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老兵老将老传统
第六百四十九章老兵老将老传统
第六百四十八章战帆飘扬,正想着题目,顺手点了上传,然后就以为写了名字,真是太马虎了。15
正找着“一百营”的牌子,迎头跟一人撞上,侯全跟对方都呆住了。
“大哥!你不是在镇远镖局吗?怎么……还成了都尉!?”
“二弟!你不是就在家种地吗?怎么也跑出来了?哟,校尉翼长,不错啊!一百营……指挥我熟悉,跟你们指挥说清楚,你哥是八十三营指挥。”
对面竟是大哥侯安,兄弟俩都是湖南宜章县人,入过湖南卫军,当年在黄岑山“抓”住岳超龙的就是他们哥俩的巡山队。后来侯安进了红衣军,退役后去了镇远镖局,这两年就在江南忙乎,而侯全就在卫军服役,当到了翼长。退役后老老实实在家种地。眼下全国动员,侯安也从军籍里翻了出来,被委任为校尉翼长。
彼此都有军务在身,兄弟再不多话,互敬了军礼,各自上路。一百营是九师辖下,要去南洋,八十三营是七师辖下,要去四川。
兄弟俩错身离去时,另有一对兄弟也在道别。
“出息了啊,居然当到一师副统制了……”
“哥你还出来干嘛?嫂子正怀着小五呢。”
这是江得道江求道,江得道在勃泥得了封赏,就回黄埔过着小日子,如今重批战衣,只被授了都尉营指挥。而弟弟江求道因为一直在军中,现在已是外朗将,任师副统制。两人也是经年未见,都有说不完的话,但此刻也只能选最紧要的说。
“闲在家里,骨头都闲烂了,现在一国大动,我这个老兵又怎么安稳得住呢?”
江得道环视周围,无比感慨。
“当年就在这青浦,还是咱们开的第一枪,一眨眼就是十来年过去了……”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个船丁,赖死赖活才蹭到哥哥身边。”
江求道也有太多追忆,他们的人生就是从这里改变的,而天下大势,也是从这里改变的。当日的喧嚣战场已经变作繁忙商港,现在又因局势变幻,再挤满了红衣官兵,充斥着沸腾的战意。
战意虽是战意,情景和气氛却全然不同了,当日他们八百蓝衣司卫对阵近万清兵,而现在,却是数万红衣兵在码头来来往往。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国,已经长大了。
两人对视,看着对方修剪整齐的胡须,还有眼角的皱纹,都会心地一笑,他们也不再年轻了,正因为这样,才觉得这一战不能错过。4∴⑧0㈥5不管是不是在役,一纸调令或者征召令发来,都没一点犹豫。
人声正鼎沸时,一阵鼓声响起,哒啦哒啦,细碎而急促,这是在催各部集结,喧嚣骤然消散,官兵们各回队伍,继续踏上遥远的征程。
“兵部的三十多个训练营,刑部的三万警备,枢密院的四万卫军,散到南洋各地的五万殖民军,一直有军费补贴,都在总帅部的掌握下,现在汇聚而起,二十万大军轻轻松松就拉了出来。虽然训练不足,可只是充当羽翼,裹住十万jīng锐正军的剑刃,横扫八面,考验的仅仅只是这一国的后勤调度。”
“亏得有老兵在,那一辈的老兵,憋了十来年,还没见到北定中原,心中都揣着一股气。现在虽不是光复整个华夏,但有得仗打,还是全国大战,全都涌了出来,靠着他们,咱们才能顺畅地拉出来二十万大军。”
原本的青浦商会总部大楼上,政事堂次辅范晋和枢密院左知政苏文采俯瞰青浦码头的数万大军,心中也是无限感慨。
再想到这一国大动的民心根底,两人更是心绪jīdàng。
历来一国兴兵,万民都要惶恐,早前皇帝批下《兵备法》,为此还召集东西两院和政事堂群体作证,修订《皇英君宪》,更是涉及一国“祖制”的大变。
《兵备法》是复古制,注明所有在籍国民成丁都有服兵役的义务,为此开列了具体条款。比如以十八岁为成年界限,十八岁以上的男子,都要准备接受国家征召,在卫军、陆军、海军,或者其他国家军事单位里服役三年。
看起来这是部暴虐之法,循着的是缴皇粮,完官差的老传统,在天道兴起,百家共鸣,中西学思辉映的英华,这是彻头彻尾的“反动”。
可皇帝通过修订《皇英君宪》,将这项“国民义务”的本质解释清楚了。《皇英君宪》新增的条目是“皇帝代天行道,扶立一国,与国民有如下义务:启méng、扶孤、恤弱、救助……”。
这说的是皇帝代天立这一国,必须要承担国民的教育、医疗和弱孤扶助等等义务,而这一国并不只是皇帝sī有,是大家的国,因此国民也有相应的义务,除了缴税,就是服役。
看似跟古时传统一样,本质却已是权利义务挂钩的近代国家法理。因此国民并没有luàn了心念,实际上皇帝修订君宪,也不过是将这十来年的作为进行了法文确认。如今一国méng学普及,医疗卫生和慈善救助体系也初步成型,农稼和工商税则虽还说不上完备,却在渐渐向公平细致前进,乡间小民都能真真切切感觉到“国家”就在自己身边,此时以《兵备法》确立大家的兵役义务,这是顺利成章的事。简单说,这一国对你负责,你也要对这一国负责。
更何况,大多数民人都争着抢着想当兵。《兵备法》里所说的兵役,不是古时那种要求人自带武备,无偿服役,就供吃穿的征发。不管是进哪个单位服役,国家都一包到底,还要提供正式薪饷,而且还有若干补贴,以及退役后的mén路优待。
得知入陆海军,不仅有三两的基本薪饷,枪械军装还能带走,退役后帮着安排工作,有资质者还能进各类学堂,《兵备法》颁布之日,国中反而一片欢呼声,因为这意味着大扩军。英华军队多年来一直就保持在陆军七万,海军三万的规模,能进正规军的都是幸运儿,现在广开大mén,大家自然高兴。
可惜,这些机会先给了卫军、州县特警,以训练营体系进行整训,陆军的jīng锐六军未变,只是以新编师营来扩充,看得出大战一过,这些师营就要裁撤。而从地方上征召的兵员,大多用来填充地方卫军和州县治安的空缺。
眼下陆军正军满编十万,新编师也有了十二个,还有十五个新编师在整训中,仅仅只是陆军,预计就有三十万可战之军,应付西北、缅甸、马六甲的战事已是充裕。
“老兵是宝,这八面之战,还得靠老将的,就不知道咱们的老将,是不是能扛得住。”
“佛都督稳,马六甲之战需要分寸,用他正合适。魔都督狠,缅甸之战,还得靠他以力破势。张龙襄多年驻守西南,川藏乃至青海事都很熟悉,在当地也很有名望,四川乃至出川之战,他无可代替。湖南、江西和江南,不是牵制就是稳守,该没什么大问题。”
范晋还有一丝隐忧,苏文采却很有信心,将帅人选在总帅部和枢密院讨论过很多次,最后还是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方案。
萧胜为南洋大都督,掌握南洋全局。贾昊为马六甲都督,谢定北为副都督。吴崖为缅甸都督,方堂恒和展文达为副都督。张汉皖为四川都督,彭世涵、王堂合为副都督。赵汉湘为湖北都督,盘石yù为副都督。孟奎为江西都督,何孟风为副都督,江南龙mén依旧由韩再兴镇守。国中还留有孟奎等人统领总预备队,以备不患。
“时势变幻,天道急进,这几年下来,兵老了,将也老了,新成之军,是不是能应得新势,我忧虑的就是这一点……”
范晋主掌一**务,连通政事堂和枢密院,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一样了。
黄埔无涯宫,昔日的灵慧少nv,也已成了雍容沉静的贵fù,只是在说到某个字时,眼瞳依旧那么清澈明亮。
“四哥哥,钱呢?这一战打完,怎么算不出能挣到钱?”
关蒄虽不再打理神通局的事务,却依旧关心神通局的运转,神通局对此战的经济收益估算让她有些坐立不安。虽然这是一国的账目,但在她这个昔日的小帐婆眼里,任何抵不平的账目都特别刺眼。
李肆微微笑着,将妻子揽入怀中,还当是当年小丫头那般róu着脑袋。
“这一战的账目可不能这么算,得从大处算,老传统得改改了。”
是的,这八面出击,可不止单纯为了工商。
民间所议不过是肤浅之论,各面战事的真正背景,政事堂和东西两院的人都不是完全清楚。
出四川,进西北,跟西北直接通商仅仅只是副产品,罗堂远这两年一直在西北经营,西北局势已经到了英华可以chā手,也必须chā手的地步。再拖下去,如果雍正因江南之变而起了“大决心”,而将西北丢开,日后要复西北,面临的就是一副烂到底的摊子。
在马六甲,荷兰人的反应越来越强硬,他们先后失去了吕宋和勃泥周边的立足点,现在琉球和日本被纳入英华羽翼,连对日的走sī贸易路线也断了。马六甲开港,更让巴达维亚面临直接压迫,与其坐等他们奋起,不如抢先再给一bāng子硬的,将荷兰人彻底压到爪哇,同时夺了香料群岛东路的控制权,这样就能让英华力量可以畅通地伸向大洋州。
缅甸更是重中之重,缅甸对英华而言,含着两层意义。近的是战略物资:硝石矿的控制权。
这事英华还被不列颠人坑了好几年,最早英华向不列颠东印度公司高价采购硝石。后来通过暹罗方面才知道,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此时在印度并无硝石矿,英华买来的硝石,都是不列颠人从缅甸买过来,然后倒手给英华的。
之后英华推动暹罗和兰那反攻缅甸,缅甸人也进入了火器时代,不再外销硝石矿,英华前几年消沉下来,跟硝石矿失去了重要来源也有关。
国内虽也有硝石矿,但分布零散,开采难度大,成本高,这几年攒下来不少,却无法支撑未来的军工发展,因此夺取缅甸硝石矿就势在必得,这种战略意义,已不是能挣多少钱能比拟的。
缅甸对英华的另一层意义更为长远,经过这几年来往,李肆已经看穿了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在印度的布局。此时他们的发展重点都在孟加拉,离缅甸很近。不管是出于阻挡欧人伸手东南亚次大陆的保守战略,还是以缅甸为跳板,跟欧人争夺印度次大陆的主动战略,缅甸都是绝不可失的战略要地。
李肆推动了八面战争,动员三十万大军,其中一半都要投在缅甸战场,这已显示了他的炽热决心。
“仗还是那么打,账目又怎么个新算法呢?”
关蒄只懂账目,不懂政治,好奇地问。
“仗怎么打,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李肆微微叹气,说到这个,他心头也有一丝纠结。
“走!招呼你严姐姐和宝妹妹,咱们去黄埔军学看看!”
想到就做,李肆这么吩咐着,关蒄如要放风的雀鸟,欢天喜地出了mén。
……
第六百五十章 变革与阻力
“师傅得参加佛山武道联社的参军欢送会,也把关姐姐拉去了,宝音妹妹正在驯马,备战香港赛马会,萧姐姐还是在写书,朱姐姐在翻书,安姐姐保胎,官家知道的,所以我来了,还有……”
本想带稍微知道点兵事的严三娘和宝音去,跟上来的却是四娘,她虽已受封嫔位,却揽着后园安保事务,今年已二十五岁了,还不愿生育。TXT电子书下载**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个楞头楞脑的小家伙从她背后站了出来。
“父皇,孩儿也想去看看……”
长子李克载,年已七岁,听说父亲要去黄埔陆军学院,鼓足胆气求四娘带着同往。临到李肆身边,这个被姐姐李克曦整日欺负的老实孩子更是惶恐不安。
“功课做完了?跟先生请过假?”
李肆拉下脸问,他对教育儿nv可没经验,只好循着华夏人最基础的原则,对儿子严厉,对nv儿宠溺-其他书友正在看:。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父亲,在儿nv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总是提醒自己,严厉中要有慈爱,宠溺中要有指引,免得儿nv落下什么心里yīn影。
实际效果如何,李肆真没办法评估,看李克载不迭地点头,手脚颇为拘谨,他无奈地摇头,三娘的脾xìng好像全传给长nv了,这小子完全就是个反面典型。可他拼着受责罚的危险,也要按自己想法办,对枪炮格外喜爱,终究还是承下了三娘的执倔和兴趣。
小荷尖尖初lù头,新一代人也快长成了,光yīn如梭啊……
李肆抒发着中年男人的感慨,朝儿子点了点头。然后被小子绽开的笑容感染了,一手牵四娘,一手牵儿子,上了马车。
皇帝携皇子亲临黄埔陆军学院,还是突击检阅。学院教务总长李松慎压力山大。
“别摆仪仗了,我就是来看看新教典的情况。”
李肆拒绝了让学院全体官兵集合受阅的建议,他是来办实事的。
“这个……进展很慢。不敢欺瞒陛下,几乎没有进展。”
李松慎满额头是汗,李肆有些不满。但也没发作。挥手示意带路,他要去cào演场看看。
如今一国八面开战,兵员不缺,还因为第一bō扩军的兵员来自卫军、地方警备和殖民地军,已有基本的作战素质。
但与建国后一直保持在七八万的jīng锐陆军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而且主力还要投放在环境复杂的缅甸,跟已有一定近代火器作战能力的缅甸人对战。就需要作必要的强化训练。
将新编师营的基层指挥官拉到黄埔陆军学院作紧急培训,这也算是临阵磨枪,能有一点收获就算一点-其他书友正在看:。新编师营副尉以上军官都分批重新回炉。cào演场上的数百学员都是这番来历。
如果依旧是滑膛枪和横队战术,英华陆军锤炼了十来年。完全是驾轻就熟,这些学员大多也都是老兵出身,这一套只需要重温一下也就上手了。
可如今的陆军正处在变革的mén槛上,原因就是蒸汽机的广泛应用,使得前装线膛枪和米尼弹终于成为可大批量装备的成熟武器。器:无广告、全文字、更一般人都认为,靠着概念就能推广这种武器,李肆以前也曾这么以为,后来却被一系列问题阻碍,才认识到,技术是技术,工业化是工业化,两者不是直接对应的。
线膛枪在英华军中装备很久了,但只是散兵用,这么多年用下来,军队的评价,如海军对线膛炮的评价一样,作为辅助武器,用来扰luàn对方阵型,狙杀对方要员很不错。但要替代滑膛枪,先不说成本,在可靠xìng和标准化上要面临巨大难题。
挂铅问题,膛线磨损问题,枪管的材料选得准,锻得好,膛线刻得标准的话,影响不是很大,枪管的寿命也能可靠预测。
但如果选材不当,锻工误差大,膛线有偏差,每杆枪的寿命就不一样,这对指挥官来说是很致命的问题。仗打到一半,才发现部队的线膛枪有多少废了膛线,这可是绝大的忌讳。目前英华军散兵装备的线膛枪,枪管寿命不过二百来发,而滑膛枪打个上千发,xìng能依旧稳定,换用钢造枪管后,滑膛枪几乎就是传家宝,线膛枪却只能用熟铁,不能用钢。
更重要的是,考虑到枪管清理的因素,线膛枪的shè速比滑膛枪差,而英华的滑膛枪做工jīng良,jīng度有一定保证,再配合shè速,足以压制敌人。以步兵火力的shè程论,英华周边的敌人还没谁能胜过英华,没有压力推动军队去提高步兵火力的shè程。
从另一方面看,官兵都认为,线膛枪虽然在二三百步还能有相当jīng度,可这种距离不是一般士兵能shè中目标的,意义不大。
现在有了蒸汽机,作枪管的熟铁材质稳定xìng大大提高,而锻造和刻膛工艺也开始标准化,新定型的圣道八年式线膛枪,枪管寿命提升到了五六百发,而且相当稳定,这时候李肆就起了给陆军全面换装的心思。
他没想到,反对的人还不止来自军队,佛山制造局也跳了出来,老丈人关凤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真要换枪,制造局这么多年的投资就要化为乌有。锻钢枪管工艺,磨膛工艺,这可是huā了无数心血和海量银子,一步步攀到眼下这种水准。重新退回到熟铁枪管,对关凤生来说,更是逆cháo流的反动。
军队的反对自然是心中没底,就算线膛枪有一千发寿命,还是比滑膛枪差,shè速没提升,还多了影响因素。军队真正希望提升的是shè速。后装底火枪正处在测试阶段,即便有法国炼金术士的帮助,底火的稳定xìng依旧很成问题,但军队觉得可以等,等个十年二十年都行,靠滑膛枪足以制霸四方。
仔细分析。李肆不得不承认,一个词:需求。英华四周的敌人太差劲,滑膛枪加横队战术,外加英华积淀很深的火炮力量,足以形成全面优势。步兵火力的shè程问题。并不是军队迫切关心的需求。
如果是在欧洲,作战各方都有近代工业体系,前装滑膛枪加米尼弹技术一旦传播出去。自然就会成为各方努力的目标,这就有了全面改换步兵火力的需求,这种压力在英华并不存在。
大家觉得不存在。可李肆却能看到存在。缅甸之战,背后就有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如果不以技术优势压过去,缅甸之战的代价应该会很高。而后英华与不列颠人争夺缅甸,乃至争夺孟加拉,这种压力会越来越明显,越早占据技术的优势地位,付出的代价越少。
可惜,阻力却绊住了李肆的意志。这就是超前于时代的悲哀。甚至他自己也觉得这不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所以并没huā大力气推动。
围绕线膛枪,李肆推动军队作的变革不大。圣道八年式依旧是散兵装备,但散兵在部队里的比例上升到了四分之一。而且李肆还专mén组建了单独的线膛枪教导营。放到缅甸战场去进行实战检验。
线膛枪和米尼弹是硬件变革,在作战方式这个软件上,英华也正处于变革阶段。
凭借前世身为军mí的一点máo皮认识,再对应眼下一国大规模扩军,训练不足,难以达到jīng锐部队在横队战术上的熟练程度,李肆觉得,陆军进入纵队战术时代的时机来临了。
过去十来年,英华陆军都是横队战术,摆出大横阵,堂堂正正,呆呆愣愣作战。因为军队规模不大,训练度能保证,这种战术运用得十分娴熟,也积累下了丰富经验。
但此次大战的两个方向,一是西北开阔地,要跟满清骑兵对阵,一是缅甸热带丛林,地势复杂,两个战场,横阵战术都存在巨大缺陷,有必要转变为灵活xìng高的纵队战术。
这并不是说纵队战术的战斗力优于横队战术,而是纵队战术更适合将那些训练度不足,规模庞大的部队组织起来,发挥出战斗力,同时也更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拿破仑时代,法国步兵之所以能将纵队战术发扬光大,就是因为他们跟周边国家的职业军队相比,兵员素质有很大欠缺。
要在理想的假设环境中对比,横队虽然僵硬,却能最有效地组织火力,最大程度发挥出火力,而要命的问题是,横队战术是一种“jīng英文化”,需要士兵经过长年不懈的训练。跟稍稍训练就能发挥力量的纵队相比,“技术路线”天生有欠缺。
火枪为何能替代弓弩,不是威力大shè程远,而是因为火枪便宜,培养火枪兵也便宜。
纵队战术取代横队战术,就是一个“草根战胜jīng英”的典型例子,历史由草根写成,也就是这么来的。
可跟线膛枪的推动遇阻一样,李肆在这方面的变革遭遇了更大障碍。
对英华官兵来说,从入伍、打仗到现在,十多年下来,都是以横队战术为基础,教典、战例和总结,全都围绕着这一战术展开,这就是他们的功法-好看的小说:。他们靠这功法大杀四方,胜败心里都有数,不仅能掌握军队,也能掌握战争。
现在要他们换一种功法,要将部队从严密编组的横阵,变成松垮垮的纵队,再根据战场情况进行变阵展开,这种战法,他们就觉得天崩了,地裂了,完全找不到方向。
为什么后世人都说军队是最保守的群体,不到生死关头,绝不愿放弃固有的传统?因为这传统是被历史和他们的血ròu证明了的,要让他们变传统,也得付出血的代价。再高瞻远瞩,再英明神武的伟人,也不可能靠嘴炮就驱散军队的这种保守主义。
李肆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要求黄埔陆军学院编撰纵队战术教典,对新编陆军进行纵队战术改革,可一直见不到进展。
“睿智的陛下,让军队丧失严密的队列传统,纪律和勇气也要随之而去……”
看着cào演场上,luàn糟糟的纵队展开场景,英华陆军客卿克林顿很恭敬地吐槽道。英华军制在圣道八年又有调整,将准备将、正将、上将和大将这四个将军阶级改为李肆一直想要的准将、少将、中将和上将,少将以上是封号将军,克林顿被授了准将。
“如果是我们不列颠的军队,除非对手各部纵队能及时而准确地展开,否则靠纵队是不可能在正面撼动我们不列颠的横队。而要完成这样的训练,huā的力气还不比训练横队战术小。”
克林顿尾巴高翘,他出身横队战术传统深厚的不列颠,对李肆这样的战术改革自然很看不惯。
“是啊,朕的大军,在缅甸就会遇上你们不列颠人,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朕记得,你的请辞报告朕已经在三天前批准了。”
李肆很不爽,准备把这家伙赶走。
克林顿马上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面孔:“不列颠公司那帮贪婪的商人,就知道在这里破坏不列颠的整体利益-其他书友正在看:!陛下请放心,我回国后一定促成两国和平,而那些悍然发动战争的败类,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chā手缅甸,跟英华暗中对抗,这不仅影响到了公司里散商派跟英华在马六甲的合作,也让克林顿不得不请辞。但就如散商派领袖bō普尔一样,克林顿是坚定的亲英派。
李肆点头道:“朕也希望,能跟不列颠和平相处,一旦战事结束,不列颠政fǔ和东印度公司能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卿曾经提议过的军械贸易,朕也有兴趣。”
克林顿大喜,赶紧屈膝行礼。
将克林顿驱走,李肆看着cào演场,眉头紧皱,变革……终究不是一蹴即成的。
“线膛枪打得远,如果用这种战法,就能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展开队形,孩儿觉得,两项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在一边看着的李克载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不仅让李肆呆住,周边的军官们也都侧目以对。
这不是什么新论,黄埔陆军学院在编撰新的教典时就已经提出了这一点,任何稍懂军事的chéng人也都能想到,可问题是,大皇子才七岁,就能看得这么深,谁教的?
“朱娘娘管着的皇室藏里,也有学院的教典,孩儿有功夫就去看……”
李克载很不习惯成为众人焦点,低头踩脚地小声道。
“小子不错,希望你以后能写出《战争论》。”
李肆接着哈哈笑了,阻力归阻力,只要能向前走,只要能始终握着时代的脉搏,这就够了,就像自己这个大儿子,细心培养,未来该能成长为军学大师。
第六百五十一章 赤潮西进
传统是很难撼动的,扶南鹰扬港,领到线膛枪的士兵份外不舍地看着滑膛枪越离越远,还有不少官兵在嚷嚷着要血书请愿,还回他们的滑膛枪。文来自滑膛枪虽不如线膛枪打得远,可在缅甸那鬼地方,jiāo战距离最远也不过两百步,滑膛枪足以应付。让他们更不满的是,用上线膛枪,就成了散兵,再没有在队列里耀武扬威迈步的资格,这可是官兵们最为看重的一项荣耀。
跟英华红衣兵相比,还有人的传统更面临着巨大挑战。
“不行,统制咔咔,甲胄和靠旗是日本武士的身份,让他们卸下来,跟一般的足轻穿一样的衣服,这是极大的侮辱。”
“我们的铁炮队足以完成任务,萨摩武士的勇武,正期待向上国展现。”
高桥义廉统领一千萨摩人,以仆从军的身份,加入到缅甸战场。岛津继丰是期望向英华奉献更多忠诚,同时向英华军队学习。领队的高桥义廉也很明白,可惜,要让藩中jīng选出来的武士和足轻彻底换装,接受新武器,新战法,这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唔,随便啦,反正到时候别碍事就好……”
新编第六师统制桂真无所谓的耸肩,实际上他在怀疑,缅甸之战到底有没有他这个师上阵的机会。
缅甸副都督方堂恒将率鹰扬军jīng锐自云南入缅,展文达将率新编师从东面兰纳入缅,吴崖领新编师和大批仆从军从南面北上。三路大军,浩浩dàngdàng近二十万人,恐怕前队打赢了战争。后队还没出发。
为何要以二十万大军泰山压顶?这是前几年通过支持暹罗、兰纳和jiāo趾等国跟缅甸打代理战争得来的经验教训。
缅甸地势复杂,此时又正是莽氏东吁王朝的衰落期。如果能有个统一而坚强的权力中枢,攻缅甸该只是几场大战的事。
可问题就出在东吁王朝的溃烂,不仅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扶植着王公,打着如意算盘。希望能借此一战分割缅甸,法兰西人也有这些小动作。荷兰人更是借着之前在缅甸设立的商站,为缅甸输送武器。拉着东吁王朝的宗室高官,自组军队。
这一代的缅王达宁格内昏聩无能,无法掌握政权和兵权。就只能任由下面人勾结老外肆意胡搞。
因此缅甸战场极为分散。除了跟不列颠、法兰西以及荷兰拉扯起来的军队作战,各地缅军也都自行其是。要彻底慑服缅甸,更多要以治安战的思路来衡量,而兵力就成为重中之重的条件。
要地的掌握,运输线的保障,这些都要兵力,以二十万大军碾压过去,再设重点长期镇守。军事目的才能实现。而后联络孟族和掸族,将其变作“缅jiān势力”,才有稳固的靠山。
“不不。这不可能!中国也许能出动二十万大军,但他们打不下这场战争!二十万人。需要多少钢铁?多少指挥官,多少雄心壮志?”
