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草清TXT下载草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草清全文阅读

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九十章 天下之大,随你们自去

    离得肆草堂越近,四娘越是忐忑。

    离得肆草堂越近,四娘越是忐忑。

    回来第一时间就将周昆来之事通报了禁卫署于汉翼,那个负责文书卷宗的官员痛哭流涕地招认罪状,由此也解了心头一桩大隐患。

    她此行虽是师傅差遣,也有成果,可终究是在即将封嫔时跑出去的,还一跑几个月,官家到底会怎么待她?师傅又会遭官家怎么埋怨?

    心绪慌乱,在置政厅门口差点跟人迎面撞上。

    “可算是回来了,你这一跑几个月,害得我都还没自己的园子,在自家人面前也没了面子,记得好好赔我。”

    一个爽利脆音响起,正是宝音,她身后还随着一个蒙人打扮的年轻男子。

    “这是策凌敦多布,哦,该叫小策凌。”

    宝音向四娘引见,这个一身裹着英武气息的年轻人该是听说了四娘的身份和事迹,赶紧恭敬地鞠躬行礼。

    “娘家人啊,真是羡慕。”

    四娘跟宝音关系很好,随口应着,心中还想,准噶尔也跟官家正式有了联络,现在南北两面的关系,还真是难以捉摸。之前萧胜率军灭了浙江海宁水师营,还不知鞑子朝廷要慌乱成什么样子。

    进了置政厅,哗啦一声,以文书六车为首的闲杂人等顿时散了,偌大厅堂里,就只剩下端坐八卦大圆椅正中的李肆,还有伺立在一旁的三娘。见三娘也是一副耷拉着脑瓜子听训的模样,四娘自己也慌乱起来。

    鼓足勇气,凑在李肆身前行礼,就听得李肆悠悠道:“野够了?你们啊,一个三一个四,真是不着五六……”

    四娘心头一惊,赶紧跪了下来:“官家可别怪师傅,这事都是四娘自己引出来的。”

    李肆啪地一声拍了桌子:“说的就是你马上就要进门了,却一下跑到江南去,还一跑几个月刘婆子还跟我念叨说,是不是亏待了你,你们师徒俩,可是给我栽了莫大的黑锅。”

    旁边三娘再忍不住,噗哧笑了。

    李肆还没饶过,瞪眼道:“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那等绝密事,竟然不直接向我交代,既是欺君,也是骗了你们男人,罪上加罪。”

    四娘是没品出味来,两眼都已红了,三娘赶紧转到李肆身前,向他屈膝万福道:“是是,我们师徒都有罪,就等着陛下降罪呢。”

    李肆对四娘还真是有气,一跑几个月,让他无比担心,此刻三娘把姿态放得这么低,也不好再维持那副冷脸,起身把两人拉了起来,嗯咳一声道:“国法家法一并行了,国法就是老老实实等着过门,家法么……”

    他朝三娘低声念叨,三娘顿时也脸红了,白了李肆一眼,扯起三娘就走:“都那么大人了,还成天没个正经。”

    李肆几乎要跳脚了:“别把四娘扯走啊,那可是……”

    两个媳妇已转出了门,剩下半句就在李肆嘴里嚼着:“那可是吕四娘呢。”

    四娘在江南干了什么,李肆自然都知道了,包括认吕毅中为义父的玩笑事,这让他啼笑皆非。吕四娘本就只是民间故事,却不想在自己的四娘身上应验了,

    跟四娘阔别数月,要说什么贴心话,就等晚上了,而随着四娘江南之行告一段落,一大堆事又涌到了李肆手上。

    首先是对沈在宽的处置,此人虽跟满清犬儒不同,但英华所倡的国法是“上天罚行不罚心”,你怎么想无所谓,关键看你干了什么。沈在宽鼓动英华军将造反,怎么都是大罪。

    其次是对曾静的处置,本着“一个赛里斯”的原则,即便沈在宽是江南人,英华也要当自己的事处理,而曾静是湖南人,更是英华“内政”。李肆对曾静的了解,仅仅限于后世泛泛而谈的曾静案,他是存了要从雍正手里要回曾静的心思。

    第三项就是对吕留良家人的处置,四娘以任由自去的许诺救出了他们,这个许诺李肆得遵守,可到底是随便他们选择,还是做些工作争取留在英华,这事还需要朝堂来商讨。

    这三件事之外,还牵扯着另一桩大事,怎么跟雍正交涉?刚刚才在杭州湾给了他一个耳刮子,直接救走吕留良一家,还消灭了一个水师营,然后继续伸手要人?雍正也是人,还不是一般人,心气高得很,继续伸手,破了他的底限,让他恼羞成怒,南北再起战事,这可划不来,江南攻略刚刚展开呢。

    “陛下在紫禁城的线人,可否能代为周旋,救下吕留良一家已是功业,若是将曾静救下,宽仁之心传遍天下,人心自会进一步靠向我英华。”

    接下来的临时会议上,杨冲斗、汤右曾和史贻直等人都是这观点,希望李肆能再下点力气。救下吕留良一家的消息已在国中传开,不管是儒党还是贤党,对此都称颂不已。

    李肆叹气:“时过境迁,如今已是圣道四年,北面那线人身份也变了,如今我与雍正,再不是早前那般关系。”

    这是李肆的心里话,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茹喜的变化。之前茹喜建言拿掉年羹尧,他没有听,结果年羹尧被雍正弄到了朝堂,这该是雍正处置年羹尧的铺垫,其中茹喜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能确定,此事绝对跟茹喜有关。

    四年过去了,茹喜也渐渐开始脱离了他的掌控,靠茹喜操纵雍正的计划再不现实。他只能将茹喜当作一个沟通南北消息的管道,而不可能再让茹喜老老实实替他办事。

    与此同时,雍正开始挣脱受他压制的局面,看起来也是意识到了势若危卵,必须要奋起。在这种局势下,除非他大举北伐,否则雍正再不愿屈辱行事。

    北伐……北伐……

    这是一个已经压了好几年的议题,看看范晋那张臭脸,那也是忍了好几年了,不对,那家伙分明就是被表弟吴敬梓催债上门,所以才臭着一张脸……

    “吕留良家人,最好还是劝说他们去交趾,学着那孔尚任为祸交趾人的好,毕竟交趾还以孔圣之道为尊,陛下?”

    苏文采唤回了正走神的李肆,正要发表意见,刘兴纯却表示了反对。

    “国中儒贤二党本已式微,如今却来了吕留良之后,即便是在交趾,也要搅得人心不安。那沈在宽更是吕留良幼徒,以吕留良的学思来贬我英华非华夏,怎么能容下他们?”

    顶替了父亲屈明洪,负责科举和教育事务的文部尚书屈承朔忧心地道:“是啊,西行诸贤带回的学术书籍已翻译了不少,臣跟诸贤谈过,就觉那些学思触动人心太甚,还不知刊行之后,国中人心会如何变化,再加上自江南来的吕留良之学,这一国治政根基,怕是要临一番大风雨。”

    李肆沉默了,吕留良的着述,在学理上其实不深,根底就是晚明黄王顾那一脉,但他在江南评点时文,影响了很多士子,算不上宗师,却是很深得人心的大师。跟黄王顾一样,吕留良一面强调要守华夷之辨,一面又力求以儒道复古,虚君治政。

    晚明文人所倡的华夷之辨,内核是儒生的“道统”,这东西在英华已被改了模样,连贤党都不再守,转而承认英华所倡天人三伦,也即是天道,拥有比道统更高的位格。

    黄王顾的政治理念,更是跟英华格格不入,原本他们的设想也跟现实格格不入。

    儒生倡道德治天下,以道德扫平华夏各地差异,以求完成形式上的统一,对治政细节很陌生。而要谈到具体事务,不是转成法家,就是转成复古理想家,这跟英华也是南辕北辙的。

    从心底里说,李肆最希望看到的,是吕留良后人拥护英华天道,从而影响国中守旧的儒党。但思想转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英华不是满清,也无法学后者那般直接用强,压吕家后人以奴性来迎合英华所需。

    史贻直忽然道:“吕家非关键,关键的是沈在宽。”

    李肆两眼一亮,没错,吕家人不好动强,沈在宽却是在案罪犯。若是让沈在宽转变思想,将其心中的华夷之辨转到英华天人三伦之下的华夷之辨,儒党乃至贤党借吕留良后人,翻腾起黄王顾思潮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

    一番讨论后,李肆所操心的几件事都有了结果。

    曾静那边,还是得设法要人,即便茹喜不再可信,但将压力传递过去是必须的,成不成再说。

    吕家后人,任其自便,反正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南洋诸国,日本锁国,当年朱舜水也是费了老大功夫才留在日本。其他地方,交趾几乎就是英华属国,暹罗也差得不多。至于吕宋、扶南、勃泥,本就是英华国土。四娘其实也狡猾,这个许诺的含金量很低。

    夜里,李肆如愿以偿,三娘四娘左拥右抱。

    香艳之福却迟迟没有享到,三娘和四娘都在讨论江南之行。沈在宽和曾静,是想奋起前行,在南北之外为天下另开一途,而周昆来和吕家人,却是想后退,在南北之外另找一条立足之途。

    李肆像是听进了枕边风的君王,懒懒地道:“周昆来想做生意,没问题,容得他做。吕家人想要去海外,交趾、暹罗,甚至未知之地,都随意。”

    三娘忧心地道:“虽说这是四娘许下之事,可会不会乱了国政?”

    四娘小意道:“官家最好还是多想想,免得朝野说官家纵容妇人干政。”

    李肆哈哈笑道:“事情要分是非,四娘说得没错嘛,天下之大,任人自去。不过能不能自外于南北,这可就难说了。”

    三娘四娘皱眉,听起来又像是有什么阴谋?

    哪来那么多阴谋……

    李肆道:“江南攻略已起,周昆来想要在南北之间回旋,那根本就是做梦。而天下之大,吕家人又能跑到哪里去?他们总是要面对我华夏的。四娘在黄埔,该是看到那两条大船了,其中一条可是咱们家的,知道那条大船会去哪里吗?”

    美洲?

    三娘四娘眨着美目,都觉李肆这企图真是太大了,还要去占美洲之土?

