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新生的锻打
“年羹尧拥兵不前,他到底想干什么!?”
黄埔江北岸,米市渡口,马尔赛的怒喝穿透了隆隆炮声,刺得周边的官佐都想捂耳。
江面上水柱四起,一条条战船崩解为碎木残块,官佐们群体跪求道:“大帅速退!”
领头跪求的江南水陆提督吴尔达心说,不管年羹尧在想什么,你马尔赛大帅径直杵在第一线,你是在想什么啊?
马尔赛脖颈上青筋直冒:“这点阵仗算什么!?当年老子跟着先皇在长沙血战时,南蛮的千炮万枪都只伤到了老子的皮……”
没等他絮叨完,嗖嗖的尖啸声破空而临,就见渡口处几位正跟南蛮对轰的大将军炮弹跳而起,炮手四下横飞。
“南蛮毒蜂炮已到,大帅!”
官佐们的叫喊声也变得更尖了,这种炮虽小,却打得又远又准,专门对付自己的火炮,大家都称呼为毒蜂炮。如果被对方瞅见他们,那可就大事不妙。
听到这名字,马尔赛也利索地一个转身,由部下们遮护着匆匆退却,嘴里还咬着一句:“年羹人……该死!”
这已是雍正五年二月初二,龙门的南蛮红衣兵拿下了东面奉贤县和北面南桥镇后,意犹未尽,继续向北面挺进,一直打到了黄埔江南岸。
龙门南蛮兵不多,不超过五千人,而且战力不算太强,打奉贤县都花了两天时间。乌尔赛觉得,这该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所以没太在意,继续在松江府汇聚兵力,囤积粮草弹药,有条不紊地建他的松江大营。
却不知这股南蛮兵发了什么疯,开始频频渡江试探,摆出了直逼松江府的架势。马尔赛还从南蛮在龙门新发的《江南报》上看到了标题为“打过黄浦江,活捉马年李”的文章,说是要发大军,直攻苏州。
马尔赛被吓得魂飞魄散,南蛮能不能打到苏州还是其次,只要南蛮北进,松江府就首当其冲,这里离南蛮建的龙门港只有七八十里地。丢了松江,他还建什么松江大营。
他鼓足了心气,压着江南水陆提督吴尔达在黄浦江各处渡口设防,以水师战船巡守江面,还在最紧要的米市渡安置了大将军炮。不指望挡住南蛮,但求拖一些时间。南蛮北攻,龙门必定空虚,他急书年羹尧,要年羹尧侧击龙门。
就在他亲临米市渡,见到南蛮用火炮轰溃水师,准备大举渡江时,年羹尧的回信也到了。信上年羹尧大嘴一张,说没问题,一定往援,但是……但是兵马调动需要时间,请他坚持半个月。
半个月……半个月南蛮就该在苏州城下了!
马尔赛气得辫子都竖了起来,可他莫之奈何,他虽是军机大臣,大学士,还挂了个江南经略的头衔,在江南的实差却是江宁将军。年羹尧所掌杭州旗营,不归他指挥,甚至他的江宁旗营都不能出江宁,这是雍正的特别交代。
现在马尔赛手里能用的就只有三路人马,一路是江南绿营,由江南提督吴尔达统领。一路是田文镜派来的江西兵,由田文镜的幕僚王士俊统领。第三路就是松江府、太仓州和海门厅的民军乡勇,由江苏布政使杨文乾统管。
钱粮不说,这三路兵里,江南绿营糜烂不堪,也就水师……不,刚才南蛮那一阵炮,也证明了它更不堪一战。江西兵虽能打,却只能通过王士俊才能调度。至于松江、太仓和海门的民军,也就挖挖沟堑顶用。
这根本就是一副凑不成对的烂牌!
之前形势还占主动,手里虽一堆烂牌,马尔赛还能从容布置,可现在形势被动,马尔赛顿时抓瞎了,年羹尧不伸手,后面的李卫李拔等人又伸不了手,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踩进江南这个泥潭里。
马尔赛等人仓皇退却,江面上的清兵战船也四散而去,接着从西面新运盐河驶来大群江船,就在米市渡这里停下,一些船载运红衣兵过江,一些船则横摆江中,开始搭建浮桥。
三面营旗在南岸招展开,旗下三位红衣军将昂首北望,意气风发,正是英华军中戏称为“江南三杰”的黄慎、庄在意和徐师道。
庄在意年纪最小,书生气也最重,开口吟道:“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黄慎接道:“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两人语带唏嘘,徐师道皱眉:“谁的诗?何来这么重的悲气?”
庄在意叹道:“松江夏完淳,我的同乡。”
黄慎话语低沉:“我营中的新会翼,在奉贤战死了六十九人,这诗正好用来祭祭他们。”
部下正在渡江,火红身影拉成长列,如伏地赤龙一般,庄在意的心绪也低落下来:“可惜,不管是夏完淳,还是新会兵,咱们此行,都不足以令他们瞑目。”
想起上司韩再兴那张被怒意扭曲的面孔,黄慎和庄在意同时咬牙道:“朝中……有奸臣!”
他们也都听到了传闻,说刚就任首辅的李朱绶,第一桩国政就是跟雍正议和。此刻鹰扬军三营渡江北进,打苏州不过是幌子而已,真正目的是战败马尔赛。打败马尔赛之后呢?他们没有收到下一步命令,但由这传闻,不难猜出,自是谈和了。
徐师道有不同意见:“还是缓缓的好,奉贤为什么那么难打?不就是咱们在江南立足太浅,鞑子造的桩桩谣言,江南民人都深信不疑么?真要硬打江南,死的都是咱们汉人!平白让鞑子坐看咱们汉人骨肉相残。”
两人呆了一会,黄慎也幽幽道:“官家……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缅甸那边有欧罗巴人掺和,琉球那边又跟日本人对上了,海军也在鹰扬港汇聚,想打也没兵啊。”
庄在意不忿地道:“咱们三个营打不下整个江南,可足以打下苏州!为什么不让咱们放手一战!?”
正说到这,轰隆马蹄声响起,大骑兵自后方扬尘而来。领头一队骑士奔到他们三面绣着展翅雄鹰的营旗之下,一面奔马衔剑的旗帜在队伍中飘卷不定。
“哟,老鹰这般慢啊,咱们龙骑军先过河了哦!”
头前骑士肩上的一枚金龙章无比醒目,竟是一位将军,三个外郎将赶紧行礼。
“跟韩破门说一声,他要是不快点,我王不死就不给他留活口了,马尔赛在松江可有三四万人哦!”
年轻将军豪气地说着,在爽朗地笑声中扬鞭而去。
“王破门……不要脸!”
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三人同时低声暗骂。
王堂合竟然亲自来了龙门,以龙骑军都统制、宣威将军的身份,领着八百龙骑,归于韩再兴的辖下。听说是他死皮赖脸求了皇帝,才能这般便宜行事,图的自然是要带着龙骑军大干一场。
“咱们的心境终究不如王破门那般纯纯粹……他是有仗打就高兴。”
“三四万人呢,真是一场大战,咱们可再不是敲边鼓的角色了。”
“赶紧渡河!那三四万人真要让王破门撵了鸭子咱们哭都没处哭去!”
三人心思顿时又统一了,策马前行,战旗也向北飘扬而去。
龙骑军先过了河接着是鹰扬军,步兵之外,无数大小火炮,长的短的,细的粗的,夹杂在队伍里让四五千人的队伍,行列竟似数万大军。
二月初三,晌午时分,松江府坑,数万大军在城下伸展而开,旌旗林立,炮声如海潮一般汹涌。而在南面,数道单薄的火红横阵交错展开,在后方炮火的掩护下,朝着数倍于己的敌军前进。
“我很怕怕没走完这段路就死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当主角……”
挥着军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黄慎这么想着。
“老天保佑,保佑我在拿到胜利之前,千万别让枪弹炮子打中我……”
徐师道和黄慎重一样,走在横阵最前方,领着营旗,军刀高举,心中杂念丛生。
“背上没沾尘土吧?皮靴还亮着?倒下的时候一定要侧脸,不能把帽子撞歪了。一尘不染地来也要一尘不染地走。”
庄在意的心弦胡乱闪着,连鼓点都拉不回来
“他们人好产,我们人好多不怕……”
“他们阵好薄,根本不经一打不怕……”
“他们排得这么整齐,再近一些,不必瞄,随手就能打倒一个!”
“他们的声响好轻,完全被咱们的枪炮声盖住了,他们肯定在害怕!”
城头上砖石横飞,烟尘四溢,城下数万人潮,前方正死命放着枪炮,后方的兵丁们屏息以待,心中毫无惧意。
“幸好没让之前跟南蛮兵打过的营哨上阵…?
缩在城门楼里,透过枪眼看出去,见着那火红横阵离自己拼凑出来的两万大军已不到一里距离,兵丁们依旧没有溃决的迹象,马尔赛长出了口气。横阵继续逼近,炮手们拖着四斤炮、两寸炮、六斤飞天小炮穿出阵列,在半里外急速架炮,对面城头、阵前不断射来炮子,还有江西兵造的大号火枪纷纷轰击,烟尘高扬处,偶尔能见一门炮带着人崩裂,清兵人潮中响起如山的欢呼。
“嗓子好干……”
“胸口好闷……”
“腿好像抽筋了……”
“该死,枪为什么这么沉?我快端不平了!”
这欢呼声如无形巨潮,拍上了红衣兵的横阵,透穿了他们的心胸,那一张张还带着一些稚气的面孔,显然已无法摆出任何表情,因为那里的皮肉,几乎已无血液流淌。一双双眼睛里带着惊恐和不安,心中更是纷乱如麻。
圣道五年的英华陆军,已非天王时代的红衣兵,甚至跟圣道三年,围攻马尼拉的陆军都有了很大区别。从外表上看,因为再没敌军用弓弩刀枪,除了掷弹兵,已无人顶盔着甲,而内在的变化更大。老兵们不是退役,就是升任队目哨军官,或者奔赴殖民地,成了殖民地军队的指挥官。
这些十岁的士兵都是从训练营里出来的,走队列的时间多了,打实弹的数量少了。之前虽在打破龙门外围,攻奉贤和南桥等战斗里热过身,都这种万人会战的场面,绝大多数人都没经历过,更没像现在直面野战的经验。只论兵的话,这几乎就是一支全由新嫩组成的军队。
当敌军的声浪冲刷而来时,他们身体还在机械地前进着,心中却已开始一块块崩裂。队伍行进到离敌军半里开外,火炮的炮子,大枪的枪子,开始在队列中制造一处处空缺,恐慌急速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但这依旧没影响到他们的脚步,鼓点节奏加快时,脚步也随之变快,身体同时微微前倾,双手斜持火枪,左手握紧枪托,右手扶住扳机外圈,这些动作已深深刻入骨髓,成了比恐惧还要本能的反应。
“阿黄!阿黄倒下了!他是死是活?我想停下来看看,可那鼓点声,官长和兄弟们毫不停留的脚步,好像把我整个人都绑住了,我停不下来!”
“哨长倒下了,目长接了上来,他们是兄弟啊,可弟弟连看都没看哨长一眼。我知道,他是想看的,可他跟我一样,都停不下来...”
“我们就是上天之手,我们是在代上天而战…?
黄慎、庄在意和徐师道继续领队前行,二百步、一百步,到了一百步,对面枪声如瓢泼大雨一般,哗啦啦洒来,呜呜的枪子掠空声在身体左右和头顶擦过,他们依旧没有停。
五十步了,透过纷乱的硝烟,甚至都能看到敌军那骇异莫名的表情,为什么还在走?这句话几乎摆在所有敌军脸上,同时为此而嗤笑、不屑和不解。
身噗地喷开一团血花,旗手毫无声息地一头栽倒,黄慎抢过营旗,高高举起。
轰……
对面一门小炮响了,一团霰弹瞬间将黄慎的视野染作血红,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视线似乎低了一些。
黄慎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吐着血块,泪珠大颗大颗从营副的眼角滑落,但他也没睁眼去看黄慎,而是接过黄慎手中的营旗,又走在了队列的正前方。
三十步,火炮不断在敌军人中炸响,但还不足以一举压垮敌军,韩再兴和三个营指挥一致决议,三十步开火!不管要付出多大代价,而这一战,也只需要付出这些代价。
“停
步!”
“看齐!“
“枪
举平!”
“前排蹲!中排一一沉!”
三十步,队长、目长和哨长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已变作急促节奏的鼓点将这些呼喝推入士兵耳中,在训练营已练了无数遍的动作,不经大脑反应,就直接传递给了身体。
“瞄准”
“放!”
最后一个“放”字,像是雷云之索,抽下了一道血火长鞭。一道整齐的白烟从红衣兵阵前喷出,就在三十步外,人潮也整齐地绽开一道猩红血线。
圣道五年二月初三,松江府城下,双方总计近四万人的战斗,就这一道排枪,胜负即定。清兵人潮倒卷,再被王堂合的龙骑军如切黄油般地在乱军中翻搅,不过区区两刻钟,松江府城下的两万大军就全体崩溃。
鼓点嘀嗒继续敲着,引领红衣兵向已如丧家犬的敌军冲锋,而在数千里之外的南方,一部机器发出轰隆巨响,节奏与这鼓点无比相似,正将一柄巨大锻锤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
砧座上,火红的铁坯发出嗡嗡震鸣,火星如礼花一般溅开,将周围一圈人的笑脸映得份外灿烂。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南北和议的真相
入夜,松江府城罩在一层诡异的暗火中,木头噼噼啪啪爆烧着,砖石不断轰然垮塌,惨烈呼号垫成了背景,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那暗火是焰光被重重黑烟裹着,这黑烟也如黑云一般,压在城外英华军官兵的心头。
他们不止是在为阵亡的战友悲伤,更是在为眼前这一幕场景震惊,为他们的遭遇愤懑。
任何一个外人,如果不清楚前因后果,看到松江府城的遭遇,第一反应就是:英华屠城,用传闻中轰平了马尼拉的,将松江府城灭了。
韩再兴和王堂合并肩站着,面无表情,被闪烁的暗火衬得格外狰狞。可此刻他们两人胸腔中正满盈着怒气,既是对马尔赛,也是对松江人。怒气之上还压着一股冤屈,他们被坑了……,
黄昏时分,松江城破,马尔赛早早逃了,松江知府还领着人在城中顽抗。韩再兴组织起掷弹兵,朝松江府衙突入时,剧变骤生。
天塌了,地裂了,那一瞬间,几乎无人能在地面站稳。一丝夕色也被夺走,眼前只有一股灼目的橘光,接着才是快要将人掀到空中的罡风。
城门口处正在清理障碍的英华官兵是这般感受,而前进到府衙附近的突击队是什么感受,没人清楚,二百零八人里,只被抢出来三十多人,个个七窍流血,昏迷不醒。
松江府衙附近的火药局爆炸了……
马尔赛将松江府定为松江大营枢纽,在这里囤积了海量火药。火药局就在城中心位置,不知道几万乃至几十万斤火药起爆,几乎将松江府城中心位置夷为平地,而引发的火灾更波及全城。
也许是马尔赛逃跑时留下的命令,也许是松江知府个人所为,但这都不重要。韩再兴、王堂合以及所有英华官兵都认为,这是鞑子故意干的,就是不想让松江府囤积的物资留给英华。
跟他们的想法截然相反,松江人却认为,这是南蛮的干的,南蛮在奉贤,在南桥,在松江城下死了不少人,这是他们在屠城报复,他们不会留一个活口。
基于这样的心理,以及城中起码死难上万人的事实,活下来的松江人陷入了疯狂境地。见着身穿红衣的人就挥刀相向,没刀子的就抱着人用嘴撕咬,韩再兴不愿部下陷入如此混乱的境地,下令撤出松江府城。
这也就是英华官兵们心中愤懑的原因,他们已被民人当作噬人的血火恶魔。
徐师道咬牙道:“既然他们都这么想了,咱们干脆就干到底!”
庄在意摇头长叹:“这样对得起天上的黄恭寿吗?”
两人仰望星辰已被黑幕遮蔽的夜空,忽然觉得,战死的黄慎可真是轻松,他不必承受这样的煎熬。
鹰扬军和龙骑军两军旗帜下,王堂合忽然展颜道:“这样也不错,至少江南的鞑子兵,战也不敢战,守也不敢守,该是得求和了。”
韩再兴皱眉:“咱们就这么退?军心怎么平?”
王堂合道:“怎么平?还有南洋的土人,欧罗巴的白皮狒狒,去用他们的脑袋平!”
正说到这,部下传来范晋的军令,要韩再兴和王堂合火速回援。说是浙江嘉兴府方向出现年羹尧的旗号,清兵大约万人正朝金山卫方向移动口金山卫白道隆已被年羹尧的亲兵控制,防务也交由年羹尧部下掌管。
再看了一眼炼狱般的松江府,韩再兴苦笑道,年羹尧来得真是时候,帮自己平下了军,心。
鹰扬军左师和龙骑军一部的北进到此为止,为抵挡西面年羹尧的动向而撤回龙门。年羹尧兵临金山卫,也不敢直攻龙门,江南形势似乎平静下来了。
可松江府的劫难,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即便通过《中流》和龙门新发的《江南报》,江南行营强调这是马尔赛和松江官府的罪行,可大多数江南人都认为,这是南蛮干的。
逃到苏刚府的马尔赛在李卫面前赌咒发誓,认定是南蛮所为,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绝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同时他清楚,松江知府也没那个胆子,拖着数万民人一同上路的事,那个迂腐书生可干不出来。
当“松江惨案”的报告送到李肆案头时,南北两面的舆论争执也传入李肆耳中。
“如果是年羹尧在松江,我觉得他干得出这事,可马尔赛,还有那个在松江还小有名声的知府,想不出他们这么干的理由。这事我觉椒…是老天爷干的,准确说,是老天爷借清兵的手干的。”
李肆很快有了判断,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满清官府在火药保管上出问题不是一次两次。早前满清军队还没完全火器化,对火药保管不是很重视,就在城中设火药局存放。而现在南北战事已基本进入近代化,满清在技术和制度方面虽比英华差得太远,火药用量却是骤然倍增,也开始细分炮药和枪药,可保管还是照着旧制度办。
松江府城是马尔赛松江大营的核心,自然存放了大量火药,即便是黑火药,数目如此大,炸起来也非同小可。在李肆前世,满清后期,因为火药局设在城中而造成的事故比比皆是。从咸丰到光绪,湖南长沙、湖北武昌、广东佛山等地发生的火药爆炸事故,每起死难者都是数千人,甚至在安徽太平府的一次事故中,府衙被荡平,知府被压死。
首辅李朱绶道:“有这一事,南北和议,该是好办得多了。”
这到底是老天爷帮忙,还是拖后腿呢,李肆苦笑。从表面上看,“松江惨案”带来了不少好处,首先就是李朱绶所说的,和议的时机已成熟了。经此一案,不仅清廷再无胆量在江南跟英华大动刀兵,江南民人也是“闻英丧胆”。范晋在报告里就提到,如果此时能有四五万大军在龙门,收江浙易如反掌。野战打不过,守城要遭“灭城”轰击江南官民都再没多少反抗之心。
其次是经这一案,能安抚住国中激进派的人心。打奉贤县时就遭遇激烈反抗,现在松江府还弄出上万民人死难,真要攻占江南,会死多少人?繁华江南会凋零到何等地步?这些顾虑,再热血的人也不得不多想想。
但这一案的恶劣影响再明显不过,这事虽不是自己干的,可偏见难以澄清,江南民人对英华的感受正急剧向仇恨方向倾斜。未来要融江南于英华国中,要消解这些人心,还不知要花多少力气。
“时势浩浩汤汤,逆之者化为齑粉,陛下虽有仁心,却不可能救得每一个人。陛下伸了手,英华伸了手不管是江南,还是其他地方的人,自己不伸手,汇进这般时势,依旧眷顾着自己的囚笼,这般责任难道该陛下背负,难道该我英华背负?”
见李肆神色恍惚,新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薛雪如此开解着。
李肆释然地一笑,的确,现在他得先为治下这三千万国人着想。英华跟江南,即便说不上内外有别,也算是亲疏有别此时是没办法对江南一视同仁来看。
朝身边伺立的新任通政使陈万策点头,李肆道:“那么,咱们来议定南北合约吧。”
置政厅外,一个绰约身影立在门口,侧耳凝神竟像是在偷听,六车惊惶不定地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发现。
“娘娘”
六车的小心肝快跳出了嗓子,低低唤着。贵妃娘娘偷听置政厅国务决策皇帝怕是不太会为难贵妃娘娘,可自己不过是个小文书,这帮凶之罪怎么也难逃了。
偷听的正是贵妃严三娘,嫌六车呱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到“南北合约”四字时,绝丽面容顿时罩上了一层阴霾。
“浙江、江苏、安徽、江西四省自由通商…”
“龙门为英华之地,东括奉贤,北到黄浦江,西到金山卫,定海…,不谈,那已是英华之地。”
“江浙沿海,海务均有英华负责,英华可容商船和官船来往,清廷水师不得入海。四省江河,英华水师也将自由通行,任何阻碍将视为毁约。”
“英华不扰清廷在江南的治务,但所有涉及英华的商民纠纷,英华人均由英华处置,清廷不得过问。”
这一条条听下来,严三娘秀眉一分分挑起,一边六车也听得月牙眉飘飞,这……这是合约?怎么越听越像是自家准备一步步吞吃江南,而满清则要在这段时间来安定江南,不起乱子?