“应该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只是希望能得到缅王的认罪书,嘿!咱们何必跟中国人硬拼,让缅王写一封降书,咱们跟中国人一起管治缅甸好了!”
“不,我们荷兰人不同意,中国人要是占领缅甸,整个亚洲……就只剩下我们荷兰人在爪哇抵抗了。听说中**队在北大年也有活动,中国兵的红衣很快就要染上马六甲!”
缅甸沙廉,这座先为葡萄牙人占领,后来被缅王收复的城市,因为缅王朝政败坏,再度沦为欧罗巴人在缅甸的“乐园”。不列颠、法兰西跟荷兰东印度公司缅甸分公司的头目,正在这里紧急地磋商对策-其他书友正在看:。
“基于传统,以及这几年中国通过暹罗、兰纳和jiāo趾侵攻缅甸的事实,我们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认为,我们可以在缅甸继续保持特有的贸易地位,而且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持这样的地位。”
“我们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跟这个南中国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甚至还有陆军教官在指导他们的军队,我们相信,即便中国统治了缅甸,也必须保持我们不列颠人在缅甸的贸易特权。”
“所以,我们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已在孟加拉招募了三万军队。我们不想完全粉碎那个什么英华对缅甸的攻势,但我们会让他们看到,缅甸不是他们的缅甸,是大家的缅甸!”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缅甸分公司的大班詹姆斯淡淡地说着,他觉得这是在陈述事实。
“至于你们法兰西、荷兰,是否需要我们不列颠人从中牵线,跟中国人商量呢?”
他还带着丝孤高地看向其他人,收获的自然只是白眼。大家的缅甸?就是你们不列颠人的缅甸吧?
“三万人……能不能守住沙廉都不清楚。”
荷兰人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声,詹姆斯砰的拍了桌子。
“即便只是当地土人组织起来的雇佣军,也能在孟加拉打得那些土邦毫无还手之力!汇聚三万土兵,已经是我们东印度公司在亚洲最大一笔投资。东方人那拙劣的战争技术,在这支已经整训了两年的军队面前,将会显lù无遗,失败!等待他们的只有失败!”
在詹姆斯的咆哮中,三国东印度公司缅甸分公司终于达成了友好互助协议。
送走了法兰西跟荷兰人,詹姆斯回到自己房间,摊开日记本,写下了语境跟刚才的呼号截然相反的话-好看的小说:。
“赤cháo,赤cháo已经在亚细亚蔓延,很遗憾这不是我们不列颠人的赤cháo。穿着红衣的士兵迈向马六甲、缅甸,之前他们已经扫平了琉球和日本。”
“看着这张地图,我不得不怀疑那位中国皇帝有着清晰的战略构想,他一直约束着自己的武力,不去争夺亚洲最富庶的土地,而是先向南扩张,现在又向西扩张,据说还有军队向北开进的迹象。这是一个不为眼前利益所动的君王,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看透了我们不列颠人在亚洲的利益布局。可他这几年的动向,几乎是全盘在推翻我们欧罗巴人在亚洲的布局。”
“缅甸甚至孟加拉的经营,都只是东印度公司自己的利益,但我却认为,这是不列颠帝国的利益。当我们在美洲的利益遭遇风险时,我们还能有亚洲支撑。可是我这样的观点被人指责为太过jī进,大家都还只盯着加勒比海的香料和北美的烟草,同时将全世界的商品向美洲倾泻,这真的是一条可持续数十年的道路吗?”
看了看笔记本中的缅甸地图,三条红线正蜿蜒而来,詹姆斯摇头,他的任务是尽可能保住公司在缅甸的利益,公司上层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以武相抗,而他自己却有不同的看法。
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
炮火轰鸣,高桥义廉跟着自己的手下伏在草丛中,捂着耳朵大声叫唤。
桂真的担忧没有发生,他们这一师被摆在侧翼靠前的位置,朝着缅甸深处急行。现在正在完成第一项战斗任务,攻克伊洛瓦底江支流上的一座要塞,确保侧翼运输路线的安全。
新编陆军师没有二十斤炮,更没有三十斤炮,桂真抱着胳膊,在战场后方郁闷地观察战况,可前方那些日本兵却已经被炮声震得两眼晕mí。
“冲出来了!”
缅甸人不甘被当作靶子,活生生的打死,上千人从要塞中涌了出来。大多手持着没有刺刀的燧发枪,少部分人还端着弓矛,这该是一支地方部队。
“侧击!鸭子给给!侧击!”
高桥义廉这bō人就蹲在侧面的丛林中,忍受着蚊虫和蚂蝗的叮咬也不出声,现在有了战机,高桥义廉整个人都燃了。
噗噗哧哧……
铁炮队的轰击毫无气势,有一半的火绳枪都被湿气灭了引火,众人急得跳脚,一个武士哗啦一声拔出太刀:“冲上去!”
以他为箭头的冲锋队形刚涌出丛林,眼见要对全面反扑的缅甸军形成完美侧击,蓬蓬一阵枪响,冲到缅甸军三四十步外,太刀高举的武士轰然倒地,吓得高桥义廉和众人哗啦一声全扑在了地上。
嗒得嗒~嗒得嗒~嗒得嗒得嗒得嗒……
排成横阵的红衣兵缓缓压上,即便被零星流弹打倒,也不影响整个队形的完整。桂真在横阵中央,骄傲地仰着下巴,就因为这个师都是旗人师,所以锻炼队列格外起劲,不管是会cào,还是战斗,都能以华丽而昂扬的步伐获得胜利。
横队站定,轰轰的排枪声不绝于耳,高桥义廉和日本兵们凑在一起,脸sè灰败,他们总算意识到差距和老传统的落后了。
“不计仆从军,阵亡四十八人,伤一百八十九人,这个桂真,先给他们补足的线膛枪是干嘛吃的?第一师就靠线膛枪破了关,死伤不超过百人!”
清迈,缅甸都督府,部下不迭地念叨着各师对线膛枪和新战法的抵触,缅甸都督吴崖摇了摇手。
“凡事总有个适应过程,对我们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看结果。”
第六百五十二章 刘邓大军之后
“岛津鞑子为什么不走咱们这一路?这线膛枪打仗好不好用罟说,打黑枪绝对利索!”
“就知道你郑大嘴成天嚷嚷自己是邓子龙的后人,岛津鞑子才不敢跟咱们走。”
两个红衣军官眺望硝烟刚停的战场,数十头长鼻子大耳朵的畜生正在驭手的指挥下温顺地清理战场,看着这些巨大的畜生,那个被同僚称呼为“郑大嘴”的军官再道:“如果是骑着战象打黑枪,应该会更舒坦……”
话音未落,西南远处响起嘈杂呼喊,大群灰衣兵溃败下来,接着从密林中撞出数十头披甲挂盾的战象,它们如移动的小山,一边尖声嘶叫着,一边亡命冲来。团团硝烟在这些战象的背上升起,正是缅人的火枪兵。
这是孟密宝井,缅甸最早出产玉石之地,领着一万云南土司兵和上百头战象,跟随方堂恒出战的云南巡抚程映德将这里作为战略要地,单单只是分区发卖开采权,就能填补上百万两银子的军费。
对缅人来说,宝井倒是没这么值钱,可终究是奢侈货产地,而且孟密离眼下缅人都城阿瓦近在咫尺,以战象部队反攻中国大军是必然的选择。
“危险!咱们刚占了这里,炮还摆在后面,壕沟还没挖呢!”
“挖什么壕沟?咱们马上就要去打阿瓦了,不是程巡抚要把这里站稳,还不会遭这么一记冷刀子,文官就是文官,从来就只会败武人的事!”
“赶紧回去!靠那些土司兵可震不住场面,都统该已经在集结人马了!”
两人急急朝后方奔去,没跑几步脚下就慢了,到后来干脆停住。
就见缅人战象身上不时绽起猩红小点,有些卷着鼻子朝回转,有些狂性大发左右撞,还有的运气太背,直接在脑门上绽开红点,偌大身躯轰然倒地。更有神射,直接将战象背上的驭手击毙战象人立,如抖虱子一般地抖落下背上的火枪兵。
这一阵枪击来自守着宝井两侧的英华战象,二三十头战象背上不断升起硝烟,频度如此密集,该是有人在下面递枪。同时隔着百来丈远,还能有这种准头,这枪也只可能是线膛枪。要是滑膛枪,在这个距离上打中一头大象几率跟打中一个人没太大差别,反正都是朝着月亮比划。
缅人的战象队遭遇沉重打击,攻势嘎然而止,英华这边的土司兵士气大振,高声呐喊,又反攻回去了。
揉揉鼻子那个“郑大嘴”讪讪道:“程巡抚弄来的这些战象还是挺管用……”
片刻后,郑大嘴再度震惊和惶恐。
“职下鹰扬军左师后营三翼三哨哨长邓浩然,不知巡抚有何差遣?”
程映德自然没有长顺风耳,而且关于程映德带了一帮土司兵和战象跟鹰扬军混在一起,拖慢了行程,搅散了战力的吐槽满军营都是。邓大嘴自是不担心要受什么责罚,他惶恐的是,自己那一哨人马,会不会被程巡抚拉过去当战象兵骑着战象放远枪是舒坦可给战象喂食刷皮冲澡的活计,实在太丢面子……
“听说你是邓子龙后人!?
见着了这个校尉,程映德劈头就问,邓大嘴欣慰地松了口气不是去当鸟兽园丁……可接着他又汗流浃背。
“大明万历年间,刘和邓子龙在云南力抗缅甸数十万大军北侵,邓子龙更守姚关八年,是固我华夏南疆的不世功臣。惜乎理儒唾战,这一战竟无详略留下。你若是邓子龙后人,族中是不是留有什么文书呢?即便不是郑子龙亲笔,家兵家将也该有记述吧?”
程映德的问题直入郑浩然心中最隐秘之处,他一个劲地暗骂自己这张大嘴真是惹祸之源,吹什么牛不好,非要把小时候爷爷顺口说了一句,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当作牛皮,逢人便吹,现在都传入程巡抚耳中了……
等等,郑子龙,缅甸?程巡抚说的邓子龙,难道不是在朝鲜跟岛津水军作战,最终战死疆场的邓子龙?
看着这个小校尉迷惑而又忐忑的脸色,程映德有所误解,继续慷慨陈词。
“不知者无罪,这也是写史者之罪。邓子龙起于草莽,平倭寇,战缅甸,援朝击日,他与外敌之战都是卫国之战,足令国人汗颜,可即便如此,还有人在国中编排什么“圣道三大征”将官家比为万历帝……我@#¥%!”
程映德该是忍了很久,对着一个小校尉,还是邓子龙的后人,也没什么忌讳,破口大骂,对象自然是国中那帮本质是理儒,现在却披上了墨家衣衫的墨党。他们天生反对战争,打四川,进西北,这是华夏大义,他们不敢多嘴。可汇聚大军入缅甸,自然就给他们提供了喷点。
“你们行路太急,方都统都没时间让军礼监给你们好好上上课。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咱们站着的地方,本就是我华夏土地?不不,我说的可不是缅甸宣司……”
程映德开始上课,这本该是每一名军官入缅前都该接受的“培训”,可惜时日太赶,方堂恒并没有贯彻到所有军官身上,这也是没办法的,部队一直在动,只能派出几个军官作为代表接受培训,除非打完仗全体休整。
以华夏的朝贡体系而论,缅甸一直都是大明的藩属国,明太祖朱元璋接手蒙元设立的陇川平缅宣慰司,又设立了缅中宣慰司,永乐时改为缅甸宣慰司。到永乐时,除开安南暹罗,东南亚次大陆上,大明的藩属体系就是“三宣六慰”。包括南甸、干崖和陇川三个宣抚司,以及木邦、孟养、缅甸、八百(兰那)、车里、老挝、大古喇、底马撒和底兀剌十个宣慰司。
明英宗在位时,缅族东吁莽氏王朝已称霸缅甸,虽然还顶着大明缅甸宣慰使的皮,却毫不客气地攻伐北面掸族和克钦族的各土邦,势力甚至一度扩展到了今日印度的阿萨姆邦。
到了神宗万历帝时,缅族人更肆无忌惮,开始谋取陇川宣慰司和云南诸土司。万历年间,一般人都觉“万历三大征”耳熟能详,可大明跟缅族人在西南的数十年拉锯战却不怎么记得。
就在这场拉锯战里,云南西面的孟养,南面的木邦这两个宣慰司,以及孟密等更小的安抚司,被缅族人从大明的统治圈里夺走,就此一去不复返。万历之后,大明国势衰微,已顾不得计较这些陈年老账。当然,永历帝被缅王白蟒“引渡”给吴三桂时,肯定在后悔没早早读懂这些历史,没看穿缅甸就是只白眼狼。
程映德所知的就是这些,而李肆所知的更多。他更知道,缅甸也是不列颠人在亚洲留下的“杂种”。不列颠人自己也将缅甸分为掸、克钦(景颇)等族为主的“上缅甸”以及缅族为主的“下缅甸”,其中上缅甸就是孟养和木邦等地区。
但为了损人不利己,挖抗守兔子,尤其是防范中国,不列颠人非要学着捏合印度一样,将这两部分强行糅在一起,弄成一个国家,这才有了现代缅甸。
“职、职下受教,耳目一新……啊,邓子龙,这、这怕是同僚戏言,当、当不得真!”
一省巡抚,特地抽空跟自己掰乎,图的是什么?不就是瞅着自己这邓子龙后人的招牌么?可郑浩然却不敢接下这茬,皇帝敢说自己爷爷无名,因为人家是开国开新世的皇帝!他这么一个小兵头,敢靠着懵懵懂懂的幼时记忆,就硬充郑子龙后人?这不是找死么?
邓浩然还想借着程映德正说得兴起,好转开话题,却不想程映德是什么人物?只有他把别人忽悠晕的,没有别人能忽悠他的,更不可能自己忽悠晕自己,一句话就转回正题,吓得邓浩然赶紧“认罪伏法”,顺带推卸责任。
“巡抚老爷那张脸……好可怕,希望他不会在方都统面前说我坏话,把我发配去……刷大象的。
走在回自己营地的路上,郑浩然余悸未消,转头再看到一帮灰衣土兵在给大象刷身,更是无比恐惧。
“这里……真的以前服我们管?”
走着走着,郑浩然的心情又渐渐复杂起来。
“郑和出海,整个南洋,甚至西洋,都要服咱们管,何止一个缅甸呢。”
“是啊,程巡抚说这话,怕是别有用心,就想让咱们不把缅甸人当缅甸人,而是当华夏人,这样就不会掳掠,不会让他们文官老爷沾染上什么不好的名声了!”
“郑子龙就是被文官老爷害的!不用的时一脚踢开,还要扣上帽子,事到临头急着用,七老八十也要拉出去,呸!”
“那是郑老爷子自己请缨的吧,文官老爷虽然讨厌,但也不是所有文官都那么无耻的,咱们这一国的文官更是规矩得很……”
“嘿,咱们抱怨抱怨,可别当真啊,邓大嘴!你真是耸毛啊,往日你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邓子龙后人的劲头哪去了!?”
营中的战友们对郑浩然的遭遇议论纷纷,想到程映德所说的那段历史,想到踏足这片土地时陌生与熟悉的混杂感觉,邓浩然的胆气骤然狂涌。
“老子就是邓子龙的后人!”
没多久,当大军围住阿瓦城时,邓浩然的呼喊有了回应。
“是刘邓大军之后?”
来人是孟养和木邦两处的掸族人,当年也跟着刘和邓子龙抗击缅族人。“刘郑大军”虽击败了莽应里的侵攻,但之后再无力照顾这两个宣慰司,只能默认缅族人吞并,因为民族渊源本就不一样,他们可不愿始终居于缅族人的压迫之下。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追问节操
阿瓦在缅甸北部,东吁王朝败亡后新起的缅族贡榜王朝缅甸故都曼德勒的南面,是多个缅甸王朝的统治中心。本文来自东吁王朝也将这里设为都城,并且有亲王级别的宗室镇守,还有三四万精兵驻守。
缅王达宁格内之所以没在阿瓦,这是阿瓦城的悲催传统。阿瓦城其实是东吁王朝压制掸族、克钦族等北方民族的防御前线,本质上跟华夏的北京很相似。可这本质没有物质条件保障,一旦形势大变,阿瓦就是第一个遭侵攻的对象,而且基本抵抗不了多久。不管是大明万历年间征缅甸,还是吴三桂压迫缅甸引渡永历帝,大军都顺顺当当攻到了阿瓦城下,给缅甸王朝以莫大压力,因此非有必要,缅王基本都不在阿瓦城,而是在南面老巢东吁。
缅甸的军事技术一穷二白,除了战象,靠着跟欧罗巴殖民者接触很早的传统,燧发枪应用非常广泛,来源也复杂多样,但步兵战术水平却异常低下。在李肆前世,乾隆时代的清缅战争里,清军主帅,“名将”傅恒就曾说过,缅军是三流谋略,二流战力,一流武备。清军最终灰溜溜败退回国,就是败在这么一支“三二一”的军队下。
除开步兵战术水平,缅甸人对火炮和城防要塞技术也很陌生,当然,修佛塔的技术那是一流,这也是东南亚各国的绝招。沙廉对岸的大光。也就是日后的仰光,还只是小渔村,却立着一座金光灿灿的瑞大光宝塔。
因此当方堂恒领着掸族、克钦族以及云南土司兵这么一支民族各异的浩荡大军来到阿瓦城下时,看到城池四周多出了一道土筑防线,类似棱堡样式。他顿时明白,阿瓦城中肯定有欧罗巴人,就不知道是哪国部队。也不知道是公司雇佣军,还是自由雇佣军。
“布局非常标准,是法国人的技术。但那么多拒马支木架在外面。又是缅军的传统。职下判断,如果是公司雇佣军,数量会很少,是自由雇佣军的可能性很大。”
方堂恒找来鹰扬军的土木监官员,一番评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当年李肆带着英华赌国运,悍然干掉吕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太多收获。土木工程也成为一门正式军学,不仅出现在陆军学院里。陆军部队里也专设了土木监,并且尝试着组建工兵部队。
眼下工兵部队还有些超前,但土木监的军官都是熟悉中西工事和要塞体系的专家。一眼就能看穿这道新筑防线的底细,并且给出克制该防线的专业建议。
“别说三十斤炮。二十斤炮都没有,咱们从云南过来,十二斤炮都是靠战象驮过来的。缅甸人把大象用来打仗,真是浪费,这么好用的大号驮畜,非要刺破耳朵当战马冲锋……”
方堂恒否定了土木监军官简单粗暴的克制对策,缅甸丛林密布,木材资源丰裕,因此发展出了一套拒马支木工事技术。用在冷兵器时代,甚至是缺乏火炮的热兵器时代都很有效,但在英华的火炮下面却毫无防御力,甚至还会因碎木崩飞而产生严重的附带杀伤效应。
可问题是,鹰扬军和从东面攻入的展文达部一样,受限于道路崎岖,补给艰难,火炮基本就只带四斤炮和六斤飞天炮,再带少量十二斤炮。二十斤炮、三十斤炮,乃至三十斤飞天炮,那是从南面北上的部队才能享受的福利,他们的道路状况要好得多。
方堂恒更对缅甸人痴迷于战象吐槽不已,其实他也知道,在缅甸、老挝、暹罗、柬埔寨这一带,战象就是华夏古时的战车,谁有强大的战象部队,谁就能主导战场。当年李定国抗清,也在云南广西组织了大批战象部队。
但他手里有三重克制缅甸人战象的法宝,第一自然是自己的战象,只是如他所说的,他更看重大象在后勤保障上的意义,拿来作战的积极性不高。第二则是英华军有火炮,四斤炮足以收拾大群战象。第三项法宝更为犀利,战象皮糙肉厚,一般火枪都难以有效杀伤,线膛枪却足以穿透战象厚皮,为了对付缅人的战象,有些线膛枪手甚至将钢钉裹在铅弹里。之前孟密宝井,缅军驱策八十多头战象反冲击,靠四五十名骑在战象背上的线膛枪手就瓦解了对方攻势。
靠战象也压不垮这些防线,推不倒阿瓦城墙……
收回散乱的思绪,方堂恒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阿瓦城,这时一大群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人围了上来,正是以掸族、克钦族为首的缅甸北部各族头人。
“我们有战象可以冲锋!”
“我们有勇士可以攻城!”
“我们各邦司以前断贡,都是被缅人害的!对天朝的忠顺之心,从来都没有断绝过。等打败了缅人,还希望天朝能体谅我们小邦小司的难处……”
各族头人慷慨陈词,姿态极低,可即便是政治嗅觉鲁钝的方堂恒,也听出了浓浓的讨赏之意,讨什么赏?名义还是其次,关键是地域!要在缅人政权身上割肉……他们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所以纷纷站出来,要用族人的性命来挣这份血酬。
“这事我也不好定夺,让懂行的人去吧,谁?国中第二号女杰陇大将军,没错,她也来了。嘿,你还真是不懂这些事,罗罗……嗯嗨,黑彝在缅甸也有支族,人数不多而已,暹罗稍多。让陇芝兰来协调缅甸北部这些土司吧。”
有人毛遂自荐当炮灰,方堂恒当然要笑纳,可能给出什么血酬,这非他职责之内的事,只好找程映德。程映德则推出了另一个人。贵州安抚使,黑彝女王陇芝兰。这几年她靠着中央的大义名分支撑,已整合了贵州、湘西和广西、云南的黑彝部族,成了名副其实的黑彝女王。
“阿瓦离马六甲有多远?”