    “不止美洲,吕宋公司那条大船,也要继续南行,穿过摩鲁加群岛,也就是香料群岛,朝更南的地方去。那里还有一片大陆,不占白不占。”

    李肆悠悠说着,这番谋划已埋在心中很久了。

    “但不是朝廷去占,没那么多力气。最近朝廷发布了航海条例,许可民间自组公司,探索陌生海域,凡无主之土,都可花钱购得特许权,将其变为朝廷之下,民人自组公司的托管地。”

    李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还空着的地,都要变成是我华夏之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华夏之人,都得守天人三伦,尊我华夏天道”

    三娘四娘抱住李肆,痴痴无语,接着三娘道:“夫君,你这番话,在这床上说,可真是……浪费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二皇伐人心

    皇帝很年轻,蓄鬃而无髯须,透过网巾还能看出他没有留髻,头发剃得很短。一身窄袖对襟中袄,也就是所谓的“英土服”穿在身上,将淡然且和善的眼神也推得很是扎人,吕毅中觉得自己就算闭眼,那眼神似乎也穿透了眼帘,直透心底。

    他赶紧屈膝叩拜,皇帝亲手扶起了他,再对上那明亮眼瞳,本压在吕毅中心头的帝王威势骤然消散大半。

    “承蒙先生照顾四娘……”……”

    “岂敢,我吕氏一家还靠四娘舍命相救

    ……”

    在肆草堂外的绿荫小道上走着,由四娘牵起话头,吕毅中的腰渐渐挺直,这哪里像个皇帝,分明就是儒雅的邻家子弟。

    心防卸下,李肆跟他谈起江南,特别是江南人对英华的观感时,吕毅中知无不言,言无不诚,其中颇多忌讳处,他也委婉地道出了根底。

    当话题转到吕家人的去向时,吕毅中又忐忑起来,就觉李肆身上的帝王气息正渐渐喷薄而出,一家一百多号人,到底会有什么前路,还是得由李肆一言而决。

    李肆道:“朝堂的确是有顾忌,毕竟还牵涉晚村先生徒弟沈在宽一案,总觉得你们吕家留在国中,会乱人心。但此事终究得看先生你,还有你们吕家自己的意思。这一国人心还不至于如此脆弱,连晚村先生之后都容不下。”

    李肆说得直率,吕毅中份外感动,北面朝廷,只因为陌生文人以他父亲名义作乱,就要拿他们全家。而这南面朝廷,可是父亲亲徒作乱,却还救下了他们。朝堂只想着任他们吕家自去海外,而皇帝却还表达了挽留之意。

    吕毅中拜道:“这几日见了不少旧时熟人,甚至乾斋先生都劝我吕家留下,再见国中百业兴旺,民人富足,士子更有自在习学之途,草民也想就此得享安乐。族中一些子侄虽还有他心,却是读书未威之过,草民自当好好教诲。”

    乾斋先生就是陈元龙,出自海宁陈家,跟石门吕家自然相熟,肯定也劝过吕毅中留下。

    李肆微微一笑,这结果他早就料到。吕家虽还有嘴硬的人,可英华对他们有救命之恩,既没有从沈在宽身上攀罪,也没有强迫他们发声屈从,如此还要投奔海外,那就是矫情太过。

    吕毅中表明心迹,不会以父亲之名,在国中搅动波澜,说这话的语气已经非常恭谨,腰也弯了下来,北面文人之心被长久压折的味道也显露无遗。

    可接着吕毅中还是显露了心中存着的那丝风骨:“沈在宽是先父幼徒,南北时势变幻,他书读得太迂,才致行事孟浪,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沈在宽跟吕家终究有牵连,李肆一直没提,一般人就该庆幸,可吕毅中却毅然开口,显然是出于他心中所持的义。

    李肆摇头:“沈在宽蛊惑军将造反,罪无可赦。但是不是死罪,还得由法司审裁。”

    吕毅中也只能作这么多了,遗憾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被李肆带到了其他话题上。

    结束了跟吕毅中的会面,另一个人又为沈在宽而来,这是李肆特意招来的。

    此人前身本就是腐儒狂生,却因狱中审思得了道,再毅然西行,成就了贤名,这就是李方膺。

    李肆对李方膺道:”沈在宽难以免罪,但若能脱了之前的顽愚,洗心革面,对凝练我一国人心根底大有神益,朕也好开口宽减其罪。”

    李方膺拜道:“陛下仁心,草民感佩。昔日草民还不如这沈在宽,却仍能醍醐猛悟,只要陛下许得一些方便,草民当让他明白,今世今日,我华夏到底路在何方。”

    就在李肆决意让沈在宽转变思想的同时,北面紫禁城里,雍正满面通红地朝茹喜咆哮道:“他当朕是什么人!?都不知会一声,径直劫走朕的要犯,还杀了一省巡抚,空艾了一营水师!便是做他的狗,也不是这般无视!况且朕可绝不是他的狗!”

    他暴躁地在茹喜房间里急步来回,“他脸皮还如此厚,居然伸手要曾静!?他当朕头壳开了缝,灌进了一脑子尿水!?那曾静蛊惑朕的亲信大将作反,还要朕把此人送还给他?朕看他才是一脑子尿水!”

    茹喜紧抿双唇,捏着手绢立在一旁,始终不出声。

    雍正声调更高,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

    “朕不还!他要人,让他径直打到北京来!朕忍够了,是死是活,朕就跟他斗开来看!”

    茹喜终于说话了:“万岁爷别急,李肆怕也只是虚言恫吓……”

    雍正的脸由红转紫,这算什么?

    “兵部奏报南蛮水师并未上岸,而是转东南而去,去处不是台湾,就是琉球,由此可见,那李肆对江南还是那般盘算,不会急于动手。而直接劫走吕家后人,估计也是平息曾静同党沈在宽在南面搅起的波澜。

    茹喜的话如深秋寒风,让气得脑子正煮着锟钝的雍正慢慢冷静下来。

    “曾静和沈在宽,一北一南生着麻烦。以权谋计,臣妾以为,皇上径直从重处置了曾静,反而更合李肆的心意。这么一个人,回南面跟沈在宽凑在一起,于他一国人心,可是更大的祸害。”

    雍正呆了片刻,叹气道:“那他由你传话要人,就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茹喜点头:“他已不怎么信臣妾了,要曾静怕也存着试探臣妾之心。不跟臣妾通气,径直强劫吕家就是明证。”

    雍正转头看住她,眼里多了丝波动,“看来你……你的确是为朝廷着想的。”

    茹喜眼眶也红了,低声道:“臣妾是为万岁爷着想的。”

    雍正呼吸急迫起来,片刻后却转开了话题:”李肆是想让朕剐了那曾静?朕偏不让他如意!”

    回到养心殿,雍正细细再看曾静案的卷宗,案头还堆着一叠《备忘录》和《吕子集注》,前者是吕留良自己的著述,后者是门生学徒汇总的吕留良言论。

    之前在茹喜处所言,并非全基于情绪,虽然他时曾静此人恨到了骨髓。

    曾静用来鼓动岳钟琪造反的言论里,最有力的一项就是指他雍正不仅是篡位之君,还是无道昏君。前者让他心虚,后者却让他愤怒,委屈到极点的愤怒。

    他是篡位,可他为的是什么?他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留下万世臭名的危险,拿到了大清一国的权柄,为的是他自己吗?

    不!他可是为的大清一国!这一国被南蛮逼得风雨飘摇,他下了大决心得位,是要救这一国,是要救天下的!

    自登基以来,他日日操劳,每日批阅至少百份奏折,下笔数千言,见数十位官员,一天要忙六七个时辰,从清晨忙到深夜,四年来一直如此!

    他雍正是昏君!?他是昏君了,古往今来,还能有几个皇帝是明君?

    杀了曾静固然痛快,可心中这般冤屈,又向谁述!?李肆不仅由此得利,这边国人不定还要想,曾静说的肯定有几分对,否则你为何要杀他呢!?

    曾静不过是湖南一穷酸,他雍正身为帝王,本不至于跟这么个穷酸计较。可从岳钟琪发来的审讯笔录里能看出,曾静不过是浮在面上的人物,除开吕留良那一线,更有让雍正心头大跳的另一条线。

    曾静供认,他是从一个叫“王谢”的路人那里,得知了雍正篡位乱政的诸多细节,这些细节可非一般民人能生造得出的。由曾静对这个王谢形貌的描述,岳钟琪推断说,此人该是一个太监,这事可就复杂了。

    那个太监,想必是老八或者老九的人吧……当初他圈禁老八老九,府中太监门人无数,不少被他发充到西安和荆州等地的旗营里效力,那些个坏话,多半也是由这些人在外散播的。

    关在高墙大院里也不得安宁,就跟废太子一般,可怕的是,他们依旧还有影响力,还企图东山再起。

    雍正满腔冤屈,更是为这条线而生。你们兄弟,满脑子都还是权柄,权柄!就不能安生一点,让朕专心救这大清国么?向外播散我天家私事也就罢了,还污蔑朕是无道之君……“朕对这一国,绝无愧心!可对你们……朕就当定这残骸骨肉的无道之君了!”