这样的合约,城下之盟都不足以形容,甚至比降书都还要过分,鞑子朝廷会接受?
严三娘忽然低声嘀咕道:“绕来绕去,就是当初让海军去江南的用意呢,可为什么非要称作议和呢?这不是平白让人误会么?”
置政厅里,刘兴纯也正道:“这些条件……,雍正怕是不可能接受吧…“”
薛雪笑道:“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嘛。”
陈万策也道:“咱们是跟雍正‘议和”只要这个大名义在,他能拿来安抚住下面的人,细节对他都无所谓。所以啊,为了吞吃江南的里子,咱们让些面子给他,也是必要的。”
李肆的语气显得格外坚定:“细节一条也不能让,除了地域,开出四省的范围,就是留出来的还价余地,我们的底线是江浙两省。”
李朱绶道:“依臣的理解,咱们要的,就是江浙两省,我们英华与清廷共圭。清廷管治安捕盗,继续收他们的田亩钱粮,我们就管工商,以工商融江南,把清廷在江南的根子一步步挖掉。”
李肆再道:“这是我们在广东起事的老套路,但跟广东不同,以前我们是伏在幕后的黑道,现在则是从明面下手。”
议论转入细节,这边六车低低道:“娘娘,鞑子又不是傻子,会接受这等合约?”
严三娘嘴角微翘,摇头道:“正因为不是傻子,所以才要接受。你想想啊,你的邻居想占你家。他武艺高强,能一掌拍死你。但他爱的就是你家的陈设,不愿在屋子里大动干戈,毁了屋子,所以跟你来谈,说想让你的厨房两家共用。你明明知道,他先占了厨房,之后又要占其他地方,可你真愿跟他舍命相搏吗?”
六车大眼睛眨了一阵,弱弱道:“只要我还能用厨房,怎么也不愿跟他拼介……”
接着她连连摇头:“咱们又不是强盗!咱们是收回自家的屋子!”
嘴上这么说,六车心里却是明白了。
但她还是觉得皇帝和大臣们提的合约着实荒谬,“可…”我觉得这些条件简直就是在抽那雍正的耳刮子,打死他也不会同意的。”
严三娘再道:“严格说,这不算是条件,而是要那雍正皇帝承认这些事。通工商、封海、占地,这桩桩事,咱们不都已办了吗?”
直起了身子,严三娘吐出口长气,神色释然地道:“这下我该是放心了,就知道他当不成昏君的。”
六车不平地道:“官家怎么可能是昏君……”
想到之前李肆训斥她的事,再加了一句:“管别人家事的时候,还真是个昏君。”
第六百二十二章 五年之约
紫禁城养心殿,雍正的咆哮几乎快轰塌了屋顶。
“朕要应下任何一桩,朕就是这大清的第一昏君!”
书案上摆着一份摊开的书信,密密麻麻数千字,正是南蛮发给朝廷的南北和约。
雍正咆哮,群臣木然。
江南战事,消息亢比混杂,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看不太明白。可南蛮用顺风快递,直接将这么一封和议书交到京城通政司衙门,诸多传言也终于得到证实。
马尔赛在江南败了,被区区几千南蛮兵打得丢盔卸甲,南蛮毁了松江城,屠戮数万民人,当年大清攻打江南的形势再度上演,只不过大清成了即将溃决的守方。现在南蛮压上一封和议书,内里所提的桩桩细节,都如一把把刀子,割得朝臣们心头吱吱作响,血水长流。这是和议?这是要迫自家献降书!甚至比降书还要过分!
几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还不如跟南蛮拼了!虽知道必定会输,可战败而失江南,总比这么粘粘乎乎的容南蛮跟自己在江南共主要强,至少守住了面子。
热血瞬间上头,几乎也在瞬间消退,再输了,怕不止是丢掉江南吧……
所以朝臣们都木然了,如此抉择,不是他们能随意定夺的,甚至都不能开口。关系到大清国本,开口就决定了坐在哪一边,在皇上没亮出前,这可是莫大的赌博。
“富宁安!你去关外,去菜古!广召新满洲和蒙古各部!”
“崇安!提点西山大营火器军,筹办大军南下之事!”
“杜叶礼任銮仪使!朕要……”
雍正的声音斩钉截铁,震得朝臣们天晕地转。
“御驾亲征!”
这四个字吐出来,杀伤力太大,就连雍正身边的总管太监王以诚都软了膝盖,一坐在地上。
御驾亲征……先皇康熙是怎么死的?还要亲征?大清的江山,真要再系于一战?
沉寂了片刻殿上爆发出一片哭号。
“皇上去不得!”
“不能亲征!”
“打不得,不能再打了!”
一帮宗室王公,包括满臣们可受不住了,扑在地上叩头呼喊着。
江南的确是大清命脉,可大清的根子,就是满蒙,就是满人啊。现在不仅要动大清在理论上唯一能跟南蛮一战的西山火器军,还要动新满洲各部,加上蒙古诸部没见过这般败家业的。即便是先皇康熙,也不敢如此行险。
看着众人在地上叩头如捣蒜,雍正嘴里还喊着:“朕意已决!休要多言。”嘴角却露出一丝释然的轻松。
这封和议书,他早已经看到了,而且不止一份。李肆通过茹喜传来了一份,通过李煦传来了一份口南蛮江南行营总管也给了李卫一份,李卫传了上来。现在这一份是他按李肆的建议,护送南蛮的顺风快递,以民间方式递到北京让整个朝堂都能知道这封和议书。
雍正怎么可能还想打?江南那地方,江河密布,又靠海,拿什么跟南蛮打?早前他对马尔赛去江南还有一分期待,想看看这几年过去了,南北两面在军事上的差距是不是变小了。可很遗憾从李卫报上来的战地实情来看,双方的差距还更大了。
五千不到的南蛮兵,在龙门附近来回打,还打到了松江,不管是江南绿营,江南民军,还是田文镜支援过去的江西兵,都没把这支南蛮兵磨钝。据说奉贤之战是他们最吃力的一战,花了两天才攻下,死伤二三百人为此《江南报》都在哀悼,说是血战。
这就是血战的话,大清的官兵去剿乡村散匪也能叫血战……
马尔赛在江南的尝试,本就在雍正的意料之中,这份和约送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最早如此提出的建议,已成了雍正奉行的国策。时间……大清现在需要时间口三五年不长,十年不短。现在雍正在西山大营,偷偷摸摸用西班牙教官训火器军,同样用西班牙人在景山炮厂造新炮估计再有个两三年,靠这只新军,就有了踞江自保的能力口而要反攻就得在南蛮内部下力气。
至少五年,雍正给自己定出了这样的时间表。
五年之内大清跟南蛮绝不能死斗,甚至他早已定策,即便南蛮占了江南,照样不能死斗,得以柔克刚……如果这五年内,还能保有江南钱粮,那是再好不过,因此李肆传来的和约,让他非常满意,除了地域太大这一条。
可雍正身为大清帝王,跟南面订立这种城下之盟,不仅丢自己脸面,也丢朝廷脸面,他不得不在养心殿咆哮,要将这脸面丢出去,让臣子们背负。
而最大的顾虑还是满人,王公宗室们若是仍然不罢休,雍正即便有大决心,也难以挥刀砍自己龙椅的椅子腿。
现在看起来,满人这边已经看清了形势,江南就是个无底洞,现在该考虑该怎么止损了。
满人这一关过了,汉人这边呢?雍正当然不会将其当作一关,而是需要他们来搭梯子。
一边张廷玉神思迷离,刚才雍正那一番惺惺作态,让他隐隐又见到了先皇康熙的风度,这对父子,果然在很多地方都很相似啊。雍正广东之乱,以及京城夺嫡,就如当年康熙诛鳖拜,平三藩,直愣愣就开干了。而眼下权衡国事,又如晚年的康熙,对面子份外看重,行事也颇多顾忌。不过还是有不同之处,雍正……敢为康熙不敢为之事,比如骨肉相残……
张廷玉的神思被雍正投来的冷厉眼神扯了回来,意识到该自己上台了,他嗯咳一声道:“天子不因怒兴兵,情陛下慎言!”
诤臣啊,风骨何其高洁!不明就里的汉臣们都暗地翘起了大拇指,连宗室和满臣们都松了一口气,赞这张廷玉有胆色。
雍正赫然起身,一脚踹倒书案,还要去拔身边侍卫的刀王以诚赶紧抱住雍正的腿,张廷玉昂然挺胸,其他汉臣们也纷纷攘攘叫着,帮张廷玉求情,闹了好一阵,这一出戏码才以雍正息怒,赞张廷玉忠肝直胆落了幕。
张廷玉道:“南蛮这和约,近于迫降之书,绝不可立!”除开雍正,众人都道,这立场不错!这面子咱们绝不能丢,但是……南蛮不答应,还要打,那怎么办?
“朝廷与南蛮不是正在议扬州浒墅关延期之事么?就以此事为基,开江南商埠,允其南北自冇由来往,以利天下庶民生息,百业兴旺。而我大清与南蛮南北休兵,化干戈为玉、帛。”
张廷玉这话里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将南蛮递来的和约,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以另一种用语描述。“南北自冇由来往”这话,其实就将南蛮要求的条件全部囊括了,听起来还是大清施恩英华,为民人谋福,至少双方是平等互利的。
第二层意思是关键,没这一层,前一层就没了根基。这是在说南北停战,大清承认南蛮,这华夏已为二国分踞,大清再不是华夏之主。
朝臣们沉默了,这个槛不好过,关键是看雍正愿不愿过。
雍正扭拧着脸肉,像是心中经历着剧烈的挣扎,最终他慨然道:“朕有大决心,朕为天下,为大清,为满汉民胞,忍得这般屈辱!”
允祥开口了:“这不是皇上之辱,这是臣子们一体之辱!”
主辱臣死啊,允祥一开口,殿上群臣全都跪下了,哽咽声一片,个个都热泪长流。
雍正也动静地道:“诸卿!要牢记今日之辱,我大清必将振作,将这屈辱,百倍还于南蛮!”
哭声如潮,待得潮尽,张廷玉再道:“臣求请皇上宽赦田从典……”
这个人名提出来,不明就里之人暗道,那家伙早早就提南北和议,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接着马齐颤巍巍地道:“若是江南形势还未糜烂,南蛮还未必这般猖撅,既释田从典,就该惩治败势之人!”
这话说得太对了,南蛮在江南搞事,如果自己没这么大反应,皇上还未必会收到这份和约,就算里子丢了,面子还在,撕了皇上面子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马尔赛,该杀!”
“倡战而败,江南糜烂,罪责全在他一人!”
“不杀马尔赛,不足平天下人心!”
群臣义愤填膺地呼喊着,雍正跟张廷玉对视一眼,都暗道,计划顺利。
马尔赛就这么被扣上了“妄言刀兵,才具不堪,畏战怯逃,辜负皇恩”等等罪名,由李卫在苏州直接拿下。朝堂定了斩立决,雍正展现出了宽仁之心,改为斩监侯,估计到秋日还会再缓为流遣宁古塔。
但计划之外,还有小小的偏差,那就是年羹尧。雍正本准备借此机会,由马尔赛牵连到年羹尧,顺势拿掉他。可没想到,这家伙在马尔赛兵败松江之后,抓着了空子,带兵压到了金山卫。让战局看上去就像是他年羹尧的侧击,逼退了要北进苏州的南蛮兵。
这是大功一件,双方兵锋相间,让南北“议和”看上去就真是在议和一般。雍正难以在这当口翻脸收拾年羹尧,只好捏着鼻子,给年羹尧叙功,暂时让他再蹲在杭州将军任上。
这一番计划,特别是用来遮掩南北和约面目的说辞和方式,其实都是李肆的提点。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李肆在密信里跟雍正说得份外直接。咱们都是重规矩的人,不管你怎么摆弄,得把我那些细节都融在里面,让下面的人可以看清这些细节。除此之外,要怎么遮护脸面,随你。
圣道五年,雍正五年,四月间,《浒墅和约》在扬州签订。这份和约谈的是浒墅关延期,但由这一关延伸到了双方在江南的局势。
满清在江苏和浙江两省“开商。”容南北商货和人流自冇由来往,同时“允许”英华在两省沿海和江河“护商。”工商以及民人纠纷,由双方“协商”解决。
对应《浒墅和约》,雍正在江南作了大规模的人事调整。取消两江总督,浙江和江苏各设总督,由巡抚兼任,除了管政务,还跟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分掌兵权。浙江是范时捷,江苏是李拔,李卫调任直隶总督。
南北议和了,天下安宁了。江南人长出了一口气,都下意识地用宋辽时的澶渊之盟来对比。虽然最终宋辽还是照旧打着,可澶渊之盟之后,南北享了很多年太平。如今这形势,该跟以前一样吧。
黄埔无涯宫对面,天坛南侧,一座宏大殿堂拔地而起,这是政事堂。李肆还内政权给内阁,内阁议事就不再进宫,而是在这政事堂自己解决。此时殿堂的大厅里,朝臣们屏息以待,李肆正在发表“国势论。”阐述英华一国的未来走向。
“五年,这份和约的效力最多只有五年,虽然没有明说,但朕心中明白,雍正心中也明白,这份和约,最多只管五年。”
“我们要在这五年内,完成整个南洋布局,把不列颠人、法兰西人、荷兰人赶出南洋,让英华在南洋享得独尊之位!”
“我们要在这五年内,让东西两院成长起来,担起他们目前能担负的责任。”
“我们要在这五年内,以蒸汽机的动力,推动百业兴起。”
“我们要在这五年内,商货、资本、人心,把控整个江南,五年后摘下江南,无伤无痛。”
“我们要在五年内,蒙学覆盖全国,不落下一个孩童。”
“我们要在五年内,容百家俱鸣,让这一国立稳我华夏正朔之心。”
李肆昂扬地总结道:“五年后,龙门将是我英华拿得中原之门!”
他的声音在大厅里飘荡,飘出了政事堂,如凛然中带着一丝温和的微风,吹拂着英华大地,更在江河跟海上推着船帆,让如蚁般繁忙的大小船只破浪前行。
龙门港,一艘巨大无匹,比之前在这里亮过相的双层炮甲板巨舰还大一倍的海船离港,船桅顶天,船帆如山,看得沿岸的民人目眩神迷。
“南蛮……”真是神奇之地啊,竟然造出了这么大的海船。”
这些江南民人发出了朴素的感叹。
“鲲鹏号,向东!”
巨大海船的舵台上,鲁汉陕挥手高呼。
【第十一卷终】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目远万里,南洲开门
碧海蓝天,海岸是嶙峋峭壁,石土苍茫可见万年风雨蚀痕,而壁顶参天的林木,又展露着一股盎然生机。
“再快一点!北斗没了,难道你们那根东西也没了!?”
峭壁下是一片洁白沙滩,一艘小船正破浪而来,后甩起细碎水沫。船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嫌船不够快,朝水手们不满地嚷嚷着。在小船后方的海面,一艘大海船正降帆锚泊。
“蓝总司,咱们是人又不是机器,从帝力过来一直没风,全靠咱们摇撸才没被海流带走,现在胳膊软得就跟面团似的。”
“听荷兰人说,这里的岛荒无人烟,又没水,根本住不得人,怕是没什么殖民公司会感兴趣,咱们来这真能赚吗?”
“在铜炉岛已经赔得够多了,为了买航路消息还给了荷兰人三千两银子,如果不是块熟地,这消息银子都赚不回来。”
水手们一点也不忌惮这个“总司”七嘴八舌地唠叨着。
“闭嘴!闭嘴!你们这些软蛋!施家靠云霞岛,林家靠铜炉岛,两家子都发大了,咱们蓝家怎么也要比过他们!不搏哪来的好处!?”
蓝鼎元痛骂着这些其实就是族中子弟的水手,听他说话的语气,看他黝黑皮肤,一副老赶海模样的身板,换了旧日熟人,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满清时代的神童,闭门读书的书生蓝鼎元,这是英华时代的海军幕官台南海军基地的民务总办蓝鼎元。
“不管地熟不熟,够大就行!听荷兰人说,这岛幅员不下爪哇!林家的铜炉岛不过方圆几百里而已……。”
蓝鼎元驳斥着部下心中却有些焦躁不安。
自英华颁布《航海条例》后,蓝鼎元就认定这是拓业之机,以族人为根基组了“蓝氏航海公司”投身殖民事业。
靠着族人很快在吕宋之南占了一处岛屿,自建为托管地。但岛屿不大,经营托管地又花费不菲,也无余力组织族外之人殖民,蓝鼎元索性将公司变为探索公司,而非殖民公司,专门去干发现海岛和摸索航路的力气活。
英华南洋拓殖,有一整套章程《航海条例》历经几次修订,已经非常完善。朝廷将殖民事业分解为几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相应的利益,但也需要相应的投入。探索公司拥有“发现权”这权力包括海岛、海峡和海湾的命名权,所发现新地的优先殖民权。
所谓“殖民权”就是将新发现的土地变作托管地,拥有此地名义上的总督位置,以及工商税权。
探索公司拥有优先殖民权,可真正能将殖民权变现的探索公司不多。即便是福建四海豪:施家、林家、蓝家以及沈家,要支撑一个以上的殖民地也很吃力,更不用说那些靠着一条小海鲤船和十几号人就满大洋乱窜的野团。
《航海条例》规定要将一地变作公司托管地,必须满足很多条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拥有至少一百名英华户籍的住民,由此朝廷会派遣官员常驻。一百人派一个,军政法驿都管了,一千人再照内地一乡的编制派遣官员。
听起来简单可要让一百英华人能在一地定居,这涉及到太多事情,初期也需要很多投入。而且该地若是没有特产输出,那就是桩赔钱生意。
真正有能力接纳托管地的,就只有南洋、吕宋和勃泥三家殖民公司,这三家公司不仅有经验,也有大布局,可以用更长远的眼光看待一地价值。
因此探索公司就成为殖民公司的尖兵,将探到的新土转卖给殖民公司,由此获益。当然,价码也随该地自身的价值而定。而价值就有生熟之分,生就是需要开发,熟就是不必花什么力气就能住人,熟地自然值钱。
探索公司在英华蓬勃兴起,三五人凑起钱,买下海军的旧船,甚至新造一艘专供探索用的快船,招一帮水手,就能在南洋四下游戈。
只要发现没有别家探索公司“发布”过的新海岛,将岛上情况摸清楚,海图航路绘制完善,就有殖民公司来买优先殖民权,同时该地的命名权还是自己的。
吕宋和勃泥周边,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就被探索公司全部摸透,在这期间,英华的探索公司还不断在爪哇一带活动,将荷兰人已发现甚至已占领的海岛重新“发现。”为此朝廷跟荷兰人闹得很是紧张,甚至巴布亚岛都没逃过纠纷。
南洋的“探索市场”已经没太大潜力可挖,蓝鼎元从荷兰人那听说爪哇的东南,巴布亚的正南,还有一个大海岛,于是他决定冒险一搏。
“荷兰人的海图真是差劲,少了两百多里……”。
小船靠岸时,蓝鼎元还这么想着。
他们靠岸的地方一处海峡,顺着陡峭的谷地上了岸,蓝鼎元眼前豁然开阔。
无边无际的平原在眼前伸展开,草木虽然旺盛,却又欢实地舒展着,似乎千万年来都不知“拥挤”是什么感觉。蓝鼎元在草木辨识上已有很深造诣,毕竟探索公司还靠新产新物盈利,但他楞没找到几样在南洋熟悉的草木。
“果然是南半球呢,天幕变了,草木也变了。”
蓝鼎元此时还是感慨,然后招呼着部下开工。
“此地为英华所见、所有、所辖,我英华皇帝所治,发现人,福建漳浦蓝鼎元,该地命名为……。”
部下熟捻地刨平一块石面,再刻下这些字样,刻到后面,转头问蓝鼎元,“总司,这岛取个什么名字?”
蓝鼎元想也不想地岛:“就叫蓝岛!我蓝鼎元所见之岛!”
部下觉得很土,撇着嘴刻下这两个字再在后面刻上一行小字:“圣道八年十月初五。”
管这里是熟是生,先占下来再说,这是探索公司的铁律。
没一会另一条船将几匹吕宋马送上了案,蓝鼎元带着部下检查过了火枪、食水和帐篷等物资后,上马喊道:“走,圈地去!”
如果岛真的很大就不是他一家探索公司能吃下的了,探索公司的优先殖民权也是有范围的,至少得有可靠的地图和标识证明你亲自查探过这些地方.因此一找到新地,最先作的事就是跑马圈地,把情况搞清楚。如果还能发现什么矿产,那就更理想了,但凡矿产,探索公司也有优先开采权这跟殖民权是分开的。
“招子放亮点,当心野兽土人什么的就从草木里冲出来!”
