流行起纸烟,因此北方都把吸食鸦片称呼为“抽大烟”,以便与烟草区别。

    “刘中堂勿要感情用事,一国之策岂能因一个年羹尧而废?鸦片自明时就危害中华,前明崇祯十一年和十四年颁禁烟令也有因鸦片混食之故。如今这大烟毒害甚重,不禁何以正朝廷之德?不禁,难道不是更容年羹尧输运鸦片入国?”

    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吴襄义正言辞地驳斥刘统勋。

    刘统勋毫不示弱:“此事怎是简单一个禁字能绝得了的!?正因为要正朝廷之德,就得去做!而不是发谕令说说,徒让宵小之辈得利,鸦片却又横行一国!”

    张廷玉嗯咳一声道:“怎么做,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朝廷之德,先在怎么说。大烟定是要禁的,先皇在位时,就因直隶出现鸦片馆而定立禁烟令之意,可惜未及细筹就……”【1】

    龙椅上的乾隆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他本来就没怎么摸透鸦片这事背后的根底,张廷玉又提到雍正,更让他烦躁不安。

    相比之下,英华在肃州和朝鲜的动向更让人担忧,今日小规模的御前听政,乾隆更想让众人议定乌苏雅里台和朝鲜这两件外事。

    乌苏雅里台方面,他的“叔皇帝”似乎痴迷于翻越杭爱山,饮马北海这桩超越汉唐武功的伟业,正在甘肃的肃州大兴土木,向北修路建堡。而准噶尔与红衣先锋,更频频袭扰科布多部和扎萨克图汗部。喀尔喀蒙古诸部也自己埋头厉兵秣马,聚力准备一战。

    这番动向里,名义上还管治着此地的大清反而是局外人,但因有乌苏雅里台将军这么一层皮面在,大清的进退正面临艰难的选择。

    雍正时为统合喀尔喀蒙古诸部,防备准噶尔,在乌苏雅里台设有定边左副将军之职,统管唐努乌梁海和喀尔喀蒙古诸部军务,俗称乌苏雅里台将军。经“光绪之乱”后,朝廷对喀尔喀蒙古诸部的影响力削弱,到乾隆即位,原任乌苏雅里台将军富宁安已病卒,正值南北和议,就没敢派员接任,这位置一直空着。

    现在局势相当微妙,喀尔喀蒙古因大清变乱,实力衰退,渐渐不再愿受大清直接管治。而准噶尔与英华有意此地,正兴兵攻伐。《英清和平协定》虽不涉乌苏雅里台,大清君臣却无心也无力给喀尔喀蒙古直接撑腰,因此乌苏雅里台将军这层皮面再不撕下来,就有可能引火烧身。但真要撕了,大清的满蒙根基就要遭严重削弱,还会影响到内蒙古诸部。

    之前君臣议到乌苏雅里台之事时,已有初步共识,那就是这层皮面必须撕掉,但要撕得有技巧,不至于与喀尔喀蒙古彻底脱了联系,由此来稳定这层漠北屏藩,乃至稳定内蒙古。

    可到底该是怎样的技巧,军机大臣里没谁熟悉乌苏雅里台事务,就这么一直拖了下来。

    乌苏雅里台在西,东面的朝鲜更不省心。年羹尧图谋朝鲜,圣道皇帝也借鸦片踹开朝鲜国门,两方一用力,朝鲜就爆发了王乱,南北分裂。

    在这一面,乾隆自觉已跟叔皇帝达成了默契,那就是让下面的恶仆去斗,看最后朝鲜能搏成什么局面。大清这边是年羹尧这头积年骑墙老狐,再加上稳定盛京边防的锡保,两边凑成联军。而大英那边,乾隆觉得,叔皇帝多半还是被他那一国的民心推着,不得不敷衍行事,只以民间“志愿军”的名义,加上北洋舰队以及一帮商人出战。

    即便叔皇帝敷衍,乾隆也不放心朝鲜局势,怎么也不能让叔皇帝打到鸭绿江吧,那样的话,关外之地,随时都置于叔皇帝威胁之下,他这个太平天子还能当多久,可就是大大的疑问了。

    因此他迫切希望军机处议定章程,怎么在朝鲜加大投入,护住盛京大门,但同时又不激怒叔皇帝,一系列的问题需要解决。

    可现在大家都揪着鸦片吵得热闹,乾隆很郁闷,这玩意需要这么认真么?

    他正想说两句场面话,让军机处自己议出四平八稳的方略,恂亲王允禵却开口道:“傅尔丹自西安也在议禁鸦片之事,多半近日也会上题本。”

    刘统勋哼道:“都是一丘之貉!”

    谁都知道鸦片暴利,年羹尧求禁烟,是方便他在山东走私,而傅尔丹在西北也有此心思。

    军机大臣福敏皱眉道:“刘中堂,依你之见,就是不禁!?”

    刘统勋昂首道:“非也!皇上……”

    他朝乾隆一拱手:“臣请皇上入英华禁毒联合会,只有如此,才能扼住鸦片入国之势!”

    乾隆刚要张嘴,另一个军机大臣蔡世远怒了:“塘沽之盟已是国耻,你还要我大清耻上加耻么!”

    张廷玉也沉声道:“此事绝不可行!此会名为禁毒,实则是为英华暗侵他国权柄遮掩!我对此会略知一二,但凡入会之国,都要容南蛮稽查他国禁毒事宜,甚至包括律法,也要以南蛮律法为版复刻,入了此会,我大清几如丧国!”

    刘统勋摊手道:“那怎么办?不入此会,南蛮商人向我大清贩运鸦片就是无罪!而我大清要惩治毒商,又是坏通商自由,有违塘沽之约。南蛮入朝鲜,不就以此为名么?”

    众人沉默,这的确是桩难题。

    吴襄却正气凛然地道:“难道我大清连区区禁烟之事都办不到!?即便鸦片有害,这害处能有多大?再大能大过一国权柄旁落?”

    刘统勋气得要跳脚,这个吴襄,多半是已得了淳太妃的授意,非要促成年羹尧之议,区区禁烟之事,说得好轻巧,鸦片之害,更是没看到。

    “臣在少时就知抽大烟之害,尤其是那些终日无事之人,一旦染上烟瘾,不仅身衰心竭,还不惜破家以求过瘾。现今南蛮商人所制的鸦片味更诱人,价钱也低,吃得方便。若是容其在国中泛滥,臣怕我大清治下,兵丁、官员和旗人都要广受其害,到时一国不仅再无可用之兵,也再无可用之银啊!皇上!”

    刘统勋一心为国,几乎是涕泪相求了。可包括允禵乃至乾隆本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觉得刘统勋这人为推主张,不惜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兵丁、官员和旗人都要染上鸦片?银子都要被鸦片卷去?怎么可能……

    乾隆想举例反驳一下,允禵又抢走了话头:“我大清虽失土少半,却还是万里江山,还有四五千万人口,如此天下,各地风色大不相同,即便鸦片泛滥,也不过是一地之害。只要用心管治,区区鸦片,禁之不难,何出此等惊骇之语?你们文人,总是惯于口舌渲染。”

    乾隆灿灿地嗯咳一声,这十四叔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其他重臣都纷纷点头,刘统勋想要大叫,吴襄的用心昭然若揭,那就是赤果果地要在鸦片一事上分利。他也明白张廷玉和蒋廷锡的想法,这两人提防英华胜过一切,只要挡住英华进一步伸手大清国政,别说吃鸦片,出砒霜他们都认为那是必要的代价。而恂亲王和福敏……不是有心在此事上谋利,就是根本不认为鸦片有多大害处。

    至于皇上么,算了,不指望他能有什么看法。

    刘统勋悲哀地道:“那要怎么办!?”

    张廷玉调和道:“我们学南蛮禁烟的手段,但不容南蛮借此事发挥。”

    刘统勋振作起来,朝乾隆拜道:“臣请主持禁烟之事!”

    乾隆又要说话,重臣们却纷纷点头道:“也可”、“也好”、“如此就能放心”。

    见张廷玉、恂亲王和吴襄都点了头,刘统勋再朝乾隆道:“臣定当禁绝鸦片,遏其荼毒大清天下之势!”

    乾隆张嘴欲言,却觉份外无力,朕还没点头呢!你们这帮家伙,真是目中无君啊!

    “朕觉得……”

    他想发表一下意见,张廷玉却转了话题:“乌苏雅里台之事……”

    乾隆低头,再不理会臣子们,扯着自己的龙袍,数起团龙上的爪子来。

    黄埔西区,耶稣会大教堂里,不列颠王室学会代表夏尔菲也很郁闷,参观佛山制造局和东莞机械局的请求书又被赛里斯通事馆打回来了,这已是第十七份了。

    “狐狸般的赛里人……蠢猪般的国会!”

    想到自己暗中去罗浮山摸查化学研究院,却被守卫绑去了官府,坐了三天牢才被通事馆放出来,夏尔菲就觉无比沮丧,对伦敦的国会议员老爷们更是牢骚满腹。他写给国内,请求议会尽快通过与赛里人关系正常化乃至结盟法案的建议书,如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大海,毫无反应。

    想跟赛里斯人在技术上有所交流,不列颠就得伸出友谊之手,而不是让东印度公司在赛里斯人的后院继续徘徊。

    可惜,牛顿爵士尽管已经去世了,但在他的影响下,不列颠人根本不觉得还有对外交流技术的必要。浑然不知,牛顿爵士的诸多知识,已经是赛里人十来岁就要学习的基础教材。而赛里斯人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不列颠,乃至法兰西诸多伟人在理性和科学上的成就,同时融汇自己数千年来积累下来的认识,正推着他们的国家日新月异。

    赛里斯人已经把那神奇的蒸汽机用在了船上,据说还有可以让人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正在试验,他们还在用水泥大规模翻修和扩建他们的城市,工厂的烟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赛里斯的科学家们还在琢磨一些匪夷所思的课题,比如化雷电为己用。

    “虽然赛里斯人不怎么会琢磨定律和公式,可他们把定律和公式变作现实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

    夏尔菲翻开笔记,赛里斯国中已有《格致》、《万相衍化》和《天工》等科技类刊物公开发行,他雇了翻译,把这些刊物转译为不列颠语,虽然无法看到赛里斯人的科技内幕,可这些刊物还是能给一些概貌性的参照。

    离教堂不远处的礼宾馆里,另一个不列颠人也在抒发着感慨,“这个新的赛里斯,占领土地的**和速度,真是太可怕了……”

    桌子上是一份亚洲地图,不列颠王室海军特使莫顿上校正用圆规在丈量什么。

    圆规的支点插在黄埔,上面标注着“InfinitePalace”,另一支脚正划过缅甸,擦过乌斯藏,掠过青海甘肃的边角,将东亚大陆的腹地纳入圆中,一直向东,落到了朝鲜。

    “不,现在该叫……‘han-chow’。”

    莫顿上校用着蹩脚的赛里斯语念着,完成了这一道圆弧,而在这份地图上,新的圆弧之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弧,那是赛里斯人在三四年前的统治疆域。

    不列颠军官的心弦也随着这一道圆弧拉得紧紧的,从旧的圆弧到新的圆弧,赛里斯人所展现的战争,难道真如克林顿少校所说的那样,不仅已经超过了欧罗巴,赶上了不列颠,甚至在有些地方,不列颠都要望其颈背?

    “陆地……就算赛里斯人领先了,也只能是在陆地的战争上。”

    莫顿上校如此评判着,他觉得这不是自我安慰。

    朝鲜,仁川外海,船帆林立,大批小船正拉着条条白浪,扑向不远处的海滩。如雷炮声不止,一溜儿海鲤护卫舰在左右两翼的海道上发炮护送。

    “老郑啊,还真让你办成了!大军直接由海打上陆,从没见过这样的盛况。”

    一艘巡洋舰上,志愿军都兵马使韩再兴拍着英华海军伏波军都统制郑永的肩膀,满脸兴奋。

    “这是冯一定和白正理他们琢磨出来的,更有赖罗中郎事前掌握了仁川的潮汐水文,但最终还是……”

    郑永很谦虚,更没忘奉承一下最大的功臣。

    “还是超勇你的谋划领着大家啊。”

    被授了超勇将军的韩再行哈哈大笑,坦然受下夸赞。

    “汉城,我们来了!”

    韩再行眺望陆上,豪情满怀。

第七百八十二章 绝望的结束和开始

    修长战舰护卫着七艘高干舷,宽船身,至少三千料的三桅大海船,能载二三十人的小船正由船舷两侧的低矮吊车缀下海面,渔网般的绳梯挂在船身上,步枪、毛毯、水壶、弹药袋的士兵挤在船边,借着绳网换乘小船。

    “每条子母舰载四百兵,搭八条小船,三个波次就能把所有兵和四门四斤炮送上岸。最多两个时辰,仁川岸上就有齐装满员的两个营,加上舰炮的掩护,就算有两万敌军阻击,也能轻松当面打垮。”

    韩再兴已换乘小船上岸指挥,郑永对留在战舰上指挥补给运送的副帅张应这么介绍着。

    “海军这几年没造战舰,就造这种运兵船了?”

    张应对这种运兵船赞叹不已,就靠这种船的高效率,登陆仁川才从纸面计划变成现实。

    眼下是圣道十二年七月底,六月时,接报锡保所部“联军”入朝,同时年羹尧也在调度兵马,准备渡海参战,韩国崇道皇帝有些发慌,韩再兴和张应两帅也认为,继续这么由北向南平推划不来,毕竟“韩军”还不堪大用。

    于是登陆仁川的计划就浮上水面,但根据之前罗五桂所掌握的仁川水文来看,这个计划很难实现。

    由海到陆,即便还不是机械化时代,要运的只是兵丁、火炮、枪弹和粮草,事情也没那么简单。仁川海道狭窄,潮汐落差大,行船靠岸的窗口时间短。要成建制地送上大军,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只是送两个营的先头部队上岸就要至少一整天,而守军因前次福华公司船队登陆的经验已有所准备,这种上岸速度,难以及时形成战力,驱逐可能多达两万的守军。

    仁川就在朝鲜的腰眼上,离汉城不过六十里地。从仁川上岸,直逼汉城,这是刚出炉的参谋都能给出的必选方案。但鉴于陆军上岸的速度,以及仁川复杂的水文,韩再兴的方案最初还被不少部下暗中置疑,乃至怀疑韩再兴这员宿将的能力。

    罗五桂的仁川水文资料解决了第二个顾虑,而第一个顾虑,则由海军的运兵船和登陆方案打消了。

    郑永道:“萧老大说了,咱们海军不仅要管海上,所有舰炮能轰到的范围,也都归我们管。现在海面上没什么威胁,海军的另一桩工作,就是在最快的时间里,用最直接的路线,把尽可能多的兵和辎重由海送上陆地。”

    他的话语里还含着发自肺腑的期待:“香港船厂还在琢磨宋代的子母船,想让小船直接从大船的肚子里吐出来呢。”

    张应欣慰地点头,这下他总算能在朝鲜拿到战功了。他这个皇帝的老班底,萧胜的老兄弟,一直在军中默默无闻,跟康熙和雍正的历次南北大战,都没能独挡一面,大多时候还坐守腹地。

    这次他终于捞到了出战的机会,皇帝允了他,也是看在他更长于交际,因此派他为副手,负责协调志愿军和韩人的关系。

    韩再兴比他“从龙”晚得多,跟皇帝的关系也远得多,说张应心中没有疙瘩,那是虚伪。但入朝一大堆事,乃至整个志愿军的成败都押在了主帅身上,习惯了敲边鼓的张应也暗自庆幸。

    四斤炮的清亮嗓音在岸上吼了起来,接着是雨点般的排枪声,想着韩再兴此刻已在前线,张应就道,这种身先士卒的勇气,自己是怎么也聚不起的。

    滩头上,韩再兴的勇气,随着麾下官兵的枪炮声一分分继续提升,而远处朝鲜人溃败的身影,更让他心中大石落定。

    仁川登陆并非一帆风顺,今天已是第三次尝试,前两次都因风浪太大而取消,今天的登陆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两条海鲤舰急于轰击岸上守军,靠得太近而搁浅,一艘运兵船因偏离海道而触礁。

    这倒不是最关键的,韩再行最揪心的还是能不能在滩头站稳。因为水文复杂,只能靠海鲤舰的小炮支援登陆。而朝鲜人在岸上布置了上万军队,其中至少有三千火枪兵和十多门大炮,小号火炮更不计其数。

    还好,麾下的第一波突击队全是日本兵,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硬顶着炮火,冲垮了朝鲜人的滩头防线,为后续人马上岸夺得了阵地。

    此时前方远处还隐约飘扬着“鸭子给给”的呼号声,朝鲜人的勇气说不定还是被这呼号给夺走的。

    计算着人马上岸集结的速度,再看看后方朝鲜主力的动向,答案在韩再兴胸腔中欢快地打着滚,代价不会再明显上升了。没错,他没怀疑过失败,而只是希望死伤能尽可能少。到目前为止,己方损失似乎还没超过两位数。

    三个小时后,三千人马全上了岸,而对面原本该有两万朝鲜兵,露面的只有一万,此时已经尽数崩溃。在仁川沿海十里的范围内。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以及近两千俘虏。

    这仅仅只是先头部队,还有船队载着五千人和大批辎重在后方等待登陆战的成功。韩再兴当天最费力气的工作,就是训诫因轻易获胜而有躁狂迹象的日本兵。这个萨摩营在勃泥杀土人杀得手顺,到了朝鲜,下意识地就要拿朝鲜战俘开刀,十多个萨摩兵因违军令而剖腹,脑袋高挂在辕门,终于让整营冷静下来。

    志愿军踏足仁川的第二日,也就是七月二十三日,还未天亮,原本祥和宁静的汉城沸腾了,倭寇自海上而来,两万大军转瞬灰飞烟灭的消息传到了汉城,当然,凶悍而残暴的敌军已到汉城西面三十里、二十里、十里乃至城门外的谣言,也跟着真实军情,一并煮熟了汉城。

    “北、北……北退!”

    慕华馆里,左未生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满脑子就转着“怎么可能”、“怎么会”、“怎么敢”的骇异。大军由海上陆不稀奇,可之前范四海就已经上演过一次,汉城也为之而乱,为此李光佐特地遣了亲信大将和精锐大军去守着,结果别说守住海岸,连一天都没拖住敌军。

    朝鲜人羸弱如斯,就不该指望他们……

    左未生悲哀地暗道,朝鲜之路到底走不走得通,他已经开始有了动摇。

    “去景德宫!带着朝鲜王一起走!李光佐呢!?”

    左未生仓促出逃,却还想到了朝鲜傀儡王,而朝鲜的曹操李光佐,却已不知去向。三天后,左未生才在北面开城见到了李光佐,见到左未生还带着傀儡国王,李光佐还满脸不豫。

    “朝鲜人心已经溃乱,在下本准备自立而起,重建朝鲜帝统呢。”

    李光佐一脸计划赶不上变化的遗憾,左未生抽了口凉气,忽然觉得,李光佐可能已经疯了。

    黄海右道正西外海,船帆相织,炮火冲天,焰光似乎点燃了海面。

    海河号巡洋舰的舵台上,白延鼎放下望远镜,摇头道:“疯了……”

    罗五桂在一边耸肩,表示赞同。

    三艘怪模怪样的大海船从正面扑了下来,又宽又胖又扁的船体,黑黢黢的船身,形若龟背的甲板,顶在龟背上的硬帆,诸多特征清晰无误地将其身份展现出来:一百三十多年前,朝鲜得以在海上击败日本舰队的神器,龟船。

    三艘硕大的龟船带着两翼的上百条战船,形成一股浩浩荡荡的船流,似乎能将前方四艘巡洋舰和十艘海鲤舰所组成的舰队当头压碎。舰队左右还有数十条朝鲜战船在极近的距离猛烈发射着古老的弗朗机炮、大发贡乃至虎蹲炮,不死不休。

    以一般战船为诱饵,缠住英华海军,再动用定海神针,刚造好的龟船,近战胜敌,这就是朝鲜水师的打算。

    所以白延鼎才说朝鲜人疯了,用之前对阵范四海武装商船的经验,来跟英华海军斗?海军的船板比商船厚一半,火炮不管是数量还是口径,都倍于商船。诱饵船队的凄惨遭遇,还没提醒朝鲜人,这场海战完全不同,已不是百多年前的时代了么?

    白延鼎也有自己的神器,眼见三条龟船相向而来,逼近到了两里的范围,他抱着胳膊道:“亮法宝!”

    对面领头的龟船上,少了一条胳膊的朝鲜水师都统制使李泰参拔刀狂呼:“冲上去!”

    时代当然不同了,看着战船在一两百丈外,就如纸糊一般地被炮弹撕裂,李泰参已经明白,这支舰队,比范四海的战船队还要凶狠十倍。即便是自己的法宝龟船,多半也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那就战死在这里吧,勇敢地走上李舜臣的前路,这样才不枉自己李舜臣第二的美名。

    而且……龟船终究是神器,说不定还能靠它制造出奇迹,赢得这场海战的胜利呢。

    “将军……我们会赢的!”

    部下泪流满面地应和着,李泰参忽然想起了之前联合日本叛徒,击败范四海船队的胜利。朝鲜的命运,好像就是因那场胜利而开始转变的,那真是场胜不起的胜利啊。

    嘶嘶的异物破空声响起,数条水柱猛然在靠近船身的海面炸起,接着蓬、轰两声连响,左侧一侧龟船的厚厚龟背像是薄木一般,炸裂出一个口子,焰火自龟背两侧喷出,再掀了小半龟背。这条龟船如真正的乌龟一般,被残忍地一刀削掉小半片背甲,露出血淋淋而杂乱不堪的内里。

    不过十来息时间,再一波轰击破空而来,缓慢而硕大的龟船不断喷发出碎木杂物加人体,原本在船体两侧有力而急促划动着的船桨也凌乱起来,一支支地不断消失。

    李泰参真像是疯了,座舟的船身不断颤抖着,水手的凄厉惨呼不绝于耳,他还在哈哈大笑。

    “这是什么……这一定是天降之物!”

    也许是李泰参接受不了现实,也许是他已经彻底觉悟,反正他没被这猛烈的炮火吓住,依旧驱策着部下,直愣愣朝前冲锋。

    “我就不信了,新的三寸炮都打不废你!”

    白延鼎老神在在,没有发出战舰机动避让的指令,正式定型的十二年式三寸炮可不是吃素的,每门七千两的价钱,也让萧老大吐光了老血。

    三寸炮爆裂弹高达七成的发火率,在龟船身上炸开一团团烈焰,不多时,左右两艘龟船已被打得漂在半路上,而中间的一艘,却因李泰参的疯狂驱策,官兵鼓起了决死之心,朝着海河号冲来,眼见已近到了半里之地。

    “撞……撞沉英夷!”

