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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五章 江南路,人各有心

    “定海总兵潘连承的使者刚走,杭州副都统白道隆的使者又来了,陛下这一招真是绝,打在了鞑子朝廷的软肋上。”

    范晋身为枢密院知政,自然不会屈尊去跟白道隆的使者亲谈,此事另有人解决,他回到自己的大帐,负责江南行营和龙门港防务的外郎将徐师道前来禀报防务,顺口感慨了一句。

    范晋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华夏鼎革,更是难上加难,你也知道其中的利害了?”

    徐师道跟黄慎、庄在意等人都是黄埔陆军学院的前身,黄埔讲武学堂第一期毕业,这几年来表现突出,已挑起了陆军中层指挥官的担子。

    之前这帮陆军新秀,满脑子都是尽快光复华夏,再起汉唐。去年着力南洋,大战吕宋,他们还能忍,今年南洋大体平静。朝廷却还迟迟不对北面动手,他们很是不满。如今动手了,却是以工商入江南,搞什么“商货殖民”,更是想不通。

    范晋带队坐镇龙门,点了徐师道的将,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徐师道见识了江南的繁杂人心,思想也有了转变。

    这么大个江南,有着自成一体,根深蒂固的利益之基,一路长到鞑子的朝廷上,用军队打下来,不过只切断了通往鞑子朝廷的那些联系,利益根基却原封未动,到时会乱威什么样子,徐师道难以想象。

    别说江南了,英华一国,从当年人心对战,到地价风波,再到股市风潮,闽粤矛盾,都是一路闹腾这么走过来的。好在皇帝带着朝廷总是见机在先,还让他们军人为谋一国之利挥洒血汗,在南洋另辟天地,才容下了这些矛盾,不至于乱了一国根基。

    如果骤然香吃下这么大一个江南,别的不说,徐师道相信,说不定事态会乱得让皇帝打破军队不对内的许诺,到时英华所守的华夏道义,皇帝所倡的皇英君宪,还能立得住脚?

    现在好了,就占住龙门这一小角地盘,朝廷缩在后面,以武力威慑,推着工商去争食,去摧垮江南利益之网,瓦解江南人心,就如慢火炖汤。

    瞧,鞑子朝廷正抡圆了嗓子,正在叫嚣君臣大义,鼓动江南民人敌视英华。可下面那些官员,那些军将,却不是白痴,一面是利,一面是枪炮,他选哪个?

    范晋接着却又犯酸了,摇头感慨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里是江南,不是广东。

    若是继续让这些人把住大利,也不是好事。”

    这事再深下去,就不是徐师道这样的军人脑袋能转得动的了,他只能挠头。

    此时另两人进了大帐,是薛雪和向怀良,正是他们二人在跟白道隆的使者谈。向怀良一脸喜色地道:“金山卫这条路握住了,松江和杭州两点基本已开。”

    范晋皱眉:“松江府和杭州府可是江浙之根,就白道隆一个人,怕是搞不定吧。“薛雪点头:“松江知府已经服软了,毕竟龙门离松江府城就这点距离,杭州府……年羹尧的将军行辕就在杭州,那里还要费一番手脚。杭州府之前在江南文祸里特别积极,国内的江南文人对其恨之入骨,我看还是让天地会和军情司动手,把杭州知府抓回国中公审,也好震慑江南其他地方官员。”

    范晋再问:“先从松江入手,把咱们的盐米布铁等商货泻出去。杭州那边……年羹尧、李卫的应对还没出来吗?”

    薛雪嘿嘿笑道:“这时两人怕还在争权吧……”,

    苏州府,两江总督衙门后面的一处园子里,数百清官冬帽聚在一处,齐声高诵《圣训》。一杆血红横幅高高飘着,从右到左写着“忠君保国为民”六个惨白大字。

    横幅下是一个红布镶住的台子,台子后年羹尧、李卫和江苏巡抚李拔、浙江巡抚范时捷四人此时也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跟着这数百官员一道,拱手遥拜北面,嘴里念念有词。

    如今但凡官员集会,都要先诵读圣训,然后再谈正事。

    念经般的动静结束,然后是李卫那豪壮嗓音飘荡在园子里。

    “南蛮狡诈,以民对民,可靠他们的民人,就能得了江南!?做梦!没错,他们的民军手里有枪,还会战法,可终究只是民人!年大帅和本督已经发下钧令,以剃发令对付这些民人!只要没留辫子,一律杀头!他们大股来,旗营、绿营会对付他们。他们小股来,甚至雇汉奸指路,你们州县就作好关门打狗的事!”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看南蛮民人还敢不敢在江南立足!”“江南商货,特别是粮米盐铁,自今日起,全以货引流通。但凡没在衙门里寰到货引的,不管是行商还是坐商,那都是在买卖南蛮商货,全以通敌论处!这事对你们州县主官来说,就是顶戴和脑袋的大事,哪一个地方管得疏松,我李卫不处置你,径直拿你到年大帅的行辕去砍头!”

    李卫说了大面上的事,年羹尧接着说军事上的事,之后是两省巡抚具体点到州县,一一交代布置。下方那些知府知县,一个个僵着面皮,如庙子里的泥胎菩萨,恭恭敬敬地听着

    英华红衣兵登陆松江府,辟地建龙门港,年羹尧和李卫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兴兵去打。

    结果很明显,几年前打不过红衣兵,现在即便换了燧发枪,还广铸小炮,还是打不过。

    江南绿营在这一战里的表现,更让年羹尧绝望。

    接着的举措是动员松江府民入围攻,为此还耗费了好几万两银子,才让下面州县动员起一万多民人。却不想对方没上红衣兵,换上了服色纷杂的民军。这边民人有一万多,那边民军竟也有好几千,枪声如雨,这边民人在百丈外就如鸟兽散。

    明面上不敢再有大动作,暗地里李卫又动员起了自己熟悉的江湖力量。

    最初一段时间似乎还很有效果,抓了不少落单的民人,其他人都不敢在出那片滩涂地半步。可接着李卫就发现不对了,江湖人果然都不牢靠,在对方的银钱攻势下纷纷反水,不仅当了人家的保镖,还帮着在松江府外围指路。

    在这个阶段里,年羹尧和李卫对松江府严加监管,绝不让对方买卖货物。却不想下面的兵丁吏员却挡不住银钱攻势,走私之风越刮越烈。

    两人再也坐不住,一面奏报雍正,一面组织两省官员,要牢牢压住他们,不让他们被英华工商的银弹打倒。

    会议间隙,两人在厅房里对坐,相看无语,备想备的。

    他们也不是毫无办法,刚才所说的两条就是初步对策。第一是对流窜进江南的英华民人杀无赦,毕竟对方都没了辫子,身份很好认。

    第二条是控制商货,英华工商是为流通商货而来,只要控制住商货来往路线,非引不买卖,英华工商也许会知难而退。但这一条涉及面太广,官府必须得更严厉地把控商货来往,此次召集两省地方官,主要就为这事。

    这两条是两人显露在表面的默契,两人在肚子里却都另有一番盘算,他们给雍正所写奏折,现状自是不敢掩饰,但提出的进一步对策,路子完全不同。

    李卫一心为雍正想,觉得完全堵塞南北商货很不现实,就他本心而言,英华以工商渗透江南,对朝廷来说其实还是好事。毕竟江南赋税还能保住,虽然丢掉江南只是时间问题,但大清还能不能保江山,本也是时间问题。趁着还能在江南收赋税,不跟南蛮在江南搅和,就埋头在北面建起大军,等到南蛮吃了江南,再跟南蛮在北面广阔之地决战。

    如果此时在江南跟南蛮硬顶,惹得南蛮再忍耐不住,径直吃了江南。丢掉江南的一千三四百万两赋税,三四百万石嘈米,朝廷还怎么撑得住?

    跟南蛮在江,是现在死,放任南蛮工商入江南,还有至少三五年可活,李卫觉得,这道选择题不难做,雍正一直推行的新政,其实也是这个路子。

    年羹尧却另有对策,他觉得江南民心有可用的一面,就该将这一面好好用起来,跟南蛮在江南对决。

    年羹尧提议,建松江大营,封堵南蛮新设的龙门港。这样当然会招来南蛮大军攻打,正好,以英华要占江南,江南即将人人破家为号召,把民人用起来,支撑朝廷的大军,就在这里跟南蛮大战一场,将此处变成血肉绞杀之地,让双方种下血海深仇。就算南蛮一时能胜,他也难以在江南立足。

    最初年羹尧对李卫说起此策时,李卫还骂他心魔太盛,年羹尧却道,非常之世,就得行非常之为。

    年羹尧相信,以雍正的大决心衡量,他这一策应该能打动雍正。丢了江南,大清也就再没了气数,雍正的位置还能不能坐稳,这可是个疑问。

    两人的献策都很刺激,还含着他们各争己利的用心。

    李卫的献策,也包含着周昆来对南北局势的交代。而李煦的立场,也提醒了李卫。南北两面,有时候在某些利上可是立场一致的。

    “周昆来一个李煦一个就在这南北之间周旋,银子滚滚地收,老子为什么不能收?!”

    李卫的献策,还衬着这样的心声。

    “军事为先,我这个大帅自然就权柄在握。到时不管是血肉还是银货,我在这南北两面的份量就越加重了,人首先是要为己,这一点我很认同南蛮之道。所以呢,江南必须大战!”

    年羹尧的献策,也有这样的心声。

    两人虽是对视,心神却各守丹田,转着自己的大小周天。

第六百零六章 江南路,敌友难辨

    李卫和年羹尧的献策,既是对“大义”的各自理解,也是为各自得利,而要得利,就得争权。雍正把江冇浙冇民政都丢给李卫,军务丢给年羹尧。但为相互牵制,年羹尧能插手民事,李卫还捏着江浙绿营。雍正自是抱着让两人同舟共济的美好愿望,两人却觉得像是裹进了一床被子里,份外难受。

    现在两人将方向截然不同的方略献上去,这也是要雍正点明,到底在这江浙,谁是老大?

    李年两人此时还满心想着争老大,可接着发生的事让他们隐隐觉得,真当了老大,日子能过得安稳吗?

    园子外面喧嚣不已,似乎有人要冲进园子,找上官讨什么公道。

    “范大人,范宪台,求你救救我家老爷!”

    “皋台老爷不管,宪台老爷你怎么也得管管吧!”

    一群女子尖声叫嚷,本是清幽怡然的园子也变得热燥难安。

    就听范时捷叫道:“这、这是兵事,本宪也爱莫能助。李制台和年大帅也在这,得他们来定夺!”

    两人愕然出厅,家人上前附耳,李卫的棒槌眉毛,年羹尧的砍刀眉毛,一同扬起,再一同耷拉下来。

    杭州府知府席万同一直没到会,本以为是病了,却不想是被南蛮劫了。这帮女子是他的妻妾,先找了代行巡抚事的按察使,被按察使推到范时捷身上,跑到杭州来找人,要范时捷出兵救人。

    范时捷哪敢接这个摊子,赶紧推给了李卫和年羹尧。

    李卫拱手道:“亮工,这是兵事,你得给个章程。”

    年羹尧回拱过去:“又阶啊,那就烦劳你出宪令了。”

    两人哈哈笑着,笑声份外僵硬。

    南蛮绑席万同干什么?李卫心中有数,暗自发虚。早前他在江浙大挥屠刀,屠戮读书人,席万同是配合最积极的一个这多半是逃到南蛮去的江南读书人来寻仇了。救席万同?自己脖子都还在发凉呢。

    南蛮在龙门上陆后,他就将自己的替身侍从再度加倍,现在身边没个百八十人,他根本就不敢出衙门。席万同这事,他压根就不想沾。

    年羹尧虽不熟悉之前的江南文祸,但也清楚,其他府县主官不抓,就抓个杭州知府,此人肯定是招南蛮极度憎恨,不知道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是江南本地的事,他这个外来户可不想沾这责任。

    两人再想得深了,对自己早前的献策都觉有些孟浪。雍正真要把整个江南丢给自己,自己能背得下,摆得平吗?老大……不是那么好当的。阿。

    雍正的批复来得很快,让两人既是沮丧,又是轻松。

    雍正显然也首鼠两端,他的大决心已用得太多,在江南事上根本振作不起来。

    雍正否定了李卫放弃在江南跟南蛮斗,任其工商自冇由进出的方略。御批很严厉地斥责了李卫这种“投降主义路线”,江南事关大清命脉,近半钱粮和三分之二的溜粮都出自这里,如果他雍正不展露死保江南的决心,王公宗室和朝堂乡野会怎么看他雍正,怎么看这大清?

    让天下人知道,江南现在没丢,但三五年后就会丢,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不会去想皇帝和朝廷是在卧薪尝胆,是在壮士断腕,他们只会认为,皇帝放弃了,大清快要完蛋了。大清快要完蛋都还是其次,首先就是他雍正的位置再坐不牢。

    同时雍正也否定了年羹尧要在江南掀起一场大战的方略,在雍正看来,这是搏一把就死的“机会主义路线”。他问了年羹尧两个问题。弟一是靠江南的绿营能打赢么?之前龙门之战,五六千绿营打两千不到的红衣兵,结果如何?江浙绿营十多万,都是养尊处优,糜烂不堪,不敌南蛮一军,这可是你之前自己在折子里说过的话。

    至于调陕甘乃至京营火器军,想也别想。朝廷大军,只有在江北和中原,靠着骑兵,还能有胜算,把他雍正辛辛苦苦好几年攒起来的火器军丢进江南这个泥潭,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弟二个问题是,如此剧烈地搅动民人,后果是什么?

    雍正冷厉地提醒年羹尧。李肆并非早前李定国那种迂腐之人,以民对民这一招,就说明他够狡猾,会推责。江南民人发动起来,最终会对付谁,这可是绝大的疑问。想当年,江西和湖南绿营,都能反了朝廷,真要用了此策,李肆怕是要从梦里笑醒。一旦让江南民人自己成军,李肆立起当年朱元璋那杆大旗就够了!

    那到底要怎么办呢?

    李卫和年羹尧的建议,其实就是雍正和大清在江南处境的两个极端反应。雍正很痛苦,他不得不作权衡。

    最终他的指示是,朝廷不能不展现死保江南的决心,因此松江大营要建,跟南蛮一直要打,至少看上去是在打。

    但是江南不能再大规冇模发动民人,让他们老老实实过日子,给朝廷奉献赋税,压着他们不倒向南蛮就好。

    雍正否定了两人献策里最核心的东西,让两人沮丧,但同时也让两人避免了单独担责。李卫和年羹尧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挤在一张床上,肌肤相亲。

    而对雍正这种明显就是拖着死的态度,两人也只能徒唤奈何,没办法,立场为先,雍正首先得考虑自己的龙椅。对这江南,丢也丢不得,打也打不得,群众运冇动也搞不得。

    李卫沉重地对年羹尧道:“咱们就一门心思,把那两条办好,让皇上在北面能坐得稍微安稳些吧。”

    年羹尧只能点头,李卫的意思就是他的心声。雍正要他继续打,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把样子装足,真正要下力气的就是限制南蛮人货进出江南。

    两人很快又发觉,就是这么条底线,也越来越难守住。

    处在南北夹磨之间,江南形势越加复杂。

    十月二十八日,苏州府城,万人冲上街头,见着米铺就连抢带砸。

    “南蛮占了湖南,进江南的稻米越来越少,眼下他们还在松江府隔绝商路。我们米商跟着官府四处筹集粮米,可还是不足量,这都是南蛮的错!”

    米铺的掌柜声嘶力竭地叫唤着,之所以会出这么大乱子,是因为米价暴涨。苏州府自产粮食不足,每年都要外购数百万石粮食。今秋以来,粮食流动似乎出了问题,米价从原来的一两三四钱涨到了二两五六钱,还在以每日几十文的速度攀升。

    原本民人就因南北对峙而焦躁,此时情绪急速失控,一人呼号,万人响应,就这么上了街开了抢。

    “南面的米就在龙门堆着,分明是你们勾结官府不让进!”

    “人家的米才卖八钱一石,听说他们国内才五六钱一石,比康熙那会都便宜,你们凭什么不让人家的米进来!?”

    事实太过显眼,掌柜的狡辩反而激得民人更加愤怒。那掌柜也满心苦楚,谁让官府现在搞什么货引制呢?不花钱从官老爷那弄到货引,官府那些官差就有了借口上门勒索。

    他们这些坐商卖东西得有货引,而那些贩运粮食的行商也得有货引。各路州县甚至汛塘哨卡,都借着盘查货引来吃上一嘴,层层盘剥下来,不管是行商还是坐商,开销比以往多出一倍都不止,不涨价,他们这生意还能作么?

    被暴怒的民人揍得满头是包,掌柜也豁出去了,高叫道:“南米便宜量又大,龙门离这里又近,若是我们能买着,米价怎么可能高?这都是官府的错!”

    不必掌柜提,民人的怒火在米铺没发泄足,都纷纷拥到苏州知府衙门,要求官府放开粮食管控,然后又被一脸鼻涕一脸泪的苏州知府引到两江总督衙门那。

    李卫早就跑了,这事他可不能亲自出面。幕僚以他的名义出面,赌咒发誓拍胸冇脯,保证将米价降下来,这才勉强安抚下民人。

    苏州抢米风波还没完全平息,杭州又起了抢盐风波,范时捷遭遇的压力比李卫还大,盐商有盐丁,盐丁有刀枪,十一月三日,杭州民人抢盐,盐丁开枪,死伤一百多人。

    盐商跟米商不同,常年作粮米生意的大多是民商。毕竟利润bo,产地和市场来往繁杂,官商和皇商都不怎么深入。而盐生意利润高,盐场清晰,路线直接,而且朝廷把控,具体经办的都是皇商和官商。

    盐本就有盐引,而借着严控商货之风,盐商大举“反走私”大旗,挥起大棒,清理掉了诸多私盐贩子,盐价也骤然飙升。

    盐务本就是清廷严控之事,江浙其他地方都盯紧了这事,不让盐价太过离谱。盐也毕竟不是米,盐价只要没高到吃不起的地步,民人还能忍。可杭州这边,知府席万同刚被抓走,新任知府从北面来,对当地事务根本就是两眼瞎,当地盐铺一个劲地拉盐价,他也没找对路子去解决,骚冇乱就这么爆发了。

    南北两面,粮价的对比还不怎么刺冇激,可盐价对比就太惊人了。堆在龙门的盐不到十文一个而杭州的盐,竟然高达八十文一斤。

    摇着小船,从龙门买盐,运到杭州府的人络绎不绝,杭州盐商唆使盐丁在码头砍杀这些贩私盐的,却自己也从龙门买盐,这让民人忍无可忍。

    烧盐铺的人群里还传出了让范时捷胆战心惊的呼喊:“反了这大清,让英华来当咱们江南人的家!”

    所以他容忍盐丁开枪,同时还将此事扣上了南蛮奸细蛊惑造反案的帽子,但他连夜召集盐商,要求他们将盐价降下来。

    有盐商悠悠道:“李大人,你这路子,可不合李制台和年大帅的钧令哦。咱们的盐跟南蛮的盐又不一样,钧令要咱们严控盐路,就得多雇盐丁,这本钱丢出去,盐价肯定会高,怎么降?”

    范时捷真想一口老血喷在他脸上,不一样!?谁不知道你们都去龙门买盐?

    再让这些盐商跋扈下去,杭州府可真要反了,杭州府反了,范时捷的顶戴甚至脑袋都可能没了。他也顾不得这帮盐商的后台不是内务府的就是宫里的,沉声道:“此事关系朝廷根基,你们不降,莫怪本宪手下不留情!”

    盐商们不以为然的嗤笑,区区巡抚,能吓住谁。阿。

    范时捷没辄了,他嘴上说得凶,可真不敢动这些盐商,但盐价降不下来,这事也麻烦,怎么办呢?

    师爷附耳一阵唠叨,范时捷两眼一亮。

    几天后,杭州府的盐价降下来了,因为范时捷自己当起了盐贩子,他通过周昆来的线沟通了龙门的盛良盐业公司,组织起一帮私盐贩子,以他所掌控的城守水师营为遮护,将大批英华精盐运进杭州,终于稳住了盐价。

    “唉……这敌友之势,真是难分。阿。”

    范时捷抚着额头,就觉得实在想不明白。

    龙门港,新修的行营衙署里,薛雪对向怀良说:“如今这江南,敌友该能是分清了吧?”