蓝鼎元下意识地吩咐着,探索公司虽然好处一大堆,可都是用命搏来的利,不管是航海还是探陆,伤病乃至丢命的几率可比当兵的高多了。
“最好是土人,还能卖钱……”,
部下们扛着锯短了的火枪,不在意地笑着。再怎么危险,怎么也比不上祖辈驾着舢板就下海险,那时候还只是为了活命,现在则是富贵口施家的云霞岛林家的铜炉岛,因为既是熟地,又有铜银矿产,两家将殖民权变作份子卖给了南洋公司,两家几百号人,一辈子都不再愁败落。
一帮人说笑着朝陆地深处行去同时还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三天后,置身过腰的草丛,看着远处巍峨的山峦,蓝鼎元疑惑地止步,这真的是座海岛!?
“有敌人!如…是骑兵!”
部下忽然叫了出声,蓝鼎元头皮发炸,骑兵!?
举起望远镜一看,依稀能见到若干身影正在逼近,速度不快,但也绝不是步行口那些身影一跳一蹿的,节奏异常诡异,就像是低伏在马鞍上跳步前进的哨骑。
“该死的荷兰人!能活着回去的话,一定要把那家伙的脑袋轰成豆渣!”
蓝鼎元咬牙低骂着,下令众人举枪待发。既然有骑兵,肯定就不是什么新地了,还不知道是欧罗巴哪国占了这里,反正绝不是土人,在南洋可从没见过会骑马的土人。
小小探索队只有十来人,骑的吕宋马是川马滇马在吕宋养出的种,耐热,经累,但个头小,跑不快。隐见对方也不过数十人,蓝鼎元决定先迎头痛击,之后再撤退。
百步、五十步,那伙“骑兵”自顾自地蹿着,似乎视蓝鼎元这支队伍如无物,眼见到了三四十步距离,黄褐色的“马头”都能看到,有部下再忍受不住,手中的线膛燧发枪轰然响动。
怪异的惨嚎声响起,那伙“骑兵”四散而去,蓝鼎元等人两眼圆瞪,此刻他们才看清楚,那哪是什么“骑兵。”分明就是一群畜生……可这么走路的畜生,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小心翼翼地摸过去,看着那头倒在血泊中的畜生,众人默然无语。粗大的一对下肢,细小的一对上肢,就跟人似的。
有什么东西忽然从那鲁生的肚皮上钻出来,吓得众人猛退几步,十多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那颗小脑袋,竖在头顶的毛茸茸耳朵之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珠显得分外无辜。
人兽相持了一阵,其他惊散的畜生又转了回来,一跳一跳的,将探索队四面围住。眼珠子里没见丝毫惊惧,反而是无比的好奇。当然,对开枪的那人来说,也许还有愤怒……
被这些身高不比自己差多少的畜生沉默地围观,蓝鼎元等人感觉压力很大,他挥着火枪,想要赶开这些畜生,这下终于惊到了对方,当蓝鼎元仰面朝天飞出去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肚子像被攻城锤撞上一般。
“上……,上树!”
部下扛着蓝鼎元仓皇退却,那些畜生紧追不舍,只好出此下策。
好不容易爬上了树,忽然有人惨叫一声:“这是什么!?熊!?怎么熊也在树上!”
那人一胳膊抱住树干,却将一团软软的东西抱入怀里,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圆耳朵,就跟小熊一般的小兽缓缓睁眼,不满地朝那人低叫了一声,再闭上了眼,继续抱树入眠,似乎只要有得睡,这世界毁灭了都跟它没关系。
“真是一座奇异的海岛啊,就这些草木和鸟兽,咱们就能赚大把银子。”
探索队施尽了手段才安然撤退,还来一头小“两脚兽”和一头“小树熊”,若干草木样本,大家都觉得收获不少。
蓝鼎元却道:“绕着这岛转一圈,看有多大…”
发肯定是发了,就不知道能发多大,这由岛的大小决定。
一个月后,再上“海岛”的蓝鼎元,看到一片浩瀚无边的荒漠戈壁,顿时绝望了:“返航!”
他脸上浮动着不知道是狂喜还是愤怒的表情,让脸肉都块块跳了起来:“这他妈的哪里是海岛,这根本就是块陆洲!不知方圆几万几十万里的陆洲!”
圣道八年,西元1752年,蓝鼎元发现“蓝岛”也就是李肆前世所称的澳大利亚。因为导航误差,他没有在荷兰人所绘海图的巴瑟斯岛上登陆,而是偏离到了南面达尔文港的西侧海岸。然后向西航行,一直到了西澳大利亚的大荒漠南面,依旧没有见到陆地的尽头。
当他按照《航海条例》,将这个发现上报英华枢密院海防司时,将自己的“蓝岛”命名改作了“南洲”。再被早就心知肚明的李肆改成“南大洋洲。”也简称“大洋洲”。这称呼大家觉得贴切,因为此时的太平洋,被大家习惯性地称呼为“大洋”。
鹰扬港,海军中郎将,“连江”号巡洋舰舰长林亮对鹰扬港基地主官,中郎将蓝廷祯道:“好吧,你们蓝家赢了……”,
蓝廷祯撇嘴:“矫情,说得好像你们林家没买南洋公司的股票一样,殖民权不还得卖给南洋公司?再说那么大一块新洲,鼎元可一个人吃不下。”
两人讨论南洲,说得眉飞色舞,任着护卫舰舰长的都尉施百柯过来凑了一句:“听说江南又出事了,镇海要南投,却被范总管拒了。”
林亮和蓝廷祯像看怪物一般地看了施廷册一眼,同时摇头道:“江南?谁关心?”
将近圣道九年,近在咫尺的江南在英华人眼里,恍如遥远之境,而万里之外的南洲,以及南洋上那座座新得海岛,却像是开门即见的邻乡。
第六百二十四章 华夏根骨天道立
黄埔港,陆盛谛下船第一眼就看见一座高顶尖塔带着一片灰黄屋瓦铺展在江边,熟悉的景象让他差点跪了下来,还以为这是他的故乡巴黎呢。
那是黄埔西区,葡萄牙、法兰西、西班牙以及不列颠人聚居之地,高塔是耶稣会所建的黄埔大教堂。英华虽未禁止罗马公教在境内自由传教,但在澳门、黄埔、广南和吕宋等地还是允许欧罗巴人建教堂,自行奉教。
被这一片带着浓烈乡情的建筑衬着,陆盛谛忐忑不定的心绪也安定了许多,就觉自己不再是个离乡万里的游子……不,弃子。
他的牙人道:“陆先生,先去耶稣会么?”
陆盛谛赶紧用鳖脚至极的华语道:“去罗浮!直接去罗浮!”
牙人笑道:“罗浮的炼丹道爷,加上陆先生这样的法兰西炼金师,怕还真要弄出点石成金的本事。”
陆盛谛带着些恼意地纠正道:“我是医生!是化…嗯,你们赛里斯人说的那种化学家!”
他的确是化学家,同时还是医生。这个时代的欧罗巴医生,只要研究“药物”,都能算是化学家。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当过化学教授,但因为某些“个人原因”,他不仅被取消了教授资格,甚至连医生资格都没了。
在故乡失去了原有地位的陆盛谛原本万念俱灰,却意外地收到葡萄牙人的邀请,再在里斯本见到赛里斯公使安陆。从安陆那获得了一份推荐信和一笔资助,他义无反顾地远航赛里斯要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寻找他全新的未来。
先在广南待了半年,当地耶稣会的法兰西神父帮他取了“陆盛菲”这个赛里斯名字,再学会了基本的华文,这才正式就任他的新职,英华化学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员,而英华化学研究院就设在广州西面的道家盛地罗浮。
牙人不太懂“化学家”这个新词,指着另一波刚靠岸下船的人说:“那就是跟他们探险家一样的大人物了。”
陆盛谛正要嗤之以鼻,探险家?就是那臭得连巴黎人都要捂鼻子,一年有十个月在海上漂着,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海盗,完全以命换活路的穷汉?
“蓝总司是别想全吞了,这下咱们可都发了!”
“怎么也能卖个三五万两吧!?咱们一人分个两三千,置田造屋子,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三五万?林家铜炉岛都卖了八万两!咱们探的地盘还有铁铜矿肯定超过林家那数!”
“置什么田造什么屋子?换一半现钱,再拿一半给殖民公司当份子,咱们稳稳吃利!”
“这下村子里那此孬货再没脸说风凉话了吧?咱们这些穷乡巴佬,也能挣下自己的富贵!”
穷汉们神采飞扬地议论着,陆盛谛的心气骤然溃散,你还瞧不起别人?别人估计还瞧不起你呢,没听到么,人家已经立下了一番事业。
目送这帮穷汉嬉笑着上了船,路上的其他行人一个个步履匆匆神色昂扬,竟也跟那些“探险家”身上的气息相似,而码头上的龙门吊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将黑烟白气一司喷向空中。这气息,这节奏,蕴着钢铁的有力撞击,让黄埔港显得活力四射,又将陆盛谛正不断低沉的心气提了起来。希望,这里充盈着希望,他来赛里斯不就是要追逐希望么?
当陆盛谛来到罗浮时整个人已气色全新,他不是来赌博的,他是专业的化学家,他要来带着赛里斯人朝这门“上帝之学”的高峰攀登。
赛里斯人文化强盛,造船、枪炮甚至机械技术也非常先进,但他们还有很多缺陷,尤其不擅长“理性思维”。在广南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几年赛里斯翻译了大量欧罗巴的书籍,国内更是兴起了一股“西学”热潮。
“就让这个古老帝国里最睿智的炼金师们看看他们跟欧罗巴的差距有大,让他们明白,未得吾主恩宠,奉吾主之信的人,是不可能把握到真理的!”
当陆盛谛提振起信心时,也将他曾经是耶稣会一员的身份一并拖了出来。
罗浮山,明末清初原本是道家盛地,立起了不少道观,香火盛极一时,青烟混着云雾,让这座既不险峻也不伟岸的山峦也成了仙山。
而到眼下英华圣道时代,罗浮山的景象有了变化。烟雾依日飘着,可不再是青烟,而是红、黄、白、黑,什么烟都有,原本的钟铃声也变作了或闷或爆的炸响声。昔日衣着光鲜的道士们,偶尔被外人看见,竟是一身褴褛,两眼犯直,有如着魔。
陆盛谛进到山下的庭院时,迎上来的人就是这般模样,说实话,他已经看不出对方是不是道士。
“我们化学研究院现在有一急一缓两事,急的是找到可稳妥广产的速爆引药,缓的是探得各类物化之相。”
对方没一点客套,直截了当向陆盛谛交代着,甚至可能都没看清这家伙是个金发碧眼的欧罗巴人。
“这不是探究真理的态度,朋友……”
陆盛谛精神来了,认真地顶嘴道。
“我们炼金…不,化学家,做的是解开这个世界本质的伟大工作,怎么能以这样散漫随意的态度,看待我们的事业?”
“我们首先要来讨论,这个世界的万物构成,到底服从怎样的真理。你们赛里斯人是赞司亚里斯多德的四元素论、炼金术的三元素论,或者是现在的三土论?”
“接着我们要确定我们用来作试验的方法是否符合真理,是否得得出真理。现在你们是在用干式法还是湿式法,你们有确定的定量计算公式吗?”
“最后……我们再来尝试创造新的物质,以上帝恩赐于我们人类的能力。见鬼!我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我们需要的新物质?我们只能敬畏地看着上帝将物质的变化一项项呈现出来然后再来寻找哪些是我们需要的。您所说的‘急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而您说的‘缓务’才是真正的急务!”
这个老外面红耳赤地叽叽咕咕一大通,还要靠牙人从中转译才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就跟叫花子一样的研究员眼睛更直了
“啊,你就是从法兰西来的陆盛谛?既然这么有自信,那你就来当咱们这一组的组头了。”
研究员长出了一口气,这话也让陆盛谛心中豪情更盛,看,赛里斯人还走向我们欧罗巴的智慧低头了。?
?
研究员再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工作是非常伟大的,但不止是我们,我们的祖辈早就开始在做这项工作了。”
“至于你说的几元素论几土论,我们相信上天之道浩瀚无尽,所以不关心世界到底‘有’多少元素,而只关心我们能‘看’到多少元素。我们的工作是发现新的世界,不是让世界照着我们的解释转。”
“我们化学研究院聘任你的原因,其实就是你说的第三点,用你的定量计算和分析方法,来分析我们已经发现,未来还会发现的物化之相。”
“最后……”
研究员加重了语气:“最后,你们欧罗巴人的智慧或许是你们的上帝赐的,可我们华夏人的智慧是上天赐的。四元素、三元素、三土,你们上帝的真理就那么大,我们的上天却是毫无止尽,看起来也只有我们的智慧能更接近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推而论之,你们的上帝,没有我们的上天大。要知道敬畏,法兰西人。”
陆盛谛咳嗽出声,赛里斯人真是名副其实,这份骄傲真是举世无双啊。
算了,赛里斯人好面子,不跟他们计较,反正他们还得靠欧罗巴人的智慧才会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陆盛谛勉强压住怒火,不再就上天与上帝谁大这个话题进行无谓的争辩,准备用事实告诉赛里斯人,他们在化学这个领域,认识有多肤浅,学问有多落后。
正这么想着,研究员将他带到了一座藏书楼里,“我们的祖辈已经有了太多发现,现在我们都还没整理完这些古籍里的物化之相。你的工作,是先将这些古籍里所述的物化之相一一应证,再来看我们从中能发现什么新的物质,新的物化之理。”
见着一卷卷古籍如山一般堆积而起,陆盛谛两眼完全晕迷了,这……这么多!?
当然多了,这几年英华文部以及朱雨悠等人办起的民间藏书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集民书,进行整理复新。凡是跟物化现象有关的书籍,都汇聚到了化学研究院里,杂书、笔记、药书、道藏,足足有数万卷。其中道藏所蕴含的财富更为丰厚,为此化学研究院里也汇聚了众多炼丹道士和药草医生,将他们各自视为门派绝学的物化秘相都贡献出来,同时钻研道藏医书里所载的炼丹资料。
“胆铜法”最早《神农本草经》有述,白青得铁化为铜,宋明皆以此法获铜铸钱。”
“《平龙认》,唐书,说空气中有阴阳二气,用火硝、青石等物质加热后就能产生阴气。水丰也有阴气,它和阳气紧密混合在一起,很难分解。””
“唐人《黄帝九鼎神丹经诀港九》引炼丹家狐刚子《出金矿图录》,述炼石胆取精华法,得矾油,融金铁。”
看着纲目册子里这一条条简介,陆盛谛原本那高大巍峨的自信城堡,喀喇喇裂开了无数道缝隙。
怪不得赛里斯人这么骄傲,成千上万桩物化之相,就藏在赛里斯人的历史之中,更可怕的是,他们居然还能跨越千年历史,从各类书籍中找出来,千年……自家的祖辈,千年前还在中欧大森林的树洞里过活呢。
如果只比岁数的话,赛里斯人的上天,怕是真比欧罗巴的上帝大…
陆盛谛打了个哆嗦,之后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再怎么强怎么大怎么老,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抱着这些古董自傲,有意思吗?
接着他抽了口凉气,眼下的赛里斯人,是抱着这些古董自傲!?不,他们是踩在这些古董上,正朝更高的智慧高峰攀登。
陆盛谛看到的仅仅只是书,他还没有看到人。往日用袖里天火震慑无知凡人的道士,用家传秘药诊治怪病的医生,甚至用家传迷药劫人财货的盗贼,都汇聚到了化学研究院里。
将作监向黄卓团队发放了十万两白银赏金,奖励他们发明了蒸汽机,还享受每台都有的专利费,这极大地刺激了各路英雄豪杰。猫有猫路,狗有狗路。赶海的组探索公司发财立业,干各行杂业的也将往日只拿来吃饭的家传技艺,换取更丰厚的富贵。
华夏人从来不乏对现象的观察和总结,华夏的工程技术自古以来本就领先,但因为儒法一统的压制,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停滞的社会,这些智慧成就,这些技术经验,全都被压在民间,有的消散,有的用在了五花八门的奇特需求上,恍如说炼制曼陀罗花所得的迷药……
现在英华崛起,正跨在工业革命的门槛上,蒸汽机跨出了一步,化学就成了拖后腿的下一步,至少李肆等了好几年的发火药雷汞,就因为化学技术和工业在若干环节都不成熟,还无法进入实用量产阶段。
陆盛谛的到来,对英华化学的最大贡献,不在于具体的技术,而是他所擅长的实验方法和定量分析手段。
“西学一说可以体矣,天道无穷尽,这已立稳了我华夏之学的根骨,西来的仅仅只是知,而不是学。在知方面,西人还未必胜过我们。”
黄埔学院,听着蒸汽机隐约的轰鸣声,唐别槁将一册已翻译完毕的不列颠《机械论》丢在一边,拿起了佛山制造局刚出版的《钢铁新要》,以及东莞机械局的《动力说》,心中闪过这样的感慨。
第六百二十五章 蒸汽机啊蒸汽机
《钢铁新要》和《动力论》两本书已经不是给工匠看的书,前者主要讨论钢铁业,后者则是跟牛顿那力学三论近似的机械之理。唐孙镐去年已由翰林院掌院学士转任黄埔学院院长,正准备在学院里筹办格物和化学分院,这两本书预定为格物分院的教材。
翻了几页,蒸汽机的咣当咣当声越来越清晰,唐孙镐无奈地摇头,起身将玻璃窗关好,入眼正见一股黑烟直入长空,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蒸汽机……还真是利弊双兴呢。
黄埔学院最近也学无涯宫等地方,用蒸汽机抽水到水塔,再用铁管送水直接入屋中,洗漱、灶火、茅厕等百事由此舒顺无比。以往虽也有陶管供水,但要花人力畜力压水,除了少数地方,大多数人都享受不到这种方便。
有了蒸汽机,再加上从不列颠人那学来的阀门管道技术,工部和将作监很早就拟定的城市水厂和送水管网正在步步变为现实,一般平民都能享受水龙入户,随时洗浴的待遇,而且那水还经过集中消疫,比江河之水干净得多。就这一条,今世比往世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隐有大同富贵之世的风貌。现在黄埔的街道条条开肠破肚,都是在铺送水铁管。
这还仅仅只是蒸汽机的一个极小应用,扫视楼宇林立的黄埔学院,全是三四层乃至五六层的长楼,换在往昔,不知道要用多少好木。即便是用早就有的水泥造楼,水泥需要现场搅拌才能用,造一栋楼,费时也不少还要大量人力畜力。
青田基建和潮汕沈氏工建两家公司用蒸汽机来碎石和搅拌,造楼的速度大大加快,还省了不少人力。不仅黄埔学院拓院神速,只在应天府,仅仅三四年,就又新立了大片新的街区。
好处太多了,自蒸汽机发明三四年来,唐孙镐已数不清国中多少变化,都来自这东西。
但坏处也显出来了就像眼前这样,声响大,黑烟缭绕。黄埔学院还只有一台抽水用的蒸汽机,佛山那里,佛山钢铁和佛山制造局据说已有了上百台,同时开动满城就觉鬼哭狼嚎黑云催城,有人甚至戏称佛山为“黑山”。
慢慢来吧,兴利去弊总得有个过程……
唐孙镐刚这么想着,学院的教授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院长,有学生去天坛了,要向官家和政事堂相爷们进谏,说蒸汽机伤天害民。”
唐孙镐皱眉道:“胡闹!一帮书都没读透的小愤棍,有什么资格代天说话,有什么资格为民请命!?是哪些人,有多少!?”