对上这位正到风情盛绽年华的女王,方堂恒也有些心浮气躁。他也是个眼高过顶的主,到现在婚事都还没着落,有那么一刻。都想在这位女王身上下下功夫了,却被对方一声询问给冰水浇顶。
流传了好几年的传闻果然是真的,这女王就是个情痴啊。之所以也要挤到缅甸来。其实更多是图着离贾昊近一些吧。
方堂恒勉力撑开笑容道:“比贵州是近了不少……”
陇芝兰白眼一扫,方堂恒嗓门发干,却听女王再道:“你这副都督,手脚也太慢了,入缅一月才到阿瓦城下,罢了,为了我的正事,就用心帮你一把。”
方堂恒哭笑不得。果然,征缅甸这事,就不是你的正事。你就是去会情郎的,而且还是一厢情愿。
跟黑彝有血脉关联的族群在缅甸不多。但也不算陌生人,有陇芝兰愿意现身说法,以黑彝的待遇解说英华的民族原则,掸、克钦各族对自己能收获怎样的血酬终于有了概念,同时回归华夏的意愿也更为强烈。
经过几天的前期准备,方堂恒正准备指挥各族联军强攻,程映德终于再次发挥出了文官的价值。
“城中有八百法兰西雇佣军,虽是顶着法兰西东印度公司的招牌,却是葡萄牙分包商,换句话说,这是披着公司雇佣军这层皮的自由雇佣军,这事军中军情监不是报给你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这只说明,那八百人很弱,而且不会以死相拼。知道了这事,我更放心了。”
“你啊,就是不读史……”
程映德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方堂恒,幸亏有他跟了上来,否则攻阿瓦还不知要打成怎样一番恶仗,有更便利的门道,就得去利用。现在展文达部已攻陷东枝,正向密铁拉挺进。南面吴崖的大军也逼近到勃固,如果北路不取点巧,可要拖缅甸全局的后腿了。
虽然方堂恒平日也跟心腹同僚痛斥枢密院那帮披着武人皮的文官对部队越来越苛刻,政事堂的文官也如鸡蛋里挑骨头一样,老是审视武人是不是在以武挟政。听说都察院一直在上书,要求将监察范围扩大到武人,而不是由枢密院军法司来监管,更让武人对文官没有好感。
可程映德这样的人,他是恨不起来的,一方面是一省巡抚,一方面最懂皇帝用心,在地方上办的都是实事,就跟当年向善轩、杨俊礼那帮参军一样,也是跟着武人一路走出来的。
所以方堂恒即便身为国中仅有的十来个少将之一,在程映德面前也不敢托大,恭敬地道:“请巡抚赐教……”
程映德顺了一把胡子,悠悠道:“当年邓子龙入缅甸,也曾经遇上了缅王莽应里所雇的五百葡萄牙佣兵……”
说起雇佣军这事,并非欧罗巴独有,当欧人借大航海将足迹踏遍全球时,也将这种军事传统带到了亚洲。欧罗巴各国的政府力量还无力管控到亚洲,各家东印度公司处于自身需求,所建立的常备军其实也就是雇佣军。
但各家东印度公司此时的业务都还立足于掠夺商货,对直接殖民的兴趣不大,因此没有维持大规模常备军的需求,这就是公司雇佣军之外,自由雇佣军广泛存在的基础。他们不仅接受各家东印度公司的雇用,也接亚洲各国的项目。缅甸、暹罗、交趾和安南,都曾经雇用过葡萄牙、荷兰、法兰西乃至西班牙人的雇佣军。
自由雇佣军在十六十七世纪的亚洲也很盛行。此时的十八世纪,虽已到了尾声,但还顽强地不肯退下历史舞台。
但跟欧罗巴的雇佣军历史不同,毕竟本地传统势力强盛,雇佣军的介入不到关键层面里,所以规模也不大,由此亚洲人还没怎么深入接触到自由雇佣军的节操,而关于自由雇佣军的节操,欧洲各国是领教得足够多了。
但在中国,邓子龙就悍然揭破了自由雇佣军的节操。当然莽应里率军北攻云南,大军里有五百葡萄牙雇佣军。邓子龙用重金收买了这队雇佣军,不仅去掉了一个强敌,还获得了缅军的战术情报,将准备伏击自己的缅军击灭。
方堂恒牙疼似地抽了口凉气:“巡抚是说,城里的雇佣军,可以直接收买?”
程映德嗤笑:“你给每个人一万两银子,缅甸王弟的脑袋马上就能送出来!不仅全城请降,还能给你当南征先锋!”
这不是废话么……
“如果给一百两的话,就只能把目标锁定在这支雇佣军身上。”
程映德这么一说,方堂恒认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叹气道:“我忽然觉得,咱们武人越来越不像旧日的武人了……”
九月下旬本是缅甸雨季的尾巴尖,之所以要在雨季进军,就是抢在雨季结束前,能占到攻陷阿瓦、东吁、勃固和沙廉这几座缅甸大城的有利位置。当吴崖在缅甸靠西洋的一座渔村里,收到北路攻陷阿瓦城的战报时,兴奋而又好奇地自语道:“这个方铁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翻开战报仔细一看,吴崖脸色变了,好半天才牙疼似地长叹了一声,“特支费……又少了十万……”
阿瓦是怎么陷落的?
是被方堂恒用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尽管挖了完备的战壕,尽管城中汇聚了从北方收缩而来的四万大军,而且还有充裕粮草,但这些都架不住那八百雇佣兵的节操。
方堂恒觉得八万两银子买他们置身事外划不来,于是出价十万买他们开城。其间的技术细节,对国中城池太少,城防经验严重不足的缅族人来说,根本就搞不明白。再加上冒充缅族王军的掸族军抢先入城,阿瓦城中的缅军还没有反应过来。
全城一片混乱时,镇守阿瓦的王弟以为是自己部下作乱。直到红衣兵在雇佣军的引导下一路急进,直入王宫将他围住时,他才清醒过来。
“这个方铁头,看来是想跟贾狗子看齐了……哼!”
对砍人头如丢石头的吴崖来说,外族人的命根本就不值钱,完全就该用人头去堆嘛,所以他对方堂恒这一招有些不满。但阿瓦是缅人都城,能这么轻巧就夺了下来,他这抱怨也只能埋在肚子里,欲求不满地看向自己的目标。
勃固……还不够格,沙廉,正好,那该是个炮火震天,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正符合他吴石头的暴力美学。
南面,千里之外的北大年,贾昊沉静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一个黄种人,那人脑袋上的小白帽让他若有所思。
“昔日攻吕宋,你们北大年的华人也有出力,国家通过南洋公司,在北大年开港设商馆,给予诸多优惠,回报也很足了。如今国家要收马六甲,能不能用你们,怎么用你们,这是一桩难题,难就难在,我该怎么信你们,确有回归华夏之心。”
吴崖抱怨方堂恒开始效仿贾昊,习惯用战场之外的手段解决问题,这吐槽没到点子上。因为贾昊跟他不一样,从来都是料理军政两面一体的难题。攻占马六甲这事,要点不在军事上,而在马六甲北面北大年的华人身上。马六甲不像扶南,是人口稠密地区,即便是最凶残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搞种族灭绝。英华必须借助其他力量,在马六甲占住脚。
北大年的华人离马六甲很近,也自成一体,昔日也在扶南向李肆宣誓效忠,还跟过贾昊围攻吕宋,就这么经历而言,似乎已经很可靠了。
可贾昊却心中有根刺,他相信这也是李肆让他主理马六甲事务的原因,北大年的华人,已经不是纯粹的华人了。
阿瓦在缅甸北部,东吁王朝败亡后新起的缅族贡榜王朝缅甸故都曼德勒的南面,是多个缅甸王朝的统治中心。本文来自东吁王朝也将这里设为都城,并且有亲王级别的宗室镇守,还有三四万精兵驻守。
缅王达宁格内之所以没在阿瓦,这是阿瓦城的悲催传统。阿瓦城其实是东吁王朝压制掸族、克钦族等北方民族的防御前线,本质上跟华夏的北京很相似。可这本质没有物质条件保障,一旦形势大变,阿瓦就是第一个遭侵攻的对象,而且基本抵抗不了多久。不管是大明万历年间征缅甸,还是吴三桂压迫缅甸引渡永历帝,大军都顺顺当当攻到了阿瓦城下,给缅甸王朝以莫大压力,因此非有必要,缅王基本都不在阿瓦城,而是在南面老巢东吁。
缅甸的军事技术一穷二白,除了战象,靠着跟欧罗巴殖民者接触很早的传统,燧发枪应用非常广泛,来源也复杂多样,但步兵战术水平却异常低下。在李肆前世,乾隆时代的清缅战争里,清军主帅,“名将”傅恒就曾说过,缅军是三流谋略,二流战力,一流武备。清军最终灰溜溜败退回国,就是败在这么一支“三二一”的军队下。
除开步兵战术水平,缅甸人对火炮和城防要塞技术也很陌生,当然,修佛塔的技术那是一流,这也是东南亚各国的绝招。沙廉对岸的大光。也就是日后的仰光,还只是小渔村,却立着一座金光灿灿的瑞大光宝塔。
因此当方堂恒领着掸族、克钦族以及云南土司兵这么一支民族各异的浩荡大军来到阿瓦城下时,看到城池四周多出了一道土筑防线,类似棱堡样式。他顿时明白,阿瓦城中肯定有欧罗巴人,就不知道是哪国部队。也不知道是公司雇佣军,还是自由雇佣军。
“布局非常标准,是法国人的技术。但那么多拒马支木架在外面。又是缅军的传统。职下判断,如果是公司雇佣军,数量会很少,是自由雇佣军的可能性很大。”
方堂恒找来鹰扬军的土木监官员,一番评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当年李肆带着英华赌国运,悍然干掉吕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太多收获。土木工程也成为一门正式军学,不仅出现在陆军学院里。陆军部队里也专设了土木监,并且尝试着组建工兵部队。
眼下工兵部队还有些超前,但土木监的军官都是熟悉中西工事和要塞体系的专家。一眼就能看穿这道新筑防线的底细,并且给出克制该防线的专业建议。
“别说三十斤炮。二十斤炮都没有,咱们从云南过来,十二斤炮都是靠战象驮过来的。缅甸人把大象用来打仗,真是浪费,这么好用的大号驮畜,非要刺破耳朵当战马冲锋……”
方堂恒否定了土木监军官简单粗暴的克制对策,缅甸丛林密布,木材资源丰裕,因此发展出了一套拒马支木工事技术。用在冷兵器时代,甚至是缺乏火炮的热兵器时代都很有效,但在英华的火炮下面却毫无防御力,甚至还会因碎木崩飞而产生严重的附带杀伤效应。
可问题是,鹰扬军和从东面攻入的展文达部一样,受限于道路崎岖,补给艰难,火炮基本就只带四斤炮和六斤飞天炮,再带少量十二斤炮。二十斤炮、三十斤炮,乃至三十斤飞天炮,那是从南面北上的部队才能享受的福利,他们的道路状况要好得多。
方堂恒更对缅甸人痴迷于战象吐槽不已,其实他也知道,在缅甸、老挝、暹罗、柬埔寨这一带,战象就是华夏古时的战车,谁有强大的战象部队,谁就能主导战场。当年李定国抗清,也在云南广西组织了大批战象部队。
但他手里有三重克制缅甸人战象的法宝,第一自然是自己的战象,只是如他所说的,他更看重大象在后勤保障上的意义,拿来作战的积极性不高。第二则是英华军有火炮,四斤炮足以收拾大群战象。第三项法宝更为犀利,战象皮糙肉厚,一般火枪都难以有效杀伤,线膛枪却足以穿透战象厚皮,为了对付缅人的战象,有些线膛枪手甚至将钢钉裹在铅弹里。之前孟密宝井,缅军驱策八十多头战象反冲击,靠四五十名骑在战象背上的线膛枪手就瓦解了对方攻势。
靠战象也压不垮这些防线,推不倒阿瓦城墙……
收回散乱的思绪,方堂恒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阿瓦城,这时一大群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人围了上来,正是以掸族、克钦族为首的缅甸北部各族头人。
“我们有战象可以冲锋!”
“我们有勇士可以攻城!”
“我们各邦司以前断贡,都是被缅人害的!对天朝的忠顺之心,从来都没有断绝过。等打败了缅人,还希望天朝能体谅我们小邦小司的难处……”
各族头人慷慨陈词,姿态极低,可即便是政治嗅觉鲁钝的方堂恒,也听出了浓浓的讨赏之意,讨什么赏?名义还是其次,关键是地域!要在缅人政权身上割肉……他们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所以纷纷站出来,要用族人的性命来挣这份血酬。
“这事我也不好定夺,让懂行的人去吧,谁?国中第二号女杰陇大将军,没错,她也来了。嘿,你还真是不懂这些事,罗罗……嗯嗨,黑彝在缅甸也有支族,人数不多而已,暹罗稍多。让陇芝兰来协调缅甸北部这些土司吧。”
有人毛遂自荐当炮灰,方堂恒当然要笑纳,可能给出什么血酬,这非他职责之内的事,只好找程映德。程映德则推出了另一个人。贵州安抚使,黑彝女王陇芝兰。这几年她靠着中央的大义名分支撑,已整合了贵州、湘西和广西、云南的黑彝部族,成了名副其实的黑彝女王。
“阿瓦离马六甲有多远?”
对上这位正到风情盛绽年华的女王,方堂恒也有些心浮气躁。他也是个眼高过顶的主,到现在婚事都还没着落,有那么一刻。都想在这位女王身上下下功夫了,却被对方一声询问给冰水浇顶。
流传了好几年的传闻果然是真的,这女王就是个情痴啊。之所以也要挤到缅甸来。其实更多是图着离贾昊近一些吧。
方堂恒勉力撑开笑容道:“比贵州是近了不少……”
陇芝兰白眼一扫,方堂恒嗓门发干,却听女王再道:“你这副都督,手脚也太慢了,入缅一月才到阿瓦城下,罢了,为了我的正事,就用心帮你一把。”
方堂恒哭笑不得。果然,征缅甸这事,就不是你的正事。你就是去会情郎的,而且还是一厢情愿。
跟黑彝有血脉关联的族群在缅甸不多。但也不算陌生人,有陇芝兰愿意现身说法,以黑彝的待遇解说英华的民族原则,掸、克钦各族对自己能收获怎样的血酬终于有了概念,同时回归华夏的意愿也更为强烈。
经过几天的前期准备,方堂恒正准备指挥各族联军强攻,程映德终于再次发挥出了文官的价值。
“城中有八百法兰西雇佣军,虽是顶着法兰西东印度公司的招牌,却是葡萄牙分包商,换句话说,这是披着公司雇佣军这层皮的自由雇佣军,这事军中军情监不是报给你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这只说明,那八百人很弱,而且不会以死相拼。知道了这事,我更放心了。”
“你啊,就是不读史……”
程映德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方堂恒,幸亏有他跟了上来,否则攻阿瓦还不知要打成怎样一番恶仗,有更便利的门道,就得去利用。现在展文达部已攻陷东枝,正向密铁拉挺进。南面吴崖的大军也逼近到勃固,如果北路不取点巧,可要拖缅甸全局的后腿了。
虽然方堂恒平日也跟心腹同僚痛斥枢密院那帮披着武人皮的文官对部队越来越苛刻,政事堂的文官也如鸡蛋里挑骨头一样,老是审视武人是不是在以武挟政。听说都察院一直在上书,要求将监察范围扩大到武人,而不是由枢密院军法司来监管,更让武人对文官没有好感。
可程映德这样的人,他是恨不起来的,一方面是一省巡抚,一方面最懂皇帝用心,在地方上办的都是实事,就跟当年向善轩、杨俊礼那帮参军一样,也是跟着武人一路走出来的。
所以方堂恒即便身为国中仅有的十来个少将之一,在程映德面前也不敢托大,恭敬地道:“请巡抚赐教……”
程映德顺了一把胡子,悠悠道:“当年邓子龙入缅甸,也曾经遇上了缅王莽应里所雇的五百葡萄牙佣兵……”
说起雇佣军这事,并非欧罗巴独有,当欧人借大航海将足迹踏遍全球时,也将这种军事传统带到了亚洲。欧罗巴各国的政府力量还无力管控到亚洲,各家东印度公司处于自身需求,所建立的常备军其实也就是雇佣军。
但各家东印度公司此时的业务都还立足于掠夺商货,对直接殖民的兴趣不大,因此没有维持大规模常备军的需求,这就是公司雇佣军之外,自由雇佣军广泛存在的基础。他们不仅接受各家东印度公司的雇用,也接亚洲各国的项目。缅甸、暹罗、交趾和安南,都曾经雇用过葡萄牙、荷兰、法兰西乃至西班牙人的雇佣军。
自由雇佣军在十六十七世纪的亚洲也很盛行。此时的十八世纪,虽已到了尾声,但还顽强地不肯退下历史舞台。
但跟欧罗巴的雇佣军历史不同,毕竟本地传统势力强盛,雇佣军的介入不到关键层面里,所以规模也不大,由此亚洲人还没怎么深入接触到自由雇佣军的节操,而关于自由雇佣军的节操,欧洲各国是领教得足够多了。
但在中国,邓子龙就悍然揭破了自由雇佣军的节操。当然莽应里率军北攻云南,大军里有五百葡萄牙雇佣军。邓子龙用重金收买了这队雇佣军,不仅去掉了一个强敌,还获得了缅军的战术情报,将准备伏击自己的缅军击灭。
方堂恒牙疼似地抽了口凉气:“巡抚是说,城里的雇佣军,可以直接收买?”
程映德嗤笑:“你给每个人一万两银子,缅甸王弟的脑袋马上就能送出来!不仅全城请降,还能给你当南征先锋!”
这不是废话么……
“如果给一百两的话,就只能把目标锁定在这支雇佣军身上。”
程映德这么一说,方堂恒认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叹气道:“我忽然觉得,咱们武人越来越不像旧日的武人了……”
九月下旬本是缅甸雨季的尾巴尖,之所以要在雨季进军,就是抢在雨季结束前,能占到攻陷阿瓦、东吁、勃固和沙廉这几座缅甸大城的有利位置。当吴崖在缅甸靠西洋的一座渔村里,收到北路攻陷阿瓦城的战报时,兴奋而又好奇地自语道:“这个方铁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翻开战报仔细一看,吴崖脸色变了,好半天才牙疼似地长叹了一声,“特支费……又少了十万……”
阿瓦是怎么陷落的?
是被方堂恒用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尽管挖了完备的战壕,尽管城中汇聚了从北方收缩而来的四万大军,而且还有充裕粮草,但这些都架不住那八百雇佣兵的节操。
方堂恒觉得八万两银子买他们置身事外划不来,于是出价十万买他们开城。其间的技术细节,对国中城池太少,城防经验严重不足的缅族人来说,根本就搞不明白。再加上冒充缅族王军的掸族军抢先入城,阿瓦城中的缅军还没有反应过来。
全城一片混乱时,镇守阿瓦的王弟以为是自己部下作乱。直到红衣兵在雇佣军的引导下一路急进,直入王宫将他围住时,他才清醒过来。
“这个方铁头,看来是想跟贾狗子看齐了……哼!”
对砍人头如丢石头的吴崖来说,外族人的命根本就不值钱,完全就该用人头去堆嘛,所以他对方堂恒这一招有些不满。但阿瓦是缅人都城,能这么轻巧就夺了下来,他这抱怨也只能埋在肚子里,欲求不满地看向自己的目标。
勃固……还不够格,沙廉,正好,那该是个炮火震天,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正符合他吴石头的暴力美学。
南面,千里之外的北大年,贾昊沉静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一个黄种人,那人脑袋上的小白帽让他若有所思。
“昔日攻吕宋,你们北大年的华人也有出力,国家通过南洋公司,在北大年开港设商馆,给予诸多优惠,回报也很足了。如今国家要收马六甲,能不能用你们,怎么用你们,这是一桩难题,难就难在,我该怎么信你们,确有回归华夏之心。”
吴崖抱怨方堂恒开始效仿贾昊,习惯用战场之外的手段解决问题,这吐槽没到点子上。因为贾昊跟他不一样,从来都是料理军政两面一体的难题。攻占马六甲这事,要点不在军事上,而在马六甲北面北大年的华人身上。马六甲不像扶南,是人口稠密地区,即便是最凶残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搞种族灭绝。英华必须借助其他力量,在马六甲占住脚。
北大年的华人离马六甲很近,也自成一体,昔日也在扶南向李肆宣誓效忠,还跟过贾昊围攻吕宋,就这么经历而言,似乎已经很可靠了。
可贾昊却心中有根刺,他相信这也是李肆让他主理马六甲事务的原因,北大年的华人,已经不是纯粹的华人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政治、商业和信仰
第六百五十四章政治、商业和信仰
北大年的华人,全都是穆斯林。按ctrl+d快速收藏"《》"
这没什么奇怪的,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原本都是穆斯林文化圈。而伊斯兰教在东南亚兴起,跟之后罗马公教在东南亚传播的历史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同的是,前者是在华夏的宋朝时期,传播者是阿拉伯商人,后者是在明朝时期,传播者是欧罗巴殖民者。他们足迹一样,目标相同,那就是香料、丝绸、瓷器。
宗教跟商业,从来都是相伴相随,形影不离。
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更早是以佛教和印度教组织起了早期文明,这又是华夏的唐朝之前,自印度而来的商人传播开的,在那之前,这些地方基本都是跳大神的原始部族崇拜。而后不管是阿拉伯商人,还是欧罗巴殖民者,他们带来的宗教信仰,比佛教和印度教的组织力更强,所依附的社会生产力更先进,渐渐将这片区域的人类社会进行了重组。
从九世纪到十六世纪,通过漫长而血腥的努力,伊斯兰教基本奠定了在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的统治地位。但还没来得及扩展到吕宋,这个进程就被步入大航海时代的欧罗巴打断。罗马公教照着伊斯兰教的发展轨迹,在这个地方重新轮了一次,因时间的压缩,血腥更甚。但未竟全功,领着将基督荣光照耀全球神圣使命的葡萄牙就败落下来,西班牙也固守在吕宋,之后而来的荷兰乃至不列颠跟罗马公教尿不到一壶,法兰西就对东南亚次大陆感兴趣,这才没有把东南亚伊斯兰教刷走。
这两轮信仰浪潮是后脚尖撞上了前脚踵,由此催生了绵延几世纪,一直到李肆前世那个时代也没停下来的冲突,菲律宾如此、马拉西亚如此,印度尼西亚如此,都是这两波浪潮遗下的孽缘。不客气地说,华夏还是最大的诱因,这两拨浪潮最初的推动者,都是将华夏的丝绸瓷器贩运到阿拉伯和欧洲的商人。
在这两波浪潮中,马六甲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自然也跟它遏海峡而居的战略位置有关。十五世纪崛起的满剌加王国,就是这片区域第一个伊斯兰国家。而后葡萄牙入东南亚,攻占马六甲,将其变作殖民据点。荷兰人占领马六甲,更多是为解决葡萄牙人的威胁,他们不想让巴达维亚的地位受到削弱,所以在马六甲只蹲坑不拉屎,马六甲的宗教信仰得以从葡萄牙人的摧残中恢复过来。
对贾昊来说,只单纯看伊斯兰教,乃至单纯地看马六甲,他都没什么杂念。当日的满剌加王国对大明尤为恭顺,郑和下西洋,也都以马六甲为最重要的中转基地,据说马六甲城内还有不少明时的船坞、城墙、库房以及官署。另一个苏丹国文莱,国王还死在中国,葬在中国。
当马六甲被葡萄牙人攻占时,满剌加王国还派了使臣不远万里,跑到大明来求助,只是很遗憾,那时的大明早已没了郑和时代的强大海上力量,只能将葡萄牙使节当作人质扣押,向对方发布“断贡”威胁,没起到丝毫作用。
但事情涉及到华夏该如何立足,乃至牢牢把握住马六甲,如何对待伊斯兰教,就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马六甲此时从法理上讲,属于柔佛王国,柔佛王国其实就是失去了马六甲的满剌加王国。但因为满剌加王国的王室血统在1699年断绝,首相称王,王国进入到首相王朝。而苏丹不久后又被架空成傀儡,实权由副王把控。
放宽视野看,柔佛王国的统治地域包括马来半岛南部,海峡北面,以及海峡南面,苏门答腊岛中部。苏门答腊岛北面,海峡出口处,是伊斯兰强国亚齐,苏门答腊岛东部,爪哇西部也是伊斯兰强国万丹。这几个国家相互争夺海峡贸易利益,还有荷兰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穿针引线,形势无比复杂。
荷兰人信奉新教,在宗教方面对当地人没有太直接的压迫,也因为荷兰人就是一帮跑船的,它的各处殖民据点最重要的功能是服务它的商船队,所以除了强力打压巴达维亚区域的土著势力,以及毫不留情地排挤欧罗巴同族,同时保证海路畅通外,对这些苏丹国多采取借势战略。
荷兰人对马六甲海峡的认识是,谁都可以过,但谁也别想独占。一旦有谁表现出有一统海峡南北东西的趋势,它就要推动其他伊斯兰王国围攻,苏门答腊北面的亚齐王国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例子。
现在英华南下,给荷兰人造成了莫大的压迫感。原本它的势力就已被英华从勃泥和吕宋、苏禄群岛以南的香料群岛赶了出来(实质也就是底层货源网络被英华夺走了),英华大批“私掠船”还在爪哇东面的群岛出没,但凡有一丁点价值的岛屿,都插上了英华的双身龙旗,还安上了标注为英华国土和某某公司的石碑。
原本靠着英华《对外贸易法》,荷兰人还能感受到这个既年轻又古老,同时飞速成长的帝国的善意,可随着英华南洋公司跟不列颠人谋划将马六甲变为自由港开始,荷兰人就觉得,刀锋已经压到了后脖上,寒气都透到了骨髓里。
而英华发动大军展开顺时针大抡击,从日本、琉球、马六甲和缅甸,这一圈抡过来,荷兰人处处都有痛感,狗急都要跳墙,更何况是海上马车夫?除了跟着不列颠人、法兰西人在缅甸给英华捣蛋之外,荷兰人正以满腔热诚,投入到说合海峡附近各伊斯兰王国的工作中,让诸国将英华列为生死之敌。
荷兰人已经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亚洲跟中国力敌,以前这个结论适用于近海范围,后来适用于以鹰扬港为限的大半个南洋,苏比克湾海战后,这个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南洋,现在……,估计得包括中国人所说的“西洋”之东,欧洲人所说的“东印度洋”。
如果加上南洋诸伊斯兰国,跟中国却还能一拼。拥有上万商船的荷兰自认是强龙,但在亚洲,不得不在中国这个地头蛇面前低头。可在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和爪哇群岛,中国又是强龙,必须要在这些伊斯兰国家面前低头。
那么要怎么将这些昔日征战不休的伊斯兰王国联合起来呢?