第六百零七章 江南路,睡狮待醒

    两人正对着墙上一张舆图指点江山,那上面插着无数小旗,分作红白蓝三色。

    红的自然是英华自己,白的则是敌人,蓝的是友军。看起来像是军事态势,旗上却写着“粮”、“盐”、“铁”等字样,竟是商货态势。

    向怀良点头道:“盐商全是皇商和官商,都要解决掉。在此事上,鞑子官府那边甚至都能算友军,他们要稳江南,就必须面临选择,是保这些盐商,还是保江南人心。”

    多年前,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为何执意要取消盐业专卖,将盐价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可到眼下,英华以商货殖民江南,盐业竟然成了最犀利的一柄刀剑。

    潮汕盛良、广州南盐和高州盐业这三家英华盐业巨头,一口气将三四百万斤盐拉到了龙门港,按十文一斤的批发价,也不过三四万两银子的生意。但仅仅只是江浙两省,一年就要吃十倍于这个数目的盐,更不用说还要加上安徽、江西更北面的市场,百万两银子的盘子,三家决议联手瓜分。

    这两月试探下来,江南盐商对市场把控极严,一面四下找关系,从龙门进低价盐,一面将这些盐当作官盐,转手七八倍利。

    不仅这个英华盐业联合体不满,江南的地方官府也不满,江南民人也不满,杭州抢盐风波以及范时捷后续的举措,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些盐商已被列为坚决拔除的祸害。而要对付盐商,江南地方官府都能算作助力。

    向怀良接着道:“米商和铁商,鞑子管制虽严但因为商路繁杂,利润分在各处,没什么皇商一直扎在里面,有的也只是一些官商,他们也是受官府压榨的对象。在这事上,地方官府是咱们的敌人。米商和铁商,大多都能当助力。”

    这就是商货殖民的繁杂因为清廷对商货的管控,是以单纯的权利勾结来把握。把控得严的利益大头在皇商手里,比如盐。把控不到的,利益分摊在民间,而夹在中间的,则是官商分摊。每一种商货,敌友之势都不同,这需要分门别类规戈,对策。

    薛雪皱眉道:“米、盐、铁这是江南本就缺的商货,我们以低价进去,对江南人都是有利的,这些事都能得江南人民心。但棉布、针织这一类商货,江南本就自产,百万人都靠这些产业为生而我们英华的棉布针织,价低质优。如果在江南大兴,还不知有多少民人破家无业,那时江南民人可要视我英华为敌。”

    向怀良也皱起了眉头,西院有好几位院事都是丝棉织造产业出身,就在叫嚣要将英华棉布针织倾销入江南,薛雪所说也是皇帝的顾虑,所以暂时只让他们派人来考察没让这一行动手。

    “江南民人,总会视我英华为敌的,或者说是江南民人抱团的方式,本就是我英华大敌。”

    另一个嗓音响起,两人转头看去,哟嗬一声叫出了口。

    薛雪打趣道:“宋大贤,你怎么也来了?是来看热闹的么?”

    向怀良道:“有宋先生在,江南事就好办多了。”

    来人是宋既,肩宽个高,皮肤黝黑一笑露出口白齿,份外明朗。

    他朝两人拱手道:“江南事涉及商货变动和国政往来,亘古难见宋某自然要亲历一番。”

    是到墙边,打量那张舆图他点头道:“诸位已将形势摸得很透了,我也作不了什么。只是官家觉得,大家对江南事的根底还各有想法,要借我这张嘴再来说说。”

    宋既刚才就强调江南民人的“抱团方式。”薛雪长于宏观谋划,向怀良长于商货细节,对这体制之事不熟悉,就静候宋既下文。

    “当年我英华立国,推行官府下乡,最大的阻力是什么?宗族!”

    “华夏数千年来,以农为本,这宗族自是好的口可到了如今,纵观寰宇,东西连通,已是以工商为本,以资为本的时代。华夏若还是停在老路上,欧罗巴诸国,迟早会鱼肉我华夏。”

    “以工商为本,不是说要舍弃农稼,而是说要以工商事理来重组各业,重组天下。而以农为本的宗族,奉行的是以血脉事理来维系天下,抑扬百业。要鼎革华夏,这宗族就必须破开。”

    “我英华所行官府下乡,目的就是以官府护着工商事理,透到天下末梢,取代宗族对地方乡社对商货来往,百业抑扬的把控。”

    宋既已学贯中西,开口就是大家风范,几句话就将大背景交代清楚。此时范晋和徐师道又进来了,就静静在一边听着。

    “我们一国,在两广、云贵和湖南等地推行官府下乡,时至今日,仍未大成。广东是基本功成,福建因海贸兴盛,此事也算顺利。但其间所起诸多冲突,那帮腐儒的报纸也渲染得够多了,不是国势强盛,南洋开疆,这些冲突还真要乱了一国人心。”

    “江南是番什么景象呢?江南田稠人密,宗族势大。我本也是扬州人,读书是靠宗族供养,异日做官,也要照拂宗族,由此结成一张大网,从地方到朝堂,将国事一层层网住。”

    “我还见族中子弟,但凡不是读书人,自己所创之业,都要受宗族把控。长久下来,族中人不是读书,就是务农,要行工商事,都被族中责罚,说是忘本。”

    “在江南,工商被指为末业,但即便是行末业之人,也是以宗族抱团。

    就说苏杭织坊,即便广招织工,也是以宗族方式管着。他们所结的东家行西家行,各自泾渭分明,死守规矩。就如耕田一般操持他们的产业,对相互争利之事格外厌憎。”

    “而我英华的东家行,使足了力气革新工艺,广办新业目光远望,脚下总是不停。西家行则是跟东家行争利,而不是以排斥其他雇工为本业。”

    宋既有力地道:“争!我英华为何国势能蒸蒸日上,就在于官家和朝廷所定下的经制,能推着人去争!水不活则腐,业不进则退,人不争则废!而这江南就是不争之地,被宗族拴着也无能争之力!”

    “宋元之时,江南百业兴盛,诸多技艺层出不穷,明时都还能见巧匠精工。到了满清时,再无新业!是江南人再无智,再无识吗?不是,是鞑子朝廷压了下来!借着犬儒和宗族压得泯然无迹。”

    “当年张伯行主政江南,多少江南人投奔英华,现在他们成了谁?”

    “他们成了西行三贤,我宋既、唐孙镐,加上李方膺,都是江南人!他们成了真正的有为之官郑板桥!他们成了顺风快递东主黄斐成了即将完成蒸汽机的黄卓!成了国人交口称赞的大画师边寿民!成了黄慎、庄在意和徐师道江南三杰!更有吕留良的后人吕毅中,现在也成了我英华翰林院的新晋翰林!”

    宋既的声音深沉下来:“江南人杰地灵,但若是还被鞑子的辫子拖着,被古往今来的宗族犬儒压着,这沉疴就再难起了……”

    接着他扬起了声调:“这沉疴本已重了,之前我英华的定海之败,就能看出,江南人心沉在了水下,不愿自起!若是我英华直接挥军而上,他日争利时,桩桩恶事,我英华都要背着。我是江南人,我自己都不愿朝廷背这些责,这是那些江南人自己该得的!”

    “所以我们在龙门扎根,以商货入江南。要的不仅是让英华工商得利,也要让江南民人得利。同时还要他们看清楚,附着在这些商货上的工商事理,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由此让他们挣脱宗族之锁,将工商事理暗潜民间,待得时机成熟,江南一举而定。”

    宋既微微笑道:“英华得福建,何其轻松,这不就因为我英华工商事理,之前已深透到了福建民间么?”

    啪啪啪的热烈掌声响起,此时宋既才看到,背后竟然立着范晋、徐师道和一干江南行营的幕僚。徐师道鼓掌尤为,他也被提到了呢……

    宋既赶紧拱手道:“这番话可不全是宋某自己所悟,行前官家可是好好提点过我的。”

    这家伙确实也不谦虚,要换李方膺,怕是要全推给皇帝。

    鼓掌过后,薛雪再问:“这是从华夏根骨来看江南,若是从商货事入手,宋贤者还有什么看法?”

    宋既现在的学术方向不止在社会体制,更深入到了经济层面,这也是他领着江南行营参事的头衔,来龙门辅佐范晋的原因。

    他点头道:“江南的商货事,要从进出来看。出江南的是丝绸、生丝、棉布等织造品,而入江南的商货却不多,粮米只是调剂,铁工等物量极少。江南奢靡之风盛行,奢靡的不过是香火、歌妓等事。满清之下的江南,是一个……自成一体,似乎能延续万年也不变的地方。”

    这可不是李肆的提点,李肆要在这,怕还是竖起大拇指,赞这宋既目光超卓,竟然看透了江南的经济本质。

    在李肆那个时代,学术界对江南经济的归类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江南手工业发达,城市化率很高,商贸兴盛,还表现出了明显的外向型经济特点,比如输出大量织造品,已有近代工业社会的征兆,换早前的说法,就是“资本主义萌芽”。

    但另一种看法却认为,江南还是典型的小、农经济社会,这个“小农”不是说经济以农业为主。而是说这种经济完全是以自给自足为目的,并没有蕴含自我革新的要素。即便是跟宋元明时期比,满清时代的江南,依旧是保守和落后的。一个明证就是,进入满清之后,不管是农业还是手工业生产,以及金融制度,再没有什么技术上的创新。而所谓外向型经济,都是江南之外的资本组织起来的,它自身并没有组织起外向型资本。

    李肆在之前那个时代还没太深体会,但现在亲眼目睹,亲身观察,他对江南经济的认识,已经偏向第二个观点。一句大白话,就算满清时代的江南有“资本主义萌芽。”是“近代手工业社会。”但就靠它自己,一万年都进化不到资本主义社会和现代工业社会。

    从某个层面上看,此时的江南,隐隐像是满清治下的整个华夏。

    接着宋既道:“既然是自成一体,犬儒和宗族缠着,满清朝廷压着,其间利害纠葛无比繁复。要破开此局,就得另有思路。”

    “刚才薛先生和向院事说到了江南的敌我之分,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应从现有的格局来看敌我之分,而该从未来的江南格局,倒推敌友。”

    倒推敌友?

    众人眼睛发亮,这个思路好,这是变被动为主动。

    宋既笑道:“这其实是世事常理,我们需要的一个稳定,并且对我英华忠心的江南。我们有商货在手,我们有大军在后,那么,我们需要作什么呢?”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沉声道:“我们需要在江南,扶起一群新的得利者。他们憎恶官府,憎恶皇商和官商,当然,他们也必须有一定的力量,足以承揽我们的商货,将其转卖到江南民人手里,同时还能应对那两方的压力。”

    薛雪嘿嘿笑道:“汉锋,…咱们要大造一批汉奸……”,

    这个思路是李肆早就定下来的,所谓“汉奸。”在李肆肚子里还有另一个词……买办。

    江南行营对此方略也很熟悉,之所以放任江南各路人来买卖商货,就是这个目的。但宋既交代了大背景,再道出这一策,大家就觉得,之前的作法太过粗疏,没有从一个整体层面来把控这事。

    要怎么破开一个封闭的社会体系?办法很简单,清除掉原本的既得利益者,扶起另一层既得利益者。古往今来,改朝换代,或者是“革命。”都是此理。放在江南此事上,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那就是官商、皇商以及占据资本层面制高点的垄断商人。将这些人推到,把原本处于得利下层的工商推上来,由他们跟英华结合,取代那些原本的既得利益者,由此就能在大方向完成江南的过渡。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英华不仅要推倒原本的既得利益者,还要推倒原本的利益流转制度,甚至连通宗族都要破开,其间所产生的冲突就非常剧烈。此时还留着满清官府,就是把这些责任丢给满清去背,虽然因隔着满清官府一层,行事也很麻烦,但权衡利弊,英华有时间,可以花些水磨功夫。

    可要怎么扶起这批“汉奸”呢?

    这是目前最大的难题,现在江南处处设卡,商货流通很受影响。

    宋既耸肩道:“怎么扶?走私呗,给那些人两三倍利,他们当然也得自己去解决这些问题。咱们可不是保姆,什么事都帮他们干完了。”

    大规模走私,掀翻江南原有的商货流通体系,这意味着一场动乱,范晋沉吟道:“也不能对他们全放手……”,

    宋既再道:“怕他们祸害江南民人,反而败了英华在江南的名声?简单,我是江南人,来龙门的大多都是以前逃出江南的本地人,有本地人看着,行事是有底限的。”

    这一番话毕,英华对江南的商货殖民计划,也终于大体成型。

第六百零八章 江南路,盐魔之力

    在江南行营的首脑们为方略砥定而心满意足时,龙门港一座粗见雏形的堡垒里,看着那个正因惊悚而浑身发抖的中年人,刘文朗也觉舒畅满怀。

    他快意地叱喝道:“席知府,你也有今天!”

    此人正是杭州知府席万同,人在府衙里,都被装扮成衙役的天地会成员给几棍子放翻,莫名其妙就到了龙门港。本是惶恐,可见到这个年轻的南蛮士子,浑身汗毛都炸开了。

    席万同惊呼道:“王之彦!”

    刘文朗就是王之彦,就因为在石门诸桥镇的关帝庙写了幅对联,“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查慎行偶然看到,大为赞赏,跟查嗣庭讲过,被查嗣庭写进了《维止录》,就成了杭州知府罗织文祸,彰显功绩的有力证据。王之彦本要被斩,却被黄而救下,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家却没逃过李卫随后发动的大扫除,尽数流遣关外。

    王之彦现在有公私两愿,私愿是惩治席万同、李卫,救回家人,公愿则是推翻满清。现在席万同被抓,心头那个痛快,让他的笑声格外有力。

    “你该是从没想到,一个穷酸,也能惩治你吧!”

    “休、休要猖狂!朝廷还在,尔等南蛮异日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席万同本要叩头求饶,可面对王之彦这个昔日穷酸加阶下囚,他怎么都忍不下这口气,硬着脖子高叫。

    王之彦被他激怒了,伸手就去抓士兵的火枪,想要当场打死他。

    一个副尉赶紧拦住了他:“可使不得,此人身上不止背着你的仇,国中无数人都要找他讨还血债呢。”

    王之彦放手,愤愤地道:“就得凌迟了他!”

    副尉耸肩道:“咱们国中现在可没这一条”

    眼见席万同瘫软如泥,王之彦再没出气的兴趣,离了军堡,朝一片一看就是临时建筑的木屋群走去,这是英华工商总会在龙门港所设的江南商馆,供各路商贾在此办理商务。

    王之彦供职于盛良盐业,以算师身份来打探商路,现在还只是坐商,一面等着江南行营处置金山卫白道隆的事,一面向敢于上门的江南人敞开卖盐。

    抓住席万同的兴奋消退,王之彦开始琢磨商路的事,他总觉得这么随意卖不是个事,下家不仅有江南民人,还有江南官府和盐商。

    英华工商来江南,为的不是单纯卖货,而是要跟朝廷一起,借商货吞吃江南,把江南变成稳定市场。为了这桩长远利益,朝廷在商货出价上的限制和种种监管措施,他们也都支持。

    可眼下的进展,似乎跟这个方向有偏差,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王之彦先来一步,不仅是试探商路,也是在龙门扎下营寨,槁定货仓和办公地,以及跟江南行营办好各项手续。现在公司人马也陆续到了,王之彦就得把精力放在这桩事上。

    正想得入神,迎面跟一人撞上,那人哎哟一声,膝盖软下去,竟是要下跪叩拜,王之彦一把扶起,心说这肯定不是英华人。

    这一扶,两人同时呆住。

    “王先生!?”

    “张屠子!?”

    这人是石门县城卖肉的张屠户,跟王之彦不过是点头交情,但他被抓那天,这张屠户还提醒过他一句,虽然时间太晚,没帮到王之彦,终究是一番恩情。

    “他们都说这龙门根本就进不来,老子偏不信,果然,只要登记籍贯身份,在南面还能有认识的人,就这么进来了。王先生别怪我啊,我只认识你。”

    “来干啥?我的杀猪刀和斩骨刀都得换了,杭州、松江和苏州的杀猪刀次得很,价又高,听说广东钢刀不错,龙门离石门又这么近,我就来看看。”

    “王先生,你认识卖钢刀的人么?帮我牵个线嘛。”

    王之彦听得啼笑皆非,果然是憨实的民人啊,勇闯龙门,只是想买到质优价廉的杀猪刀。

    “我现在叫刘文朗,是啊,换个名字,是怕江南官府知道我在这,要用关外的家人来胁逼我,至于说杀猪刀么……”,

    王之彦提醒着张屠子,接着他心中一动,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如果……,那么……,但是,…

    他正在思忖,张屠子不敢打扰他,恭恭敬敬在一边立着,心中就道,听说南蛮连火枪都敞开了卖,难道杀猪刀还有什么忌讳?

    另一个人急急而来,远远就照王之彦喊道:“走走,行营开工商大会,江南事要理清眉目了!”

    来人是盛良盐业公司的总司梁博俦,王之彦吩咐公司员工将张屠子带到他的办公室等候,跟着梁博俦去了。

    张屠子叫张三旺,世代都是杀猪匠,脑子里就很难塞下其他东西。

    但当王之彦,不,刘文朗开会回来,一脸红晕地将一件事道出时,张三旺顿时觉得,天也开了,地也阔了。

    刘文朗让自己卖盐,不再杀猪!?

    “从这里批盐,十文一斤,你照着康熙时的盐价卖,三十文一斤,能赚两倍利!你那杀猪生意能比么?”

    “你还不必亲自卖,如果你有那胆气,敢跟石门海宁的盐商斗,自己招呼起一帮兄弟,二十文批给他们,让他们三十文出手,让石门海宁甚至其他县的人都吃你卖的盐,你能赚多少!?”

    刘文朗的话,就如一把刀子,逼到了他这头猪的脖子上,把他惊得心中嗷嗷惨叫,是幸福地惨叫。

    张三旺两眼充血地道:“不不,我就给下家十五文出价,我虽然赚得少,但下家得利多,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当我的下家,这样我就能赚得更多!”

    刘夹朗眼中也放了光,这个人,很不持”,…

    “干不干!?”

    “干!当然干!”

    刘文朗问得直接,张三旺回得俐落。么一桩大生意,他张三旺怎么不愿干,怎么没胆气!?就算他一年只卖一万斤盐,纯利就抵平了他杀猪铺子的生意,够他一家吃喝了。可一万斤盐……,石门县城的民人,一年都要吃几十万斤盐呢。光是石门海宁两县,他起码就能挣一万两银子!一万两……,对他这么个杀猪匠来说那简直就是天上的星星全是银子在闪光。

    但张三旺还有很多顾虑,从龙门贩盐到石门海宁最大的问题是安府盘查,海上有江南水师,现在这帮水师都不举官旗,扮成民人渔船货船,如海贼一般巡海。陆上又有绿营和官差,十里设卡,层层盘这该怎么办?

    刘文朗撇嘴道:“鞑子的水师别去管他,咱们英华海巡马上就要控制整个杭州湾,公司也会派护卫帮你们走海路。至于陆路,知分寸的花小钱买通,贪得无厌的拉起咱们英华大旗,这都看你自己的本事。”

    张三旺心火呼啦啦烧着目露凶光地再问:“龙门……,卖火枪么?”

    得了肯定的答复,张三旺脑袋却又耷拉下来,他没钱。

    刘文朗笑道:“你们这批江南盐代,公司特别照顾,用盐入份子。以后你们赚的钱,可得分公司两成。既是公司自己的生意了,就可以赊货!可以给账期!”

    当时张三旺又要给刘文朗跪下了,这可是大恩啊人家还只分两成利口寻常人十辈子都得不着的天降之机,竟然落在自己身上了。

    刘文朗扶起张三旺,暗道这是你自己挣得的机会,因为我信你。再说这利虽是公司给的,却也是朝廷撑着的。为推动国内工商入江南,朝廷不仅免出口税,还补贴运费,同时补贴护卫费用,统管公司护卫的镖局,可是朝廷出钱雇的。

    拉着张三旺走了一圈流程让他搞明白该怎么出盐,怎么结款,张三旺整个人都燃烧了急急赶回石门,张罗这一桩大富贵至于他此行原本的目的,杀猪刀……,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就盐这一事上,英华盐业联合体事先划了大致的分区,然后在各自的分区里寻找张三旺这种有心气有胆量,勇于开拓和担当的盐代。而具体人选,虽是猫走猫路,狗走狗路,原则却是一致的,就两条。一是找类似于张三旺这样的草民,二是找信得过的自己人。

    这自己人,自然就要攀人情了,刘文朗因一番未实现的恩情而认定了张三旺。而在镇海县龙头村的龙头盐场,因为英华高州盐业不少中层的祖辈都出自这里,所以龙头盐场那些盐户就成了宁波府的盐代。

    “咱们可以松口气了,不必自己煮,就把英华的盐卖给场商老爷,日子该能好过一些了。”

    龙头村的村长想得很单纯,对送上门来的富贵是这么理解的。他们这些盐户,要按灶数,每月给场商缴盐。除了额定数目,多的也必须卖给场商,但场商的收购价却很低。

    收购价再低,也没低过英华的盐口如果算上他们花费的柴火人工,比英华的盐高出不少。现在高州盐业以十来文一斤的价大量卖盐给他们,他们赚的自然能多一些。

    村长是这么想的,可村中年轻人却跳脚不已,“额盐缴了也就够了,多的为什么还要卖给他们!?这么大的利,咱们为什么不自己赚!?”