    满腔心血在胸口翻腾,雍正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他觉得已经晚下了四年的决心。

    召唤来总管太监王以诚细细一番吩咐,王以诚一脸苍白,目露凶光地退下了。

    接着心思再转回曾静身上,雍正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平白生受冤屈,就得让这一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皇帝。他这个皇帝身正了,这一国人心才能正。

    所以曾静不能杀,不仅不能杀,还要当作典范,好好”教诲”,让他洗心革面,承认自己是有道明君。

    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但要办出效果,却是很难。一个人迫于强压而认罪,跟他真心悔罪是不同的,而雍正希望看到的是曾静真心悔罪,由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国人。

    怎么让曾静真心低头是一方面,而怎么让国人之心在这事上能分明是非,又是另一方面。

    眼角扫到案头那一叠吕留良著述上,雍正心头一动。

    曾静此人,学识浅薄,用来鼓动岳钟琪造反的书信里,说大清非华夏,反大清就是大义这个论点,含着两个方向冲突的论证。

    一个是传统的华夷之辨,大清是满人统治,而满人是关外来的夷狄。

    一个是他雍正无道,以华夏传统而言,这一朝出了无道昏君,那么连同昏君在内,就得反了这一朝,这个论证却又是将大清当作华夏正统来看。

    支持曾静第一个论证的,就是吕留良的著述,曾静要岳钟琪奉吕留良之后为皇帝,这自是无知穷酸的迷梦,但吕留良学恩影响之深,也由此可见一斑。

    曾静的两个论证混淆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个模糊的错觉,那就是他雍正是不是昏君,跟大清是不是正统捆绑在了一起。

    既然曾静这么混淆,他雍正自然可以有样学样,将这论证颠倒过来,只要证明大清是正统,那么他雍正的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因为大清是正统,所以他雍正不是得位不正,不是昏君。

    这么一来,一切麻烦都可以归结到大清是不是华夏正朔这一命题上。

    让曾静悔罪,可以由自己是不是昏君这事上人手,而国人之心要立稳是非,就得由曾静本人的表现,以及自大清是不是华夏正朔这一论述上人手。

    雍正思绪急转,很快就定下了这一番人心征战的策略。

    他要向天下宣告,这大清是华夏正朔,朕得位很正,朕是有道明君!

第五百九十二章 江南三剃

    曾静的处置方略敲定,目光再转向吕留良的着述,雍正冷哼一声,李肆劫走吕家,怕不止是要平息沈在宽在南面鼓动造反的人心波澜,更是想乱了土子之心,好让江南人心向南蛮吧。

    “此处的人心,就看是你李肆的船快,还是朕的刀子快。”

    雍正在李卫的请罪折子上刷刷落笔,洋洋洒洒数千言,竟由无数“杀”字串了起来。

    大清是不是正朔,是用刀子杀出来的,可不是用嘴喷出来,笔杆子抹出来的。

    在曾静一案上,雍正要用诛曾静的心,要用笔杆子说,不过是以大清是不是正朔,来论证他雍正是不是位正和圣明。而江南吕留良的着述,颇多怀念前明,诋毁大清的言冇论,这跟他雍正个人无关,他自可以挥洒自如地动刀子。

    当雍正的廷寄送到李卫手上时,看着那一串“杀”字,李卫几乎瘫软在地上,总算不是杀他……吕留良一家被劫走了,浙江巡抚范时绎只回来了一顶官帽半拉脑袋,心腹田芳更是没了踪影,怕也已成了孤魂野鬼。原本以为已握紧在手的南蛮细作周昆来,却趾高气扬地在信里说,他是帮着南蛮劫走吕家的,不过制台大人有其他生意,也可以跟他谈。

    谈……谈个鬼的生意!老本部蚀掉了!

    李卫当时就觉满盘皆输,仓皇回到苏州写谢罪折子,等候雍正发落,都顾不得再找周昆来麻烦,结果等来的是这一连串的朱红杀字。

    镇定下来,李卫已觉跟雍正隐隐通心,没错,就得好好杀一圈!你李肆想靠救人得人心,难道就不知我大清是靠杀人得人心!?

    吕家人跑掉了,可吕家的姻亲,吕家的九族,那些个七大姑八大爷,总没走掉吧?还有那些平日跟吕家来往密切的街坊邻里,文人墨客,乡绅官吏,总没走掉吧?

    雍正四年六月,一桩规模远胜往日文祸的血案,以石门吕家为中心,急速向四周蔓延,不到半月,就波及到了整个江南。

    雍正以江南吕留良后人密谋反乱为由,授李卫专刑特权,清肃江南读书人。雍正的精力已集中在曾静身上,懒得管清肃细节,让李卫自己去砍头,砍够他要的数目为止。

    吕家还有人,吕留良的五子吕补忠,六子吕纳忠被抓了起来,二人留下来的目的只实现了一半。吕留良之棺被他们掩护起来,可活人却没办法掩护。两人痛苦地看着他们的姻亲,门生,密友,被一家家投人大狱。仅仅只在石门县,用作临时周转的班房和县狱都难以容下这么多人。浙江按察使一下子接到了上百犯人在石门县狱病死的报告,知道这是弄死了县狱里的重犯,以容下这些特别的囚犯,按察使只能装傻。

    六月的江南已是夏日,可浙江江苏两省,家家如置身冰窖。读书人疯狂地检查自家藏书,看是不是藏有吕留良的着述,而印书坊更是翻遍了版库,生怕自己以前印过吕留良的书。而这番“自查”,因不断有熟悉之人被抓而更变得更加深入,到后来范围已扩大到所有晚明文人的着述。

    江南文盛,但凡日子能过得去的人家,都读过一些书,藏着一些书,印书坊更是遍地开花。就在这一月,江南烽烟四起,一股遭此强压,或被迫或主动的烧书大潮席卷江南。

    浙江宁波府月湖西侧,一片园林中,精巧楼亭静静卧着,园门口三个大字赫然醒目:

    “天一阁”。

    藏书近十万卷的天一阁,离李肆那个时代,因乾隆青睐而扬名天下还有五十年,但此时也已名动江南。黄宗羲是第一位能入夭一阁的族外之人,他自己都为此自豪。

    明清变际,天一阁和其主人宁波范家因不涉政事,一直安然无恙,就埋头当着江南的书香门第。天一阁也延续着一百六十年来的安静,从无喧嚣。

    但就在这个六月,天一阁下,人声鼎沸,哭号震天。

    范家族人因跟吕留良有来往而遭难,牵扯的还不止一人,得知这范家的天一阁在江南名声响亮,李卫恶胆旁生。

    铲掉这个夭一阁!让江南这帮读书人别再凭着认字多读书多就四下闹腾!

    这是他最真切的想法,而吐出嘴的说辞却是搜检藏书,看有无谋逆之迹。

    这桩文祸来得太猛太烈,范家本是被吓得不轻。但一百六十年来,天都变过,天一阁却没遭难,心头还存侥幸。使足了力气,四下托关系,找到李卫说情。

    李卫一看这架势,就说了一句话:“是要跟石门吕留良家比份量么?”

    天一阁,跟范家的命运就此注定。

    官差护着文吏直闯天一阁藏书楼大肆搜检,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满屋子的“忌书”。天一阁自一百六十年前设立,藏书大多都是前明着述,拿这些书开刀显然太过荒谬。但范家一直在增添藏书,不少自满清窃占中冇国后,江南士子的着述也都在里面,很不幸,不仅有黄王顾的,还有吕留良的。

    于是范家继吕家之后,成为这桩江南文祸的又一个风眼,再牵连进大批读书人。范家被一网打尽,天一阁被拆毁。因为差役的马虎,天一阁燃起熊熊大火,已有一百六十年的藏书楼,就此化为灰烬。

    七月初,人拿得差不多了,李卫在江南四下搜书的工作也获得了阶段性成果,为此他在杭州专门举办了一场烧书会,数万卷紧书堆在钱塘江大堤上,被冲天烈焰吞噬为灰烬。

    烧完了书,就是杀人,一千三百四十颗头颅就此落地,大堤为之变赤。数万围观者沉默如一人,限中没有仇恨,没有惊恐,有的只是麻木、庆幸甚至幸灾乐祸。”往日那般神气,可算是遭了报应了。”

    一般民人是这么想的。

    “读书是为了做官,你们非要风花雪夜,讥讽国事,自以为还能存什么风骨,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没遭牵连的读书人是这么想的。

    “都是南蛮害的,都是那些不忠朝廷的贼子害的。“极少数同情者,以及遭了牵连,却没遭重处的亲友是这么想的。

    人头是照救走的吕家后人数目十倍算的,而一干三百四十颗人头之外,八千多男女老幼被发配关外,与披甲人为奴。江南书香门第,特别是那些素有文名的望族,几乎扫走大半。

    剩下的都是自查格外得力,配合也格外得力,卖亲友和街坊邻里最为积极的人家。

    李卫一面在明处行血腥手腕,一面调集兵丁,备着镇冇压估计有六威可能的反乱。让他庆幸,同时也很遗憾的是,反冇抗有,却是几家几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垂死挣扎。整个江南,在六七月格外平静,甚至各县府的治安辑盗事都消停了许多。

    “真是乖顺得不可思议啊……”,

    已被称呼为“李割头”的李卫如此感慨着,由此他也认定,江南人将会更加乖顺,如雍正所期望的那般。

    这场浩荡文祸,史称“江南三剃”,一是烧书,一是杀头,一是毁了天一阁。

    若是换在康熙朝,官场怕已炸开了锅,可在这雍正朝,特别是在这雍正四年的六七月间,官场却是一片肃瑟。

    已被圈禁的允楔,允裙,因查出暗中遣人联络朝堂大臣之事,再遭了处置。雍正大骂这两人一心搞内斗,拖大清后腿,猪狗不如。将这两人贯上了“阿其那”、“塞斯黑”的满称,“阿其那”是狗,“塞斯黑”是猪。”

    不止从名声上贬损两人,雍正还将允循发往保定,交亲信看管,但到了保定后几天,允棺就宣告“病亡”

    正当大家战战兢兢,猜测允狄的死期时,雍正却忽然将矛头转向隆科多和年羹羌,已被贬在畅舂园的隆科多丢去了塞外,而年羹羌因为反对雍正这般行事,据传甚至当面对雍正说出“胡搞”一语,被雍正一口气撸掉军机大臣、大学士和兵部尚书诸职,丢了个盛京副都统之职,等于是发配到了关外。

    雍正左右横刀猛砍,以允祥、马尔赛为首的王公满臣,以及张廷玉、田从典等为首的朝堂汉臣,都默默地全力配合,这让朝堂和地方的臣子们都有了风向标,意识到这不是胡乱跳腾的时候。

    于是江南文祸的风潮,就在笼罩一国的阴冷气息中,无声地淌过。

    消息传到黄埔无涯宫,四娘脸色煞白地奔出了宫,李肆对想要追上去的三娘摆手。

    “她觉得这是她的锗,如果做些什么,能让她心里好受点,就让她去做吧。”

    三娘叹气,然后盯住李肆,李肆耸肩。

    “满清就是劫匪,我救走了一些人,劫匪恼羞成怒,撕了一些票,难道是我,是我们的错?”