宗教……直白说,宗教战争,只要让那些苏丹们相信,中国人一旦来了,就要拔掉他们的信仰,推倒他们的清真寺,一视同仁地打为异教徒,苏丹们不想联合,国中的长老们都要押着他们联合起来。
很完美的是,中国人在这方面给荷兰人提供了完美的口实。这个新起的华夏帝国,将自己古老的拜天祭祖传统揉成了宗教,以此宗教横行南洋。在吕宋,他们打压罗马公教,将信教且不愿悔改的中国人贬为工奴,苏禄一带的伊斯兰教也被同样对待,企图在土人甚至华人中间传播伊斯兰教的教士遭受了残酷刑责。
荷兰人的努力见效了一半,苏丹们虽心生警惕,但还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华夏是一个雍容大度的长者,跟华夏打交道,所得远远大于收获。而人家天朝上国,自信满满,对你们欧罗巴卡菲勒不感冒那是正常,可对咱们伊斯兰教有歧视,那就不正常了。当年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以及三宝太监身边的不少要人,那都是信奉真主安拉的。
三宝太监那时代太古老了,现实的例子也有嘛,比如北大年的华人,不都是穆斯林?
贾昊自然不想将马六甲和苏门答腊当作吕宋一般处置,英华正忙着消化各处新得土地,对这片已经插满人头的土地也兴趣不大,就只是看中了出西洋的战略位置。所以他不可能在这里纯以武力震慑,而不想跟所有伊斯兰王国对立的关键,就这么着落在了北大年华人的身上。
看起来贾昊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并维持北大年华人的穆斯林传统,可另一方面,就如他向北大年华人首领谭良所说的那话一样,英华对北大年的华人有莫大期望,马六甲的控制和稳定,得靠他们来办,这也意味着北大年华人必须脱离现在受北大年土邦控制的地位,单独另组一邦。
这又是更大一桩隐患,如果北大年华人搞政教合一,这新立的邦,人到底还是不是华夏人,邦还是不是华夏手足?
作为一邦之民,信佛信道,新真主或者上天,只要不碍着别人,其实都无所谓。但若是这一邦以教代政,就绝不是华夏之属,也别指望这一邦能始终跟华夏站在一起,即便血脉相连。
这是贾昊最粗浅的认识,英华虽有天主教,也用来固华夏人心,在吕宋抢出那些被罗马公教荼毒的华人之心,已见着了效力,可终究跟国政是两条线,更没有什么教主和教敌。
面对这两难选择,贾昊没有过多纠结,他现在只想知道,北大年的华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谭良挺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中年人,目光浑浊,看不出一点能统领两三千户华人的魄力。可他一开口,就显示出他对时势的掌握,以及对贾昊用心的把握。
“大都督切莫怪罪,我们北大年华人,跟吕宋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信教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往日能为自保而信,今日就能为自保而弃……”
北大年的华人来历非常清晰,他们是大明嘉靖万历年间,大海盗林道乾【1】的部属。北大年虽是暹罗领土,但就如满剌加王国朝贡大明一样,仅仅只是盟从一类的藩属。这帮华人获得了北大年土著的许可,以信伊斯兰教为条件,在这里生息繁衍,已有相当规模。贾昊征吕宋,谭良不仅说动了北大年土邦首领出兵跟随,当地华人也出了五百子弟兵。
听谭良这话,贾昊稍觉满意,但他继续道:“信一主容易,改信他主难,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下来了,一句话就能办到?”
谭良再次跪伏道:“所以小人才说……要弃,就得是为自保。”
贾昊沉吟片刻,脸色微变,他有些明白了谭良的意思,摇头道:“我是给你们带富贵来的,带前程来的,可不是以生路来逼压你们的。”
谭良声调没变:“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此话用在改信之上,也是同理,佛都督就得怀着慈悲之心,降下霹雳雷霆!”
贾昊还有些犹豫,自然是对这片伊斯兰区域的影响。
谭良再道:“我华夏人信什么,上面都还有个老天爷,这种事情,难道还有其他人指手画脚的地方吗?”。
贾昊抽着凉气,赶紧将他扶了起来:“你可知……如此一变,日后你的族人,处境可是不妙。”
谭良笑中有泪:“再不变,我辈的儿孙就要叫莫罕默德,连祖宗都忘了!至于什么处境,佛都督,天朝难道不会站在我们背后?”
贾昊连连点头:“我率军来此,为的正是这个!”
谭良一把抓住贾昊的手臂:“那佛都督就该知道,在这片地方,不止有我们北大年的华人,在巴达维亚,还有上万华人,性命正悬于一线!及早将他们救出,我们在马六甲就能及早站稳脚跟!”
接着他嗤笑道:“至于那些苏丹国,他们肯定是要跟着荷兰人一起闹腾的,可只要顶下了最初的几波风浪,解决掉荷兰人,咱们华夏,就可以坐看苏丹们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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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政治、商业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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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五章 事情越搞越大了
“土司土邦事务由鸿胪寺主管,鸿胪寺虽然归政事堂,人才却得靠通事学院出,所以政事堂也只能把鸿胪寺委托给咱们通事馆。书mí群2都督别担心政事堂会在缅甸扯什么后tuǐ了,一切都有我在······”
“谢八尺,你这是挟外令内啊,就算都察院管不到,给事中也该喷你啊。”
“给事中?现在正头顶冒烟地去抱东西两院大老爷的tuǐ呢,官家有意把给事中jiāo给两院,让只知道喷人误事的院事老爷跟政事堂多打jiāo道,以后给事中就要跟金监署一样,俸禄怎么定怎么涨,都得由院事老爷定。”更新尽在.]
“你才从欧罗巴回来,国内的事都这么清楚?”
“我谢八尺可不止舌头八尺,耳朵也有八尺······”
缅甸勃固东南靠海处,四艘巡洋舰和十多艘海鲤护卫舰泊着,吴崖和刚从欧罗巴回来的通事馆知事谢承泽在沙滩上闲闲聊着天。
这已是九月月末,吴崖这一路的五个新编师,一个直属炮兵营,外加多国仆从军共计八万人一直只在bī压勃固,并没急着进攻,原因就是等待去果阿接小谢的西洋舰队返回。
此时在沙廉之南的海上,已游弋着二三十艘欧罗巴战舰和武装商船,大多数都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所属。英华虽然兵力雄厚,不惧对方搞什么肋背侧击,但终日提防也格外费神,而且要解决此时缅甸问题的根源之地:沙廉,没制海权可不行。
小谢一来,不仅带来了艄汉山的西洋舰队,还将挑起缅甸战后的政治处置重任,对吴崖来说·简直就是双重甘霖,有了余兴跟小谢谈到国中政务。
“知事!**领传来大都督绝密急令!”
正聊得兴起,西洋舰队的军官如火烧屁股般地找来了,小谢拆令一看,脸sè顿时大变。
“都督,我得去马六甲一趟,这里既然战事未定,就先让陈润他们代为打理了。”
吴崖好奇地问:“什么事?我都不能知道?”
小谢勉力一笑:“都督能知道的是·若是我谢八尺都处置不好,就得都督你出面了。
吴崖两眼放光:“真的?那祝愿你功败垂成!”
小谢无奈地摇头:“别开玩笑了,那可是好几个苏丹国,数百万人。”
载运小谢的快蛟小船劈开海面,飞驰而去,吴崖耸肩道:“我是认真的……”
胡汉山为小谢准备了最快的三桅海鲤舰,但目的地却不是马六甲,而是爪哇海北部海湾。
海湾里高桅叠林·帆如层云,罩着浓浓的肃杀之气,即便是在欧罗巴已看惯了各国海军大舰队的小谢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五艘战列舰,十四艘巡洋舰,十艘府级护卫舰,二十二艘海鲤护卫舰·外加三十多艘运输舰和武装商船,英华四洋舰队之根:南洋舰队,已汇聚了所有主力战舰以及大部分护卫舰。
“马六甲计划出了变故,巴达维亚的华人有遭屠戮的危险。我把南洋舰队开到了这里,荷兰人不敢贸然动手,但根据北大年华人的消息,还有海军情报司的刺探,荷兰人可能在十月上旬动手,因为到那时·荷兰本土派出的舰队将会到达。”
萧胜向小谢解说着局势·他脸sè沉重,似乎有不少忧虑。
“荷兰舰队不足为忌,荷兰人也没那个胆量在南洋跟我英华海上对决。可荷兰人煽动各苏丹国,开始搞**làngcháo·一旦跟荷兰人开战,就引燃了荷兰人埋下的火线。到时在这些苏丹国里的华人,都落不到好下场。而我英华跟这些苏丹国也将变为敌视状态,这可是十多个国家,近千万人口。”
“南洋华人遭屠,诸国仇视,这怎么都是场失败,官家此番出兵,即便缅甸得胜,大局却依旧破了。这会让国中人心动dàng,商贾不安,连带官家……也要名声受损。”
贾昊也在这里,这番形势,就是他从谭良那里掌握到的,由此也发觉,马六甲之事,已经超出他和陆军所能掌控的范围。他把事情上jiāo给协调南洋战事的南洋大都督萧胜,萧胜发现自己也解决不了,还好小谢从欧罗巴回来了。
“唔,这就是说,咱们已经走到了解决南洋问题的最后一道大mén前……”
小谢的思路跟军人不同,他这话出口,萧胜和贾昊同时一震。
“官家和咱们最早定下‘先南后北,的国策时,不就说过么?荷兰人,加上苏mén答腊、爪哇这一带的苏丹国,就是南洋旧日格局的底子,什么时候我们英华把这底子捅破了,什么时候我们英华就真正完全掌控南洋了。”
小谢的话让萧胜和贾昊顿时觉得血液开始沸腾,他们只是觉得形势危急,却没再向前看一步,这是英华巨làng第二次冲刷南洋所产生的必然反应,局面的根底lù了出来,只要破开了这一道大mén,南洋就彻彻底底成了英华的后huā园。
但这一步又该如何走呢?
小谢也只能点出形势的意义,他只懂外jiāo,眼下这形势也非外jiāo层面能单独解决的,于是三人都陷入到了
“官家给我布置的军令里也说到,马六甲之事关联很广,政、教和商货事都有,会起怎样的bō澜,官家自承也无法一一看透。现在这般形势,是荷兰人主动把所有关联拉扯出来了,既如此······”
许久之后,贾昊缓缓说着,眼瞳里闪烁着炽热的jīng光,这可是绝难见到的,说明他内心正战意昂扬,而且是很纯粹的战意。
萧胜也明白了,深吸气,然后哈哈笑了出来:“小佛爷决意当地藏菩萨了么?好好,六年前,咱们跟西班牙人死拼,拼出了大半个南洋,现在要拿到整个南洋·还是一个字:拼!”
小谢下意识地想摇头,这事可不是单纯的战争······可接着他也醒悟了,面对一扇大mén,最有效的开mén办法是什么?
一脚踹开它!
这么多年下来,英华文武,特别是跟着李肆成长起来的这一拨核心,都从李肆那学会了以“成本收益论”来看问题,表现出来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原有的坛坛罐罐比较在意,不到紧要关头,不希望彻底破坏原有格局,而是利用和扶持原有格局中的有利因素,催生出新的格局,来消融旧格局。
比如眼下局势,贾昊和萧胜都希望通过外jiāo手段,将荷兰人搅起的风cháo先按下去·武力只是外jiāo手段的保障。
但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李肆可不是以“成本收益论”来指导所有行动,否则也不会推动三十万大军,展开顺时针攻cháo,向四周倾泻英华武力。这一次,本就是要不计成本·为英华一国打破束缚,获得更广阔天地。
小谢严肃地向萧胜和贾昊行礼道:“时间紧迫,已不及侯官家谕令,通事馆此番就为陆海军效力了。”
萧胜点头:“咱们就以浩浩dàngdàng之力,堂堂正正之势,把南洋彻底握在手中!”
贾昊这一路,本意是要拿马六甲,却由马六甲华人跟巴达维亚华人的关系,发展到了前景更为宏大·但风险和代价也更为高昂·连李肆也没料到的一战:攻巴达维亚。
是的,直接解决掉荷兰人在亚洲的据点,将荷兰人当作西班牙人一般清除出去。这就像**展开治安联防清查,黑帮反应过jī·联合起来准备死战到底,bī得**将行动升级为反黑大扫dàng。
“站住!别跑!”
“黄皮唐猴子……”
巴达维亚,巽达加拉巴码头,一群包头大胡子**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朝远处一个灵活的瘦小身影发出了无力的怒吼。
对这些**来说,他们并不清楚什么南洋大势,就觉得最近总督对唐人越来越警惕,前一阵子要所有唐人换发城民证,还破天荒地关心起唐人的信仰。但凡在街上遇到唐人,就必须清查证件,只要没证或者证件不符的,全都要抓起来。
难道是跟中国又起了什么冲突?荷兰人跟中国人一直好好作着生意,又能有什么冲突呢?这些大多来自锡兰乃至印度的**难以理解。
就他们个人而言,觉得唐人这几年其实越来越守规矩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当街斗殴砍杀,内部有什么恩怨都自己解决,绝不愿**chā手。据说这是什么“天主教”的功劳,他们在巴达维亚建了天庙,融唐人小家为大家,守法向善,安心过日子。
“去科恩街,那里的清真寺跟唐人的天庙起了冲突,对,抓人,只抓唐人,特别是唐人天庙的祭祀,绝对不能放跑!记得给火枪装好弹yào!”
一群马队奔来,马上的荷兰人是高级警官,面无表情地吩咐着这些部下。
这群**立正敬礼,却听轰轰一阵天塌般的巨响,马嘶鸣,人倒地,却没人去扶这位身份尊贵的荷兰老爷,大家或躺或坐,都软在地上,两眼就直直看着一个方向。
港口外,硝烟弥散,几道水柱正升腾而起。
“事……出大事了!”
那警告也顾不得摔破了头,一脸的血,惊慌地喊道。
“那是什么标志?”
码头附近的海岸边,看着海面上已清晰可见,正跟港口炮台对轰的巨大船影,船帆上是一个既像太极又像盘龙的标志,那个之前被**追赶的瘦小少年自语着。
接着他两眼一亮:“那是……英华舰队!祭祀给我看过他们的国旗!”
“黄班!黄班!咱们的天庙被官府围了!”
几个华人少年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少年黄班的话语充满自信:“别担心!外面有咱们的舰队呢!”
巴达维亚总督府,代理总督小科恩抚着额头,呻yín不止:“出大事了……”
圣道九年,西元1726年0月2日,英华舰队炮轰巴达维亚,荷兰舰队龟缩港口,不敢出动。
就在同时,黄埔无涯宫,收到了萧胜贾昊急报的李肆也挠起了脑袋:“事情越搞越大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捅破天也要打到底
第二卷]第六百五十六章捅破天也要打到底——
第六百五十六章捅破天也要打到底
李肆大概都能想到荷兰人的郁闷,掺和缅甸战事不过是跟在不列颠人后面浑水摸鱼,鼓动诸苏丹国跟英华敌对,也只是基于失去马六甲的恐惧,他们却没想到,就在他们的老巢巴达维亚里,还有一万多华人。荷兰人反应过激,着落在这些华人身上,反馈给英华,导致英华在缅甸之南的战略目标,从马六甲猛然转向巴达维亚。
自找的……
李肆深呼吸,挥笔写下了“兵不够,朕再遣!船不够,朕再造!南洋之事,要毕功于此一役!”
豁出去了!算上天王府时代,英华已立国十一年,一国构架也基本完备,算是已跨过近代国家的门槛,李肆心中隐隐开始着急。南洋一日不能彻底平定,就始终拖着资源,不能转头北顾。他可没想过七老八十才复华夏,身为凡人,这点好名之心总是消解不掉的。
原本李肆都没指望将荷兰人从巴达维亚赶走,毕竟攻巴达维亚的难度不比当日攻马尼拉小多少,代价会非常高昂,只要将马六甲海峡握在手中,让英华能畅通入印度洋,荷兰人在南洋会很快被边缘化。
现在荷兰人自己跳了出来,背后还扯着南洋诸苏丹国,摆了百人的席来了百二十人,李肆也顾不得什么代价了,一并迎下,这可是将南洋一锤定音的好机会。
当然,这就得大升灶火,赶工饭菜,豪言壮语是容易说,国力能不能支撑呢?
“官家,打仗就像是无底洞……两千万特支,到年底估计就要花光。”
“北路张汉皖已攻到成都府,月内川中当复,湖北和江西也将有复地。江南刘兴纯已控松江府,正侵杭州和苏州府,不定明年就要吃下江南,明年的特支全都划入,也不够安抚复地所需,还要新增军费特支,这恐怕……很难。”
李肆在政事堂召开紧急国务会议,最主要的大事就是解决军费问题。如今英华中央国入五千多万,看起来充裕,却因为要推动社会转型,摊子很大,银子有多少用多少,机动费用不多。支撑这一战的前期军费,还是靠举债,然后将这些军债转为几家殖民公司的股份,这么筹集来的。
汤右曾语气沉重,范晋则是无奈,两人都觉得,南洋战事摊子本就大得惊人,再这么扩大化,日子真没法过了。
顾希夷堵住了另一条路:“不能再举债了,如今市面上国债总额高达四千万,年息总额三百万。之前就为不让国债继续扩容,把军费转到了殖民公司的股票上。”
不止不能举债,债转股也不好使了,上千万的巨款,对股市来说就是一头猛兽,只有殖民公司吃得下,可之前已经吃撑了,再吃殖民公司也要断了资金链。
次辅邬亚罗无意识地摇头道:“国债、股票、各行营生,咱们这一国耗银钱的地方太多了,就连一般乡民,都开始不再窖藏银子,而是拿出来投在这些地方,咱们这一国的银钱几乎已经全被榨了出来,就在外面转着……”
这可是值得李肆和众人都自豪的成就,古往今来,有哪位皇帝,哪个王朝,能让老百姓将手头的结余银钱都用来生利,而不是藏着捂着?
就是这样,大家也都头疼,资源已经压榨到极限了,要想再增收,钱是借不到了,只能加税或者开征新税,而这是在动民心根基。
彭先仲提议道:“计司不是刚颁行了烟草和玉石的消费税么?是不是可以推到其他贵重商货上,税率低一些就好?直接从富人身上抽钱,有舆论支持,也是买物才征税,对民心的影响不会那么大。”
李肆沉吟片刻,摇头道:“消费税最终是要推到所有商货上的,这是国家未来财政根基,但步子不能一下迈那么大,从烟草玉石这种新物上着手,慢慢扩及它物,以百年为计,不能因眼前急需,就损了未来的根基。”
宋既刚被调回国中,以翰林院掌院学士,领政事堂参事,他忽然道:“国中找不到钱,可江南钱却很多……”
江南当然钱多,可又不是自家的。
众人纷纷吐槽,李肆却是心头一动,示意宋既接着说。
“咱们可以在江南发行国债嘛……”
宋既这话把众人震住了,这家伙还真敢想呢,你敢卖,江南人敢买?
“咱们敢卖,就一定有人敢买,我还以本人姓氏作保,来买的人一定不少!咱们英华国债,信誉卓著,在龙门和松江苏杭等地,就有当地人自发形成的英华国债市场,当然是地下的。”
“这事在欧罗巴也很正常,战场打得热火朝天,国债市场不照样生意兴隆?哪国信誉好,哪国的国债就卖得好,谁去管它是不是敌国?”
宋既这话说得有些刺耳,现在是英华在卖国债,要是满清也卖国债,英华人去买是不是也无所谓?
可这就是资本世界的现实,再说满清真能在英华卖动国债,那就不是满清了。
李肆鼓掌,军费问题就此解决,英华将依托前身为江南票行的江南银行,加上龙门的各家银行,在江南发行两千万三年期国债,年息七厘。
军费有了着落,可其他问题还悬着,比如海上运力,这原本是李肆敢于在南洋大肆用兵的依凭。圣道三年时,为支撑吕宋战事,一国海船为之一空。而现在英华一国,四百料以上可出海的大船,注册数量已达一万七千多条,这自然得益于这几年来造船业的爆炸性增长。
但即便如此,支撑海外二十万大军补给,也只是勉强刚够,毕竟大部分海船还得维持基本的商贸物资往来,不可能全为军事服务。
执掌将作监和工部的田大由汇报说,如今造船业引入铁木龙骨技术和铁肋技术,造船速度提升了不少,只要有合适的利润空间,可以让造船业短时间再爆发出造船**。
这事简单,军费不止是用在战场上,也是用在这些地方。众人商讨后决议,降低船业公司每造一条船的船税,凡是用新法造船,也就是用上钢铁的船,再给予进一步优惠。此外还降低船主每年的船料税,给港口运营公司补贴,让他们将泊位和装卸费用也降下来。这么一条链环整理下来,应该可以让海运行业的利润提升两成左右,足以引爆一次造船**。
军火枪炮之类的物资,李肆已经不担心,佛山制造局里还堆着十多万支圣道四年式火枪,上百门十二斤以上的火炮,而火药方面,硝石库存足以支撑到明年,硫磺还因日本开国而大量涌入,总之再武装出一支十万大军足矣。
至于吃饭,那更不必担心,英华已不是古代国家,没必要从耕作人口里抽丁作战。而且军队主力都在紧靠着稻米产地的南洋作战,粮食充足,运输便利。
李肆唯一担心的是战事会不会进一步扩大,比如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不甘缅甸的失败,推动不列颠王国政fǔ插手,那样的话,英华海军,乃至英华一国,将迎来更为艰巨的挑战。
国务会议结束后,李肆马不停蹄,接着去视察了黄埔造船厂、东莞机械,慰问了还在研究高压蒸汽机的黄卓团队,又去了番禹新兵训练营,为新兵们打气。而类似的行程已排满后续几天,他给萧胜和贾昊说过的话,可不是空口白牙,南洋战场,他没办法再亲临前线,就只能为将帅们提供充足的兵力、物资,让他们放心打仗。
李肆流汗,前线将士们流血。
缅甸外海,胡汉山一副横刀立马,唯我胡大将军的气概,以自己的“怒江”号旗舰为刀尖,带着舰队冲向那二十多艘拼凑起来的“多国舰队”。
以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武装商船为主体的多国舰队严守战列线,列作海上长墙,向看似杂乱的英华舰列倾泻着炮火,看着他们自信满满的战列线,胡汉山的副手冈萨雷斯准将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嘲讽的低叹。
后世被称为“东安达曼海战”的战斗,几乎就是苏比克海战的重演。胡汉山的西洋舰队仅仅只有四艘巡洋舰和十四艘海鲤舰,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一方有四艘接近千吨的巡航舰,以及十三艘四百到八百吨不等的武装商船,还有五艘武装商船分别来自法兰西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
依仗数量优势,不列颠人以自家的海军传统,摆开了一字长蛇阵的战列线,迎击自南面冲上来的“劣势”敌人。
但问题是,不列颠一方根本没有战列舰,英华的四艘巡洋舰,每艘排水量在一千三四百吨,比不列颠人的巡航舰还要大一些,舰上更载有三十二门长短三十斤炮和四门神器“三寸炮”。不列颠巡航舰的火炮数目虽不少,最大的却只有24磅。而这些细节,不列颠人并不清楚。
“干死不列颠佬!”