    村长冷声道:“这就是造反!咱们往镇海卖一些盐,能补贴家用也就够了,要继续朝外卖,看那些盐商老爷不把咱们生吞活剥了!”

    江南本地也产盐,他们这些盐户,也在卖私盐,但数目不多,毕竟江南盐业被皇商、官商到官府层层把控着,就没他们这些鱼虾多少翻腾的空间。

    但现在英华海量运盐入江南,除了找张三旺那样的本地人当盐代,江南当地盐户也被列为盐代发展的对象,这是要铲江南盐商的根。一面是英华盐业,一面是江南盐商,他们盐户就夹在了这中间。

    老村长是想两面得利,置身事外,年轻人却想要向前踏步。

    正吵闹不休,村口一片喧嚣。

    “宁波总巡带人来了,说咱们贩运私盐!”

    村人急急来报,老村长面若死灰。

    村里的年轻人群情激愤:“瞧,咱们还没作,他们就扣上了这帽子!总之他们就是见不得咱们能得利!”

    老村长咬牙道:“其他事别管,把高州盐业赊给咱们的三万斤盐护好!”

    一场微型战争在龙头村爆发,上百盐丁冲入村子里,要抓人抢盐,开头还耀武扬威,却被闻讯赶来的上千盐户围住。

    枪声起了,盐丁用火枪轰开一条血路,仓皇退却,盐户们对着十数具村人的尸体,群体沉默了。

    在众人的目光逼视下,老村长颤颤巍巍地挥着拐杖:“好啊,老头我也是看清了,这帮盐商,就是不要咱们下面人活!既然如此,咱们也就再不给他们供盐,英华的盐,咱们自己卖!”

    有血气的年轻人更道:“英华盐业的人跟我们说过,如果有麻烦,他们可以派护卫来,可以卖火枪给我们。

    村人们鼓噪而起,龙头村盐乱,成为江南原本官商一体的盐业崩塌的里程碑事件。

    无关政治,无关民族,以龙头盐场为代表,江南十多处盐场,原本那些处于盐业最底层的盐户们,得了英华盐业的支持,揭竿而起,丢开了江南盐业供应链那肮脏血腥奢靡的中上层,开始为自己谋利。

    之后英华盐业联合体以这些盐户为核心,重组了江南盐业公司,将闽粤资本、技术代入到江南,由此闽粤和江南在盐业上紧密一体,难分彼此,这自是后话。

第六百零九章 江南路,定海之溃

    镇海离定海不远,盐乱的消息传来时,定海总兵跟定海知县、定海当地乡绅正在县衙里紧急磋商对策,他们面临着一桩绝难的选择。

    定海这地方,战略意义太过重大,是英华海军势在必得的基地,海军规划里的大洋舰队总部就在这。受制于江南整体布局,海军之前在定海被民人赶走后,仍然不愿用武力,而是继续尝试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之前英华海军一直封锁定海,不让片帆下海。现在英华海军发来最后通牒,要求交出当初下毒和蛊惑民人作乱的元凶,否则将强攻定海。

    以知府衔任着定海知县的谢森依旧老神在在:“南蛮以华夏正朔自居,高举仁义大旗,他们绝不敢对民人动手!只要我定海万众一心,必能如早前那番,让南蛮知难而退!”

    这不是他的预计,而是他的希望。之前定海县学一帮生员鼓动老百姓在食水里下毒,接着一帮乡绅鼓动城里民人作乱,他捡了这桩功劳。现在南蛮卷土重来,他自然觉得,还能再捞一桩功劳,把自己推到道员甚至更高的品级上去。

    乡绅们此时的意见不再统一了,纷纷攘攘吵个不停。早前鼓动民人作乱的,是定海那些有背景有来历,稳居定海利益食物链高端的豪绅。他们是怕英华工商入定海,抢走自己利益,现在自然还是同样立场,赞同谢森的意见,继续鼓动民人阻抗英华。

    而其他乡绅,早前是被那帮豪绅领着行事,现在看南蛮在龙门立足,将便宜的粮米盐铁四下抛洒,江南利益格局已有变动他们的心思也活泛了,觉得再跟这帮官商混可不是个办法口那些个豪绅是为他们自家的命根子,自己为的是啥?傻乎乎听人家摆布,为什么不为自己谋利?

    所以他们都反对,明面上当然不敢说投向英华,把谁谁交出去顶罪但扯出民人遭难,定海不定的大旗,也跟那帮豪商顶起了牛。

    定海总兵潘连承嗯咳一声道:“听说南蛮水师此为,是有他们枢密院的军令。定海已是他们所划的战区,跟早前入驻之时可不同了。战区里军事为先,南蛮水师恐怕不会再顾忌民人。近日南蛮水师可抓了不少渔民全投进了大牢里。”

    大堂里沉默了,谢森更是暗道不好,听这话的意思,潘连承怕是要倒向英华。

    他赶紧道:“咱们还是急报李制台和年大帅,请他们速发援兵。”

    潘连承冷笑道:“援兵?最近松江、苏州、杭州、宁波甚至江宁,都在闹盐米之乱,李制台和年大帅都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怎么可能还想着定海?”

    先是说南蛮水师再无顾忌再说定海在江南已形近放弃,连谢森脸色都白了,后者很接近于事实。他这个知县虽被雍正连升三级,却还压在定海,显然是朝廷不愿再多看定海。跟整个江南比起来,定海算什么?

    那些一般乡绅眉来眼去看了一阵,都看向潘连承:“总戎大人怎么说?”

    这些眼神里含的东西,潘连承都看懂了他嘿嘿一笑:“我能怎么说?我是为十万定海人着想!来人啊!”

    大群绿营兵丁涌入大堂,谢森惊骇地件道:“潘连承,你胆敢反了朝廷!”

    潘连承呸了一口,抬手接连指向谢森和那些豪绅:“你们这帮腐儒,劣绅就招呼民人替你们卖命,自己却躲在后面数银子。既然这个朝廷都是你们这样的人撑起来为什么还要为这个朝廷效力?”

    谢森气得肺都要炸了:“你要学江西湖南那些兵痞,你分明就是见利忘义!”

    潘连承脸不红心不跳:“我是谋利,可我这利顺着大义,何乐而不为?”

    潘连承是聪明人,早就看出,李卫和年羹尧已经放弃了定海,雍正更是对定海没什么指望。英华海军对定海志在必得,他何苦去当牺牲品。金山卫的杭州副都统白道隆,在龙门港附近屁都不放一个,虽然没反,却是在暗中当英华走狗。现在他家人都在定海,正是南投英华的好机会。

    正要下令拿下谢森和那些豪绅,却不想另一帮兵丁冲了进来,不仅有谢森编练的民团,还有那些豪绅雇养的护院。

    谢森咆哮道:“就备着对付汉奸,却不想跳出你这么个大汉奸!”

    枪声起了,大堂乱成一团,两方都不敢在这里混战,由手下护着,匆匆分开。

    十一月十六日,定海自乱,潘连承的控制力也不足,定海镇标只有一半人跟着他。另一半人,加上谢森等“顽固派。”一面跟潘连承的部下在定海县城混战,一面死守定海港附近的金鸡山炮台。而原本被鼓噪起来抗阻英华的民人,则茫然不知所措,就傻乎乎地看热闹。

    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潘连承羞愧地道:“事情没有办好,还请将军责罚。”

    孟松海耸肩回道:“无所谓,这样也好。这段日子,咱们被国人骂惨了,就骂咱们不是爷们,行事缩手缩脚。现在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死心踏地跟咱们做对的人,可就再不留情了。”

    孟松海当然无所谓,他得了枢密院的军令,只要定海人拒绝最后通牒,就再没动武的顾忌,潘连承的倒戈对他没太大意义。

    潘连承打了个哆嗦,不敢再说话,就见远处港口里,竟然挤着上万民人,他们不是来抵挡英华海军的,当然也不是来欢迎的。当领着他们的乡绅豪商甚至官员军将都闹了分裂,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现在挤在这里,多半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反正英华行事讲仁义,不会轻易打杀民人,只要不跟他们作对,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定海再战,多出无数观众。就见金鸡山炮台上轰鸣不断,港口远处海面水柱升腾。情景倒是热闹,可两艘巨大的战列舰却丝毫无惧,急速逼近。

    近到两三里外,金鸡山炮台打得越发起劲。自前次英华海军退却后,谢森跟当地豪绅合力紧急重建,还从宁波等地紧急拉来各类火炮,如今已有二十多门大小红衣炮,自觉足以遮护定海港。

    眼见水柱四溅,还有一发似乎打中了巨舰,引得民人一阵欢呼,但接着发现巨舰毫无损伤,自顾自地正在打横,又响起了更大的嘘声,似乎已完全代入了看戏的角色。

    接着他们就看到了好戏,一场他们这辈子都未见过的烟火大戏。

    两艘巨舰猛然开火,隆隆炮声连绵不绝,即便远在港口另一侧,民人都觉如置身雷云口数十道橘黄焰光从巨舰舷侧喷出,接着喷散为浓烈硝烟。

    民人只会看热闹,就觉这动静太惊人了,炮台显然是输了。

    虽然这认识肤浅至极,但在此刻,却是看明白了本质。炮台烟尘四起,土物高飞,片刻间就没了声息。

    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刘松定看着那转瞬就没了还手之力的炮台,呆呆地道:“不至于吧,这就完蛋了?”

    白正理嗤笑道:“那算什么炮台?连起码的遮护都没有,就辟块平地,把炮架上去,再修道土围子护住,还以为是在城头上架炮呢。”

    这边孟松海一脸狰狞地道:“轰!轰足一个时辰!轰得越碎越好,到时收拾起来也轻松!”

    不必他说,这支舰队已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有了发泄的机会,更不愿放过。先是两艘战列舰轰,接着已被定级为巡洋舰的江河级也冲了上来,那些被定级为护卫舰的小海鲤舰也不愿放过机会,冲到港口泊位区,用他们的十二斤炮从炮台侧面轰击。

    在这炮火纷飞的时刻,港口一侧的民人,就只静静地看着,既是被这雄浑不可抗的血火之力给震住,也是在为他们自己的未来担忧。

    “南蛮,不,英华…真的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吗?”

    “谁知道呢?反正咱们就是鱼肉,随便哪边折腾的!当初就不该听那些读书人和官老爷的话,呸!”

    “人家根本就不屑跟咱们动手,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你瞧这动静,早前人家要对着咱们这么轰,那该是什么景象?”

    “我听人说,英华要把定海这里建成一座大军港,驻守这里的官兵成千上万。他们的官兵可富得很,普通一兵,一月起码就是五六两银子。

    到时食水花销都要投在咱们定海,以后可是发达了!”

    “起先还在食水里下毒,起劲赶人家呢。怕到时候人家把咱们一气全赶到其他地方去,享福?别是到琼州去,跟他们抓着的旗人一起享挖矿的福吧。”

    人群议论纷纷,渐渐汇聚成一个共识,他们就只是继续看热闹,谁知道英华会怎么处置他们定海民人?

    “之前英华不是下过通牒,要定海交出祸害他们的元凶么?”

    “元凶……不就是丁老爷、韩老爷那几家么?知县老爷把功劳揽在他身上,他也算一个。”

    “咱们打不了仗,可指路总成吧,走走,把那些老爷都盯牢了。”

    共识很快化作行动,当白正理带着伏波军再度上岸时,一面是老年人箪食壶浆迎王师,一面是年轻人指路,要帮他们抓捕已逃散在整个定海的元凶。

    定海陷落的消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传到苏州,李卫跟年羹尧再度对视无语,江南形势,越发险峻了。英华以盐业切进江南,已在江南养起一帮肆无忌惮的盐代,跟江南盐商的大小、冲突,连绵不绝。而定海陷落,有可能成溃堤之穴,推着江南各地,纷纷倒向英华。

    年羹尧无力地道:“如今是搏是退,必须得有个选择了。”

    李卫咬牙点头,这段日子的米盐之乱,其实是他们两人弄出来的。因为他们要严控商货,推行货引制,这让各级官府都扑了上来,在商事上吸血。批货引就是权,这权能换钱。有权插这么一手,江南那是处处关卡,百里十税,不仅商货流通受阻,价格也节节攀升。

    其他商货都还是其次,盐这一事更为麻烦,英华以盐业入手,太过阴狠,这本就是朝廷的软肋。要在江南拖延待变,朝廷就必须对江南盐商尽快做出处置。是继续扶植盐商,让他们跟英华所养起来的盐代斗,还是自己把盐商解决掉,以便封住这道罩门?

    就年羹尧和李卫自己的看法,在这南北夹磨之际,盐商是只出头鸟,它关联着江南民心。不砍掉这只出头鸟,江南人心和英华盐利结合起来,江南怕是一两年就要丢掉。当然,这就意味着容忍英华盐代把控江南盐业,他们封堵江南商货的门就被打破了。

    不砍,甚至扶持盐商,也是一个对策,这就得让官府跟盐商一起,清理英华盐代。这个路子不仅危险,成事几率也很低。

    李卫叹道:“江南若是崩得这么快,对南蛮也不是好事啊,他们就没什么想法?”

    正说到这,李卫的门子进来了,一脸莫名的诧异,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老爷、大帅,有有快信给你们,不是廷寄,是、是从龙门来的信。”

    快信?还是从龙门来的?

    年羹尧和李卫就觉一股凉气从头灌到脚,英华直接把信发到他们手上,这是什么路数!?

第六百一十章 江南路,战云起

    年羹尧和李卫惊讶无比,衙门外另有一番热闹。

    “没辫子,是南蛮!”

    “怎么穿着黄马褂!?”

    “怎么不抓起来杀头?”

    “怕是龙门南蛮派来的使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

    “屁的使者,胸口那么大两字你都不认得?这是顺风急递的脚夫!”

    一帮人戴着瓜皮帽,套着直通大话,双手缩在袖筒里,佝腰偻背,嗡嗡议论着,视线来回交接。

    他们投在门前那人的目光是憎恶,发巾裹髻,悖逆!明黄马甲,僭越!那人更是个独臂,这帮民人更在想,是不是南蛮专门找来恶心他们的。

    瞧,这独臂人还泰然自若地在笑!如果不是有兵丁护着,还有官老爷陪着,衙门口围起来的这帮民人怕是早就将石头瓦片砸到那人身上了。

    “去去!这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滚远点!张大人,您别介……”

    官员指挥着兵丁,把民人赶得远远的,然后朝那脚夫谄媚一笑。

    脚夫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就是顺风急递的脚夫,这信是直送年羹尧和李卫的,得了回执我就走。”

    官员也顾不得对方直呼两位上司的名讳,不迭点头,暗道随便大人您怎么说吧,反正就为这趟差事,南蛮枢密院的范知政都给我传了话,金山卫的白道隆更是派兵护送,脚夫?还没见过这么大来头的脚夫。

    独臂脚夫看看那官老爷的脸色,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他之前在国内还真当过官。

    刘弘,本是伤残军人,当了好几年曲江县莫山乡的驿正。现在国中工商大兴,顺风快递拓展县乡市场,高薪挖他到公司当了管事。

    英华开龙门,以商货入江南。顺风急递东主黄斐本就是江南人,揣着衣锦还乡的火热之心,急急来了江南,想要拓展急递市场。

    可现在年羹尧和李卫严控江南,层层盘查商货和南蛮人员,尽管借着盐代能搭些生意,终究难体拳脚,就一直闷在龙门搭建货仓和办公地。

    前几日,枢密院知政,江南行营总管范晋找到黄斐,交代了一桩大事,这事不仅关系英华的江南布局,也跟顺风急递的生意有莫大关系。

    这事需要一个豪胆之人去办,黄斐就推出他的爱将刘弘。刘弘既当过红衣兵,又干过几年驿正,虽是独臂,却是最佳人选。

    刘弘要干的事很简单,就是以顺风急递的脚夫身份,给年羹尧和李卫两人送一封信,同时拿到他们的回执,这本是顺风急递的业务章程。

    信是范晋亲笔,送信的却是民间急递的脚夫,也不举英华旗号,这事就怪异了。

    衙门里,年羹尧跟李卫看了信,同时一声长叹。

    南蛮一招接一招,招式真是层出不穷啊。

    年羹尧颓然道:“南蛮要不到通商,就来要通驿,真是千方百计要在江南钻出缝来!”

    没错,通驿。

    范晋直接在信上说,他只是代顺风急递等民驿业者跟两人说话,此事跟南北事无关,就是让两面能互通消息,希望两人放开江南民驿,容许英华急递在江南行业。

    李卫耸肩:“这可真不好拒,江南形势如此险峻,咱们跟南蛮也没能私底下明白说话的管道。原本南蛮在江南也藏了明暗两条线。明的是江南票行和浒墅关,沾着银钱,暗的是天地会,沾着嫌疑。如果让南蛮民驿进来,咱们还能有通气的路子,也能让南蛮明白,咱们南北两面,都不想让江南太乱。”

    年羹尧冷哼道:“许了通驿,他们的人就要进来,咱们之前所定的方略就要废了!通倒是可以通,但他们的人不能进来,只能由江南本地人分送!”

    李卫却不同意:“你让本地人分送,那不就是任由这些人受他们控制?南蛮人还一眼能分得清,本地人借着民驿暗中作乱,官府能全瞧清楚?”

    两人各持己见,最终只能奏报雍正,让雍正去定夺。

    当刘弘接过年李两人的回执,飘飘然而回时,官员对周围的民人呵斥道:“人家就只是送信的,无关南北之事。你们若是有亲戚在南面,也可以直接找这黄马甲,南面的急递全穿这马甲。”

    得了年李二人的回执,刘弘从苏州城回龙门,一路经过无数哨卡,却再没兵丁和官差阻拦。既然江南两位大佬都收下了顺风快递的信,这黄马甲就成了通行无阻的象征。

    当年羹尧和李卫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成了英华民驿入江南的活证时,以顺风快递为首的多家急递公司已经派出众多黄马甲,穿州过县,在杭州湾一带跑起了生意。

    之前刘弘去苏州府城还要苏州府官员和金山卫兵丁护卫,现在即便是单身上路,只要套着黄马甲,背着信囊,确实是急递公司的脚夫,各路哨卡都再没人留难。唯一所受的“盘剥,“不过是哨卡官兵求着这些脚夫顺路给家人带信和轻巧杂物。

    龙门港,一封套着顺风快递制式信封的信件送到范晋案头,拆开一看,范晋哈哈一笑。

    年羹尧跟李卫不谈范晋所提通驿之事,而是要求“约束英华民人,莫针对官府,潜行暗事,否则朝廷震怒,血流漂杵。”

    这是年李两人在讨价还价,他们捏着鼻子认了通驿现状,但同时要求英华约束天地会一类的细作暗谍,还要范晋保证不再出现杭州知府席万同被绑走的事。

    急递业本就是在江南最先兴起的,这一业最初成型,就发展迅猛。但后来出了顺风快递案,急递业遭清廷暗中钳制,业者纷纷南投英华。之后张伯行主政江南,更是极力压制,江南再难见此业。

    现在这帮急递业卷土重来,迅速在民间得了认可。毕竟他们所持之业,极大地便利了江南民人,包括工商和官府都能从中获益。之前苏州知府亲自护着刘弘去两江总督衙门,就含着地方官府对通驿的呼吁。

    因此年李二人虽明白英华是借此策破开江南的人货封堵,但在这盐事已搞得他们焦头烂额的关口,他们也难顾得再多,只能扮出倨傲姿态,提出交换条件。

    范晋招来黄而,对他笑道:“好了,江南天地会,可以洗洗了,下面的兄弟们,若是没什么大麻烦,也愿换种日子过的,就让他们准备当咱们在江南行商的牙商吧。”

    黄而一拍大腿:“妈的,这些穷小子可算是要发了!”

    江南天地会就此洗白,昔日那些为英华当细作的苦哈哈们,摇身一变,成了英华工商在江南地方的买办。

    天地会在江南发展的多是基层草民,对城县乡的细事尤为熟悉。当龙门的工商得知朝廷居然将这么一股助力转给他们时,个个都欣喜若狂。盐业这个口子打开,其他工商都等得急不可耐,现在有了这么一批可信的当地牙人,就算不是局面大开,也能开始在江南占住脚了。

    时近年底,从盐米铁煤到药材、皮毛、机械、车架乃至南洋香料、珊瑚珍珠等物,络绎不绝地运入龙门港口昔日天地会暗谍成了买办,有能力主导下游渠道的,就自己揽下生意,没能力的也当起了沟通上下游的牙商。

    金山卫,钟上位跟白道隆“依依惜别。”这段日子他过得很舒坦。白道隆这个昔日主子,跟他平等,不,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心思和他相处,两人再度贴心把肝,携手作起了生意。

    钟上位卖的是煤,江南没产煤,当地柴薪价也很高。若是直接从交趾海防港运煤过来,照着英华国内的价格再加三成,对江南民人来说也是一桩绝大利好。

    白道隆很识趣,不敢伸手太过,只希望包下太仓的煤生意,钟上位就把金山卫当起了他的临时办公室,开始为交趾煤业公司张罗销售网。现在又多出了江南天地会转出来的牙商,杭州、宁波、苏州等几府的点全都铺好了。

    在两人的告别酒宴上,白道隆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这一段汛塘哨卡,都是我老白罩着的,只要是老钟你的煤过境,谁敢伸手,你径直朝死里打!你打不死,我再砍他们的脑袋!”