教授抹汗道:“天人社的十来个人……”
唐孙镐怒气骤然消失:“那帮恨不得茹毛饮血的蛮子?算了,让他们闹去。”
蒸汽机轰鸣面世时也像是推开了一扇心境之门,让原本处于交缠混沌中的国中读书人也分立得更加清晰。
早前国中有贤党、儒党和道党之分,随善白城学院的道党散布于国中各界,天道伦常渐渐消解了贤党和儒党。
看起来似乎会是道党一统英华的局面了,而接下来的纷繁变化,让“道党”这个称呼,很快就成了旧日黄花。一方面是蒸汽机问世,由器观理的“真理学”深入人心也开始成为儒党以理入道的途径。一方面是西学狂澜涌入,跟真理学东西相补也引入了众多方向不同的思索。
而最重要的,还是英华“复古”之风的兴盛,通过搜罗旧书,整理旧论,英华的读书人们开始重新认识上古先秦诸贤的论述。以这些反刍,将东西两方的新学承载下来,朝野都将这场涤荡人心的大潮称之为“古学复兴”。
还未完全成型的道党在这股大潮中分解为无数派别,主要包括以杨朱为旗号的“义利派”,以老庄为旗号的“自在派”,以墨翟为旗号的“大同派”,以孔孟之论和程朱理学的新解为根,以晚明黄王顾为旗号的“真理派”,还有以天道为法,重解商鞅、韩非和李斯等人论述的“天法派”。
在这些派别里,义利派重权衡,真理派重反省,天法派太冷酷,三派都是立足于实务的政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怎么喜欢。而“自在派”强调个人幸福,追求逍遥自在,“大同派”以天下大同为人世终极,都很浪漫,所以学院里的学生都绕着这两派打转。什么“自在社”、“神仙社”、“墨社”、“至同社”,学院里充斥着这些学生社团。
政事堂、文部,乃至皇帝本人,对学院里广兴学生社团这事都没什么反应,毕竟这些社团跟以往的学党不同。以往的学党,所持思想是古学,视他学为不共戴天之敌。而眼下这些社团,不过是立于同一根基上的方向之差而已。
就感情而言,这些社团也各有招人厌恶之处。比如自在派,形骸放浪,花天酒地,喜欢享乐而不愿背责,对守旧之说格外厌憎,总想着离经叛道。而大同派老喜欢干涉他人,强加己志,大撒悲天悯人之怀,对新事新物挑剔不已。从某种层面上看,这两派其实有很多共同点。
自在派里的极端者是“神仙社”,唐孙镐将其叱之为“想用格物化学升仙的疯子”,而大同派里的极端者就是这个“天人社”,他们是儒党被压制之后,转而投向墨翟的一派。以“人人大同,至天人同”为旗号,宣扬新的天人合一论,老是跟新物新学捣蛋,希望回到“上古圣世”回到“纯净自然”,所以被唐孙镐骂作是“茹毛饮血的蛮子”
如前所述,尽管方向南辕北辙,但各派的思想根基都是天道无尽,天人三伦,因此还不至于见面就拔刀相向。而他们展现自己思想诉求的手段·也都遵循英华现今的正常管道。报纸上说,集会上喊,那帮“天人社”去天坛“公谏”,已是最激进的表现。
学生就是学生,就希望别聚在大中门吵,要吵去政事堂,官家最近心情很不好……
这不过是极小的事,唐孙镐并不在意,嘱咐了教授派人去天堂盯盯人·别让那帮学生闹得太过,就接着干自己的事。
唐孙镐没有料到,这帮天人社的学生,还真搞出了大动静。
政事堂里,次辅刘兴纯额头青筋直跳:“调卫军来!拿下那帮妖言惑众的学生!”
鼎沸人声从外面传进来,如海潮一般汹涌·听动静竟有上千人之多·都在喊着“停了蒸汽机,还我旧天地!”
这口号文绉绉的,显然是学生鼓捣出来的。
首辅李朱绶老神在在地摇头:“一帮学生,何至于此?这番动静另有根本,我们得看住那点根本?”
工部尚书邬亚罗耸肩:“那些民人肯定是从佛山北塘来的,佛山钢铁和佛山制造局的蒸汽机可让他们吃够了苦头。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佛山钢铁和佛山制造局刚在北塘建起新厂区,难道要他们搬走?”
门下侍中汤右曾道:“可民声在此,不能不安抚啊,这事已不是头一次了。”
李朱绶也点头:“确实·蒸汽机也越来越多,木行在用·纸坊在用,织坊在用,甚至碾米场都在用。现在还只是佛山东莞的一些民人来阄,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来闹,这事的确得有一个大章程。”
“章程很简单,让那些因蒸汽机受益的民人出面就好了。”
薛雪的声音响起,他刚从大门进来,一身烂菜叶,显然已遭了民人洗礼。
“因蒸汽机受益的民人,怕是因蒸汽机受害民人的十倍甚至百倍!有他们在,咱们就不必顶在前面。去跟东西两院传个风声,就说政事堂正在考虑管制蒸汽机,看两院的院事不跳起来才怪!有他们鼓噪民人,咱们……顺应民意就好。”
薛雪一番话,就将这事安排得妥妥当当,李朱绶和刘兴纯都松了口气,毕竟是国师嫡传弟子。
汤右曾却有些不满:“受害民人虽少,却总是民人,怎能弃他们之利而不顾呢?”
薛雪摊手:“我们是解决问题的,不是论是非的。蒸汽机关系国本,这三四年来,因蒸汽机兴起,我们一国,百业兴旺,万民都获益颇多,不可能因一些小害就走回头路,再说这股大势浩浩汤汤,也不可能回头了。”
汤右曾无言以对,这话太正确了。刚才他们政事堂照往年旧例,预估圣道九年的国入,算出的数字是七千万两!七千万两,圣道五年才三千五百万两,四年就翻了一番……
这是英华加倍压榨民脂民膏而来的?
当然不是,自蒸汽机面世后,钢铁、造船、丝棉织造、甚至水泥玻璃的产销猛然喷发,最显著的莫过于钢铁,几乎是一年三五倍地打滚涨着。有了蒸汽机,钢铁的鼓冶和锻造成本飞速下降,以钢铁打造的机械进入各行各业,一兴带百兴。仅仅钢铁业本身,圣道八年就贡献了二百万两产税,还不算被它带动的其他行业。
与此同时,南洋殖民事业的兴盛,也贡献了大笔特许权税银。丢年年底发现的南洲,更不知是多大一个聚宝盆,政事堂得知此事后,甚至专门举办了欢庆大宴,那可是英华的百年新业。
还有江南……作为英华资本打滚和商货倾泻之地,政事堂的相爷们都已不怎么提起江南了,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大的原因还是,本就是碗里的东西,已不值得多去关心。
这七千万两的国入,还是将相当一部分国入划入了省级财政后的数字,如果加上这部分,几乎快接近一亿两。
蒸汽机虽不是推高国入的唯一要素,却是最核心的要素,而跟国入成正比的,则是工商和民人的收入,政事堂真要去停蒸汽机,汤右曾相信,外面那一千人会换成十万甚至百万人,而且他们还不会只是吵闹,估计会蜂拥而入,将整座政事堂给砸了。
文部尚书屈承朔皱眉道:“蒸汽机确实也有害民之处,佛山钢铁最近新建的冶铁炉,用的是新造的大号蒸汽机,烧煤的黑烟,加上冶炼钢铁的废气,云重之时,十里之外都臭不可闻,五里内烟熏缭绕,视物模糊……”
众人都默然,这也的确是事实,可那又能怎么办?
邬亚罗的笑声打破了沉默:“以前我们烧炭窑的时候,也很头疼这个问题。可俗话说,凡事兴利去弊嘛,完全可以让将作监找人研究怎么降烟除害,这钱就让工商去出。说起来,没外面那些人闹,这些事怕也是没人关心的。”
薛雪提了方向,邬亚罗给了解决方案,如何安抚那些因蒸汽机受害的人,在座都是老于政务的重臣,自不必再说。
汤右曾再道:“此事……是不是让官家也批个意见?”
众人脸色都暗了下来,李朱绶坚决地摇头:“官家需要修养身心,这点小事,没必要去打扰他了。”
一阵长叹,人人眼中都带着一丝悲戚。
第六百二十六章 圣道九年,天怒人怨
圣道九年,三月初五,来自无涯宫的冷风让政事堂诸相心中裰寒,天坛左右两侧的东西两院议事堂,也被一股淡淡的哀气裹住。
西院议事堂里,四十多人正臂裹黑纱,向北面叩拜,三拜九叩后,总事彭依德道:“陛下不居君父位,我等子民仍以君父敬。陛下丧子,如我等丧幼亲,今日我们西院旬议,第一桩就是向陛下致哀,望陛下保重龙体,淑妃娘娘安然无恙。”
西院和东院现在已无朝堂和皇宫派出的院事,只留了政事堂、枢密院、通事馆、计司、法司派出的五个参事和无涯宫派出的一个中廷通政使,都没有票决权,只是备两院参询相关事务,和向各自部门汇报院决诸事。
彭依德这话就是对中庭通政使说的,对方郑重回拜,表示一定将西院的致哀书和心意带到。
今日是四皇子的“断七”,年初广东曾起大疫,医部和英慈院等部门极力救治,仍有数千人殁于疫病,无涯宫也没能幸免。两岁的四皇子李克昀早殇,因已有公爵封位,皇宫和政事堂都发布了薨报。
皇帝现今有四位皇子,皇室以《尚书-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定族谱字辈。严贵妃育有大皇子李克载,已经六岁,朱贤妃育有二皇子李克铭,五岁,关慧妃育有三皇子李克冲,四岁。
四皇子薨,朝野都为之哀痛,不仅是感佩皇帝仁德,心有戚戚,四皇子还是国中工商新贵所瞩目的储君人选。毕竟安淑妃背后就是一国工商和外事界巨头,英华立国已十来年,今日国势之盛,基本都得益于这两面的支撑。以华夏传统思维来看,大家都希望既定国策能延续下去,储君能离工商和外事越近越好。
四皇子早殇,也引发了朝野对储位的关注,但在此时逼皇帝立储,实在不近人情,而且皇帝早与朝野有约,会在合适时候立下规制,所以除了一些楞头青在报纸和天坛呼吁皇帝立二皇子为储君,然后遭国人唾弃外,再无人深入这个话题。
朝野心中其实还藏着一句话,这是没人敢说出口的,“老天爷怕是不愿再容下第三个四了……”
皇帝就是老四,本名也叫李四,北面满清酋首雍正也是四皇子,南北两个四,已分尽天下气运。有这两位“老四”在,他们的四儿子都被“克”住了。圣道皇帝的四儿子病亡,雍正皇帝的四儿子弘时听说也出了什么事,被贬出了宗谱。【1】
这种说法既冒犯皇帝,又是国中批判的“迷信”,自然没人公开谈论,但关于“老天爷”,种种说法依旧广传朝野,其中最盛行的一个就是“老天爷发怒了,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只是大疫还不足以让人心动荡,可二月之后,广东、福建乃至湖南都没多少雨水,三月还没缓解,一场春旱眼见已波及全国,这言冇论越传越厉害。
致哀之后,彭依德扫视四十来位西院院事,语气沉重地道:“接下来,我们要审定政事堂所提的春苗补贴案,以及蒸汽机减烟降声的赏金令。”
刚说到蒸汽机,外面的汹涌民声就破门而入,“魔机伤天!天怒人怨!”
院事们同时皱起了眉头,天坛正有上万人聚集,除了实际遭蒸汽机烟噪之害的佛山北塘民人外,还有来自东莞、佛冈、惠州甚至高州潮州等地的农人,他们的稻米、甘蔗、桑树乃至鱼塘,都受春旱之害,今年的收成眼见没了指望。
在英华一国,蒙学虽已基本收教了所有适龄幼儿,但老百姓的“迷信”还没完全消解,就拿早前的大疫和现在的春旱来说,大家都认为,天灾是因而起,那么是什么呢?
看着蒸汽机轰隆隆地将黑烟喷吐上天,景象为千百年来所未见过,答冇案再简单不过,那肯定是蒸汽机嘛,所以这蒸汽机,就成了“魔机”……
半月前,一帮“天人社”的学生领着千把人在政事堂呼号,现在,这动静已经变成了万人响应,而且对象是东西两院。
民人也都知道,如今这英华国中,很多大事,都由东西两院定夺。除了最早的金融管理,在这四年里,皇帝和朝堂也逐步将工商和田物的税收复核权交割给了东西两院。工商税则的更动和增减,要获得西院三分之二院事,东院一半院事的同意,田物以及下放给省级财政的契税等地方税收,要获得东院三分之二院事,西院一半院事的同意,否则政事堂不能按新案征税。
这两灾会对国中新起的工商大潮有什么影响,蒸汽机又要背多大的黑锅,政事堂都有所预料,因此向两院提交了春苗补贴案和蒸汽机降烟除害赏金令。两个法案的核心是,以蒸汽机为业的工商,出钱补贴受害民人,同时也出钱悬赏,研发蘼汽机的降害技术。
东院以地方民人代表自居,多半能通过,西院是工商为主,第一反应就是否决此案,反正只要是增税,他们都会反对。不做足工作,政事堂想开新税,提高税则比率,那都没门。
现在听这汹涌呼号声,不少准备投反对票的院事都犹豫了。
中廷通政使和另外五位参事见这动静,赶紧趁热打铁,继续劝说,他们的任务是推动东院通过这项法案。在他们看来,国中工商因蒸汽机而获了厚利,让些小利出来安抚受害民人,不仅有助于一国和睦,也利于政事堂卫护工商,做人不能太贪嘛。
来自东莞的院事最沉不住气,这两项法案对东莞影响最大:“照着政事堂的法案,不仅用蒸汽机的工商要出钱,我们造蒸汽机的出钱最多!为了让蒸汽机广行天下,我们东莞几乎半城的作坊都在造蒸汽机,每家都投了大笔银子在厂房和车床上,还压住了机器的价格,图的是以量得利。现在要我们每台都掏银子,亏蚀说不上,利钱却少了很多,我们怎么补平以前投下的银子?怎么养活大价码请来的工匠?”
他加重语气道:“外面万人呼号算什么?这法案通过,东莞百万人怕都要涌到天坛来!”
东莞院事当然得猛叫,他代表东莞工商利益,若是不反对这法案,他这院事的位置也就保不住了。
广州县的代表也发言了,“西关织造坊已经用上了几十台蒸汽机,周围民人全靠蒸汽机带动的大织机过活,还有码头的装卸业,没有蒸汽机,他们得多招装卸工,码头装卸速度又要回到泊位一天装卸两条船的光景。他们虽也吃着黑烟,却是受蒸,机的利,难道也要给他们补贴?可不给他们补贴,这事又不公平,政事堂这法案,鄙人没办法赞同。”
还有代表不满地道:“去年工商税已有四千万两,加上殖民特许税和海关收入,国入六千万两,计司为何不在旧税里挪移,非要增税?”
事涉计司,计司的参事必须回话,他开列了圣道九年的财政预算,强调了一件要务。圣道五年跟满清签订的《浒墅和约》,到现在已执行四年,按照皇帝的指示,今年和约已到可能破裂的阶段,所以今年的预算作了特支冻结,以备可能有的北方战事。这项特支搜刮了计司掌握的所有机动预算,再无可能为两项法案付钱。
另有代表忧心地道:“若是东院通过,我们不通过,国中怕是要再起波澜,如今天灾不断,就怕到时压力都汇到我们西院身上,这事可看作花钱消灾嘛。”
不少正在犹豫的院事都纷纷点头,可也引得其他院事更为不满,都道这事可不止花钱消灾那么简单,你花了钱,就等于自承责任就在自己身上,以后但凡新物伤民,全得自己背上。可新物不止给工商利,也给了民人利,获利的其他人为什么能独善其身?这帐就算得很不合理。
有院事的一句话非常有力:“咱们西院,现在可不是只为工商代言,在座各位都已不是工商业主,而是受惠于工商的所有民人推选出来的。我们是在为民请命,为另一些受害于工商的民人代言,可不是我们的职责,要牢记我们西院院事的根本!”
圣道九年的西院,跟圣道五年的西院有了太大变化。最核心的一条是,院事都非工商业主,以及握有公股的豪绅。圣道五年的西院院事,被东院指责“自身利涉金融,却又裁决金融事,与理不合,必须回避”,全部引退,西院也进行了大改组。而这理由,原本就是工商总会将皇帝从股市逼退的说辞。
从圣道六年起,新的西院院士以省为单位,由一省分设的工商联会推选。每省设五名院事,未全得之省,如四川、江西,只设三名,江南关系重大,按全省设置。加上扶南、吕宋、勃泥各一名,以及总事一名,一共四十五人。
西院改组,更直接推动了工商总会瓦解,为推选代表自己的院事,新的工商联会将所有注册的大小公司一网打尽,看似势力空前大增,却因为地域和行业的分布,不再如之前的工商总会那样有凝聚力。但因为有西院在台面上承载他们的利益表达,这种改变,工商界很是欢迎。
西院的院事虽没了工商业主的身冇份,甚至大多也是读书人,却跟工商界有千丝万缕的联冇系。比如现任院总事彭依德就是彭先仲的父亲,英德巨贾彭家的代表,他交卸了所有工商股份,以民人之身,统筹西院议
刚说到西院的本质,外面的呼喊声变得混杂起来,依稀听到有人喊:“禁蒸汽机是祸国殃民!谁敢言禁,谁就是国贼!”
另一个院事嘴角翘起,得意地道:“那是咱们香港县的船厂工人,他们靠蒸汽机煮木得材,才应付得下现在的造船大潮。香港船厂正在研究在船上装蒸汽机,可以无帆而动,谁要对蒸汽机下手,谁就是他们的生死仇敌。”
过了一会,西关的织造工人也来了,佛山的铁业工人也来了,甚至还来了一帮顺德的榨糖工人,闹哄哄地不下数万人,原本那帮民人的动静顿时被压了下去。
隐约听到双方冲突的叫喊声,接着是巡警和卫军的哨子声,彭依德叹道:“天灾就在眼前,虽与理不合,但这一国纷乱,与情而言,工商也要背责,我们西院也要背责。陛下丧子,怕无心出面调停,我们就得多想想办法。”
议事堂里一阵沉默,的确,他们虽只为得工商利的国人代言,但就这么硬顶回去,乱了一国人心,对工商也没好处。
一人匆匆而入,大声道:“东院已否了两项法案!他们也认为,两案不利一国,要政事堂重新考虑两案细节!”
呆了好一阵,彭依德无比感慨地道:“什么时候,东院也跟咱们站在一起了?”
原因也很简单,毕竟鼓噪而起的反对者,不足以代表一国民人。东院院事虽多出自乡绅和读书人,却都看到了蒸汽机对民人生计的好处,他们不可能只单纯跟工商唱反调,不为推选他们的民人考虑利益。
更直接的原因还是,往日都沉在田间地头的人,因蒸汽机大兴,都纷纷出了乡野,来到城市成为工人。东院的很多院事,都由工人所组的西家行推选上来的。蒸汽机将东西两行,东西两院融在了一起,也怪不得两院第一次有了默契。
“这法案的确要大改,比如说,不能光由用蒸汽机和买卖蒸汽机的工商出钱,生烟可跟煤有关。还有,跟蒸汽机的烟害相比,佛山炼焦的焦厂,冶铁的铁厂,那烟害可是十倍于蒸汽机。”
“研究怎么降烟除害,这钱肯定要出,毒烟大作,伤不伤天不清楚,可伤人伤庄稼,甚至毒物排到江河,伤水都是很明显的。”
“补贴之事不能提,补贴哪些人,补贴多少,这太难权衡。之前遭害的人?那有什么办法?南洋没加盖,完全可以出洋嘛。”
西院的院事们纷杂地议论着,政事堂的法案就此也遭西院否决。至于那些受害的民人,既然没多少人肯为他们代言,大家也都不怎么在意了。
蒸汽机轰鸣着,历史就此碾压而过,牺牲者绝难避免,即便是李肆,也无心为这些人花费太多心力,此时太过注重什么环保问题,那真是太过蛋疼。
就李肆自己而言,一方面确实是因丧子而消沉,另一方面,工业社会已经开始成形,工人、工厂主,以及工业资本的力量,即便是新生,也表现出了引领社会的强大力量,越来越多的责任,已不由李肆来背负,这些问题,该由正向工业时代迈进的社会自己承担。
第六百二十七章 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官家,断七已过,你得振作起来,今日该去政事堂听政。别担心妾身,就只怨小四……自己没得享人世的福分了。”
晨光洒枕,秀园寝殿,安九秀低声说着,李肆看着眼圈发红的妻子,怜爱地再将她揽入怀中。
四子夭折,对他的确是一个打击,不仅他心痛,安九秀悲痛欲绝,连带其他媳妇都很伤心,萧拂眉更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就觉是自己医术不精,照顾不周。这一个多月来,无涯宫后园是一片萧瑟。
在这种氛围下,李肆自然无心理政。原本他也不再过多盯着内政,这四年来,政事堂已基本接下了内政事务,再健全了省级财税,让内政也由各省分摊了一部分。而东西两院有了财税审核权,精力无比旺盛,跟政事堂和计司成天打架,只到闹得不可开交了,他才出面来作终裁。
从四子病重到现在,两个多月他都没去政事堂,也没对政事运转提过什么意见,但先有大疫,现在春旱又起,似乎是老天爷对他这般怠政有了意见。
捻着颌下的短须,乘车去政事堂的路上,李肆感叹道,三十而立,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自己好像真有些倦怠了。光推转历史就能立稳一国了吗?现在不过是两场天灾,就让国中人心动荡,还将罪魁祸首推到了蒸汽机身上,这一国人心的根基,还是不够稳啊,自己还真是不能对内政完全放手。
到了政事堂,见到内阁群臣眼中的欣喜,李肆心说你们这帮家伙,是为我终于出来帮你们顶缸而高兴吧。
内阁的确正无比头疼,农人因春旱而失生计者,广东一省估计就有数十万,再加上福建、湖南和广西,国内受害农人绝对要超二三百万。虽说各省各县都在极力安抚,免田物税,赈济灾民,但要担起二三百万人至少半年的生计,地方之力远远不够。
若是换在满清,内阁、东西两院以及地方可不必背这么大的压力,免掉本就收不上来的税,让灾民自己流离去异地讨生活,有条件的地方供点粥食,注意着不让他们聚众闹事,这样已是仁政,反正黑锅都有老天爷背着,这是天灾嘛。
可现在英华一国,官府掌控地方很深,自然也要背责到底。而且灾民还有乡院、县院乃至省院和东西两国院的院事代言,都眼巴巴地看着官府、朝堂,乃至皇帝,各家报纸也将灾情细细道来,就觉惨不忍睹,各级官员都觉民情如山倾,根本不敢懈怠,李朱绶和刘兴纯两眼发红,他们已是几宿没合眼了。
这种情况下,李肆再不来政事堂,那就真的是怠政了,很多事情还需要他来拍板。
李肆也没废话,深吸一口气道:“有什么预案!?”