当怒江号离对方只有半里距离时,冈萨雷斯准将一改颓废模样,呲目狂呼,冲到船头,亲自操起三寸炮就轰。身为一名前西班牙海军军官,能亲手痛打不列颠人,哪怕只是殖民公司的船,都是一件极为快意的事。
怒江号的三寸炮轰击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四艘巡洋舰所带领的舰群如凶猛的突骑,撞入不列颠人的战列线,船身两侧喷吐着烈焰,挡者披靡。
不列颠人败了,败得很惨。英华巡洋舰的三十斤炮威力巨大,敢于对轰的不列颠巡航舰根本顶不住几轮。但不管是为东印度公司而战,还是为王国而战,不列颠人在海上绝不愿丢面子,绝少逃跑或投降,都表现出了死战到底的意志。
意志终究不能当饭吃,不列颠的四艘巡航舰沉了一艘,一艘成了无人空船,而那些笨拙又皮薄的武装商船更是咕嘟嘟地抢着拥抱海底,英华的海鲤护卫舰发展出了一套战术,他们先用两寸炮打洞,再用十二斤炮砸洞,一砸一大片。
激战持续了接近四个小时,不列颠编队司令,应该说是这一战中连续更换的第三个司令官霍华德少校终于承认了战败的现实,带着身负重伤的两艘巡航舰,以及还跑得动的几艘武装商船,惶惶朝北撤退,而法兰西人跟荷兰人早在两个小时前就跑掉了。
因为前方海域不熟,加之自身损伤也不小,胡汉山放弃了追击,这场海战就此落幕。英华一方沉了两艘海鲤舰,一艘巡洋舰和四艘海鲤舰受损严重,人员死伤三百多人。不列颠一方则沉了七艘船,被俘两艘,人员死伤一千二百人。
战后萧胜还批评过胡汉山,有火炮优势不发挥,以战列线对战列线,为啥非要学着苏比克海战那样,以弱者的姿态冲上去拼刺刀?
“这不是弱者的姿态,这是让不列颠人知道,咱们跟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才是弱者。”
胡汉山大言不惭地说着,瞧在海战获胜的份上,加上不列颠人确实好像被吓破了胆,孟加拉那边还有的一支舰队没什么动静,更没有船再进入缅甸海域,萧胜才放过了胡汉山。
……
第六百五十七章 修罗之战
“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派就是一群强盗、奴隶主和变态狂!他们总想着控制土邦,建自己的国家,直接收税,直接统治印度、缅甸和所有他们眼睛能看得到的陆地!”
“种种罪恶,在我们不列颠也是不能容忍的,可殖民派那些靠直接掠夺别人财富发家的寓公,在伦敦势力很大。文来自他们对上院有很大的影响力,加上东印度公司控制的地盘越大,不列颠的原料来源越多,市场越大,所以……没错,我相信伦敦会认真地考虑东印度公司的建议,派遣舰队来这里。”
“你们的军队很强,陆军海军都很强,可不列颠政fǔ如果下定决心,别说缅甸,马六甲你们都很难保住。沃bō尔的一项伟大成就是抚平了欧罗巴的战火,眼下的欧罗巴风平làng静,不列颠有能力派出至少二十艘三级战列舰远航而来。作为中国皇帝陛下的老朋友,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两国大动干戈,我建议……”
缅甸勃固东八十里外的军营里,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特派专员bō普尔对上通事馆新委任的缅甸特使陈润,以满含感情的腔调和说辞,企图一举斩获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
东安达曼海海战之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终于开始跟英华正面接触,之前他们都否认自己直接参与到缅甸局势中。而bō普尔提出的建议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不干涉缅甸的政权变化,但必须保留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缅甸所获的通商、采矿权,同时沙廉和西面的都八港为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所有。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还承诺,只要双方达成协议。不列颠人还可以帮着中国驱赶法兰西、荷兰两国在缅甸的势力,甚至安抚荷兰人,帮助中国开通马六甲航线。
陈润一脸新嫩的腼腆,听着bō普尔将“建议”一一道来,心中却在嗤笑。果然如此。在欧罗巴时就听闻不列颠人最擅长出卖盟友,他们骨子里就是“踞岛遥领”的孤高和傲慢。不列颠人在沙廉跟荷兰和法兰西人已经联手,眼下为了独占缅甸利益。出卖对方也毫无心理负担。
可那两方也不是纯洁的小白兔,即便巴达维亚被围,荷兰人也向陈润表示过。如果能确保荷兰人在缅甸独享利益。荷兰人可以帮着英华对付不列颠人,当然只限缅甸。这充分展lù了荷兰人的商人素质:万物皆有价,一码是一码。
法兰西人更不用说了,在缅甸参与不列颠人的计划,不过是自带干粮的内鬼,希望能抬高自身的价值,在英华这里换取足够的利益,他们才没那个心思跟不列颠人并肩作战。~~
而这个bō普尔。貌似在为中国着想,实质却还是绵里带针地威胁,二十艘三级战列舰?陈润暗笑。当我没去过欧罗巴,不知道你们不列颠人跟西班牙人、法兰西人正在搞海军造舰比赛?欧罗巴平静。是因为大家都在积蓄力量。不列颠真有那个胆子派二十艘战列舰远航而来,西班牙人和法兰西人就有胆子在加勒比海和北美放大炮仗。
没让bō普尔看穿自己的“本质”,陈润以黏黏糊糊的“研究研究”,将这些“建议”收了下来。
当吴崖问到陈润,军队要怎么配合通事馆时,陈润说:“最理想的谈判,就是跟一无所有的俘虏谈……”
陈润的一句话,让缅甸和不列颠人的幻想彻底破灭,缅甸局势由此急剧演进。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理事,缅甸分公司董事詹宁德也是个果决之人,下令驻守东吁的殖民地部队把缅王达宁格内送到沙廉,缅军也汇聚到勃固,东吁不要了。
东吁也没法要了,北面阿瓦城陷落,中部也快被拦腰切断,东吁地处勃固东北,勃固又在沙廉东北。如果勃固被占,东吁也就完了,缅王就要落在英华手里。
面对总数估计二十多万的大军,詹宁德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沙廉为中心汇聚兵力,收缩防线,顽强抵抗,拖延待变。
可没想到,缅王达宁格内作了这么久的傀儡,到了危急关头,竟然有了骨气,他不退,反而汇聚起两万多人,一面固守东吁,一面自行跟英华接触,以卖掉不列颠和所有欧罗巴人为价码,希望换取东吁王朝的延续。
这也可以理解,东吁就是这个王朝的真正心脏,丢了东吁,缅族人再无出头之日。但理解归理解,詹宁德决不甘心让缅王脱离掌控,否则不列颠人在缅甸就失去了存在的大义。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在东吁猛然跟缅族人翻脸,要将达宁格内强行押往沙廉。达宁格内坚决抵抗,对战里被流弹击中,不幸身亡。
缅王死了,还有王子,几个王子也成为双方争夺的目标,十月九日,发生在东吁的可笑又可悲的战斗终于结束,展文达的中路大军和吴崖派出的北上支队南北对进,将这两方一锅端了。
不列颠人充分发扬了无耻精神,不承认英华扶持起来的新缅王,也不承认新缅王关于取消跟所有欧罗巴人签订条约和出让权利的法令,自己从缅族人里找出一个贵族,扶持为另一个缅王,摆出一副无赖泼皮嘴脸,“老子在这,这地方就是老子的”。
“总而言之……就是欠打!”
吴崖如此总结道,然后发布了攻击勃固的命令。他的南路军一直停在勃固东面,是在等北路中路的进展。
十月十二日,勃固陷落,而此时北部中部缅甸也基本被肃清。到十月中旬,缅甸彻底变成英华与欧罗巴势力的战场。詹宁德掌握有两万五千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军队,外加两万多缅族军,配有大量火炮,辅以坚固工事。准备坚持下去。他当然不指望能击败二十多万大军,而是希望中国人明白,要消灭他们,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与其如此。不如大家好好来谈,一同瓜分缅甸。
“陛下谕令!缅甸为我华夏破关之门,此战……勿论代价!”
大帐里。吴崖向众将通报了李肆以总帅部名义发来的军令,哗啦一阵脚跟撞击的响声,“死战!”的呼声传出帐外。连远处正被满tuǐ泥浆搞得心烦气躁。开始怀乡的萨摩藩官兵都不由自主地群聚而起,xiōng腔中开始燃起点点星火。
嗒得嗒,嗒得嗒……
鼓点轻缓地敲着,沙廉东北二十里外的荒野里,红灰相间的身影沿着大河南岸,自东北向西南cháo卷而行。
啪啦啪,啪啦啪……
响应着鼓点的是踩在泥泞中的脚步声,英华陆军新编第六师统制桂真昂首走在队列中。靠着又一封血书,以及“难道都督不信任我们的忠诚”的bī问,他又抢到了这一战的首发。说实在的。这种脱kù子亮疮疤,卖丑为荣的要挟行为。吴崖非常非常的不满,许可他们首发的用心也不是那么单纯。
桂真上阵,自然也就带上了配属他们这一师的仆从军,高桥义廉和他那些已经换装线膛枪的萨摩武士,就被当作了散兵,摆在横阵前方。
走在最前列的高桥义廉xiōng脯tǐng得那个直,数十万大军对阵的战场,居然是他们萨摩武士首发,这是何等荣耀的事迹?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们都换了英华仆从军的灰衣军装,显不出那股子日本武士味来。
步兵出动时,双方已炮战了一个多小时,但因为缅甸路况糟糕,双方都没拖过来多少重炮。不列颠人是24磅和12磅炮,英华这边则是二十斤炮,现在都停了下来,就等着六磅和四斤小炮的对决。
桂真这边是两千散兵和五千人的大横阵,两侧有仆从军的战象掩护。不列颠人则出动了大约两个团四千人的殖民地军,以及五千缅甸军队,其中包括近千名骑兵,可看战场的糟糕地况,这些骑兵显然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双方的战线从四五里开外缓缓接近,到相距三里多的时候,双方的中小火炮在前线摆开阵地,开始对轰。双方的步兵战列都停在火炮后,承受着对方的火力打击。大概半个小时后,不列颠人扛不住了,英华的四斤炮shè速极快,穿透力极强,他们只好停了炮击,步兵压上。
“这是修罗之战……日本武士自诩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在这样的战斗里,也软弱得就跟豆腐一样。庆幸的是,这种残酷不分敌我,敌人的意志也同样经受着煎熬。真正的战争,原来是看谁的意志先崩溃……”
作为此战的亲身经历者,高桥义廉对这一战有极为详尽的记述,在他的手稿里,扭曲的字迹,断续的笔画,将他内心中的恐惧展lù无遗。
不列颠的数百散兵顶着炮火冲上来,他们的线膛枪也给英华的炮兵造成了不小伤亡,桂真不得不提前放出自己的散兵,上千线膛枪手蜂拥而上,在三四百码外开火,将对方散兵很快驱散。
接着从硝烟里“推”出来的是一道道整齐的横阵,淡黄sè的sè彩没有太大压迫感,但整齐的步伐,在线膛枪下阵势不断破碎,整体却依旧没被撼动,不仅桂真大为感慨,后方观战的吴崖等人都不由自主地赞叹,不列颠人的战列就是训得好,即便只是殖民地军,都能走出英华红衣兵也要侧目的战列。
散兵凌luàn无序地开枪,尽管线膛枪打得远,威力大,但这种没能组织起来的火力,并没有阻止住对方的脚步。不列颠人的四千人横阵战列一直bī近到了五十步,战列后方丢下了零零散散好几百具尸体,可他们都还没开枪,近得这边的英华散兵都准备从猎兵状态切换为掷弹兵状态,冲上去丢手榴弹了。
四十步,六十米,不列颠人开枪了,三排齐shè,luàn糟糟堆在一起,没什么阵列的英华散兵仆倒大片,几百名仆从军散兵当场溃散,就只剩下第六师自己的红衣散兵,以及高桥义廉手下的萨摩武士没有退。
高桥义廉在书中写道:“这只是开始……”
第五百六十八章 传统的变革
第五百六十八章传统的变革
“板仓殿倒下了,河田殿倒下了,吉田殿倒退了几步,然后捂着眼睛,对我喊道:‘高桥殿!我们不能退’,然后他的手就耷拉下来,lù出已经血ròu模糊的半张脸,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已经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甚至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跳了,铅弹破空的声音,击打在人体上的声音,就跟雨点似的,让我有一种天地倾斜的感觉。而我像是傀儡一样,被什么东西扯着手臂,笨拙地给短铳装着弹药,盲目地向前开枪。短铳的跳动,加上那枪声,一下下传来,也让我一下下积累起了力气。”
“不列颠人在四十步外的齐shè,节奏太熟悉了,几乎跟中国红衣众的齐shè没什么区别,除了枪声稍微脆一些,或许这就是我们萨摩众没有在第一轮排shè下溃退的原因。而当这种下意识的感觉消失后,吉田殿喊出的那句话,又继续让我们tǐng了下来。”
“我们不能退,我们萨摩众的意志,即便是在最残酷的修罗场,也要经受得起考验。我们跟随中国大军万里征战,就是要展现出萨摩武士的……不,我们不能退,其实是因为害怕啊!这样的修罗场,一旦我们转头,丢掉的不止是性命,还有我们的魂灵!”
“所以说,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逃跑的人,其实是勇士,红衣众的散兵很多人都在左右张望,似乎等着同僚动作,他们也好跟着退下去,可看来看去,目光最终落在了我们萨摩众的身上。那时候我们已经吓破了胆,就呆呆地装弹、shè击,看到了我们的模样,他们的勇气也消失了,跟着我们一起,用凌luàn的shè击,抵挡着一轮轮像是海cháo一般的轰击。”
“战后回想起来,就觉得战争真是一件无比玄妙的盛事。我们跟红衣众的散兵加起来也有一千五百人,对面的不列颠人战列是四千人,如果我们也能组织起来齐shè,双方的差距不该这样悬殊。可我们却像是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压着轰击一样,这就是现代战争的艺术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都觉得自己还能活着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细碎的鼓点声从背后响起,散兵归队的号角声像是诸天神明从天顶伸出手,把我们从地狱中拉了出去。顺着红衣众横阵战列的间隙后退,我跟几个萨摩众竟然当场哭了出来,一片哭还一片跪在了地上,使劲地呕吐着。”
“我已经离开了修罗场,但随着红衣众横阵的前进,修罗场等来了更鲜美的祭品。”
高桥义廉的萨摩众在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就丢掉了一半人,而英华陆军新编第六师的散兵,也损失了三分之一。他们并不清楚,对面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殖民地军的横阵战列在前进到攻击距离后,还没直面英华的横阵战列,也已经被削弱了将近四分之一。
当两方横阵相距四五十米远,以近乎相同的节奏对轰时,枪烟就跟jī流一样,从一头喷发到另一头,长度接近两公里。
英华横阵战列的第一轮齐shè几乎将对方吞没,可对方似乎也陷入到了高桥义廉所描述的那种极度恐惧中,战列并没有溃退,很快回敬了一轮并未散luàn的齐shè。
那一瞬间,战列后方的桂真浑身打了个哆嗦,就觉有什么冰寒的东西从肚脐眼猛然灌入身体,整个人都僵住了。
更后方的山坡上,已经有部下对吴崖道:“桂真估计坚持不住……”
吴崖放下望远镜,沉声道:“督战队上前押阵!坚持不住也得坚持!”
这处战场北有大河,南有沼泽,正面也就三四公里宽,最多也就摆开一个师的横阵战列,桂真要退下来,后方的战列也要被冲垮。3∴35686688所以吴崖的其他几个师都没拉上来,而是在后方更开阔的地域集结。一旦不列颠人击破第六师,虽不会对英华军整体造成什么严重损伤,但整体部署就luàn了。不列颠人选择这里进行野战,为的就是争取时间。
黑帽红衣黑kù的一队士兵朝着第六师的后方奔去,这是缅甸都督府军司马的令兵,平常维持军纪,战时押阵。但后一项职责几乎从未执行过,今天第一次出动,带队的都尉自己tuǐ肚子都是僵的。
排枪继续轰鸣着,十来轮下来,双方竟然都没怎么散luàn,当这位都尉领着令兵来到第六师战列后方时,看着师统制战旗已经深入到了前方战列中,都尉叹了一声,止住了要去找桂真通报的部下。
“他们还顶得住……”
听这枪声,第六师显然没有溃luàn,可他们出发时,通过望远镜能清晰看到,前方战列的士兵几乎是如割麦子一般,一层层地扑倒。
“三排不足就摊开变成两排!组织!绝不能luàn了组织!哪里有零星的枪声,营指挥直接把人毙掉!”
桂真立在战列中,如天降战神一般地咆哮着,他带部队从来都不惜力惜命,而他手下的旗人师也都以出身自卑,对他的压榨不以为苦。他的咆哮如无形的鞭子,抽在第六师的所有官兵身上。
“后面有萨摩鬼子,左右有仆从军,你们有脸退,我桂真可没脸!”
这是桂真内心的真实想法,旗人在国中地位不仅比汉人低,甚至还比苗僮瑶人还低,但怎么也比萨摩鬼子,比外藩土著高。就为了面子,他也绝不能退。他就是要用旗人的血涂抹他的功业,而这也是让旗人洗刷名声,回归汉人族群的唯一途径。
而他强调的要点,正是维持住己方战列火力的关键,控制、组织,宁愿僵硬而缓慢,也不能因急而散。桂真近五十岁了,学东西已经不怎么灵光,所以他也将自己在黄埔陆军学院所学的战列教典抱得格外紧。
要维持住战列线的火力,不仅需要战列线官兵有极为坚韧的意志,还需要长时间训练下的节奏把握。
战列线是怎么溃luàn的?开始一队十个人都能以一分钟三发的shè速齐shè,渐渐就会有人慢下来。如果军官没有调节节奏,帮助士兵度过húnluàn期,那么慢下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他们不是胡luàn开枪,就是出了这样那样的状况,总之脱离组织的火力越来越多,到最后战列线其实成了铅弹凌luàn的对流,而不是整齐的冲刷。
好的军官,训练充足且意志坚强的士兵,在顶过最初的压力后,不仅不会降低shè速,还会因进入亢奋状态而群体加速,从而爆出一分钟四发乃至五发的shè速,形成所谓的“会心一击”。
很遗憾,第六师的官兵没有这个素质,他们的shè速始终压在每分钟三发左右,偶尔还会产生令人心悸的散luàn漾bō。但“决不能在萨摩鬼子和仆从土著面前丢脸”的羞耻感压住了第六师,桂真的强厉压迫又稳着阵脚,这样的shè速也能维持下来。
两道极为宽大的横阵战列不断喷吐着焰火硝烟,正面的冲撞持续了十来分钟,谁也没将谁撞退。双方的状态都如一根绷到了极限的橡皮筋,再也无法做出更多选择,只能继续这么对轰着。
上刺刀的选项已经从桂真的脑子里消失了,他能压着部队维持住shè击,就觉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而不列颠人似乎也是同样状态,所有勇气都用在了维持战列和火力上,如果停火上刺刀,相信全线战列都要崩溃。
透过烟幕,桂真在望远镜里看到不列颠人的军官已经开始枪毙脱离战列的士兵,一丝暖意回到xiōng膛,他觉得胜利的天枰开始向自己倾斜。可部下轻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到了一排黑帽红衣兵在后方列阵时,顿时又觉得咽喉干燥起来。
这片河滩荒野原本没有名字,后世只将其当作沙廉之战的一部分,可对第六师来说,这才是他们的决战。半个小时里,他们已经打光了身上的弹药,开始用后备弹药。而整场战斗,活到最后的人都开火了一百次以上。
人终究不是机器,漫长的对轰之后,枪声终于散luàn下来,敌我都是如此,不管军官们再怎么努力,齐shè已经无法组织起来了。看到第六师的战列破损不堪,不少官兵甚至是站在尸堆里shè击,吴崖赶紧派出援兵,以翼为单位逐步替下第六师的人,却依旧保留了桂真的指挥权。这是桂真应得的,吴崖虽然对此人背景和行事风格不满,但这般坚韧的战斗意志,吴崖也必须给予尊重。
对面的不列颠人却没有这样充足的兵力,他们只是不停地摊薄战列,最后连两排横阵都维持不住。
“我们失败了……克林顿干的好事,他把黄皮猴子训练成了真正的军队,跟不列颠模范陆军一模一样的军队!我们不是败在黄皮猴子身上,而是被我们自己的陆军打败了。”
两个小时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缅甸军团司令威廉-金尔上校沮丧地摘下了军帽,似乎是在向敌人致敬。不管是制服sè彩还是战斗节奏,乃至战斗意志,对面那道红衣战列跟本**队都极为相似,当对方的shè击从凌luàn不堪渐渐转作有序,又开始恢复了节奏时,他知道失败正急速向他奔来。
“该是缅族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他朝着部下点头,然后拨转了马头,在骑兵的簇拥下绝尘而去。
不列颠人是审慎而冷静的,原本指望以拿手的横阵战列击破英华军,却没想到陷入了一场泥泞般的排枪对shè中,既然事情已经偏离轨道,就没必要再投下更多砝码。趁此机会,将火炮、骑兵,以及残存的步兵带走,后续的战斗还能握有更多砝码。
不列颠人退下,缅族人被推上了战场,迎接他们的是英华的仆从军。但后续的战斗,双方都再提不起什么精神,缅族人溃退,仆从军大胜,吴崖等人也没高兴起来。
太惨了……
审视战场,即便是号称人头珠帘的吴崖,都止不住地吐着长气,仿佛正置身寒风呼啸的冰原。
一排排,一堆堆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战列线上,敌我都是如此。
英华军不是没遭遇过欧罗巴军队,在吕宋之战时,就曾跟西班牙陆军有过小规模的野战,由此陆军教典里也着重强调了一点:跟有能力组织战列线的敌人作战,要有承受极高伤亡率的心理准备。
教典是教典,可亲身经历,吴崖和其他军官们才知道,所谓“极高伤亡率”到底有多高。
这一战从面上来看,特别是从不列颠人撤退后算起,英华是胜利的一方。敌军在战场上丢下了四千多具尸体,被俘三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就跑了骑兵。但英华一方也阵亡接近三千人,伤近三千人。不仅如此,死伤人数中,第六师占了三千多,全师伤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
不列颠殖民军被打死两千四百人,他们的横阵战列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如果没有缅族人掩护,几乎也是全军覆没……
“幸好不列颠人只有两万多人,这一战更是打得他们不敢野战。”
“别长他人威风,丧自家士气,他们敢把所有人拉出来野战,咱们就有肚量全部吃下!”
“第六师不仅是旗人师,还是新编师,要是换了鹰扬军这样的主力来,伤亡肯定要小得多。”
“不列颠人也不是正规的王**啊,就只有军官是不列颠人,兵都是天竺人……”
“我觉得,这跟横阵战列的特点有关,这样的战法就是面对面的命换命,而且横阵摊开了兵力,大多数人都在第一线,加上燧发枪的威力,教典说得没错,不抱定打残部队的决心,就没办法用这样的战法。”
英华一方被这样惨烈的损伤给深深触动了,军官们议论纷纷,吴崖拍了拍还立在统制战旗下的桂真,想说点褒扬话,对方却被这一巴掌拍到了地上,然后哇啦哇啦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哭,就跟早前高桥义廉那帮萨摩众一样。
“看来战法真是要改改了……”
吴崖看看那群正跪伏在地,合掌闭眼,肃穆地向这修罗场祷念的萨摩众,他们背着的线膛枪,是所有“战列兵”都不愿接手的新玩意。
“这战法是有效的!我们还是打胜了!牺牲本就在所难免,就算严重一些,可我们一国,有足够的人力,有足够的武器,有足够的意志,就算不列颠一国搬了过来,我们也能打败他们!”