    三娘摇头,就觉I艮不明白。”听说杀了好几千人,流遣了上万人,还烧了无数书,江南人为什么不反!?他们还是不是人!?”

    李肆嗤笑:”他们当然是人,是想作太平犬的人。”

    三娘很是忧心:”如此一来,南北人心更是疏离,日后又要怎么复华夏?”

    李肆道:“他们还有人心么?没了,雍正至少已在江南,把人心铲掉了。这样也好,我们行起江南攻略,心中也更无愧疚。”

    李肆心无愧疚,四娘却是愧疚难当,黄埔书院,她跪在吕毅中身前,泪眼婆姿地道:

    “这都是我的错。”

    吕毅中也是脸色煞白,他没料到,北面那雍正心肠会如此狠辣,手腕会如此血腥。吕家保住了本脉,可旁支九族都遭灭了,他的两个哥哥,更遭了凌迟之刑。

    更因为他们吕家这一逃,江南文人都遭了灭顶之灾,旁人看他们吕家的限色都已很不寻常,自是将他们当作了牵累江南的罪魁祸首,后人更不知要怎么评断他们这一逃。

    可见着四娘一脸凄然,吕毅中心头清灵,他扶起四娘,叹道:”这怎是你的错,这是鞑冇子的锚,要怪,就怪族人,怪江南人对鞑冇子之心就没看透。这番血腥大乱,竟然都没多少人越境南投,他们早已麻了心,这怪不到别人。”

    四娘泣声道:“这番道理我懂,但我总觉亏欠着夫子一族……夫子可否收我为义女,容我名列吕家门墙?”

    吕毅中惊讶莫名:“这……在江南时,不知四娘身冇份,随口道出义女之说,到了南面,才知四娘是皇帝的身边人,真要收四娘为义女,这干系可大了。

    四娘却不待他想明白,径直咚咚叩首道:

    “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吕家血仇,也是女儿之仇,异日定要索回这般血债!”

第五百九十三章 真正的敌人

    人头滚滚,远胜康熙朝十倍,总得给个说法,就算是奴隶主处置奴隶也得“历数其罪”,君民终究不是人与蝼蚁之分,何况雍正要借驳斥吕留良著述,彰示大清正朔,确立自己的身端位正。

    李卫在江南大肆烧杀搞武斗时,雍正在北面也掀起了一波文斗之潮。他强调了顺治康熙时代朝廷关于华夷之辨的逻辑,这套逻辑还是那三板斧。

    首先是大前提,你们的圣贤说了,入华夏则华夏,入夷则夷狄。舜是夷狄,禹是夷狄,但却被你们奉为祖先,是因为他们得了天下,入了华夏。我们满人也是如此,凭什么说我们还是夷狄?

    其次是大背景,你们的大明不是亡于我们满人,而是亡于李自成。满人入关,是帮大明复仇的。大明既已灭了,满人帮汉人复了仇,这天下自然就是我们满人的。大清的基业是正的,不是窃占。

    第三是现实问题,顺治康熙两朝,大清砥定华夏,四海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开盛世之治,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历代先帝励精图治,以华夏为业,再无满汉之分。同时也说明人心所向,万民皆奉大清为正朔,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套三板斧的逻辑,早前用着还成,如今用着,第三斧头有点烂了,南面那么大个英华立着呢。因此雍正也没完全老调重提,而是打了补丁。

    这个补丁打得很有水平,将儒家道统、大清正朔以及他雍正的位正问题全包了进来。实质是另开了一论,史称“变局卫道说”。

    雍正用上了全球视野,说自明以降,华夏之外,诸夷禽兽之气越来越重,华夏正面临“三千年大变”,这一点晚明文人们也都看到了。明末诸多外夷入华,搅乱时势,祸害华夏,恶迹罄竹难书。英华冒起,正是这禽兽之气污秽华夏的延续以及明证。

    在这事关道统危亡之际,大清是为护道统而战的,这也证明是大清才是华夏正朔。眼下时势,也只有大清,在以他雍正为君父的领导下,才能护得住这道统,继而驱逐这祸乱天下的禽兽之气。

    雍正这套三板斧和“变局卫道说”出炉,因应时势,吕留良和晚明文人所倡的朴素华夷论战斗力就明显弱了许多。

    动摇了吕留良的学说,雍正的矛头又直指曾静的言论,毕竟曾静的攻击重点是在他本人身上。

    在这里他再次强调道统即是人心,以开阔的儒士学思,驳斥曾静的天人感应说。曾静所述什么地动山摇的异相是上天降罪,雍正无比鄙夷地道:“异相都是天地自动,与人事何干?天人感应,显于人心,固于道统,岂在山川水木,日月星辰?”

    雍正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将之前笑纳下一连串祥瑞的事丢在脑后。这言论的水平就比曾静这种读书读一半,被迷信级别的天人感应论迷惑住的穷酸高出许多,让这种学识限于穷酸水平的人一个劲地感叹自己学识短浅。对雍正所述天地自动的道理,虽不懂,却觉厉。

    接着雍正批判曾静关于他是无道昏君的言论,这事他将他爷爷和老子都一块拉上了,说顺康以来,大清入主中原后,历代皇帝都以华夏之事为己事,日日勤政不懈,他爷爷顺治和他老子康熙如此,他雍正也是如此,这一点也是朝堂有目共睹的。如今国势严峻,他更是夜以继日地工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哪来的时间荒淫无道呢?

    他在这里重新列举爷爷跟老子用过的黑材料,说明朝皇帝,宫中太监十万,宗亲寄食天下。李自成破北京,还从宫中搜出金银若干千万两等等。再对比我大清,宫廷俭省,宗亲无祸,史上还有这么好的朝廷么?这么好的朝廷,能生出昏君,是个人都该不信。

    关于他篡位和构害兄弟之事,此时雍正还觉得不好细细辨驳,毕竟这是天家密辛,一驳斥,就要将事情广告天下,他暂时选择了忽略。

    雍正的这番言论是怎么传播下去的呢?

    这就是他发动的文斗之潮,他将驳斥吕留良和曾静言论的话印成册子,随邸报紧急发到各省,凡正印知县级别以上的都有份,同时还在江南广为榜示。

    雍正这一波文攻,自觉声势已经很大,足以诛尽人心。

    但进入七月后,雍正对曾静本人的处置遭到朝堂抵制,第一波文斗在各地的反应也陆续回馈上来,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高估了手中的权柄之力,低估了人心的繁杂散乱。

    “曾静无父无君,不杀不能正我道统,万岁圣躬高踞,何苦与这一逆贼穷酸交心?”

    雍正要耳提面命,“教诲”曾静和张熙,让其忏悔改过,连张廷玉都表示了反对。

    “他不过是受江南吕留良之说蛊惑,罪不在他嘛。而且岳钟琪为套张熙的话,以身家性命保他们师徒无碍,朕怎么能让岳钟琪背信呢?”

    雍正胡乱找着理由,真正的理由却沉在他心底。曾静背后可还牵连着王公宗亲,乃至重臣里,对他篡位一事的反攻倒算暗流。让曾静师徒低头认罪,在确立大清正朔的同时,就能洗掉他得位不正的嫌疑,如此好事,他怎能放过?

    “曾静师徒还是湖南人,就在南蛮治下,若是他们能洗心革面,更能撼动南蛮人心。”

    觉得刚才的理由着实扯蛋,雍正再找来一条,张廷玉微微动容,这倒是真的理由。

    “但是……”

    “够了此事朕决意要办再多荆棘,朕也要一路走下去”

    他还不死心,雍正冷声止住。

    张廷玉无奈地叹气,但是万岁啊,你以护华夏道统为大旗,斩尽读书人风骨,却又不将曾静这个刺头砍掉,这又是在烧举起的这面大旗啊。

    张廷玉都这态度了,各地督抚和朝堂大臣们更是情绪激昂,个个痛斥吕留良和曾静,同时要求斩掉曾静。如张廷玉所想那般,雍正举起的道统大旗,实质就是忠君。而曾静这样的弥天重犯,居然不凌迟分尸,再挫骨扬灰,又怎么能体现这忠君大旗的成色呢?

    没多少人能理解到雍正的真正用心,却因为雍正这自相矛盾的行动而反应激烈。此时在他们心中,雍正就该是一个理想之君,生杀予夺,都该顺应他雍正的龙椅所需。

    臣子们开始跳腾起来,无关之人群情激愤地上书,有关的刑部和御史台等部门,则是千方百计地阻扰雍正处置曾静的行动,等到允祥带着刑部一干判官“请杀曾静以谢天下”的折子,找到雍正时,雍正觉得,必须发动一场力度更为猛烈的诛心之战。

    不止是因铁杆兄弟允祥都在反对,各地州县对他之前那一份驳斥之言的反应也都得了回馈。

    让雍正意外加恼怒的是,之前他驳斥曾静吕留良言论,不得不对曾静案和吕留良著述有所涉及,这两件事传播到地方上,很多反应却都着落在吕留良的言论,而非他的驳斥上。

    例如安徽总督兼理巡抚事满保就奏报说,桐城知县方临思看了邸报特寄的吕留良言论后,竟然“张口痛骂,语不成声”。他还写折子说吕留良除开华夷论之言有些“不因时”外,学问足以被尊为文宗。曾静自己人面兽心,没能读透吕子著述,竟还要拥立吕子之后为帝,这就是个缪狂之人。吕子所言,本就是道统正论,要严家处置的该是曾静,而不是吕家之后。

    小小知县自然不能直达天听,他的折子被知府扣住,知府又转给了满保,满保赶紧将此人下狱,同时急报御前。

    “不可让此人言论传外,你可秘秘行事,将伊暗中处置了,对外就称病亡,切记切记”

    这个方临思是官员,可跟曾静不同,雍正一声令下,方临思就此消失。在李肆那个时空,享受这个待遇的是唐孙镐,那时唐孙镐在某位县令身边当师爷,听闻此事,“狂状大发”,愤然而就一封上疏,要给吕留良讨公道,然后被雍正密谕处死。而在这个时空,唐孙镐却因早早醒悟,投了英华,已成就了一番功业。

    不止是官场中人开始接触吕留良的著述,李卫在江南,以吕家谋逆案大肆杀人加搜缴书籍,事情传开,也开始翻搅起本已沉滞的人心。

    江南人被杀怕了,没人再为吕家喊冤,可其他地方的文人,开始纷纷说话,认为吕家的事要一分为二。吕家之后谋反南逃,跟吕留良的著述,这是不相关的两件事,朝廷不应全盘否定吕留良。

    事情有些变质了……

    雍正再度细细翻阅吕留良的著述,平心静气地读,终于发现,确实如读书人所说,除开华夷论外,吕留良所著,就是标准的程朱理学一脉,跟康熙朝时所倡的文治并无抵触。

    这也是很自然的,吕留良的文名是怎么来的?是评点八股文来的,而他著的《四书讲义》,完全就是为科举服务,迎合朝廷取士所需。不然他怎么可能在康熙朝时没遗下文祸,反而广受江南士子乃至官场的尊崇。

    原来朕的敌人,是这般腐儒……可恨你们这些腐儒,还要讲那么多门道做什么?学着张廷玉那般,以朕为君父,无所不从就好?