    钟上位眯着小眼向白道隆举杯,一口酒抿下,心思转到了整个江南:“咱们这煤生意不招眼,可盐么……老白,你这边是个什么章程?”

    白道隆脸色一垮,叹气道:“皇上自己都没章程,李制台跟年大帅也没章程,我还能有什么章程?由着江南的盐商跟你们的盐代斗呗,我就当没看见。”

    他挠头道:“如今江南这形势”…,嗨,真是看不懂了!”

    苏州,两江总督府,年羹尧正向李卫道别,他要去松江府坐阵。尽管雍正驳了他的江南血战之策,但松江大营却是要建的,江南绿营也要汇聚,大干一场的姿态必须摆出来,否则他们没法跟雍正交代,而雍正也不好跟天下交代。

    两人相对拱手,各自转头,下一刻却都转了回来。

    李卫意有所指地问:“江南盐商的动静川

    年羹尧阴**:“我没看见,不管他们是赢是输,他们都得完蛋。”

    李卫点头:“既然亮工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

    年羹尧再道:“南蛮兵船不断,怕是也看透了盐商的动静,我看他们是输定了。”

    李卫也冷声道:“不管咱们在江南怎么死法,江南盐商,必须得死在咱们前面。”

    两人相视点头,在这事上,他们已有了难得的默契。

    松江府南,华亭县外,营帐林立。县城里,一帮服色豪奢,满面油光的瓜皮帽聚在一起,正兴致高昂地对着舆图指指点点。

    “内务府和宫里都传来了话,万岁爷点子头!万岁爷是认咱们这事的!李卫、年羹尧,范时捷和李拔,对咱们齐聚盐丁,大购枪火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明证!”

    人群中,一个老者的嗓音响起,嗡嗡人声顿时悄散。

    “咱们和他们,虽都是万岁爷的狗,朝廷的狗,但路子不同,他们瞧着咱们总是不顺眼。此番咱们掀了桌子,行这大忌讳之事,他们怕是抱着隔山观虎斗的心思。这没什么!只要咱们打赢了这仗,赶跑了南蛮,就能从根上平了这盐乱!平了盐乱,江南的祸事也平了,万岁爷和朝廷那里,咱们就能争得更多利。”

    老者还在不厌其烦地讲着,其他人又叫唤起来。

    “魏老爷子,您说怎得办就怎得办!我那丹阳县的两百盐丁,全都交给你了!”

    “我们江阴人也都支持魏老爷子!南蛮盐代在江阴太猖蹶,带不出人手,我的小舅子是江阴镇标中营游击,让他带了绿营三百补丁来,个个都是能打的!”

    “杭州人不足,就出钱粮,大家齐心协力,拔了这南蛮的龙门!”

    这是一场令英华和满清都很意外的聚会,江南盐商的聚会。被英华盐代逼到了绝境的江南盐商,没能从江南地方官府那得到他们想要的支持,因此他们选择了“揭竿而起。”要用自己的手,直接去拔英华盐代的根:龙门。

第六百一十一章 江南路,战前战

    紫禁城养心殿,御门听政之后,王公并九卿科道继续开会。

    按照常例,雍正嘴碎,这时侯都会先念叼一番,众臣都不敢开口,就静静等着。却不料雍正似乎在走神,殿内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中,直到怡亲王允祥的咳嗽声打碎这宁静。

    允祥是病咳,这位雍正的铁杆兄弟,在雍正满身心压在了龙椅和新政的时侯,默默地在一旁处置各类琐碎事务。也就是幸着允祥,雍正才安抚住了蒙古八旗,喀尔喀蒙古诸部以及关外满人。不让南蛮给朝廷施加的压力传过去,这也让允祥身体每况日下。

    雍正赶紧招呼御医给允样诊治,折腾了好一阵,殿内才恢复了议事的气氛。

    此时一个汉臣出班,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下什么大决心,众人一看,黑锅田从典……田众典语调苍凉地道:“皇上,江南盐米之乱愈演愈烈,李卫和年羹尧无朝廷之援,难定江南,还清皇上速定方略!”

    这是逼宫呢,雍正面色不豫地反问:“江南关系朝廷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草率从事?卿既问朕,那卿又有何方略?”

    田从典长叹一声道:“臣建言,与南蛮构和,先安江南为要!”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王公宗亲连带满臣几乎全跳了起来。

    “卖国!”

    “通敌!”

    其中夹着的“汉奸!”一骂最为刺耳,田从典似乎早有所料,目光内敛,一脸苦相,纹丝不动。

    南蛮占龙门,陷定海之后。朝堂就传出了这么一股风声,说最好跟南蛮议和,仿宋金宋辽例。南北分治。

    这股风声的源头不明,可王公宗亲和满臣却认定这是汉臣们在鼓噪。原因很简单嘛,汉臣不愿见着汉人自相残杀,总是要为汉人说话的。不打仗那是最好,即便向南蛮低头,认了丢掉的国土不再是大清之地也没什么。反正汉臣是奴才的奴才,他们才不关心家业怎么败。

    雍正捏起了嗓子,憋出冷厉声线叱喝道:“愚老昏聩!朕当辽君,你们就愿当辽臣!?”

    在众人的熊熊讨伐声中,田从典摘下顶戴,颤颤巍巍地跟着侍卫走了,等待他的是大理寺监狱。

    见着雍正发落了田从典,一边的张廷玉暗叹一声。两朝黑锅田从典,希望你能活到皇上完成这番谋划的时侯。

    雍正以“妄言乱政”处置了田从典,王公满臣们心头畅快,马尔赛道:“奴才以为,南蛮步步紧逼,时间拖得进久,我大清处境越是不堪。如今江南危在旦夕,再忍下去,就没了回天之机。奴才请命,领军在江南与南蛮决一死战!”

    马尔赛在康熙朝时,就是个泥胎菩萨,在朝堂就只妆点门面。可当年跟着康熙在湖南血战时,挨了南蛮一枪,性情也变了。现在一番慷慨陈词,气度顿时凉然庄严,有如舍生取义的猛士。

    他拉高声调道:“即使把江南打成白地,也不让南蛮得了好!”

    王公满臣们群起应和,雍正借着咳嗽,将脸色遮掩了过去。

    就算打不赢南蛮,也要打烂江南,不让南蛮占了便宜,否则让南蛮就这么吞了江南,这满人天下再无生机。这是满人的基本共识。至于什么和议,对祖辈都是一路打杀而来的他们来说,根本就没这个概念。

    雍正憋出张红脸,一个劲地说着好好好,这些王公宗亲和满臣背后就是满洲八旗,他们是大清的命根子,雍正龙椅的四条腿里,他们占着两条腿,没了这两条腿,雍正再也坐不稳。

    赞'许了众人的义气,雍正再对马尔赛道:“爱卿忠勇可嘉,但江南之地,难容我满洲铁骑驰骋,朕迟迟不愿动兵,也是怕再有一败,我大清根基难保啊,想当年,皇考汇八旗子弟于湖南,唉……”

    这是在数落康熙了,大家都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虽说雍正把这幅烂摊子的责任都推给了康熙。可这一条却说到了满人的心坎里,湖南大战,满洲八旗死伤枕籍,京城旗营溃决,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元气。雍正在兵事上一直谨慎,这也是满人很认可的。

    但到了现在这关头,再谨慎就是优柔篆断,就是怯懦了。

    马尔赛掷地有声:“当年我大清怎么定的江南,如今也能一样定下来!”

    有汉臣在殿内,他这话委婉了些,可意思却很明白,以满人为帅,用汉人去打呗。

    雍正还在摇头:“此般冒险一搏,不是谋国之道啊。”

    难得见到这位铁腕帝王也如此踌躇,王公满臣群情激愤,纷纷出列呼唱,都说就照马尔赛的建议办,就算一时打不过,也要一直在江南跟南蛮打。把南蛮就拖在江南,直到把江南打成白地。

    雍正似乎也被他们这股感染了,起身道:“好!好!众卿都有这样的心气,朕安敢不跟众卿赌上这一搏,就是这帅选……”

    年羹尧就在江南,但照着马尔赛的提议,年羹尧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看着昂首挺胸的马尔赛,雍正点头:“朕就指着你了,你去江南!你为主,年羹尧为副,替朕,替大清,打出一个未来!”

    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散去,雍正这话里的热意似乎还回荡在大殿里。

    可对着单独留下来的允祥和张廷玉,雍正的语气却完全变了样:“朕这皇帝,终究不是始皇,还是没办法一言九鼎啊。都说欺君欺君,朕这可是欺臣呢。”

    张廷玉道:“皇上谋国苦心,白有臣等铭威五内。”

    允祥继续咳着道:“南北和议之责,绝不能由皇上背着,既如此,就得由臣子效劳。再说这江南一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雍正苦笑道:“十三啊,别安慰朕了,西班牙人跟朕说得份外明白,也就是在江北和中原,善用铁骑,还能有胜机。江南那种地方,海的陆的,强若西班牙人,在吕宋都被南蛮打得落花流水。“

    没错,雍正不是一门心思自大,马上就是雍正五年,他对英华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对大清的未来,他划了两条线,悲观的是守住江北,乐观的是灭掉南蛮,收复国土。前者他还有信心,后者么,还得看南蛮自己会不会内乱。江南夹在这两道线中间,就是用来作缓冲的。

    他本心也根本不想议和,议和就意味着南北朝时代正式到来,意味着大清不再是华夏之主。

    但这桩茹喜最平提出来的建议,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直到南蛮入江南,他才渐渐品出味道,这怕是他继续埋头积蓄力量的唯一机会了。从南蛮的报纸上看,李肆铺开的架子太大,一国内政更是要行亘古未有之变,李肆也需要时间。如果在李肆没吃下江南前议和,还有机会,等他李下整个江南,那就不是议和,而是求和。

    议和不仅能让大清继续积蓄力量,还能在面上护住江南,得江南钱粮之利,还有一桩好处是,也是从南蛮的报纸上看,李肆那一国,前路飘渺,竟不知是要向何处走,雍正觉得,时间拖得越长,李肆那一国内乱的可能性越大。

    因此即便他很抵触,却不得不承认,跟李肆议和,是他最佳的选择。

    可就如他刚才的感慨一般,他费为九五之尊,在这事上也难以一言而决。他背后还有王公宗亲,这些人可以坐看他弟兄们斗,甚至还欣赏他的手腕,毕竟祖辈都是这么斗下来,才养出个个豪杰。只要是满人为主,骨肉相残算得了什么?

    之前雍正行新政,要满人让一些利,甚至容绿营驻守京郊,这已触动了满人的神经,花了不少力气才安抚下来。现在他再亲口说要跟南蛮议和,满人会怎么想?

    他们不会认为雍正是为整个大清的长远考虑,而是觉得雍正根本没把满人的利益放在弟一位,会觉得雍正比康熙走得还远。康熙是装作满汉共君来治华夏,雍正则是正儿八经要当满汉之君,而不是把自己只看作满人之君,汉人不过是满人的奴才。

    不少王公宗亲都在背地里说,皇上的大决心只用在自己的皇位上,却没大决心用在南蛮身上。不管是死是活,就跟南蛮拼了,拼不过咱们回关外,南蛮总没那个本事追到关外去。现在皇上护着坛坛罐罐,还在纠合汉人的人心,把天下当作满汉一体的天下营,何苦来哉?本来就不是他们汉人之君嘛……当江南盐商聚兵自为时,雍正不得不下了决心,开始推动他的计刘,而计划里的两个黑锅,一块垫脚石,都抛了出来,进展很顺利。

    雍正的思路转到了眼下的江南,“江南盐商……真的掀不起风浪?”

    允祥不屑地道:“那些个盐商,不过是内务府和宫里养出来的奴才,他们能打仗,就不会是奴才的命了。”

    雍正点头道:“将他们拔了也好,从前朝到如今,两淮乃至整个江南的盐商,全都肥了他们自己。每年内务府的进献不过百万两银子。到时拔了他们的根,重新养一批乖顺听话的。”

    张廷玉也道:“正是朝廷危难之际,他们不体谅朝廷,却还在坏江南事,给了南蛮可乘之机。看他们竟然为这盐利大肆聚兵,就知跋扈越顶,借南蛮之手除掉他们,也是好事。”

    奉贤南桥镇外,离龙门不过十来里地的荒地里,旌旗招展,旗下数万人马,看似壮阔,可乱哄哄的行列,喧闹的人声,繁杂的服色和军械,让这些人看上去更像是去龙门赶集,而非打仗的。

    “咱们大军压境,南蛮绝对要屁滚尿流!”

    “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南蛮给淹了!”

    “听说龙门里不过千把红衣兵,还调去了定海不少,魏老爷子和诸位大爷们其是见机得妙,抓着了这时候来打龙门,神人!”

    “龙门就是座大货站啊,里面什么都有,听说南蛮的票行也在这里开了分号,银子一船船的运过来,兄弟们鼓起劲来,要想发财就打进龙门!”

    来自江南各地的盐丁、游手,绿营余丁们一群群聚着,听各自的头目鼓噪提气。

    “打进龙门去!”

    “灭南蛮!保大清!”

    这支盐商鼓嗓而起的大军,汇聚了各路对英华不满的江南势力,稀稀拉拉呼喊着口号,渐渐汇聚成如山声浪,感觉也很是雄壮。末了还不忘加上这么一句,显示他们大义在手。

    声浪中也有人怯怯道:“朝廷大军从没打赢过南蛮呢……”

    其他人则无比鄙夷:“朝廷大军?你是说旁边那些兵爷?”

    数万“民军“汇聚之地的侧面,大片沟壕堑垒正在施工中,临时搭起的哨楼上,无精打采的绿营兵丁,用着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这帮民军。他们得了上官的指示,就只作壁上现。

    在城乡里横行无忌的盐丁不屑地道:“这些兵爷,三个都打不过咱们一个,打赢这些兵爷算什么本事?”

    就“实战经验“而论,日日跟私盐贩子斗的盐丁,自然觉得双方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另一个盐丁挥着手里的火枪,兴奋地道:“真希望是红衣兵出来打,朝廷的悬赏令还一直挂着呢,一个红衣兵的人头就值十两银子!”

    其他人笑道:“出来打?找死么?”

    看看周围似乎遮蔽了大地的人潮,这些往日就只干些欺压乡人之事的盐丁,顿觉豪情满怀。

    “出来了!居然出来了!”

    “不是红衣兵呢!”

    圣道四年十二月二日,江南,一场民对民的战争轰轰烈烈开场。

第六百一十二章 江南路,民对民

    龙门码头上,钟上位朝王船头叫着:“怎么就不能走了?以前你不是黑船么?如今再黑一次又怎么了?龙门外可有十万人,十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船头摊手:“我这船再不是黑船了,要走要留得听官府的。就算要走,我给水手报了护卫,这会都被防御使衙门拉走了,也没人开船啊。”

    钟上位抹着一额头汗,跺脚道:“打仗又不是咱们老百姓的事……”。

    正在埋怨,一个声音响起:“钟老爷,你那煤业公司的人呢?全交给我!”

    转头一看,是李顺,钟上位挠头,他就顾着自己跑路了,连公司后面送来的几十号工人都丢在了脑后。

    “都是些乡下苦把式,能干什么?”

    钟上位一边领着李顺去自家公司,一边跟他嘀咕着。

    “报了护卫的,每旬要由防御使衙门训半日,其他不会,开枪总是会的。”

    李顺淡淡说着,稳稳的语气也让正忐忑不安的钟上位镇定下来。

    把钟上位煤业公司的工人领走,李顺又找到了刘文朗,见这书生正笨手笨脚地给短铳装弹,要领着盐业公司的护卫出战,李顺笑道:“别难为自己了,我帮你领这些人。”

    刘文朗松了口气,他其实也是硬着头皮在担责,有人帮忙最好。眼下江南盐商聚兵围攻,可龙门的一营红衣兵大半去了定海,只留了四五百人在这。

    龙门防御使徐师道紧急召集工商护卫,他们这些公司管事的就得带队。

    虽经两三月建设,龙门现在依旧帐篷林立,现在人头攒动,入眼全是荷枪实弹的人,恍惚像是置身宏大军营。

    只是这些人服色各杂,冲淡了整肃之气人声鼎沸,更没军营那股沉凝的气息。

    “范知政借了佛山制造局的军械在防御使衙门派发,只要有公司担保,枪弹全都白拿!”

    “各公司的护卫头目到扬威、镇远和三山镖局那报道!由镖局分派人事!”

    “还没登记护卫的现在还来得及,到时候损失了人货,朝廷可不负责理赔!”

    江南行营的办事员举着铁筒喇叭,四下巡游呼喊,来往纷杂的人群也随着他们的呼喊渐渐有了脉络,照着组织起来的线路来往穿梭。

    钟上位、刘文朗带着手下人,跟李顺一路去了防御使衙门和镖局办事处,将他们三方的百来名护卫都挂在了镇远镖局的名下大家都戴上了红袖套上面写着“镇十六。”李顺的红袖套上还多了一个醒目的大字:“长”。他们这百来人被编组为镇远镖局所辖的第十六哨,李顺就成了哨长。

    镖局一个镖头是李顺的临时上司,得知了李顺的来历,很是欢喜,“扶南人?我这翼可捡到宝了!”

    旁边一个红衣副尉对李顺道:“这里不能割人头,可得压住你们那里的习惯。”

    李顺笑道:“割了也没赏钱……。”

    镖头本就是退伍军人,加上红衣副尉,以及在扶南杀了起码百人的李顺三人谈笑风声,浑不把外面鼓噪的数万江南民军当回事钟上位和刘文朗内心更是安定。

    可瞧李顺跟着镖头一同朝龙门外走去,钟上位有些急了:“还出去?咱们有沟有砦,何必出去打?”

    他当然急,公司员工要有死伤,朝廷虽有补偿,但公司也要承担一些抚恤。

    李顺嗤了一声“老让蚊子嗡嗡着闹,烦得很早拍死了早安静!”

    数千服色各异,但都戴着红袖套的壮丁出了龙门跟四五里外那数万人潮对峙。在镖局和各级临时官长的带领下,这六七千护卫汇聚为三个大横阵,列阵过程虽混乱不堪,远不能跟正规军相比,却还算有条理,大概一两刻钟后,大阵基本成型。

    在这一两刻里,远处那数万江南民军就一个劲地鼓噪,锣鼓、锭铳,喷呐,杂响冲天,分外热闹,让战场气氛格外怪异。

    队伍前方,一个汉子用独臂按住腰间短铳,摇头道:“那些家伙是来赶集的,还是来打仗的?”

    另一侧,李顺长长叹了一声,那个镖头上司问他为何而叹。

    “吴都督带着我们攻进金边的时候,柬埔寨人也曾经聚了十来万人抵抗,当时他们在阵前那番折腾,就跟对面这些江南民军一模一样。”

    镖头问:“那结果如何呢?”

    李顺平静地道:“吴都督把人头堆了一座高塔,大概……有三万颗吧。”

    镖头打了个哆嗦,却又皱眉道:“那些柬埔寨土人,该是没火枪大炮吧。”

    李顺悠悠道:“是啊,所以才割了那么多人头。”

    这话粗听起来,是说柬埔寨那十万大军,不如眼前这些江南民军,可看李顺的脸色,却又不是这意思,镖头现在是没想明白,等这一战打完后,他才真正懂了。

    大阵后方,一座哨楼上,徐师道对范晋道:“知政别担心,咱们这边虽也是民人,可一层层的官长都是当过兵的。”

    范晋笑道:“别当我是书生……”

    江南盐商聚兵,范晋本有所应对,已急报国中,调遣援兵。按照他的估计,盐商民军来打龙门,怎么也得要营扎寨,挖沟掘壕,要费不少时间。不想这帮家伙连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更不分前方后方,完全是一幅地痞流氓上门惹事的作派,直直就卷袖子开干了。

    这番乱拳还真打中了地方,此时定海有事,范晋算着时间富裕,调去了一千陆军去定海帮忙。现在龙门就剩几百陆军,只能靠自己的民军上阵。

    眼见双方这般态势,范晋放心了。

    在那锣鼓震天之处,江南民军的一帮首脑也放心了,没红衣兵呢。如果是几千红衣兵,那还真的心头犯憷,可对方是跟自己一样的民军,人数还只有己方的四五分之一,这还有什么好怕的?