    此刻立在龟船船头的李泰参,真如一尊独臂战神。

    咚咚咚……

    周围的寻常战船大半已被驱散,四艘巡洋舰并肩而立,船头各两门三寸炮,同时瞄准了那艘破烂得几乎只剩一半的龟船,然后同时开炮轰击。

    水柱,焰火,瞬间淹没了这艘龟船,李泰参啊啊大叫着,似乎仙佛都要让路。

    噗的一声,一枚炮弹砸进他身侧不远处破烂龟背的缝隙,就这么卡住了。

    “朝鲜……永不亡……”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李泰参在这瞬间冷静了,还用独臂顺了顺胡须。

    轰……

    因工艺精度依旧不太理想而晚炸的炮弹,裂作十数块碎片,顷刻间,一片切掉了李泰参的半边头盖骨,一片割走他的独臂,数片几乎同时扎入后背,将脊骨斩成几截,最大的一片掠颈而过,将颈椎和气管截断。

    接着焰火顺着冲击波而来,将刚刚飙射出的血水蒸发,再把碎裂的人体高高抛上天空,散作漫天礼花。

    圣道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李泰参所部朝鲜水师,全军覆没,正准备渡海直入朝鲜的年羹尧部被迫转走平安西道,李光佐、左未生和已到黄海道的锡保部仓皇退守平壤府。

    黄埔无涯宫肆草堂,李肆对一个华发老者道:“真遗憾,这一国,本该放礼花来迎接你的。”

    老者正是范四海,他苦笑道:“草民捅了大篓子,蒙皇上遮护,才能保住这条老命。”

    范四海在朝鲜贩运鸦片的“罪行”被东院某股人马揭得一清二楚,终于惹了众怒,以致各家报纸都大呼不杀范四海不足以平民愤。福建财团也遭遇巨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逼迫福华公司跟范四海划清界限,以便轻身上阵,在西洋赚取鸦片暴利。

    意识到自己行事破了底线,范四海只能认命,却不想皇帝出手遮护了他,但这遮护,说实话,当初他还很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接受。

    封赏“东洲伯”民爵,表彰为国争利,开朝鲜国门之功。皇帝这处理,居然没让国人不满,原因是,皇帝同时颁发给他“东州公司”特许状,让他携带家眷族人去东洲拓荒。

    东洲……就是洋人所说的美洲,去一趟三个月,回来六个月,这是流遣三万里啊。

    国人怒气消了,范四海是来辞行的,他马上要滚蛋了,永远离开神州。

    “那是一个新的天地,朕相信,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在那里开创出不世之业。”

    李肆真诚地鼓励着,范四海品了片刻,释然地笑了,接着笑容转为得意。

    没错,范四海,就喜欢挑战……

    【第十四卷终】

第七百八十三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是座六面拼起来的怪异城池,每面宽三十丈,六棱各有角楼伸出城外。墙高两丈五尺,角楼高四丈。城中建有六棱塔,面宽十丈,高八丈。城池外绕壕沟,深两丈,宽三丈。以华夏规制而论,这还算不上城池,只是一座军寨,在安西都督府编制中名为“居延堡”。

    天光初亮,晨曦未显,曹沾自堡中六棱塔裙楼出来,西北九月的清晨已有三分寒意,他缩了缩脖子,再蹬蹬高筒马靴,吐出口雾气,彻底驱散了睡意。整理好红衣,正正军帽,确认腰间的短铳、军刀、水壶都已经挂好了,抬腿朝前方角楼走去。

    一队红衣自曹沾身前小跑而过,扛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喊着一二一的口号。队伍末尾的士官扛着一面鲜红大旗,旗上金黄太极双身团龙赫然醒目。

    “还是比不过升旗队……”

    曹沾丧气地想着,他还以为自己是白班起床最早的一个。

    “曹校尉!”

    角楼阶梯处的夜班卫兵扶枪行礼,曹沾举臂还礼,然后举起巡城令牌。身为禁卫第六师八十三营的营署行军参谋,巡视城防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当曹沾登上角楼,凭栏眺望时,起床号响了,接着号声又跟鼓点一同,将那金龙旗送上旗杆。

    军务在身,曹沾不必同其他官兵一样,向金龙旗注目行礼。他朝北望去,一望无垠的戈壁将视线延展到天际,西北和东北方的粼粼波光如一双羽翼,托起了北面的荒野。

    “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向北呢?”

    曹沾犯着例常的嘀咕,也办着例常的军务。有没有可疑敌情,哨兵是否在岗尽职,备用物资是否齐备完好,角楼上的火炮有没有问题,乃至城墙和角楼的墙体是否有没标注的新裂痕。身为行军参谋,他的工作可不轻松。可要升为负责军令传递、制定作战计划乃至协助作战指挥的典军参谋,两年行军参谋的资历是铁门槛,曹沾离这门槛还有半年。

    转到了南面角楼,视野里的景色跟北面迥然不同,草木繁盛,正染着一层秋后的丰茂之色,层层铺展开。宽阔的河流掠过军堡东岸,向北汇入湖泊,如果无视北面的荒原戈壁,还以为这里是中原膏腴之地。

    自己所立之处,可是汉时华夏边塞啊。那粼粼波光,就是古时的弱水,今时的居延海。汉家儿郎曾在此屯垦开边,不仅建有城池,还修了名为居延塞的长城。

    即便已在居延堡值守两月,每当曹沾想到这座军堡的位置时,心中的微颤依旧难以抑制。

    居延堡,南倚居延海而立,几乎就在汉时的殄北候官城【1】旧址上重建。汉时李陵就是由此出塞,北击匈奴,因力尽矢绝,在此城十多里远处被匈奴重重围困,被俘降敌。

    如今英华安西大军也已北进到此处,可此堡却不是北进的终点,相反,这仅仅只是起点。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曹沾情绪饱满,王维的边塞诗就在心头激荡。

    有心赋诗一首附先贤风采,赞汉家之风,正琢磨韵调时,另一人来到了身后,打着哈欠道:“南乙角楼底墙开裂有些利害,如果遭四斤以上火炮轰击,怕要垮出口子。水泥终究不如石头,如果能像内地造楼那般用上铁骨就好了。”

    曹沾接话道:“不就图个快么,大半年就在这里造起一城,要用砖石可来不及。至于铁骨么,一斤铁骨运到这里,估计能在内地买百斤铁骨了。”

    来人是营署另一位行军参谋代去病,二十出头,眉清目秀,比曹沾更有书生气。这名字是入西北后改的,安西军里这两年流行改名热,某广某骠骑某安西某去病的人名一抓一大把。

    代去病值的是夜班,就等着曹沾来交接,他嘟哝道:“这可不是小事,得让杨指挥多注意下,别当蒙古人没火炮。”

    曹沾不太在意:“城中有二十斤炮,倒不怕蒙古人拖火炮轰城。指挥也该不会为此事上心,他正忙着跟师署打擂台要冬衣呢,咱们写在营报里就好。”

    代去病没怎么坚持,这也是水泥造墙必有的缺点,内地有铁骨作底,能保证坚固度,可这里没那条件,只能以木为骨。他叹道:“桂阎王也正为这事跟军署打擂台,军署怕又在跟都督府扯皮。古有刀笔吏,今有胭脂衣,那帮书生在两千里外的兰州快活,怎知翰海以北,十月就要结冰。”

    所谓胭脂衣,说的是军中掌管补给的那帮人,即便同为红衣,可擅长的是拨算盘,锱铢必较,被前线官兵视如妇人,以“胭脂衣”代称。

    曹沾道:“龙襄在肃州,都督府的总转运署却在兰州,隔得太远,也难以照料周全。”

    的确,安西军战线拉得太远了,从兰州到肃州,再由肃州向西到瓜州,向北到居延,两条线路都各有两千多里,各师、军以及都督府和转运署等作战部队、指挥和后勤机构的运转都很麻烦。

    这是安西军上下的惯常感叹了,代去病耸耸肩膀,就要回营房睡觉,边走还边说:“还不是龙骧定的策?就不知道我们跟蒙古人,到底谁先被拖死。蒙古人也真沉得住气,两年多了,都还没凑出大军来跟咱们决战,咱们的红衣都要洗成桃色了……”

    “龙骧”说的是张汉皖,是他建言在西北稳步推进,以压促变,这一策在安西大军基层中颇有争议。皇帝允了张汉皖的谋划,修路建城,在北庭这一路,靠邵马、东湾、居延三座军堡段段向北,一直顶到了乌苏雅里台的腰腹处。

    在这样的作战方针下,除了龙骑兵和青海和硕特蒙古骑兵外,安西大军各部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护路的军户。

    原本此策大家也都能接受,这么筑垒推进,就是赤果果地压迫漠北蒙古诸部的生存空间。每修好一段路,每搭起一座军堡,勒在漠北蒙古脖子上的绳索就要紧一寸。兔子都要反抗,更何况是人。

    西北之战的核心是什么?让蒙古人聚起所有力量,跟红衣正面对决。因此只要逼迫蒙古人出兵夺堡断路,胜利就唾手可得。如果蒙古人退缩逃避,那也好,把道路和堡垒一直修到北海去。

    此策一推行,土尔扈特【2】、和硕特蒙古(阿拉善厄鲁特旗)和乌苏雅里台三音诺颜部是直接“受害者”。之前英华也试探过政治解决问题,可诸部不愿效仿青海和硕特部,归服英华新政,因此只有一个打字,差别只在早打和晚打。

    可即便形势如此严峻,各部依旧未能达成协议,在准噶尔的牵制,以及龙骑军和青海和硕特蒙古的袭扰下,漠北蒙古始终没能拉出一支团结的大军。即便是安西大军近于赌博般地进占居延海,不惜工本地建起居延堡时,漠北蒙古人依旧没什么动静,这让安西大军基层官兵非常郁闷。

    两年多啊,两年多了,安西大军就枯守在不断北进的道路边和军堡里,没打过一场大战。现在的态势就如代去病所说那般,安西大军为维持这条北路,不仅耗费大半军费,还把最精锐的两个师用来护路和守堡。蒙古诸部也因这条堡垒线而坐如针毡,龙骑军和青海和硕特部以这条线为倚靠,不断蚕食部众,双方几乎就是在对耗。安西大军耗的是钱粮和时间,而蒙古人耗的是血肉和耐心。

    曹沾还想凑点俏皮话,凄厉的军号在北面吹响,居延堡先是诡异地沉寂了片刻,接着就轰然沸腾了。就如曹沾和代去病一样,急急朝北面城墙角楼跑去,体内的血液都在汩汩翻滚。

    飞奔到北面角楼上,正见陆军禁卫八十三营指挥使,外郎将杨继远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嘿嘿发笑。

    “蒙古人来了……”

    圣道十四年九月十七日,西北战云翻滚,自半空向下俯瞰,东北两面烟尘翻滚,如风暴般卷向英华实际控制国土的最北点,居延堡。

    “蒙古人前锋大约三千,已到三十里外!”

    “俘虏交代,来犯之敌超过四万,为和硕特部、土尔扈特部、三音诺颜部和扎萨克图汗等部联军。”

    “军中有不少四轮重炮车,千斤以上旧炮的数目大略是三十到五十位不等。”

    哨骑回城报讯,不管是兵力还是火炮,数字都让刚刚赶到的曹沾心头发颤,四万人!三五十门炮!

    兵民都算,居延堡不过两千之众,虽有四门二十斤重炮,但火炮总数不超过二十门。

    角楼上,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变了,跟杨继远一样,喘起大气来。

    喘了好一阵,就听众人轰然大笑出声,这是畅快至极的笑声,曹沾也在笑,他心头发颤的另一面就在于此。

    等了两年啊,可泥马的等到蒙古人了!

    兵力是一比二十,火炮是一比二,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大家却浑不在意,就为一件事而兴奋。蒙古人这是倾巢而出了!在此击败他们,漠北砥定!而他们八十三营,将抢到这桩不世之功!

    “飞马急报东湾堡桂阎王!以那家伙的德行,肯定会建议张帅把咱们当作钉子,吸聚蒙古大军!所以……援军多半会来得很晚,但一来就是安西所有能出战的师营。”

    杨继远向部下呼喝着,毫不忌惮地揭露上司要将他们当作牺牲品的事实。可这一点已是禁卫第六师的常识,师统制桂真就是这么一尊阎王,为了胜利,敌军和部下的命都一视同仁。

    “守住居延堡,此战必胜!”

    营署几乎所有军官都已到场,杨继远的动员简单而直接。

    “死战!死战!”

    军官们高声呼应,士兵们也随同响应,整个居延堡顿时被一层昂扬而喜庆的战意裹住。

    “先要调齐援军,再千里跋涉而来,至少得两个月吧,好像不是件简单的事呢。”

    曹沾一边高呼着,一边这么盘算。

    从肃州(酒泉)到居延,路程一千里出头,多是戈壁,还有额济纳河贯穿,算不上难走。可一路荒芜人烟,草木贫瘠,大军行进要多携辎重粮草,速度慢得多。如果安西都督张汉皖心志够坚,信任居延堡,该会尽可能多地汇聚兵力,不急于驰援。两个月都是乐观估计,甚至得作好坚守三个月的准备。

    三个月,会不会死在这里呢?明年就要行冠礼了,行了冠礼就能娶表妹,真要死了,那可是舍不得啊。

    十数里远处,蒙古人先锋扬起的沙尘已经清晰可见,战斗即将打响,曹沾忽然紧张起来,脑子里荡起这样的念头。

    可连典军参谋都没升到,仅仅一个办杂事的行军参谋,就这样去娶表妹,不管她看不看得起,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战友们匆忙而不杂乱地备战,呼喝声也此起彼伏,军礼监的号手鼓手们开始试音,桩桩琐碎小节汇聚而起,让居延堡有如一张正分分加力,寸寸拉开的硬弓。这感觉如焰火一般,灼烧着曹沾的胸腔,他握起了拳头,杂念消失,就剩一股心气。

    死战!

第七百八十四章 真正的敌人

    天际之下,乌蒙蒙的戈壁与金黄草木相交,拉出一条泾渭分明的地平线,一座灰扑扑如坚石般的城堡耸立着,如敖包【1】一般,宣示着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这不是能急袭而下的城塞……”

    喀尔喀亲王额驸策棱放下望远镜,摇头叹道。再见城中正不断涌出步骑,赶紧吩咐部下收拢人马。他所率的三千骑兵全是本部三音诺颜人,可不愿意轻易折损。

    “父亲为何收兵!?汉人狂妄自大,还敢出城迎战,就该趁势夺取城塞,让三位大汗另眼相看,再不敢小视我们三音诺颜部!”

    儿子多伦扎布策马而来,不满地抱怨着。

    “汉人狂妄自大?我看你才是狂妄自大!汉人的血云之威已经广传漠北,别再当这些人还是五百年前的羸弱汉人!”

    策棱训斥着儿子,多伦扎布本还不服,哨兵来报说,上千红衣步骑出城,推算居延堡守军不下两千,他才悻悻然再没话。两千人加城塞,这不是三千骑兵能吃得下的。

    “我们的任务是遮断敌军联络,试探对方虚实。”

    策棱沉声道,他是谨慎,不是畏敌。汉人的勇武威名,已由红衣骑兵所组成的“血云”而传遍漠北,可策棱也只是听说,没实际接触过。前方只有百来骑红衣,显然并非成建制的骑兵,以骑对步,把红衣逼退入城应该还有把握。

    军令一下,游骑四出,袭扰乃至遮断居延堡跟后方的联络,对方红衣骑兵也因应而动,不多时,零星枪声响起,先锋战的帷幕正式拉开。

    多伦扎布领着八百骑人马,散作三面,向在城北一里左右远高地列阵而守的千余红衣逼去,左右和正面同时扬起冲天沙尘。

    先是小跑,进到两里范围内加速,一里……全速!

    “三音诺颜的子孙们,这是我们重新夺得汗旗的一战!图蒙肯汗在长生天看着我们!杀啊——!”

    红衣所组的单薄步阵清晰可见,多伦扎布挥刀高呼。

    他们这一部是喀尔喀蒙古的异类,因一直游牧于哈刺和林,是黄金家族正统后裔,但实力却远不及喀尔喀三部。归附大清时,也没有得到扎萨克之位,不被当作正式一部【2】。

    如今大清衰落,英华崛起,挟准噶尔和青海和硕特蒙古诸部兵锋杀奔漠北,喀尔喀蒙古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境。危难就是机遇,三音诺颜部自然有了趁势崛起的念头。

    响应多伦扎布的是一阵枪声,骑兵们手中的火枪发话了,连多伦扎布都举起手枪轰了一记,这些火枪都是罗刹所产。

    开枪过后,骑兵们纷纷换上了短弓,这是最近十多年来,接触火枪后的新经验。在远距离用火枪打乱对方阵型,中距离用弓箭杀伤,如果对方动摇,就冲上去近距离搏杀。虽然因此而不得不装备三种武器,携带和切换都很麻烦,但这是他们蒙古人在火枪时代所能想到的最佳战法,毕竟他们全是骑兵,又很难得拥有火炮。

    火红的步阵就在一百来丈外,一点也没因这波射击而散乱,多伦扎布心头一沉,忽然觉得,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嘿哟……王不死的骑兵复古,蒙古骑兵却用上了火枪。”

    步阵后方,营指挥杨继远笑了。蒙古大军的主力还在百里开外,总不能让三千人就围了居延堡,因此必须出城迎战。对方用火枪在半里多外轰击,战法不生不熟,杨继远心中大石落定。

    身边曹沾也跟着发笑,他是主动要求跟着出战的,眼见三股烟尘围裹而来,两腿本在微微发抖,可杨继远这一笑,也让他放松下来。

    “让那帮蛮子看个明白,火枪是怎么用的!”

    杨继远冷冷笑着,发布了命令。

    蒙古骑兵已近到五六十丈,个个嘴咬缰绳,挽弓屈腰,蓄势待发。

    轰轰轰……

    如果说刚才蒙古人的枪声是凌乱雨点,那么此刻响起的排枪声则是瓢泼雷雨,拉成一条弧线的步兵阵列前,喷出一条两层叠加的洁白烟龙。铅弹自枪膛中旋转而出,飞掠过短短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撕开马或者人的温热**,溅出一团团猩红血花。

    四百发子弹,制造出二三十朵血花,看似数目不多,可散作稀疏阵型,自三面攻来的八百骑兵,冲在最前面的百骑一下仆倒三成,箭头猛然变钝。

    另一半箭头还循着惯性向前冲,又一道排枪轰响,马嘶人呼,箭头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人马不是倾倒,就是原地撅蹄,还没习惯枪炮战场的坐骑,怎么也不愿再朝喷着密集焰光,发出如雷巨响的前方冲锋。

    不甘心的蒙古人射出羽箭,稀稀拉拉落在红衣阵列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偶尔才见有人捂着肩膀扶着腿退下,阵列却没露出一道明显缺口。

    听说红衣盔甲俱全,还都是钢造,不仅坚固,份量也轻,多伦扎布现在总算有了直观认识。

    “擦过去!”

    多伦扎布当然没指望第一击就陷阵而入,随着他的呼喊,骑兵们拨转马头,将冲锋之势变作掠阵而过的机动,短弓纷纷扬起,就准备抛射出如雨箭矢。

    开炮……

    曹沾吞着唾沫,视线正从脚下一根插在地上的羽箭挪开,算计着如果这支羽箭力道再足一点,自己的宽檐头盔和胸甲能不能护住小命。眼角瞟到蒙古人转向,嘴里低念出声。

    杨继远高声呼喊:“开炮!”

    这是安西军里任何一个步兵指挥官都会做出的决定,连曹沾这样的行军参谋都知道。作战操典里《步兵对战骑兵要则》一篇写得很明白,蒙古骑兵转向减速,正是飞天炮造成有效杀伤的绝佳时机。

    咚咚咚……

    沉闷的炮声响起,八门六斤飞天炮发话了。

    比普通手榴弹大一倍的炮弹飞上半空,拉出一条弧度极大的曲线,在左右两面百米外炸开,八团焰火中,有两团径直在丈高位置绽放,这是军中老炮手的杰作。

    铸铁碎片激射四处,即便蒙古骑兵队形稀疏,可战马体大,顿时就响起一片凄厉马嘶,至少三四十骑仆倒在地。

    减弱了许多的箭雨哗哗落下,听到阵列中零星哼声,杨继远面带不甘地吐了口唾沫。他的目的是拖时间,不是杀伤敌军,所以没把四斤炮拉出来,更没让城中六棱塔上的二十斤大炮发话,那是用来压制蒙古人火炮的底牌。

    “转!转起来,再冲!”

    连番被揍,多伦扎布怒了,他不愿放弃。对方阵列离城墙只有一里不到,不可能去冲背面,他正要带着大队兜圈子再来,后方退兵的牛角号声响起,无奈地咬牙而退。

    退也不轻松,排枪和炮火一路护送,蒙古人甚至都没能带走伤员。

    “再多一倍也打不过,退到十里外,扎营戒备,袭扰他们的哨探和令骑就好。”

    策棱很冷静,这一战还很长,他希望能撑到最后,看胜者会是给他火枪的一方,还是给他枪子的一方。

    “三音诺颜部?人手一支罗刹火枪?唔,果真如此,罗刹人已经插手了……”

    摸清了这支先锋的底细,杨继远捏着下巴嘀咕着。

    居延堡的揭幕战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三音诺颜部折损一百二十四骑,禁卫第六师八十三营伤六人,耗费枪弹四千四百余发,六斤炮弹三十发。

    九月十九日,居延堡以南四百里的东湾堡,禁卫第六师统制使桂真收到了此战的消息,蒙古大军出现的消息,十七日中午就由居延堡一路传下来的烽火确认了。

    从肃州到居延堡,除了三座大的军堡,沿路每三十到五十里地还有烽驿台。不仅用来告警,还是递送军情的驿站。锋驿台不大,但也能容百人驻守,禁卫第六师的另一个营就分散驻守在这些台子里。这仅仅只是临时措施,加上有充足给养供应,官兵们也没太大抱怨。

    部下担心地问:“统制,是否派出援兵?”

    桂真白眼道:“居延堡囤了万人一年的粮食,还有全师半数火炮,别说四万,就算是十万,杨继远也该顶住!别理会他,派出师属骑兵,确保居延堡消息畅通就好!”

    待部下领命而去,桂真本沉着的脸色猛然如花绽放,一拳砸在书案上:“好!来得好!终于等来了!”

    二十日晚,居延堡初战的消息传到肃州,已由安西都督府升格为安西大都督府的行辕里一片欢腾。

    “速传刘澄一百零一师,庞松振一百零二师向东湾堡集结!”

    “急告王堂合龙骑军,遣骁骑营至居延一带机动!本部到诺音乌拉以南待命!”

    “急告小策凌并青海和硕特部,跟随龙骑军行动!”

    “龙骧军蔡飞一百零三师替下庞松振邵马堡一线防务……”

    大都督府连夜举行军议,安西大都督,镇西将军张汉皖沉声下令。

    “老彭,这一战就由你们羽林军带着龙骑军包了……”

    张汉皖再看向旁座羽林军都统制使彭世涵,对方压住上翘的嘴角,微微颔首。

    “记令!羽林军都统制使,平寇将军彭为北军都督,统辖羽林军、龙骑军并附从军各部,全权负责临战指挥。龙骑军都统制使,建威将军王任副都督,协从指挥,节制蒙古各部。”

    “各部务必于十一月底就位,失期者,军法处置!”

    张汉皖下的命令,是总帅部、枢密院以及安西大都督府两年不断协商所定下的方案,大家都已滚瓜烂熟。前敌主帅彭世涵领着众将起身抱拳,凛然扬声道:“遵令!”

    “老张啊,也得照顾一下咱们龙骧军嘛,可是你本部老底子呢,塞一个营也好啊。”

    军议完毕,张汉皖继续绕着沙盘负手沉思,龙骧军都统制罗堂恒不满地发话了。两年前,他好不容易从皇帝那讨了人情,由鹰扬军都统制使转任龙骧军,就是想在塞外建功,却没想张汉皖为照顾羽林军,不但把这一战全让给羽林军,还要龙骧军一师去帮羽林军站坑。

    “你以为这一战就是终战?”

    几年领军,未曾大战,张汉皖却像是入定的老僧,眼下大战将至,却无一分情绪波动。他冷冷地回着昔日在鸡冠山受自己教导的方铁头,见对方发楞,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陛下早有言,西北大敌是谁?不是乌里雅苏台的喀尔喀蒙古,也不是西域的准噶尔,而是他们背后的罗刹人。”

    “罗猫妖早就发回了消息,罗刹人自圣道十年末光绪之乱起,就加大了蛊惑喀尔喀蒙古的力度。今日传回的居延堡战报里就提到,三音诺颜部人手一杆罗刹火枪,后面的蒙古大军,估计还混着罗刹人,他们的火炮,怕也是罗刹人给的。”

    张汉皖说到罗刹人,方堂恒就恍然大悟。

    “蒙古人这两年没动,就是在跟罗刹人讨价还价,看能搞到多少火器吧。”

    张汉皖点头:“所以啊,大战还有得打,这仅仅只是开始。”

    方堂恒皱眉道:“老张啊老张,你还当我是新兵牙子般糊弄?跟罗刹人在西北打,怎么可能还有几万人的大战?到时怕是在跟老天爷打,跟冻土和冰雪斗。”

    张汉皖撇嘴道:“那可是开疆拓土的伟业,不愿意的话,你也可申请转调朝鲜,韩再兴那边正少一个得力的前敌主帅当副手。”

    朝鲜!?