    雍正深呼吸,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早前他推行新政,绝大阻力也都归结到以腐儒为底的汉人之心上,这个敌人很强大。

    但跟英华,跟李肆不同,他雍正一手有刀,一手有笔,下还有龙椅,怎么也要解决掉……不,解决不掉,天下终须要靠汉人,靠读书人来治,但读书人,就得是张廷玉那样的读书人。

    雍正定下心来,再作决定,他要天下大议,要尽诛人心!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君臣大义,奴才觉迷

    雍正要诛腐儒之心,就面临着一桩绝大难题,那就是“道统”。他立起“变局卫道说”这杆大旗,号称大清和自己是卫护道统,如果这道统还是腐儒心中所想,嘴里所说的道统,那就跟他所行之事发生了冲突。

    腐儒,也就是明清以来的理儒,他们所言的道统,是三纲五常、亲亲尊尊。但别忘了,儒家还讲一个权变用来作缓冲。所谓“小杖受、大杖走”,所谓“无道当伐”,这些圣贤言,还横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前。理儒还更借天意,借民心,借一张嘴和一杆笔,握着限君之权。不管能不能变现,但这权依旧立在他们心中,是他们天生该得的。

    满清入关是窃占华夏,不仅得靠汉人打天下,还得靠汉人里的读书人治天下,不敢也不能将理儒尽数摧折。剃发易服一举,最核心的需求还在于从形式上握住汉人对满人的恭顺。

    之下的统治实质,满人没有根底,不像元朝,靠自己的武功得天下,靠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治理天下。不管怎么糟糕,那都是蒙古人吸收阿拉伯和华夏各方思想融出来的大杂烩,对汉人怎么想不是很在意,因此元朝的“文治”很是粗疏。

    而满清是驱策汉人得的天下,怎么治理,也只能靠汉人,对汉人文治格外注重。就如寄生体,它仍要所寄生的这个人能活下去,反抗和自我意识得割掉,但还得容这个人能有人的基本意识,可以自行找食。

    理儒就是这个人的基本意识,它能维持着这个肌体存活下去,给满人寄生体供应营养。这也是康熙大力推行“仁治”的原因。平心而论,不管是庄家《明史》案,还是《南山集》案,规模都不大,程度也不烈,毕竟那时的理儒,亡国剃发之后,本就自律了许多。

    但理儒根底里的一些东西,还保留着这个人的一丝自我意识,有意无意地在排斥寄生体,这就是理儒所坚持的道统。

    这个道统向下的部分,满清寄生体无意干涉,包括官僚、科举、宗族和道德治国。但向上的部分,明朝时被用来限君权,在满清寄生体看来,就是不好的东西。其中的华夷之辨,更是华夏大义,与寄生体安稳吸血格外犯冲。

    还好,理儒所托之儒家,本就是融汇了诸子百家所论,两千年传承,不断演化下来的,并非一个浑然无懈的体系,其中关于“大义”这部分的内容,自身就存着一桩矛盾。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那就是华夷之辨和君臣之伦,到底谁该服从谁。

    华夷之辨有地域论、民族论和文化论的区分,到理儒时,已基本定为文化论,也就是只要守“道统”,那就是华夏,废道统,就是夷狄。因此满清尽管剃发易服,但讲三纲五常,亲亲尊尊,也就是守住了道统,此时北面理儒都觉得,满清能算华夏。

    或者说,就算不是华夏,但是满清摆出文治架势,理儒觉得能将满清变为华夏。

    可雍正觉得,自家老子康熙在位时,演戏演得过火,把这帮理儒宠坏了。让他们觉得能循着与康熙演戏的这个套路,可以伸张他们理儒的治政理想。瞧,从吕留良牵出的读书人之心再明显不过,他们还觉得读书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治国理想。

    “真是会丢烂摊子的父亲……”

    想到自己花了三四年,才将康熙朝丢下的钱粮窟窿补全,雍正就是一肚子气。

    理儒之势,不能再这般蔓延下去,而要理儒转变为听话的犬儒,就得对“道统”的内涵作一番调整。

    大清所要的道统是什么?什么华夷之辨,滚蛋君臣才是至高大义,君臣大义高于一切,这就是大清和我雍正所守的道统。

    这本来也是你们理儒所倡的嘛,你们讲亲亲尊尊,血脉之道。由父子、夫妻、兄弟之礼推及到君臣之伦。现在就得从君臣往下推,没有君臣大义,就没有父子、夫妻和兄弟之伦,三纲不存,五常何在?所以这君臣大义,是道统里最重要的东西。

    华夷之辨,是跟君臣大义一而二,二而一的命题,有了君臣大义,以及君臣大义之下的人伦,这才是华夏。没有这一套,就是夷狄。

    这可不是他雍正的新倡,自董仲舒而下,汉人帝王,都将这一桩事作为至极之求,遗憾的是,汉人之君实现不了,异族之君才有可能实现。

    既然他这个满人之君,能真正立起君臣大义,那么守这君臣大义的臣,就不再可能是理儒,而是犬儒,奴儒。

    想到这两个经常在南蛮报纸上见到的名词,特别是“犬儒”一词,雍正心说用得真是妙,大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读书人。一国不一心,怎能行得大事?而这一心,自然是应在他这个皇帝身上。其他的人,以君心为唯一,就如犬奴一般,乖顺办事,自能比那人心纷杂的南面雷厉风行。

    听了雍正一番讲解,要以此道统来教诲曾静,同时整肃读书人之心,张廷玉叩首道“此书莫若取名为……《大义觉迷录》。”

    大义,就是强调君臣大义才是道统之要,觉迷,则是显示曾静洗心之路,雍正点头“着翰林院速速拟稿,以君臣大义为纲,批驳吕留良之说以及曾静妄语。”

    之前印的小册子,仅仅只是诸项批驳,不成体系,现在则是要系统地阐述雍正所举道统大旗,

    这是桩大工程,张廷玉随口问“是还如之前如邸报一般发放?”

    雍正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朕要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看到,都看得明白”

    “雍正这是要将意识形态一抓到底了啊……”

    黄埔无涯宫,御前听证会上,李肆放下手中的《中流》报,嘴里念叨着大家听不懂的词语。《中流报》专讲北面局势,雍正的一番动静,自然也落在了报上。

    曾静出来了,吕留良也出来了,那么接着出来的《大义觉迷录》也就不让人意外了。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因自己掺和了一腿,雍正喊出了“变局卫道论”,那么他再出的《大义觉迷录》会不会也有新料呢?

    李肆还在出神,史贻直嗯咳一声道“官家,都察院的弹劾案……”

    北面雍正面临着压力,南面他李肆也面临着压力。他让法司把沈在宽交给李方膺“调教”,由此法司招来都察院的猛烈炮火。

    英华朝堂的运转跟满清可不一样,都察院监察官员,没有在国事定策上发话的权力,只好曲线救国,弹劾办事的人。

    都察院这么干的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沈在宽必须死,造反可是第一重罪,虽说鼓动造反跟实际造反有差别,但危害却没差别。

    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狂啸,沈在宽不死,这一国律法就要成玩笑了咱们英华是言路大开,但不等于可以谤君,更不等于可以鼓动造反

    不止沈在宽,都察院还弹劾法司不将岳超龙一并拘押审问,搞明白为什么沈在宽非要去找岳超龙,一个巴掌拍不响,岳超龙自己肯定也有问题

    隶属门下省的都察院大多是儒党出身,这儒党根底,其实就是理儒。尽管李肆有所预料,但事临上头,对这帮理儒所持的逻辑也是哭笑不得。

    细细一想,李肆又觉份外沉重。诛心,华夏一统以来,诛心已成深入骨髓的定势。他所凝练出来的天主道,提倡“上天罚行不罚心”,还是根基太浅,离清除这样的流毒还差得太远。

    “看来我们这一国,也有必要将意识形态再锤炼一番了。”

    李肆这么自语着,没理会史贻直,他看向中书省苏文采。

    “让通事馆加紧那些西学书籍的翻译,同时跟老师那边联络好,让他那边也加快经义新论的工作。”

    史贻直不悦地再唤道“官家”

    李肆举手“好好,这是朕独断专行,可以了吧?”

    不止史贻直,好几位相爷都不满地念道“官家陛下”

    范晋摆着那张已经臭了几个月的臭脸道“琉球之事还关系到日本,暹罗与缅甸之战也就是年内的事……”

    顾希夷撑着一脸熬夜过度的憔悴道“江南攻略,蓄势待发……”

    李朱绶勉强聚拢两眼的焦距“东院推选的章程,各地都还有诸多异议……”

    汤右曾抹着额头的汗道“福建官府下乡,遭了宗族太多阻力……”

    大家的意思很明白,正是一国内政要紧之时,无数事务堆着,皇帝你在沈在宽这事上鼓捣什么呢?径直杀了就好

    李肆心说你们这些家伙,竟然联合起来逼宫了?

    “什么是意识形态?就是人心,信的到底是什么。我们在凝练华夏上天之道,雍正也在凝练满清主奴之道。”

    李肆悠悠说着,诸位相爷心中咯噔一跳,皇帝拿南北如此对比,难道是也要在南面掀起一场“文治”?