    “前敌会议”很快就结束了,这帮首脑闹了半天,终于规划,好了左右前后,然后四散而去,战事方略?一个字:冲!四五个打一个,还会输?

    锣鼓咀呐声更加响亮,人潮开始前移,数万人乌决浃地遮蔽了这片荒地,朝着那条展成三四里宽的薄薄横阵压去。

    龙门这边的英华民军在忙什么呢?画格子……。

    李顺跟着镖头上司,用刺刀在地面划出一条条线。

    “这条横线是开枪的,站在这条线上才能开枪!”

    “这条竖线是开完枪后退的,不准挡住这条线!”

    “这条横线后面是装弹的,你们都练过装弹吧?慢不要紧,就是不能出错!”

    他所在的一翼五百多人里,有十多个退伍兵,一边解说,一边在地面划,拉出格子,将整个队伍都罩了起来。

    护卫们都接受过粗浅的火枪射击训练,但没涉及过队列训练,眼下仓促而战,李顺等人能作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眼见着那铺天盖地的人潮渐渐逼近,有人打着哆嗦问:“要是他们冲到这条线上来了呢?”

    李顺举起刺刀:“火枪得人教才会,可习子还需要人教吗?”

    部下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在发虚。

    镖头见这气氛不对,举起火枪,昂扬地道:“对面那些根本就不是人,是猪锣!没见着他们脑袋后的小辫子?咱们是人,能被十万猪锣碾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其他不说,此时英华民人,对满清治下的民人,还真就是这么看的。不仅报纸在这么说,从江南逃来的人也在这么说,如今到了龙门,平常跟那些江南民人接触,也是这般印象:愚昧、怯懦。

    数千护卫里,镖局和寻常的退伍军人,都用上了平日军中上官的手腕,安抚着队伍,提聚着心气。当那人山人海的大潮逼近到一里开外时,两面的军心已是截然不同,一个狂躁,一个沉静。

    不知道是哪个悍勇盐巡呼喝了一嗓子,人潮逼近的速度骤然加快,原本正有几门小炮拖出队列,准备鸣放,却被呼啦啦加速涌上的人群遮挡了射界。

    开个毛的炮,大家并肩子冲上去,将对方一股脑杀散了,龙门就大开了。白花花的盐,不,白花花的银子,就在前方对他们招手。

    连炮手都这么想着,暗骂自己太笨,还累死累活拖炮。也挥着刀子冲了上去,生怕落在了后面。

    两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所有人都以百米赛跑的速度,争先恐后地前进,原本分出若干箭头的人潮渐渐被拉平了,跑得再快,一百丈下来也开始喘气了,可这时离对面那薄薄横阵还有一百丈呢。

    八十、七十、六十……。

    李顺这一哨安排在最前列,用手比出大致距离,眼见离己方只有五十来丈了,李顺一声高呼:“举枪!”

    不止李顺在喊,前排有队长的呼喝此起彼伏,三排火枪同时举起,瞄向急速逼近的人潮。

    五十、四十……。

    李顺还在等,他习惯性地要依着吴崖在扶南培养出来的近距轰击战法,把敌军放到二十丈甚至十丈内开火,可枪声己经响了。

    先是一个小阵,再是一道大横阵,接着李顺这边,大家也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人都是从众的,前方那人潮的压力太大,有人开枪,就再也停不下来。

    李顺太阳穴高鼓,想骂却又按了下来,终究不是真正的兵。

    十二月二日,三四十丈的三排齐射,正式揭开了南北民军之战的序幕。

    英华民军这边一片忙乱,李顺没骂,其他官长却纷纷高声喝斥,同时催促部下赶紧装弹,三四十丈外能杀伤多少人?

    硝烟升腾而起,视线开始模糊,英华民军乱了,江南民军那边更是乱上加乱。光是这整齐绵长的排射枪声,就足以将那些满脑子只浸着街头斗殴之气的盐丁游手惊醒,而冲在最前面的人一下子仆倒一大片,更让他们魂飞魄散。

    人潮骤然止步,像是狂风过境,草木低伏的原野。一时间咀呐停了,锣鼓息了,前方的人惊呼狂号,后方的人肝胆溃裂,就这一道排枪声,已把数万江南民军吓得连前后左右都再分不清。

第六百一十三章 江南路,国与民

    李顺举起短铳,瞄向一个楞在十多丈外转着圈,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人,那人身上套的号褂上写着一个“盐”字。在他左右的地面还扑着两个人,该是两个熟识之人转瞬惨死,让他心神迷乱,难以自拔。

    可他被李顺这动作给惊醒了,两眼圆瞪,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抱着头啊地一声惨叫,仓皇而逃。

    李顺放下短铳,这一枪终究没轰出去,这个人让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在扶南杀南洋土人,他心里没什么负担,可这里是江甫。“能不杀就不杀吧。”这是他的心里话。

    “南蛮民人都是有枪的!”

    “你才知道!?那些盐代的枪是哪里来的,不就是南蛮给他们的吗?”

    “狗日的,太卑鄙了!咱们也有枪,跟他们对轰!”

    英华民军正被官长们约束着,从胡乱开枪的混乱中恢复过来,而这个空档也让江南民军开始回复冷静。

    江南盐商之所以要组织起大军直攻龙门,是因为英华在江南各地扶持起来的盐代份外跋扈,冲垮各地盐卡,打杀前去抓捕的盐丁,这还是保守的作法。

    那些胆子更大的,直接聚众围攻盐巡署房。

    江南官府不愿在地方帮着盐商压制盐代,盐商也无力应对地方这星火燎原的态势,只好把目光放到盐代的老巢,希望能斩草除根。

    江南盐商,连带地方上的盐丁游手,觉得盐代不过是南蛮刻意养的恶狗,南蛮民人该没什么麻烦。

    却不想这六七千南蛮民人,竟然全都有枪,还列出战阵,煞有章法。不是听到对面官长也在跳脚叫骂,对他们的表现很不满意,还真要以为这是红衣兵装扮的民人。

    江南民军不敢冲了离这四五十丈,一群群火抢手聚了起来开始跟英华民军对射。远远听去,龙门外就像是过年一般,爆竹声不绝于耳。

    缝发枪的概念工艺已不是什么秘密,施世膘在福建打造继发枪时,江南工匠也都学会了。现在基本再没人用什么鸟枪,毕竟鸟枪跟隧发枪在枪管上没什么差别,也就是发火装置而已。现在的江南,不管是兵丁还是盐巡,用的都是自造的缝发枪。不止是枪,英华军的定装弹药也已经广为流传毕竟只是个概念革新北面也都学会了。

    可江南自产的缝发枪,不仅枪管工艺还是乌枪那一套,缝发机的可靠性也不高,再加上枪药还是老配方,江南民军在四五十丈外的射击,威胁就跟早年清兵用鸟枪在这个距离上射击一般羸弱。跟英华火枪差别更大的是,因为产自各个作坊,工艺标准完全不一致,根本就没办法上刺刀。江南绿营和民军此时已急速“进化”到了远程兵种,再没人用刀矛。

    而英华民军所用的火枪现在已有诸多选择,除了佛山制造局的军制外,东莞、长沙和泉州等地也建了火枪公司,开始争夺军民两面市场,甚至伏波军的火枪都已改用东莞产品。但大家还以拥有“佛山局制”火枪为荣,毕竟这是老牌子而且最新一代的缝发枪还被英华陆军选用,命名为“圣道四年式”。

    眼下范晋挪用了龙门陆军战备品发给民军的就是这种四年式,四五十丈外依然有一定的精度和杀伤力。

    对射不到半个时辰江南民军就止不住地后退,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尸首和伤者。

    见着这股人潮退到了百来丈外,就跟放鞭炮比谁动静大一般地开枪放炮,这边英华民军的头目们也郁闷了口这些家伙,好像在向狗皮膏药的方向进化呢。打不过,也不跑,就要烦死你……

    三个镖局的头目召集指挥官紧急商议,最终决议,现在该自己攻了。

    “攻?要死人的!”

    只是守还没什么,可要主动冲上去,英华民军里,不少人也都有了意见。刚才那一阵“激烈”对射,这边也不是毫无伤亡,李顺手下就有三人受了伤,其中一个人运气太背,被枪子命中面门,估计是活不成了。

    这让手下心气很是低落,对李顺的要求也有了异议。

    “打仗当然是要死人的!”

    李顺终于忍不住了,对手下这帮民人开始发火。

    “可咱们是老百姓,又不是当兵的,打到这地步也就够了吧?”

    如今的英华,可不是上司就等同老爷的时代。他们这些公司职员,还能组西家行跟东主们商谈工价,对李顺这话有些抵触,有人更直接顶了嘴,毕竟这帮人里,有煤业公司的,也有盐业公司的。

    李顺看住对方,咬着牙道:“老百姓?你知道扶南的老百姓是怎么讨生活的?一手刀枪,一手锄头,今天在割稻子,明天就在割人头!我们扶南人能过日子,就是扶南人自己打杀出来的!”

    另有人道:“咱们又不是扶南人,听你这么说,好像朝廷没出力似的。”

    李顺道:“朝廷当然在出力,不然也没我们扶南人。但就像我们在扶南流血流汗一样,这一国可不光是朝廷开的!官家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一国是大家的国,你本有那个能力,本有那个责任,却要坐等朝廷出力,这就跟败自己的家一样,是在败咱们一国!”

    大阵另外一侧,独臂汉子刘弘也在高声喝斥着下面人,他们大多不愿朝前攻,都觉得只是守在龙门外,就已算尽到了身为护卫的职责。要知道这护卫都是江南行营强压着让他们担起来的,为此官府和公司没多给一个铜板,打仗可不是他们的正业。

    “朝廷的军队现在还没赶来,整个龙门,能不能守住,关系到你们的公司能不能在江南发财,关系到你们自己能不能挣到银子,甚至关系到咱们一国的未来。”

    “你们是没吃朝廷兵粮,可没朝廷,你们能过现在的日子?如果没这个朝廷现在大家不是在地里辛辛苦苦刨食,就是在街上当游手为几个铜板打得头破血流。这个朝廷,这个国,让你们都得了利,还可以让你们争得更多的利,现在需要你们向前一步,只是赶走那些,民人,不是要你们跟鞑龘子军队打仗,这都没胆气?你们还是不是汉子?”

    民军们都默然了,这些年来天地换了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说不感恩,那真是有违本心。但要以命相报,一般民人还没那个觉悟,更没那个心气。李顺和刘弘的训斥,他们就只能hòu着脸皮受下了。

    眼见民军队列没什么动静,哨楼上徐师道骂道:“这日子好过了,民人心思就多了,还真不如鞑龘子统治下的民人听话。”

    范晋斜了他一眼:“朝廷就是什么样子,民人就是什么样子。若是我英华民人真成了鞑龘子治下那种民人,那英华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徐师道赶紧认错,但接着摊手道:“咱们手下就几百兵,得护住要害,没办法出击。不攻上去打垮这四五万江南民军,两面就这么胶着下去,还不知道鞑龘子兵会有什么心思。”

    范晋哗啦展开羽扇,悠悠道:“我就想在这看看,官家和朝廷这几年开民智,到底会有什么成果?”

    徐师道嘀咕道:“越开民智,民人越有主见,像这等舍命之事,反倒是越愚之人越容易鼓动……只

    啪的一声,范晋的羽扇拍在徐师道脑袋上:“就你这般见识,还能列进黄埔的江南三杰里!?往日我在黄埔课堂上所讲,对你全是白费!祖遮中流击缉,岳飞精忠报国,班超威定西域,乃至李定国护明,史可法守扬州,这都是愚人愚行!?开民智,是让民人自明大义,自知得失。平日能争一己之利,此般危急之时,能舍利护义,甚至舍身为国!”

    徐师道羞愧地低头认错,但嘴里逐有些不服:“看来外面那些民人,民智还没开到这般地步。”

    范晋叹气,开民智之事,哪有这么容易的,眼下还得靠朝廷去推。他正要吩咐徐师道,却有镖局的代表前来禀报。

    听了这人一番陈词后,范晋感慨地道:“看来只有已开民智之人,领着未开之人上路了。”

    范晋对着那人点头,不久后,下面那几千民军的大阵开始有了变化。

    “范知政点头了!凡是死伤,不仅照军制抚恤,还能入英烈祠!”

    “朝廷没有什么槁赏,愿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的,朝廷也绝不辜负!”

    “好男儿,就算不是武人,危难时也该为国而战!”

    以镖局和退伍军人为首,队列中的热血之人开始行动起来,在他们的呼喝下,其他人都觉得,此时还畏首畏尾,不敢前进,那就真的是罔负恩义,怯懦如鼠,要遭他人鄙视。

    “前进!”

    随着刘宏、李顺等人的呼喝,大横阵缓缓朝前逼压上去,在这龙门,英华民人终于有了模模糊糊的民族意识,将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英华一国编织在一起。

    当英华大阵缓缓而上时,陆军也终于凑出了足够的炮手,将几门四斤炮拖了出来,架在大阵侧翼,开始向那些江南民军轰击。

    “万人一心械泰山……”

    “忠义一气舍生战……”

    “将军当前袍泽后………

    “金锣不鸣永不过”,…”

    老兵们唱起了在训练营里就唱烂了的军歌,这是该自戚继光的《凯歌》,强调军纪、军令和团结一心,歌词简单调子清晰。此时唱开,民军中没有军乐队,正适合用来定步伐。

    开头还有些散乱,渐渐汇聚而起,不仅歌声越来越一致,大阵的移动也越来越整齐。六七千人排作横阵,朝着那数万江南民军逼近,服色虽杂,可在这嘹亮歌声下,人人身上的红袖套却掩去了杂乱感觉,就如一点点星火,随着身影逼近,连成燎原之势。

    前方在战歌声中前进,后方龙门还有数千民人也跟着一起唱,他们多是老弱,或没报过护卫,不能出战。此时就扯着嗓子,觉得能让这歌声更高一分,就能帮着自己人多一分助力。人群里,钟土位那杀猪般的尖细嗓音,跟刘文朗还压着一分矜持的低沉嗓音也再听不出差别,大家的歌声都融在了一起。

    歌声越来越响,压上来的步伐越来越齐,两面四斤小炮不断打来鸽子龘蛋大小的炮弹,穿透人群,溅起团团血肉。

    “咱们被骗了,对面就是红衣兵!”

    “他们太卑鄙了,用红衣兵装扮成民军!”

    “红衣兵太厉害,当年康熙皇帝的满州铁骑都吃了大亏,咱们怎么可能打赢!?”

    这帮江南民军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面对如此浑然肃杀的气势,原本还能支撑他们在远处开枪放炮闹动静的心气,现在已是消散无影。

    “跑啊!那真是南蛮的官兵!”

    “咱们老百姓怎么可能跟官兵斗!”

    “咱们的官兵呢?死哪里去了?”

    “管他什么朝廷什么官兵,再不掺和这事了,回家过日子去吧!”

    当压上来的民军进到三十丈距离,止步整队时,江南民军如蚂蚁堆起来的大象,轰然四散,少数硬气的,傻愣的,还立在前面,想让手中的枪炮再叫得大声些。

    蓬蓬茶”,…

    偌大横阵的三排齐射,在三十丈外,如一柄铁锤,不仅将留下来的人轰倒,也将本已溃散的人潮轰得四分五裂,散作一个更大的扇面,向左右和后方卷逃而去。

    十二月二日,龙门民军之战,英华六千民军死六人,伤三十九人,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四万多民军,死三百多人,伤一千多人,死伤中有一半都是自相践踏造成的。

    打扫战场的时候,镖头对李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来你说的是那些柬埔寨土人,远比这些江南民军英勇。可话又说回来,咱们也终究不是军人,为什么你这般笃定,觉得江南民军会如土鸡瓦狗一般败逃?”

    李顺淡淡地道:“扶南的人,最早跟咱们手下这些民人也没什么差别,可有吴都督带领,有朝廷给咱们讨生活的路子,也就成了大家现在所说的扶南人。现在么,这些民人有你,有我带领,有朝廷在江南开的活路,他们自然也会变。”

    后方哨楼上,徐师道长叹口气,今日两面民军对战,他懂得了很多。

    他如此总结道:“是为利、为义还是为血气?不,不是为了哪一桩,而是咱们这一国,能将这些东西都融进来,既是为自己的利,也是为一国的利。既是为自己所持的义,也是为华夏大义,利义一体,血气就正了,这般血气,比单纯的利,比君臣大义激起的愚昧血气,既柔韧,也更有力。”

    正当徐师道在心灵涤新的时候,李顺领队回了龙门,却被钟上位揪住:“小李啊,我公司里伤了两个人,这伤残抚恤银子”…,你的公司是不是也担点?”

第六百一十四章 江南路,混沌之战

    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民军顷刻之间被打垮,这事对江南官民的震撼,比红衣兵打败清兵还大。毕竟后者几乎已是定律,绝难打破。现在南蛮民人仓促成军,竟也打败了四五倍的江南民人,还是最跋扈最凶悍的盐巡游手,“南蛮”这个称呼,急速从鄙夷的藐称,变为心悸的畏称。

    随着这数万逃兵返乡无数传言流散而出。有骂南蛮狡诈,让红衣兵伪装为民军,肆意杀戮的也有说南蛮民人日日也如军兵一般操演,随时都能成军的还有说来江南的南蛮民人都是来自遥远的扶南,个个杀人如麻,嗜好割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战,江南盐商的信心骤然崩溃,而英华在江南扶植的盐代更为嚣张,活动几乎已完全转向公开。比如石门盐代张三旺,直接把盐铺摆到了石门海宁两县的官盐铺子旁边,不放过一家

    盐商心气溃决,再不敢动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心思,只好转头又向官府施压。可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来自官府的屠刀。

    龙门民战之后,两江总督李卫雷厉风行地发下钧令,宣称以魏善诚为首的盐商行首肆意囤货居奇,哄抬盐价,导致江南盐乱四起。

    与此同时,杭州将军年羹尧也发钧令,认定江南盐商齐聚民军是图谋不轨,魏善诚等盐商已犯下大逆之罪。

    魏善诚这帮皇商有些震惊,却不太当回事。他们背后靠山足足,这两人绝不敢动他们。魏善诚身上贴着内务府的五品官皮,自己还是正红旗下的包衣世家。其他皇商即便没这么直接的关系,背景也差不多。

    盐商只当李卫和年羹尧要趁火打劫,早前地方官府也被这两人告诫,要保盐价,防民乱,绝不能让盐商跟盐代的冲突上升为官府和民人的冲突,因此官府也在地方一直袖手旁观。盐商自己聚兵也是被官府逼的,说起这事本就是一肚子气。如今再遭这闷头一棍,顿时群情激愤,纷纷遣使去京城告御状,誓要将这两人掀翻下马。

    御状没告到,反而得来雍正一道谕令,要清理江南盐政,重新厘定纲商引岸制度,也就是废掉原本两淮乃至江南盐商手中握着的盐引特权。同时雍正撤掉之前的江淮巡盐御史,将其重新交给了李煦。

    至于李卫和年羹尧给盐商定的罪,雍正派来刑部尚书领衔的专案组彻查。内务府和宫中之人,也将这些盐商的家人拒之门外。之前那些仰仗他们鼻息而活的内务府小包衣们,眼中滚着怜悯而炽热的精光,像是屠户看着牛羊猪狗一般,让这些家人心底发颤。

    十二月下旬,魏善诚等一百七十八名江南盐商被捕,家产被抄。魏善诚仰天长叹,“本以为这是两狗相争,原来我们才是那条被烹的狗。”

    来抓他的刑部官员冷声道:“你们哪里是狗?你们就是猪!吃得肥成这样,办过什么俐落事?”

    魏善诚痛苦地摇头:“若是我们力气下得大些,真把南蛮的龙门占了,也不是今日这般下场。”

    那官员哈哈一笑:“魏大人,眼下你们多半还只是破家舍财而已,真有那本事占了龙门,那就是全家抄斩,一个不留的下场!”

    呆了片刻,魏善诚流泪大笑:“没错没错,眼前这下场,竟然还是好的”

    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仅仅只是指缝间漏出的奢靡,就在江南造就一个扬州瘦马,书画的时代。

    而随着英华崛起,南北相争,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苏州织造府,李煦两眼发直地重复道:“三千七百万两!?”

    刑部汉尚书励廷仪点头:“这是家中金银其他产业,皇上都留给了江南兵事。江南票行还有一千多万,这得靠织造跟南面周旋了。

    励廷仪就是江南盐商案专案组的领头人,当然,来江南更重要的任务,是把牢查抄的江南盐商家产。

    李煦苦笑道:“皇上还要我跟南面周旋盐业之事,两头怎么可能都占住?”