    方堂恒连连摆手,那个泥潭,他才没心思陷进去。两年多里,赵汉湘和杨堂诚先后在朝鲜干过前敌主帅,结果都大病一场,不得不回国,原因居然是杂务太多,心力交瘁。

    为什么呢?因为麾下五万前方人马里,既有“志愿军”,又有韩军。而志愿军里,国人、日本人、暹罗人、广南人,各个盟国都有,怕不下十七八个国家。每次开军议会,一件小事就要布置半天,一句话出口,同时有十来个翻译转译给各**官,皇帝都曾经抒发过感慨,朝鲜主帅那位置,没有唐僧的嘴唐僧的心,可真干不了。

    韩再兴已经变成唐僧了,张应的口舌功夫,更是连老姑婆都甘拜下风,可其他人怎么也干不下来。

    偏偏皇帝对朝鲜兴致缺缺,朝鲜战事一直胶着不定,大韩崇道皇帝只能占着半边国土,跟北面年羹尧和李光佐一直顶牛。现在更在平壤以南两百八十里处建起了一条纵贯东西的长堑,似乎要天长地久地打下去。

    说到朝鲜,方堂恒心理终于平衡了,好歹在西北还有开疆拓土的功业等着。

    赶走了犹自瓜噪的方堂恒,张汉皖抱着椅子背,盯住沙盘,继续思忖。他的目光没放在居延堡,而是继续向北,落在了北海。北海西面有一面小旗,旗上标注着“厄尔口城”【3】。

第七百八十五章 居延之血

    张汉皖目光再扫向北面更广阔,地形却模糊不明,完全是随手而就的地域,摇头叹道:“陛下啊,你是自古以来,野心最大的一位皇帝。一般的国人只怕会把你当作杨广,把我们红衣当作为你而战,而不是为国而战吧。整个西伯利亚,不,北庭,你都想要……”

    貌似苦恼,可嘴角却渐渐翘起,张汉皖再满足地自语道:“有这个目标,这一辈子也够了。”

    居延堡东北二十里,苏泊绰尔【1】湖边毡帐如云,这已是十月初二,蒙古大军会师于此,战兵加上随同出征的部众,这里汇聚了近十万人马,几乎占了喀尔喀蒙古诸部人口的三分之一。

    这是一场豪赌,准备了两年多的豪赌,但即便骰子已经离手,在飘满了哈达的汗王大帐里,还在进行着未尽的讨价还价。

    “尊敬的汗王,从阿穆拜尔商到厄尔口城,算上哥萨克人,所有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在辽阔荒芜的西伯利亚,这么多士兵足以征服万里疆域,可向南到了乌里雅苏台,这点人马就远远不够用了。”

    西伯利亚总督特使,厄尔口督军切尔雷赫很礼貌地回应着扎萨克图汗格埒克延丕勒,后者拧着眉毛,不悦而又无奈地哼哼了一声,再没说话。

    “安娜女皇在上,我们总督的诚意难道还不够吗?一万枝燧发快枪,四十门火炮,我们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把这些枪炮拉过乌拉尔山。原本总督还希望派出我们最有才干的军官,教会各位汗王手下的蒙古勇士怎么用火枪和火炮作战,汗王们却顾忌太多,不愿接受……”

    切尔雷赫转向土谢图汗,土谢图汗敦丹多尔济尴尬地嗯咳一声,没接这个话题。

    车臣汗垂札布呲目怒道:“不必再说了!事情很明显,不打败汉人,我们就得奉汉人为主!你们罗刹人想要唐努乌梁海,就是从汉人手里夺食,他们绝不会答应!”

    切尔雷赫哈哈笑了:“汉人?除了汉唐,一千多年来,有哪个汉人王朝愿意花力气争唐努乌梁海这样的荒僻之地?就算是之前你们所尊奉的大清,不也是先有《尼布楚条约》,后有《恰克图条约》,向我们俄罗斯出让了大片土地么?”

    他脸色和蔼,语调恭敬,可话里却满含讽刺:“汉人从来都视你们蒙古人为宿敌,对待异族的政策也从来都是扶起一派,打击另一派,绝不让国境周边的异族做大。他们也从来只视长城以内的国土是他们的地盘,至于长城之外的原野荒漠归谁,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汉人都只住在长城里面,中原和南方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没谁愿意到寒冷荒芜的北方来讨生活。”

    这明显是个中国通,一番话说得三个想借汉人之力,要挟俄罗斯付出更多力气来扶持他们的汗王脸上再难保持平静。

    三个汗王气势弱了下来,切尔雷赫的气势骤然昂扬:“诸位汗王,你们没有退路!汉人绝不会给你们好日子过!一旦战败,也许汉人照样封你们为扎萨克或者亲王,但你们失去的,远远不止是唐努乌梁海!俄罗斯已经在这里了,你们的勇士手里握着的就是俄罗斯的武器,身后还有俄罗斯的大炮,如果你们还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抵抗汉人的侵略,俄罗斯将会抛弃你们,你们的族人也会抛弃你们!”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扫视汗王,冷声道:“你们必须赢!”

    切尔雷赫离开后,三位汗王你看我我看你,异口同声地长叹。

    自中原南北分立后,喀尔喀蒙古三部就开始有了摆脱满清控制的想法。直到乾隆登基,满清靠着满蒙联姻以及乌里雅苏台将军,仍然有效地管治着他们,让他们还不敢有什么台面上的动作。

    可随着乌里雅苏台将军富宁安去世,满清一直没有补缺,而英华汉人又出四川陕西,兵锋直抵西域瓜州。当汉人在肃州以北,以军堡一路北上,同时用骑兵外加驱策准噶尔和青海蒙古袭扰漠北时,喀尔喀蒙古三部开始认识到,危机已经来临,满清已不可靠。

    满清的确再靠不住,撤了定边左副将军行辕,却加了一个乌里雅苏台事务参赞,具体办的还是传递满蒙宗室姻亲消息这事,放弃乌里雅苏台的用心欲盖弥彰。

    满清既然放手,之前给诸部定下的禁界限边等诸多管控之策也不必再理会,喀尔喀蒙古三部开始在汉人和俄罗斯之间权衡自己的未来。

    汉人早早给出了条件,那就是依循青海蒙古例,接受更严苛的管制。汉人居然要将他们分成更细的部族,同时还以各类繁琐到头皮发麻的“律法”,来限制蒙古王公的权利,整个蒙古上层都以极度不屑的姿态,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和拒绝。

    俄罗斯就成了唯一的选择,但汉人通过满清传话说,只要公开倒向俄罗斯,汉人和满人,乃至漠南蒙古诸部都要联手收拾他们。因此,喀尔喀蒙古三部就只能暗通俄罗斯,加强军备。如果能当面挫败汉人的攻势,他们的棋局也就活了。

    当然,为此他们就得付出唐努乌梁海的代价,同时在此战打赢后,就得向俄罗斯人“朝贡”,接受俄罗斯人的封号。

    想到俄罗斯人毕竟还是慷慨解囊了,一万杆火枪,四十门火炮,这是他们卖光牛马儿女也买不到的硬货,三位汗王终于再度坚定了决心。

    当围城的命令传到策棱营帐时,他召集儿子和部将,秘密吩咐道:“我们按兵不动,明日为之前一战的死者作法事。”

    众人疑惑,不过死了四五十人,又没什么首领,何必作法事?多伦扎布品味之前跟汉人浅浅接触的经历,再想想前日忽然出现在军中的喇嘛,似有所悟。

    “我是觉得居延堡少了什么,原来是少了天庙,战死的话,没祭祀作法事,这怎么可以!?”

    望着层层叠叠围住城池的营帐,大批敌军涌出,从望远镜里还能依稀看到炮车在朝高处挪动,曹沾的同僚代去病发起了牢骚。

    “是啊,所以我们就不能死啊!”

    曹沾使劲叫着,可他的声音已被炮声盖住了。

    圣道十四年十月初五,居延堡保卫战正式打响。

    数千蒙古兵推着云梯车,集结在三四里外,就等己方的火炮制压汉人,乃至在汉人的城池上破开缺口。

    可等来的却是前方霹雳般的炮响,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硕大的炮弹不断落在人群中,更绕着火炮置放的高地,扬起了股股烟尘之柱。

    第一天完全是火炮的舞台,汉人的火炮虽然不多,却既准又狠,蒙古人炮手拼了老命,也没能把多少炮弹送到居延堡的城墙上,反而遭对方轰烂了八门火炮。

    第二天,蒙古人识趣地将炮兵阵地后移,企图依靠数量弥补远程射击的不足。双方的炮战又持续了一整天,蒙古人终于有了进展,炮弹在居延堡的城墙上砸出了不少凹坑,而损毁的火炮则减少到了六门。

    切尔雷赫都看不下去了,找到三位汗王发牢骚。蒙古人虽然不太会数数,可有识之士也清楚,再这样对轰下去,己方的火炮永无轰塌一段城墙,或者砸垮一座角楼之日。

    汉人火炮发射的是二十斤弹丸,还架在八丈高的城中高塔上。俄罗斯给他们的火炮虽也是能打五六里的大炮,弹丸却都不超过十斤,而且还都是青铜造的大炮,不能持续轰击。

    于是第三天,蒙古人采取了“步炮协同”的战术,一面用火炮轰,一面用步兵冲,至于会轰到自己人这事,就自求多福吧。

    鉴于居延堡诡异的六面外形,攻城兵力也分作了六路,分片包干。蒙古人自不擅长攻城,但有大炮,又准备有充足的攻城器械,兵力还数十倍于守军,汗王和部将们都深信此城必下,唯一的问题不过是要耗多少时间。

    “为什么这么急?这是要我们用尸体堆上城墙吗?”

    三汗王所组成的联议王庭给三音诺颜部分了一面城墙,限期十天拿下,扎布多伦愤怒地质问王庭令使。居延堡可不是简单的军堡,城墙简直像是用石头堆砌而起的。而就算是一般的军堡,断护城水流,填平沟堑,再蚁附攻城,怎么也要半月一月。

    “汉人正在调度兵马,他们的安西军加上准噶尔和青海蒙古部族,援兵估计会有两三万人。如果援兵到来之前,还没攻陷居延堡,那时即便撤退,也要付出极大代价。而真要退走,我们喀尔喀蒙古再没勇气聚起这样一支大军,以后举只能眼睁睁看着汉人用一座座军堡,一路修到漠北腹地,什么时候到了哈喇和林,什么时候就是我们喀尔喀蒙古的死期。”

    策棱挥退令使,亲自对儿子解说。

    “就算是攻下了居延堡,我们也得留出撤退的时间,喀尔喀三位汗王可不敢跟红衣决战。毁了居延堡,汉人要重修,至少又得一年,对他们来说,过得一年就算一年吧。”

    策棱鄙夷地说着,多伦扎布已不太清楚父亲的想法,又不敢深问,只好问该怎么攻城。

    “绝不靠近城墙半里之内,打一天作一天法事……”

    策棱微微笑着,多伦扎布心说,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第二天,多伦扎布才发现,自己是在杞人忧天。

    就算卯足了劲,也没多少人能冲到城墙半里以内。进到两里内,汉人的小炮就开始轰击,一里以内,就有如雨的枪弹迎头泼来,更让人恐怖的是,这一里以外的枪击都很有准头。

    土谢图汗部一队自忖武勇的巴特尔先登队冲了一里半,尸体就拉了一里半,如一条长长省略号。堪堪冲到半里开外,最后十来个人被一连串的开花弹和排枪淹没,点出了一个艳红而饱满的句号。

    “呼……真爽……”

    曹沾从角楼上的射击孔退开,给自己的十三年式线膛枪装弹,刚才那个句号,还有自己贡献的一小点呢。

    不仅角楼有射击孔,城墙也都是这种设计,整整一日“血战”,流的都是蒙古人的血,对方起码在城下死伤五六百人。居延堡守军死三伤十一,其中一死三伤还是一门四斤炮炸膛,对英华官兵来说,制造局的黑心炮匠比蒙古人还可恨。虽然炸膛原因是新炮手紧张,填了两份炮药,可顶不住双倍药量的火炮,那就是劣品!

    “不应该啊……”

    作战间隙,守城官兵还轮流回营吃中午饭,代去病继续抱怨。

    “战争不就该是耿直了脖子,全身血液都像是油锅翻腾一般,滋滋作响,一刀下去,血水泼了一脸,然后你觉得不仰天嚎上一嗓子,整个人就要炸裂么?”

    听到这比自己还酸的书生意气,曹沾笑了,喷了代去病一脸米粒。

    “这才几天,着什么急?”

    曹沾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他曾经在桂真身边跟了三个月,对禁卫第六师在缅甸血战的细节非常清楚。

    代去病一边抹脸一边道:“着急啊,混不到龙头章,也要混枚虎豹章,不然怎么回去娶媳妇呢?”

    曹沾又差点喷了,怎么你也要娶妻呢?

    接着轰的一声,地板猛抖,杂物飞溅,烟尘大作,还夹着惨呼声。老半天后,惊得全身都僵了的两人才看到大概两三丈外的饭桌上,一人已经没了脑袋,一人缺了一条腿,正在地上惨呼翻滚。再看看屋顶,赫然一个大洞,原来是蒙古人的一发炮弹轰进了食堂。

    两人吞着唾沫,忽然觉得,血液还没沸腾,就开始变冷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谁的活路

    枪炮轰鸣,沙尘弥散,居延堡北甲角楼上,两个人都在大口喘气,杨继远是长而且沉的牛喘,曹沾是短而浅的狗喘。

    这已是围城第十天,蒙古人开始有了章法,尽管还没进化到掘平行壕近城,但也学会了以胸墙和盾车掩护突进,城下死亡禁区的范围也从一里内被压缩到半里内。

    同时蒙古人也开始运用多层次火力,不再只单纯依靠罗刹人的大炮,而是用上了清军留在乌里雅苏台军械库的抬枪和小炮。大炮在四五里外,小炮在一两里外,抬枪和火枪在半里外,有组织有重点地推进,终于能在城下一里外站稳脚跟。

    “很明显,有罗刹人在指点,这仗打起来才有意思……”

    营指挥杨继远是因为兴奋而喘气,这意味着蒙古人该不会是豆渣,连城墙都摸不到就要崩掉。

    曹沾则是因为恐惧而喘气,他负责战损统计。之前每日不到十人的死伤让他觉得战争不过就是这么回事,食堂的惨状,那也是老天点到人而已。可前两日死伤猛然以倍数飙升,感受也开始变质。

    守军总数除以每天伤亡等于坚守时间,每多一人死伤,他都要在脑子里重新算一遍,就觉有股无形的重压,将身体周围乃至胸腔里的空气压得死死的,不使劲喘就难以呼吸。

    曹沾自认自己不是怯敌,身体的反应却难以控制,担忧同僚鄙视的心理更加重了恐惧,结果就真被当作了怯敌。代去病都好心地接下了他的工作,让他陪同杨继远传递军令。原本干这事的典军校尉运气不好,被崩飞的水泥块削了半边脸。

    杨继远一巴掌拍上曹沾的肩膀,后者吓了一哆嗦。

    “还没习惯?小子你啊,就是那种脑子转得快的,但凡这种人,总丢不掉杂念。换在昔日那主子奴才的军中,怕已被上司拿来砍头立威了。”

    杨继远这话含义不浅,曹沾居然都听懂了,他吞着唾沫问:“指挥,有什么法子尽快习惯?”

    杨继远嘴角一斜:“多想想你的表妹就好……”

    曹沾的表妹是李香玉,这事军中皆知。李香玉可不是寻常人物,还是个小姑娘,就敢拦驾叩阍,跟法司对簿公堂,现在更是肆草堂文书,皇帝的亲随。

    禁卫第六师有传言,说皇帝亲自交代过桂真,要好好照看曹沾,在军中磨出资历就转回后方,为的是啥,是个人都明白。

    杨继远不清楚这事的真实性,但曹沾毅然下到营署而不是呆在师署里混资历,这也让他对曹沾另眼相看。在禁卫第六师里,谁的旗人出身最“高贵”,谁就最遭鄙视。

    “指挥,不是说在战场上总想着活下来,人才会害怕,所以该先当自己是已死之人么?”

    曹沾不解,指挥的安抚太有人情味,跟禁卫第六师的传统不符。

    “那是哄实诚人的,哄不住你们读书人。人人都畏死,谁都免不了,就看拿什么东西压住。”

    角楼还在颤抖,烟尘喷飞,杨继远却抱着胳膊,陷入到回忆中。

    “当年在缅甸,跟不列颠的天竺兵对战时,我还只是个翼长,排在战列最前面。第一道排枪,我的人就倒了三成,当时我腿已经软了,就想着是转身跑还是趴地上装死……”

    “我还是直直站着,为什么?因为我忽然觉得背上很热,不必回头就知道,后面的翼哨甚至整个营都在看着我,看我这个翼是不是要崩掉。”

    “我忽然觉得,继续站着,挥着军刀,这模样挺帅。难得一辈子有上千号人盯着自己,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是何等得意的事?便是死了,也值……”

    杨继远的话很出曹沾意外,他还以为这上司会用天刑社的道理来鼓舞他。

    “肤浅……活着离开战场时,才暗骂自己真是肤浅,可要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后悔。我没读过什么书,还很惜命,军法荣耀什么的,总是很难抓住。天刑社讲军人天职,我就觉得,靠这肤浅,我才能守住那天职,所以啊……”

    杨继远朝曹沾笑道:“天职、功业、荣耀、羞耻,每个人心中都有比命还重的东西,就看能不能找到,能不能用它来压住畏死之心。便是肤浅之心,也无所谓,甚至还有不少人是因怕死而不畏死。”

    他换上诡异笑脸道:“听说你表妹辩才无双,连陛下都挡不住,我觉得吧,多想想跟你表妹成亲后那痛不欲生的日子,就不觉得这战场有什么可怕的了。”

    曹沾咳嗽不已,暗道自己和表妹的形象怎么这么不堪呢……

    被杨继远这么怪怪地一搅,曹沾还真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此时一发炮弹正砸在角楼枪眼处,烟尘混着水泥碎屑喷射而入,将两个士兵掀翻在地,曹沾居然也没再去算那个公式。

    确认畏死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压不住这畏惧而失了天职,曹沾也终于淡然下来。但当他透过枪眼,看到城下那一片片伏尸时,却又生起了疑惑。那些人又是怎么克服畏死之心的呢?就靠银子或者鞭子?

    “我们的战马累得跑不动了,铁甲早已生锈。我们的弯刀满是钝口,弓弦沾满了血水,再也拉不开。我们手里只有陌生的火枪,漫天飞的炮弹枪子比羽箭要快十倍。我们再难跟敌人一对一比拼勇武,无数的兄弟战死时,连对方的面目都没看见。”

    “可这就让我们畏惧,我们怯懦了吗?这样就让我们不敢再踏着兄弟们的尸体,继续冲上去!?我们是谁!?我们是喀尔喀蒙古!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五百年前,我们征服过全世界!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城池,都飘着我们蒙古人的旗帜!金银财宝,男女奴隶,我们想要什么就能抢到什么,不管是汉人的皇帝,还是洋人的王公,都在我们蒙古人的铁蹄下呻吟!”

    汗王帐前,一个中年人正踩在马鞍上,高声呼喊着,数百旗参领、佐领聚在前方,脸色通红,双拳紧握,情绪激动。

    扎萨克图汗世子巴勒达尔,坚定的亲罗刹派,这支大军的实际统帅。正是他跟切尔雷赫联手推动了喀尔喀三部联合,汇聚了这一支大军,还从罗刹那搞来了火枪大炮。

    可十来天的围攻,不仅没损居延堡分毫,还死伤三四千人,大多是族中精锐,三位汗王依旧鼎力支持巴勒达尔,但各部旗佐却开始动摇了。

    这让巴勒达尔很愤怒,切尔雷赫的话也让他很恐惧:“喀尔喀蒙古人如果真是这样羸弱,伊万诺夫阁下,就是那位统治整个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督军【1】,会很高兴地驱策着哥萨克人南下。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还在东方,你们扎萨克图汗部最靠近唐努乌梁海,到时你的父亲,还有你,还能再当这个汗王么?”

    他召集了三部的各部落首领,以蒙古人少有的长篇大论,进行着战斗动员。换在几百年前,要蒙古人全力而战,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动员。

    “可现在……现在我们喀尔喀蒙古不仅失去了先祖的荣耀,连活路都已经没了!”

    巴勒达尔的语调转为悲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情感。

    “大清抛弃了我们,汉人侵入我们的家园,要夺占我们的牧场,抢走我们的牛羊。他们还要屠杀所有高过车轮的男女,报复我们五百年前对他们所做的一切!”

    “今天,我们在这里战斗,已经不是在为祖先的荣耀!我们是为活命而战!如果我们失败了,失去的不止是荣耀,不止是勇士的生命,而是整个喀尔喀蒙古!如果我们失败了,喀尔喀蒙古,不管是扎萨克图汗部、土谢图汗部还是车臣汗部……”

    巴勒达尔扫视场中各部参领佐领,注意到了策棱和多伦扎布的存在,他补充道:“或者是三音诺颜部……”

    听着巴勒达尔骤然拔高了语调,高呼:“全都要灭亡!”一身蒙人打扮,裹着着斗篷的切尔雷赫歪了歪嘴角。

    “活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有广阔的疆域,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没了活路而发出悲哀而无力的呼喊。很可惜,在你们的背后是俄罗斯,所以你们喀尔喀蒙古人,就只能去跟汉人争活路。”

    切尔雷赫的感慨自语被如潮呐喊盖住,巴勒达尔没必要说更多,所有人都明白了,不胜就没了活路。

    “喀尔喀三部的活路,跟我们三音诺颜这样的小部族的活路是一回事吗?汗王的活路,跟我这种人的活路是一回事吗?”

    人群外,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冷冷笑着,身边一个喇嘛温和地笑着。

    满腔充斥着悲情的蒙古人终于在陌生的作战方式下,也爆发出了传统的战斗热情。接下来的十来天,蒙古人以两千来具尸体的惨重代价,终于将围困线压缩到了城墙七八十丈以下。

    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已经能借短促的火力掩护,开始填埋护城沟堑,甚至抽冷子用云梯发动突袭。尽管靠着飞天炮、手榴弹以及神射手的冷枪,应付这种攻击不算吃力。但再度接手伤亡统计的曹沾,也不得不又一次拨起了压在心底的算盘。

    将近一个月,居延堡已经阵亡一百四十六人,重伤二百零三人,轻伤员都已经不统计了,只要还能持枪射击的,都得上岗。以现在每天死伤已达三十人的速度,最多再守一个月。

    检查城防时,曹沾还因城墙裂口无数,似乎下一刻就要全面崩塌的情况而忧虑不已。终究是仓促而建的军堡啊,计划中的外围防线都没建好,蒙古人就打过来了,而且还有罗刹人指点。希望援军能料敌从宽,而不是料己从宽,早发援兵吧。

    十一月十日,蒙古人的炮火忽然集中在了东南面城墙,曹沾惊住了。

    “总结这一个月的战斗,我发现中国人在这一面的阻击最有力,高塔上的大炮在这一面的炮火压制速度也最快,我相信,他们在这一面有防御缺陷。”

    在大北方战役中参加过芬兰之战的切尔雷赫,终于发现了居延堡的弱点,已经打红了眼的巴勒达尔亲自上阵指挥,驱策火枪兵连续冲击。而切尔雷赫也终于得了汗王首肯,直接指挥火炮进行远程轰击。

    “该死的罗刹人,等抓到了他们,一定要割了他们的蛋蛋下酒!”