    感觉到众人放轻了呼吸,李肆一笑“朕之前放了道党出笼,现在,又该放西学出笼了。英华一国的人心,是不是能在这西学大潮下立稳自己的脚跟,朕信心十足。沈在宽代表着一干想外于我英华和满清的读书人,朕也想从他身上看看,我英华一国的人心,是不是能浸透这些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沈在宽的心路

    沈在宽跟曾静不同,是真正读透了四书五经的人,程朱理学如一浑「启航混混」圆,牢牢圈起了他的思维。

    “沈某胸怀圣贤,头顶苍天,心志日月可鉴,你们就不要白费力气了。沈某本遗憾生时太晚,未能与先师和黄王顾等贤一同护我华夏,现在却觉庆幸。一腔热血,能洒在这片道统废绝的焦土上,唤起天下人心,快哉快哉!”

    听得他这番慷慨陈词,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当年自己也是这般热血四溢,冒着杀头的风险,卖友的污名,在《越秀时报》上攻击皇帝的国政,牵起了一波人心狂澜。

    不同的是,当年的自己,比这沈在宽的学问可差远了,正因为没将四书五经嚼烂,他还能在狱中自省。沈在宽嚼烂了,理学就已如他的脊梁,要转方向可就难得多了。

    好在如今英华学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张嘴来作工作,他手头还忙着一大堆西学书籍的译校评注之事,“调教”沈在宽的工作,他只伸挥手而已。

    李方膺一声令下,法司警差押着沈在宽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办的越秀学院。

    如今的英华,正处于基础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阶段。蒙学发蒙,县学毕业就是秀才,再进各类学堂深造,毕业后,乡试过关就是举人。举人入各类学院学习,毕业后会试通过就能做官。

    当然,这秀才、举人和进士,已经只是个学识级别的身份象征,没有什么特别待遇,而且前路还不限于做官。如今工商活跃,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华原本的黄埔讲武学堂已改为黄埔陆军学院,加上长沙陆军学院和香港海军学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欢迎举人甚至进士入学。很多读书人都不愿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进了工商界甚至军界,不管是挣得富贵还是挥洒热血都有广阔的舞台。

    学院有国办,比如白城学院和黄埔学院,也有国私共办的一些技术性学院,比如英慈医学院,东莞机械学院、佛山钢铁学院、黄埔海事学院等。还有获得许可而私办的学院,比如三贤学院以及重建起来的岳麓学院和石鼓学院等越秀书院也是其中之一。

    学院之下的学堂,由于文部的工作重点还在蒙学和县学,基本都是靠学院衍生,因此学院不仅承担着高等教育的工作,还承担着过渡阶段的教育。能进学院的举人,一方面是学生,一方面又是附属学堂的老师可是珍稀资源。

    早前李方膺跟唐孙镐宋既争吴敬粹就是这个原因。吴敬粹是读书人,只要放开心胸,悟透了英华天主道经过考试,就能转为英华举人。

    雷襄和李方膺所办的越秀学院,专注于“人心鼓吹”之事,日后更改名为“越秀报闻学院”。跟白城、黄埔学院甚至三贤等学院相比,不仅规模上没法比,人才也远逊对方。

    但也正是如此越秀学院所集中的学子,思维更为活跃,学思冲撞也更为激烈,这就是李方膺要沈在宽去越秀学院的原因。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该守此理。沈某绝不信,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尔等所言什么天人三伦、天主之道给蛊惑住了!”

    沈在宽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来,人心会丢掉孔孟圣贤,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启航混混」力逼压,就是被银钱之利诱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进了学院大堂,正听到两拨年轻士子在辩论。

    “我利社所奉杨朱言,重在贵己为我,是以个人利为先,由个人利而汇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开口闭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着,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天人三伦里的第一伦,说人人皆一,这就是我墨社的兼爱!由兼爱至尚同,这可是必然之论。天下大同不仅是凡人所愿,也是上天之势!此势就是天下大利,个人之利,是受这一桩利托起的。天人三伦里的第三伦,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墨社就拿天人三伦的头尾说事?第二条呢?上天许人自利,这利是着落在个人身上,而不是你们嘴里所谓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处,谁人能评判?就靠你们嘴巳一张?官家都只说他代天审裁,没说他代天谋此大利!”

    “那你们利社就掐头去尾,只取中间?人心与利是什么关系?就一句老话: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许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审度是不是利足,而是与他人去比较。不尚同,人心总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从何来!?”

    沈在宽在一边听得既是怒火中烧,又是暗自嗤笑。恼怒的是,这帮读书人,一方杨朱、一方墨翟,满口言的都是利口嗤笑的是,南蛮的天人三伦,自生矛盾,竟然无法一统学思。

    “人心不平,是只言利而不言义!”

    沈在宽虽是囚犯,待遇却很宽松,只有两个便衣法警押着他,只要在学院里,行动言「启航混混」论都自由。此时大堂里人色混杂,以为他也是学院的人,都没怎么注意。

    听得这话,有人就问:“有舟新论!?”

    沈在宽一副教诲学子的模样,正气凛然地道:“君子言于义,小人言于利!既是小人,自然人心不平。杨朱墨翟之流无君无父,其言早泯,尔等还从士中挖出来,以此腐言「启航混混」论天下,着实可笑!”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阵,沈在宽将众人惊讶模样当作被正气正言所摄,昂首拈须,淡淡笑着。

    “哪里来的腐儒!?”

    “踢馆啊,这是踢馆么!?”

    “这破烂招式,连蒙学童子都哄不住了,踢馆?我看是在发羊癫……”

    “道学先生,还是好好教你的立身之学,别来掺和政论了。”

    原本辩得脸红脖子粗的利墨两社此刻却携手对外,一顿洗刷,沈在宽拈着胡须的手也抖了起来。

    孺子不可教也!不,小人不可养也!

    沈在宽额头爆着青筋,正在心中咒骂,有年轻人温和地道:“兄台刚从北面来?义利之辨已是常论大家所言之利,是义利一体,兄台该多读点书……”

    听口音也是江南人,沈在宽心怀稍慰,避开那些战意昂扬的利墨之徒,跟这个叫吴敬粹的人聊了起来。

    “国中并未禁儒而是不再让理儒之学涉及国政。所以眼下治政学思,都落在了杨朱和墨翟之说上。这几年来,国中兴绝学,从各地找到了不少古时书籍,其中杨朱和墨家著述也不少,大家攀着这两条脉络,跟眼下时局映照又有了诸多新论。”

    “天主道?天主道只有上天自在天人三伦,唯真唯实等总纲,由得各派舒发才有冈才那般争论。再过些时日,西学著述面世,怕还有更多派别来舒发争鸣。”

    “小弟自己怎么想?这个…”小弟是觉得利墨都不足以一统学思,但理学更不足以应时局之变。小弟倒是觉得,就有个天主道为总纲即可,何必非要一个一统天下的独学。”

    “百家争鸣嘛谁能得人心,顺时局,谁就能及于朝堂。但时局也是变的,若是不再顺时局,也阻了人心就换另外一家,只要总纲不变就好如此百家都能相安。

    听得吴敬粹一番话,沈在宽怒意已贯肚肠,沉声道:“还要引西夷之论!?这一国还是华夏么?到底这一国,要陷我华夏于何等境地!?”

    吴敬粹笑道:“华夏…”难道只是理学的华夏?杨朱、墨翟、庄老,难道不也是华夏?兄台也该明白,孔孟之儒,由古至今已改得太多,孔圣若是复生,怕还要质问理学之士,你们是要把华夏陷于何等境地。”

    沈在宽无言,这不仅是理儒为皮,法家为根的官儒,也是理儒这张皮面上的读书人难以面对的问题。

    “至于华夏要何处去,敬粹觉得,我华夏衣冠、文字语言,历史传承皆在,这是根底,而前路自当是万民安乐,一国强盛,傲立寰宇,恩威泽被四海……”

    吴敬粹这套话式的回答,自不可能动摇沈在宽,但一项标准却从他心底里蹦了出来。

    “南蛮之地,连年兵灾,穷兵默武。官吏数倍于前朝,工商横行乡野。以六省之地,就得三千万国入。万民不仅不可能安乐,多半还民怨沸腾。我就要去民人家里看看,只要两眼亲见民人贫苦,任这朝廷出尽花样,也再难动我半分心防!”

    沈在宽明白这个朝廷是从心理上压倒他,这是一桩战争,他绝不愿认输。

    南北学思已离得太远,没了辩论沟通的基础,沈在宽找到了这么一个新战场,一切以事实说话!

    沈在宽之前在湖南永兴呆过,英华在湖南的治政还未深入乡村,地方变化不大,不好用作对比,可广东跟江南比比,就能一较高下。他生在江南,见得了江南的富庶,还依稀知道明时江南盛况,绝不信英华这七八年就将广东治得比江南还好。

    “终究不是油盐不进的愚昧之人,也懂得去找对比,好,随便他去!”

    李方膺应了沈在宽的要求,在他看来,沈在宽已是瓮中之鳖。

    这是人间,不是天国,肯定有富有贫,沈在宽本心更多不是去比较,而是打着灯笼找灯笼,只要见着有贫苦之家,有民人呼号,他心中就能安定,就能自认胜利。

    因此他能不被黄埔和广州街头那喧嚣盛景摄住,反而将街头差人驱赶占马道小贩的事当作官府以强凌弱的酷厉之政。能无视那人潮如海的热闹,反而将街边偶尔出现的乞丐当作国有流民的困苦。能抵御东莞满街头那嗡嗡不绝的铁木脆响声,就觉此繁闹之地,人心再难安宁。

    一直到了东莞乡下,极目望去,不是鱼塘就是蔗田,他更当作是一国无粮,就此不稳的亡国之兆。

    直到他在村子里撞上一村人集会自觉已彻底胜利的心理才悄然有了松动。

    “罗二狗,得六十八颗豆子,结果出来了,咱们罗村就选二狗为乡公局的局董。”

    “不是二狗还能是谁?没他带着跟糖业公司周旋,咱们的蔗价还提不起来。”

    “没错,二狗补学快结业了出来可就是个秀才!村里的事,他代着大家说话,大家都信!”