    励廷仪道:“也是一桩筹码嘛,如今扬州浒墅关也要还给朝廷,织造也能跟南蛮谈延期之事,引南蛮掏出银子来。”

    李煦了然地点头:“总之皇上要的就是银子,现成的银子。”

    雍正四年年末,“倒了盐商,饱了雍正”一说也传遍江南。接近二百家大小盐商,刮出来不到四千万两银子,这跟李肆那一世的乾隆时代完全没法比。但对雍正来说,一下到手接近两年的国入,还解决掉了江南一桩隐患,算是一举多得。

    跟收获相比,失去的也触目惊心,至少江南盐业已难握在朝廷手里。为此雍正作了最大努力,希望亡羊补牢。他一面拔起另一波内务府皇商,借新的盐引制接手盐务,一面也通过李煦,向南面传递一个信号:江南盐业,朕让了出来,但你们也不能吃相太难看,总得给朕留点,大家和气生财嘛。

    雍正推行的新盐引制,将之前英华盐代势力还弱的地方,尤其是淮河地区隔开,其他地方则向盐代妥协,向他们发盐引,按地区按销量收一些“年引银”。盐代只要买这盐引,江南地方官府就认可他们的生意是合法的。

    跟着雍正这根胡萝卜同时来的,还有马尔赛就任江南经略,统筹江南军兵,要跟英华在龙门大战的大棒。

    江南形势如此诡异莫名,寻常人看不懂,可居于幕后的棋手们却心中有数。江南盐商犯了众怒,已成弃子。在盐业上,雍正不得不让半步,释放善意。同时基于现实,希望能在继续谋利的基础上,对英华盐代有所控制。

    在另一层棋局上,雍正又摆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态,尽管没完全摸透雍正此举的用心,但龙门的范晋,无涯宫的李肆,都看出了雍正此为,也仅仅只是姿态。

    算是姿态,如此方略,也是亮工之前给皇上献的。皇上用了亮工的方略,却不用亮工为帅,如未生早前所说,皇上疑你亮工已很深了!”

    杭州将军行辕,一个清瘦的布衣中年直视年羹尧,后者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跟此人对视。

    左未生,和方苞一样出自桐城,还是王光斗的后裔,为年羹尧出谋划策多年,祸福与共,甚至年羹尧被贬到盛京时,他也没离开,年羹尧对他非常敬重。

    可左未生时时在他耳边唠叨谋逆大事,让他也很头痛。

    年羹尧无奈地道:“皇上真有心与南蛮在江南一决,就该出动西山大营的火器新军,现在就降个马尔赛过来,不过是皇上被王公满臣压得太紧,无奈而为。”

    左未生嗤笑:“皇上对王公满臣无奈,对亮工你还会无奈?”

    他两眼亮晶晶地看住年羹尧:“皇上有心在江南构和,亮工莫要以为,这黑锅只是马尔赛来背。”

    年羹尧继续回避:“又怎能笃定必然是黑锅呢?龙门地窄,难容南蛮大军,马尔赛若是强厉敢战,未必会败。”

    左未生没放过他:“亮工!我虽是书生,跟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知兵事了。南蛮又不是傻子,龙门战事真有不利,他不会去打杭州,不会去打宁波?龙门又不是孤城,背靠大海,南蛮来去自如!”

    他接着的话让年羹尧不正视他,“到得那时,失土之责,是马尔赛的,还是亮工你的?上谕明定你是筹办地防务,援应马尔赛攻龙门!”

    年羹尧脸色微微变了,目光闪动了好一阵,他朝左未生点头道:“看来我确实得多想想前路。”

    紫禁城映华殿的寝殿里,小李子李莲英低头袖手,禀报完了江南之事后,再一脸谄笑地问:“主子,为什么一定要搞掉年羹尧?”

    一只粉藕般的手臂从前方大床锦帐里伸出,然后露出茹喜的面目,长发披散,面带艳晕,随着她这一动,背后还有一个低低嘤咛声响起。

    “南北若要议和,年羹尧就能在南北间捞到最大的好处,到时就算他无自立之心,也有了自立之力。南面在他身上可以打太多的牌,不除掉他,万岁爷又怎么能统御诸方,救下咱们大清呢?”

    冷厉语气消散,接着茹喜幽幽道:“再说了,南北议和,是我跟皇上提的,好处自然要落在我身上,而不是他年羹尧。”

    小李子赞道:“主子英明,主子睿智。年羹尧真能照着主子的谋划倒掉,万岁爷就得事事都来问主子的意思了。”

    茹喜叹道:“万岁爷太念旧情,年羹尧这般养不家,他还在用,如今就是让万岁爷看看,年羹尧到底是何般嘴脸。也让南面看看,我茹喜现在也不再是个传话”

    话没说完,另一双粉臂从背后抱住了茹喜,“姐姐再”的呢喃声响起,小李子赶紧低头倒退出去。

    “主子才是真正救着这大清的人啊。”

    关上了门,小李子心中这般感慨着,抬头看天,小李子心中忽然闪过一股悸动。

    快雍正五年了呢,这五年,大清、万岁爷,还有自家主子,可真是不容易啊。

    雍正五年,也就是圣道五年。除夕刚过,即便是在繁忙而杂乱的龙门港,也充盈着浓烈的新年气息。兵船在港口卸下大队红衣兵,也没冲淡这股喜气。

    “恭喜恭喜!”

    “同喜!东院选毕,金融法成案,三皇子满月,喜事连连啊。”

    “还有大喜等着咱们呢,闲了这么久,终于该咱们陆军开荤了。

    一群红衣军将相对而拜,欢声笑语地彼此道喜。

    韩再兴以鹰扬军副都统制,左师统制的身份,统领三营人马来到龙门,跟之前驻守龙门的徐师道会师。让徐师道兴奋的是,三个营指挥里,有两个他的好友:黄慎和庄在意。

    “有这么急的么?还没去落脚地就来看清兵的动静?”

    “咱们三人会首,不拿到耀眼功绩,怎么对得起这‘江南三杰’的称誉呢?”

    “耀眼功绩这事在江南就别指望了,对面那些清兵,龙门的民军护卫都看不起他们。”

    三人来到龙门外的哨楼上,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聊着。

    黄慎抽了口凉气道:“不要太自大,看这沟堑修得蛮像样的!”

    徐师道挠挠鼻子:“当然像样,那还是青田基建帮他们修的。”

    黄慎和庄在意沉默了,早就听说江南事很奇怪,如今亲见亲闻,当真是光怪陆离,自家人帮着敌军挖沟堑?

    “反正是装样子,银子不赚白不赚。再说了,挖了多少条沟,垒了多高的壁,图纸都在咱们手里我就说了,你们还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徐师道正在教导这两个新人,忽然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

    “咦?不对劲!”

第六百一十五章 江南路,时势不由人

    雄浑的号角声响彻龙门,一队队红衣兵集结而起,镖局和护卫头目们也汇聚到了防御使衙门,看是不是需要民军,一位骑尉大声道:“鹰扬军和龙骑军都在这里,怎么能再让你们上战场?”

    李顺的声音响起:“骑尉,你的兵都还一脸嫩气,才从训练营里出来的?真的行么?”

    那骑尉脸差点绿了,什么时候轮到民军来置疑陆军了?

    他转头看去,不豫之色顿时散了,惊声道:“李顺!?”

    李顺笑着点头,朝这骑尉拱手:“王游击,好久不见了。”

    昔日跟李顺同为病友的王磐,现在已是龙骑军的骑尉翼常。他哈哈一笑,冲上来给了李顺一个熊抱,李顺先是有些尴尬,再笑着回敬了一拳头。

    “我为什么在这?王不死说,咱们龙骑军该重新登场了,让我跟着韩破门的鹰扬军左师来了龙门。”

    “外面情形啊,别担心,鞑子不知道在哪找来了熊胆,居然开始垒炮台,范知政说得好好训鞑子一顿,碍不了你的生意。”

    “扶南兄弟们还好吧?我心中老挂着,听说你们在扶南不仅成了家,还立了业,我是满心高兴啊。”

    王磐和李顺久别重逢,谈了各自的情形,话题渐渐转到将他们两人命运纠在一起的方向。

    李顺两眼闪亮地问:“我听说,盘大姑是……”

    王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看,低低道:“二皇子已经足岁了。”

    前言不搭后语,李顺也似乎明白了,眼眶微微泛红地道:“真是德妃娘娘?”

    王磐摇头:“我也只是听说,这事我曾经问过王不死,他却是一口咬定,盘大姑已经不在了。”

    王不死就是龙骑军都统制王堂合,因为两次遭遇必死之难,却都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被军中戏称为有不死之身。这一类绰号在军中很盛行,韩再兴那“韩破门”的绰号,就来自广州、武昌和蒲林(马尼拉)三城的破门之战。

    李顺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德妃娘娘,必定就是盘大姑,这是她该得的福。”

    王磐沉沉点头,他和李顺一样,都很感念盘金铃,当年武昌之乱,王磐还是龙骑军的哨常,跟在李肆身边直驱武昌,亲眼见了盘大姑在城头被焚的景象。

    接着王磐道:“不管是不是,盘娘娘就在龙门的天庙,等会我就要出战,得去拜拜!”

    李顺也道:“今日正好轮到我作义工,一起去吧。”

    龙门的天庙还在修建中,只有临时搭起的大帐,没有童子在唱深悠天曲,没有绚丽夺目的壁画,也没有令人自觉渺小的高高穹顶,帐中人群也来来往往,但除了细微的脚步声和根墙上竹木根牌的滴答撞响,再无其他杂音。

    所有人都肃穆沉静,向着大帐中那座无字碑和根墙上香叩拜。起身之后,又来到大帐侧面,向一尊纤秀石像敬拜。这石像一身麻衣装束,面目秀丽端庄,虽没佛家观音像那般雍容,却更显出仁悯之心。

    这尊石像正是“盘娘娘像”,准备放置在修好的龙门天庙里。现在虽还没正式就位,却已开始受起了大家的香火。英慈院奉盘大姑为人灵,这座天庙是英慈院主建,自然就有这尊“盘娘娘像”。

    拜完天庙,王磐意气风发地走了,李顺则在这座临时天庙里帮着清理香火,接待扎根之人。

    正忙碌间,就听得北面枪炮声大作,该是开打了。李顺还是有些挂心,江南绿营赢弱,英华军勇武,胜负没有悬念,可枪炮无眼,他自不愿王磐出什么事。

    李顺在大帐里支着耳朵,从枪炮声里判断战况,而拜完天庙的人也都在大帐外聚起,低低议论着战况,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凝重。

    这不是之前的民军对战,大家噼噼啪啪放枪就完事了。鞑子兵一直在建松江大营,想要围堵龙门。之前不过是在装样子,可鞑子朝廷派下满人大帅,定要拔掉龙门,这一战就是你死我活,那些初来乍到的红衣兵们,一个个腼腆生嫩,就这么上了战场,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麻衣老者来了天庙,众人纷纷招呼道:“大先生”、“叶先生”、“叶主祭”、“叶神医”。

    老者正是叶天士,他已入了天主教,急急对众人道:“伤员很多,英慈院还没建好,要在这里搭伤蓬,大家都搭搭手。”

    李顺心头咯噔一响,难道真被他这乌鸦嘴说中了,新兵太多,战事不顺?

    丢开心头杂念,李顺卷起袖子,就要发声号召,却不想众人毫无踌躇,争先恐后地出力。木商说献床板,杂货商说献刀剪,拿不出东西的就出力搭棚子,力不足的就干洒扫杂活。加上英慈院的医药护工,军中的帐篷,片刻之间,一座粗陋的伤蓬就绕着天庙成型。

    “军医都还没跟上来,只好麻烦英慈院和叶先生了。”

    韩再兴抽空来了天庙一趟,见着第一批伤兵已被安顿好,颇为感动。

    “这是大家的功劳,叶某怎敢居功。”

    叶天士谦逊地道,他本也是江南人,当年英华举事,徐灵胎自作主张,把他的家人接到了广东,让他能安心浸淫医道。这几年下来,渐渐将英慈院的外科跟原本的内科融在一起。盘金铃“殉难”后,他就受李肆之邀,进到了英慈院,接过盘金铃的担子。到如今,他也是善名远播。

    英华在江南开龙门,叶天士在广东再坐不住,一心想着重回故里。可英慈院这套外科医学,在江南显然要被视为妖魔邪道,他也只好在龙门扎根,跟着英华侵染江南的布局,一步步前进。

    “鞑子顽固如斯么?”

    已有数十名伤员送到这里,见这景象,叶天士心中恻然地问。

    周围帮忙的民人同时竖起了耳朵,韩再兴也不避讳,沉声道:“鞑子准备在龙门大打出手,我们要先发制人,付出些牺牲,在所难免。”

    视察完后方事务,韩再兴匆匆上了前线,大家都找伤兵询问详细战况。

    “对面有江西兵,很凶悍,死战不退。”

    “还有假降的,引我们放松了警惕,伤了不少兄弟。”

    听到这话,李顺心中再抖了一下,江西兵……王磐以前不就是江西兵么?他会不会也犯傻?

    枪炮声在向前移,李顺听得清晰,该是红衣兵破开了防线,正把鞑子兵朝后方赶。但送下来的伤兵也越来越多,伤铺外查看伤势的英慈院大夫不断地摇着头,每摇一下,众人的心都抖动一下,这就意味着一个伤兵已经无治。

    气氛越来越沉重,李顺发现之前当过自己上司的镇远镖局侯镖头也来了。

    侯镖头摇头道:“不,不是来让你聚人出战,只是募担架队。外面有些惨,据说马尔赛从田文镜那调来了五千江西兵,特别顽固。”

    李顺冷哼道:“才听说雍正在江南服了软,还顺手抄了江南盐商,大肥一把。这银子才刚到手,腰杆就马上硬了?”

    侯镖头耸肩:“谁知道那鞑子皇帝是什么心思?”

    他一脸郁闷地再道:“可咱们皇帝……也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干净利落地剿了这些鞑子兵,直接占了江南?”

    圣道五年,眼见要近元宵,李肆却很烦,烦得恨不能宣布闭关……烦是内外两面,内的一面,东院去年年底终于建起。

    这本是大好事一件,除了治下广东、广西、福建、湖南、贵州、云南五省分有名额,江西、四川两省因为占着一部分,也分了名额。再考虑到国中江南人众多,在朝在野势力都不容忽视,更与当前江南攻略息息相关,也给江浙分了名额。

    可因为人员构成繁杂,同时大家对东院院事的职责都还没理解透,就当是御史,将弹劾和喷人当作正务,东院初成,就跟西院暴发了世纪大战。

    一百六十一名东院院事炮轰西院的十五名工商院事,说他们个个都是公司大股东,凭什么让皇帝退出股市,而你们不退?你们说皇帝跟官府勾结,上下其手,在股市里炒作得利,这不好,难道你们就不会?这可是跟你们得利直接相关的事哦。

    西院的院事们顿时傻了眼,帮着皇帝推转这个磨盘,是想要分担他们身上的骂名,却不想立起来的东院反而要掘他们的根。

    李肆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安抚下东院,说现在是过渡阶段,大家需要先定下一个规矩。他这个皇帝既然要当最终审裁之人,确实不合适再进金融。与其大家继续这样吵,把金融搞垮,不如大家先护着金融,立起大面上的规矩。

    《金融法》就在这两方尖锐对立的情绪中勉强通过,股市也终于摆脱了半年多的低迷,开始缓缓上扬。但这东西两院,就像是潘多拉之盒,还不知有什么艰难险阻在前面等着。

    内务的烦是一面,眼见要到元宵,李肆却接到范晋从龙门发来的战报。马尔赛初到江南,就火烧地开战,从河南鄂尔泰那运来新造火炮,从田文镜那调来江西兵,意图围堵龙门。韩再兴为清除这些威胁,花了很大代价。鹰扬军战死七八十人,受伤三百多。

    现在虽然把马尔赛的这股兵力打退到了华亭,但马尔赛就像是个基地,源源不断吸聚兵力。范晋和韩再兴都认为,单纯以军事角度看,必须给龙门建立一道稳固的屏障,比如说,直接拿下松江府。

    这个建议让李肆犯了难,他本意就是不想在江南投下太多资源,要打下并且占稳松江府,这动静可远远不止盘踞龙门一点那么简单。就军事而言,至少得调动两个军,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可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容李肆再调两军去江南,他调去了鹰扬军左师和龙骑军一部,已是极限。

    英华的军队在哪里?

    陆军在云南、暹罗、吕宋,还有……琉球。海军在琉球有一布,大布在鹰扬港集结,正准备去……马六甲。

    南洋后院一开,形势天翻地覆,李肆愿以为至少能有十数年时间发展,再跟欧罗巴列强撞上,但历史一旦转动,还是加速转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即便李肆是给了最初那股推力的人,他也没能耐停下来。

    李肆烦的是,他恨不得自己每只手都有十根指头,好将这滚滚大潮里涌起的无数浪头,都一一按住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昏君的四面楚歌

    李肆又开始焦躁不安,去年是因为在吕宋豪赌,而眼下却是为这一国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陛下,下午国子监和青浦船厂的行程要变吗?中廷那边已经通知到亲军司了。”

    内廷司谕杨适已转到中廷秘书监,李肆现在身就有两个贴身秘书,一文一武。武的是三娘、四娘和宝音等人轮班,文的则是六车。

    说话的是六车,她代替杨适安排每日行程,今天李肆心绪不宁,上午行程都取消了,她来清示下午的安排。

    李肆微微不豫,听这口气,朕不去就不起人了?敢情朕这个皇帝,是在当你小丫头的马仔呢?

    抬眼看去,李肆眼角更是一跳,哟嗬,薄施粉黛,柳眉如月,还真不是小丫头了,往日可没打扮得这么用心,难道……李肆问:“你瞅中了亲军司哪个小伙子啊?”

    六车撇嘴:“官家,人家又不是小姑娘了……”

    平日没太留意的一些细节在脑中闪过,李肆皱眉:“杨适?”

    六车低头,脚灿圈圈。

    李肆心火猛然升腾而起:“平日你不是就念着兵哥么?吴崖你嫌太凶,罗堂远你嫌太油,于汉翼你嫌太冷,赵汉湘你嫌火药味太重,杨堂诚太闷,孟家兄弟又太憨。朕的弟子,你挑了个遍,没主的你都看不上。这罢了,侍卫亲军一拨拨地换,你一拨拨地挑,楞没瞅中一个!现在你忽然转头去着书生,六车你是要闹哪样!?”

    六车吓得小心肝咚咚乱跳,官家怎么数落起自家的心事了?这是要闹哪样啊?

    李肆话头一转,开始诛心了,“你随着心思换人,不容朕随着心思变行程?朕平日怎么训导内廷和中廷的?别当你们是官!别当自己手里有权!别当朕这皇帝可以任人揉搓!”

    嗓门越来越高,六车的脑袋越来越低,听到最后一句更是吓得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心道本以为“伴君如伴虎”这话应不到官家身上,可没想到,天下皇帝一般黑啊。

    见六车诚惶诚恐的模样,李肆觉得是被自己说中了,怒意更盛:“雨悠视你为姐妹,朕也把你当小妹看,你不知自重。”

    人为什么嘴碎,是因为不会考虑听者的心情,李肆数落越起劲,六车被一点点压趴到地下,心中就暗叫着,该不会最后来一句“来人啊,拖出去杖毙!”

    李肆不是疯子,当然不会来这么一句,但说到后来,真有了贬罚六车的心思,正要吐出嘴另一个脆音道:“官家,臣妾有话要说。”

    是四娘,刚才巡视置政厅值守,回来正见到李肆在呵斥六车。

    李肆鼻腔喷火地道:“有什么话?说!”

    四娘深呼吸,然后怯怯地道:“官家现在像昏君似的。”

    六车杏眼圆瞪,一跳而起,捂住四娘的嘴,想把这话塞回去。

    当然是晚了,置政厅里气氛无比沉冷,就只有李肆那一声怒哼回荡在两个娘娘耳边。

    “朕就骂骂人,骂人就成昏君了,上千五千年还有哪个皇帝不是昏君!?”

    李肆快咆哮了,就觉得两女姑娘今天是存心跟他捣蛋呢,看来是被自己宠坏了。

    四娘拉开六车的手低头继续道:“官家说把六车当小妹看,可刚才,官家话里全都是朕朕的。官家以前说如果一个人总是强调自己的权位,忘了自己是一个人,那他离昏聩不远了。”

    李肆一楞,这些“枕头风”确实是他吹的。尤其要她们注意,一旦自己在平日都满嘴朕朕的,就得出声提醒。

    六车在一边小声驳斥道:“咱们不是上下三千年么?什么时候五千年了?”