    杨继远黑着脸诅咒着,亲自上到东南角楼指挥火力反击。

    “对了,你就没写份遗书,留下信物?”

    代去病跟着杨继远去了,行前忽然问了曹沾这么一句。

    曹沾拍拍脑袋,还真忘了,虽说不怎么当真,但作总比不作好吧,他匆匆把自己的一份手稿塞给代去病,那是他闲时舞文弄墨的一些东西,藏着的一些词句,该只有表妹明白。

    等代去病的身影消失在角楼里,曹沾才明白过来,妈的,被骗了,这家伙怎么不把遗书信物留给他?

    朝角楼伸手,中指刚刚比划出来,一阵天摇地动,角楼上半截轰然垮塌。

    “代去病……杨指挥……”

    曹沾两眼发直,手一直僵在空中,怎么也不相信,上司和同僚,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战殁。

    东湾堡,内外旌旗招展,营帐如海,桂真急急找到彭世涵:“哨骑报说,前日居延堡一处角楼垮塌,两个时辰里,指挥旗、副指挥旗,翼长旗相继落下,之后升起的是副翼旗!”

    彭世涵点头,他已收到军报:“官长死伤这么严重,只能说是老天爷无眼……有罗刹人帮着指挥,加上火炮,打到这份上也不意外。”

    在部下面前已绝少焦躁的桂真,此刻却急得要跳脚:“杨继远不在了,我不担心,任何一个翼长在,我都心里有底,可他妈的一个指挥,一个副指挥,四个翼长居然全都没了!居延堡的守将现在不过是小小骑尉!都统制,咱们是不是先出动骑兵,缓解一下居延堡的压力?”

    彭世涵摇头:“王不死那还需要时间,后路没堵住,现在动就是打草惊蛇。”

    桂真咬牙:“可居延堡要丢了怎么办?”

    彭世涵反问:“居延堡城墙塌了么?炮火被压住了么?蒙古人已在大举蚁附攻城了么?”

    桂真摇头,哨探连城中旗帜都看得一清二楚,真要有彭世涵所说的这些状况,早就报上来了。

    彭世涵耸肩:“那还担心什么?”

    桂真楞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七百八十七章 坑人没商量

    如果彭世涵知道十日夜里居延堡的情况,恐怕他要跳得比桂真还高。

    当日夜里,居延堡八十三营营署,曹沾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耗在叹气上了。

    居延堡只花了八个月就建起,虽说这是皇帝直接推动,安西大都督张汉皖和川陕总督贾昊从军政两面紧密携手,不惜工本而造就的奇迹,但仍被称呼为逆天之举。

    现在似乎是老天爷在报复了,营指挥杨继远和行军参谋代去病亡于南面角楼坍塌,接手的副指挥连带营中另外几位参谋又遭遇炸膛事故,非死即伤。之前四个翼长已一死一伤,剩下两位翼长,一个亡于流弹,一个刚刚接过指挥权,赶到南面城墙,就因手榴弹早炸而重伤。

    虽说英华红衣官长的死伤率比士兵高得多,但一个营从指挥到正翼的军官,两个时辰内就一扫而光,这只能说是另一个奇迹。

    现在就只剩下两个副翼长带着一帮哨长在领导全营,而原本的营署,只剩下曹沾这根独苗。

    两个副翼长按资历分出了正副,四十多岁,有近十年军龄的杜连柏为正,二十五六,黄埔学院十一年毕业的郝竞山为副。

    两个副翼长要统领堡中一千多号人,包括从师部调来的那个二十斤炮哨,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英华军律,还是多年的实战传统,都已经凝练出了指挥权不容溃散的原则,再不是旧日可以攀着其他关系,不服同僚调配的大小山头生态。没了郎官,尉官顶上,哪怕是从都尉到副尉全完蛋了,还有士官。反正只要有能带兵的,部队就不该散架。

    可有些情况总是军法和传统照顾不到的,比如此刻的军议上,杜连柏认为必须出城一战,在南面城墙下抢出一块阵地,削弱敌军的攻击。南面城墙的工程质量有问题,导致一座角楼崩塌,营中指挥层也几乎一扫而空。要守住居延堡,就得加强南面防御。

    副手郝竞山却不赞同,他认为出城伤亡太大,不利于持久防御。南面防御虽有漏洞,靠蒙古人的攻击力度,却还不足以造成致命威胁。

    营中哨长们都觉得郝竞山的意见更持重,没有积极响应杜连柏。而杜连柏斥责此策乃坐以待毙,是懦夫所为,鉴于禁卫第六师绝不怯战的荣耀,以及服从指挥权的原则,大家又不敢公开支持郝竞山,营署里陷入到可怕的沉默中。

    曹沾觉得军心出了问题,就一个劲地叹气。

    “曹参谋,你说呢?”

    杜连柏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郝竞山和十多名哨长们也都一脸希翼地看向曹沾。

    “我?我……我只是、只是个行军参谋,小小校尉啊。”

    曹沾头皮发麻,他是文职入军,没资格领兵,从不认为自己有插手作战指挥的资格,眼下大家都一副等着他拿主意的模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郝竞山道:“参谋不仅是校尉,还是营署里唯一还能开口的官长,你不说话,大家怎么安心?”

    曹沾看出来了,别看这两人接下指挥权时面色不改,可实际心中却已压上了一座大山,两人相争不下,就因为压力太大,现在不得不找上他分担。

    “我啊,我觉得……”

    这只是旁观者清,曹沾念头转向正题时,之前早已被驱走的恐惧悄然占据了身心,让他又觉喘不过气来,本想随口说点什么,刚起了头,一股气就全吞回了肚子。

    自己一句话就要定居延堡的存亡啊,能乱说么?

    可这难道不是机会么!?大丈夫名留青史,就在这一刻!

    意识到了这一点,曹沾顿时满面涨红。

    可脸上血色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不止是居延堡垒的存亡,身为军中文人,此战意义,他比一般武人理解得更深。先不说一千多号人的性命,西北大局,北庭大业,数万大军和上百万民夫的血汗,上千万白银的耗费,成败说不定就在自己一句话之间……

    这一刻,曹沾忽然无比钦佩五百年前的虞允文,本不担军事,却毅然挺身而出,力挽天倾,自己还真不是那块料呢。

    杜郝二人见曹沾脸色变了又变,还是没能出声,都暗暗摇头,心说这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这般压力,自己受不住,怎能指望他受住。

    两人正要继续争论,曹沾却终于挤出了声音:“东南面堡墙确实有问题,如果炮弹打中了左下缘编号六零二的一条裂缝,估计那一截全要垮塌下来。”

    先是细若蚊呐,渐渐声音大了:“如果不能阻止敌军在那一面炮轰,以老天爷降在居延堡的运气来看……那一段城墙必然垮塌。”

    说到运气,大家都摇头苦笑。再一想,心思也都沉重起来,这么看来,出城不出城,意义都不大。

    曹沾眼中升起光亮:“既然必定要垮塌,为什么我们不先自己扒了?在缺口垒起矮墙,这样的话……”

    其他人皱眉大惑,自己扒了?杜连柏和郝竞山脸色也都青了。

    “大家都很紧张,但也不能这般开玩笑来哄人吧……”

    “参谋,这可关系到居延堡的存亡!”

    曹沾结结巴巴地道:“就是因为如此……”

    就在曹沾被同僚斥责为异想天开,甚至丧心病狂的同时,居延堡外毡帐中,扎萨克图汗格埒克延丕勒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手中的武夷山红茶已经凉透,却毫无所觉。

    “汉人的红衣骑兵已经在后方出现,甚至有传言说,诺音乌拉已被准噶尔的小策凌部夺了,那可是我们北退的必经之路。土谢图汗和车臣汗两部已在私下商议,如果再没进展,这支联军怕就要散掉了!”

    他接下来的话里带着一丝试探:“罗刹人是不是对此战胜负根本就无所谓?我们赢了,也得给他们唐努乌梁海,接受他们的封号。我们输了,他们干脆就挥兵南下,占了我们科布多和乌里雅苏台!?”

    儿子巴勒达尔在旁伺立,听到这话,脸肉抽搐了一下,回话的语气却很平静:“父汗,罗刹人没有力量南下。罗刹人在极北荒原,几十几百人就能占一大片土地,那是当地人太少,他们又有枪炮,自然毫不费力。而在漠北,我们喀尔喀蒙古数十万,罗刹人不是疯子,不可能以武力威逼。”

    “这一次会盟三部南下,罗刹人给的枪炮,足够武装他们整个极北之地的军队,托搏尔斯克督军伊万诺夫,甚至西伯利亚衙门的总督,为这事已经压上了他们的前途,他们跟我们喀尔喀蒙古是站在一起的……”

    格埒克延丕勒叹气道:“可即便有罗刹人的枪炮,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族人已经用上了全力,父子兄弟死伤惨重,大家都还在拼命,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极限,却连城墙都没爬上去!”

    巴勒达尔沉声道:“切尔雷赫督军已经帮我们找到了汉人的城防软肋,父汗,明日你还得在另外两部汗王身上多下点功夫,推着他们把指挥大军的权力交给切尔雷赫督军。只要督军能指挥攻城,最多三五日,居延堡必破!”

    他加重了语气,近乎于咬牙般地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格埒克延丕勒呆了片刻,无奈点头。

    十一月十一日,切尔雷赫策马悠悠来到大旄下,再没用斗篷遮掩身份,他半是矜持地朝巴勒达尔摇头:“把军队交给我来指挥,你们还真放心?不过你们的选择也是明智的,而且早该这样做了,可你们非要在付出数千条性命之后才明白到这一点。”

    目光转向居延堡,切尔雷赫微微笑道:“汉人该是从其他欧罗巴国家那学了点城防和火炮技术,造了这么座不伦不类的棱堡,用上了精良的火炮。可对我们俄罗斯人来说,他们的建筑技术还太粗糙,火炮的运用也很稚嫩,他们比你们蒙古人文明,但只是……”

    他翘起小指勾了勾:“强了那么一点。”

    仿佛那指头就是开关,话音刚落,前方轰声不绝,就见居延堡东南面城墙大约十来丈宽的一截骤然消失,扬起了老高烟尘。

    正集结的围城大军欢呼出声,塌了,汉人的城墙塌了!

    看看城墙左右的角楼,以及从缺口处显露的城中高塔,切尔雷赫原本昂扬的神色阴沉下来,翘起小指的手握成了拳头。

    “冲进去就赢了!”

    “长生天保佑!这是长生天在保佑我们!”

    “汗王有令,谁第一个冲进堡里,谁就领百帐!”

    扛着火枪,枪上装着枪刺的蒙古人潮涌而上,火炮在身后轰鸣不停。苦战多日,始终没有进展,原本心气都已经落到了谷底,但今日汉人的城墙却自己垮了一大截,露出偌大一个缺口,这缺口就如黎明前的曙光,让蒙古官兵全都振奋起来。

    枪炮稀疏了很多,直到半里之内,往日那瓢泼般,几乎难以抬头的弹雨都没出现,而壕沟之后的缺口是那么近,仿佛跨步就到,第一波冲击的一千扎萨克图汗部都兴奋地高声吆喝,如往日在马上驱策牛羊一般。

    “我才不要百帐,汗王说了,会把珊丹郡主嫁给最勇敢的巴特尔!”

    扎萨克图汗部的巴特尔先登高吉格日拍着胸脯,豪爽地笑着。

    “那当然就是我啊!”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也只有这么想,才能抵御住死亡的恐惧,这一个多月来,他们见过的死亡已经太多,心中的恐惧填得太满了。

    汉人这一面城墙垮塌了将近一半,自完好城墙和角楼上射下的枪弹也少了许多,一千人仅仅只丢掉几十人就冲到了壕沟前,跨过这道壕沟,再爬上不到一丈高的废墟,居延堡,宛如被撕扯掉了大半衣裙的妇人,即将落入他们的怀抱。

    云梯倒下,数百人拥挤在壕沟外,一边放枪,一边准备越梯而过。这一枪射过,他们已没必要再开枪,枪刺加腰刀,还有蒙古人天生的武勇,足矣瓦解汉人的抵抗。

    就在此时,汉人的枪炮如雷一般轰响,枪弹,开花弹,拳头大的炮弹,像是在清扫沟渠边的落叶,一瞬间,上半烟尘泥土,下半血水残肢,猛然拉出了一条长线。

    跨过云梯的百多人顷刻间就被一扫而空,后面还没踏上梯子的人下意识地趴在了地上,包括没抢到梯子的高吉格日。眼角里瞟到的景象让他心头骤然冰凉,正被珊丹郡主的娇颜烘得发发热的身体也变得僵硬了。

    高塔,城中六棱高塔的身影,透过城墙的缺口,清晰地显露出来。塔身上正不停绽放着烟焰,射出的枪弹将正面编织得如一道死亡之网。

    该死,这样好像比城墙还可怕……

    高吉格日咬着牙,不甘心地算计着距离,如果冲到前方垮塌的城墙下,高塔的枪炮就打不到自己了。

    粗粗一算计,高吉格日就将计划变为行动,以他为首,上百人勇敢地起身踏过云梯,朝城墙下冲去。

    蓬蓬……

    咚咚……

    眼见高塔身影不在,自己正处在死角,可枪炮声依旧不停,高吉格日忽然浑身汗透,这枪炮声不对,方向不对……

    噗噗一阵闷响,同伴的身体溅起团团血花,无声地翻倒在地,而左右两侧角楼的烟焰就在十来丈外绽放,清晰得高吉格日都能判断出好几团烟焰所推射出来的子弹,落点正是自己。

    一瞬间,左右大腿、手臂,腰身,如被数个大汉,挥着尖尖的钉头槌,狠狠砸中,高吉格日身影左摇右晃,甩着血泉,跪倒在地。

    “高吉格日——!”

    壕沟后的同伴凄声呼喊,眼睁睁看着高吉格日的脑袋先被右边打中,几乎半边头盖骨都掀了出去,正朝左边倾倒,又被左边一发枪弹射中脖颈,身体再以诡异的姿势拧着倒下,上半身朝上,下半身朝下。

    前方、左右,枪炮射来的钢铁如狂澜一般,即便是趴在地上,也难逃被这狂澜吞没的命运。不过十来分钟,冲到壕沟前的上千人就死伤过半。一些已被吓疯的人掉头就跑,可短短数丈距离,完全就是精确射击的靶子。于是剩下的三四百人如蚂蚁一般,纷纷涌入壕沟,企图借这道两丈深的壕沟躲避枪炮。

    他们再没办法爬出壕沟……

    “愚蠢!”

    后方切尔雷赫皱眉嘟哝了一句,而巴勒达尔更是丢下了望远镜,咬着牙,不愿再面对前方。

    手榴弹在壕沟里欢快地爆鸣着,角楼和城墙上的射手好整以暇地瞄稳之后才开枪。在三面交叉火力的吞噬下,这股千人突击队,尽数倒在壕沟前。

    距离蒙古人因城墙倒塌而欢呼不过半个时辰,当枪炮声渐渐消沉时,蒙古人心中似乎也有一面坚墙倒塌了。

    “果然是参谋,也只有你们读书人才看得透这窍门!”

    “这就是所谓的……破而后立?曹参谋,居延堡就靠你了啊!”

    堡中六棱塔高处,杜连柏和郝竞山一左一右拍着曹沾的肩膀,曹沾却是铁青着脸,身子还在发抖。

    总算是有效……

    曹沾在心中大叫,他太紧张了,这是他献的计,如果有什么闪失,他可担不起责任。

    昨日他献策扒掉城墙,大家起先还迷惑不解,可寻思了一阵,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招妙棋。

    郝竞山最先想透:“没错!与其等到城墙被轰塌,自己手忙脚乱,不如抢先布置!”

    杜连柏也明白了曹沾的用意:“吸引敌军来攻?东南角楼只塌了上半部,下半完好。角楼组成交叉火力,加上扒了半截城墙,城中六棱堡也能发扬火力,到时就是三面夹击……”

    大家有了共识,于是连夜扒墙,整理出这么一道缺口,再在高塔上集中火力,搞出一个火力网,果不其然,蒙古人中招了。

    曹沾之所以能有此策,还是他这个读书人看透了英华战史的缘故。当年皇帝陛下在韶州,在长沙,贾大都督在江西都是这么个打法。诱敌入瓮,或三面或四面围击,眼下整个西北战场不也是这个思路?变通一下就能用在居延堡上,而这座军堡之所以修成六面,角楼外凸,也是这个用意。

    此刻见城下千人死伤的狼藉景象,这一策确实奏效了。

    血液渐渐推送到已经发麻的身体,曹沾重重吐了口气。

    “让蒙古人在这段缺口丢下如山的尸体,看他们还敢不敢打这一面的主意!”

    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也比往日多了几分自信。

第七百八十八章 溃灭的血泪之源

    “汉人军中肯定有欧罗巴人坐镇!丹麦?瑞典人?芬兰或者挪威人?还是波罗的海那帮蛮子!?我不相信汉人还会用普鲁士人!”

    切尔雷赫用俄语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这个中国通终究是北方的中国通,世界在他眼里就只有这些国家。

    “怎么办?我严重怀疑你们喀尔喀蒙古人并没有传承到黄金家族血脉!仅仅只是伤亡两成,冲击就停了下来,只有几十米啊!如果能顶着汉人的枪炮继续前进,只是几十米!居延堡就到手了!”

    面对三个汗王、巴勒达尔以及三部各参领,切尔雷赫再转用蒙语大声咆哮,众人面露怒色,巴勒达尔赶紧道:“督军阁下,发怒没有意义,请继续下令吧。”

    切尔雷赫也压下了嗓门,他终究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主帅。

    “当然,兵力少也是原因……下一次两千人冲击,两千人不够,三千人!一次不行,就冲两次!我也会指挥炮兵前进,在最近的距离支援。诸位,胜利就在眼前,就只差最后一把劲!”

    切尔雷赫貌似激昂,心中却涌动着不屑。俄罗斯军人在大北方战役里,打遍整个北欧,整营整团人冲锋,死伤过半都能承受,蒙古人……还真是羸弱,五百年前的蒙古人果然已经死绝了。

    “不要让那个罗刹蛮子笑话,我们是蒙古人!”

    接着上阵的土谢图汗部,统率部队的参领是这么激励部下的。

    而当这位参领在壕沟前被一发炮弹砸烂了胸腔后,部下们已忘了他之前的喊话,就只能记得自己还是人。

    壕沟边层层叠叠仆着尸体,一直拖到缺口处,左右角楼和正面高塔射下的枪炮密集得几乎撞在了一起。

    曹沾没有具体指挥作战,也轮不到他指挥。杜连柏在城墙,郝竞山在高塔,两人密切协同。居延堡城墙塌了一截,可守军的压力却感觉小了许多。原因自然是蒙古人把这个缺口当作了主攻方向,其他各面的进攻都停了下来。

    第二波攻击在两三刻钟后结束,土谢图汗部的最佳成就不过是在缺口前再摆下了几十具尸体,剩下的人依旧顶不住这惨烈的血火,即便壕沟里已铺了一层尸体,还是一群群涌入壕沟,然后被手榴弹的焰火吞噬。

    他们是愚蠢么?如果说愚蠢的话,也只能归结为人类的本能。躲在壕沟里,见不到枪焰炮火,即便同样是死,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该车臣汗部上了……其他各面为什么停下来?继续攻!”

    午后,前两部人马轮替而上的四次冲击均告失败,三千多人只回来五百不到的囫囵人。如果要说进展的话,那一段十多丈宽的壕沟差不多被尸体填了一半也能算上。切尔雷赫面无表情地调度着人马,车臣汗垂札布张嘴想说话,另外两位汗王紧紧盯着他,咬牙怒哼一声,拂袖去调度人马了。

    “那段缺口,就像是灯火,咱们就像是扑火的蛾子……”

    车臣汗部冲上去了,尽管火炮也已经推到了一里开外,不计伤亡地支援前方,但看在巴勒达尔的眼里,那段缺口却依旧那么扎眼,不由自主地念叨起汉人的俗语。

    切尔雷赫没说话,一直到车臣汗部败退下来,觉得大失颜面的车臣汗将带头逃跑的参领当众斩首,他就只说今日收兵,明日再战。

    “明日再战?今天一天,我们三部就在这段缺口丢下了四五千人!明天怕再没人敢去冲那缺口了,甚至车臣汗都有可能跑掉!他们的牧地在最东面,这次会盟都很勉强……”

    巴勒达尔也再难保持冷静,是他一力推动三部奉切尔雷赫为帅,可就在这一天,三部却遭遇了最惨重的损失,连带他在三部的威信也大幅削弱。

    切尔雷赫道:“会盟只有你们三部吗?我记得还有三音诺颜这样的小部族吧,你为了争取他们,还拨给了他们三千枝火枪,可他们除了当当先锋,就只在北面城墙应付了事。”

    他面目狰狞起来:“现在你们三部已经付出了代价,该轮到他们了。就算这一战败了,也该趁机收拾掉这些小部族,回去后再抢走他们的部落和草原,才能弥补损失。王子殿下,我不相信你没有这个计划。”

    巴勒达尔深呼吸,然后向切尔雷赫点头。

    清晨,当使者传下军令时,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对身边的喇嘛道:“正善上师,我决定了。”

    喇嘛道:“你们不跑快点,当心巴勒达尔马上动手。”

    得知了父亲的决定,多伦扎布愣住。

    策棱问:“怎么,难道你还想去冲那道缺口?”

    多伦扎布脑袋摇得跟拨郎鼓似的,怎么敢!?白日他偷偷去看过战况,由此他才对“人间地狱”这个词有了直观感受。

    他只是有些顾虑:“背盟而逃,长生天要责罚的……”

    策棱哈哈笑道:“有什么盟约是用来遵守的?长生天责罚的是不识时务的蠢货!”

    本就已有准备,三音诺颜部说走而走,当巴勒达尔亲率数千精骑来到三音诺颜部营地时,营中空空,只在营门上留下了一封箭书,其实就一句话四个字:“欠账定还。”

    到底是说三音诺颜部欠自己的三千枝火枪,还是自己将要欠下的三音诺颜部一族血债,巴勒达尔没深想,也不敢深想。

    “三音诺颜部奉令南下袭扰汉人援兵……”

    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淡淡地回应着三位汗王的质问,即便是私下父亲当面问,他也是语气坚定地这么回答。

    于是什么新土尔扈特部、杜伯特部、新和硕特部、小额鲁特部和辉特部这些部族,全被推上了战场。

    切尔雷赫俨然将战斗当作了试验,每一波都变着花样。骑兵突进、盾车缓进,小炮抵前,每一次失败,就意味着一个部族的消亡。这些人口不过几千的部族,损失掉数百男丁,就只能被其他大族吞并。

    当壕沟已被尸体填满,马匹和破烂盾车堆成了一道防线时,切尔雷赫再度要求三部出动,这一次三位汗王再不愿拼命,他们各部都已损失了数千壮丁,起码要花一代人二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元气。

    车臣汗垂扎布的反应最激烈,拔刀就要砍切尔雷赫,巴勒达尔好不容易才劝服住。

    “那个罗刹人就想把我们折腾干净,太明显了!”