国事已不必他来出主意,内阁该已拟好了各类方案,就等他定夺。
李朱绶身为首辅,心中估计已揣下了数十份预案,他擅调和,自然也擅归纳。
三个预案,第一是老办法,以工代赈,地方修小水利,乡县道路,中央修大工程,将百万灾民纳入临时的基建体系。但这一案的花费太大,需要地方、中央以及工程受益者诸方协商,而且中央肯定要出大头。今年预算的摊子铺得很大,还受南北局势,以及缅甸战事的影响,预算也很紧。
第二是新办法,移民!说起这一案,政事堂都在感叹,皇帝见机在先,先南后北,现在有南洋这么大一块地盘,甚至还有南洲那样浩瀚无垠的大地,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人,简直是再理想不过的泄洪之地。将失了生计的灾民转给殖民公司,由朝廷补贴,殖民公司安排灾民在南洋各地定居,既是救灾,也是开发。
殖民公司也正需要移民,朝廷花费会少很多,但问题也是有的,大多数灾民都不愿移民,毕竟故土只是遭了短时间的天灾,为此背井离乡,实在划不来。
第三案其实是第一案的变种,朝廷在遭灾之地扶持新业,将灾民转化为工人,让灾民可以不依赖田地吃饭。这办法需要结合实地情况,要费很大精神,同时花费也很多。新立之业能不能稳住也是个问题,风险难测。
最后一案,就是汇聚上述三策,因地制宜,办工程,兴新业,加上移民。但这需要地方和朝堂投入海量人力去规划、管理和监督,同时是一项长期工程。三案齐上,就意味着将主旨为“安内”的国策继续推行下去,而且更加深入。
《浒墅和约》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同时在南洋,英华跟荷兰、不列颠两国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这时转头安内,变数太大。
李朱绶总结道:“内阁认为,单行一策,都只是治标而已,仅仅分流灾民,而并行各策,成效最大,花费也少,未来还能见得绝大好处,唯一顾虑的,就是两三年内,不宜大举动兵。”
内阁肯定已充分讨论过了各项方案,甚至都跟东西两院密切沟通过,李朱绶才能这般笃定,断言会有绝大好处。因为这事涉及军事和外务,李肆不拍板,内阁可无法按策实施。
李肆沉吟片刻,缓缓道:“多难兴邦,说的不是一桩必然的道理,而是我们应该化天灾之害,为国民之利。内阁这几桩建策,只有最后一策符合这个道理,其他各策,仅仅只是应付天灾本身而已。”
春旱不是一桩单纯的天灾,随后往往又伴随着夏涝,被动地应付这些天灾,国中人心也会不断动摇,这个过程,前世见惯了天灾场景和社会反映的李肆,已有很深的认识。
抛开道德不谈,就现实层面来看,这场春旱,以及后续多半会有的夏涝,带来了一桩绝大的财富,那就是几百万“活动人口”。
地方和中央的工程,需要海量人口,平日风调雨顺,不仅找不足这么多人力来办,工价也很高。
南洋殖民地的移民潮最近越来越疲软,不少新发现的熟地都无人去垦殖。扶南人口到了二十万就再没大的增长,勃泥辛苦开发多年,现在还不足十万人口,吕宋那边甚至还有不少民人回福建讨生活,因为国中百业兴旺,机会很多。而在殖民地,几乎只有种田挖矿一条活路。现在有了几百万活动人口,推出去十分之一就是大成功。
另一方面,因为田物税很低,种田虽难得富贵,过日子却不成问题,这也使得国中新业渐渐缺乏人力。比如广州县西关的-坊即便有了蒸汽机还需要大量飞线挑梭的织工。但工的工价越来越高,不得不开始广召女织工,由此引得国中争论不休。
另一方面,不少织坊干脆搬到江南龙门,召廉价的江南织工。
现在将这些活动人口推入城市,或者是推入新业,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正蓬勃兴起的工业对海量劳力的需求。要知道奴隶制已在吕宋和交趾渐渐兴起,华夏人诱骗甚至捕虏土人为劳力,去干挖矿背砂一类的低技术劳力活,已成为工业资本家们最青睐的选择。
李肆没马上作决断再问了一句:“如果选择诸策并举,除了影响国策之外还有什么坏处?”
彭先伸说话了,显然他提过反对意见:“大兴工程以及殖民等策倒是没太大坏处,就是花费太大,执行困难。而推农人入新业,就需要市场,足够大的市场,容纳百业勃发而产出的海量商货。”
既是要推新业,肯定要并行各项政策比如对织造、钢铁、机械等业降税,对收纳这些灾民为工人的工坊进行补贴。各业就此放大产能出产商货肯定会激增,国家就必须为这些商货寻找销路。
李肆叹气:“这跟安内的国策可是冲突的……”
激增的商货,自不可能由国内马上消化,肯定要放眼于外。南洋、欧罗巴都是出路,当然,更现实的则是江南乃至江北,这又会影响英华周边的形势,国政还真是要走钢丝,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就靠着一边。
萧胜也在政事堂蹲着,他豪迈地道:“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不是倾国之战,就靠眼下常备的陆海军,也足以应付南北东西四面的麻烦!就像在缅甸和琉球,我们都只是在用一根小指头跟对方顶着。”
这倒也是,只要不是决战,眼下的英华,靠陆海常备军,就足以解决绝大部分威胁。而此时在英华四周,有胆子跟英华作生死斗的还有谁?雍正吗?
李肆暗自嗤笑,雍正……他有这胆子?
英华如今的国力,已完全超出了寻常读书人的想象,北面的雍正自然也难以明白。
以圣道八年为例,在这一年,英华拥有航海许可证的海船已有五千四百艘,总规模为三百万料,海员数量高达二十万人。
圣道八年,英华人口总数为三千五百万,其中一千六百万人在城市里。长沙、潮洲、肇庆、泉州、福州等几个城市都是五十万人以上的大城市,应天府所营造的“大广州”,更容纳了两百万人口。
而最能体现英华已一只脚步入近代工业社会的数字,就是钢铁产量。仅仅只是佛山冶铁公司一家公司,圣道八年产生铁是四千万斤,这已是明永乐年间全国铁产量的两倍。算上其他冶铁企业,圣道八年,英华一国生铁产量为一亿斤左右,折合为六万吨。而不列颠在1720年,铁产量也不过两万吨。
这个数字可非简单的数字,马车的底盘,龙门吊的铁架,水网的管道,以及蒸汽机等机械,甚至织造机乃至正在船厂兴起的铁肋,英华一国对钢铁的需求无处不在,就这一条,就能显现英华和满清的国力差距。枪炮,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极小一角。
而制成英华这个“半近代工业社会”国家的金融体系,还走在社会发展的前面。到圣道八年,英华已拥有一家中央银行,三十多家上市的商业银行,以及两百多家无银行券发行权的票行。英华的工商资本和大宗货物流动,基本都以银行券和行间汇票来往,加上债券和股票,社会最上层的资本流动,已经初步具备了建立信用货币的基础。数亿乃至十两白银的银钱,都在以票据的方式来往,流转于民间的实银和铜钱非常充裕,同时还通过外贸在源源不断地从美洲和欧洲吸金。
圣道八年,英华国入六千万两,其中用作军费开支的只占不到四分之一。李肆自己都已不太确定,英华一国,如果全部动员起来,只为打仗,到底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数字也好,景象也好,通过各类报纸,以及英华在江南与满清的经济往来,已经表露得再清晰不过。李肆觉得,如果雍正脑子清醒,怕是该在紫禁城成天借酒浇愁才对。
拉回发散的思绪,李肆点头道:“那么就此施行吧,危机危机,有危险,自然就有机遇,我们该抓住这个机遇。”
圣道九年三月,南方天灾,英华大兴土木,扶持新业,还广迁移民到南洋,一国沸沸扬扬,看在有些人眼里,就是大难临头的穷折腾。
紫禁城养心殿,雍正仔细看过手中一张单子,连连道:“好!好!如今朕手中,总算是兵强马壮,钱粮富足了!”
雍正在西山大营里训出了一支满汉火器“强军”后,没有停步,继续展开轮训,将陕甘和直隶绿营,以及满蒙骁骑营也逐步替换为火器军。今日提督西山大营并火器军事的富宁安奏报,直隶火器军已经成军,不仅人人燧发快枪,连火炮都作到了千人三位。更有集中组建的炮营,汇聚了两百位五千到八千斤的,完全有能力遮护江北和陕甘之地,跟南蛮已有了一战之力。
再想到前几日整理户部国库,这几年也积存下了将近四千万两库存,雍正吐出一口长气,心说朕这几年励精图治,终于攒出了这般家底,现在左手有枪炮,右手有银子,朕终于有底气跟那李肆直面对视了!
富宁安在折子里还请示说,陕甘绿营自造的抬枪威力大,射程远,足以跟南蛮小炮抗衡。希望能为西山大营配备七百杆,造价大约五万两银子。
雍正朱笔一挥,“准了”,五万两银子,朕现在有钱!
心情愉快,雍正再拿起南蛮最新一期《正道》,入眼就看到“天灾竞世,何在”的醒目标题,仔细一看,南蛮正大兴土木,发遣灾民去南洋,一国人心沦丧,他的心情更是昂扬到了顶点。
“李肆,你那一国走的歪魔邪道,是越行越远,再难回头了吧……”
雍正这般想着,扯了扯打着补丁的袍袖,对王以诚道:“今日加菜,朕要吃叫化鸡!”
第六百二十八章 江南风起人眼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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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八章江南风起人眼迷
雍正觉得,李肆那一国,已是被贪敛商贾给完全把控了。四年前定下《浒墅和约》时,他还很担心江南局势,抱着能收一日钱粮就算一日的想法,胆战心惊地日日攒着。
四年下来,这种忧虑已经烟消云散。国库中的四千万两白银是怎么来的?最初搞掉江南盐商大赚一笔,这些银一半多都用去补窟窿了。之后靠火耗归公,把地方杂派收上来一部分,再压低了地方存留,每年能多结余二三百万两。
最大的新收还是来自江南,眼下他以半国之地,居然能将国库年入推高到四千五百万两,结存四千万两,靠的都是江南。
想到江南,雍正就觉得,李卫很懂事,李煦很有用,李绂很忠心,眼下江南局势,就是这三李经营出来的。江南钱粮不仅没少,还因南北商贸兴盛,在商税上每年多出四五百万两收成。
李卫离开江南时,提出了一项国策,要与南蛮在江南“共利”。四年后回首,事实证明,李卫眼光很长远。李卫认为,南蛮对江南的最大谋图还是通商得利,得土不过是李肆和一些读书人的想法。南蛮一国是商贾立国,李肆和那些读书人,怎么也不可能拧过商贾的大腿。因此只要在江南跟南蛮商贾一同谋利,不仅江南无忧,大清还能从中得利。谁都明白,商贾无国无节,只要有厚利,爹娘儿女都能卖。
李卫的建议,由李煦传递给南蛮商贾,再由李绂在江苏试行,确保大清能从中得利。
李绂汇总朝廷、地方以及南蛮商贾的诉求,提出了名为“厘金”的解决方案。“厘金”一策,最早能追溯到前明商税,也就是抽商货总值的百分之一为税。这只是极为表面的总称,此策实质是要求商贾跟大清朝廷、地方共利,对原本密布于江南,分属朝廷、地方的哨卡商关进行利益整合。
“厘金”原则有三条,第一,放开商货流通的限制,做大盘。第二,大家都来收,大家都得利。第三,设立统一的“厘金局”,协调收钱各方。
在李肆前世,“厘金”是因太平天国之乱,清廷的中央财政接近崩溃,不得已将商税权下放地方,由此开启了地方割据之门。而在英华崛起的时代,因江南为双方分有,清廷不愿就此对江南商业放手,基于“互利”原则而实施的一项“积极财政”。
雍正由此获利,此策的害处,他看不到也不想去看,反正江南已是“身外之物”。而最早提出“共利”之策的李卫,也因此策施行而稳住了他与周昆来联手办的江宁盐代生意。李煦当然更成为南北双方的沟通枢纽,坐享生丝绸缎来往贸易的厚利。
至于李绂,一方面因创立此策而获雍正赏识,在雍正七年晋升新的江浙总督,统管江苏浙江两省,另一方面,手握两省厘金局,也成为在江南呼风唤雨,实权远大于昔日督抚的地龙。
厘金局为照顾省府州县利益,只有三成上缴户部,不照顾不行,因为厘金所涉商货来往,都是地方估价,地方报单,收多少地方说了算。朝廷要收大份,地方虚报瞒报的动作就更大。这也就是说,两省一年数百万的商税,三分之二都在他李绂的掌握中。
三李定了江南局势,这是文官层面,而武将方面,雍正当然不敢对江南完全放手。原本的浙江巡抚范时捷,在浙江厉行文狱,深得雍正信任,调任江宁将军,遮护江南最重要的枢纽江宁。另调觉罗杜叶礼任京口将军,驻防镇江,遮护江南北屏,跟范时捷互为呼应。
而杭州将军年羹尧……是大清跟南蛮对阵十来年里唯一能对南蛮有威胁的,雍正不得不用,但也不敢大用,就让他继续蹲在杭州,只要他不投南蛮,就算暗有自立之心,但能给南蛮捣蛋,雍正也都认了。
“年羹尧此人绝不可留!不杀他,大清气运难保!”
映华殿,雍正跟茹喜谈到江南局势,茹喜再度开口。
“终究是女人家,军国大事懂得太浅,对这年羹尧,她已是犯了心魔啊。”
四年来,茹喜坚持不懈地劝谏雍正解决掉年羹尧,雍正早就听腻了,心中如此嘀咕着。
可他也没有训斥茹喜,只是哈哈笑着敷衍而过。对这茹喜,他是越来越信任。茹喜一直密切关注南蛮事务,很知南蛮根底。也是由她的建议,雍正能张罗到西班牙教官,能从南蛮那边走私用来造炮的好铁。甚至雍正也在户部之下建了金融司,开始学着南蛮管制票行那般,推着晋商徽商等国中商贾起步,在他们身上获利。
见雍正对这个话题已无兴趣,茹喜无奈地低叹一声。
午后的慵懒春光透过玻璃天井而下,映在茹喜的面颊上,虽已年近三十,但如花娇颜却没一分枯萎,反显得润泽如玉。雍正就觉心头沙沙一痒。
“可惜……终究是那李肆沾过的人。”
这个念头又如梦魔一般升起,刚昂扬而起的老二也软了下去。
败兴地离开,正要出映华殿,迎面却见另一个俏丽女,他认识,茹安,茹喜的侍女,因茹喜得宠,她也得了常在之位。
茹安此时二十四五岁,正是鲜花绽到最艳之时,一股热气在雍正下身转着,再难压下。茹喜他不愿碰,而这茹安虽也是李肆沾过的,却只是个奴婢,正合适当茹喜的替代品,用来泻火。
雍正随口吩咐了一声:“今晚加上茹安的牌……”
苏州织造府后园,拄着拐杖的周昆来对已白发苍苍的李煦苦笑道:“织造,你是小妾,我就是侍奉小妾的奴婢,南北两面都看我不入眼,我说话能有多大份量?”
李煦哈哈笑道:“在这江南,你周大豪吃遍南北,鼎鼎大名,谁人不知?李卫在江南的事业,要靠你跟南面周旋,而南面的江南行营,也要找你铺撒商代,你打个喷嚏,江南千万人就要起鸡皮疙瘩,还嫌这份量小?”
周昆来叹气:“织造,你所忧之事,也是我周昆来所忧之事,咱们现在是一条道上的。说吧,我能帮些什么?”
李煦呆了片刻,也幽幽叹气:“你我都是在南北两面的夹缝中存着的,不管哪边风起,你我都根基难保。不知你所叹的是哪边的风,而我……现在正被南风吹着。”
李煦跟周昆来,一个是把控江南丝绸织造,官商一体的大人物,一个是联络南北双方,把控基层商代的江湖大豪,原本是尿不到一壶的,可李煦将周昆来约到府上,看来这“南风”会是一场飓风。
“俱情恕老夫难以细说,老夫有意将后辈家人转送南面,但又不好从官面上走这事,免得触怒北面,又让南面借题发挥,逼老夫立作决断。周大豪你有通天本事,又是逍遥身,南北两面既不视你为己,也不视你为敌,这事求你正好。”
李煦这般说着,周昆来的眉头皱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李煦也起了退心?
李肆摊开手掌:“五万两,助老夫家人在南面有合乎名义,合乎情理的去处。”
五万两不算大生意,但能接下李煦的生意,这人情就已无价,周昆来慨然点头,同时心中已开始谋算,到底是以经营为由,还是以进学为由,甚至直接以游历南洋为由,将李煦的家人送到南面。
这种生意对周昆来已是轻车熟路,四年来他不知朝南面送去了多少清廷官员的家人。或者是投亲,或者是经营,总之如今江南的清廷官员,都兴“清白为官”的时髦,孑然一身,逍遥自在,方便大变降临时,好一个人跑路。
出了织造府,周昆来在马车上沉默良久,再吩咐亲信:“查查南面最近的报纸,还有龙门的动静,看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李煦是苏州织造,他周昆来是江南“群英会”的总舵主。一个在官,一个在民,但处境其实都一样,就靠着南北两面周旋,能活得滋润。现在李煦开始谋划后路,他周昆来自然得为自己想想。
亲信当下就回到:“南面不是天灾频频,正大兴土木,移民南洋吗?朝堂都为之大变,对江南该是没什么动作吧。”
周昆来不豫地道:“让你查就查,别废话!”
亲信斗胆再废话了一句:“其实……何必查,龙头亲自去一趟龙门,范总管多半也要吐露一些风声的,这几年咱们可帮龙门办了不少事。”
周昆来真怒了,逼视着亲信,冷哼一声,亲信吓得缩着脖,不迭地告罪。
从车窗中看向东面,周昆来心说,这辈他都不敢踏足龙门,他害怕,怕甘凤池会出现,他跟甘凤池的仇怨,只有一个死字能消解。
圣道九年的龙门,已是一座初具规模的大城市,北到黄浦江南岸,东到奉贤县,西到金山卫,昔日荒地完全变了样。
水泥大道在这片大地上横竖贯通,道上人车如流。码头的防波堤直直伸向海中,将一座繁忙的港口遮护在臂弯里。龙门吊吐着黑烟,装卸着货物,一刻也不停息。数十万人来来往往,比北面的松江府、南面的杭州府还要繁忙。
三月末的龙门,依旧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可江南行营却笼罩在一股大异于往日的肃穆气氛中。
江南行营总管范晋正向一人转交印信文书,当对方接过之后,范晋也就成了前任总管。他的独眼里闪着不舍的光亮,对新任总管刘兴纯道:“既是次辅亲任总管,我也就没什么话说了,想必官家和朝堂,已对次辅交代清楚。江南本地实务,宋参事更知得详尽,不明之处可以找他参详。”
刘兴纯笑道:“别叫我次辅了,重矩,你是次辅。眼下我们二人是各接其任啊。”
范晋摇头感慨道:“朝堂已非天王府,这次辅,我怕是难以担当。”
刘兴纯耸肩道:“无所谓,就是背黑锅的,为官家,为朝堂背黑锅,这也是荣耀。江南之事是实务,我刘兴纯这辈英名,不在次辅,而在江南。重矩栽树,我来乘凉……”
两人老相识,没什么客套,交接之后,范晋出了行营,负手环视喧嚣的龙门,长叹一声道:“江南风起,不知会是怎样一番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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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
第六百二十九章 金融改制,工业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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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九章金融改制,工业正起
圣道九年,英华一国天灾不断,再加上工业刚起,蒸汽机轰鸣着搅碎国中人心,“*论”大行其道,一国舆论都在问责。
谁来背责?当然不是皇帝,皇帝已还了相权,还将一些议事权给了东西两院,这几年已不太过问内政,怎么也轮不到皇帝背责。
那么得了相权的内閣,就是最理想的背责人选了。三月中,各家报纸都开始追责李朱绶,说首辅唯唯诺诺,只重调和,不重开拓,出了事也没周全的应对。更有人翻出老帐,说李朱绶这届内閣一上任就建议南北议和,徒让满清又喘息四年。靠着江南得利,满清现在休养生息,已是兵强马壮,异日要复华夏,所费力气,所流血汗,十倍于前。
在这滔滔问责声浪中,首辅李朱绶和次辅刘兴纯,以及不少閣臣都不得不自辞背责。皇帝循着旧例,挽留了三次,最终认下了。
内閣虽已有相权,但人选还是由皇帝来定。第二届内閣由一位首辅和两位次辅组成。首辅是汤右曾,次辅是范晋和邬亚罗。
李朱绶本就是“清官”,因此汤右曾的出身已无人在意,他本质和李朱绶一样,擅于调和,在朝堂和地方很有名望,而因他更重民情,民间舆论也很推崇。唯一有些不满的是工商联会,他们希望有出身工商的閣臣任首辅。但他们靠着西院,本就跟政事堂唱对台戏,汤右曾路数跟李朱绶差不多,也就没什么闹腾。
如果说汤右曾是又一个糊墙匠以及预备黑锅,那么两位次辅就是干实事的,他们二人亮相,在寻常人眼里,就意味着英华国策有所更张。
范晋,早前弃文从武,辅佐皇帝一手培养出英华陆军。之后转任江南行营总管,确保英华江南攻略顺畅进行,文武两面经历颇足。现在升任次辅,民间推测,是要加强政事堂与枢密院的联系,以备随时爆发的大战。
而邬亚罗本是工部尚书,凤田村老人,学问不深,但很懂工坊利害。他升任次辅,是因应英华工业崛起,确保工业资本、工坊主以及工人的利益。这个变化是内閣调整最关键的一项,但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能看透这一层的人都极少。
“我这个前任次辅为什么来江南?请在座诸位回忆一下,在任次辅之前,我管的是什么?没错,管的是内防!官家为什么要把我放在江南?好了,诸位心中明白,嘴里就不必说出来了。”
江南行营,刘兴纯正在发表就任讲演,听到他这话,官员们神色激动,难道朝廷是要准备吃下江南了?