    “怎么还叫二狗呢?赶紧取个好名字!”

    “东莞有两个东院院事的名额,咱们也试一把,把二狗推进朝廷去!”

    村人在用豆子推选局董,之前沈在宽也听说过公局但永兴是偏僻小县,还没施行,此刻见到,沈在宽感觉很是新鲜。

    看起来这是午大族的村子,可为什么不是族长话事,反而要投豆推选呢?

    “局董是代表咱们跟其他村争利,又跟其他村一道,为咱们一乡在县里争利的。老头我没大见识,脑子不好用,口舌功夫也差,当然得让有本事的年轻人去了。”

    他好奇地找着看样子该是族长的老头询问,老头是这么回答的。

    “乡约啊,这跟吕氏乡约……,不同,似乎更进了一步。”

    沈在宽心头激荡,他的老师吕留良在著述中很认真地论述过乡约,认为靠着乡约和井田制,就能让天下重安,得大同之治,这也是所有理儒所追求的。虽然表面着落在人心教化,实质却还是落在了国政实务上。理儒空谈道「启航混混」德文章,拙于治国实政,因此在其所倡的治政之道里,实务最好都丢给民人自己解决。

    再跟老头请教了一番公局事务,沈在宽更是感慨,虽有诸多细节的不同,特别是重利,不怎么重人心教化,但实质却跟吕氏乡约差不太多口都是联通民意,协调内部和邻里利害,跟官府一同安民乐业。

    由此一桩疑惑在沈在宽心头升起,为何这一国抑了理儒,却能实现理儒一直倡导,却无法化作现实的一桩理想之政?根底完全不同,为何却能长出近于圣贤言的治政之树?

    看着村里的人,即便扛着锄头下田的人,也是一身精细棉衣,面色红润,气血饱满,又让沈在宽下意识地想起江南那些黄皮寡瘦的乡人,这一路已压得实实的胜利感,也觉得虚了不少。

    沈在宽若有所思地走了,这边族长跟那当选的局董二狗对视一眼,低声谈论着。

    “是大御史还是小御史?或者是府县里的老爷?”

    “啥事都不懂的样子,该是《正气》或者《正道》那些穷酸报纸的小御史吧。

    “反正我就捡着好的说,村里和公局里的烂事我可没说。”

    “叔叔小心得好,那帮穷酸的小御史,芝麻点烂事,他能在报纸上说成天塌了。最近咱们公局诸事顺当,用不着他们,等需要的时候再让他们来搅和。”

    沈在宽并不知道,他这外人也很难接触到完全的事实,但就他所看到的东西,已经让他开始有所深思。

    但他依旧不觉得这南蛮就是华夏,孔圣没在第一位,理学没一统人心,怎么能叫华夏呢?

    李方膺抽空见了他,觉得火候还不够,沈在宽接触人也太少,就将他发落到了虎门,让他跟着正修炮台的工人一起劳作。

    沈在宽顿时硬了腰杆,要来硬的了啊,我可不怕!

    这一硬却又硬在了空处,没要他去上工,而且他这读书人,也干不了什么活,只是让他帮着做工地记数。

    见这些工人整日挥汗如雨,格外辛劳,沈在宽寻着空当,话中有话地道:“你们就不觉得日子苦吗?”

    工人们顿时唠叨起来,满腹抱怨。

    “当然苦啦,一月干到死还不到三两银子,还不如去跑船。”

    “咱们没本事,就只能挣力气钱了,只能养一家人,三五年才能置田起屋,真苦啊。”

    “福建人就是抠门!换了青田基建,怎么也能日日见冉,这伙食,三日才能见肉,你说苦不苦!?”

    沈在宽呆住,这……这也叫苦?他还以为这些“民夫”是征发来的,却不想是公司的雇工,一月还能挣三两银子!?就只是一般力夫,居然也有这般待遇,还叫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娇怨”的力夫。他自是不知道,英华这几年大发展,力夫的工价已经涨了一倍还多,否则招不到足够的人。

    “真想去当兵,可咱们大字不识,连卫军巡警都不要……”

    “瞧先生是读书人,要不开个补学,工余教教咱们吧,咱们凑钱,一月十两如何?就是得保证咱们三月认得一半的字。”

    接着工人还这么说着,沈在宽更是一额头汗水。

    “公司的记账先生一月也就这个数目吧?他为什么不接呢?”

    “觉得教咱们这些人失了身份呗……”,

    “切,只懂认字不懂理,有什么身份。”

    工人们对挥袖而去的沈在宽很是鄙夷,接着他们兴「启航混混」奋地朝未完工的炮台上冲去。

    两艘巨舰驶过虎门,那是十万大山号跟武夷山号,都是从西班牙手上缴来的,此刻已经涂作红黑相间的装束,巨大船体和高桅白帆格外惹眼。

    工人们挥臂高呼着,虽只是修炮台的工人,却也觉这巨舰也让他们心气高涨。一边沈在宽看着,心中百味杂陈。

    这些工人虽娇,却也是朴素民人,瞧他们这动静,显然是视巨舰为朝廷王师,因巨舰威武而欢悦,这一国,这个朝廷,显然已径得了他们的心。

    上到读书人,下到一般乡村民人,乃至出力民夫,这些人心思繁杂,没有孔孟之道护着,为何还能汇聚在这一国之下,视这一国为华夏正朔呢?这本是不可能的啊!

    难道我真的错了?

    看着那两艘巨舰的雄姿,沈在宽心绪荡动。

    北面数千里外,刑部大牢的一处特设牢房里,曾静颤颤巍巍地提笔。

    “弥天重犯,罪不容寄”…”

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静的臀路

    曾静人虽在监牢里,心神却还留在那威严弘壮的紫禁城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这脑子就埋在了书本里,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真是再愚昧不过的一只井底之蛙啊。

    他无缘见得皇帝,就只被刑部官员领着,按照预定的一桩桩行程走下去。但他每日行程完毕后写的心得,却能呈递到皇帝书案上,皇帝也借由对这些心得的批示,在跟他这个弥天重犯对话。

    或凛然直指自己学识不当之处,或淳淳教导自己未知之事,半个多月里,数千言下来,“雍正”在他心目中蛮夷、暴戾、昏聩的桩桩印象,层层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饱学多识、心系天下的肃正面目。

    回想雍正对自己华夷之辨的斥责,曾静就觉老脸发红,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去。

    《论语……八僧》中子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是他所持华夷之辩的根底。宋明之儒都解作,即便华夏没了君王,却还有礼乐在,也比有君的夷狄强。

    但雍正却斥责说,这是没学透经义的愚人之解。孔圣在这一条里感叹的是东周时局,当时礼乐崩坏,最明显的一条就是强臣借篡,不再尊君。所以孔圣才有此一叹,说夷狄也有君主,不像华夏连这最基本的一礼都不再守了。

    【1】

    雍正说,华夏之为华夏,靠的是什么?礼乐,礼乐之根是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若是礼乐崩坏,华夏也再非华夏。而夷狄之地,只要守礼乐,尊君臣之制,那就是入了华夏。所以说,华夏道统,就在这君臣大义。

    由此说到前明,明太祖起兵反元,得天下之正,直追故汉。但明末时,昏君无道,反贼无义,华夏已不成华夏。我大清自关外而入,一呼百应,将反贼剿灭,得了天下,尊孔奉儒,怡守道统,怎么就不是正朔?

    当年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他们最初起兵反清,是尽明臣忠节。但后来明朝已失道统,没了人心,他们顺时而变,虽还守着臣节,不出仕本朝,却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学徒助修《明史》,他们才是读透了书的。

    曾静无比感慨,自己这学识,跟皇帝和前贤比,真是差得太远了……竟然连华夷之辨的根底都没搞明白。

    即便雍正没谈到剃发易服这事,曾静自己就想明白了。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下的剃发令,他只当是异族强令华夏之人改换面目,以示华夏沦丧的暴戾用心,可现在看来,这剃发令却是再名正言顺不过。

    君君臣臣就是道统,既君主是此衣冠,那么臣民自然也得以君为效,否则就是不忠顺,不忠顺就是不守道统,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样,识短见窄的愚夫而已。

    接着曾静再想到自己在吕留良著述那学到的东西,仔细思量,他不得不承认,如雍正所说那般,吕留良在臣节上是有亏的。

    吕留良虽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礼时,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吕留良就该是大清的臣民了。

    而后数十年,吕留良一族能得安宁,能得生息,难道不是大清赐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来的福分?吕留良不念大清抚育之恩,却念念不忘在他生时已败德无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诋毁大清,他守的是什么道统?

    吕留良在曾静心中的高大光辉形象,蒙上了一层阴霾,可曾静依旧觉得,即便在华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吕留良所述的治政学问还是正道。

    正在纸上写着自己的悔罪词,刑部官员又来了,“曾静,今日太和殿洒扫,正好领你去观一眼。”

    曾静一呆,毛笔也停在半空,好半响,泪珠跟着墨滴一同落在纸上,曾静扑地叩首,泣不成声地道:“皇恩浩荡,曾静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一丝怨言。”

    曾静在荆州被抓时,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门时,他还叫喊了一声“湖南卫道者曾静在此”,准备拿剪刀自杀。

    似乎那一声喊已经耗尽了他的心气,接着他就软在了屋子里,被兵丁五花大绑。

    捱过一顿牢狱之刑后,曾静已是麻木,就等着被凌迟处死,却不想皇帝亲传谕令,认为他只是学识短浅,受了吕留良的盅惑,罪不至死,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刚被押到京城时,他心绪还无比复杂,一方面感叹自己对雍正皇帝的认知太过片面,这竟是一位仁慈而较真的皇帝,一方面还在心中抵触,他不愿假作恭顺,换取生机。毕竟在他这样的读书人心中,名声、气节比生死要紧。

    但第一次进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围粗粗走了一圈,曾静还守着的心房就已崩溃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广,让他那股天下自能从书中读得的傲气顿时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伟,将他那点读书人的自尊尽皆扫散。