    意见没有统一,军中已起退心,晚上巴勒达尔又跟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扎萨克图汗对切尔雷赫的怀疑再无遮掩。这一战到现在为止,损失已大大超过扎萨克图汗的底线,他已不能容忍儿子继续带着部族,朝深渊走下去。

    “投靠汉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改个封号,受些限制,汉人又不会跑到草原上跟咱们抢牧地……”

    扎萨克图汗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这想法他藏在心中已久,但因儿子早早跟罗刹人有了联络,而且争取到了大批枪炮,才没敢吐露。他这儿子历来强势,而他之前多是应付满清,对部族的把握远不如自己的儿子。

    但现在,他要行驶身为汗王的权力,改邪归正。

    “父汗!汉人是靠不住的!看看明朝,明人借着林丹汗稳定边疆,可林丹汗没了价值,就像丢块破布一样丢掉了!汉人从来都是羸弱的,他们绝抵挡不住罗刹人的逼压!罗刹人只要在边境一逼,再上个表定个约,给足汉人面子,就能牢牢吃掉里子,我们若是帮汉人守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大清都还是满州骑射打下的天下,可沾了汉人那一套,不过几十年,就变成了懦夫。罗刹人一逼,今天割一块地,明天割一块地。我们喀尔喀蒙古三部,经常跟罗刹人在边地上冲突,大清的朝廷却总要我们忍让,要我们赔罪。”

    “汉人再立国,难道还会善待我们蒙古人?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把我们当作筹码,跟罗刹人来往交易的筹码,而且还会玩那一套以小制大,分大为小的把戏,他们最乐意看到的是我们互相攻伐,我们和睦相处,他们还会想尽办法挑唆。父汗,我们所求的三部合一大业,如果是依附汉人,永远没可能实现!”

    巴勒达尔也非常激动,眼见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果父亲都是这态度,这一战,这一次会盟,就将彻底失败。

    扎萨克图汗冷笑着反问:“难道罗刹人还会善待我们?”

    巴勒达尔咬牙道:“罗刹人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是我们的机会,摆脱中原,重新自立的机会!我们借助罗刹人,在哈喇和林重现黄金家族的荣耀和王号,这难道不也是父汗的夙愿吗?”

    扎萨克图汗叹气:“这是每一个喀尔喀蒙古人的夙愿,但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我们要面对现实。”

    巴勒达尔尖声叫道:““不!为什么不可能!?”

    觉得儿子已经疯了,扎萨克图汗摇头道:“你还是休息休息吧,从明天起,各参领佐领重新向我叩拜请令,我们不能再受那个罗刹人的摆布。”

    巴勒达尔双目赤红:“父汗……你不要逼我!”

    接着发生的事,再不为他人所知,圣道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围困居延堡的蒙古大营里纷乱不止,闹了一夜才罢休。

    值夜的曹沾有所感应:“难道是内讧了?”

    郝竞山兴奋地道:“咱们出城偷营!?”

    这当然是笑话,蒙古人连营十多里,居延堡又没骑兵,什么马踏连营的演义段子,不可能在这里上演。

    “但我觉得……蒙古人的心气该是遭了很大打击,他们怕是不会再在居延堡待多久了。不知道军署哨探是不是掌握住了情况,应该给他们更明显的讯号。”

    曹沾认真的是另一件事,郝竞山也表示赞同,扯了杜连柏一同商议后,确定发出十万火急的信号。这本是居延堡再难坚守时,紧急求援的信号。可现在大家都觉得蒙古人有可能跑掉,援兵再不来包饺子,肉馅可能全要漏掉。

    深夜,火箭腾空而起,在夜空炸开礼花般的缤纷焰火,潜伏在远处的羽林军哨骑顿时有了反应,披星戴月,将消息朝南面送去。

    曹沾等人并不清楚,他们这一传讯,反而让正陷于内乱的蒙古人又统一起来了。

    “居延堡肯定已经弹尽粮绝,发这信号,说明他们再坚持不了几天……”

    第二日的汗王军议上,扎萨克图汗居然没露面,而是巴勒达尔代理,其他两位汗王很是吃惊。巴勒达尔淡淡地说父汗有恙,接着就转到了这个话题上。

    “不急着攻城,先围住。”

    他撤销了之前直接攻城的军令,让其他部族都松了口长气。

    “可汉人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由昨晚的火箭传讯,大家猜测,原本预料的可用攻城时间肯定会缩短,汉人援兵会加快速度,说不定东湾堡的汉军再不会坐视不管,从东湾到这里,大军行程最多不过十天。

    巴勒达尔自信地笑道:“这难道不好么?”

    他握拳道:“居延堡传讯,他们的援兵肯定会失了分寸,在半路上截击冲杀他们,这才是我们蒙古人习惯的战斗!”

    众人抽了口凉气,好大的野心!

    原本他们三部会盟,聚兵一战,求的是拔掉居延堡这根顶到乌里雅苏台腰腹的钉子。跟汉人大军对战,有之前满清战绩乃至近前的青海之战参照,他们完全没有底气。

    而现在巴勒达尔不仅想攻城,还要把攻城变成围城打援,直接攻击汉人的援兵,这步子迈得有些大了吧。

    巴勒达尔语极其讽刺:“身为蒙古人,居然连策马在原野上打败敌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再低声道:“汉人的骑兵,还有准噶尔和青海蒙古附从,都在北面,南面的援兵里可没多少骑兵。汉人的红衣兵,可还没有在原野对战大队骑兵的战绩……”

    这话说得诸部心中鼓点连连,汉人的骑兵都在北面!?那不是退路都要被截了?

    跟着担忧来的却是欣慰,巴勒达尔的话倒是没错,红衣兵是利害,可还没听说过红衣用步军在原野上打败骑兵的战绩。汉人援兵恐怕最多不过万人,如果乱了分寸,甚至有可能是几千人一股,以绝对优势的骑兵打这些步军,怎么也不该失败吧。

    看看如巨石般耸立在戈壁和草原交际线上的居延堡,诸部王公都觉得,能摆脱这座死亡之城,总是好事。

    “留下老弱部众围城,大军转南,截击汉人!”

    巴勒达尔一声令下,十五日,两万五千骑兵南下,而两百里外,刚收到消息的彭世涵也猛然挥拳:“出发!”

    不管居延堡是守不住了,还是蒙古人想逃了,总之必须尽快赶到居延堡。

    “蒙古人在居延堡撞得头破血流,肯定想来找咱们的麻烦。”

    桂真坚持认为,是自己在居延堡的部下觉得蒙古人想跑,这才传讯求援。之前哨骑已经传回消息,说居延堡自己扒了城墙,诱引敌军自投火网,他就知道,居延堡虽没了中层将官,但接手的基层军官没乱了分寸,反而思路更活。

    彭世涵笑道:“他们在居延堡只是流血,而在咱们身上,怕是要丢命。”

    刘澄的一百零一师,庞松振的一百零二师,配属羽林军的第六师八十四营、八十五营,加上龙骑军骁骑营八百人马,共计一万八千人,于十六日浩浩荡荡北进。

第七百八十九章 鞑靼人的决战

    额济纳河纵贯南北,在大漠中拉出一条玉带,顺便滋润了河岸两侧,冬草、灌木和稀疏胡杨树铺开,跟沙砾戈壁形成鲜明对比。

    眼下已是冬季,河床干涸,薄冰已显,绝难见得人烟。若是在秋季,河岸边常能见到牧民和商队,牛羊驼畜借着水草南北来往。漠北之西都借这条路南下肃州,再入兰州乃至西安。而这条路的东面就是古时的翰海,后世的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

    圣道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苏泊绰尔西南一百五十里,沉寂之路被人马的喧嚣打破。红衣人潮在河岸东侧展开,更北之处,杂色遮蔽了地平线,大旄高竖,沉闷的牛角号声此起彼伏。

    河岸西侧远处,一座敖包之后,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带着点讨好地对身边一个儒雅中年红衣人道:“吴卫郎,就算不好渡河,我们出现在西岸,也能扯动三部兵马,减小大军压力。”

    那吴卫郎摇头道:“台吉毅然率部投义,大都督已满心欢喜。若让你们三音诺颜部因此战而有损伤,可非大都督仁心所愿。”

    这话说得极客气,可策棱身边的多伦扎布却不满地哼道:“三部足有两万多骑,全是精锐,个个骑射过人。你们红衣虽然厉害,却只有不到一千的骑兵,靠一万多步军,怎可能抵挡得住?”

    多伦扎布在居延堡跟红衣步军对战过,可那一战不过是试探,他觉得并未用尽全力,所以代表不了什么。而且跟着父亲转投英华,多伦扎布心中还有梗,对英华派来联络的这位大都督府参军总不给好脸。

    这个叫吴敬梓的参军肩上有两颗金星,微笑时露出两颗白亮虎牙,配在一起,让多伦扎布更觉不舒坦。

    吴敬梓依旧是那副讨人厌的笑容,“是啊,这真是个难题。可我们英华作战另有算法,胜败可有一整套学问呢。”

    多伦扎布随口道:“什么学问?你们的陆军学院,是不是就教这些学问?”

    吴敬梓摇头吊着胃口:“想学这些学问,还得学更基础的学问,得先进学堂读书。”

    多伦扎布再哼了一声,读书?读成你这样的,指望用嘴巴打败敌人么?汉人果然就是汉人……策棱嗯咳一声,看看多伦扎布,父子俩瞬间同心,真有什么意外,自己这一部的价值就凸显出来了。策棱再眨眨眼,暗示多伦扎布预作准备。转投一方,总得献上投名状,与其被汉人压着干,不如自己主动些。

    喀尔喀蒙古势弱,偌大漠北只有数十万人,必然得选择一方靠山。三音诺颜部算是大部族了,却远比不上另外三部,因此当巴勒扎布推动喀尔喀蒙古联手罗刹人时,策棱不敢公开反对,反而摆出积极姿态,愿为南下先锋,换得了三千枝火枪。

    居延堡一个多月的战斗,已让策棱明白,汉人势强,再不可挡。但他并非是靠着这觉悟转投英华的,谁让巴勒达尔要推着三音诺颜部去送死,而同时英华又通过正善上师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呢?

    是啊,巴勒扎布是自己的妻兄,可就是这妻兄,准备牺牲掉自己。等自己带出来的三千儿郎死伤殆尽后,就能轻轻松松吃掉三音诺颜部。

    是啊,罗刹人给了大批枪炮,自己还得了三千枝,可就是这位来联络的吴卫郎说了,罗刹人的火枪烂到令人发指,估计南面的乡勇都不会要,英华可以给部族人手一枝佛山造的传家火枪。

    当然,更诱人的还是整个部族的未来,吴卫郎提到的事,让策棱好几晚上都没睡好觉,而本因族人死在居延堡下,已有些红眼的多伦扎布也转了心思。

    策棱当然不愿见到汉人失败,就整个漠北战局来说,汉人多半也不会败。区区居延堡,就顶住了数万大军一个多月的围攻,红衣骑兵主力还带着准噶尔和青海和硕特蒙古人杀到了漠北腹地。

    但眼下这一支红衣主力要败了,肯定要拖累大局,连带三音诺颜部的灿烂前景也要延缓不知多久。以眼下双方的力量对比而言,策棱真的不太看好汉人红衣,因此他有心出力。

    人家却不领情……

    也罢,到时就咬牙拼命,帮汉人拼这一把。同样是拼命,前程却不一样,血也流得值。

    策棱目送去后方调度人马的儿子,心中沉沉定计。

    高亢而短促的铜号声密集响着,一排排红衣在四五里外伸展开,拉出一段段横阵。每一段都飘扬着各色旗帜,自远方看去,显得格外细碎。

    火炮一门门拖出来,摆在阵列前方,还有一些火炮拖上了阵列侧翼的高地,粗略一数,就已不下百门,还只是算至少两匹马拉的大炮,小炮和发射开花弹的火炮都还缩在阵列的缝隙之间。

    巴勒达尔心中沉甸甸的,忐忑地问切尔雷赫:“胜算如何?”

    切尔雷赫放下望远镜,皱眉道:“见鬼了……”

    这位俄罗斯厄尔口城督军是个老兵,大北方战役里,跟瑞典人拼命的时候,他还是普通一兵,到丹麦乃至芬兰战役时,他已晋升为军官。战后跟着上司伊万诺夫攀附上了莫斯科的贵族,得到了厄尔口城督军一职。

    愿意在西伯利亚这片荒凉而冰冷的原野拼搏,都是敢于赌博的冒险家。因此当伊万诺夫得知了中国的内乱,以及漠北蒙古的动摇,定下了推动漠北蒙古遏制汉人,再从中谋利的策略时,切尔雷赫以积极的行动全力支持。

    一万枝火枪,几十门旧式火炮,这已将上司和他在莫斯科贵人那里的恩宠挥霍一空,但他们相信,不管蒙古人和汉人谁胜谁败,俄罗斯都是胜利者。

    之前居延堡攻防战已给切尔雷赫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现在,透过望远镜,看到红衣兵的阵列严整不逊于瑞典人,阵势更类似不列颠人,而火炮数量之多,密度更胜过自己所历的多次会战,这让他隐隐产生了错觉,似乎自己又置身欧罗巴战场。

    蒙古已不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中国人也不再是五百年前的中国人了。

    “如果只看汉人的阵势,我的结论是……”

    英华红衣的亮相远超切尔雷赫的预计,这让他开始觉得难以把握战后局势,因此他决定实话实说。

    切尔雷赫臭着脸道:“你们最好撤退,这一战不能打。”

    如果换成哥萨克骑兵,外加俄罗斯步兵,再有对方一样多的火炮,也许能赢,而你们蒙古人……切尔雷赫暗自摇头。看对方的排兵布阵,就知道是跟欧罗巴是同一个时代,而非蒙古人这种落后了几百年的老古董。

    “什么!?撤退!?”

    巴勒达尔几乎咆哮出声:“我们……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把这支大军带到了汉人面前,现在你却要我撤退!?”

    切尔雷赫耸肩,心中闪过一丝同情,是啊,你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甚至都收拾掉了你的父亲。

    “汉人自古就善于步战,善于摆阵,这就把你们罗刹人吓住了?”

    巴勒达尔语带讽刺,切尔雷赫不屑地哼了一声,吓住?俄罗斯人也许会被打败,却从不会被吓住!再说了,汉人就算有什么能耐,跟你们蒙古人都是一个样子,黑头发黄皮肤,都是柔弱怯懦的鞑靼。

    从打败金帐汗国,建立莫斯科公国开始,尽管俄罗斯被欧罗巴视为蛮荒边疆,连带他们斯拉夫人也跟蛮族同义,被百般鄙视。可面对矮小的黄种人,俄罗斯人却已满怀居高临下的优越之心。

    在彼得大帝带领俄罗斯跻身欧洲舞台,大北方战役更打败北欧诸强,让中欧西欧列强也不得不正视俄罗斯之后,这种心理变得更为强烈。

    俄罗斯经营西伯利亚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一百多年里接连打败西伯利亚汗国,征服治特人、吉尔吉斯人,摧毁彼雷姆酋长国和叶潘恰酋长国,版图延伸到堪察加半岛,覆盖整个西伯利亚,自北方盖住鞑靼中国的国土。

    俄罗斯人不分民族,对东方人已习惯用“鞑靼”这个蔑称一概而论。中原的汉人虽有差别,但被鞑靼人统治,外加肤色都一样,一般的俄罗斯人自然也都下意识地等同而论。

    几十年前在雅克萨的交战,以及后来跟鞑靼中国的一系列外交来往,都确立了俄罗斯人的自信。别看西伯利亚疆域辽阔,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正宗俄罗斯人不到十万,正式的军队更不过几千人,在雅克萨跟鞑靼中国作战的只是些佣兵。如果是俄罗斯的正规军,哪怕一个团,说不定都能打到他们的首都去。

    每每想起雅克萨之战,切尔雷赫都有浓浓的遗憾,太远了,距离是俄罗斯的最大敌人。如果能战胜距离,鞑靼中国绝不可能逃脱被俄罗斯征服的命运。

    “这支军队肯定是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我是好心提醒你们,千万不要轻敌。”

    瞬间闪过无数心念,切尔雷赫暗道自己也许是被居延堡的战况干扰了。汉人依靠枪炮和棱堡,在居延堡所取得的战绩,并不能证明他们学会了现代的野外会战。有所长则所有短,说不定这还是他们的弱项,而眼下这阵势……怕也只是个样子。

    切尔雷赫不会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但他语气也软了下来,巴勒达尔由此也找回了一些信心:“就算对面是你们俄罗斯人,这一战我们也能赢,更何况是汉人。”

    巴勒达尔去招呼汗王,编组部队,切尔雷赫抹抹脸,觉得也该是这个道理。

    “还什么侧击,绕那么大圈子,白费力气!直接冲上去!”

    土谢图汗的儿子塔宾粗声嚷着,他自告奋勇,统领前锋突击,而他对巴勒达尔的战术安排不屑一顾。

    巴勒达尔并不着恼,反而很欣慰,土谢图汗王和车臣汗王居然战意昂扬。

    再一想也正常,他自己就因之前在居延堡损失惨重而窝火不已,现在汉人不仅兵力比自己少,还以步军为主,骑兵不到千人。以蒙古的铁骑洪流冲垮他们的单薄阵势,才能出足了心头之气。退一步说,即便战况不利,自己说走就走,也不怕汉人追击。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三音诺颜部那帮蒙奸。

    “几里的距离,飞马转眼就奔过去了,摸摸你们的刀,回想用它劈倒敌人的感觉,这才是我们熟悉的战斗!”

    前锋聚了起来,一万骑铺在地平线上,塔宾挥着刀,策马来回奔驰,高声呼喊。各部勇士们扬着弓,用刀和锤子拍着盾牌,呐喊声汇聚成雷雨般的轰鸣。

    “向前——!”

    塔宾弯刀挥落,牛角号声扯出了凄厉的腔调,拉开了大战的帷幕。

第七百九十章 铁骑悲歌

    午时将近,风渐起,沙尘轻卷,喀尔喀蒙古三部联军在地平线上推开一道杂色的斑驳浪潮,朝南面那道清晰分割出天地的红线倾泻而下。

    六里左右的距离,两里缓行,两里小跑,两里全速冲击,这虽然已有些超越马力极限,但跟拥有大量火炮的对手作战,也是无奈之举。对领军前驱的塔宾来说,这也是此战最大的挑战,至于敌军……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当面抵挡一万五千蒙古铁骑全速冲击的力量存在。

    “各师按教典接战,别的没了。”

    羽林军都统制彭世涵殚精竭思,查找着部队的漏洞,最终却无话可说,发出的军令也只有象征意义。

    数里外万马奔腾,地面微微的颤抖也如鼓点一般,但各师营主官的内心却都平静如水。

    一百零一师统制刘澄有点感冒,揩着鼻涕,朝前来请示的部下不耐烦地挥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百零二师统制庞松振没理会前方荒漠远处如风暴一般卷起的尘浪,就捏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怀表,另一只手竖起两指,该是在计算师属火炮开火的时间。

    禁卫第六师统制桂真的两个营在右翼,遮护军属独立炮营和全军侧翼,看着尘浪的翻卷方向,他丧气地一口痰吐在地上,捏着马鞭,去寻部下的小纰漏了。

    “四里!开炮!”

    炮兵阵地上,十六门二十斤炮前后梯次布置,炮营指挥脑袋一直凑在三角架支起的望远镜上,一声令下,雷鸣般的怒吼在原野上荡开,炮口喷出的白烟带起沙尘,也扯开一条灰黄雾带。

    厚重而沉闷的炮声拍在耳膜上,让塔宾的心念越发坚定。他刚催着坐骑加速小跑,两军相交还有三四里地,汉人就急不可耐地用火炮轰击了,这么远的距离,能打中什么?罗刹人给的火炮在四五里外轰城墙,十炮能轰中一炮就是有长生天护佑。

    原本风大,万马奔腾的烟尘已浓,而炮弹砸在地上,更是沙尘飞扬,左右三五十步外的景象就已看不清,只依稀能见无可阻挡的人马之潮在继续推进。

    塔宾再不理会炮声,心无旁骛地操控着坐骑。这支喀尔喀蒙古大军的战马大多都已习惯枪炮声,但还是需要主人以马鞭和有力的双腿不时安定。

    三里……两里……

    炮声猛然增大,还混进了嗖嗖的尖利嘶鸣,接着战马惊嘶声连绵不绝。这是塔宾熟悉的战场背景音,自眼角里瞟去,万马之潮的轮廓在尘雾中依旧厚重,前进的势头丝毫没有受到阻挡,正合他的预料。

    再不理会炮声,塔宾马鞭猛抽,两腿用力,坐骑甩头轻嘶,骤然加速。而在塔宾身后,一股股尘烟喷薄而起,吞噬着一片片人马杂影。

    两里……全速——!

    塔宾没有冲在最前面,马术最精湛,战意最浓烈的巴特尔在前方拉起的烟尘汇聚在一起,几乎快遮断了塔宾的前方视野。他只依稀见到前方的红线已扩至一道红墙,以蒙古人特有的距离感,他催着坐骑全力冲刺,即便是心爱的坐骑在此战后废掉,他也已无心考虑,最后的两里是最危险的,而胜利就在这两里路程之后。

    咚咚咚咚……

    炮声猛然密集起来,从最初的一道道雷鸣,变作了激流一般嘈杂,甚至近乎于黄河上的瀑布。那道依稀的红墙前方,也绽放着团团白烟,让视野更加飘渺,宛如置身云间。塔宾开始有一种错觉,大地的颤抖已非自己这支大军的马踏,而是敌军火炮造成的。

    这真的是火炮轰击的声势,而不是火枪射击么?怎么可能这么密集?他这么想着。

    塔宾想观察一下自己人的情况,可在这猛烈的音浪中,马嘶声也变得格外模糊,听不出什么。左右部下的身影也全都淹没在尘雾中,看不出这万人铁骑受到了什么损伤。

    不能有杂念……蒙古汉子不会这么容易被吓住,更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打倒。

    塔宾紧了紧左手的盾牌,再掂了掂右手的弯刀,这份量让他稳住了心神,乃至勇气也渐渐自心胸充盈到全身。

    蓬蓬蓬蓬……

    再冲了百来步,离那道红墙已只有一里半的距离,炮声再提了一个大调,爆裂声又混了进来。

    无数团橘黄焰光瞬闪即逝,裹起一团沙尘,塔宾之前的错觉已经从地面延伸到半空,炮风混沌交织,人马如置身乱流的小船,都有些把握不住方向。

    一发开花弹在塔宾侧面十来步炸开,铁片嗖嗖从头顶和身后掠过,接着涌来的冲击波带得正全速急奔的塔宾人马一滞。

    眼见坐骑就要撅蹄失控,塔宾以前所未有之力灌入胯下,坐骑哀鸣一声,马腿飞扬,竟然朝前一个大蹿,再度加速。

    塔宾形若疯癫地高声大笑起来,两眼已近血红,就是这样!炮打得如此猛烈,不正说明汉人的羸弱和胆怯?离那道红墙已不过一里远,汉人的末日即将到来!

    蒙古铁骑如洪流自沙尘中奔出,将那道不过是血肉之躯所组的红墙冲垮,在塔宾正因血液急涌而格外亢奋的意念里,这样的景象就如先知的预言,无比清晰,如钢铁一般坚硬。

    烟尘已淡,最后更完全消散了,塔宾的身影从沙尘中拔出来,人马几乎已经合一,朝着不过二三百步的红衣步阵冲去。

    塔宾下意识地扫视左右,要看看自己所携的铁骑洪流破开尘雾的景象。

    孤独……

    塔宾身上裹着的万军冲击之气猛然消失,一颗心更如坠入深渊。

    没有什么铁骑洪流,跟着他冲出尘雾的只有稀疏、凌乱、寥寥无几的人马,个个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显然已完全陷入癫狂状态。

    不可能!绝不可能就剩这么点人!之前的万人大军呢?