    四娘的劝谏,六车的打浑,将李肆的怒意骤然挥去,想想早上接到东南西北四方急事后,心情再难稳住,在六车身上撒起了气,李肆苦笑。

    知道自己能力极限这事简单,守住自己本心这事却是真难啊。

    李肆这皇帝,把帝王从神位打落,但他手握权柄之重,除了始皇帝和朱元璋这一类强权帝王,几乎再无人能比。出于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认知,一力推动华夏鼎革,对手中权柄如何运用保持着冷静,但他终究不是圣人,称帝五年多了,帝王之气终究上了他的身,像是无孔不入的无形之蛇,逮着一个细小的机会就要吞噬他的本心。

    “最初只在公开场合才用‘朕’这一词,可现在确实经常挂在嘴上,这样继续下去,到脑子里想事都自称朕,还需要多长时间呢?”

    李肆心中无比感触,这事才应该让自己更焦躁吧。

    眼见李肆两眼发飘,四娘和六车都慌了,当他真动了气,四娘开始扯出挡箭牌:“是、是师傅说,官家要是发脾气,就这般劝谏,不是四娘故意要惹恼官家的……”

    讨饶的语气让李肆暗笑,四娘还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只有三娘才有这般心气。

    上午推了行程发呆,三娘还代自己去了,难道只能靠三娘来提醒自己?三娘去看什么了?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等,能力极限,李肆对两女姑娘挥挥衣袖,示意没事了,可他两眼继续发飘。四娘和六车悄悄退到一边,知道这皇帝又开始庄周梦蝶了。

    能力极限……

    李肆陷身大沙发里,长吐了一口气。

    没错,自己就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极限,自己是一个人,不是神,怎么可能将历史大势全盘把控在手呢?而自己之所以焦躁,是越来越代入皇帝这个角色,甚至代入到圣人的角色,对自己提出了过高的要求,每一个不合己意的变化都会让自己感到沮丧和不安,由此一点点累积为焦躁。

    背负力所不能及的责任,这是理想主义的开始,却是一条沉沦之路。

    心思再转回来,李肆由自己想到了英华一国。这一国似乎遭遇了四面楚歌,是否跟自己不由自主地背负上太多责任的心境是一回事,而自己在其中起着怎样的作用?

    想到自己该对现状负怎样的责任,李肆后背开始出汗。

    不行,得好好算算……

    沉下心思,李肆开始分析眼下英华一国的四面处境。

    北面江南之事,是自己直接推动的吗?

    当然不是,是雍正在北面大兴文祸,渐渐走向封闭之路,导致英华与北面的商贸来往大受影响。李肆本以为可以通过武力威吓,逼迫雍正开放国门。可没想到,定海民人的顽固,让南北两面对江南之事都有了自己的重新认识。

    雍正是觉得还能讨还价,还能浑水摸鱼,同时也借江南事化解他国中矛盾,稳固自己借文祸而得的权柄。英华工商却鼓噪而起,要踏足江南,倾泻商货和资本。

    江南事,李肆给自己打六十分,之所以合格,是依旧能稳住没打破“先南后北”的国策。

    接着是东面琉球之事,萧胜队带舰队去琉球,可不是李肆的“贪念”。

    吕宋和福建到手之后,两条海贸线的后都握在了英华手里。一条是从会安到广州,再到琉球,最后到日本。另一条是从吕宋到福建月港,再到琉球,最后到日本。

    琉球到日本的航线,之前虽然也是中国人在跑,但他们基本只吃下游利润,对琉球人和日本人没太大威胁。而如今整合之后的英华海商,对琉球到日本这条航路的把控,日益高涨。在琉球频频惹出事端,萧胜带着队去琉球,就是要“彻底平息”这些“事端”。

    拔起萝卜牵起藤,日就这么被牵扯出来了,此时的琉球,虽还跟满清保持着朝贡藩属的名义,可实质上已是日本萨摩藩的藩属。1609年,岛津家派三千军队登陆琉球,将琉球王抓到江户幕府,从那时开始,琉球的历史就拐入日本之路,与华夏越行越远。

    可对于“日本萨摩藩的藩属”这个概念,大家都不熟悉,萧胜在琉球遇到的一系列麻烦,都跟此事有关,为此不得不将一支舰队始终留在琉球,甚至搭上了羽林军右师。

    南面马六甲是怎么回事呢?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特使波普尔一力推动的“自由港”计划有了实质进展。为了促进列颠东印度公司和中国的港脚贸易,同时跟荷兰人争夺东南亚海路,波普尔代表不列颠东印度公司里的“港脚派”跟英华南洋公司紧密合作,成功地在马六甲建立贸易站。

    马六甲早前是葡萄牙人入侵东南亚的桥头堡,之后被荷兰人赶走,名义上虽属柔佛苏丹国管辖,实质由荷兰人统治。但荷兰人只是海上马车夫,不懂海路战略,只是将其当作殖民地管理机构驻地,巴达维亚的治权重要性超过马六甲后,这里不再是荷兰人重地。

    如果只是不列颠人进入马六甲,荷兰人反应不会太大,毕竟这时期英荷关系还算密切。但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港脚派力量不足,无力单独开发马六甲。港脚派想要自航中国,需要在马来海峡有落脚之地,而英华南洋公司实力雄厚,也想承揽中国商货走出亚洲的商路,在马来海峡打开一扇门,可是求之不得。

    双方一拍即合,这就惹急了荷兰人,原本荷兰人就对英华接连占据婆罗洲和吕宋而心怀警惕,当然,企图填补西班牙人势力空白的努力,被英华吕宋、勃泥两家殖民公司的军队击败,荷兰人更心怀怨恨。

    马六甲形势就开始紧张了,萧胜紧急从琉球赶回,在鹰扬港汇聚海军主力,为的就是应付这般局势。

    有不列颠人在中间缓冲,事态本不至于太过紧急,可要命的是,英华的西面还有麻烦。

    暹罗和兰纳两国得了英华助力,打得锋芒正盛的缅甸头破血流,不但丢掉了大多新夺的土地,本土反而受到两国威胁。

    缅甸人着急了,缅甸王开始求助在国内设下了分公司的不列颠和法兰西两家东印度公司。具体交涉情况不明朗,但在广南的法兰西传教士声称,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更有可能拿到这笔“生意”。

    缅甸跟马六甲关联在一起,事情就非常复杂了。为此英华不得不在云南加强兵力,同时加强对暹罗的支持力度。

    冷静审视东西南北四面的麻烦,李肆再次坚定信念,这不是他个人好大喜功,这是英华国力鼎威,不断冲破原有的势力格局,要重新调整四面势力态势的必然反映。

    虽不是自己的责任,但如何应对这四面的麻烦,让一国损失最小,收益最大,却是他这个领袖的责任。

    思路走到这里,李肆叹气,只要稍具战略眼光,就会作出最佳选择。

    北面之土可以慢慢争,反正是自己碗里的,东面之利也可以缓一缓,那是盘子里的,南面、西面之利却是锅子里的,大家都在下嘴,绝不能退一步。这两面的对手也是蒸蒸日上,今日你退一步,异日要抢回这一步,可能要付出十倍于今日的努力。

    但是江南形势已走到这一步,要停下步伐,自己能按平国中的矛盾么?要不要也用上什么帝王之术,把谁谁当黑锅丢出去呢?

    李肆犹豫不决,心思又转回到两个正畏畏缩缩的姑娘身上。

    “三娘去哪了?”

    李肆随口问着,刚才那一阵心神混杂,这个念头还留在脑子里。

    “娘娘不是代官家去了东莞,查着特别项目的进度吗?”

    六车赶紧禀报着,这可是她亲手安排的。

    “特别项目……”

    李肆对今天的行程安排就没在意,听到这个名词,眉头一跳。

    “不就是那个黄卓的什么蒸汽机,说是已经成功了,请官家去看看。”

    六车委屈地回着,还真是个昏君,什么事都不记得。

    “蒸汽机……成了?”

    李肆恍惚起来,真的?

第六百一十七章 化水为气,一国鼎沸

    “娘娘们都去了,还带着夕夕…MM”

    接着六车这句话让李肆汗毛起立,几个媳妇都去了,还把好奇心爆棚的长女夕夕也带去,这是项目验收呢还是游园呢?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那怎么得了!?

    李肆心急火燎地赶往东莞,刚到东莞机械局的试验场,就听到如潮的惊呼。

    怎么这么多人?

    关凤生、田大由、何贵、邻亚罗邹重父子,米德正米安平父子,李庄的老伙计几乎都在了。

    等等,怎么段宏时段老头也在?身边还跟着老友陈元龙,以及薛雪和陈万策两徒弟。

    安金枝老爷子也在!?挽着一个不知道是三十四还是三十五房的小姨娘……

    见到三娘了,跟着关施、萧拂眉、安九秀和朱雨悠聚在一处,姑娘们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都张着,满脸惊讶之色。

    宝音和夕夕立在侧旁,宝音两手捂嘴,都忘了牵着夕夕,四岁的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小拳头晃个不停,依稀还听到她的小嗓门在叫:“加油!加油!”

    李肆“圣驾”光临,众人却恍若未觉,都盯住了一个方向,沉闷的咣当声和马匹的嘶鸣声从那方向传来。

    李肆也看了过去,这一看,目光就被牵住,再也拔不动子。

    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工棚外,两匹马的蹄子正在使劲刨着地面,扬起道道沙尘,可马车正在缓去...”倒退,车夫的鞭子挥得噼啪作响,马车的倒行之势却丝毫没停下来。

    一根铁索从马车后方伸出,跟工棚里的一具机器连着口那机器四下溢着气雾,依稀能见到飞轮呼呼转着,带动一根转轴,将铁索坚决地一点点向回卷动。

    “大于两马力…,真的成功了…”

    这一刻,李肆的心绪也被深深的悸动包裹住了,新时代,一个能真正能推转华夏的新时代,大幕就在他眼前开启。

    狂喜刚刚涌起,就听马儿发出了暴躁的嘶鸣,接着是什么东西断裂了的脆声,飞轮骤然停转,马车猛然失控,斜着撞向侧面另一处工棚。

    在升高的惊呼声里,马车撞倒了工棚,后方工棚里的蒸汽机也呼啦啦倾倒而下,黄卓的尖叫声四下回荡:“快熄火!快熄火!”

    围观者们离工棚不过十来丈远,机械局的护卫惊恐地围上来,准备紧急疏散人群,却意外地发现了李肆。

    李肆淡定地道:“没事没事,又不是高压的……,”

    嘴里这么说,两眼却恶狠狠地盯住了三娘等人,遭媳妇们回过来一个白眼。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小公主夕夕已将拳头放在了嘴边,大眼瞳亮得跟天上的星辰一般。

    马车把飞轮与蒸汽机的传动连杆拉断了,这只是小小的意外。李肆安抚了自觉失败的黄卓,再问道:“想要什么赏赐!?”

    就算黄卓要万两黄金,或者一个公爵,李肆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这可是英华一国迈向进化之路的筑基丹啊。

    黄卓满脸希翼地道:“我想继续研究这机器。眼下的还只是冷凝式的,耗煤太多,出力不足。如果能把高压活塞式作出来,怕是真能如官家所说,带着车子在地上跑,推着大船在水上飘!”

    真是没追求……算了,钱财和爵位,就由自己来敲定。早前许下了十万两赏金,这可得马上兑现。

    李肆点头道:“就依你!不过...…”

    他指指被马车撞塌的工棚:“安全为上,不仅是你们的安全,还要考虑用这机器的安全。”

    黄卓也是心有余悸:“官家说得是,我们也没停下高压活塞式的「百度贴吧启航文字」研究,可锅炉真出过几次问题,幸好大家警惕心够足,事前作了防范,没伤多少人。”

    关凤生、田大由等人围了上来,一个劲地称赞黄卓,黄卓也谦逊地归功于整个团队,李肆在一边摸着鼻子,感觉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人。

    “咱们制造局等这机器等得太久了,水床的出力不稳,夏天猛冬天弱,没有老师傅盯着,枪管炮管锻、钻、铿就根本槁不定。得了吕宋,局里都有人提议说把制造局搬到吕宋去,那里水力够足。”

    “现在有了这机器,出力稳,不分夏冬,还不必靠水,好处根本说不完……”

    关凤生满脸红晕,竟比李肆还要兴奋,李肆能理解岳父的心情。佛山制造局和东莞机械局这几年来虽借水力有了大发展,但也饱受水力诸多限制的折磨。蒸汽机带来的动力,会让机械制造有什么变化,这两个制造局的工匠们,比李肆前世那时代的不列颠人理解得更深更全面,难怪关凤生也要跑来看蒸汽机的进展。

    田大由则道:“佛山钢铁公司之前也必须靠着水力来鼓风,佛山的水床已经不太够用,现在总算能随处设铁场了。”

    这是必然的,有了蒸汽机,才有了钢铁时代。佛山一处,制造局和钢铁厂挤在一起,争夺水力资源,本是国中一大麻烦事。现在有了蒸汽机,国家就可以推动新的产业布局。

    关田两人掌管的事跟蒸汽机直接相关,邹亚罗邻重父子的玻璃、水泥窑,也需要蒸汽机来鼓风,甚至碎料、搅拌的工艺,有了蒸汽机,也可以提升规模和效率,降低成本。这些老伙计来现场可以理解,可安金枝来这里作什么?

    安老爷子越发富态了,抚着大肚楠道:“南洋公司商货往来越来越多,码头越来越堵。就算有龙门吊,可还用着人力畜力,一条千料海船装货卸货,就要占半天泊位。听黄卓说,这机器抬起千斤货物易如反掌,用在龙门吊上,就算只把装卸速度缩到一半,那也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啊。”何止千斤,有了蒸汽机,钢铁广泛应用,码头的龙门吊,至少能吊运万斤货物。有了这个基础,才开始催生集装箱的运输方式。

    军事和经济两面诸多变化,就在李肆脑子里翻卷不定,再看到这一帮老伙计,政治变化也在他脑子里猛然转动。

    工人阶级……英华一国的工人阶级,终于要开始出现了,这才是英华一国未来大发展的核心力量。从他起事开始,各方“反动势力”都在骂他以商贾立国,这一国毫无根基。他们哪里知道,商贾不过是立国的铺垫,是华夏鼎革的开端,真正的立国之基是工业,是工人。而工人阶级,只可能在以蒸汽机为序幕的工业革命时代才能出现,而不可能在手工业时代出现。

    “爹爹「百度贴吧启航文字」,我决定了,要当爹爹说的……发明家!”

    夕夕兴奋地嚷嚷着,一堆铁疙瘩居然把两匹马拖得连连倒退,这事给小丫头留下的印象太深,居然让她立下了雄心壮志。

    众人都被小公主的誓言给逗笑了,李肆揉着女儿的脑袋,宠溺地道:“那就快快长大吧。”

    这话也是说给自黄卓这个团队手中诞生的蒸汽机,现在只是原型机成熟,距离广泛应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看老伙计们跟安老爷子都一脸急不可耐,李肆觉得,自己不必再去催促了,来自钢铁、机械和航运等各行业的需求,就是最大的动力。

    蒸汽机成功问世,让李肆暂时忘却了四面楚歌的烦恼,直到段宏时一句话将他的心神从梦幻中拔了出来。

    “薛雪和陈万策都有意进朝堂,看你怎么安排吧。为师多提点一句,薛雪长于来往折冲,陈万策长于未雨绸缪,两人都有为相之才,但都还需要在各部事务上历练一番。”

    段老头伸手给两个弟子要官了,这个后门李肆不能不开,说实话,他还求之不得。这两人跟在段老头身边已经很久了,对国政根基了解很深,再积累一些政务资历,该能帮着李肆分担不少政务。

    李肆有些奇怪,段老头为何也跑来看蒸汽机?不仅来看,还一改往日初衷,让两个弟子出山做官了?

    段老头悠悠道:“为师问过黄卓,大略明白这机器的道理。这机器……与我英华现今形势有异曲同工之妙。水势沸腾才有气,蒸汽机靠的就是化水为气,推物生力。而我英华一国,国力也如鼎炉中的水一般,现在也开始沸腾化气了,所以四面都遇到了阻隔。这不是逼压,而是我英华之力蓬勃而起!”

    “早期收福建时,就该看出这般端倪,广东加福建,有了商货,有了银钱,还有了海外之地,这一国之势已经粗成。如今蒸汽机面世,省人力,多产出,还要催生诸多新业,这一国的形势又将再上层楼。”

    “英华鼎炉,沸沸扬扬,要如何将这气导出,用在合适之处,而不是憋在鼎炉内,伤了鼎炉自身,这就需要你,需要朝堂下更大的力气,就如蒸汽机的出力道理一样。所以啊,你肯定需要帮手,薛雪和陈万策,也有心为这一国步入新的殿堂出力。为师所料不差的话,这个关口过得好,就是千古流芳,过得不好,就是遗臭万年。”

    老头一番话让李肆无比钦佩,居然把蒸汽机的道理,跟英华现今的四面楚歌联系在一起了……,这理论高度,这论述的水平,真不愧是自己捡来的便宜师傅。

    段宏时本已修完了《南明史》,现在又开始修《明史》,要将康熙朝时的《明史》好好清理一番,可他对英华形势也时时在关注,现在推着两个弟子入朝堂,也是看到了形势正到微妙之时,希望能再多出一分力。

    李肆为段宏时的心意微微感动,老头却道:“这可不是为你这个皇帝而为,这一国也是为师的国哦,为师还想安安稳稳地再享二十年福,修二十年史呢。”

    李肆咧嘴笑了,此时他并不知道,对英华有这般“主人心态”的,可非段老头一人。

    无涯宫大中门东侧,是御门听政会议前,朝堂诸臣集合和休息之处,被称呼为“整礼房”。

    今天是元月十二,将近元宵,整礼房里,以李朱绶为首的一帮朝臣穿着朱紫朝服,正在等着李肆回宫。来意似乎跟往年一样,给皇帝提前贺元宵,然后各自回家,各享元宵之乐。

    可房里的气氛却有些不寻常,一点也没贺礼的喜庆气息,众人都板着脸,眼眉低垂,显得很是沉重。

    中廷秘书监的秘书进房道:“陛下已自东莞回宫,中丞和诸公可进置政厅了……”

    李朱绶嗯了一声,正正乌纱的硬翅,顺顺紫袍,抱起玉笏,朝刘兴纯、彭先仲、汤右曾、史贻直、杨冲斗等三省长官,以及屈承朔等各部尚书拱手道:“今日之事,陛下定会动怒,还劳诸位稳下心气,与我共进退。”

    众人严肃地回拜道:“中丞放心,今日我等一体一心。”

    那年轻秘书愣住,这是要作什么呢?怎么感觉诸位大臣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呢?难道去...…

    秘书打了个哆嗦,难道是要逼宫!?怎么会呢,这几位相爷里,有青田派的,有清臣派的,历来都不对付,李朱绶还是万年捣浆糊的,怎么会一体一心了?

    他伸手想招呼着问明白,诸位相爷们已去得远了,还隐隐听到杨冲斗道:“老李不成,我老杨再上!”

    秘书抽了口凉气,拔腿就朝秘书监冲,得提醒秘书监主事杨适,相爷们要聚众作乱啦!

第六百一十八章 陛下,这国咱们也有份子

    “……总而言之,一国四面受敌,波澜纷涌,臣等请陛下立阁,还政于相!”

    李朱绶像是背稿子一般,将当前局势哗啦啦数落了一大通,最后丢出了这么一句话。

    李肆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铁青着脸缓缓道:“这是在说……朕快追上隋炀帝了?”

    他心头当然不好受,数落这一国的困境,不就是在数落他这皇帝没当好家么?还明目张胆伸手要相权,这么快就要丢开自己这个挖井人了?

    李肆看向刘兴纯、彭先仲和顾希夷等青田派老人,不太明白,为何这帮家伙也跟李朱绶“狼狈为奸”。

    彭先仲和顾希夷低头数蚂蚁,刘兴纯道:“值此艰境,臣等无力与陛下分忧,还望陛下降罪!今日臣等与李中丞一心,求请陛下还政与相,也是卸责于相!”

    话里还带着些赌气的味道,李肆楞了片刻,恍然大悟。

    这帝王之气果然是要不得啊,居然熏得自己连臣下话里的本意都想歪了。

    李肆再看住李朱绶:“想要相权还是阁权?”