还有保守份子在慷慨陈词,可大多数军官都黯然摇头,军队是固守传统,可军队更高的原则是,更有效地杀伤敌人,更可靠地保护自己,鲜血浸染的经验就在眼前,过往的传统必须要有所更张。
“不列颠人也在用线膛枪,而且规模也不算小,他们在学我们,这一战的总结,一定要深刻讨论战法问题!接下来,每师集中线膛枪,组建单独的猎手营,尝试新教典里提到的纵队战法!”
吴崖的态度转变了,所有军事革命,都是从第一线作战部队自我推动而引发的。
当然,相比英华一方,不列颠人的反应就没那么jī烈了。金尔上校在欧罗巴见惯了部队百分之五十以上损伤的战例,这一战让他震惊的,也不过是在亚洲遇见了具备欧罗巴素质的军队。
对于此战的意义,他的理解是在东印度公司的缅甸利益上,而非军事传统的变革。他对詹宁德很坦率地报告说,除非殖民地再编组一支十万人的大军,而且素质接近不列颠陆军标准,否则沙廉怎么也不可能守住。
英华的军事水准到底有多高,力量到底有多强,克林顿原本有过详细报告,但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不相信,认为那是亲英的克林顿在危言耸听。枪炮造得好,不等于军队战力高。可沙廉荒野之战,让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得出了确切的判断,就算英华陆军比不列颠陆军差一些,也最多是法兰西陆军跟不列颠陆军的差别,而非印第安人跟不列颠陆军的差别。
再结合英华海军的力量,至少是巡航舰的海战技术和战斗力,已非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可以抗衡,詹宁德认真地考虑着,是不是推动公司在伦敦大造声势,让伦敦起大军来亚洲维护东印度公司和不列颠的利益。
“至少要守到伦敦方面给出确切回信,以及公司集结起冲破中国人海上封锁的足够战舰为止。”
詹宁德作了如此决断,以两万殖民地军固守沙廉,还有两百多门火炮,他不能轻易放弃。
……
第六百六十九章 好机会……么?
第六百六十九章好机会……么?
上一章又把章节数搞错了,差点离我的千章梦想大退了一步……话说人脑子能糊涂到这种地步,我对自己的下限又重新充满了信心。
“呵呵……嘿嘿……哈哈……”
圆明园,长chūn园蕴真斋外歇凉小亭里,雍正展着什么读物,嘴角一直翘着,还不时发出莫名的笑声。总管太监王以诚守在一边,目光里满含欣慰,好多年了,都没见主子这么舒坦地笑过了……
“二十万大军压在缅甸,还被洋人打得鼻血长流,沙廉一战,死伤枕籍。南蛮报上都在骂,说军队墨守成规,不思进取……”
雍正放下手中的《越秀时报》,长声感慨。
“朽了……朽了,想我满洲八旗,入关三十年后才朽坏,这还不过十年,南蛮的兵就朽了。二十万……朕有二十万火器军,足以扫dàng**,那李肆却连一个小小的缅甸都没按平,上天何其公道,朕的苦心,又何其深邃啊。”
他摇着头,又拿起了《中流》,南蛮报业越来越发达,这份专mén谈北面满清状况的《中流》,消息甚至比雍正所掌的密折奏报网络还快还准,因此雍正要河南巡抚鄂尔泰暗中许可《中流》的人直接在洛阳设立分印点,以便他能在三日内就收到《中流》。
“岳钟琪的确有能,东面退保荆州,西面以汉中为基,跟南蛮在成都鏖战,借朕的武昌大营威吓湖南,辅之田文镜的江西兵,李肆的佯动没占到什么便宜。”
《中流报》上讲了各路清兵动向,跟这几路主帅向雍正的奏报大体wěn合,让雍正原本也七上八下的心稳了下来。
之前李肆在国中兴兵三十万,雍正这边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催茹喜跟李肆联系,想搞清楚究竟是不是要对付自己。后来南蛮大军转头南下,各家报纸竟然堂而皇之地将整体战略发布出来,四川、湖南、江西等几路进军都只是牵制清兵,雍正这才回了魂。
想想《浒墅合约》已经立了四年多,眼见就要到双方的默契约期,雍正终究难以安心。而且南蛮自四川一路的进军,跟西北准噶尔局势有关,他也开始盘算着,是不是要有所大动。他没有三十万火器大军,但十万总有,趁此机会,吃掉三路佯动中的一路,一雪多来年连败于南蛮的耻辱,岂不快哉?
只是……那李肆终究是在国外用兵,若是惹得他转头北顾,能不能把场面圆回来?
雍正顾忌的就是这点,因此宗室朝堂中偶尔冒出的用兵之声,也被他压了下来,他要再看看。
今日从报上看到南蛮在缅甸吃瘪,又在爪哇跟荷兰和诸苏丹国对上了,小心思如猫爪一般,在他心口上挠着。
慎重……慎重,想及当年康熙也是这般心思,趁着李肆忙于内务,在湖南连番动手,结果遭了大败,雍正的心又冷了下来。
“哟,十三啊,身体都这般模样了,不在家静养,怎么还出来跑?王以诚,还不赶紧扶住十三爷?”
接着怡亲王允祥求见,见到铁杆兄弟满面病容,还得靠人搀扶才能动弹,雍正一颗心都碎了。
“皇上,此乃军国急务,臣不得不当面跟皇上讲个明白,咳咳……”
允祥多年来一直处于超燃状态,如今已是油枯灯尽,可还兢兢业业,已被朝堂视作雍正朝的擎天一柱。
“什么事!?南蛮要取江南了?大军转头北上了?治下又有妖孽作祟了?”
雍正惊声问着,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这三件事,南蛮不说,治下什么白莲教、弘阳教和弥勒教渐渐开始成气候,在河南、山东等地频频搞事,幸亏李卫和鄂尔泰手段狠厉,还能镇住场面。
允祥摇头,“都不是,皇上,臣是听闻,内务府把江南关银和织造本银,都用来……都用来……咳咳……”
他断续不成语,可说的事也基本点了出来,雍正有些尴尬,搪塞道:“唔,内务府的事……十三你就别管了。”
这是雍正自己干的,他整日琢磨南蛮国政,在金融事上也有所小成。学了南蛮,通过内务府,拉起一帮山西票号,建起了山西银行,在江南设了分行。通过山西银行跟江南银行的合作,也在购入南蛮国债。南蛮国债信誉好,利钱稳定,不买白不买。
买国债需要本钱,雍正用的是江南关银,和给江南织造的织造银。现在丝织品便宜,朝廷原本是给江南织造拨银子,然后收丝织品,现在这么干就划不来了。所以雍正截下了江南织造银,让其凭借江南唯一官方织坊的“特许权”,当作一家公司营运,每年还要收个几万两的盈余。宫廷需要什么丝织品,都由内务府直接在江南采办,即便内务府的经手人贪一些,价钱也比以前江南织造上贡便宜。
允祥还不罢休,憋足了劲,终于把话说全了:“臣说的不止是内务府之事,户部、户部也有所涉!”
户部!
雍正两眼圆瞪,豁然起身,咬牙挤出两个字:“好胆!”
圆明园后湖,几抹或翠或粉的身影正在湖边张罗着,一个人楞头愣脑闯了过来,顿时jī起一阵惊呼。
“三阿哥,好胆啊,别说没撞见守在外面的奴才。”
正在湖边钓鱼的茹喜慵懒地说着,倒让那不速之客慌张起来。
“淳娘娘恕罪,我确实是有心来找淳娘娘的,往日您在映华殿不方便,也就这里……”
来人二十来岁,而眼下能被称呼为三阿哥的,也就只有雍正的三儿子弘昼了。如果李肆在这,定会讶异地问一声:“你还没死么?”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康熙没活到康熙五十七年,那么弘昼到现在还活蹦luàn跳,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茹喜低低一笑:“三阿哥不嫌活得长,茹喜还想活个七老八十呢,皇上就在东面长chūn园里,你三阿哥sī下找我,不怕皇上有什么想法?”
弘昼耸肩:“我是来找娘娘请教南蛮之事的,老四不也是经常来找娘娘讨要南面的稀奇玩意么?”
这既是推脱,也是威胁,茹喜跟四阿哥弘历的来往,也是宫中人所皆知的,怪异的是,皇上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可认真想想,这也不算怪异,因为茹喜在宫中本就是最怪异的存在。快十年了,大家已经都知道,皇上跟这位主子,似乎没什么实质关系,更多是当作一位参详南蛮事务的臣子对待,从未在映华殿安歇过,更没有招茹喜shì寝。茹喜的shìnv茹安倒是受过几次宠幸,茹安被茹喜寻机责罚过几次后,皇上也就再没动过茹安。
弘历只有十六岁,跟茹喜来往,自然没有已经二十三岁的弘昼那么犯忌。可茹喜似乎心情也很好,没有继续计较,径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弘昼深呼吸,看看左右,茹喜的奴才都远远避着,决然问道:“我……有机会吗?”
茹喜淡淡一笑:“这不得问皇上吗?”
弘昼在说什么,茹喜当然清楚。雍正在位将近十年了,吸取了康熙时代的教训,始终不立储君,也要搞秘密建储。但这几年康熙忌日,都是弘历代雍正主持祭礼的,朝野都认为,这位“小四”,肯定已得了圣心,在密诏里被立了太子。
弘昼这位三阿哥对此想法也就不足为怪了,他语调急促地道:“皇阿玛怎么想是天事,我总得尽人事。”
他盯住了茹喜,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当年皇上之位,都是南面定下来的。我……有我的长处,不管是对南面,还是对娘娘……”
这不是弘昼第一次谈这事了,之前他的太监曾经拐弯抹角地让小李子带过话,为此小李子还不知道享过多少孝敬。而他一声“长处”说得暧昧不清,说的是国政,似乎还有别的,茹喜的心底都颤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从一个深闺少nv,憋成了深宫怨fù,她想要的长处,可非比寻常呢。
可异样的情cháo涌起,脑子里闪过的却是雍正的身影,而一个更浓郁,更高大的身影立在雍正背后,那是一个少年,一个总是笑咪咪看着一切,浑身充盈着天地尽在掌握的气度,那是李肆。
情cháo按下,再看弘昼,在茹喜眼里也就是个máo都没长齐的小小楞头青,她冷冷一笑:“三阿哥,这游戏你可玩不起。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皇上会允你经常去查探那个人?”
允禩,不,阿其那还被圈着,大概是雍正觉得因为新政压迫得宗室和朝堂太紧,不好继续在这事上分散jīng力。而且此人党羽早除,没了什么威胁,所以发了慈悲,一直容他活着。不仅容他活着,还容弘昼去看他。
这问题的复杂度显然超越了弘昼的政治理解力,他楞了好一阵也没想明白,可他没机会再说话,另一个人过来了。
“哟,三哥也来了啊,正好,我得了一套西班牙的人棋装,三哥跟我来上两盘?”
来人是四阿哥弘历,兴致冲冲,弘昼得了台阶,由他牵着去了。
所谓“人棋装”,自然是人穿着衣服当棋子,茹喜看着这两个阿哥的背影,心道一个是傻憨,一个是纨绔,雍正这两个儿子,都没承下老子的决绝之心,这大清江山,即便雍正护住了,下一代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李肆啊,你还是早点打过来吧,是死是生,早一日见真章也好,这般煎熬的日子,我真是有些过不下去了。”
心中所想跟身体的某些变化凑到一起,刚才按下的情cháo又在耸动,茹喜咽喉深处呻yín着,手中鱼竿一抖,将正在碰啄饵食的一条鱼惊走。
长chūn园蕴真斋,雍正朝着跪伏在地的新任户部尚书庆复咆哮:“你是说,我大清户部,竟然买了南蛮五百万两国债!”
庆复打着哆嗦道:“这、这不是皇上的意思么?”
雍正差点一口血喷到他脸上,他又没长猪脑子,竟然动用自家的国库,去买敌国的国债!
庆复还在说:“今年秋解时,照着皇上的吩咐,由山西银行代转江南秋赋。山西银行的大掌柜报说,皇上有旨,户库所积现银颇多,呆存无益,应该营运生利。将这笔银子转入江南银行,由江南银行代购南蛮国债。南蛮国债多年营运,虽利薄,却稳妥可信,所以……户库里现在存了五百万两国债券……哎哟……”
庆复说得摇头晃脑,却被震怒的雍正丢过来一个笔架,正砸在额头上,顿时扑了个五体投地。
雍正丢完东西,却没什么话说了,他记了起来,这是内务府搞出来的烂事。他通过内务府,用江南关银和织造银买了二百万两南蛮的国债,可没想到,山西银行为了挣国债佣金,竟然跟内务府沆瀣一气,把五百万江南秋赋也压上去了。
“你是户部尚书,五百万两银子的来往,你都不跟朕通个气!?你真真是该死了!”
雍正当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就怪这庆复,拿户库,拿几百万两银子当儿戏!
“是是是,是奴才该死!是奴才有罪!”
庆复不得不背起黑锅,连声认罪,可心中却大叫着冤屈。户库内帑一家,内务府在江南买债券时,也将本该划入户库的江南关银转走了,这一笔钱他还以为是雍正的后续“投资”。山西银行是雍正“新政”的又一产物,由雍正通过内务府直管,根本就是雍正的sī人钱庄,再加上专为皇室效劳的内务府,他哪里敢多问?
江浙总督李绂在苏州多问了一句,结果就遭了雍正在朝堂上公开斥责,庆复这户部不过是个走账的衙mén,怎么敢再犯浑?
“这怎么办?万一南北有变,近千万两银子都在南蛮手中,这可怎么办?”
雍正有些急了,他几年来好不容易攒下四五千万两银子,一下就将这么一大笔钱塞到别人口袋里。要是李肆转头跟他大打出手,不,现在已经在四川大打出手了。这战事的银子该怎么出?难道直接给岳钟琪发南蛮的国债券?咦,这未尝不是个好主意……
他一边自语着一边走神,庆复多嘴道:“南蛮的国债好使,若真有变,直接抛售即可,皇上不必过于忧虑……啊呀……”
再一个砚台砸过来,雍正那个气啊,这就是户部尚书?一点“金融知识”都没有。几百万两国债一下丢出来,谁能接得下来?就算有接的,也是接盘者大肆砍价的好机会!
“皇上,此事利弊皆有,也未尝不是捏南蛮命脉,倒不是损我大清根基之事。户部和有关衙mén确实失察,臣也同背失察之责,还请皇上治罪。”
张廷yù也来了,他听说了此事,急急从紫禁城赶来,身为军机大臣,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他也得帮着一起背黑锅。
不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禀报,即便要继续触怒雍正,他也顾不得了。
“南蛮侵了江南各府厘金局,把住了厘关和各衙mén差役!?”
“年羹尧以地方官都被南蛮掌握为由,在杭州chā手政务,以将军幕府治杭州政事?”
“武昌再起天主教活动迹象,屡禁不绝,武昌大营也受侵染!?”
几件事丢出来,雍正再也坐不住了,件件事都非小事。
“衡臣啊,你说今日之局,到底该如何破?”
雍正沉重地问,他有如从昏睡中骤然清醒的饿狼,早前在心中压下的一股子冲动,已经流遍全身,那股热气让他浑身发胀,但他还需要人支持,他一个人不敢下这样的决定。
“皇上,南北相安已九年,难道皇上以为,会一直相安下去?”
张廷yù也似乎揣着一口气,目光炯炯地回视雍正。
雍正皱眉:“怎的相安了?现在不就也打着吗?”
张廷yù摇头:“皇上明白的,湖南和江西只是佯动,江南只是侵吞,南蛮的真正目标是打到兰州,chā手西北之事,南蛮还无跟我大清全面开战的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南蛮二十万大军陷在缅甸和爪哇,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雍正也深呼吸,是啊,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着。两国差距越来越大。南蛮竟然能一下爆出三十万大军,还没见国中舆论哭号说民不聊生,反而一片繁荣景象。等南蛮把南面彻底料理干净了,三十万大军转头北上,他辛苦多年nòng出来的十万火器军架子,可是怎么也顶不住的。算算时间,最多两年吧……
君臣两人在这里讨论着,被砸得晕头晕脑的庆复品了一阵,终于醒过神来,他浑身一个哆嗦,猛然膝行而前,抱住雍正的tuǐ,扯开嗓子就嚎:“打不得啊,皇上!”
……
第六百七十章 雍正的奋斗
第二卷]第六百七十章雍正的奋斗——
第六百七十章雍正的奋斗
“打不得……呵呵,原来是把家中的金石玉银,坛坛罐罐,全都压到南蛮身上去了……”
圆明园后湖西面,一座名为“坦坦荡荡”的别院书屋里,拣起一桌子乱七八糟的纸条,雍正笑得格外心酸。
茹喜长叹道:“臣妾也早想提醒万岁爷,我大清之势如陷身泥沼,迟得一日,自拔之力就少得一分。可又担心万岁爷不信臣妾,疑臣妾跟南面有什么勾连之计……”
雍正连连摆手:“朕早就不疑你,不疑你的,就是这、这些个事,朕着实难以置信。”
他拍着桌子上那些纸条,还在一个劲地摇头。
“鄂伦岱,淮盛堂,江南盐业徐州盐代,三万两。”
“德明,淮兴号,龙门投资,两万三千两。”
“觉罗杜叶礼,信义行,江南盐业江宁盐代,一万八千两。”
“马武,洪升堂,英业织造,一万五千两。”
这些条子都是收条,除了茹喜的手迹外,还有如上各色人等的签名,零零种种不下四五十张,都是宗室或满人重臣的签押,而数额加起来竟高达百万两之巨。
之前雍正跟张廷玉正议到趁机出兵占便宜的事,庆复一把抱住雍正的腿就嚎开了,还真吓住了雍正。抖开他,着他仔细说来,他憋了半天,竟然又没什么话说了。气得雍正要治他失仪欺君之罪,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说淳娘娘这边应该知晓。
茹喜就在长春园隔壁,离得不远,雍正径直来找茹喜问话,然后茹喜就丢出来这么一摞纸条。原来是这些宗室重臣各找门路,不是通过内务府,就是通过山西票号,将闲散银子投到江南去生利。而因为茹喜掌着一条跟南面来往的安全“快递线”,这些人都托茹喜向江南转递银子,既为安全,也避免在京城交割银子太惹眼。
茹喜自是坐收额外的孝敬,帮着转递银子的同时,也从银子落脚处打探出了大致的去向消息,汇总起来,就是一份“宗亲满臣江南投资报告书”。这算不上什么绝密消息,可汇整在一起,还真显得触目惊心,特别是刚刚在江南买了南蛮七百万两银子国债的雍正,看得双目喷火,炽热视线几乎快将这些纸条点燃。
可雍正憋了半天气,却始终吐不出一口骂声。他凭什么骂?他自己都让内务府在江南寻机营运生利,用的虽是内帑,可大清内帑和国库不就是一条口袋两个口么?这一搞,不小心还让山西银行跟内务府联手坑了一把,把江南秋赋都搭进去了,两百万办成了七百万。宗室重臣拿自家私房钱在江南营运,他有什么立场骂?
骂不出口,心中却更为不爽。
雍正自觉并不是为私利在江南投银子生利,他是一颗公心。眼见明年就是登基十年大庆,他不敢跟先皇康熙比奢华,可为了朝廷的颜面,怎么也得好好地布置一番吧?
这银子要是从内帑出,朝野要说他新政刮钱都刮到内帑去了,户库出吧,朝野又要说自己以往提倡节俭是在装样子,想来想去,拿一些银子营运生利,方方面面的人心都能照顾到,甚至还准备好了一梗,说这银子是从南蛮身上赚来的,南蛮也在庆他雍正即位十年。
即位十年庆是大清的颜面,又不止是他自己的,为的更多是提振一国心气。可这些宗室满臣,满脑子就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把私家银子投给敌国,这是通敌!这是叛国!
雍正越想越气,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开了,庆复反应那么激烈,怕的是啥?怕的就是朕兴兵南征,坏了他们的好事!朕的七百万投在南面都不怕,你们那几滴毛毛雨……不不,怎么想到这茬了呢?总之……为他们一己之私,就敢碍一国之公,真真是该杀!
马武府邸,老迈年衰的马齐教育着自己的弟弟马武:“这点小利也贪!眼见南蛮四面兴兵,一国都空了,难保这皇上不什么心思,皇上起了心思,惹毛了南蛮,你那点银子蚀掉还是小的,当心皇上把大帐都算在你们这些人的脑袋上!”
马武委屈地道:“咱们这不都是敲边鼓的么?南蛮一个劲地朝西北打,就像是要去替皇上挡西北事一般,湖南和江西的动静,还堂而皇之写在报上,生怕这边皇上不知道似的。南北这两位皇上,十来年都是明打暗合下来的,咱们要起心思,皇上还按个不停呢,能有什么麻烦?”
急急脚步声响起,人还没进来,嗓门就扯上了:“马大人!不得了啦!马大人!”
听得后面还有人追,该是马武的门子,估计这人是直接踹门冲进来的。
马齐马武对视一眼,都听出来了,佟国维的六子,隆科多的弟弟庆复。雍正把隆科多发配去了盛京,但没敢为难贵胄满门的整个佟佳氏,为拉拢佟佳氏,又把庆复拔了起来,在各处职位上转了一圈,最近升到了户部尚书,算是个朝堂新贵。
正因为是新贵,庆复跟马齐马武这富察氏走得很近,却还没近到可以不报门就冲进来的程度,今天这是……
“老大人!老大人也在!?正省了去您府上叨扰,不得了啦!皇上有心大动,你们可得劝劝皇上啊!”
庆复冲进书房,正见两人,又惊又喜,张口就来,也将马齐马武两人惊住。
好半响,马齐才眯眼摇头:“这皇上,忍了十年,终究是再忍不住了啊……”
马武叹气:“怎么能打呢?还怎么打呢?皇上难道还看不清形势?丢了西北,没什么,丢了江南,也没什么,咱们守着北面,过得一天算一天吧,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听两人语调悲凉,庆复还当是他们无心开口,急急道:“如果皇上是用汉人去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听皇上那意思,他也要学那李肆,兴倾国之兵,这、这是要拿咱们满人精血去拼啊。为国为皇上计,为咱们满人计,这事可都断断不行!”
马齐决然点头:“那自是断断不行!当年先皇在湖南折损数万满人精壮,到现在还没恢复元气,皇上真要大动国本,不等我们出声……”
马武接道:“我们算什么?这么大的事,黄带子都要说话,皇上就算强厉,他总得先当好咱们满人的家!”
“坦坦荡荡”书屋里,茹喜的声音如雷鸣贯耳,震得雍正要扶着书桌才能站稳。
“此一时彼一时,万岁爷,除了十三爷,怕是再没谁敢提南征之事。万岁爷你相不相信,不管是田从典还是张廷玉,哪一个汉臣要跳出来当托,言南征之事,那些个宗室和满臣,绝对能把他们给活撕了!”
“他们在江南投的那些银子还只是小事,如今这南北之势,已让他们都灰了心,个个都想着宋辽宋金之时。万岁爷此时要谈南北合议,要让江南,要签合议,绝能保得一个仁主圣君!”
雍正颓然坐倒,没错,这才是他最害怕的。四年前,他使劲地压宗室满人,拼命驱散朝野上下喊打之声,不惜把主战的马尔赛丢出去当牺牲品。而现在,他要挣脱这泥潭,却已经作茧自缚。
茹喜紧紧盯住雍正,不放过他面目上一丝神色异动,可盯了好一阵,见到的只有如坠深渊的惊悚,她一咬牙,扑过来抱住了雍正,那一刻,就像是一盆火炭裹上,雍正半边身子都快化了。
“万岁爷!您的大决心呢!?此时不振作,又待何时!?”
茹喜的呼喊如岩浆一般,从心底里喷出,雍正被这几乎能消融金铁的呼唤给灼得气都喘不上来,是啊,他的大决心呢?