    塔宾仓皇地扫视后方,可后方全被浓浓的烟尘遮住,汉人的炮火还在不停的翻搅着。依稀也还能见身影轮廓,可仿佛却已凝固在烟尘中,怎么也拔不出这片混沌之域。

    再转视前方,那道由一段段肩并肩密集人列排出的红墙那么清晰,红墙间的火炮轰响之后,倒退了一小截,再被炮兵迅速推回到原位,这一幕都被塔宾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再看到一个军官高举军刀,猛然挥下。

    塔宾一马当先,已经冲到了二百步内,后方也不断有人冲出烟尘,却依旧稀稀落落。

    “瞄准……开火——!”

    呼声在红墙间此起彼伏,上了刺刀的火枪如林一般平举,红墙骤然变作一道钢铁荆棘,塔宾心脏就觉得猛然一痛,他似乎又有了预知,那枪口,那刺刀,马上就要戳进自己的心口。

    “啊——!”

    塔宾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抵抗这股无可阻挡的畏惧之潮。

    枪声响了……

    这已不是枪声,至少两千枝线膛燧发枪排射,将弹丸有力而稳定地推出枪膛,倾泻出一道灼热的钢铁翼面,宽三四里,纵深两三百不的正面被一切而过。

    一瞬间,戈壁上拉出的硝烟撕裂了大地。

    塔宾感觉自己已经被煮熟了,坐骑在排枪轰鸣的同时就哀声嘶叫着栽倒在地,而他也在地上连滚带翻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这一道排枪只是开始,接着连续不断,头顶上方,枪弹飙飞的声响割得他皮肤发痛。

    理智告诉他,继续趴在地上是唯一的活路,心底里一股恐慌却骤然上涌,他竭尽全力抵抗了一下,可那恐慌却像是之前自己所领的铁骑洪流,一下就吞噬了他的心神。

    塔宾顾不上自己的盾牌,甚至都没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弯刀,自前明时代就传下来的传教之宝也已经丢掉。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跑。他绝不愿再呆在这道红墙面前,置身于硝烟和枪弹之下。

    噗噗噗……

    几团血花在塔宾后背绽放,推得他仆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然后再没动静。

    塔宾是幸福的,他还没冲到百步内就被打倒,而林林落落冲出烟尘的蒙古骑兵,在百步内被不断爆裂的开花弹吞没。

    “怎么样了?情况到底如何?”

    后方的巴勒达尔拳头握得紧紧的,急迫地问切尔雷赫。

    风更大了,前方沙尘和硝烟混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清楚战况,但让巴勒达尔揪心的是,没听到以往会战于草原戈壁时的厮杀声,就只有汉人的火炮和排枪不断轰鸣,节奏一直没变,机械而冷漠。

    切尔雷赫张了几次嘴,颜中光彩也变了几次,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声道:“估计阻力很大,但如果从侧面进击,拉开敌军防线,正面应该能找到缺口。”

    这建议跟巴勒达尔所料,或者说是愿望不谋而合,他匆匆去找其他两部汗王商量。见得他走远了,切尔雷赫的部下再也按捺不住震惊:“督军!这枪炮声比瑞典甚至普鲁士人的军队还要密集,还要整齐!向这样的军队正面发起冲击,下场只有一个,前面的蒙古骑兵肯定完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从侧面进击?对方可以轻松地调整队形,把眼前这一幕重新上演?”

    切尔雷赫冷哼道:“不止是前面的蒙古骑兵完了,喀尔喀蒙古也已经完了!我们之前的计划是推着喀尔喀蒙古跟汉人争斗,然后我们从中谋利。可现在看来,汉人真要北进,喀尔喀蒙古绝对抵挡不住。”

    “既然如此,我们俄罗斯人就该有所警惕。汉人不太可能染指西伯利亚,但却可能跟我们正面相遇。与其让喀尔喀蒙古在这场大败后归顺汉人,不如彻底削弱他们,然后由我们俄罗斯人亲自出手,控制住喀尔喀蒙古人。只有我们俄罗斯人更深地介入喀尔喀蒙古,才能掌控住他们。”

    典型的激进派,连部下脸上都显露出忧色。这不是一个县区督军能作的决断,甚至托博尔斯克督军都不敢轻易做出选择。切尔雷赫的算盘很简单,推着喀尔喀蒙古去送死,不管是扎萨克图汗部、土谢图汗部还是车臣汗部,最好都一蹶不振。然后及时俄罗斯人和汉人来比拼,谁先牢牢吃住这三部以及整个喀尔喀蒙古。

    “胜就能得西伯利亚以南的大草原,败也没什么,无非是跟汉人在西伯利亚的边缘对峙。对还不习惯在边疆冒险的汉人来说,我们俄罗斯人总是占优势的。”

    听着出击的牛角号声响起,切尔雷赫嘴角抽动,极力压制住得意的笑声。

    “可前面那些汉人好像跟鞑靼人完全不一样呢,如果我们俄罗斯军队站在这里……”

    部下没被说服,前方的混沌让他深受刺激。

    切尔雷赫脸色也阴沉下来:“收拾东西,准备撤退……”

    见鬼……不都是鞑靼人么?那些红衣汉人,为什么能强到这种地步?如果大北方战役里,我们俄罗斯遇上的是这样的敌人,结果如何还真不好判断,这里真是东方,真是那个鞑靼中国吗?

    切尔雷赫虽定下了赌博之心,心中的沮丧却也难以抑制。作为离鞑靼中国最近的一位县区督军,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由厄尔口城南下,将蒙古人变作俄罗斯的牧民,把大草原变作俄罗斯的牧场。因此他对中国的动向格外关注,一个先进而强大的国家从南面逼到了自己预定的猎场上,这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喀尔喀蒙古因前方战况不明而焦躁,俄罗斯人因感受到英华野战之力而震惊,在河岸西侧,更有人百感交集。

    “他们就像是在狩猎,完全是照着自己的套路在打……”

    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苦笑着摇头,此时他才明白之前吴敬梓为何婉拒自己助阵,原来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助力。想到自己对那吴敬梓的话还曾不以为然,就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着烧。

    “没几个人能冲到那道人墙前,换了我们也不可能。”

    多伦扎布放下望远镜,眼带迷茫地嘀咕着,蒙古铁骑根本就冲不动这座枪炮大阵,还好,幸亏父亲睿智,早早转投过来,否则今日这一战里,要是自己这一部也在这冲阵大军中,三音诺颜部怕就要成为历史了。

    “巴勒达尔拼命了!汉人侧翼有危险!”

    接着他看到了什么,低声叫了起来。

    “吴卫郎,大军侧翼可能有危险,我们是不是……”

    策棱也看到了,他学乖了,说话谨慎得多。英华的枪炮大阵就是一字排开,被人攻侧翼的话,那可就很危险了。这时如果让三音诺颜部前出,即便隔着河,也能威胁到敌军的后方,缓解一下压力。

    吴敬梓摇头:“除非彭将军另有军令,否则是不必用到你们的。”

    他仔细看了看战况,再微微笑道:“再说了,还有我们的骑兵。”

    策棱和多伦扎布对视一眼,红衣骑兵?就那八百人?

    还在犹豫着是不是提醒对方,骑兵对战跟步军可有很大区别,指望八百破万,根本就是妄想,可眼角里却出现了一抹异样的色彩,顿时将他们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红白相间,飘荡不定,一点点聚起来,就像是燃烧着的羽翼,列出整齐一道,自后方跃出,向着奔战线东面侧翼绕来的敌军迎去。

    “骁骑营——碾碎蝼蚁!”

    陈松跃提着长矛,策马急进。钢盔上长长的锦羽迎风飘扬,而背上的披风更摄人心魄。火红的底,外表缀着一层白羽。上半截相连,下半截分岔,急速奔行时,披风鼓荡而起,宛若一只巨大的天鹅在扑翼。

    一个人作此装扮是耀眼,而八百人都是这般装扮,更让人心神迷离。

    龙骑军骁骑营,就是一支耀眼到让友军咬牙切齿的精锐。这些从汉人、藏人、蒙人中选拨出来的好汉,个个精于马术,却又接受了最严苛的整体队列训练。整个龙骑军里,就只有他们八百人,可以策马全速急奔两里路,队形依旧还无比整齐。

    正因自诩为龙骑军之冠,他们想方设法地要突出自己的不同,在装扮上动脑筋再正常不过。而在西北,因为火枪迅速普及,弓箭的使用急速衰落,做箭雨的白翎再难找到用处,于是被他们找来织在遮阳挡风的披风上,结果就成了这幅模样。

    被后世军事学家称呼为“赛里斯翼骑兵”的骁骑营,并不是在这一战里才成名,当这股如翻滚着的红白烟云出现在侧击而来的敌军眼前时,恐慌迅速在对方人群中蔓延开。

    “血云!汉人的血云铁骑!”

    不少人甚至惊声叫了出来,正滚滚绕向大军侧翼的四五千骑,速度骤然慢了下来,队形也开始混乱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为了蒙古,请你去死!

    红白烟云拉出的尘浪像是一把巨尺生生截成,正面不到一里宽,迎向三四里外正在小跑的蒙古马队。稍有经验的骑手都能看出,这股烟云之下的骑士已经提到了中速,人马却无一分杂乱。对比起来,那四五千蒙古骑兵不仅队形稀疏,还因战意动摇而更显杂乱。

    看着那道红白烟云,多伦扎布失声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策棱苦笑,以前只当传说,现在亲眼目睹,才知千真万确。

    两年前,青海蒙古诸部归顺英华后,在漠北就有传言,说汉人已有胜于蒙古的骑兵。

    那时候漠北喀尔喀蒙古诸部都当是笑话,包括策棱自己。

    之后英华进肃州,兵分两路,一路西进到瓜州,一路北上到居延,同时骑兵更深入到漠北,开始跟蒙古诸部频繁交战。

    那时蒙古诸部已经开始认真对待这个传言,但依旧不认为是汉人骑兵强大,而是汉人用上了准噶尔和青海和硕特蒙古人附从。即便这些人被汉人武装,但终究还是蒙古人,不可能强到哪里去。

    但接着更多的传说源源不断地传开,譬如除非两三倍于敌,否则遇上汉人骑兵,绝无取胜的可能。譬如汉人骑兵几乎不用火器,就靠长矛和军刀而战,而用上了火枪的蒙古骑兵反而胜少败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个传说又逐渐深入人心,说有一支披着纯白羽翼的汉人铁骑,战无不胜,他们在哪片牧原出现,就意味着那里的蒙古部族迎来灭亡之日。

    喀尔喀蒙古诸部最终能走到一起,更多是被这些传说背后,牧原和部众急速丧失的巨大压力给推到这一步的,那支白翼铁骑就是让人感觉最喘不过气来的一股压力。

    血云之威,血云铁骑,蒙古诸部是这么称呼汉人的骑兵。

    之前让他们稍感欣慰的是,汉人的骑兵总数不多,加上附从也不到万人,而那白翼铁骑更是稀少。当巴勒扎布决定南进时,两部汗王和其他小部族的首领之所以没怎么犹豫,也有汉人骑兵去了漠北的原因。

    但现在,汉人骑兵主力虽不在,白翼铁骑却出现了。之前自家万骑冲击,却被炮火扬起的尘暴吞噬,根本看不清战场景象,蒙古人正心中没底,这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白翼铁骑猛然现身,扬起的烟尘排面平平整整,绝非蒙古人千百年来熟悉的对手,士气更直线滑落。

    尘浪分流了,可以清晰看到,一拨人马脱离了喀尔喀蒙古大队,朝更东面的战场外拐去。

    多伦扎布赶紧举起吴敬梓送的东莞造军用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依稀看到那拨人马的大旄,再叫道:“那是阿鲁达穆,他居然跑了!”

    策棱摇头道:“额济纳土尔扈特部被赶到了漠北,自然很熟悉汉人……天朝骑军的威武,阿鲁达穆还想坐稳扎萨克的位置,当然得保住自己那点人马,他不跑怎么行?”

    旁边吴敬梓却悠悠道:“阿鲁达穆啊,那也是个人物。龙骑军的陈将军说起过,一年前,阿鲁达穆率军突袭补给车队,不是骁骑营及时赶到,那支车队就要被阿鲁达穆全吃了。当然,那一战,骁骑营以四百对两千,结果是阿鲁达穆带着几十骑落荒而逃,此时阿鲁达穆的表现很正常……”

    是很正常,那一战估计败得很惨,让阿鲁达穆对这支白翼铁骑畏惧到了骨髓里。

    双方相距还有两三里,蒙古人就有上千骑落荒而逃,剩下不到四千骑更乱了阵脚。一些放慢了速度,一些却还埋头在冲,这股侧击大军踩踏出的尘云拉得更显宽广。

    连策棱都举起了望远镜,想要将双方接战的细节看清楚,他心中依旧还揣着绝大的疑问,汉人怎么可能训出比蒙古人还精锐的骑兵?这样的骑兵到底又藏着什么秘密,以至于蒙古铁骑在他们面前都不堪一击,甚至素来都以勇悍闻名的土尔扈特人都望风而逃?

    可惜,策棱他们是在西面,双方骑兵交战是在东面,之间隔着的战场正是刚才蒙古万骑冲击的混沌尘暴之域。当双方距离不到两里时,身影也尽数被那混沌烟云遮蔽。

    策棱失望地叹气,正要放下望远镜,可镜筒里的景象却猛然拽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伸着脖子,恨不得两眼陷到镜筒里。

    混沌消散了,戈壁上一直刮着西北风,此时已将浓浓尘雾吹淡。原本万马奔腾之地,正渐渐显露出来。

    在这一刻,不仅是策棱等人呼吸艰涩,后方巴勒扎布以及汗王和各部扎萨克们更是血液凝固。

    马匹、人体,一片片铺开,延展三四里,一直抵达远处那道红线战阵前,正面更宽达四五里。本只点缀着稀疏草木的戈壁,此刻却斑驳杂陈,更有一股暗红的血色浸在眼中,给眼前的景象铺上一层厚厚的色晕。

    如果说这景象只是一副图画,也许还没那么惊心动魄,可这绝不是毫无生气的画面。

    战马在低低哀鸣着,艰难地仰着脖子翘着蹄,人体在缓缓蠕动,朝天伸手,祈求着长生天的护佑。还有众多安然无恙的人马,他们正背对着敌军,仓皇地奔逃而回。

    这仓皇仅仅只显露在他们的呼喊上,溃退者被倒仆的人马阻住,他们的速度慢得像是被死神的无形绳索拖住,不断还有零星的枪炮声在追赶他们,让他们有如在跟死神拔河,那喊声传到后方,连切尔雷赫都在不停吞着唾沫,而巴勒达尔更是两眼发直,嘴里就嘀咕着“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

    混沌之域的谜底终于揭开,而景象之残酷,不管是蒙古人还是俄罗斯人,这辈子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当大多数人的心神被正面战场的惨状牵走时,远处那股红白血云已全速急进,平举的长矛连成一线,就像是横刀的锋面,直直切上了侧击的蒙古骑兵。

    如果将时间拆分成以秒计算的无数小段,那么每一秒里,都有十多二十多蒙古骑兵落到了这抹锋面上,而组成锋面之刃的是足足上百英华骑兵。尽管蒙古骑兵总数超过四千,而英华骑兵不过八百人,但在这种方式的对决下,却软弱得如刀俎下的肉馅。

    骁骑营中,上到龙骑军副统制陈松跃,下到每一个士官,注意力都没在肉馅上,而是在自己所组成的刀锋上。

    一身红衣,背后白翼已拉得直直的小策凌轻转缰绳,坐骑轻盈地在疾驰中让开一步,闪过迎头撞来,已经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离战友近到仅仅只有一个马身,可两骑丝毫未乱,他高声招呼着自己的部下:“注意左右!你不是你,加上左右的战友,你才是你!”

    锋面另一侧,青海罗卜藏察罕的儿子格日尔木满面涨红,喉咙里闷着如野兽般的呼噜,却始终没喊出口,他不敢喊,这有违龙骑军作战不得无故喧哗的条令,他们需要的是冷静,是缜密,不是狂莽血勇。

    一个敌人正犹豫着是该调转马头,还是该挥刀抵抗正面如连环马一般逼来的数倍之敌,长矛擦过马脖子,狠狠贯入那人的胸腔。巨大的反震之力自枪杆传入手臂,格日尔木靠着已训练得成了直觉的反应,感觉出了这股反震之力难以消解,上好白蜡杆的柔韧度给了他足够时间撒手,瞬间那人那马就矮了下去。坐骑反应神速地一个腾跃,跨过倒仆的人马,继续守住了锋面的位置,就在这腾跃间,一股血水泼了他一脸。

    “自找死路……”

    腥热的感觉压下了格日尔木的呼噜,他拔出军刀,嘀咕着瞄向下一个目标,同时也感觉血液冷了下来,粉碎这种程度的抵抗还要大呼大叫,实在丢脸。

    骁骑营如刀锋般深深切入蒙古骑兵之中,贯入了近一里,刃口依旧未损,敌军大恐。

    正面战场的惨状加剧了恐慌,不过短短几分钟后,这股侧击的骑兵就以部族为单位,崩裂成十数块,朝着各个方向散裂而开。他们再没胆量跟这道刀锋正面相撞,那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吴卫郎……”

    正面战况已明,侧面敌军也已崩溃,不仅策棱,连多伦扎布都满面涨红,看向吴敬梓,请战之意不言而明。喀尔喀各部剩下六七千本部人马,肯定是要逃了,此时三音诺颜部若是过河侧击,定会收到奇功。

    吴敬梓却摇头道:“不必了,既然一开始都没用你们,后面自然也不必你们出力。台吉别多心,大都督对你们三音诺颜部的期望可不在这一战上。至于剩下的敌军……”

    父子俩还在担心此战不能尽歼敌军,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麻烦,吴敬梓展眉笑道:“以我所知的历史,以及多宝善人下的功夫,我相信,漠北已定!”

    策棱和多伦扎布对视一眼,心绪也平定下来,不止是被吴敬梓的自信感染了,提到的“多宝善人”更让他们明白了许多。

    从青海到甘肃,从内蒙到漠北,一个人的名字为各族所共知,同时也一同尊敬,那就是“罗善人”。他的绰号很多,什么“百宝善人”、“千宝商人”,而在漠北,蒙古各部都称他为“多宝善人”。

    当然,谁都知道这位真名为罗堂远的“商人”,其实就是英华的谍探总头目,而活动的目的更是直截了当,但却无人敢为难他,甚至都乐于结交。价码谈不拢,或者另有顾虑,那是一回事,是人都要给自己一条后路,何况是一个部族,千万人的生死。

    连巴勒达尔都曾跟罗堂远会谈过,策棱更是收过罗堂远的盟约书,但那时俄罗斯的力量看起来似乎更强大更直接,许下的前景也更现实。

    听吴敬梓这么一说,策棱点头道:“没错,说不定喀尔喀三部都已经各有了心思。”

    枪炮还在轰鸣,骑兵还在拼杀,但仗打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战场已经转移到了人心上。

    策棱的预测已早一步变成了现实,后方喀尔喀会盟大旄下,土谢图汗王敦丹多尔济和车臣汗王垂扎布的兵丁围住了巴勒达尔。

    巴勒达尔怒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敦丹多尔济的语调深沉而悲哀:“我们败了,败得很惨,即便我们退回漠北,族人也已死伤惨重,再顶不住汉人的逼压。”

    垂扎布显得更为激动:“这都是你的错!还有那个罗刹督军!他人呢?见机不妙,早就跑了吧!?”

    巴勒达尔高声道:“你们想做什么,我很清楚,可就算你们把我绑给汉人,也阻止不了汉人侵吞漠北!”

    敦丹多尔济摇头:“那都是以后的事,之前我们真是蠢啊,多宝善人给我们发过盟约,我们居然还嫌苛刻,再有你这样的人勾结罗刹人,我们才猪油蒙了心,想要打痛汉人,让他们不敢再伸手漠北……”

    垂扎布道:“我们车臣本来跟这事就关系不大,是你跟那个罗刹人威胁说要驱策哥萨克人从东面入漠北,我才跟着来的。现在看起来,你跟罗刹人想的就是让我们一族损了元气!”

    巴勒达尔却低低笑了:“这一战让你们变了心思,让你们觉得汉人很强,所以要让我来替整个喀尔喀蒙古背罪,换得你们两部的安宁?”

    他咬牙道:“那是……做梦!”

    脸上浮起狰狞,巴勒达尔咆哮道:“我早给留守居延堡外的部下留了密令,到时间就把两位汗王,还有其他部族的家眷全都抓为人质!此战不管胜败,喀尔喀蒙古三部都要合一,都要一张嘴巴说话!你们想要家人安全,想要继续当汗王,就别动鬼心思!”

    此时巴勒达尔的大批部下也涌了过来,三部分成两方,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可就在前方远处,枪炮和厮杀声还响个不停。

    听巴勒达尔道出底牌和真正用心,敦丹多尔济也笑了:“就知道你这家伙是个疯子,敢杀了你父亲,就敢说出三部合一的疯话。你要部下拿我们的家人,又怎么知道,我们两部,也早有准备,要拿住你们部族的人?”

    垂扎布也点点头:“不管胜败,你巴勒达尔杀父夺位,就是罪人,喀尔喀蒙古绝不容你!”

    巴勒达尔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恨声道:“你们会后悔的!你们才是喀尔喀蒙古,甚至整个蒙古的罪人!”

    兵丁们护着三人退开,接着刀枪交鸣声响起,土谢图汗部与车臣汗部骤然倒戈,巴勒达尔所领的扎萨克图汗部仓皇而退。

    退了不过十来里路,巴勒达尔正要整理人马,想趁另两部跟汉人还未澄清关系,局势仍纷乱之际,聚兵杀回居延堡,护住自己的族人,乃至夺了另两族的部众。此战他们南下,只来了两万五千精锐,还有六七万人老弱围住居延堡,如果夺得这些部众,未来还大有希望。

    “我是汗王!你们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命令!?切尔雷赫督军是回俄罗斯去搬救兵的!汉人算什么,俄罗斯大军一到,百万汉人也要灰飞烟灭,你们要对我,对督军有信心!”

    不少部下却反对就这么北退,这么作就意味着彻底跟喀尔喀另两部决裂,要同时与汉人和喀尔喀诸部为敌,光靠自己可撑不住,而那个俄罗斯督军,更不可能依靠他。

    巴勒达尔恼怒地呼喝着,还在为切尔雷赫遮掩,心中却对此人也无比愤恨,早知此战是如此结局,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他?看来那个罗刹人也是包藏祸心,可恶!

    “你不是汗王!”

    “汗王被你杀了,你是罪人!”

    “为汗王报仇!”

    却没想到,部下们却爆发了,或者说是他们意识到这才是正确的出路。

    几十名亲信根本阻挡不住数百人的围攻,片刻之间,巴勒达尔就孤身一人,置于愤怒的人潮中。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人,为了我们扎萨克图汗部——!”

    巴勒达尔浑身是血,挥刀悲怆地喊着。

    “那就死吧!”

    “为了我们一族,去死!”

    部下呼喊着,挥刀砍下,片刻间,巴勒达尔就被剁成了肉酱。

第七百九十二章 残酷的胜利

    对喀尔喀蒙古人来说,战斗已经结束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如人生一般漫长。

    而对英华官兵来说,这一场前戏足有两年多,期待已久的决战,却太过虎头蛇尾,是男人都明白这滋味,很不好受。

    即便骁骑营正势如破竹地卷向敌军后方本阵,战场前方的血腥场面也清晰无误地展现着自己的力量,可所谓的蒙古铁骑,能冲到阵前,逼得步兵刺刀相对的勇士却为数寥寥,原本早在阵线中布置好的铁丝网也没发挥作用,不少经历过十五年前长沙大战的军官都在怀疑,这些蒙古人根本就不是骑兵,不过是拿着武器的牧马人。

    十五年前,满清马队还能冲出铁丝网阵,成建制地逼到步兵阵线上,而最后的决战里,龙骑军的前身游弈军更是靠着自己的牺牲,才阻滞了上万马队的冲击,给步兵争取到了足够的变阵时间。

    可现在么,他们对抗的上万蒙古铁骑,更像是上万头牛羊。

    “火炮、开花弹,能在一里外杀伤人马的步枪,更宽的正面,更密集的火力,更精确地射击。就算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在这种力量前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五年前,北京城外的六里桥之战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可惜能看懂,能接受这一点的蒙古人并不多。”

    彭世涵淡淡说着,再看看部下们一脸欲求不满的郁闷,心中又道,自己人里,明白这一点的也不多。

    “将军,自此一战,我们羽林总算是坐稳了红衣第一军的位置!”