    这一句话直入主题,置政厅的沉重气氛顿时消散,众臣常出一口大气,皇帝终究是心性清灵的,已明白了他们的心意,李肆之前已作过自我检讨,此时当然明白臣下的心思,而这一句问话,更是在谈具体细节。

    眼下已是圣道五年,距离李肆十年还相的承诺还有五年。但李肆本就在渐渐放开日常事务的管理,但凡有了事例,再在事例上有了章程,他就将事务交给三省各布,自己充当事后监察的角色。

    可这般分割君权,终究是零碎的,而且李肆还握着最重要的人事权和财权,从严格意义上说,三省和各布只是他个人之下的执行机构,还不具备自主运转的能力。

    因此李肆跟朝臣们谈到未来朝堂架构时,就构想过两个方案,一个是宋制,一个是明制。前者重点是在相权,后者重点是在阁权。就权力分割来看,宋制是皇帝对宰相个人,明制是皇帝对内阁整体。比较而言,宋制之下,皇帝之权仍重,明制则轻得多。

    英华国制跟宋明差得太多,朝堂之权被局限在行政事务,而非整体国政上,所以李肆对这两个方案都没什么忌讳,需要考虑的重点还是行政权跟总帅布、枢密院所掌的军权,东西两院未来必定要掌的议权,以及法司计司所掌的律法和金融财政之权该怎么相融和均衡。

    现在李肆这么一问,李朱绶毅然道:“臣等以为,立阁之机已到。”

    李肆眯着眼再问:“那么这新立的内阁,头一件事是要作什么?”

    立内阁这事,一面是交权,一面是推责。李朱绶这帮朝臣又不是白痴,都懂得有收获必有付出,立阁实质是皇帝与朝堂的一桩交易。

    李朱绶顿了一顿,沉声道:“与满清议和,稳北面之势,如此才好专心南面,以完南洋未尽之功!”

    李肆心说果然如此,指向这帮臣下,他苦笑道:“你们要让第一任内阁就成黑锅内阁么?”

    朝堂重臣都已充分理解先南后北这项国策的意义,现在英华因国势膨胀,四面都起冲突,跟北面在江南的混沌之争就有必要先冷下来。议和不仅能避免英华在江南陷足太深,也利于推动以商货侵吞江南的经济战略。

    但不管是主动提出,还是接下北面的和书,这桩责任都不适合由李肆来背。讨要内阁权,让第一任内阁担下这桩责任,这就是朝堂拿到内阁权的首付价。

    李肆沉吟许久,决然摇头:“内阁立不立,跟此时的形势无关,勿须在此事上两相折冲。诸位这几年兢兢业业,都很称职,朕可舍不得。”

    既然是背黑锅,那这第一任内阁,肯定要下去几人,虽说以后可以起复,但这般折腾,李肆觉得划不来。

    “陛下仁心,臣等感佩五内!”

    汤右曾、史贻直和杨冲斗等原来的“清官”很是感动,躬身常拜,没办法,他们在康熙时代呆得太久,圣君情结很难抹灭。

    “若真决心议和,绝不能由陛下自己背责!”

    刘兴纯和彭先仲等青田派老人几乎是叫喊出声,他们同意配合李朱绶争阁权,就是基于这个原因。皇帝的名声不能受污,更不能被那些渴望尽快光复华夏的国人置疑。南北议和,这事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渲渊之盟。

    李肆皱眉道:“朕这个皇帝,不是君父,但主一国之政,凡事都要担责!南北议和这事,不是朕这个皇帝作的主,而是奸臣做的主,国人谁会相信?”

    他的语气再重了一分:“再说了,朕确实要还权于相,但那只是内政!外务和军事,在朕有生之年,朕这个开国之君,怎么也不会放下!南北事就是外务,满清就是敌国。即便要立内阁,内阁也管不到此事!”

    李朱绶罕有地硬起了脖子:“即便内阁管不到外事,也该有建言之权,供陛下定夺。”

    这也是间接在背黑锅,只要内阁建言,李肆即便是最终定策的人,国人的情绪也能发作在内阁身上。

    可从分割君权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中央官僚不满足于只操持行政执行权,希望在国务定策权上也有一席之地,同时也留下一扇门,便于内阁日后争夺定策权。

    李肆心说,官僚阶级争权,还真是天生本性呢。现在政党政治还没成型,就让你们官僚把持国策,那怎么行?

    正要训斥这话,李朱绶再道:“陛下,依着皇英君宪,这一国,也有咱们的份子……”,

    李肆噎住,其他臣下们也都嗯咳声一片,这话真是……真是太直白了。

    好半响,李肆才道:“此言不虚,既如此,这黑锅咱们就一起背了。”

    李肆也想通了,之前就在感叹自己能力有限,不可能把控一切。现在臣下们不甘当传声筒,要权要责,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再说这个内阁,跟明时的内阁可不一样,法司计司枢密院他还掌着,东西两院更要逐步担下议权,就让这个内阁,渐渐向国务院的方向进化吧。

    英华国政格局正孕着剧烈的变革,寻常国人还没有太明显的感受,但很多人也都跟李朱绶这帮朝堂重臣一样,开始不甘沉默,不甘只当旁观者。和李朱绶顶撞李肆那话一样,英华现在已是他们的国。英华所开的华夏,是他们的华夏。

    松江府奉贤县,硝烟萦绕,炮火纷飞,一段城墙在三十斤炮的轰击下哗啦啦崩裂为沙土砖石,顶盔着甲的英华掷弹兵蜂拥而入,却被更大一股人潮挡住。焰火暴裂,枪弹如雨,不多时,双方已陷入激烈的肉搏战中。

    降调的悠常号角声从后方升起,掷弹兵相互掩护,向后方退却。可大约百来名掷弹兵却死死守在缺口处,再不愿后退一步。

    “余正华!为什么还不撤退?你是要违抗军令!?”

    “娄本忠,如此良机,我们怎能后退……”,

    带着部下死战不退的哨常挥刀劈退一个清兵,再扭头厉声呼号着。

    “我们是新会人!”

    “我们为什么参军!?就是要用我们的血,洗掉新会的债!”

    “我们不止是新会人,我们也是英华人!”

    娄本忠停步了,他呵呵一笑,跟余正华并肩而立。

    “好!就在这里,让大家看清新会人的忠义!”

    不过两百来人,如钉子一般挡在缺口处,本要如狂潮倒卷的清兵,也被这道防线撞得血浪四溅。

    “新会人,堂堂正正死!”

    呼喊声传到后方阵地上,黄慎破口大骂:“早知道就不该让那帮新会疯子上去!全都不当自己的命是命!他妈的!”

    他朝布下咆哮道:“攻!接着攻!拿下奉贤,再好好治他们抗命之罪!”

    援兵冲击而上,透过望远镜,看到缺口里正不断倒下的身影,黄申眼眶泛红,嘴里还嘀咕着:“新会旧会有什么相干,你们都是老子的兵!”

    奉贤离龙门不过二三十里,在龙门外都能依稀听到奉贤方向的枪炮声。几面镖局的镖旗下,一群正护着商货,准备上路的镖头镖丁心神不宁,不停朝奉贤方向看去。

    “老子忍不住了!”

    镇远镖局的侯镖头一把扯开衣领上的扣子,大口呼吸着。

    “当年兄弟们在韶州,在郴州,在常沙,跟鞑子打得昏天黑地。现在终于在江南跟鞑子开打了,咱们反而成了袖手旁观的老百姓!”

    “朝廷给咱们谋了好生路,日子过得舒坦,心头却总是平不下来,兄弟同心的日子,好像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什么找不回来?是因为咱们现在离这枪炮声太远!”

    其他镖头也纷纷扬扬议论着,这些人全都是退役老兵。

    “咱们猛揍康熙的大军时,前面那些红衣兵,还流着鼻涕,缀着咱们讨要吃喝呢。”

    “老子就是鹰扬军的,还是咏春娘娘带着鹰扬军打滓浦的时代。现在这鹰扬军,连鞑子的江南兵都啃得呲牙咧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那群小王八蛋,踩在咱们的肩膀上,还这般不得力,真该回炉好好训训!”

    李顺就在旁边,他是这批商货的货主之一,听镖头们说得义愤填膺,他品出了味道,对侯镖头笑道:“你们是在妒嫉吧,妒嫉那帮新兵。”

    侯镖头撇嘴:“妒嫉那帮新嫩?”

    接着他脸就变了,眼中还喷着火:“没错!老子就是妒嫉他们!能穿着红衣,扛着火枪,听着鼓点,迈着正步,左右被兄弟遮护着,朝敌人一步步迈进!自己怕得屎尿都要飙出来,可看到敌人那比自己还要害怕的脸面,就什么都忘了。那感觉……真是,真是太爽了!”

    镖头们纷纷接口,越说越热闹。

    “咱们的炮声响个不停,一的炮风从头上掠过……”,

    “队常目常哨常们神气活现地挥着军刀,总是要立在队伍前方。”

    “军旗在战场上从来都没伸展开过,可咱们好像总是听到它呼呼的卷扬声……”,一路说到军旗,包括李顺在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后。

    龙门的大门处,火红为底,中绣金黄双身团龙的大旗在风中飘扬,发出猎猎声响。

    “那不是军旗声,是国旗声……”,

    侯镖头低声自语着。

    前方行人忽然高呼:“南桥镇出现鞑子游骑!”

    侯镖头再说了一句:“老子……忍不住了!”

    呼啦一声,他将外面罩的棉袍一把扯开,露出一身火红,铜扣中襟,肩绣一颗铜星,正是英华陆军准士的制服。

    “打鞑子去!”

    侯镖头振臂一呼,镖头镖丁们转瞬之间就换上了自己一直珍藏着的陆军制服。大家相互对视,都同声大笑,竞然都将制服随身带着,看来是早就有了重装上阵的打算。

    再看李顺这边,他跟他的香料公司员工换上了一身灰衣殖民地军服,李顺朝侯镖头笑笑:“我可是一直有军籍的,就在魔都督辖下。”

    不管是红衣还是灰衣,不管是现役还是退役,数百人的商队摇身一变,成了一支军队,裹着一股浓浓杀气朝前方挺进。南桥镇附近的清兵哨骑急急退却,心中还在惊呼,南蛮大军向北挺进!

    龙门,江南行营,韩再兴咬牙道:“议和?朝中……有奸臣!”

    范晋苦笑,还好,这事是刚就任的内阁首辅李朱绶先提出来的,如果是皇帝先亲口道出,还真是要大伤军心。

    “奉贤拿下来,金山卫的白道隆又是骑墙货,再占了南桥镇,龙门三面也就有了遮护,任得马尔赛怎么围。”

    范晋淡淡说着,韩再兴一脸苦色,要当缩头乌龟了?

    “你们左师也不能老停在这里,一旦南北形势稳定,缅甸那边估计会有大战……”,

    范晋当然知道布下的心思,再提了这么一句,韩再兴两眼一亮,急急问:“知政,咱们左师,能不能去缅甸?”

第六百一十九章 江南乱局,谁是多余的人

    嘉定城外,锣声响彻乡间田垄,一老一少从田地里直起身子,各有寻思。

    扛着锄头上了田垄,少年人道:“爹,是官府在招乡勇吧,我想去。”

    老人停步,锄头差点滑下肩头,呆了片刻,老人暴躁地道:“去干什么?送死么?你也算是读书人了,凑什么热闹?!”

    少年脸上泛起红晕:“夫子说了,君臣大义是五伦之首,能守得大义,这辈子就是完人!南蛮眼见要祸乱咱们江南,为咱们大清,为万岁爷舍命,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人甩头道:“什么光宗耀祖!?你知道咱们祖宗的事么?”

    他指向远处一片树林,“那片林子里头,有一株歪脖子树,八十年前,咱们林家村里三个秀才,全都吊死在上面,包括你的叔祖……”

    少年皱眉:“真的?为什么要上吊?”

    老人嘿声怪笑:“为什么?八十年前,大清从北面来,打下了嘉定,你叔祖和嘉定不少读书人都随殉了。”

    少年楞了片刻,再道:“对啊,叔祖活在大明,受大明恩禄,自是为大明守了节。咱们现在的朝廷是大清,就该为大清出力,虽死而无悔吧。”

    老人再道:“你叔祖死后不久,你曾祖,也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树上……”。

    少年眨着眼睛,静待父亲说出下文。

    老人摇头道:“为什么?因为大清要剃发留辫,你曾祖觉得朝廷可换,衣冠不能换,所以也殉死了。”

    少年皱眉,似乎有一肚子想说,当然全是私墅的夫子灌给他的。

    老人却不容他插嘴,继续道:“紧接着,你叔爷又在那树上吊死了,为什么?因为嘉定人都不想剃发,跟大清打了起来。大清的兵攻进嘉定,又屠了一次。没错,那是第三次了。你叔爷侥幸逃脱,可得知义友同窗都死了,觉得不能独活,也吊死在那里。”

    少年人打了个哆嗦,两眼开始失焦,语气也暴躁起来:“爹,你怎么就跟夫子所说的那些愚民一样,老惦记着陈年烂谷子的事?坏了这个朝廷,让大家都受南蛮的压榨?”

    老人怒哼道:“这个朝廷,那个朝廷,不都是收咱们老百姓钱粮养活官老爷和万岁爷?北面的,南面的,有什么区别?爹让你读书,是要你成官老爷,好让咱们一家过上好日子。可不是让你被朝廷撮弄着去舍命的!”

    少年人恨其不争地道:“读书才知廉耻,知廉耻才懂气节!朝廷奉养咱们,咱们就得报效朝廷。爹你也听过圣训,难道不知道当今万岁在《大义觉迷录》里讲的道理?”

    呼的一声,锄头凌空砸下,少年人堪堪躲过,惊出一身的汗。

    老人气喘吁吁地喊道:“滚!滚去你的朝廷!爹娘养你十八年,供你吃穿,什么时候成了朝廷养你了?”

    少年人咬着牙,恨恨吐出一声:“果然是听了南蛮的愚论!无君无父,南蛮就会这一套!”

    面对父亲的愤怒,少年人一扬辫子,意气风发地道:“爹你等着,国难当头,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我林远傅不闯出一番事业,绝不还家!”

    不再理会气得直打哆嗦的父亲,林远傅昂首离乡,不几日就到了镇洋县,听说江苏巡抚李拔在这里为年大帅招募民间志士。

    “现在管事的不是年大帅,而是马尔赛马大帅,哪里人?什么身份?有什么长处?”

    招募摊子前排着长龙,看样子志士不少,可林远傅觉得自己不同,其他人估计多是奔着银子来的。

    “童生?会土木之学?不错,在这江南,童生就跟农人一般不值钱,懂土木营造的人可不多。来来,在这签上名,今后就跟着我诸葛先生混了口嗯,鄙人诸葛际盛,如今在李宪台门下当差。”

    守摊子的是个读书人,比林远傅大个七八岁模样,眼珠子转得格外滑溜,让林远傅心中暗中鄙夷,觉着此人就是个小人嘴脸。可听他自称李宪台门下,顿时又觉自己卑渺起来。

    “一个憨傻穷酸,也算能用吧……”

    诸葛际盛对林远傅是这么评价的,当他回到苏州时,身边已跟着包括林远傅在内的二三百号人。

    “宪台,这都是太仓一带的可用之人,别看他们人少,乡间都有一夫族人。只要晓以利害,施以恩义,万人大军,百千幕僚,旦夕可得!”

    诸葛际盛向李拔汇报道,后者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诸葛此人是自荐上门,李拔觉得此人对南蛮内情还算了解,就收为幕僚,帮着办一些杂事。去太仓一带募人,也是因马尔赛、李卫和年羹尧三驾马车,把江南官面上的资源吃得死死的,他想伸展一点手脚都无比局促,只好从支应马尔赛钱粮的账目中挪出一部分,自己募人来应付各方面事务。

    “宪台真的需要掌牢一批人,照小人的推算,朝起”,…怕是要跟南蛮议和,之后就会推出一些人,跟南蛮在江南生耗,宪台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

    见李拔犹自发呆,对自己办的事毫不在意,诸葛际盛乍起胆子,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理想,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李拔果然受惊了,“议和!?马尔赛的大军正四面汇聚,北面鄂尔泰和西面田文镜也卯足了劲地在支应兵丁军哦,诸葛……,你何出此言?”

    诸葛际盛笑道:“今上未动西山大营,还要马大帅在江南自筹钱粮,这是要跟南蛮一打到底的架势么?当然不是,马大帅今日的打,为的怕是他日之和。”

    李拔也笑了:“这是《中流》报上的说法吧……”

    诸葛际盛羞惭道:“宪台洞烛明鉴,小人这点学识,在宪台这皓月下,不过是米粒之光。”

    李拔挥手道:“既是一直在看《中流》,见识也非俗人能比,你说得对朝廷是在传着和议的风声,本宪忧恼的是,为了这和议,江南会乱到何处,本宪到底要担何责。”

    诸葛际盛眼瞳放光,压低声音道:“宪台为何先思责呢?两位大帅一位制台在前,宪台不想着推责,难道还要在这三位手中夺责!?”

    李拔一愣,此时才感觉这个诸葛,似乎真有点料。

    “宪台若是能推尽眼下的责,他日江南该是越乱越好,到那时……”。

    诸葛际盛这么一说,李拔已是心中透亮,赶紧止住,嘴角却已扬起一丝浅笑。

    苏州,江南经略行辕,马尔赛对年羹尧咆哮道:“别以为我马尔赛好欺瞒金山卫的枪炮声全是朝天放的!那白道隆,该死!你之前建松江大营,为何没将此人办了!?”

    年羹尧摊手:“经略啊我也是被那白道隆气得不轻,可他不止是杭州旗营建制,还身兼金山卫镇守之职,这是绿营专职,按皇上的分派,归李卫统管我对白道隆也莫之奈何。”

    马尔赛七窍生烟,“那李卫说了,白道隆是杭州副都统,他也管不着,就你这个杭州将军能管!”

    年羹尧呵呵笑道:“经略这真怪不着我跟李卫,咱们在江南平权谁也不敢伸手管对方的事,否则可是犯了朝廷经制。”

    马尔赛无言以对,年羹尧这话其实还在提醒自己,他来江南,只管打仗,管不到金山卫。金山卫是很特殊的军镇,军民事都涉,这白道隆的职务又跨旗汉,根本就是个怪胎。

    龙门的南蛮已占了奉贤,占了南桥,还向北一路推到了黄浦江边。可在西面,白道隆的金山卫守得稳稳的。

    他马尔赛可以弹劾白道隆畏敌怯敌甚至通敌,但却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而真要弹劾,他到底是来打南蛮的,还是来跟江南地头蛇打嘴仗的?

    “为稳妥计,新的松江大营,就该以南汇和黄浦江为界,以水困敌。”

    年羹尧不痛不痒地献了一策,然后扬长而去。

    “水!?你一个,李卫一个,还有江南的各路官员,的都是抱着浑水摸鱼的心思吧!?”

    马尔赛满腔怒意,他根本就没意识到,真正想要在江南浑水摸鱼的,是南北两位早就定下和议之策的皇帝。

    “咱们现在都靠白道隆那条线来往商货和消息,之后真要议和,白道隆更是一桩可用的途径,怎么能收拾了白道隆……。”

    “皇上密谕里都说过,白道隆跟南蛮李肆虽有故交,却不碍职守,这番古风令人赞赏。听听这话,皇上为和议之事,不知已铺下多少层毡垫。”

    两江总督府,李卫和李煦正在密议,两人也刚说到白道隆。

    “此时江南棋局,我已觉得自己是多余之人,看来他日议和,我李卫也该离开江南了。”

    “李制台年轻有为,在这江南局面上,其实是皇上置下的一根定海神针,至于那多余之人…”,该是另有其人。”

    “唔,那一位大帅,眼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居然也开始袖手旁观了。”

    “在嘉兴聚旗营,似乎有在浙江隔岸观火的味道,真是想不明白啊。”

    李卫和李煦此时暂时蹲在了一条战壕里,话也说得很近,一同猜忌起年羹尧。

    正由大队人马护送,出苏州城向南而去的车队里,年羹尧对左未生道:“马尔赛一心想打仗,手中却没自己的兵,自己的钱粮。李卫和李煦勾结一处,要替皇上守住江南的财。皇上又行密谕给我,要我手下旗营谨慎行事,不能随便赴险,其实就是不要我出兵助马尔赛。现在马尔赛只能靠江西田文镜的兵,河南鄂尔泰的军械,还有四处乞讨来的钱粮,在江南跟南蛮对敌。这番局势,真是荒唐啊。”

    左未生叹道:“皇上已失了在大江之南打败南蛮的信心,这般安排,是想既能应付满人宗室的一战之声,也为之后南北议和搭起梯子,同时不想打烂江南,损失过重,还含着一分能败南蛮一次的侥幸。想得太多,怕是处处都落不得好。”

    年羹尧冷哼道:“这一局里,我现在就是个多余的人,可大家都忘了,连皇上都忘了,论打仗,当今朝中,还有谁敢自夸,比过我年羹尧!?”

    他转头朝东面看去:“南蛮在奉贤打得很辛苦,肯定揣了一肚子火,你且看着,这江南残局,必定要我年羹尧来收拾。到那时,你说的那事,也该有了起步之资。”

    左未生微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期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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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