见众人举目相望,满眼都是兴奋,刘兴纯皱眉道:“你们在想什么?别想岔了,我又不管军务。收不收江南,是官家和枢密院考虑的事。我来江南,是要保证资本和商货之潮不会冲乱江南,就算乱,也要让这乱有益于我英华!”
商货之潮?难道以前的商货洪流都还是小的?
众人份外不解,这四年来,英华的商货横行江南,盐米、棉布、钢铁,甚至煤和煤炉,都从英华滚滚而来。按龙门海关的统计,圣道八年,从英华输入江南的商货总值高达七百万两,而出江南的商货总值也有四百万两,算上流通商路,最终搅动的江南银钱估计七八千万两。跟英华一国的商货总值相比,虽还只是很小一部分,但对江南来说,两成多的商货已跟英华挂上了钩,这还不够?
“官家昔日有云,谋食于外,江南虽不算外,但亲疏有别。眼下国中天灾四起,人心摇曳,既要安内,也要变天灾为机,为一国谋利。因此这江南,也将成国中泄洪之地。至于这是怎样的洪流,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我们和刘总管在江南的任务,就是确保这番动荡,不至引发南北大变局。”
宋既的声音响起,这几年他在江南,一方面研究资本往来,一方面襄赞行营事务,对刘兴纯来江南的用意理解得很深。
刘兴纯点头道:“洪流来自三方,一方是银钱,一方是商货,还有一方就是人心……”
浙江石门县,县城比四年前热闹了许多,一条大道自城门口破开,向东面伸展而去。这条三合土铺成的大道,是城中新贵张三旺出钱修的。
张三旺的宅邸就在城中最繁华之地,跟县衙隔街相望,此刻他身着大红精织暗纹绸袄,挥舞的双手套着八颗金玉相间的扳指,正在书房里训着自己的儿:“别听那教书先生的胡言乱语!跟他学认字就好!什么四书五经,学来能顶饭吃!?不是念着龙门的学堂连乡巴佬都收,我早把你送去龙门那读书了。什么?龙门那也教四书五经?呸,你一个混小哪知道龙门的事!”
正说得兴起,仆人来报,说王之彦王先生来访。
张三旺头都不回:“王先生是谁?不认识!肯定又是来打秋风的,赶走赶走!”
仆人还没反应过来,张三旺自己反应过来了,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刮,一边向外冲一边嚷嚷道:“不是刘先生么?怎么用回本名了?该死该死!”
来人正是他的上家,江南盐业公司管事刘文朗,本名叫王之彦。
客厅里,被张三旺送入上座的王之彦淡淡地道:“托了行营和公司的福,江浙总督李绂也给面,暗地把我的家人活动回来了,从现在起,我再不用化名。”
再看了一眼束手谨立在一边的张三旺,暗道此人虽为人粗疏,暴富之后不太懂收敛,却还知恩义,依旧能用,王之彦再道:“眼下我英华一国在江南正有大动,你愿不愿趁势而起,打下百年家业?”
张三旺两眼圆瞪,颇为激动地道:“朝廷是要收江南了么?太好了!别的不敢说,只要定下时辰,我老张亲自带队,三两下就把县衙给砸了,迎朝廷大军入石门!”
王之彦咳嗽连连,摇手道:“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怎会给你交代这事?再说朝廷也不是来占江南,而是要大泄商货。听说你现在不仅在作盐生意,还在买卖粮米,南洋米业公司希望从石门县入手,将粮米生意铺到杭州,你有没有兴趣?”
张三旺灿灿一笑,摸着脑袋道:“粮米生意,不过是跟石门几个粮商搭伙在作,他们就靠我的名号,能在厘金局那少报一些货量。这生意动静可大,我手头可没那么多银钱来作周转。”
看他眼中炽热,就知道其实是很希望接下这生意。这四年来,张三旺和所有江南盐代一样,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尽管清廷设了厘金局,要在他们身上抽成。可没有损他们的大利。盐代和其他商代一样,有价格极廉的英华商货支撑,抱着以和为贵的心态,他们也乐得付一些“买路钱”,换得商货通行四处。
王之彦道:“少银钱没什么,南洋米业可以用银钱入份,也可以通过南洋银行给你放贷钱,年息一分九厘。”
前者是盐业生意的老套路,现在张三旺的生意,还有两成是新组的江南盐业的份。而后者则是新法,张三旺心头一喜,能给他们江南人放贷了?年息一分九厘,江南民贷最低都是一年三分。
王之彦点头:“没错,你们江南商代现在不仅可以在龙门的各家银行办贷,还可以在银行和票行办银票和汇票。”
张三旺喜上加喜,银票也就是银行券,各家银行所发,汇票则是行间结算。之前这些业务,都只针对英华商家,对他们江南人可不开放。他作生意时,王之彦对他可以用银票汇票结算,他对下家却只能现银交割。如果他也能开银票和汇票,跟下家都免了来往现银的麻烦,那可是极大的便利。
张三旺恭谨地再问:“先生您看,我是继续用福兴银行呢,还是选其他银行?”
王之彦的真正东家是盛良盐业,在福兴银行有份,所以盐代早前都将现银存入福兴银行。但说到具体生意,王之彦身为最早进入江南的工商人士,也有自己的一番生意。各家银行都在拉现银存单,保不定王之彦是想让张三旺换银行。
王之彦摇头:“无所谓了,之前两院刚核定过了《银行法》,开始推联票,这种联票在哪家银行都能兑付,最适合你们这些作小生意的。”
联票……
张三旺没太懂,思绪也被后一句话拉住了,小生意……自己加上下家,每年十几万两的流水,在王先生眼里也就是小生意,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啊。
在石门县人眼里,张三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在王之彦眼里,他也就是个普通的渠道商。当然,在江南行营的眼里,江南盐业,也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到了英华朝堂,跟布局全国的金融新制相比,江南也只是地方一角而已。
圣道九年四月,《银行法》在英华施行,一种叫做“联票”的小额定额银票开始在国内流通,江南行营也发布了《银行法江南条例》,将其推入江南。这种印刷精美,纸张厚韧,绝难仿制的银票,分为一两、十两、百两三种,属于见票即付的不记名通用银行券。这看起来像是元明时的钱钞,但背后的运转机制却大不一样,这是国家牵头,民间分责,上下一体推动的信用货币。
这种银票是英华银行联合所有民间银行推行的,初发五千万两,与各银行的银票汇票业务并存。英华银行要求所有民间银行在英华银行存下两千万两现银,以备现银不足以兑付时,可由英华银行汇票进行转兑。
民间银行欣然接受这一法令,根据法令,英华银行将退出民间业务,作为一家管银行的银行存在。
这项法令是计司早在几年前就拟定好的,但因为各业蓬勃发展,对银钱来往的状况一直掌握不足,心里没底,没有机会实施。眼下趁天灾四起,工业勃发的关口,以金融改制为门,进行国家经济的整体调控,正当其时。
而在江南,资本大潮随着这项法令的颁布,联票的推行,轰然涌入,将原本商货殖民的步伐,进一步推动到资本殖民的阶段。之前几乎所有商代都仰赖英华资本周转,而现在,联票的流动,将更多江南银钱,卷入到了英华的各家银行,由此命脉也交到了英华金融的手中。
这是江南大潮的第一步,在李肆前世,欧罗巴列强从资本层面侵蚀华夏,都是以这一步而入。买办之所以会成为买办,完全为列强效力,是因为他们欠列强各家公司的钱,是因为没有列强各家公司提供周转资金,他们就无法作生意,无法讨生活。
现在,江南商代,甚至江南商代的下家,那些来往于乡间街市,将各项商货组织起来,或外卖,或内销的商人们,他们也成了这样的买办,他们都得靠着英华资本活着。
这还仅仅只是商人的一面,在另一面,不止是江南商人,连英华商人都开始感觉到,他们渐渐难以主宰资本,一个新的怪兽正在崛起,正蹲在了他们的脑袋上,把他们变为下家,他们还得仰受这头怪兽的鼻息,这就是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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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
第六百三十章 魔鬼就在铜钱中
第六百三十章魔鬼就在铜钱中
“范总管本是枢密院知政,他在的时候都没大动,刘总管来了怎么会动?”
“龙『门』各家银行票行开始对江南人放贷了?这跟李煦有什么关系?”
“龙『门』织厂?那不是一直只作棉布生意,跟丝绸不搭界吗?”
周昆来回到他在松江府的老巢,开始整理跟英华有关的消息,最初还不得要领,可看到“龙『门』港码头泊位扩容一倍”、“英华银行江南分行入驻龙『门』”、“吕宋力夫大举进入龙『门』”、“龙『门』货栈新区铺地”等报道时,隐隐有了感觉。
南面的银子,南面的商货,南面的人,来势汹汹……
如果周昆来敢亲身到龙『门』,就能有更直观的感受,从四月初开始,进出龙『门』的货船猛然增多,船帆遮天蔽海。但以他羸弱的经济学识,也看不出这番热闹背后的本质。
龙『门』港,一艘船正在装卸货物,龙『门』吊吃力地吐着黑烟,将几部又大又沉的铁疙瘩吊上了岸。
“杨局董……哦,杨总司,年初才运过来两船纸,现在竟把作坊也搬来了?”
“是开分号啊,江南这边人力原料足,纸市够大,在这里设纸厂,纸价还能再低两成。”
“福漳纸业还只是在这买库房呢,看来他们是要哭了。”
“他们还没摆『弄』熟蒸汽机,先忙着吃国内的纸市吧,呵呵,真要哭的还是江南的纸业。我们韶州纸业来这里设厂,就是要把他们全部打垮!让他们给韶州纸业买原料、当帮工、卖我们的纸。”
“好魄力!杨总司可别忘了我这个韶州老乡,我们百『花』楼以前可是全力帮衬着韶州纸业。”
“那是那是,老伙计了,还得靠你们在江南找商代呢,提醒一句,江南的纸坊别漏了,他们可是现成的商代。”
岸边两人谈笑风生,那个杨总司,正是昔日曲江莫山乡公局的杨局董,而跟他攀谈之人,则是广东杂货商百『花』楼在江南的管事。
说着说着,两人话题转到了吊车上的蒸汽机。
“新号蒸汽机,小了不少呢,往日都得把锅炉和飞轮机件拆开装运,现在都能一并吊起了?”
“嗯,东莞机械新出的,听说用上了佛山制造局的镗炮技术,里面的气缸,还有润滑的油脂都比以前好使。个头小了,出力反而大了,价钱虽然贵了点,一部要四百多两银子,可商部补贴三成,比以前的便宜。”
“杨总司这般有魄力,韶州纸业必定兴旺发达啊!”
“一起发达,一起发达,哈哈……”
原本是乡下小地主的杨百隆,经历跟无数敢于在大时代里逐『浪』的『弄』『潮』儿一样,『精』彩异常。先是在老家曲江莫山乡替村人说话,成了局董。后来县乡公局改制成县院乡院,替村人说话的人多了,觉得自己显不了大用,开始纠合村人办实业赚钱。
韶州的纸业向来兴盛,杨百隆年少时也当过抄纸工,知道些诀窍,这几年国中商业繁盛,帐薄文书猛增,同时书报业蓬勃发展,纸张需求越来越大,韶州纸坊遍地开『花』,杨百隆也在莫山乡办起了纸坊。
起先还是小打小闹,毕竟造纸还是技术活,工艺不『精』,只能随着大流吃点零碎。可蒸汽机兴起后,看了报纸的介绍,杨百隆觉出了机会。跟别家比,他的纸质量不咋的,但用上蒸汽机,把产量推上去,价格降下来,就能争过别人。
因此他卯足了劲地琢磨将蒸汽机引入纸坊,造纸有六大环节:斩竹漂塘,煮徨足火,舂臼,『荡』料入帘,覆帘压纸和透火焙干。造适用于印书和帐薄的竹纸,第一环节要『花』百日,第二环节要『花』五六日乃至七八日,第三环节要『花』大量人工,第四环节到第六环节需要把控火候,是技术活。这六大环节所费时日、人力和技术活,加在一起,让纸价很难降下来。
一个老“抄手”一天最多能出五百张尺宽韶州竹纸,只论工钱,一刀(百张)就要十文钱,加上原料和其他环节的人工,市面上一刀书纸要卖三十文以上。纸贵书就贵,到圣道五年,英华国中的书价还没大变化,一本怎么也得上百文,以至于国中劣纸书泛滥,人人为之愤慨。
段国师所著《南明史》和《明史辨疑》等书,因为纸贵,即便有皇帝人情补贴,外加他在股市风『波』里捞的银子,印量也只有他期望的三分之一,为这事段国师还很发过一阵牢『骚』,他想要县学以上生员人手一本免费的,那可是数十万本……
杨百隆半路出家,比其他靠手艺吃饭的纸坊更敢想敢干。他先用蒸汽机煮浆捣浆,小见效益,接着由夏日生鲜腐烂而想到斩竹漂塘其实也是腐材过程,就造出大铁罐子,用蒸汽机的热气熏煮。
三个环节下来,工效提高十倍,从投料到出纸,一槽,也就是一批纸的生产周期只要七八日,杨百隆的纸坊迅速以低价横行韶州。但他仍不满足,抄纸环节还是手工,而且还需要熟练“抄手”,要扩大规模,就得增人。
这个环节靠他自己很难克服,最后还是通过乡院县院求助曲江知县,知县又协调官府,找到东莞机械公司。东莞机械很感兴趣,他们就希望将蒸汽机推入各行各业,立即派出了工匠,帮着杨百隆一起设计出了自动抄纸卷帘。用类似水车的转机抄纸,功效提升了三四十倍之多。在确保卷帘机件不出问题的情况下,质量非常稳定。
杨百隆最终实现了造纸业的初步工业化,但要扩大生产,靠他自身的财力难以办到。这时青田公司出现了,洒下大笔投资,帮他立起了这一业。他的纸坊所产“机纸”以不到“土纸”四分之一的价格横扫国中纸业,兼并了大批韶州纸坊,在圣道七年组建了韶州纸业公司,还上了市。
福建纸业远比广东兴盛,在韶州纸业的打压下却溃不成军。被『逼』无奈,福建纸业一面也引入蒸汽机,一面也进行兼并重组,成立了以漳州纸坊为核心的福漳纸业。可缺乏强力领军人物,内部矛盾重重,发展比迅速壮大的韶州纸业慢得多。福建纸业刚跨出南方,在江南设销售点,韶州纸业却已开始在江南设厂。
当然,仅仅只是福建纸业的纸,就已让江南纸业感觉如坠深渊。
就在杨百隆跟百『花』楼管事在码头聊天时,龙『门』一处商站里,几个苏松纸坊主正捧着一刀白竹纸泪流满面,十二文!是本地纸的三分之一!这南蛮的机纸,还要不要人活了?
“南蛮的纸坊肯定是赔钱赚吆喝!古往今来,造纸就是那套章程,我压根想不出,他们是怎么把本钱压到这么低的,这不可能,这不合理!”
“多半是用不要钱的吕宋力夫,官府也没『抽』税,料也是在南洋砍的树,一文不费!”
“说得我都想把纸坊搬到南面去了……”
正满腔愤慨,商站伙计又在纸摊上放下几刀纸,一看就是上好竹纸,这些坊主马上拥了过去。
“韶州来的,十文,没听错,十文。”
“兄弟……站稳了……”
一听这价,有人就要往地上仆。
“韶州纸业还要在龙『门』设厂,到时还会降到八文吧……”
商站的伙计又多嘴了一句,这下连扶人的也仆到了地上。
“韶州纸到了么?就这点样品了?算了,先来福漳纸吧!”
“咱们不是商代,只能给零价,这知道。也够赚了,有多少,三百担?全要了!好好,咱们分……”
“哟,秦坊主白坊主,你们都在啊,是是,你们的纸也还是在卖的,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一帮该是纸商的人涌过来,敷衍着跟老关系户打了招呼,生怕抢不到这些机纸,一窝蜂地下了单子。
看着兴高采烈而去的纸商,还有咬牙切齿,恨不能放火烧了龙『门』的纸坊坊主,商站的伙计一脸风轻云淡,这些日子这种事,他已见惯了。
商站是江南工商联会办的,用来向本地商贾展示货物。摊子上琳琅满目的商货,伙计熟得几乎如数家珍,因为每一种商货,都会引发刚才那般景象,有人哭,有人笑。
小的像是皮带,厚牛皮,上漆铁扣格外醒目,本地货就这铁扣值钱,一根要一百二十文,百『花』楼的零价是……四十文。在英华,这铁扣是蒸汽机咣当咣当砸出来的,可不是人工拿锤子敲出来的,一日产一万都不在话下。
还有这珐琅(搪瓷)器,原本都是大户人家用的,华贵不已,价钱也不菲。摊上的佛山产白珐琅水杯,六十文,白珐琅水盆、壶盘,最贵不过一百五十文,坚固结实,足以传家,寻常小民都会买来用。从年初到现在,江南杂货商从这商站里批出去三四十万个。
这些珐琅器,不过是用蒸汽机将钢板压成型,再涂料送到大窑里烧出来的,一批就几百上千个。听说还是现在钢价高,等钢价再低下去,这些钢珐琅器还要跌价。
再看到摊子角落,靠地码放的一堆黝黑厚饼,上面还有密密『洞』眼,伙计心道,这东西才是真正的海货,国内称呼为蜂窝煤,最适合民户生火,经烧,烟气也少,关键是价格便宜。就用蒸汽机绞碎了煤炭,再『混』着粘土烘干出来。
用专『门』的煤炉烧这东西,一家人一月『花』不到一百文灶火钱,江南柴薪贵得吓死人,百斤要七八十文,一家人一月怎么也要烧个两百斤柴,用蜂窝煤能省一半。
摊子上林林种种商货,但凡是价钱极廉的,基本都跟蒸汽机有关,商站伙计暗道,这机器真是从天而降的法宝啊,不知道是什么仙人『弄』出来的,如果再『弄』出机关人,代替自己站摊,那自己岂不是也没活路了?那也好,正好『逼』着自己去南洋折腾,有胆子的,在南洋都折腾出了一番事业,自己就是胆小……
伙计满脑子胡『乱』转着,就见百『花』楼管事陪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边走边说,听得那人是纸业公司的。见管事一张灿烂笑脸,伙计觉得份外不习惯,以前各家作坊可是都朝管事陪笑脸,没百『花』楼这样的商贾,他们可卖不出去东西,可现在,情形都颠倒过来了。卖东西的都得给造东西的陪笑脸。
眼角再扫到摊子上的商货,伙计心道,那真是没办法,换了他也得陪笑脸,这么便宜,量这么足的商货,你不卖,自有别人抢着来卖。就是百『花』楼管事这张脸,怕是要天天笑下去,很快得真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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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一章 修罗降世,吸阳噬人
第六百三十一章修罗降世,吸阳噬人
“爷爷所料不差的话,三年!最多三年,江南就要归入英华,而且还很可能是江南人自己献土,为什么?最近爷爷发现,江南生丝越来越向南面汇聚,而南面来的丝织价钱越来越低,苏杭那些有手艺的织户,一群群被挖到广州去。15`]再过些时日,江南自产丝织恐怕卖不出去了,百万人都得帮南面产生丝,仰仗南面而活,南面要得江南,只需一纸文告而已。”
“爷爷是大清人,这辈子帮着两位皇上撑起财税,安抚江南,自问也算尽忠了。可爷爷也就是为这财税跟南面夹缠不清,一旦朝廷问罪,百口莫辩。所以啊,爷爷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们这些后辈想。你不是好书么?南面的越秀学院开了藏书学,还收『『nv』』子,正合适你啊。”
苏州织造府,李煦对一个未及豆蔻的小姑娘这般说着,小丫头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浓密眼睫微微扇动,竟像是将这些话都听明白了。
李煦的孙『『nv』』李香『『yù』』,今年已经十一岁了,自小聪慧,也爱看书,这几年江南风云变幻,小丫头竟也历历在目,事事追根,比那些掩在深闺里的大姑娘还懂人情世故。
李香『『yù』』道“沾哥儿也去么?唔……怕是不能的吧,他的名字可在内务府的包衣谱牒上。”
李煦叹气,心说他哪里还管得了曹家,雍正在四年前抄盐商可是抄得欢实,怕一直在琢磨要再搞一把。可江宁织造不仅握着官坊生意,还是江宁厘金局的一大局董,牵一发而动全身,雍正怕英华起疑,这才一直忍着。
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心中更是凄凉。刚才那些话也只是捡着浅显的说,他之所以开始安排后事,确实是南面丝织业渐渐北进,广州的丝织行转销江南丝绸的量越来越少,收生丝的量越来越大,他和江南丝织业已有成为英华弃子的迹象。
他的价值就在南北两面周旋,在江南产丝绸,输送到英华,英华再转销民间或是海外。现在英华自产丝绸,『『huā』』样越来越『『jīng』』,产量越来越大,据说一间百人的织坊,一年就能产两三万匹绸缎。而价格也越来越低。广州红绢,质量不差江宁红绢,尺价三分,匹价八钱,只有江宁的一半。番禹青缎,尺价两分,匹价五钱。竟是苏州青缎的四成。1
为何英华丝绸价这么低,量这么大,江南丝织业百思不得其解,李煦却心中明白,肯定是织机用上了蒸汽机。`]早前他曾跟南面相熟的织商谈过,希望将蒸汽机引入他的织坊,却被对方干净利落地拒绝了,还明确地说,谁敢向北面卖蒸汽机,谁就犯了军国大罪,皇帝都遮护不了。
所以他只好拐弯抹角地当英华织造的商代,而这一当,自然又落了把柄在李绂的手里,被英华之利缠得越来越深。由盐商想到自己,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自然得早作谋划。
孙『『nv』』的脆嫩嗓音拉回他的心绪“爷爷,我终究是旗人,到得南面,不会被押到琼州甚至南洋挖矿么?”