    “军中老有人说羽林军徒负虚名,从此之后,再没人多嘴了……”

    “我们死伤估计不超过百人,这简直就是一场演习啊!”

    “差距太大了,完完全全就是单方面的屠戮!两边死伤数字报上去,总帅部和枢密院的文人们会不会一个个掉了下巴?”

    军署幕僚们兴奋起来了,他们不握枪炮,不太能体会到前线官兵的郁闷,就只觉得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情此景,并非我辈武人之愿哪……更可惜的是,我羽林军的无功之名也要废掉了。”

    彭世涵矜持地稳着自己的形象,后半句话里的自嘲之味无比浓烈。羽林军在英华军界素有“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美誉”,靠着官兵精锐,装备精良,补给充足,又是各种新技术新战法的试验地,从湖南到四川,再出陕西入甘肃,都是马到功成,没什么像样的大战。

    当吴崖带着鹰扬军以及诸国附从军在缅甸血战,贾昊带着湖广新编诸军横扫长江两岸时,羽林军却在关中种田。说到羽林军的威名,也就只有早年广西的梧州大战堪称硬战,长沙决战的数千里大回转也更多被当作笑话。

    久而久之,羽林军都开始把那句话当作自己的标签,甚至还破罐子破摔地引以为荣。现在轻松击溃上万蒙古铁骑的正面冲击,对方连冲到步兵战线上的机会都没有,如此显赫的战功,自然要改写羽林军的形象。

    与此同时,彭世涵这个在军中资历仅次于三中将的少将,在少将里的排名里,肯定也要向前冲几位,逼近因前几年南北大战而名声大噪的韩再兴、何孟风、岳超龙、谢定北和贝铭基这些人。

    “骁骑营不过八百人,不能让他们独力去逼压敌军本阵,传令,追击!”

    丢开心中的杂念,彭世涵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战场上,战斗是结束了,可还要花力气才能夺到最佳的战果。

    号声嘹亮,数里宽的红墙分解重聚,化为数十道火红长矛,向北方急速推进。

    “统制,羽林军太过份了!咱们不仅被丢在侧翼,此时还不让追击,只让遮护后方和侧翼!”

    “遮护个鬼啊,这时候还能有蒙古人杀出来,我就把自己眼珠子戳了!”

    阵线东侧,禁卫第六师的军官们情绪有些不对了。跟百字头的师不同,他们这种散师就是各军的配属,经常会调动,两年前入西北才归于羽林军。跟本是羽林军左师的一百零一师和右师的一百零二师相比,心中暗有自卑,难以羽林军一员自居。

    此时彭世涵下令追击,却没第六师的份,大家当然不满。

    以桂真的脾气,原本该已策马奔到彭世涵那讨公道了,当年他驻守琉球,就鼓动部下血书请战,才捞到了“禁卫”名号。此时他却平静地摇头道:“别争了,咱们八十三营在居延堡的功劳够足了,总得让其他人分沾嘛,再说……”

    他挥着马鞭,指向一百零一师和一百零二师的阵列,即便是全速的急行军,纵队的队形依然整齐有序,气势比之前如刀锋般切入敌军的骁骑营还要威武壮阔。

    “咱们师的行军队列能齐整到这地步?这是陛下耗尽心血打造出的羽林郎,是我英华诸军都要效仿的对象,这样的军队,不留下赫赫威名,又怎么能胜任诸军典范呢?”

    桂真笑道:“别忘了,现在我们第六师,也是羽林军。”

    部下们再恋恋不舍地看看战场,纷纷低叹释然,没错,他们第六师以区区一营,在十万敌军的围攻下,坚守居延堡两月,已经立下了奇功。而他们现在本也是羽林军的一员,这场大战的辉煌之色,必然也将染到他们的身上。

    当陈松跃的骁骑营将喀尔喀蒙古的侧击人马尽数击溃时,刘澄和庞松振的两个师也穿越了战场,杀向正因内讧而混乱不堪的敌军本阵。此时巴勒达尔已经逃了,诸部联军的会盟大旄落下,远处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一声低叹:“结束了……”

    吴敬梓的脸色却很纠结:“这样就结束了?我的战事纪略该怎么写?几个字就能说完啊,好整以暇,摧枯拉朽……”

    一边多伦扎布郁闷地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三部也有枪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吴敬梓随口道:“光有枪炮,不懂枪炮的学问,更不懂战争背后的天道,当然就是这样。”

    多伦扎布沉默了好一阵,策马靠到父亲身边,低声道:“我想进汉人的学堂,父亲,帮我说说话吧……”

    观者被英华军威倾倒,而当事人更是有了决断。他们的部族虽还围着居延堡,但汉人骑兵主力已在后方活动,说不定后路大本营诺音乌拉被攻陷的传言也成了真,就这么孤身北逃,什么扎萨克,什么汗王也都别想当了。

    汉人之前跟他们早有接触,双方并不是死敌,汉人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的必要,因此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两位汗王闪电般作出了抉择。

    从箱底里翻出“多宝善人”罗堂远早前丢给他们的盟约,作为双方本有联络的证明,换上火红大旗,以示恭顺,同时还帮着围剿残余的扎萨克图汗部人马,以这两部为首,喀尔喀蒙古……降了。

    当两位汗王带着十数个小部族的首领,自缚双臂,来到彭世涵身前请罪时,这一战正式宣告落幕。

    “漠北蒙古该得什么处置,我决定不了,得等薛次辅定夺,但我保证,只要放下刀枪,我们必不为难。”

    作为全胜之帅,彭世涵自然有足足的心气怜悯降者,而这本也是安西大都督张汉皖行前交代过的原则,喀尔喀蒙古可败不可绝,战场怎么打是一回事,可战后就不必过分为难了。这原则更是张汉皖背后的薛雪所定,薛雪升任次辅,主理藏蒙等族事务,安西大都督府还要受其节制。

    由吴敬梓命名为“额济纳之战”的这场西北大战奠定了漠北大势,而在英华军事历史里,也写下了万人以上会战的伤亡比新纪录。喀尔喀蒙古人死伤八千五百人,其中正面冲击羽林军阵列的一万骑兵里,死伤高达四千人。剩下的数字有骁骑营击溃侧击兵马的一千来人,后期英华步骑逼近,蒙古大军崩溃,相互践踏,又有两千多死伤。此外蒙古三部自相残杀也贡献了近千人。

    那么羽林军的损失呢?

    三个步军师阵亡十八人,伤一百四十二人,骁骑营阵亡三十三人,伤七十人,合计不过二百六十三人。彭世涵上报战损时,还不得不把战前战后意外伤病的两百多人加上,凑出五百人的数字,才不至于让枢密院乃至朝堂“大骇”。

    之所以不敢让上面“大骇”,是因为另一场胜利,同样令人吃惊的胜利,在十天之后,由居延堡发出。

    居延堡困守两月,阵亡接近三百人,重伤八百多,剩下的也个个轻伤。但攻城一方在这座不大的军堡下,前后丢下了五千多具尸体,加上伤者,几近两万。单独算伤亡比,羽林军在额济纳河畔所得之功都相形见绌。此外,喀尔喀蒙古三部之所以精锐尽出,大举南下,要跟羽林军正面对决,这也是居延堡守军所造出的有利局面。

    “乖乖,居住是雪芹你在主持居延堡防务!?这功劳可太大了!雪芹,你就准备着在军中一飞冲天吧!我看你起码要得个都尉,说不定还会被特典为外郎!二十岁的外郎,啧啧,奇迹!”

    两年多以前,这个少年旗人还是满腔文气,心性柔弱,被自己一句话丢去新兵训练营回炉重造,可现在却是他带着区区千人,在居延堡顶着数万人的围攻,吴敬梓非常吃惊。

    “卫郎误会了,居延堡的守将是杜郝两位,职下不过是参赞而已。”

    曹沾真不是谦虚,他可担不起这么沉重的责任,杜连柏和郝竞山两位带兵官才是高个子,有他们顶着天,他的脑子才能转动起来,为坚守居延堡贡献着一个个点子。

    至于坚守居延堡两个多月的功劳,其实也有水分。半个多月前,三部精锐南下时,居延堡的危机其实就已经消除了。围困居延堡的都是些老弱,甚至还有壮妇,不仅没打什么仗,双方还作起了生意。居延堡守军有盐有茶却没肉,蒙古人有牛羊肉却没盐茶,尽管亲人死难者众,双方是仇敌,却挡不住想要让日子过得舒心一些的人心。就在居延堡下,蒙古人攻城围出的场子里,居然出现了市集。

    当南下大军战败,死伤惨重,巴勒达尔身死,喀尔喀三部请降等等消息一并传来后,围城的蒙古人营帐里彻夜哭号,可第二天,市集骤然扩大了数倍,蒙人个个脸上泪痕未干,却又带着解脱般的轻松,向守军兜售畜牲、毛皮、毡毯,以及各类还能拿出手的东西。

    两个来月,历尽生死,看尽困苦,听到吴敬梓褒扬功劳,还明言自己在军中有大前途,曹沾又想到了营指挥杨继远和同僚代去病。前一刻他们还生鲜活蹦地在眼前说笑,转瞬就成了伤亡清单上的数字,而这一个多月来,即便只是出主意,上千人的命运握于手中的压力也揪心般疼痛,他叹气摇头:“卫郎,我觉得军队非我所长之地,这一战后,我想回去就学,去学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夺人之利的学问,战争……太残酷了。”

    吴敬梓一巴掌拍上他肩膀:“先别想这些,既然胜了,就得享受此刻的欢愉!”

    曹沾也释然了,是啊,终究是胜了,大胜,既付出了血汗,就得品尝鲜美的收获,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接着吴敬梓一句话将他脑中“鲜美的收获”击碎,“居延堡守城战的详情,可就靠你了。大都督说了,踞坚城而守,与有火炮的数十倍之敌抗衡,这经验对全军来说都很宝贵。这份报告没有几十万字,不谈清楚细节,别说大都督,我这关都是过不了的哦。”

    几十万字!?

    曹沾先是一惊,接着信心抖擞起来,打仗他揪心,可写字他还能怕谁?几十万字,小意思!

    英华一国的军人已非单纯的武人,军中都分出了文武。靠着军事学院、军事学院附属的学堂,以及总帅部、枢密院,乃至军事后勤部门的文书作业,大批文人入军界,也在国中造就出“军事知识分子”这个新兴阶层。

    十数年军事革命,上到张汉皖这样的统帅,下到普通目长哨长,不仅热衷于看军中同僚的作战记述,军学观点,还乐于自己动笔。参谋这一类军官,更背负着撰写官方作战纪录的工作。居延堡大胜,曹沾早有心理准备,他的笔杆子可轻松不了。

    居延堡的城防设施是否适应战事,如何遏制敌军火炮的伤害,等等疑问,不仅总帅部和枢密院在等着,黄埔、长沙和去年新设的武昌陆军学院,都在等着。

    见曹沾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吴敬梓也被感染了,暗道咱们就好好比比。你要写居延堡之战,我也要写额济纳之战,看谁总结出的东西更得军心。

    额济纳河之战和居延堡之战虽已结束,但就如曹沾和吴敬梓还要以笔杆子苦战一般,对彭世涵来说,料理后事更费精神。

    让三音诺颜部北上与龙骑军王堂合会合,一同安定漠北,同时防范罗刹人,再勘查喀尔喀蒙古诸部情况,调拨各类物资,安定人心。同时还要应付海量的文书作业,向大都督府乃至总帅部、枢密院交上圆满答卷。彭时涵一边操劳,一边感叹,他总算明白,大都督张汉皖老在私下抱怨,执掌一府,不如单纯领一军来得快活。

    还好,跟接踵而来的“多宝善人”罗堂远,以及次辅薛雪来说,彭世涵这种程度的劳神,跟这两人比简直就是小儿科。薛雪和罗堂远要将旧日的喀尔喀蒙古,变作英华漠北之土,这种事对彭世涵或者任何一个单纯的军人,乃至张汉皖来说,都是极度陌生的劳心事。

第七百九十三章 两个为什么

    薛雪、罗堂远和张汉皖关于漠北局势的汇报以及蒙古诸部的处置请示在圣道十五年元宵前后发回总帅部,本是年节,加上大胜,国中喜气洋洋,黄埔更是整日喧闹不休,连无涯宫深处的置政厅也能听到天坛广场的热烈呼喊。

    此时在置政厅里,两人对这呼喊置若罔闻,正在较力。

    已近十二岁的大皇子李克载歪着脑袋,双掌合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住李香玉。

    李香玉抿着薄薄的嘴唇,很坚决地道:“殿下,除非你拿着陛下的手令,而且还有萧知政的签认,否则就算是殿下扮作猫熊,我也不能……唉唉,就算你戴上墨镜,也不像是猫熊啊!”

    李克载摘下墨镜,苦着脸道:“只是节略都不能看么?这可关系着我的功课呢。”

    李香玉摇头:“你要是跟香玉姐有仇,要逼着我入狱的话,就继续找我讨吧。”

    李克载垮下肩膀,被国中法学天才恫吓,他这个小学刚毕业的小家伙可没胆子继续纠缠了。

    “还是等等吧,到时报纸肯定会道出很多细节。”

    见少年一脸备受打击的郁闷,李香玉不忍地安慰道。

    “报纸……对啊,雷叔叔肯定看过!不定白老山也清楚!他们是民人,不负泄露军国事的责任,说给我听不算违法吧。”

    李克载被提醒了,很是兴奋。

    小鬼头,这般年纪就知道钻空子了!

    李香玉肚子里暗骂着,脸上却显出无辜的微笑,表示大皇子你要干什么,跟我无关。

    李克载急急奔去中廷,他要找通政使李灿帮他联络这两位报界要人。

    “殿下,此战虽胜,北庭之事才起了个头,何须关心这么多?殿下年后既要入军学,又要修文课,趁元宵假日,就多休息休息。”

    在无涯宫西侧的中廷处遇见了门下侍中陈万策,听李克载说想看漠北之战的纪略和蒙古诸部处置方案,陈万策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李克载哭丧着脸道:“再休息,以后我就没得休息啦……”

    陈万策好奇追问,李克载犹豫再三,才勉强地道:“关系着我跟父皇的一个赌约,我若是输了,就得学好多不喜欢的东西。”

    听明白了缘由,陈万策失笑之余,也满腔感慨,皇帝对大皇子的教导真如引领华夏一般,用心良苦啊。

    这个赌约起自去年,那时居延堡刚建不久,舆论都在争论朝廷用兵漠北是不是划算,修路建堡是不是太持重。李克载粗粗看了些资料,就鼓起豪壮之心,对父亲说,对付蒙古人,甚至对付更北面的罗刹人,何必这么麻烦?遣羽林军大举北上,先打败蒙古人,再入北海,扫荡极北荒原,收其地为英华所有,就这么简单。

    有准噶尔和青海蒙古助阵,咱们也有了自己的骑兵,对付蒙古人轻而易举,至于更北面的罗刹人,看雅克萨之战的记述,罗刹人在极北各地,不过寥寥几千人,别说羽林军,随便一个师都能把他们连根拔起,当然,军队得在防寒保暖这事上下足功夫。

    李肆没有直接驳斥儿子,而是笑着说:“这事你可以研究研究,看到底能派多少军队到罗刹人称呼为西伯利亚的极北之地去,除了赶跑罗刹人,还能守住那片地方。当然,我并不看好这事。”

    李克载不服气,就跟父亲立下赌约。如果他能拟出可行的方案,那么入军学后,还要补修什么文课,都由他自己说了算,如果方案不可行,那就得乖乖听父亲的安排,什么法学、金融,他一听脑袋就要大三圈。

    小学毕业,在国中已是小秀才的李克载,自然不会把这事当作儿戏。他经常跟随父亲视察军务,虽未受过系统的军学参谋教育,却大致知道制定战争计划是怎么回事。纸上谈兵不是嘴上谈兵,得根据真实情况进行研判和推算。

    得了父亲特许的枢密院基础文档调阅权,还有参谋司几个闲下来的参谋,以及军情司北方部一只因伤退出外勤,坐衙署养老,熟悉漠北和罗刹事务的白猫协助,李克载就风风火火开干了。

    这一开干,还不到十二岁的李克载就傻眼了……

    “殿下,即便假设西安已在我们手中,一切物资都从西安发运,在居延堡维持三个师的费用,相当于台湾之南,整个南洋和西洋的驻军维持费,更是在江南驻扎三个师所费的六倍!”

    “为什么?殿下,打仗打的可不止枪炮,更是粮草补给。古时大军还只需要考虑人吃马嚼,再加上营帐、箭矢等辎重,攻城和野战所用的器械,大多靠随军工匠现造。而现在大军一动,火炮不说,枪炮所费的弹药就要耗费不少运量,更有医药、被服等等百般杂物,清单长得数起来都头晕。”

    “我们参谋司早就算过,今日万人之军,辎重补给是古时万人之军的三到四倍,再算上火炮,更超出十数倍之多。居延堡维持一个营守军,得靠上千骡马,一万多民夫自肃州保证补给。如果是北海的厄尔口城,距离居延堡又有两千多里。从西安到厄尔口,路途更是六七千里之遥,要守住厄尔口城,耗费恐怕是十倍于居延堡。”

    “攻下厄尔口城,乃至出动万人大军入极北之地一战,这都不难。但光打跑了罗刹人,占不住地,也毫无意义。要在极北之地维持万人之军,就相当于在国中维持十多二十万大军,这当然是一国难以承受的负担。”

    “距离”这东西第一次在李克载心中这么沉重,他有些不解,从黄埔到马六甲和亚齐甚至有六七千里之遥,虽然说海陆有差别,但差别也没这么大吧?咱们这一国,不管是军队还是商人,甚至民人,都遍布南洋,此时除了爪哇的荷兰人,以及勃泥东面诸岛的土人,南洋几乎就是英华的后院,为什么距离就没这么大影响?

    “海路跟陆路的差别有本质的不同啊陛下,海上几十人就能操控一条千料大船,一日六七百里甚至千里。而陆上若是没有可航运的河流,靠人马运输,耗费是水运的十倍,效率却只有水运的十分之一,一来一去,相差百倍……”

    “其实由南洋就能看出,我们英华国势的特点很明显。但凡沿海或者沿江,有水运之处,我们就能很方便地控制到。而如果脱了水运,一旦距离超过千里,诸事就都不怎么顺畅了。比如被我们扶持起来的兰纳,最近不听招呼,暗自侵吞缅甸国土,我们隔了大半年才知道。”

    不过枢密院的参谋们也没完全抹杀李克载的“北庭攻略”,英华一国,的确很熟于通过水路投放国力,陆路很有问题。但从西安到瓜州一线,乃至居延,华夏的汉唐老祖辈在这条路线上积淀了丰厚的遗产。就只是当地的汉人,就能支撑起北进乃至西进之势,而不管是喀尔喀蒙古还是准噶尔,都因明时有臣属之义,也能当作桥梁。问题只是能进多远,能否进而不退。

    李克载恢复了一些信心,而当军情司那位白猫讲解极北之地的罗刹人情况时,他更有了关键性的发现。

    “罗刹人居然占了关外更东之地!?离他们的京城怕有万里之遥吧,罗刹人为什么能占住这么遥远的地方?”

    这个发现让他很是兴奋,他觉得,破解了罗刹人能霸占极北之地的秘密,自己也就能做出可行的方案。

    “唔,这可是一个老大的话题,我说不好为什么,但可以给殿下讲讲,罗刹人是怎么做的。”

    于是这位曾经深入到阿穆拜尔商组织黑猫活动的白猫,向李克载讲起了罗刹人的远东扩张史。

    “那得从一百多年前说起了,该是万历年间。罗刹国土还都在欧罗巴,在他们东面,是从金帐汗国分裂出来的西伯利亚汗国……”

    罗刹向远东扩张,最初是两个目的,一是抵挡西伯利亚汗国的袭扰,一是打通东方贸易通道,如果说葡萄牙、西班牙跟荷兰人从海上入中国是为丝绸瓷器,占东南亚和西印度群岛是为香料,入南美是为黄金白银,那么罗刹人入西伯利亚,最初是为毛皮。

    罗刹贵族斯特罗甘诺夫家族在开拓西伯利亚的事业中居功至伟,这个家族的领地与西伯利亚汗国毗邻,视对方为死敌。得了沙皇伊凡四世的首肯和推动,特罗甘诺夫家族全力向东发展,而他们的一项冒险:拉哥萨克首领,重犯叶尔马克入伙,获得了巨大成功。叶尔马克带着八百四十人的队伍远征西伯利亚汗国,对方因各部酋长内讧而无力抵抗,丢掉了都城。

    经过十多年的征战,西伯利亚汗国的最后一位汗王在逃亡中去世,汗国就此灭亡,而西伯利亚的大门就此大开,罗刹人越过乌拉尔山,孜孜不倦地向东挺进。

    “百来年前,还是前明崇祯年代,罗刹人就已到达了东北之极,他们称呼那里的海是鄂霍次克海,更东之地叫堪察加半岛。”

    “为什么这么快这么顺利?因为西伯利亚汗国,是极北之地唯一一个具法之国,这个汗国灭亡后。极北之地上,全是零零散散的土著,几十人百来人聚族而居。殿下觉得那个叶尔马克带八百四十人就攻占一国之都很不可理解,可殿下却不知道,罗刹人东进时还攻灭了两个小汗国,分别叫彼雷姆酋长国和叶潘恰酋长国,所用的兵力也就是二三百人之数。而整个堪察加半岛,据说幅员数千里,征服此地的不过是一个哥萨克五十人长,他手下只有一百二十人。”

    “满清与罗刹的雅克萨之战,罗刹人兵力最多时也不过**百人,那已是他们在西伯利亚能凑出的最大人力,甚至还有罗刹人从欧罗巴遣来的六百人。满清康熙皇帝在关外用足吃奶的力气,也只聚了三千多人,更多怕是也撑不住了。当年罗刹人求和,康熙皇帝没说二话就答应了,那也是围困雅克萨的清军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所以说啊,极北根本就不是大军驰骋之地。”

    说到满清,白猫先生很不屑地摇头:“关外还是他们满人所谓的龙兴之地,却对疆域之要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当时雅克萨还活着的罗刹守军不过数十人,康熙即便是拿出跟咱们英华对拼的一半心力,再咬牙熬上一阵,就没什么《尼布楚条约》了。”

    “如果康熙真把这一国当自己的国,脑子里有一丁点开疆拓土的念想,再堆上三千人,别说雅克萨,罗刹人连尼布楚都保不住。可惜啊……满清鞑子皇帝,一心盯防着汉人,对罗刹人根本就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根本不知道那时的罗刹人毫无力量,击之即溃。而现在么……这么一位恶邻,已经稳稳压住了我们华夏北面,满清已是我们英华盅中之食,就只能靠我们来接下这副重担了。”

    白猫先生多年浸淫北方密谍事务,自然视罗刹人为华夏第一大敌,他两眼冒着精光地对李克载道:“殿下所谋虽还显稚嫩,但有此心,已让职下等感怀甚深,因此即便只是纸上谈兵,职下等也愿全力协助。”

    这自是遮掩,谁都清楚,大皇子李克载很可能会得太子之位,如果在少年时期就能影响到他,那么未来……哼哼,罗刹人,等你被未来英华皇帝列为头号大敌时,别埋怨自己躺着中枪哦。

    李克载一边听一边点头,他大约是明白了,极北之地苦寒无比,不可能容大军驰骋,所以罗刹人才会趁虚而踞。

    但好奇心上来,李克载丢出了一连串问题,罗刹通白猫先生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为什么罗刹人能在这么辽阔的疆域上保持统治?”