一幕幕景象从雍正眼前闪过,大决心……他鼓了快十年的大决心,不过是勉强稳住了半壁江山,凑足了可堪一战的银子,拉扯起有一战之力的火器军。是啊,这都只是准备,准备妥当了,却再无更多的大决心,丢开一切,迈出那决绝的一步。可这一步迈出去,真的是生死相搏啊……
“万岁爷!”
眼见雍正还目光闪烁不定,茹喜悲声唤着,雍正心口一颤,猛然又想起十年前,隆科多来报的那一夜,也是茹喜在说,就此一搏。
雍正看向茹喜,手抚上她的脸颊,动情地道:“这些年,真的都靠你了……”
热泪滚滚而下,茹喜在心底里呐喊着,值了,这十年的苦侯,值了!她呻吟一声,将整个身子投入雍正怀中,低低道:“臣妾为的就是这样,为的就是万岁爷能掏出心窝子,万岁爷……”
感受着雍正也正在升温的身体,茹喜仰头,紧闭眼睫,她等的既是雍正于这一国的大决心,也是于她的大决心,到了此刻,这大清国和她,似乎已经浑然一体了。
急促的气息也在罩下,茹喜正等着那一刻,那气息却又消退了。
雍正满面晕红地起了身,有些刻意地道:“朕……这就去布置!”
他急急而去,茹喜趴在椅子上,似乎已成了木偶。
片刻后,小李子匆匆而入,低声道:“主子,万岁爷又点了……宁主子……”
宁主子就是茹安,茹喜现在是淳妃,茹安因为侍寝过,也被升到了宁贵人,但念着她跟茹喜是一处来的,依旧跟茹喜单独住在映华殿。
小李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茹喜眼中喷射的冷厉寒光逼退,哆嗦着出了书屋,就听见里面茹喜痛哭失声,然后是凄厉的呼号:“李肆!我恨你!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次日,圆明园,万春园迎晖殿,王公宗室重臣济济一堂,雍正紧急召开了国政会议。
马齐、马武和庆复等人对视点头,他们一干宗室重臣已经联络好了声气,眼下怡亲王允祥病重,雍正身边也再没了铁杆王爷作陪,他们有信心把雍正准备大举兴兵的心思压下来。
他们都算计好了,雍正肯定得找托出来先谈这事,不管是老黑锅田从典,还是已有第一汉臣之位的张廷玉,他们都决心把对方一打到死,绝不让雍正被这托给顶上去。
“鄂伦岱、隆科多、阿灵阿,阿尔松阿,这些人作恶多端,朕宽大为怀,允其自新,只放在关外,让其戴罪立功。可没想到啊,霸占民房,欺压旗民,依旧恣意妄为,不思悔改,朕看这些人,千刀万剐,也不足抵罪!”
雍正一开口,却将众人惊了个花翎朝天,这一枪打到哪里去了?
“朕素宽仁,可绝非宽纵!鄂伦岱,阿灵阿,阿尔松阿父子,赐其自尽!隆科多,削籍为民!”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骇中,雍正将隆科多和满人中的那些铁杆“八爷党”终于一拍到底,可这仅仅只是开始。
“觉罗桂良,忌日剃发,夺爵!”
“觉罗杜叶礼,收受贿赂,夺爵!回京待罪!”
“佟法海,交通南蛮,赐死!”
“延信,交通南蛮,赐死!”
“锡保……夺爵!”
“傅尔丹……下狱待查!”
雍正高举屠刀,不仅砍上了往日那些八爷党,还砍上了曾被英华关押过的一些满洲贵胄,特别是延信和佟法海,马齐马武和庆复等人如坠冰窖,雍正这番处置里,不少人都是他们佟佳氏和富察氏的人,此时满脑子转的就是怎么保人,哪还有心跟雍正在兴兵之事上干架。
这些人的罪状显然平日早已准备妥当了,今日一并发作下来,数十名宗室贵胄,杀的杀,下狱的下狱,一股凛冽更甚于雍正登基时的风暴,猛然在这本显得闲适随意的殿堂里刮起。
当雍正将最后一句话吐出口时,这风暴凝聚为飓风,再无人能在殿堂中站稳。
“国有妖孽,致人心鬼祟,朕看那妖孽,总觉得自己时辰未到,还有机会,今日朕就下了这决心,为大清还一个朗朗天下!塞斯黑一个人在地府里孤单得很,是让阿其那去陪他的时候了!唔,还有一个……”
雍正满脸晕红,却见张廷玉猛然跪下了:“求皇上仁心一念,勿伤天和!”
张廷玉这一声喊,才将众人惊醒,哗啦啦全都跪了下来,雍正还要杀十四!?这可使不得,再杀了十四,他是什么人都可以杀,看不顺眼就可以杀,十四可得千万保住!
沉寂了好一阵,雍正才轻轻出声道:“罢了,朕的大决心,本就不愿用在这些事上。”
众人如释重负,才觉一身汗已经湿透了。
“那么,接下来议南面之事,南蛮咄咄逼人,西面直捣西北,东面侵吞江南,再不决然而起,我大清就要亡了!诸卿,可有人敢代朕领军征讨!?”
接着雍正又尖着嗓子一声喊,众人腰一软,又趴在了地上,原来是这样……雍正大挥屠刀,就是要料理得他们服服帖帖,再不反对动兵之事。
如此拙劣伎俩,比康熙的手腕僵硬得太多,可就是这样,就是看得如此透,殿上却没一个人敢开口。刚才雍正开口之间,就处置掉了几十个宗室亲信,满人贵胄,再无人有那个胆子跟他唱对台戏。
权柄,就在这个时刻,雍正有了再清晰不过的感觉,他的权柄,从未有这般凝重过。
“李肆,我准备好了,你呢……”
雍正看向南面,嘴角冷冷含笑。
……
第六百七十一章 北是炼狱,南是仙乡
第二卷]第六百七十一章北是炼狱,南是仙乡——
第六百七十一章北是炼狱,南是仙乡
十月的北京,日头仍显火辣,紫禁城正北神武门的门洞里却寒意渗人,一堆下五旗的护军在门洞里缩脖笼袖子,蔫得就跟猫冬一般。
一个太监打西墙根凑了过去,佐领嗯咳一声把人拦住:“皇上有旨,这几日封门,没得牌子别想……哟,李公公啊,日头都快落了,还忙着哪?”
太监行到近前,佐领才看出是映华殿管事太监李莲英。
小李子,不,李公公伺候茹喜近十年,现在已养出了几分贵气,就是不知道是摔了还是怎么的,鼻青脸肿的,进了门洞,光线变幻,乍眼看去跟癞皮狗一般。
“不忙?不忙这天都要塌了!总得有人撑着不是?”
李莲英将那佐领的好奇目光瞪了回去,嘴里还不客气地念叨着。神武门对他来说就是院门,经常出入。十来年里,守门的下五旗护军车轱辘地换,而他也从早年向这些人点头哈腰,渐渐变到对方朝他虚虚打千。
茹喜虽只有庶妃位,例钱可是比照贵妃给的,水涨船高,李莲英也得了八品使监,正宗的首领太监。整个紫禁城的太监,只有二三十人在他头上,其他人都得恭恭敬敬叫唤“李公公”、“李老爷”。
他手下也有十多个使唤太监,可出神武门去办的事,他从来都不假手于人,甚至跟班都不带一个,这可是他的专权,他一日不死,绝不会把这权丢手。
听得李公公说得郑重,那佐领跟其他护军躬身将他送出大门。神武门几乎已成映华殿的正门,李公公都是出这门去办事的,而办的事,正跟他们心中吹着的寒风有关。
“听说李肆讨要淳娘娘,万岁爷不舍,把李肆惹恼了,这才跟万岁爷翻了脸……”
“哪条阴沟里捞起来的小道消息?是那李肆北上帮万岁爷打准噶尔,万岁爷送些人去南洋挖矿,万岁爷跟那李肆的交情可铁着呢,翻脸?切!”
“别扯了,分明就是皇上恼李肆不在意他,总想着撩拨撩拨,好说些知心话儿。”
门洞里乱七八糟地议论着,到最后众人都一声长叹。
“还指望着李公公把消息送到,万岁爷装装样子也就成了,难道还真要把咱们满人再推到南面去?”
“都在等皇上转回心思呢,西山大营已经闹腾得不可开交了,西山大营都撵不动,不定皇上要动咱们护军营的心思。”
“唉,日子好好过着,折腾什么呢,皇上也真是的,守着个太平天子不作,非要起劲闹。”
护军们虽只是下五旗的,可这么多年铁杆庄稼吃下来,说话也是没皮没脸,毫无顾忌,佐领不仅没呵斥,反而混在一起,侃得不亦乐乎。
神武门外,一处斜角胡同里,两人正在不起眼的茶馆二楼小间进行着足以让南北两方万人变色的对话。
“泛泛的就这些话,皇上调兵,满兵都不动弹,还不知道后面要出什么篓子。”
“这也太泛了,有没有细一些,着落到营,着落到怎么个不动弹法的?”
“有倒是有,可这事就紧要了,泄了出来,我家主子都要吃挂落。”
“李公公啊,呵呵,咱们谁跟谁?多年的老交情了,你开价!也跟李公公你交个底,我宋祝德现在不仅有南面的官身,还兼着《中流》的暗牙,消息真有料,可不会亏待了李公公。”
“哟,老宋你能混啊,居然还能兼《中流》的差?可这就更犯忌了啊!我家主子特别交代了,谁都可以说,对报纸的暗牙就不能说。你们在报上一印,满天下人都知道了啊。”
“咳,人长一张嘴,别人凭什么说是你家主子,是你李公公道出来的?放心,咱们报纸暗牙这一行,关照线人可比军情司天地会还牢靠。你看咱们报纸,上到督抚行止,下到州县手脚,北面的事,比传闻中你们皇上那粘杆处还灵通,那不都靠线人得来的消息么?李公公,你听说过,有谁遭过罪?”
“唔,这倒是……可这事生死攸关,恐怕我……一千两,这……呵呵,少了点吧,一、一万两!?”
被对方竖起的一根手指惊住,李莲英差点蹦了起来,他赶紧压下身子捂住嘴,可眼中炽热之光却如有形之物,紧紧粘住了那根指头。
对方嘿嘿笑道:“一万是给李公公你的,公公的上家,也就是淳主子,老规矩,一对九。”
李莲英目光吞吐不定,最后转为直露的凶光:“江南银行的联票!”
对方摊开大手:“成交!”
映华殿,茹喜手指点上李莲英的额头:“真是没用的东西,再讹讹,怕还能讹出几万两!”
李莲英正要请罪,茹喜又一声叹:“罢了,瞧你老实忠厚,总是不贪,也就取你这点用了……”
接着她拍了拍书桌上一碟纸:“明儿带出去,本就要传过去的消息,还能卖出银子,不错。”
李莲英被揉搓得没了骨头,却没忘自己的本分就是不开窍的奴才,小意地问:“主子啊,这些事可都是真事,传给了南面,真的不会有问题?”
啪的一声,茹喜一巴掌又抽到了李莲英脸上,正中之前被抽过的地方。李莲英不敢喊痛,赶紧趴下来认罪,其实也不怎么痛,揣摩着这力度,暗道主子的心情比昨儿是好多了。
“办你的事就好!有什么事,难道还要你这奴才来担待?”
茹喜淡淡地骂着,等李莲英退出了房间,才悠悠一叹,既有愤恨,又有期待。
“就让你乐呵着,看着这边万岁爷的笑话!等你被打个措手不及,丢了颜面,还不知你会怎么狗急跳墙呢,到那时,就会记起北面还有个茹喜了吧。”
她回握拳头,长指甲深深扎进掌肉,却恍若未觉,嘴里还低低嚼着两个字:“李肆……”
养心殿,雍正将奏折丢在书案上,无比怀念正在弥留中的十三弟。
他雷厉风行,干掉了一票宗亲贵胄,慑得朝堂对他出兵之事毫无二话,满以为就诸事顺利了,却没想到,一调动西山大营,苦心锤炼多年的大军竟然跟恋桩老牛一般,怎么都拖不动。
封官许愿作了,行赏银子也许了,危言恫吓也干了,西山大营的八营汉军火器营还好说,八营旗兵火器营却状况连连。
八个统领,八个副统领,一下子“病倒”八个,还有四个不是折腿,就是摔了胳膊。三十二个参领里,二十个都在告病,更有无数宗室亲族跑来递折子说情,甚至皇后乌拉纳喇氏也来吹枕头风,想把娘家两个侄子辈留下来。阴风惨惨,直让雍正怀疑时空倒转,又回到了五十年前,先皇康熙平三藩时,人心溃决,寒风几乎掀翻了京城。
当官的告假求情,当兵的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暗中销籍的,有明里撒泼打滚也不再离家的,甚至还有人佯装走火。
快十年了,雍正拉扯起这支西山大营,花费了快十年光阴,无数银钱。最早受训的愣头小子,也都变成了皱纹上额的中年人,而枪炮声在京城之西,日日鸣响,十年不绝。
八个汉军火器营,八个旗兵火器营,外加两个大将军火炮营,编制总数六万人,这是雍正手里的一支王牌。请的是西班牙的教习,用的是京局精心打造的快枪好炮。十年轮转下来,积淀不断沉凝,队列走得连西班牙人都翘大拇指,枪法更是百步穿杨,承载着雍正对敌南面的莫大期望。
养兵多年,要到用兵时,西山大营的旗兵却来了这么一出,雍正还能沉得住气。他也很清楚,当年先皇康熙推着满蒙八旗在湖南跟南蛮对决,折损甚重,以至现在旗人对出战之事尤为忌惮,现在不闹,他还心里没底,就怕上了阵再闹呢。
雍正不仅沉得住气,还纵容旗人这么闹,原因是他要行惑敌之计。张廷玉曾建言说,南蛮消息灵通,北面一出兵,不定那李肆就要在南面收兵,转头北上。
因此由得西山大营的旗兵闹闹,让那李肆觉得自己翻腾不起风浪,不放在心上,推着他进一步陷在南洋,然后再大举兴兵,定能收到奇功。
对于此战设想,雍正早就想得通透,他当然没打进南蛮腹地的心气,跟张廷玉等军机大臣商议的结果是,趁着南蛮兵力空虚,从江西方向狠狠打进去,吃掉南蛮一部分佯动的兵力,再复江西全境,就算竟了全功,而这样的功绩,既不会惹得李肆狗急跳墙,又会给自己,给大清留下一道辉煌战功。至于后面的事情……李肆重里子,到时把里子让足了,面子站稳,他雍正就算是超越了先皇康熙的中兴明君。
因此雍正对书案上那件件兵部奏报不怎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别弄假成真,到时候真的拉不动这些骄兵了。
“无妨,一个字:杀!”
再想到之前在圆明园震慑朝堂,信心就在雍正心胸间流转,再看看那些奏报,他冷声一笑,别看现在跳得欢,到时朕可要拉清单。
“皇阿玛……”
盘算着时辰一到,到底先拿谁开刀,弘时求见。
“皇阿玛,八叔……阿其那已难成祸患,皇阿玛真的不能放八叔一马?”
弘时进来,蓬的一声就跪下了,是来替阿其那求情的。雍正冷冷看着弘时,好一阵后,朝外一指:“滚!”
弘时自小跟阿其那一家关系就不错,早前那几年受雍正默许,还经常跟遭圈禁的阿其那来往。雍正知道,这个儿子对自己处置阿其那有意见。
对这个儿子,雍正一直都很失望,气量狭小,为人偏激,听风就是雨,比弘历差远了。起码弘历受仪仗的气度就是稳稳的,天生有帝王之气,而这个弘时却怎么也上不了台面。眼下一国都在盯着南面之事,连未成年的弘历都求请逢差,这个成年阿哥,却连一点毛遂自荐的心气都没有,还老在那些个狗屁事上掺和。
雍正对弘时早就没什么期望,所以情绪表露得格外直接和决绝,弘时浑身打着抖地退下了,还没出殿,雍正冷哼一声,再把他吓了个哆嗦。
赶走了弘时,雍正继续盘算自己的进军大计,心中还有余裕溜过这样的念头:“想必李肆也快收到我出洋相的消息了,你就偷着乐吧,还有更大的乐子等着你呢!”
黄埔无涯宫,李肆不在意地道:“瞧鞑子那般德行,一个西山大营,竟然动弹不了,还想趁咱们分身乏术来吃豆腐,真是做梦。”
政事堂首辅汤右曾、次辅范晋和枢密院知政苏文采都在,这就是个小型的国务会议。
苏文采翻着资料,摇头道:“官家,不可小视。西山大营六万人,武昌大营还有三万绿营,其中半数也编练了多年火器。如果雍正真要下大力,还能从察哈尔凑个两万马队,再加上田文镜的两万江西绿营,到时候可是十三万大军!咱们在那个方向只有虎贲军一军,还分散在江西湖南两处。”
范晋也道:“西北的岳钟琪还握着近十万绿营和喀尔喀蒙古兵大约两万,如果雍正决绝,舍掉西北,回防荆州西安一线,还能在湖南方向策应,这可是二十来万人!跟早年康熙聚兵二十万可不同,这些兵大半都是全新编练的火器军,用的是燧发枪。”
汤右曾沉沉点头:“缅甸和爪哇之事,必须尽快了结!”
李肆依旧不在意,八面出击,雍正会跳出来的可能性,在定下出兵计划时就早预见到了。他懒懒地道:“之前不是有预案么?照着预案办,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再说了,等他们把大军拉到江西,怎么也要三四个月,到那时缅甸和爪哇之事也早了结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配上李肆那倦倦神色,众人都微微讶异,有些奇怪啊,官家对军事可从来不含糊,怎么感觉今天有些怠政的模样?
李肆还没察觉三人的目光,哈啊打了个哈欠,挥着袖子,示意会议结束。
“官家这模样……有点像……”
“脚步虚浮,面色潮红,莫非……”
“老夫去问问中廷!”
三人出了肆草堂,思绪不约而同地飘到同一个方向。
汤右曾跑去中廷刺探消息,范晋和苏文采出了大中门,行在天堂高道上,见着左右休闲的游人,对视一眼,都是无比感慨。
官家不把雍正的动向当回事也是正常的,眼下英华国力鼎盛,四川、缅甸和爪哇三三路大军三十万,为的是百年安宁,并非全因战事陷在外面。雍正打过来,即便没有虎贲军,靠着国内新组的卫军都能应付。
鞑清在北面有异动,可能侵攻南面的消息,已经陆陆续续在报上有所透露,可见天坛广场上这些游人,一点也不在意,嗡嗡议论声里,更多是在谈明年的十年圣庆会是什么花式,东洋南洋有什么奇珍异宝,国中人心安定,对皇帝,对朝廷,对军队信心无以复加。
“洛女飞天图啦,绝世之作!不识货的别凑热闹……”
“秽乱?违法?官家都有私藏,咱们老百姓买卖这东西算什么?”
接着从人群里传出来什么了不得的声音,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
吩咐侍从将那人带到近前,却是个游贩,背满竹篓都是画卷。游贩也不认识两人,只当是贵人买画,兴高采烈地取出一卷,在两人眼前展开。
那一瞬间,不仅范晋苏文采两眼铮地一亮,身边侍从也都呆住了,像是有一根粗大铁钉,从百汇直戳到涌泉一般。
一副画,一副很普通的飞天画,可不普通的是,那妖娆飞天,除了薄薄纱挽,**尽皆呈现。画卷用色明丽,阴暗凹凸层次丰满,用的还是天庙写实摄华技法。丽色柔躯,直愣愣撞入人的眼帘,似乎都能听到哧哧的喷鼻血之声。
“这可是南关洛行首飞天图!看这相貌,看这身段,这可是照着活生生的妙人儿画出来的!这一副三百两,瞧着是老爷们垂询,我才拿出了这幅可以传家的大作!三百两,便宜啊!”
贩子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四处张望,自是也觉得这种画扎眼。
“洛……行首?西关洛参娘?她,她怎能容自己这种画在外面流传!?”
苏文采太过惊讶,说话都结巴了。
“洛参娘可是天仙下凡,怎在意这般世俗忌讳?这画还是边大家亲手画的!”
贩子不屑地回道,还把国中巨匠边寿民扯了出来。
范晋在一边乐了:“真是边大家的画,你三百两就卖?来来,再让我看个明白!”
贩子脸色一变,扯过画卷,扭头就跑了,原来就是一副赝品。
“这、这是什么世道?”
苏文采还憋着脸跺脚,范晋却哈哈一笑。
“什么世道?好世道呗!怪不得官家都无心凡尘,怕是也沉浸在仙乡里吧。”
……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六百七十二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咱们这园里可已经有好几头狼了,准是把四哥哥吃得太狠,才在外人眼里落了形迹。汤相都找到中廷六车那,拐着弯地探话,问四哥哥是不是伤了身子,老实交代,是谁伤了四哥哥的元气!?”
黄埔无涯宫后园,年已二十六七的关蒄,开口依旧带着一丝少时的娇憨,再配上她那月牙眉,即便叉腰扮茶壶状,也显不出什么威慑力。
“我忙着教孩儿们练拳,一天累得要死,才没有……那什么呢。”
严三娘面颊一半青一半白地嘀咕着,白的一半似乎是有些心虚,青的那一半显然是被关蒄的“狼论”给气着了,年过三十的女人,最忌讳的就是听到那个字。
“我就是想啊,可惜……”
安九秀悠悠抚着大肚皮,她又有了六七月的身子。
“关蒄认真起来好了不得呢……”
萧拂眉掩嘴低低笑着,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看我作什么?成天埋书堆里,一股霉味,你四哥哥才没什么兴致。”
朱雨悠更是淡定,末了再加一句:“我和严姐姐、萧姐姐,还有安姐姐,都是老太婆了,也就某人还撑着小姑娘的嫩脸,怕是贼喊捉贼吧。”
关蒄恼怒地跺脚:“这半月我都忙着料理账目,连自己的日子都让了出来,怎么会是我?”
大眼睛滴溜一转,落到正缩在角落里的两个身影,被她目光一罩,四娘和宝音赶紧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关蒄不爽了:“那到底是谁!?难不成四哥哥还跑出去打野食了!?”
一阵抽气声响起,大家都看向负责随身侍卫的四娘。
“南关十里长堤,十八行的行首个个如花似玉,还各有一身曲艺绝技。”
“黄埔西楼的异国风色也是一大盛景,朝鲜和东瀛的不说了,什么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和意大利的洋姑娘,让人目不暇给。听说还有波斯女奴和昆仑女奴,专供猎奇艳客。”
“越秀山庄里的江南风色更是不错哦,听说是专养扬州瘦马的江南客联手打造的,那里的姑娘才情满溢,艳色超绝,可是读书人风花雪夜的最佳去处。”
一说到外面的“风色”,这帮婆娘们也顿时来了兴趣,说得关蒄一张俏脸更是煞白,盯着四娘的目光也开始喷火。
四娘脑袋摇得有如拨浪鼓:“没有没有,官家哪里有功夫去那些地方呀?他真要去,我还不拔刀当场把自己戳死在地上,娘娘们的交代,四娘可一点都不敢忘。”
眼见这场“后园生活作风会”即将转入批判大会,萧拂眉终于挺身而出。
“好啦,别逗关蒄了,还是赶紧说清楚吧,今明也都让着关蒄。别担心,官家也就是有些燥火,这几日泻泻,伤不了身,我盯着呢……”
萧拂眉脸颊微红,说到的事让其他几个婆娘也低下了头,关蒄恍然大悟,原来是个个有份呢!
萧拂眉看向朱雨悠:“那些个东西,都拿出来吧,怎么也不能让关蒄吃亏。”
那东西……果然是这朱家公主最会装了!?
关蒄肚子里嘀咕着,就见朱雨悠一脸笑意地从身后摸出几本大书,一股脑地塞到了她手上。
“别叫……”
见关蒄一脸狐疑,信手就翻,朱雨悠还提点了一句。
来不及了,一阵惊呼在云间阁这间私密后堂里响起,直冲而出,把外面值守的女卫都吓住了,一窝蜂地冲了进来。
把女卫们撵了出去,关蒄一张脸红得紫透,指着那书问:“这、这、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春宫图呗,大家都一副“你装啊,继续装啊”的不屑眼神,都多大的人了,还当自己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呢。
“哪来这么……这么真的图册啊!?我真是第一次见嘛!”