李煦笑了,“琼州的旗人,不过是跟南面打仗打输了才发配去的,现在他们也都不再是旗人,而是自由身的汉人了。南面的人还是讲规矩的,怎么也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害了。”
李香『『y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有些害怕地道“大家都说那圣道皇帝是修罗降世,为的是让尘世坠入畜牲道,之前被烧死的盘大姑,就是他化出的一个分身。他日吃三百小儿,夜吸三百『『nv』』子……元『『yīn』』,整个南面都被黑云压着,就像是……是人间地府。”
李煦没说话,就微笑着看住她,小姑娘再道“这自是难让人信,可他怎么也不算好人吧?”
脑海里闪过十来年前,跟李肆在广东暗斗的情形,自己的亲信家人吉黑子,尸首还不知在何处,李煦敛容道“这倒是没错,那李肆绝非好人!不过……你肯定是没机会见着他的。”
小姑娘宽慰地抚着『『xiōng』』脯,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地点头,“寻常遇着的那些南人,又知礼又懂得多,倒还真是好人。”
金山卫,听到一个尖嗓子在喊“我们可都是好人,帮你们找活路,不睬不受也就罢了,居然还这般血口喷人!你当我们英华人都是割『『ròu』』喂鹰的佛爷!?”
杨百隆皱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呢?
如今龙『『mén』』已拓地到金山卫附近,双方虽大掘沟壕,一幅随时会大打出手的样子,可在沟壕中段却突兀地铺开了一条长街,中间还划着一条白线。街口蹲着一块石碑,上书“矛线街”三字。据说这条街是当初江南行营总管范晋和金山卫镇守白道隆在这里划界,范总管随手拿起一只长矛,在这地上划出了线,然后两边商铺就依线林立而起,互通商货。
龙『『mén』』只容在龙『『mén』』做工以及谈生意的江南人进出,而且还只能在龙『『mén』』外围活动,来往都是大宗买卖,小生意都集中在了这里。杨百隆来江南,自然也想见识江南风物,就朝矛线街而去。还没到街口,就听到了这嗓音。
有江南口音叫道“敢顶撞钟老爷,你不想活了!?”
再一个满含愤懑的江南口音喊道“你们南蛮毁了我松江的家,绝了我织户的生意,现在又扣给我莫名的罪,还要卖我到『『jiāo』』趾去挖煤,这是给我活路!?要我死就痛快点,一刀砍上来!”
杨百隆刚靠过去,听完这话的同时,也看到了先前那尖嗓『『mén』』的主人,顿时两眼鼓了起来,钟上位!?听说在『『jiāo』』趾挖煤,已挖出了不小身家,眼下这是……
钟上位烦躁地挥手“去去!你想去『『jiāo』』趾,我还不要呢!赵游击,这人我不要。”
他身边竟站着一个绿营军将,点头哈腰地道“是是,这等刁民,就是给老爷添『『luàn』』的!”
钟上位再道“愿意去的,都是矿下的柱头,管人的!我手下有『『jiāo』』趾人,有吕宋人,就得靠咱们汉人来管着他们。苦是苦点,可三五年干下来,这边白老爷能帮你们脱罪,你们还能积存点银子,大家互利嘛。”
在他对面,是一队绿营兵丁押着的数十名囚犯,衣衫褴褛,两眼无光,唯一有神采的,正是刚才怒声驳斥的那人,他呼号道“在龙『『mén』』码头干工的囚力还戴着镣铐!银子?饿不死累不死就算好的了!你们南狗就是丧心病狂!唆使着这边的官府,把我们良民变成罪囚!老天爷啊,为什么不开眼,把你们南狗……”
那赵游击带着兵丁冲上去,棍『『bāng』』拳脚齐下,三两下就将这人打得躺在地上,鼻血长流。
赵游击还不解恨地吐了口唾沫“呸!给你好不知好!英华老爷们是你们这些贱人能骂的?”
圣道九年的英华,君、商、民三宪已是国人皆知。如此苛待同胞,而事主又是以前很看不惯的钟上位,杨百隆愤怒地『『tǐng』』身而出“钟上位,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钟上位转过身,眯了好一阵眼才认出一身朴素,却已身怀贵气的杨百隆,胖脸顿时涌上他乡遇故知的欢喜“哎哟老杨啊!多年不见,你也发财了?这事?嗨,虽然上不了台面,可龙『『mén』』人人都知道啊,别跟我说你不清楚囚力是什么。”
囚力一词说到第二遍,杨百隆倒『『chōu』』了口凉气,之前百『『huā』』楼管事和龙『『mén』』工商联会讲过的事骤然在脑海中重现。
“江南这里,正经的劳力也便宜不了太多,要找便宜的,就跟金山卫那边联系,他们那里卖罪囚,在咱们这叫囚力。只要按人头给金山卫一笔钱,买过来的罪囚可不必付工钱,就给饭吃,随便用,别出人命就好。照着刑期用,三五年,甚至十年的都有。”
杨百隆之前还没什么概念,现在见那被打得鼻血横流的囚犯,满心不忍“你也知道这事上不了台面,就不怕被人戳脊梁,被官府问责?”
旁边那赵游击不满了“哪里来的,敢对钟老爷的事指手画脚?官府?这么大一个官府立在你面前,眼瞎了没看见?是啊,我就是官府!”
杨百隆气得说不出话,钟上位连连摇手“别『『chā』』嘴,这是我的同乡,他说的官府,是咱们的官府,又不是你们那烂泥巴官府。”
赵游击脸『『sè』』顿时灿烂,连连鞠躬道“也是南面的老爷啊,走眼了走眼了,老爷恕罪恕罪!钟老爷说得对,咱们这官府,就是伺候老爷们的,专治跟老爷们过不去的刁民!”
杨百隆再『『chōu』』凉气,这是满清的官爷?怎么跟叭儿狗似的,这江南的人情,还真是诡异呢。
钟上位再道“这事范总管之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哦,他就一只眼,反正他就心知肚明,却也不管的。对大家都有好处嘛。他们罪囚能有饭吃,甚至还能有点工钱,刑期一过,不定还能挣到长工,这边的官府也落得轻松。”
杨百隆摇头,他说不出大道理,但就觉得这事不对。
赵游击朝钟上位看去,眉头皱着,虽然对杨百隆客气,显然是不愿让这事捅上台面。
钟上位凑过来,低声对杨百隆耳语道“老杨啊,不用白不用,这些罪囚,按一月刑期二百五十文给金山卫,哪来这么便宜的劳力?刚才那叫唤的不过是松江府的傻叉,就记恨着咱们,其他人可是满心盼着的。班房和监牢里活命的机会有多大?能吃着咱们供的米饭菜蔬?多少人都求不来呢!”
杨百隆转头看看,除了那个躺下的,其他人都麻木地盯着钟上位,嘴巴还在蠕动,似乎就等着钟上位给饭吃。
心头一软,接着一喜,二百五十文一月!?算上饭食,一月不到五百文,到哪去找这么便宜的劳力!?就算看不来机器,干不了技术活,可纸厂也需要很多杂工,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良心就跟水泡似的,挣扎了两下,噗地破灭,杨百隆低声问“有多的么?让我一些。”
&,如果您喜欢草上匪写的《草清》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义与小我
第六百三十二章大义与小我
由半空鸟瞰松江府城,能看到城中心青砖绿瓦,新sè洗眼,而在这片接近浑圆的区域之外,尘土抹染的旧sè跟这新sè形成了截然对比,若不是那圆区里点缀着或大或小的破壁残垣,根本看不出这是四年前被火yào局大爆炸夷平的旧地。「域名请大家熟知」
一处残垣断壁,再被草席勉强围起来的屋舍里,徐茂林放下担子,妻子看了看担子前后的两个竹框,讶异地道:“今日怎么英士巾子比**帽还卖得多了?”
徐茂林是帽匠,他做帽胎,妻子绣帽面,两口子在这松江府城兢兢业业,日子还算过得不错,正计划着修补旧屋。妻子所说的英士巾子是随龙mén的英华人传过来的,其实也就是明时的乌纱帽,只是没有硬翅,而且方圆都有,形制各异。
这“英士巾”额前头顶或绸布或网巾,后脑“立山”比明时矮了许多。英华人用来容发髻,同时当作装饰,huā鸟虫鱼,五颜六sè,份外招展,在江南也成了时髦。对江南人来说,更大的意义还在于既可以遮秃瓢,还可以掩小辫子,让自己看上去跟南面的人差不多。
徐茂林开心地道:“爱戴的人多了嘛,而且铁线、绸布和网巾都便宜了,买的人也多了。就算一顶只卖五十文,也能赚个二十文。”
妻子忧心地道:“白日我见街头又开了一家帽店,虽说价钱要比咱们的贵一些,但料子和做工可不比咱们的差,而且还是广州来的大堂号,咱们这生意,还能作得长久吗?”
徐茂林道:“咱们这点小生意,一天卖个十来顶就够开销了。总有怕店大欺客的,咱们徐家帽的名声还在,怎么也挤不尽咱们的生意,就是……”
接着他也面带忧sè:“税差换了人,要给我下马威,一顶收了我十文钱,连没卖的都要算。”
妻子叹气,生意能不能作下去,不在大堂号,而在官府。市税得jiāo,厘金得jiāo,是个衙mén都能伸手。
“是我不好,老提这些个不好的,吃饭吧,今日我买着了南洋米,一升才七文钱,比咱们苏松米便宜两文。真不明白,都是一样的田一样的种法,人家的米也不差,还大老远从南洋运来,为什么会比咱们的便宜?”
妻子唠叨着张罗晚饭,说到米价,徐茂林也有一番感慨。
“为什么便宜?因为南面的东西进咱们江南,官老爷不敢收钱!咱们苏松产的东西,全都得jiāo钱!老的商税不说,新的厘金到处设关。咱们乡下老家产的米,要进华亭县,得过两道商关,六道厘关!本能卖一升五文的,到华亭县来卖,九文都回不了本,大家当然不愿意了。”
“咱们松江府城还能买到九文钱的苏松米,一是官老爷不敢把米价闹得太凶,二还是龙mén的米代管用,他们靠着龙mén米商的名义在乡下收米,装进南面的米袋里,就成了南面的米。商关厘关都不能收银子,这才能让咱们松江府人吃上本地的米。南洋虽然有米,怎么也喂不足咱们整个江南。”
听着丈夫这番话,妻子就觉是大见识,满心崇拜地拉扯着丈夫上桌,暗自盘算,今晚可得继续努力,自己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后,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公婆……
这一多想,心情又黯淡下来,她小意地对丈夫道:“我去衙mén问过,秀林……没去南面,听说是在挑人的时候骂南面的老爷,还被打了一顿,让金山卫发回了县监。身子倒是没有大碍,就是越发疯癫了,见着我就骂。”
徐茂林刚端碗扒拉着,听到这事,碗落桌,筷子更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真是读书读出魔障了!他曾经是童生,该比我这个大老粗更懂道理才对!四年前那场大灾祸能怪谁?不是人家把火yào堆在城里头,也不是人家来点了火yào,要怪就怪老天爷好了,他要死要活,总记恨着南面的人干什么!?”
徐茂林一家也是四年前松江大爆炸的受害者,这破烂屋子正是从当年劫难中幸存下来的。但他的父母却跟上万松江人一同在大爆炸中殉难。
他的弟弟徐秀林一直将此事归罪为南面英华,也不止是为父母之仇。他和他妻子在作棉布生意,松江棉布一直不愁销,只愁产得少。可自龙mén建起织厂后,廉价质优的“机布”横扫松江府,也让他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妻子还觉得可以退上一步,一面作龙mén的布代,一面改作棉huā生意,给龙mén织厂供料。不定日子能比以前好,可徐秀林就觉怎么也不能向“南蛮”低头。夫妻两人为此反目,妻子干脆踹了徐秀林,自立mén户,徐秀林也渐渐落魄,不是哥哥徐茂林伸手,估计已成了街头流丐。
徐秀林由此xìng情大变,成天念叨着自己是被南蛮破家,还加入了什么“大义社”,千方百计在暗中跟南面捣蛋。
上月徐秀林在街头跟人争执,据说是在吵松江府城受难该怪谁,吵不过就把人打成了重伤,没想到那人是龙mén英华商人的伴当,商人找上龙mén的江南行营,江南行营找上松江府,松江府压到华亭县,徐秀林就被定了伤人之罪。
现在江南已不兴什么流遣,都是一概论年月关押,徐秀林定了五年,在县监里怎么也不可能活下来,于是徐茂林就在县衙活动,希望能把他办成囚力,去南面做工。
可没想到,徐秀林一点也不领情,让一心为弟弟着想的老实哥哥也终于愤怒了。
“不管他了!是死是活,再跟我没关系!”
嘴里这么说着,徐茂林却在寻思,是不是去会里找找祭祀和教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路子。
“徐茂林?听说你入了天主会!?”
刚吃完饭,妻子正在灶房收拾,一帮人闯进了屋子,为首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恶狠狠地问。
“你弟弟还守着大义,凛然不屈,你这个哥哥,却连血海深仇都忘了,一心抱着南蛮的大tuǐ,说!你从南蛮那领了多少银子!?”
另一个年轻人咆哮道,这人徐茂林认了出来,县里丝绸大商人何家的儿子何凤,以前他还在何家那买绸缎料子,这何凤跟弟弟还是县学的同窗。
“我家是从中原迁过来的,一直都没祖祠,早前父母过世,没处安葬祭告,只好去天庙。天主会也就是领着大家一起祭祖,这没犯什么忌讳吧?”
见着这一帮人都像是读书人,而且还服sè光鲜,徐茂林被吓着了,赶紧辩解。他的确是天主会的人,四年前,南北议和之后,天庙也入了江南。第一件事就是帮着料理松江府城遭难的尸骸,也消减了不少江南人的忌惮。
至少在生死事上,天庙行的都是华夏人的老一套,唯一不同的只是变族葬族祭为公葬公祭。而且以叶天士为首的江南英慈院,在江南内外科分得很严,没怎么搞开膛破腹那一套,也让江南人渐渐习惯了天主教和英慈院的存在,不少老百姓为图丧葬事省心省银,也都入了教。
但这两桩事,在江南读书人眼里都是大逆不道,尽管官府不敢为难,读书人却经常挑事,因此徐茂林面对这帮人,依旧觉得自己心虚理亏。
为首那个还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人咬牙骂道:“忌讳!?你犯的忌讳,已经多得什么都不忌讳了!你居然把你弟弟卖到南蛮去作苦工,连良心和廉耻都不忌讳!”
那个何凤接口道:“秀林是咱们大义社的人!你说你犯了什么忌讳!?”
原来是替他弟弟来讨“公道”的?不,他弟弟,怕就是被这帮人拖下水的……
徐茂林怒气渐渐升腾,不甘地回嘴道:“我犯没犯忌讳,自有官府管着,倒是你们,凭什么蛊huò我弟弟,跟南边的人作对?”
“汉jiān!”
“败类!”
“无耻之尤!”
这帮书生顿时愤慨了,怒声唾骂着。
何凤脸ròu狰狞地道:“为什么跟南蛮作对?你到底还是个人么?朝廷养活了这一国人,大家都该为朝廷尽忠!眼下朝廷有难处,跟南蛮暂时议和,可不妨着咱们子民为朝廷效力!除掉你们这种背恩忘义的汉jiān,教导大家明大义,忠皇帝,但凡是大清人,都该……”
见得徐茂林脸上浮起鄙夷之sè,领头的年轻人止住何凤,“看来你已是被南蛮的歪理邪说蛊huò了,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愚民,这种圣人大道已经耳腻了?我林远傅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可我林远傅也是讲道理的,就要让你心服口服!”
这林远傅沉声道:“为什么不跟南蛮作对?咱们不谈君,就谈民。你扪心自问,南蛮开龙mén之后,咱们江南民人的日子,苦到了什么境地?南蛮商货汹汹而来,米,害了农人,他们的米再卖不起价。丝绸棉布,害了织户,他们织的丝绸棉布已经卖不出去,只能供生丝棉huā,受南蛮盘剥。咱们的苏钢本来很有名的,可南蛮的钢铁进来,苏钢的钢场一夜之间全部关张!”
他盯住徐茂林,冷笑道:“你弟弟的遭遇,你该是很清楚了。再说你,作帽子的,你可知道,南蛮的帽坊,不仅后就要开遍江南,到那时,一顶帽子不过二三十文钱,看你还怎么过日子!”
第六百三十三章 私仇与公仇
第六百三十三章sī仇与公仇
负手环视这座破烂屋舍,林远傅悲悯地摇头:“这屋子,也是被南蛮害的,就算不是他们点着了火yào,也是他们来犯江南引出的祸害。咱们江南人,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他们广东福建人,凭什么来管!?”
眼见徐茂林神sè有些恍惚,林远傅再加了一句:“对了,你这个自以为懂世事的聪明人,恐怕不知道八十年前的旧事吧。当年嘉定三屠,江南血流漂杵,是谁干的?是当今朝廷么?不是!是李成栋!他被南蛮尊奉为什么人?抗清英雄……南蛮的圣道皇帝,就是他的孙子!”
林远傅深吸一口气,笃定地总结道:“明白说吧,我知道你们这种人的想法,觉得南蛮是来搭救你们的,是来复华夏的。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刚才我已说得很明白了,南蛮根本就不把咱们江南人当自己人。今日还只是用商货来压榨江南,勾连官府中的败类,bī江南人为工奴,异日陷江南,江南人人都要成南蛮的牛马!”
徐茂林只是有点见识的小人物,如果他读书再多点,“大义”再强点,说不定也就被后面这些话给说“通”了。而如果他脑子能再灵活点,脸皮再厚点,装作大彻大悟,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林远傅是来发展社员的,如今他是诸葛际盛手下的干将,诸葛际盛又是江浙总督李绂手下的干将,担着暗中聚敛江南人心的重任。这“大义社”就是诸葛际盛所掌的秘党,而林远傅负责大义社在松江府的发展。
徐秀林虽是大义社的人,却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背景,这种苦傻之人在松江比比皆是,只能当大义社的外围成员用,林远傅之前不怎么注意。甚至被活动成了囚力,他也没理会过。
可没想到,徐秀林竟然在囚力一事上表现出了足足的“气节”,被金山卫退回了华亭县,这让林远傅注意到了他。再由徐秀林查到他哥哥徐茂林入天主会的事,林远傅觉得这是一个打入松江天主会的机会。
南北两面议和,大清的江南官府跟英华的江南行营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但sī底下却另有一番来往。林远傅由诸葛际盛告知,李制台视天主教为眼中钉,不好在面上动手,但唆使民人在这事上作luàn,让民人通过天主教,更深刻地“认识”到“南北不两立,英华非华夏”,这事关系重大。
所以林远傅带着大义社的人来了徐茂林家中,此刻见徐茂林脸sè变幻不定,林远傅还自得地暗道,没多少人能顶住他这一番深刻的诛心之论,这个帽匠也不会例外。如果通过他hún入松江天主会里,造出诸多“业绩”,污了天主会的名声,不仅上司诸葛际盛会更青睐于他,说不定还能入总督大人的眼耳。
徐茂林开口了,还带着一丝怒气:“天下就是被你们这种读书人害的!道理进了你们嘴里,就全变了模样!在这江南,到底是谁在害我们民人?是谁在收那么高的钱粮,是谁在一路关卡在收商税厘金!?我们老百姓挣十文钱,八文钱都被官府剥去了,江南的官府,是南蛮的官府?”