    很简单,罗刹人就是用欧罗巴人的殖民老法子,选合适的地点建立城堡,罗刹人自己聚居一城,依城堡开垦。同时一面与当地土著贸易,一面渗透进而控制土著,最终将土著人化为己用。商货之外还有人心,别忘了,葡萄牙西班牙人有罗马公教的传教士,而罗刹人也有东正教的传教士。而武力更是最关键最重要的保障,罗刹人同时还在欧罗巴西进和南进,沦为军奴的哥萨克人成了他们征服西伯利亚的可靠武力。

    “这么漫长的疆域,如果我们切断一点,是不是整条线就断了?父皇用兵漠北,目标该就在北海吧,如果占了北海,这个目的是不是就到达了?”

    白猫摇头,为李克载讲解了罗刹人东进的路线。跟一般人理解的不同,罗刹人东进不是靠着南面的陆路而进,相反,是靠更北的一条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依次有鄂毕河、叶尼塞河和勒拿河三条水系,简单说,罗刹人也是借助水运的便利,才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距离的阻碍。

    当罗刹人占据了三条水系的下游后,才开始向这些水系上游,也就是西伯利亚的南方挺进。如果不是这样,罗刹人该在万历年代后期,就能跟华夏陆路接壤了。而包括厄尔口、尼布楚等等据点,都只是罗刹人控制西伯利亚主干道上分出的枝节。

    “占住厄尔口城,遏北海,作用该只是顶住罗刹人自正北方南下的压力……”

    白猫先生开始感觉,自己并非是跟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讨论军略国事,虽然对方的认识还很稚嫩。

    “虽然我是明白了为什么,但我却很不服,我弄不清楚另一个为什么。为什么罗刹人能做到,我们却做不到!?”

    李克载捏着拳头,愤愤不平。不设立场地看,罗刹人能孜孜不倦地东进,将占土当作狂热的事业,为什么我们不行?所以……肯定能找到可行的方案,关键是要搞明白这个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就非参谋和白猫先生所能回答的了,大家就只笼统而模糊地说,依照天道学的观点,这肯定是罗刹人能自占土中真正获利,但到底是怎样的利,就那点毛皮和满足人心虚荣的辽阔疆域?大家都不太能说清楚。

    以李克载此时的年纪,他对这个问题更是不甚了了,所以心思只好转到具体的军事上。而额济纳和居延堡之战的捷报传来,薛雪也牵着漠北蒙古诸部,订立新的盟约,李克载就想看看细节,希望从中能发现一些可以利用的线索。

    搞明白了李克载的心思,陈万策拈着胡须,微微笑了:“殿下,臣正好清楚这个为什么……”

第七百九十四章 王道之始

    “通事馆谢知事曾在政事堂讲《寰宇政志》,王道社更直接列出我英华百年的陆海大敌,那就是不列颠和罗刹。臣虽不谙外事和商事,但以史为鉴,以我映外,也有一些心得。”

    陈万策半路出家,投段宏时门下,以真理之学重读历史,加之本就熟悉鬼谷子谋术,这些年经手政务,也已立下名声。目前以门下侍中之职,跟江南行营总管刘兴纯、川陕总督吴崖,以及各省巡抚一同靖平国中,朝野都认为他很有可能入阁,成为第四位次辅。

    陈万策这一开口,显然是要从历史人文的角度谈,李克载恭恭敬敬地伺立聆听。

    “不列颠,居于欧罗巴西北,区区岛国偏隅,素无传承,乃蛮荒而起。葡萄牙、西班牙乃至荷兰人出欧罗巴,行船寰宇,不列颠人才衔尾而追。前三国相继败落,不列颠人雄踞欧罗巴,此时已有与法兰西人分居双极之势。而其霸业东西急进,王道社以不列颠为海路宿敌,虽失偏颇,但观西洋和天竺之势,也不无道理。”

    “罗刹,居于欧罗巴东北,亦然如此。罗刹之地本就苦寒,其国其民彪悍无畏,此时其国之所以能败瑞典等北方大国,多赖其王彼得一世雄武大略,厉行变革。此外罗刹人还据东正教一脉,国中无道统之争,与拒罗马公教,自立国教的不列颠人份外相似。”

    “寰宇大争之势,恰如我春秋战国之争,谢知事和王道社都言不列颠为海上秦国,罗刹人为陆上秦国,臣深以为然。秦国何以一统天下,这十多年来,人人都持天道和真理重解,该是已经说透了。”

    说到秦国,李克载也露出了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的确,英华一国重究历史,秀才这一级的读书人都已经有很深刻的认识。

    秦国为什么能一统天下?传统认识无非是地利、人和,然后得了天时。

    而如今的知识分子,经历了从满清到英华的转变,对这个历史过程看得更深了。简要地总结,根本原因在于秦国是“旧世界”的边缘,外于上个时代的利益格局。

    当时势变幻,特别是人口越来越多,社会关系越来越复杂,贫富越来越与传统的等级制脱节,旧时的分封制再难维系住整个社会的运转时,旧世界不得不革新求变。

    此时中原各国不约而同地走向郡县制,但作为“旧世界”的中心,中原各国的利益格局已积淀太深,包袱太重,变法都不完整,而秦国作为后起的学徒,却能变法到底。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起点低,卯足了劲向前搏,不行的话也总比别人血流得少。

    不仅是基础好,秦国变法的动力也足,跟富庶而优雅的中原各国相比,秦国算是一帮苦逼加粗人,为了过上好日子,一国同心,不以学习他人为耻。

    “欧罗巴与我华夏各有不同,最大一桩差别是他们族群各异,言语相差。不像我华夏,书同文、车同轨,天下行郡县已近两千年,早立起了大一统的大义。欧罗巴诸国此时都还是分封制的底子,因此不管是不列颠还是罗刹,都不可能如秦国一般一统欧罗巴,但其国崛起的道理,却跟秦国没有太大区别。”

    “罗刹雄主彼得一世的革新,有如秦国变法,所行桩桩新法,都学自欧罗巴的‘中原’。一旦他新制既成,自然要向外扩张。”

    陈万策以秦国代入,谈了罗刹人为何能崛起,这只是背景,接着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李克载的问题上。

    “方才臣讲的是罗刹人为何能有占土之力,而殿下问为何罗刹人如此热衷于占土,即便踞了整个极北之地,还如豺狼一般,南下侵边?答案很简单,殿下该很清楚,极北之地甚虚,土地辽阔,所产却不多,罗刹人对土地的渴求自非一般人所能体会。”

    “这就像我华夏各地的农人,对土地也有不同感受一样。西北贫瘠之地,数十亩才能养活一户人,可江南腴膏之地,不到十亩田就能让一家饱暖,甚至还能读书。大家都道西北人粗旷,江南人秀致,却不知在西北,不粗旷不足活,在江南,失小即是贪心不足。”

    “恕臣说得粗俗,罗刹人久居苦寒,对土地的垂涎已深透骨髓,可他又不是疯子,而是有章法。这种饿殍,入了酒宴,第一件事不是踞案大嚼,而是跑到每张桌子上去吐唾沫,先赶跑客人,再慢慢来吃。他想要的不是一顿饱,而是一辈子饱。”

    陈万策说得形象,李克载也嘿嘿笑了起来,觉得这比喻格外形象。

    “臣接着说殿下问的第二个为什么,为什么我华夏做不到?”

    “这一问本就问错了,我华夏已经作到了啊。昔日黄帝出渭河,并炎帝,驱九黎,方有我今日华夏!不仅是占地,从关内到中原,再到江南乃至岭南,本是烟瘴荒莽之地,今日也已阡陌纵横,纵观寰宇,有哪一族能如我华夏这般开疆拓土,立下数千年之业?”

    “如今我华夏独踞寰宇东极,便是人口繁衍,也有南洋诸地可容亿民。极北之地,若不是粗旷于西北人十倍的苦民,又怎会看得入眼?既无欲,则无求,极北之地本就不是我华夏所需,我们当然做不到罗刹人那般地步。”

    陈万策这一说,李克载楞住,听起来倒真是很有道理呢。老祖辈打下了偌大的家底,后代要振作,首先考虑的是光大祖业,其次是挑着沾边的新业发展。跟罗刹人那种苦逼去争冻土荒原的事,就像是去抢叫花子的饭碗,这不合道理啊,除非这后代脑壳被门夹了。

    再品了好一阵,李克载皱起了眉头,陈万策这话虽然有道理,却不合他的心意。所谓脑子长在屁股上,他想要赢赌约,因此说什么“我们就是当不了秦国,学不了罗刹人”这种话,再有道理,对他来说都是错的。

    更何况,陈万策说的这番道理,恐怕也是“道理长在屁股上”,陈万策的立场很清晰,即便不反对北进,也反对以北进为主。李克载再想得深一些,觉得这家伙本就是术儒出身,跟国中的腐儒,以及都察院那帮儒党都是一个德性,总要批评父皇当作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用兵西北之策,在朝野都不乏反对之声,陈万策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陈侍中说不列颠和罗刹这两个海陆秦国的根底,说得很是透彻,不过就这般说服殿下放弃琢磨北庭的念头,怕还是不够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宋既。见得宋既,陈万策苦笑道:“宋学士又是准备说一通商货之道么?”

    宋既摇头:“商货背后自有大道,我英华现在就是靠着这般大道重组一国,变化比秦时变法还要来深透,侍中何以还如此轻贱?侍中方才说到罗刹人变法,我看还有商榷之处。罗刹人哪里是变法呢?彼得一世新政多在强军上,不及其国政根底,未削贵族,未释农奴,实质不过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姿态优雅,言语从容,可两人却是针尖对麦芒,正是一场舌战,李克载心中欢悦,看样子宋既该是支持自己的。

    宋既继续道:“侍中说到罗刹人的贪婪,让宋某想到了一个词:矫枉过正,还有俗语叫饿殍亡于暴食,可这些话大家之所以老说,就是因为事实即是如此,变革总是要多走几步,扩张也总要超于极限。秦因彻法而兴,也因彻法二世而亡,隋因起大业而定势,也因急功亡于炀帝,大家因此而似乎有了定论,凡事过犹不及。”

    “可此论是否放之四海而准呢?宋某觉得,并非如此。”

    “以罗刹人而言,为何他们能占了极北之地,还在不断东进和南下?不仅是想要得商货,还在于罗刹人想要得商路,尤其是海路。在西面他们跟北方诸国大战,在东面他们一路东进,占了堪察加半岛,他们的探险家还在极北之缘的冰洋中摸索海路,这都因他们想要挣脱陆域的束缚,跻身成为寰宇自立之族。”

    这说得有些远了,李克载开始挠头,他不太懂,海路?

    宋既却没理会大皇子跟不跟得上,自顾自地说着:“如今天下是商者之世,寰宇一家,互通往来。有殖民而聚财货的,有往来贩运生利的,但都要借海路而为。海路就如大道,在这商者之世,谁偏了远了这大道,就如被绳索勒颈,一国一族的命运再难自定!”

    “海路并非简单的海域或者港口,还包括来往之路是否受他国钳制,罗刹人先是为毛皮,而后是为土地,到此时,东洲,也就是欧人所称的美洲已不是生地,罗刹人在欧罗巴虽争得了出海口,海路却异常狭窄,还受多个强国挟制,他们自然会想在东面获得通向美洲的海路。”

    宋既摇头道:“土地生利,不仅在于土地本身是否能耕种,能养活人口,是否有矿产百物,还在于土地是否如关隘大道一般,在格局中另有利害。这利夺下,不止是农人有利,工商乃至一国诸民都有利。兼具此利的土地,便是荒漠,能夺的也该去夺。罗刹人之所以对土地如此炽热,背后是还被这种利推着啊。”

    说到这个,李克载明白,插嘴道:“这就像是漠北和马六甲,他们本身是没什么利的,可要过漠北才能北进,要制住南洋,就得封住马六甲那道门户,所以才会去占。”

    陈万策当然不服宋既的观点:“我们华夏本就有海路,罗刹人自去寻他的海路,我们何至于与罗刹人在极北荒原相争?这是损他人而不利己之为啊。”

    宋既呵呵笑道:“寰宇一家,东西相近,靠的是商路。不管是海路还是陆路,商路靠地利而成。而地利本天成,他人得了,我就失了。就这事上来说,他人得利就是损我!理儒经常说的一句话,在这事上很贴切,天下之利本是定数……”

    这辩论有些深了,主题已经转到“生存空间”,李克载懵懵懂懂的,就觉得自己好像掀开了一层神秘的幕布,幕布后那五彩斑斓的新世界,正在呼唤着他一步步深入。

第七百九十五章 放眼于外

    宋既直接亮出了观点:“旧日炎黄拓土,开我华夏三千年基业,而我英华既行亘古未有之变,自是要定下一个千年之业!欧人踞西,华夏为东,寰宇之东,不管是极北,还是大洋,都该是我华夏之地,其利都应握于华夏之手!如此方能在这寰宇变局中,为子孙后辈留下应得之产。”

    再一个声音响起:“说得好!”

    不必转头就听出来了,这是军中第一人,海军总舵主萧胜。

    “千年太远,只看百年,也必须跟罗刹人争极北之地。罗刹人由极北入大洋,若是稳住了阵脚,就如猛虎踞高石,随时都可能向南扑下。这还只是北面,罗刹人还在西域压迫准噶尔以及旧日波斯大食之地,西域乃我汉唐故土,必定是要复的,到时还要与罗刹人在西面接壤,与其到时两面相争,不如先安北,再防西。”

    萧胜这话出口,李克载顿时振奋了,不仅宋既支持自己,连萧老大都支持自己,看来自己这份方案是有着落了。

    不过他也不是寻常少年了,脑子一转,疑惑顿生。萧盛掌舵海军,怎么会支持夺极北之地呢?海军的利益之地在西洋和大洋,尤其是在西洋,跟欧人争夺天竺、西洲(非洲),这才符合海军的立场。

    见李克载微微皱眉,萧胜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李克载释然,该是萧老大故意要跟陈万策作对。他却不知道,萧胜却是真心支持北进方案,因为……“英华海陆两面扩张势所难免,而陆路分两个方向,一个是极北,一个是极西。极北好夺,极西却是无底洞。夺了极北,罗刹人肯定要跟我们在极西力拼。那时要跨过汉唐故地再朝外打,就必须压上一国之力,不管是陛下,还是一国人心,肯定都不情愿,到时重心还得落在海路上。”

    这是萧胜的百年大计,也是海军王道社的共识,为了长远利益,可以牺牲一些短期利益,推动英华确立陆路战略的百年大计,然后就是海军的天下了。

    宋既瞄了一眼萧胜,心说这先海后陆之策,在你们办的刊物上喊得震天响,此时却用来讨好大皇子,真是欺负人家小孩子见识不足。

    虽犯着嘀咕,可两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作为熟悉全球大局的朝廷文胆,以及同样有全球视野的海军,两方心目中的英华未来版图基本相似,那就是陆路止于极北和西域。

    但对专注于国中事务的陈万策来说,这版图就太大了,西域是汉唐故土,基于大义,必须要复,可极北之地却没必要去争,或者说是得不偿失。

    陈万策摇头道:“你们说的道理或许对,这种天下之利,夺之则是百年基业。但也别忘了,想和做是有区别的,先不说夺极北之地要花多大代价,就说夺了之后,能不能守得住?”

    “说到拓土,就不得不说安南。这两年,安南形势越来越扑簌迷离,安南士子和工商,乃至大越皇子都在恳请内附,可国中不仅东西两院反对,连寻常民人都不愿接纳安南,为什么?因为安南入国后,朝廷就得帮扶。这两年因帮扶江南,各省增税接济,商贾民人都吃了一些亏,大家自然再不愿旧事重演。而且大家都很担心安南内附后,以往得利之途就断了。”

    “仅是安南都是这般情形,更别说那极北之地,无人心根基,无稳利可固,得了怕是转瞬就要丢掉。”

    陈万策感慨道:“我英华立国,讲的是公私两利合一。只谈一面,都是失道。要论公利,始皇帝所立基业,创两千年华夏新世,其利何其大也?可此利却未与当时民人之利相并,结果二世即亡。若是我们只去求百年公利,无视国人私利,这可是要重蹈覆辙的。”

    这话是英儒派老调重弹,但陈万策的见识显然不止于此,他继续道:“即便朝廷开民智,导民识,可除开我等庙堂之人,又能有多少人愿意看到百年?而且这百年公利,又未必能化为个人私利,因此极北之地,若是无私利相授,能夺也不能守,那又何苦为之?”

    这是说到现实问题了,视野再开阔,分析再透彻,规划再美好,也总得着眼于现实。

    李克载心绪也沉重起来,没错啊,如果光去看大业,去求功绩,却不管民心,不仅得不了赞誉,反要背上骂名,当年隋炀帝干的事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想到此,李克载也开始在反省,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错了,极北之地就没必要去夺?

    宋既点头,陈万策的现实论不可能忽视,但这观点背后的思维还是僵化的,他反问道:“为何罗刹人能做到?”

    得,事情回到了原点上,为什么罗刹人行,我们英华不行?

    萧胜咧嘴笑道:“那自然是罗刹人在极北找到了公私两利兼备的路子……”

    他看向李克载:“所以呢,殿下,你真想做出可行的北庭方略,就得从这上面入手,行军打仗,不过是此事的小节。”

    李克载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结果不是打仗就能解决的问题啊,原来父亲早就明白,所以才说不看好用兵极北这事。

    “谢知事也到了,大家准备觐见……哟,殿下,你怎么也在这?”

    中廷通政使李灿这位正主终于出现了,一脸疲惫模样,见到李克载,很是意外。

    谢八尺也进宫了?父亲是要开御前会议?出了什么大事?

    李克载这才注意到一件事,先不说陈万策和宋既,连一直在香港和鹰扬港之间穿梭的萧胜都出现在这,元宵刚过,军政外事和翰林院、政事堂这几方人马就聚齐了,议的肯定是军国大事。

    这可不是他能掺和的场合,敷衍两句,匆匆告辞,回后园的时候还在想,看来得找更多的资料,跟更多人交谈,才能找到方向。

    “殿下心性还是有些浮躁啊。”

    “这怎么叫浮躁呢?就是这气魄,才能居国啊。”

    “果然是贵妃所出……”

    目送李克载离去,几位重臣各有感慨。

    萧胜道:“心高志远,却又能虚心求教,陛下也该定下来了。”

    众人嗯咳一阵,都避开了这个话题。萧胜说得很直接,是觉得太子该定下来了,而人选就是大皇子。

    此时皇子们年岁已长,朝野都觉得应该直面储位问题了。

    按理说,太子之位不该有太大争议。尽管皇帝当年“胡作非为”,把皇后的位置让给了天道,可严贵妃隐然高过贤淑慧德四妃,不后而后,同时李克载又是大皇子,从小到大,除了承自母亲的一份执倔外,品行上也没什么大毛病,不管从哪一面说,李克载都该是太子。

    要命的是,就因为皇帝不立后这“胡作非为”,“立嫡”这个传位原则没了根基,使得“立长”和“立贤”两论兴起。很多人认为李克载既是长,又有贤,储位非他莫属,但也无碍其他人认为,既能谈“立贤”,就该多比比。所谓近墨者黑,大皇子被心性顽劣的曦公主带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有目共睹,就该考虑考虑二皇子或者五皇子。

    当然,坚持“立贤”之人又有争论,拥护二皇子和拥护五皇子的各成一派。争论背后,自然是大家对皇帝所立国体是否能行于二世的担忧,大皇子为军方拥戴,他日上位,前景不明。而二皇子李克铭是朱贤妃所出,支持者多是英儒,五皇子是关慧妃所出,支持者都是勋旧老人一派。

    若是放在旧时,这几派之争怕已各结成集团,从朝堂到地方都明争暗斗起来,甚至还会演化到生死之争。可英华一国的国体下,中央和地方相互分权,两院又分朝廷之权,政事堂又分皇帝之权,层层消解,储位虽有争论,却是平淡得多。

    只是他人自没什么忌讳,而在场众人都是重臣,储位关系国本,大家都不愿轻易开口,附和或是反驳萧胜。

    被大家冷落,萧胜也不在意,耸肩笑笑,心说这储位就如英华国体,除非有人翻了天,否则怎么也难爆出冷来。

    置政厅里,李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隐生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啊,自己再非楞头小子,而这几年呕心沥血,婆娘们有时都能从自己脑袋上找出白头发,什么时候才能享受一下帝王的清闲时日,来个圣道下……不,上江南呢。

    “陛下,诸公都已到了……”

    秘书监杨适轻声提醒着,他也感受到了李肆的心绪,可他的心绪却发散到了迥然相异的方向。十多年前,他还在李庄的义学里读书拨算盘,那时想的就是成年后得份好工作,供养辛劳半辈子的父母。而现在,他却跟随在皇帝身边,眼见着一国拔地而起,欣欣向荣,他就觉得自己的忙碌操劳格外有意义,哪一天清闲了,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皇帝不忙碌,秘书自然清闲,李肆当然不知道,自己这位老文书脑子转着的是“皇帝最好如牛如马,天天连轴转”的“恶毒”念头,他嗯了一声,步出偏厅,迎接他的是数十位重臣深深长拜,齐声长呼:“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定后,李肆挥袖平身,然后脸上绽开笑意,众臣分坐厅中后,也都呵呵轻笑。

    圣道十五年元宵后,第一场御前政务会议,洋溢着满满的喜气。

    李肆道:“范次辅开渠在前,刘总管耕耘在后,两位居功至伟,吏部一并议叙彰功!”

    范晋和刘兴纯起身再拜,一脸欣慰,众人也都鼓掌相贺。

    李肆再道:“江南事济,虽根底相融还需时日,但我英华总算能放眼于外了……”

    额济纳和剧延堡之战虽得大胜,但让君臣喜气洋洋的却是另一桩事,那就是江南终于不再是包袱了,至少财政上不是了。

    计司年底所作的浙江、江苏、安徽三省国税盘点,在前日得到确认,圣道十四年,三省公司税、金融税以及关税等国税总额已超八百万两,比圣道十三年增长了一倍,今年增速虽然放缓,但怎么也会超一千万两。而中央在江南漕运等项补贴上的投入是五百万两,现在是收大于支。

    江南在财政上再不是负担,英华一国自然可以转头看向身外。

    这进度比预估提前了两三年,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早前英华“殖民”江南时,已搞乱了江南原有布局,江南士林被一扫而空,大地主们也因前景黯淡而各投南北。长江大战时,又进一步砸烂了旧格局,而英华所建的新利益格局,又以扶持起来的商代为基础,早前在江南推行土地分家契税之策时,所受的阻力远小于两广福建之地,这就是明证。

    有了良好的布局,以刘兴纯为首的江南行营,在行子上也颇为犀利。得了范晋的指点,行营尤为注重在江南均田。满清在江南的官田学田成了安定江南人心的绝佳资源,转佃为产的行动在江南争取了无数佃农的人心,同时族田分户之策被强硬执行,但有相争,行营都以归属不清而推着发卖,使得江南一境,往日那些拥有百顷田地的大地主们近乎绝迹。

    一直压低粮价,同时压低田价,将尽可能多的佃农变为自耕农,使得江南资本不得不朝工商汇聚,这两年多里,江南百业兴旺,尤其是织造、染料、粮食加工业蓬勃而起,工商税和关税自然迅猛增长。

    李肆定调,众人都纷纷踊跃发言,此次会议就是分蛋糕。之前是因江南拖着一国,诸多事务都因江南而延后,大家都掌着一摊事,自然要为自己主张事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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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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