关蒄嘴里辩白着,视线却还被那色彩艳丽、惟妙惟肖,几乎如真人一般正战斗着的画页粘着。
从古至今就没少过春宫图这种玩意,可关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的图册,她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大画师亲手一页页画出来的,用的还是西洋技法。
西洋油画后园里可藏的不少,不乏光着身子的洋女图。只是摆个姿势,就让人喉干舌燥,而这画册上的却是在赤膊杀伐,关蒄自然被慑得心神晕迷。
“这可是书坊琢磨出来的油墨套印,说是什么四色套印,世间万色都可以混出来,加上精工雕版和固墨厚纸,用来印春宫图,自是最能显出书坊的印工。”
朱雨悠以专业口吻解说着,用膝盖都能想到,这玩意肯定是她搞来的,甚至本就是她掌着的书坊弄出来的。
“一百零八式,式式都有出处,看,这是《玉房指要》的,这是《容成阴-道》的……可都是绝学哦。”
严三娘的解说也同样专业,关蒄傻傻地翻到书皮,才看清名字:《天罡地煞房中汇要》。
“你们……”
她的语气极度虚弱,淹没在这帮已进入腐女状态的姐妹的瓜噪声里。
宝音凑热闹道:“娘娘,你看这些女子的面目,个个都有不同,知道有什么来历吗?”。
关蒄也咦了一声,的确不同呢,不仅是面目,甚至个个身材都有差别,这是……
安九秀低低笑道:“这些人儿,其实都是仿着咱们应天府三大处的一百零八花魁画的。”
应天府三大处就是刚才说到的南关十里长堤,黄埔西楼和越秀山庄,所谓花魁,自然就是那些红灯高挂处的莺莺燕燕了。
关蒄楞了好一阵,忽然有些憎恶地道:“这书羞人不说,还这般轻贱那些女子,你们还笑?还照着这东西上的招式去跟四哥哥比划?”
堂中沉默片刻,严三娘才摇头道:“妹妹啊,那些女子自己不轻贱,别人又怎么轻贱?你难道忘了,多年前咱们刚来黄埔的时候,就知有那种地方,姐姐我还跟官家嚷过,这一国如果不关了那种地方,就不准他上咱们的床,结果呢?”
朱雨悠笑道:“官家很无奈,结果还是妹妹你收留了官家好几日哦……”
萧拂眉也道:“世事本天成,官家已经下过不少法令了,把那种地方管得死死的,可架不住这个男人世道啊。”
关蒄蹙着月牙眉,噘嘴道:“凭什么就一定得是男人世道?四哥哥行的天道,第一条就是普天之下,人人皆一,这道理说开了,咱们女子跟男子不也是一样的么?”
安九秀在一边笑了:“这个一样,跟那个一样,可不一样,男人能生儿育女么?”
关蒄红着脸强辩道:“我说的一样,也不是要什么都一样,而是说咱们女子并不是天生就低男人一等!”
宝音连连点头:“这个真的有,娘娘怕是不知道,咱们应天府还有一些特异的去处,可是专为女客准备的,叫什么……鸭店……”
婆娘们轰声笑开了,关蒄恼羞成怒,扑住宝音又掐又拧,闹了好一阵才罢休。
“姐姐们……用了什么式样?”
闹过之后,关蒄眯着眼睛在那书上溜着,压低了声音问。
即便是帝王后园,也有这种绝不可外传的情事,而关蒄的责问,更是英华“世风日下”的又一侧证。
如李肆这帮婆娘们的描述一样,应天府三大处各有特色,黄埔西楼讲的是金刀大马的异国风情,直来直去,无甚情调。越秀山庄又太雅,不是学经义博学,至少有举人身份的去了,在那帮古色古香,才气十足的古典美人面前,估计连手摆哪都不知道。而南关长堤则是雅俗共赏的好去处,既有艺,又有色,恰到好处。
今日这南关长堤,竟是一派盛况,在曲艺色三绝的长堤十八行处,乌泱泱挤了大片“恩客”,都撑长了脖子,异口同声地喊着:“洛参娘,现一个!现一个!”
有还懵懂不明的人问,这是为何而来,众人纷纷鄙夷道,你连报纸都不看,还在外面跑啥?
“哎呀!鞑子要打来了!虽然说还没出京城就闹腾得笑话不断,可终究是十好几万人,你们就不怕呢?”
那人急急从报童那买来报纸,一看就吓住了。
“鞑子?秋后的蚱蜢,蹦达得起劲,不自量力的螳螂,还想举臂挡车!?看《中流》作甚?看《南华报》!《越秀时报》和《英华商报》也行,就是不怎么过瘾。”
众人眼睛都不眨地洗刷着,那人一头汗水,赶紧再丢出一枚当十文的银角子,又买了《南华报》。借着旁边的路灯展开一看,惊得连口水都流下来了。
《洛参娘自证娇躯,边大家痛斥画艺》!
这题目就够闪眼的,说的是最近春宫画盛行,尤其是南关长堤十八行里的行首洛参娘,她的春宫画像满大街都在卖,卖家还号称是国中大画师边寿民所绘。消息传得众人皆知,所有男人都恨不得人手一卷。
洛参娘谁不知道,绝色丽人,舞技更是一绝,而且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这种污她清白的画像到处卖,她自然得站出来澄清。
可没想到,她对前来“采访”的各家报纸快笔说,她更恨的是造假之人把她的娇躯画丑了,她可不是那歪歪扭扭蛇妖一般的身段!
“女儿家清白还是小事,把奴家的头拼在不知从那处蛇洞里钻出来的怪物身子上,这般冤屈,奴家死也不愿受下!”
快笔们问,洛行首你又要哪样呢?
洛参娘一句话把快笔们震傻了,“若真是边大家执笔,奴家又怎敢不解带宽衣?由边大家将奴家这傲人身子留在画板上,这可是能留到后世的美誉……”
这十来年下来,先是圣道皇帝变了天,让这人世天高眼阔,接着是白城学院的道党们出笼,让人心也阔了。之后欧罗巴风物和学问又轰然涌入,除了读书人大开眼界,寻常老百姓也都有了见识。
而其中一桩事也让老百姓们开始习以为常,那就是欧罗巴的“油彩画”,跟天庙的“天画”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摄人的是,竟有不少油彩画,画的是不着片缕的男女。
这事年前国中还吵过一阵,之前的儒党,现在的墨党都在痛骂有伤风化,朝廷甚至还为此议过,是不是要修订《版律》,加强“风化管理”。
可有识之士都认为,妓院都开着,你来禁春宫画,这是虚伪之举。那时正好李绂在江南以禁**为名,大肆烧书。书坊一干势力反击墨党是借苛治风化为名,行钳制人心之实。有鞑子的行为作参照,墨党很快溃败下来,再不提什么风化之事,光屁股洋人的画随处可见。
却没想到,这股风潮很快就改了方向,国中春宫画行业蓬勃兴起,现在洛参娘喊出这激喷鼻血的话语,顿时引发又一股人心浪潮。
边寿民画名大盛,这事不过是躺着中枪,可洛参娘的呼吁印在了报纸上,他也不得不出来表态。而他竟然也发了疯,对报纸豪言道:“参娘敢为天下人之先,边某怎敢矫情退却!?”
听说两人相约在今晚,华灯高挂,专画一幅薄夜飞天图,所以才有了这人山人海,还叫嚣着要洛参娘现身一见。
“风月女子,兴风作浪,不过是为名而已……”
“这名一般人可不敢出,老边说得好哇,敢为天下人之先,他也是瞧出了此事非凡,才敢赌上老脸搏一把。”
“这倒是,若是换在十年前,或者是在北朝,洛参娘一个,老边一个,都是要上铡刀的主。”
“板桥啊,看你脖子伸得那么长,手腕也在抖着,是不是也心痒了?”
十八行附近一处楼堂上,一群穿着儒衫,貌似矜持之人,正凭栏打望着人潮。听那称呼,其中竟有去年出任宝岛知府的郑板桥。
“我是手痒,手痒了……”
郑板桥哈哈一笑,发出一声不知道是遗憾还是赞叹的长声,一杯饮尽,他也是个善画之人,自问师出名家,根底不比边寿民差。可惜这么多年都专心宦途,画工也有些落下了。想到能将莹玉娇躯,由自己的画笔,美轮美奂地留在画布上,还不被世风所斥,这等美事,简直死而无憾。想到这,郑板桥承认,自己真的是心痒了。
远处一阵如雷欢呼,怕是那洛参娘还真的现身了,郑板桥摇头晃脑就吟上了,“秋日醉春风……”
远处人潮中,最初那个买了报纸才搞明白事由的人愤愤地拂袖道:“这不是穿着衣服么?怎的凭白哄人?瞧你们还闹得起劲,好像占了什么大便宜。”
周围一干人等摇头鄙夷道:“俗!真俗!咱们是敬参娘这胆气!人家只给画画的边大家看,画完了也是自家珍藏,你要看那没穿衣服的,对面角落里的画店淘去!事先跟你说明白哦,那些个画,可都是技艺不精的人胡乱画的,连腰腿分寸都没画对……”
缅甸沙廉,炮声轰鸣,巴达维亚海面,船帆遮天,还有一队英华战舰正直奔亚齐而去,圣道九年十月1000,英华一国,国外战火纷飞,国内不仅歌舞升平,人心还朝着更广阔的舞台升腾而上。
就在李肆终于有了接近现代的“启蒙工具”,享受着关蒄开窍后的香艳服侍,预定还将有一段日子要遭朝堂重臣疑神疑鬼时,北面的雍正,看着飞马急递来的英华报纸,被洛参娘和边寿民的“壮举”乐得开怀大笑。
“国之将亡,妖孽必生,李肆啊李肆,朕接下来的一击,可千万不要生受不住,徒让朕自将虎胆缩了兔穴……”
笑完了,憧憬完了,他再对王以诚道:“那什么画,也找来让朕瞧瞧,看到底是什么鬼物,能引得人心如此动荡。”
映华殿外,弘历的随身太监朝李莲英奉上一叠银票,然后低声道:“四爷想见识见识南面那些画儿,特别是那个边寿民的洛参娘飞天图……”
……
第六百七十二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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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三章 满汉一体,主奴一心
第六百七十三章满汉一体,主奴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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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要近十一月,雍正觉得戏份已经做足,看南面的报纸,英华有跟荷兰人和不列颠人停战和谈的迹象,他不愿再等,准备亲临西山大营,以检阅为棍棒,要将这支亲手打造出来的大军撵上战场。
“至高无上的陛下,外藩小臣万般无奈地向您道别,我们的国王已经跟南蛮签订了友好条约,还向南蛮派驻了公使。在这种情况下,小臣等人继续留在这里,将会违背国王的意旨,甚至有可能被冠上叛国者的罪名,因此……”
可决定刚下,西山大营的一帮西班牙教官就向雍正提出辞呈,先给了雍正一记闷棍。经过小谢和安陆两任葡萄牙公使的努力,西班牙跟英华也以《里斯本条约》为蓝本建立了外交关系,互相尊重“主权”。给满清培训军队,这是严重违背条约的罪行,以胡安少将为首的西班牙教官团很遗憾地请辞。
“检阅……是的,我们可以等到检阅完毕之后再离开。”
雍正很不爽,但他对这事的理解,跟胡安等人所述有很大偏差。不过就是夷狄断贡,损些面子而已,他可没领会到,西班牙是将满清算作了英华主权范围。少了西班牙教官,火器军打起仗来,要出什么状况,可就再没人指点了。
不过……能将这些西班牙人用了五六年,也算是值了,因此雍正很大度地没有计较,只是要求西班牙教官团在组织完检阅活动后再离开。
接着雍正召见西山大营的满汉将帅,很严肃地道:“朕要看到这支大军的精气神……”
雍正把这支大军抓得很牢,特设了火器营编练衙门,由军机大臣统管,直管者为一套满汉混杂的班子,职位都叫“火器营编练总统”。
之前被雍正杀鸡儆猴,夺了郡王爵位的宗室锡保就是其中一位总统,另外还有雍正藩邸旧人,兼领满洲镶白旗都统的石礼哈,再加上纳兰性德的孙子,直隶古北口提督纳兰瞻岱,这三位总统管着满洲火器营。
汉军火器营也有三位总统,一个是早年被南蛮抓过,后来放归北面的原广西提督张朝午,可他仅仅只是参赞,无带兵之权。汉军火器营的实权由赵君良、杨鲲两人把持,这两人都是从地方绿营军将中拔出来的,在整个西山大营里最懂“业务”。
“皇上养兵多年,今日正到用兵之时,西山健儿感激涕零,恨不能以死相效!皇上放心,奴才等早已安排好了检阅诸事!”
锡保虽被夺了爵,却又套上了一顶“待罪立功”的帽子,已知自己将有大用,说不定就是西山大营的统兵大将。雍正的交代,他自是细细安排妥帖,一点也不敢懈怠。自然,嘴里更是浑圆无隙,似乎早前席卷西山大营的病伤风波从没发生过一般。
“皇上不计满汉之分,力排众议,容我等汉兵汉将进西山大营,这恩德如天一般高,咱们汉军火器营,可得在检阅里好好露脸,如此方才不负皇上所望。”
汉军火器营里,张朝午动着真情,对另外两位总统这么说着。雍正不计他是败军之将,南蛮囚徒,而且年事已高,依旧委以重任,他当然恨不得把脑浆子喷出来,好证明自己的忠诚。眼下这场检阅,在他看来,可不简单只是一场检阅。
“早前满营大闹伤病,还靠老张镇住了咱们汉营,已是在皇上心中留下了印子。^/非常文学/^这检阅,咱们也早有所准备,定要让皇上看看,天下还得靠咱们汉人来守!”
赵君良和杨鲲都是没背景的孤臣,跟着张朝午一同抱团取暖,眼见要有大用,也是咬牙拼出了十二分力气。
相比之下,满营的状态就很是不堪了,满营上到各营统领,下到普通小兵,都能走通门路,直抵君前,所以才敢折腾出伤病风波。
锡保跟石礼哈、纳兰瞻岱召集各营统领参领,连番动员,好说歹说,甚至暗中拍胸脯许诺,只要检阅上压住了汉军营,真打起仗来,就可以缩在汉军营后,这才让满营打起了十分精神,伤病风波也才偃旗息鼓。
西山的满汉两大营,在十月下旬,竟又迸发出了火热的练兵**,让雍正颇为欣慰。
十月二十八日,秋高气爽,雍正銮驾亲至西山,还带上了大批王公重臣,一场浩浩荡荡的检阅大典就此上演。
汉军营先露面,脚踏鼓点枪上肩,个个头裹黑巾,目光勇毅,布鞋绑腿,号衣整齐,胸前背后白圈黑字的“兵”格外惹眼。一排三十人,二十排为一小阵,小阵排头是鼓号手和棋手,六百多人举手投足,竟如一人,方阵如一块铁板,掠过看台,没有丝毫松散,雍正都连声赞叹:“好!好!这才是我大清的兵!”
一边的检阅顾问,西班牙人胡安暗自得意,这几年训练,训得最多的就是走队列,能做到三十人宽幅,二十人深度,还能这么整齐,就连欧罗巴的军队都做不到。话又说回来,也是汉营这些中国人的服从性很高,才能让他们西班牙教官揉搓出这样的成绩。
“保、家、卫、国!”
“忠、君、护、清!”
“誓、灭、南、蛮!”
列队而过的方阵响起雄壮声潮,汉军营为展现自己的风采,特地在队列式里编进去了鼓舞人心的口号。
“杀!杀!杀杀!”
而口号末尾,随着一阵更有力的呼喊,兵丁们的动作更为摄人。火枪下肩,前举,沉沉一抖,再哗啦啦转了一圈枪花,然后回到肩膀上,一股“肃杀之气”充斥着检阅场,雍正心胸也被激起一股豪壮之气,下意识地鼓起掌来,引得跟着他来的王公大臣们也赶紧跟上。
“不错不错,虽有些呆板,却比往常秋操的九进十连环还显得有劲!”
“这本就是汉人专擅的嘛,咱们满人长于骑射,皇上硬要压着练火枪,自然比不上汉人。”
王公大臣们还低低议论着,之前觉得雍正在西山大营里下的功夫似乎太过,可现在看来,由西班牙人调教出来的火器新军,气势就是不一样。
人群里,老态龙钟的赵弘灿垂泪唏嘘道:“南蛮就是这般打仗的!直愣愣地摆阵,直愣愣地走过来,然后一阵排枪,咱们这边就败了……”
马尔赛抚着自己的伤腿,开始深刻反省:“皇上英明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南蛮的兵法学了过来,瞧这阵势,就算是城墙,都能直接撞垮了!”
西山大营有满汉各八营,每营又分五小营,每一小营就是法兰西和西班牙陆军通行的营编制,大约五六百人。汉营汇聚八营里的好手,拉出来一个整营三千人,也就是五个方阵。前四个方阵滚滚而过,第五个方阵一登场,顿时再引得场外看台一阵喧嚣。
“刺刀!刺刀营!咱们大清的刺刀营!”
赵弘灿有些燃了,朝着雍正起劲地喊着,雍正矜持地一笑,心道终究有识货的,看出了朕下的非凡功夫。
前四个营的兵丁,手里端着火枪,腰间还挂着单刀,这是鸟枪兵的一贯形象,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在出场的方阵,兵丁腰间没了单刀,手里的火枪上却多出了一截狭长刀刃。
刺刀,让大清官兵闻风丧胆的利器,历数清英多次大战,这玩意给大清官兵造成的压力,比火枪大炮还要凌厉。广西梧州,湖南郴州,湖南长沙,南蛮兵靠着这刺刀,远能射,近能刺,远近一体,一人能当大清三人用。而在雨季,火枪受潮,刺刀更是续战的依凭。
雍正即位后,不仅组建了西山大营,还让管理西山大营的火器编练衙门研究和改进大清火器战法装备。让大清官兵也用上刺刀,是这个衙门的一项战略课题。
可惜的是,火枪好造,刺刀难配。难点在于作坊造出的刺刀,上枪卡笋精度不一,刀枪总是难以一体。刺刀摇摇晃晃套在枪口上,射也不好射,刺也不好刺,最终只能倒退回腰刀时代,临敌近时,丢枪用刀。
对此雍正还发过几次脾气,泱泱大清,竟然连这么一桩小事都解决不了?
看现在这刺刀方阵,似乎已经解决了一部分问题,这事雍正心里有底,他可是花了老大代价,从南面暗中走私来废旧的刺刀,照着刺刀造枪,这才凑出了几千上刺刀的火枪。
刺刀方阵滚滚而过,一边踏步,一边喊着“杀!杀!”的口号,刺刀还随枪上下翻飞,日耀倒映,寒光如雪,汇成闪烁不定的刀海,让看台上再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张赵杨三人还真是用心……”
张廷玉在一边低声说着,雍正满意地嗯了一声,知道张廷玉是在强调汉军火器营的精锐和忠诚,为自己“满汉一家”的大方针唱赞歌。
轰隆一阵如山响动,五个方阵停在了台前,然后是直冲云霄的呐喊,三千个嗓子叠在一起,有如巨人一般,震天动地。
“皇、上、洪、福!”
“大、清、永、固!”
这便是汉军营的花活了,其实也是例行功课。往年京营秋操,官兵都会变着花样地山呼万岁,可眼下由汉军营这般整齐,这般有劲地喊出来,气势当真是非同一般。
仅仅只是三千虎贲,阵仗就为雍正之前所从未见过,热气激荡在心胸,他顿时觉得,自己苦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值了。
看台上更传出了哽咽之声,是一班汉臣正泪流满面,张廷玉还喟然道:“我大清的人心,终究是稳的……”
汉臣是为汉营的威武而感动,满臣们却咂嘴的咂嘴,挠鼻的挠鼻,甚至还有人道:“还好还好,总算是念着朝廷,念着皇上的……”
接着满臣们兴奋起来了,汉营退场,满营登场。
温度开始低了下来,连雍正的脸色都渐渐发冷,满营也是五小营一大营三千人的规模,服色比汉营光鲜得多,但队列的整齐度却差了太多。
可当五个方阵全都拉出来之后,场中景象骤然一变,五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
一排排或蹲或跪,如波浪一般延展而动,火枪前指,仿若真在战场对敌一般。一个方阵动完,下一个方阵接上,如滚滚长龙,似乎都快腾跃上天。
“鱼龙叠浪……好样的!这可是昔日骁骑营的绝活,如今满营都能用在火枪阵上,这可是决胜之阵啊!”
赵弘灿使劲拍着巴掌,其他人也都轰然叫好,雍正不怎么懂,本觉得有些问题,可“专家”都在赞叹,原本从脸上消退的红晕又再度升起。
鱼龙叠浪完后,再一声鼓号齐鸣,五个方阵哗啦啦如蚁群散开,每个方阵裂作五个小阵,二十五个小阵如天女散花,枪口如林,指向四面八方。
马尔赛不落人后,赶紧作着讲解:“变得好快!这四统五行阵最擅应对围攻之敌,敌军便是数倍胜我,也要撞得头破血流!”
这阵法雍正熟悉,昔日秋操的“九进十连环”里,就有这么一出,可那时候是刀牌弓矛,现在满营居然将旧日阵法用在了火枪上,威力想必不凡。这些阵法,可都是老祖宗,不,汉人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自有它的奥妙。
想到南蛮就是一招横阵,直来直去,哪里懂得这么多阵势,雍正心说,草莽就是草莽,对上汉人老祖宗的智慧,那是铁定要吃亏的。
雍正并没注意到,看台一侧,那帮西班牙教官面面相觑。
“场上到底是满营还是马戏团的?”
“怎么感觉是在戏台上呢?”
“耻辱……这绝对是耻辱!原来我们不是在训练军队,是在训练唱戏的歌舞团!”
胡安等人脸颊绯红,很默契地把身子缩到阴影里,生怕有人看见。场上满营正卖力地演着各种阵法,来来回回,穿梭不定,那鼓点的节奏也变得波澜起伏,如果再加上梆子唢呐,还真是一出大戏。
鼓掌声、叫好声几乎快掀了看台的红绸棚子,雍正身后,弘历更是满面通红,前仰后合,还高声喊着:“赏!看赏!”都忘了这是军营,他们是来看检阅。
雍正已是觉得不太对劲,正想说点什么,咣咣一阵锣响,三千人如一人,同时转向看台,推金山倒玉柱,一手扶枪,一手扯辫,手臂伸展,三千根辫子,辫尾还扎着红绸结,一起抛飞而起,拉出了三千道昂扬弧线,再绕回到脖子上。
那一瞬间的色彩和韵律,有如玉珠落盘,慑得人心恍忽。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清万年、万年、万万年!”
最后是三千个嗓子再度汇聚成一声,跟汉营的山呼不同,满营这一阵呼喊,圆滑利溜,有如无数鹅卵石在心间小河里摩挲着,几乎快融了肺腑,说不出的剔透酣畅。
雍正也被激得挺身立起,张口就想呼喊,可他临时起意,一口气冲到了嗓门,竟不知该喊什么。
恍忽间,雍正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又成了那个忧心国事,愤世嫉俗,人称冷面王爷,心中却揣着一盆炭火的四阿哥。
雍正振臂高呼:“兄弟们——辛苦了!”
这一定是一支万胜之军,一定会给他带来捷报,雍正从没有这般自信,由此他也无比自豪,这可是他亲手打造的大军,官兵都是他的好儿郎。他下意识地就以主帅的身份,喊出了这么一句。
沉寂骤然笼罩检阅场,接着是警醒过来的马尔赛、赵弘灿和张廷玉等人大退几步,朝着雍正跪下,齐声道:“奴才们……不敢当!”
场中官兵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有了王公重臣的示范,也都醒悟过来,锡保等人吆喝着场前的满营,张朝午等人招呼着场后列队的汉营,六七千人再齐刷刷跪下,发出了检阅以来最强有力的呐喊声。
“奴才们……不敢当!”
雍正大笑,臣子低笑,君臣心怀大畅,这一场检阅,更让主奴们心贴心,万众一体,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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