“听你那话,好像南面的人没来之前,咱们江南老百姓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似的。我徐茂林靠着一mén手艺过日子,还算是好的,那些乡间民人,jiāo了钱粮税赋,不也就是刚够吃穿?遇着年景不好,还不得卖儿卖nv?如今南面的人把米价降下来了,盐价降下来了,甚至丝绸棉布什么的价钱都降下来了,我们江南人的日子难道不会更好过一些?”
“南面的商货确实碍了我们的生意,可只要下力,只要有心,南面也给了更多的机会。如果朝廷和官府不再拦着,让南面的人能直接到松江府来设帽厂,我徐茂林怎么也能当个作坊的班头吧。”
徐茂林看向何凤等服sè光鲜的书生,眼中满是鄙夷:“你刚才说的那些被南面害了的老百姓,怕都是何大老爷那种人物吧?往日他们定着行规,定着商货价码,吃得满嘴流油,如今被南面的商货和商代们挤垮了。他们跟早前被抄了家的盐商一样,倒真的跟南面有仇。”
何凤顿时跳脚:“贱民!好胆!敢说我爹的坏话!”
徐茂林昂首tǐngxiōng地道:“有仇报仇,这没得说,可你们不自己去跟南面打杀,挑唆着咱们老百姓出头,这算什么好……”
蓬的一声,一把椅子砸上了徐茂林的头,正是那何凤。将人撂倒在地还不罢休,抡着椅子继续猛砸下去,嘴里还骂着:“大字不识的贱人,你懂什么道理!?爷爷说什么,你就该听着办!跟爷爷犟嘴,还敢数落我爹!心都被猪狗吃了!”
“这不止是贱人,就是无可救yào的汉jiān!”
“打死这汉jiān!”
其他书生也冲了上来,板凳拳脚一起上,林远傅原本还想说话,可回想刚才徐茂林那股跟自己正面对视的眼神,一股狂怒也在xiōng膛里冲刷着,反手扯过旁边的扁担,重重地挥了下去。
“贼人!抓贼人啊!”
徐茂林的妻子一直在mén角里缩着,紧张地看着丈夫跟对方理论,眼见这帮文绉绉的书生猛然变身暴徒,惊得高呼出声。
再是嘭的一声,林远傅下意识地一扁担过去,想要止住呼号,血huā飞溅,这fù人一脑袋撞在墙上,血团从墙染到地面,像是没了声息。
杀人了……
看看地上的徐茂林,墙角的fù人,书生们猛然清醒。
“汉jiān夫fù,就是jiān夫yínfù,人人得而诛之!”
林远傅目光爆亮,涌起强大信念,将心底那股恐慌压住。
“官府在面上还是得向着南蛮的,要是这帽匠牵出南蛮什么人,诸葛先生怕也护不住咱们……”
“终究是杀人了啊,还不知是多大的麻烦。”
接着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背景都是富豪之家的书生们,还没怎么经历这种阵仗,有些慌了手脚。
“你我都是大义社的人,为了大义,个人生死算得了什么?只是这事不能牵扯出大义社,免得南蛮注意到诸葛先生,甚至李制台,所以还是得收拾一下……”
林远傅咬牙说着,将个人安危跟大义拧在了一起,终于让众人镇定下来,眼中再度升起决然的暴戾。
“救……救命……”
fù人的低低呻yín又让众人一惊,见着她勉力朝屋后爬去,所有人都看向了林远傅。
“舍小仁,卫大义,看你的了!”
林远傅将扁担塞到了何凤的手上,如jiāo托神圣的事业一般凝重地道。何凤目光闪了两下,接过扁担,两步就冲到了屋后。
屋里的人就听到一阵噗噗闷响,起码二三十下,隐约还有骨裂的脆响,当何凤回到屋里时,整个人气sè一新,竞相是立地成佛,换了一个人。
“可惜了……ròu倒是真软……”
何凤遗憾地说着,众人对视,嘿嘿轻笑着,眼中也都传递着遗憾,当然不是对那fù人生死的遗憾。
“扮作走水就好了……”
十来个书生,脑子都是好用的,马上就有了主意。
不久后,林远傅带着书生们仓皇而去,接着烟气渐渐从这间破烂屋舍里弥漫出来,再是滚滚焰火升腾而起,吞噬了整座屋舍。
“走水啦!”
铜锣声响起,街坊邻里一涌而出,急急扑救着火势,当人们从前屋把徐茂林拖出来时,他满脸血污,一边呛着烟一边喊道:“我娘子呢!?帮帮我,看看我娘子安好么?”
街坊扑救及时,纵火犯也不是专业干这行的,火势很快就得到控制。而徐茂林这话,街坊们只能默然无语,大家都在屋后看到了他的娘子,如果不是衣衫熟悉,还真看不出那具破烂的人体是他娘子。
“老天啊——”
抱着妻子的尸首,徐茂林发出了凄厉的呼号,他仰视苍天,忽然觉得老天爷这么远,这么开阔,同时又这么清晰,世间的罪恶也由此纤毫必现。
“苦难和富贵,都不是上天降给人的。上天只授人予灵,这灵里有恶也有善,循着善,得了富贵,这是上天之道在显着效力,循着恶得的富贵,受人唾骂,自得心魔,还有报应等着,这也是上天之道显着的。”
“天道自在,苦难和富贵,都是人自为的。芸芸众生,相善相恶,这就是世。遭得苦难,先要问自己是不是错了,自己是不是作了恶,再来问这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容恶而抑善。”
“挥开心中的仇恨,这般细细想下去,得到的才是正确的答案。再由这答案决定你该作什么,这样你就不会是遭人蛊huò而行的愚人,你能坚持始终,而不负己念。”
天庙里,祭祀平静地说着,徐茂林的呼吸也渐渐缓和下来。
“我想过了,想得很清楚,不是我的错!我想投南面,投英华,报我娘子的仇!先生,给我指一条路!”
片刻后,徐茂林坚决地说着。
“我们只是来为华夏之人挥开yīn云,让华夏之人重见上天,此外诸事,我们都不管的。我们绝不会帮着世人相仇相杀,所以你的sī仇,我们只能说声抱歉。进到天庙里的人,我们一视同仁,要的只是让他看明白,上天自在,让他生死皆有归处。”
祭祀遗憾地摇着头,他这座松江天庙是圣宗,供奉孔子,以孔儒新解融汇程朱理学。不如此,就难以在理学兴盛的江南落脚。就算有红衣兵护着他们立起天庙,周遭读书人团结一心,不仅能阻绝当地人来天庙,还会兴起无尽的纷争。
因此松江天庙力求中立,不跟江南行营乃至英华有直接联系,将有反清之志的江南人引给龙mén,这事他们不愿意干。江南行营可不会理会天庙的长远苦心,只会将他们当作称手的反清工具,求得一时的便利。
所以即便徐茂林心志如铁,祭祀也爱莫能助。
对天庙这态度又敬又恨,徐茂林万般无奈,凶光渐渐在眼中升起。他不想死,但让那帮大义社的罪人就这么逍遥,他也觉活着毫无意义。实在不行,他就只能悍然出刀,求个痛快。
见他这模样,祭祀叹道:“为何总念着sī仇,难道你就没想过公仇?作恶之人,天道显罪,还得借人手降下,这江南人人身负sī仇,就看你怎么汇成公仇。”
徐茂林一愣,他是听不太懂这番话,但sī仇公仇却能明白。大义社在干什么?纠合鹰犬,为那些在江南失利的旧日豪绅鸣吠,他弟弟,他妻子,都是这股黑恶之力给吞噬的受害者。光是杀掉那几个书生,仅仅只是报sī仇,可如果跟这个大义社对着干,破坏他们的企图,那就是报公仇,相信会有很多人跟他站在一起。
顿悟了的徐茂林,步伐坚定地出了天庙,看着他的背影,祭祀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
圣道九年四月起,大义社在松江越来越活跃,原本还只是口诛笔伐英华和江南商代,以及天庙英慈院等所有有悖于大清和道学的言论事理。渐渐发展为勒索、威bī乃至暗杀英华商代,以及受益于英华的江南本地人。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剪刀会”的秘党也在松江崛起,他们的宗旨无比清晰,就是铲除大义社。一出手就颇为狠辣,五月,华亭县昔日丝绸大豪的儿子何凤被杀死在家中,之后好几个格外活跃的大义社成员也被暗杀。接着不断有商代加入到剪刀会,联合起来对抗大义社。松江的黑道也被双方各自拉拢,分裂为南北两派,相互攻杀,日日上演街头对砍的戏码。
大义社和剪刀会在松江的争斗就如一个漩涡,将各方势力一一拉扯进去,在南面,先是英华商代盐代,接着是英华各家公司,再是江南行营以及枢密院军情司。在北面,先是李绂的暗中势力,接着是已基本把控住浙江的年羹尧的暗中势力。而在灰sè一面,周昆来这种本就是灰sè大豪的人物也掺杂了进来。
李绂拐弯抹角地向江南行营送去消息,指责英华在江南翻搅民心,破坏和约。刘兴纯自然针锋相对地追责李绂暗动手脚,跟大义社这种老在下面搞小动作的秘党关系密切,阻碍双方商货自由。两边人都觉得这不过是江南民人自己内斗,没必要为此大动,坏了自己的布局,所以官面上的冲突也就只限于口头来往。
六月yàn阳天,松江城外荒郊野林里,被部下簇拥着,徐茂林看住两个跪地哭求的民人,冷声道:“你们没杀人,可你们帮着大义社连通消息,已害了不少人,还有什么话说?”
一个民人终于绝了生念,咬牙恨声道:“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给南蛮当狗!?我只是给大丝商收生丝的乡间货郎,南蛮一来,拉走了我的丝户,新起的商代还把我当作大丝商的狗tuǐ子,百般打压,让我没了活路。大义社对付南蛮,我当然要入大义社!”
另一个民人还在告饶:“小人的哥哥被官府坑害,卖给了金山卫当囚力,他可是冤枉的!听官差说,就为了什么指标,才把小人哥哥定了罪!小人也因东家改建桑园而失了生计,这才帮大义社奔走……”
如果是两月前的徐茂林,对前一个民人还会极力说服,后一个民人更不会为难,可现在,两面仇怨越结越深,他心冷了,眼也冷了,挥手道:“路都是人选的,就怪你们自选死路吧!”
噗噗两声闷响,剪刀会那标志xìng的鹤嘴长剪猛然捅入两人xiōng口,徐茂林静静看着两人吐血,chōu搐,心说上天之势,浩浩汤汤,你们就是那挡车的螳螂,对你们这种人,也只有杀个干净,江南才会清清白白地迎接英华入主。
龙mén,江南行营,刘兴纯对刚到的李方膺说:“官家让我坐镇江南,为的就是今日形势,也希望你能想明白,你来江南,到底是想干什么?”
黄埔无涯宫肆草堂,范晋对李肆摇头:“我想了这么久,还是没想明白,陛下为何要我在这个关口离开江南。”
第六百三十四章 朝廷、朝堂和官府
第六百三十四章朝廷、朝堂和官府
“收江南,有三步,这三步不走完,吃的就是夹生饭。[本章由为您提供]”
“第一步,解决掉盐商这一类皇商官商,以我英华商贾引领江南商代,把控江南商业,这一步已经完成。如今江南的盐铁粮米等大宗生计之业,由商代到坐商,均仰仗我英华鼻息而存。”
“第二步,以海量廉价商货冲击江南,促其产业向我英华靠拢,而不是自成一体,同时推动江南资本与我英华相融。这一步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蒸汽机。陛下苦等四年,也是在等蒸汽机普及各业,可产海量廉价之货,不仅行于国中,还涌入江南。如今江南织造业已被摧垮,织户不是引入龙mén乃至国中,就是转产生丝棉线,为我织造业打下手。而其他各业,都如织造业一般,正被纳入我英华产业的链环。”
范晋将英华朝堂最绝密的“江南攻略”一一道来,前两步不管是用心,还是实效,眼下都已看到,而且以英华工商为先的国策,这也算不上什么绝密之策。
但他接下来谈到的第三步,就是寻常人所难知,舆论更少谈及,谈及也难联系到江南的东西。
“第三步,是待我英华地方政制,以及金融财税制度完备。如今国中府级财政脉络已清,正在搭建梁架。省级财政开始实施,其间恶例漏dòng已见得不少。听闻陛下已准备在十年开设省院,省制该已近完备。将新的地方政制移到江南,以两三年过渡,侯金融财税之制也网住江南,至少江浙两省,瓜熟落地。”
范晋谈到的第三步,正是英华“先南后北”这项国策的根基,也是“江南攻略”的大背景。
为什么迟迟不取江南?
逐走江南上层食利者,拉起下层与英华对接,这只是从工商层面吞噬江南的举措。而在政fu层面,李肆和重臣们很早就清醒地认识到,靠现有的地方政fu架构,难以有效管制江南。如果强行打下,只能军管。军管就得背上江南所有恩怨,所有利益冲突,同时还难以确保江南平稳转入英华内政体系。
这事所涉及的领域,英华国人还能懵懵懂懂有个概念,北面满清压根就不明白。所谓“地方政制”,不就是州县省督这些官府么?华夏数千年来都是这般模样,这就跟天地一般自在,怎么可能有变化,怎么能nòng出huā样?
可英华就是nòng出来了,这英华一国的本质,由国人的不同称谓就能看出,跟北面满清早已大不相同。15
在北面,官府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皇上,虽然细义上也会有差别,但民人都是一体待之,最多分个“狗官”、“jiān臣”、“圣上”。而在英华,那就得分仔细了,每个称呼所指的对象都是绝不含糊,一清二楚。
英华一国,“朝廷”现在指的是政事堂、枢密院、计司和法司几部分,而主管内政的政事堂,则被称呼为“朝堂”。“官府”,指的是县府省这几级地方,“皇上”,仅仅限于皇帝本身,或者加上中廷内廷。“乡院”、“县院”和正在搭建的“省院”又是一套架子,各不相干。而东西两院更要分清楚,因为两院的院事“选途”不同。
因此英华报纸在谈论“官府”时,北面满清专mén分析英华舆情的官员下意识地跟“朝廷”和“皇上”hún淆,对内容自然看得一头雾水。凡是就官府事吵嚷的,一概当作英华内luàn,拍案大喜。压根就不明白,那不过是在追责地方官员,讨论地方政务。
那么英华的官府,也就是地方政fu,为什么难以管制江南?
因为英华的地方政fu是打碎了明清那一套儒法官僚体系,为服务和引领近现代社会而全新重组的,本身就还处于发展阶段。在圣道五年时,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
这是一篇极大的文章,从英华立国到现在,历十年演变才大致成型,可见其间的曲折与艰辛。
地方政fu的重组新建,核心就是地方财税权的层级划分。英华推行官府下乡后,首先确立的是县级财政,将农税、城镇屋税和中小规模工商税给了县级地方。可随着英华连夺云贵和福建,加上工商兴盛,以县为主导的地方财政就显得太过琐碎,难以统筹管理,也出过不少监管问题。
江南今日满地关卡的情形,在圣道五年以前,英华国中也曾经出现过。虽跟满清盘剥地方的商关厘关不同,主要是核查外地商货是否完税,关卡数量也没那么多,但也造成中小工商流通不便,关卡差役借机贪腐的情况。
财权压实在了县一级地方,地方保护主义就昂然抬头,一府之内,各县税率、稽查办法各不相同,反正谋的就是一县之利。搞得那段时间,知府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当唐僧,日日教导下面知县“和气共济”,协调各县利益,可往往都是按下了葫芦又起瓢,而知县打架争利更成了报纸日常。不打不行,知县不动手,乡院县院的院事老爷们就要动手了。不为一县谋利的县官,要来作甚?他们可是有弹劾权的。
这事错不在地方得财权,在于分级不足,难以统筹。民间和朝堂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而且应对也非常迅速,这本就是有所预料的事。
知县日常仅仅持续了一年不到,在工商大兴,要求商货通行无碍的洪流bī压下,朝堂修订了公司法,大幅降低了设立公司的mén槛,只要五人以上注册,在指定银行开设账户,存入本金五百两,就可以组为公司,业税产税不再由地方收取,而是由商部收归中央。
这就意味着留给地方的工商税源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本地的小作坊和墟市。地方对中央这刮钱行径异常愤怒,而颁行这项政令的政事堂首辅李朱绶被地方称呼为“李大斧”,背黑锅的李朱绶自是处之泰然。
愤怒归愤怒,中央给县一级留的财税其实已够养人,而且教育、医卫等事还以中央拨款为主,县里需要考虑的是修路造桥、抚恤孤苦、治安捕盗、防火救灾等事务,并不存在太大的财政压力。
可钱多好办事,谁不想兜里钱多?于是各县就卯足了劲,给小作坊和墟市方便,大兴小工商,大修城镇,前者的业税市税都已无所谓,关键是引人入城,能多收屋税。没错,英华依旧如明清一般收屋税,但为公平起见,都开始照面积收,而不照mén面窗户收。这是县里收的,朝廷定一个最高限,县里在这高限之下自己灵活处置。
光只修订公司法还解决不了全部问题,特别是各县差异巨大,穷富迥异。山沟里的县卯足了劲也吃不饱饭,县里的“片警”还踩着草鞋扛着梭镖,靠两条tuǐ四下巡查。而南海、广州、佛山和东莞等县则是富得流油,“片警”们身上绸缎,脚下皮靴,腰间短铳,戴着墨镜,高居马上,比shì卫亲军还要威风。
这个问题只向上推到府一级还不足以平衡差异,毕竟应天府(广州)、承天府(英德)和肇庆、泉州、福州、漳州、长沙等府本就是一省枢纽,各县都富,而其他府则差得太多。
构建省级财政的时机就此成熟,省一级行政建制的主要职责是平衡一省地区差异,在一省内调剂穷富。未来将如县级建制一般,担负起英华地方架构的核心,因此将东西两院制引入省院,也就是范晋所说的,省级建制已初步成型的标志。
朝堂将省级财政的根基挂在了土地上。设立省一级的地管局,管理全省所有的土地过契,契税归由一省支配,作为办公经费。
此外一省还跟中央和县分享土地权,从法理上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主之地都是皇帝的。但李肆由《皇英君宪》,将一国变为万民之国,这无土之地也就变成了万民之土,他这皇帝不过是代管。
不管是皇帝的,还是万民的,反正都是由朝廷,也就是中央支配。中央将军事重地和预留下来,以长远规划进行开发的空地划走,再将城镇用地以及预计未来会扩容的地留给县一级,剩下的就是省里掌握的。
这些地的“产权”jiāo给了县省,其实已推着县和省有了各自的发展轨道。县就重点保民生,扩展城镇。而省一级想要增收,就得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荒地”有所产出。在这方面,各省巡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各有活用。
原本各省巡抚都打着小九九,想直接卖地,可如今英华不比往日华夏,大家对地已不稀罕。地有的是,南洋大把大把的,还有根本望不到头的南州,不是有用处,有产出的地,买来做甚?
巡抚们只好把目光放在实业上,湖南巡抚房与信将适于开垦之地分包农人,以三七收租,一方面有稳租可收,一方面也是扶稳湖南米仓,安定湖南民生。而广东巡抚巴旭起则广召投资公司,作jīng细规划,重点扶持高州、廉州等穷乡僻壤的发展。
省县分土,因法司和计司还未太跟得上土地管制的步伐,在法令和财税规划上都有所欠缺,现在依旧是个半成品,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但省级财政和省级建制的基本盘已经mō清楚了,眼下开始未雨绸缪,开始进行将县级财政提升到府级财政的规划。
未来英华的成熟地方财政体系,是府、省、中央三级,最初放在县一级,是要先将财权划分填实到基层。原本近现代的地方财政体系,都是从下往上拼的,而英华则多走了一步,先从上往下划到县,再粗拼成省,接着再由县拼成府,这样才算走完上下对接的过程。
总之,范晋所述的“江南攻略”第三步,非常人所能领悟,而第三步大致成型,加上英华政事堂和两院的架构已运转四年,此时再吃江南,就有现成的地方架构和财税制度。
范晋语气虽平静,可“陛下”的称呼,却显出他内心的动dàng,甚至是不满。
“三步已走完,正是收下江南的好时机,陛下为何在这关头,把我调回国中?臣就是个独眼,看事只能看到一面,次辅一职,臣实难胜任。”
李肆随着他的讲述,思绪也悠悠飘过这四年来跟朝廷谋划地方架构的幕幕情景,甚至还想到了已由南海知县升任cháo州知府的郑板桥,那家伙在“知县日常”里出镜率颇高,以一招抱腰扑压打遍周遭各县,官场人称郑提辖……
被范晋这yīn阳怪气的语气拉回心神,李肆叹道:“重矩,江南是华夏腹心,未来一国之翼,你就没想过,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到?有什么牌没出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