    自惭形秽的曾静觉得,自己肯定是错了,但具体错在何处,他还不清楚。只能如提线木偶一般,由皇帝拾着,一处处摸索。

    刑部官员鄙夷道:“万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不仅留你这样的狂逆穷酸一命,还要让你见识我大清一国的政务根底……曾静咚咚叩头:“自是万岁爷宽仁睿识,容弥天重犯悔过自新。”

    刑部官员心说你懂什么,李卫在江南部砍了一千多颗人头,却独独留你一个多半是因为,你个穷酸家在南蛮,若是能让你全心悔过,南蛮怕是要丢足面子。大家不明白的是,万岁爷为何一改跟南蛮的默契,起心给南蛮捣蛋了。

    接着这官员暗道,以前万岁爷跟南蛮暗守默契,让大家安稳了好几年,朝野都在犯嘀咕,说小话,说万岁爷当了南蛮的走狗。如今大造文狱,还要扫南蛮面子,大家又起劲反对,要马上杀了1尔,也是存着不让这个穷酸成了南蛮搞事把柄的用心。

    万岁爷跟南蛮交好,大家要念叨,万岁爷要跟南蛮交恶,大家也要念叨,万岁爷

    ……可真不容易啊。

    进到紫禁城,见到内廷奏事处的忙碌景象,官员这番感叹,在曾静的嘴里吐了出来。”万岁爷,真是辛劳啊。”

    通政司官员、奏事处太监,就在奏事房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看着这般景象,曾静感慨不已。

    “那是当然,每日数百题本和奏折来往,近到北京城的事,远到漠北的事,万里江山,亿万子民,诸事都要决于御前,什么钱粮田亩,什么刑狱决断,干系重大,容不得一些耽搁。”

    官员傲然说着,曾静心弦震动,道德文章,果然是没办法拿来治国的,这些个实务,真是要靠帝王来审裁。回想前明,万历皇帝居然数十年怠政,还不知天下乱威了什么样子,大清代明,还真是天意啊。

    官员奉令让曾静见得一桩具体国务,这也是曾静之前在鼓动岳钟琪造反时所提到的事,他说本朝滥铸劣钱,危害颇深,雍正在之前的册子里作过反驳,但论述不深,这是要让曾静亲眼看看与此相关的事。

    河南巡抚鄂尔泰所奏题本称,河南民间熔钱制铜器之事非常严重,他呈请朝廷尽快鼓铸新钱,铜铅过半。

    雍正即位后,钱粮亏空太大,四处想办法补窟窿,同时云南等产铜地被英华占去,铜料来源骤减,因此新铸的雍正通宝是铜铅备半,明显劣于铜六铅四的康熙通宝。【2】

    这事天下人都在念叨,曾静自然也要拿来当抨击雍正的材料。雍正的辩护很简单,就是搬出民间熔铜织铜器的事实。这事本是铜钱货币制的根弊,怎么都避免不了,将此理由扩大,用来遮掩朝廷铸行劣钱的事,便是顺手而为。

    见到鄂尔泰对地方诸项事实的奏报,以及雍正对此事危害朝廷财货流通的深深忧虑,君臣在此事上的讨论过程,也全盘落入曾静眼中,看得他身子微微发抖,这就是国政啊

    ……一文小钱,竟然牵扯出这一盘宏大政局,他这么个穷酸,拿着冰山外的一角,就来攻击大清,攻击皇帝,真是愚昧!

    接着再到御膳房,正好遇到一个太监捧着一碗粥退下来,一脸遗憾地对御腾房总管摇头道:“摆了一个多时辰,主子一刻都没停下笔,又冷了。”

    总管习以为常地嗯了一声,再道:“回锅子里热着,主子总还是要喝的。“没见到金银满屋,没见到奇珍异肴,甚至都没见到多少人,跟天宫后院一般豪奢的想象差距太大,曾静还以为这是一般的膳食房,可远远听到这般对话,才知这真是御膳房。

    “万岁爷的俭省,你们这些穷酸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见着几乎呆住的曾静,官员怜悯地摇着头。

    接着是太和殿,这是紫禁城第一大殿,大典礼之地。因为要迎近日郊祈,太监们正在洒扫,曾静才能有机会在殿外看看。

    靠着过了半膝的高槛,水磨般的石地板延伸而出,两旁铜龟、仙鹤伺立,殿内四周彩绘着龙凤、日月和星辰等仪礼制图,一切都浸着一股凛然不可冒犯的大威严,让曾静下意识地佝偻起身子。

    就在这股浑然气息之中,大殿正前,那明黄龙塌端立。

    群臣云集,山呼万岁的景象猛然撞人曾静脑中,将他所读的那些圣贤书,所学的那些礼乐,一丝丝提聚起来。而那明黄之色,就如自上天而下的神光,扼住了他整个心神。

    浩瀚华夏,四海之地,亿万子民,生死祸福,都由端坐这一片明黄色彩之上的皇帝一言而决,这不就是他所学那些圣贤言的真谛吗?

    曾静立地顿悟了,他退了两步,虔诚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接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片明黄,恭恭谨谨地三拜九叩。

第五百九十七章 拥皇帝,正大义

    “自先皇顺治起,朝廷就在乡间广谕民人,以《圣训》教化人心,这与你所言之乡约有何不同?”“均平之言,是视人有男女老弱、心向上下之差。人既有差,家业也将有差。日积月累,丁多勤俭之家得业,虽小农也能得百亩田地,丁少怠懒之家败业,虽万贯家财也不余一文,此平由何处而均?”

    “至于井田制一事,而今天下,千年变幻,沉积已定,如何重行古制?汉时王莽所行,便是借了儒家所言,以儒乱政。国与家毕竟不同,国事根底,千头万绪,为君者要衡诸方之利,而非照尔等臆想之语行政。”

    从曾静交上来的作业里,雍正欣喜地看到,这个穷酸是在真心悔改了。但曾静还在坚持,只有吕留良所述那一套政制,才能清除华夏顽疾,度那五德转运之劫。

    因此雍正也认真地教导着曾静,希望他能在这条正确而光明的道理上再进一步。为这个曾静,他顶住了满朝堂的压力,如果曾静不能表现出透入骨髓的忤悔,又怎能对得起自己这番心血。

    雍正这香教诲,所涉及是国政实务一面,用上了诸多他家学思,更是只埋头读儒家经典的曾静这等穷酸所未能触及的新知。这些东西,曾静如果能南行广东,甚至继续就在永兴县学里呆着,其实就能接触到,可惜,到了北京,却是从雍正这里听得了仔细。

    批阅完毕,将折子交给等候在旁的南书房行走,雍正拍拍发热的额头,对着书案上那一大堆奏折皱起了眉头。

    这都是求请尽快诛杀曾静的本章,开头只是刑部跟雍正对着干,现在是整个朝堂都沸腾了,都认为雍正继续留着曾静张熙是坏了一国人心。

    如此反应,让雍正既喜又忧,喜的是,这些朝臣是在借曾静之事,向他表绝对效忠之心,是为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为他的脸面着想。忧的自然是在跟他捣蛋。

    矛盾之下,雍正就不好对这些朝臣太过强硬,免得伤了臣子们拳拳护主之心。

    思来想去,雍正叹气,摊开折子,再写了一封上谕。

    首先,雍正认可并且赞扬臣子们的用心,其次,雍正再次强调,曾静不过是学识粗鄙,受了吕留良遗毒。吕留良遗毒之深,远不止曾静,天下怕是有千千万万。将曾静简单地诛杀了,这些人的遗毒就很难清理了。

    因此雍正希望,臣子们能齐心协力,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一桩诛心工程,涤荡这一国人心,大家团结起来,为抵抗南蛮,为光复华夏而努力。

    这封谕令用词之恳切,一改雍正往日严厉作风,让朝堂臣子们娇躯一震,撒泼打滚的激烈手段不好再用,虽没停了闹腾,言辞却温婉了许多,让雍正终于松了口长气。

    雍正跟朝堂缠缠绵绵之际,雍正四年八月,《大义觉迷录》终于威书。雍正再度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给每省递去样本,让督抚在当地复刻刊行。

    这是大清有史以来最大一桩官印事业,除了京城百官、国子监诸生,每省从官到学子,雍正都要求人手一本,甚至乡间一般民人也能看到。当然,印书的钱,就得由民人来掏,地方官府奏报数目。

    这个数目就很吓人了,在李肆那个时空里,仅仅只是台湾一府,知府就奏报了1劲本的数量,全国总数怕不下上百万本……跟李肆之前时空里的《大义觉迷录》相比,早产年的《大义觉迷录》差别不大,分为四卷。第一卷是早前雍正对曾静投书的驳斥,这部分言冇论,朝堂和地方官府都基本熟悉了。第二卷则是雍正跟曾静的对话,当然,在书里为了凸显皇帝的威严,雍正的问话都是大字,曾静的回答都是小字,而且还不提姓名,而是自称”弥天重犯”。

    第三卷是雍正为曾静之罪开脱的内容,包括了在荆州和京城审讯曾静的内容,以及雍正跟臣子们讨论该如何处置曾静的多道奏折和谕旨。前半部分是显示曾静是受吕留良学说蛊惑,以及曾静自己有所悔改,后半部分则是从雍正和朝臣的讨论中,应证曾静的确罪不至死。

    这第三卷就有些猛料了,因为雍正必须要将大清得位之正跟自己得位之正捆绑在一起,所以这里他掺进了一些私货,借驳斥曾静关于他雍正篡位和残害兄弟的言冇论,彰示他得位的正当。这部分内容在第一卷里也有所铺垫,如今结合起来,宫廷斗争的内幕,至少是从皇帝口中道出的宫廷斗争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在民间广为流传。

    朝堂对第三卷内容自然也很熟悉,但民间却由此大饱眼福,他们还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国政来往,甚至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皇帝的秘闻,即便只是驳斥谣言。实际上大多数民人,都不怎么清楚这谣言的真正面目,这下却由皇帝自己说了出来。皇帝是在辟谣,可辟谣的效果……往往与辟谣者的愿望背道而驰。

    第四卷收录了雍正关于处置吕留良和其门徒,以及相关人等的谕旨,这还不是正式的定罪。跟李肆那个时空相比,多出了数落吕留良后人叛逃南蛮的指控,同时将吕留良下。这本书更从学理上,彻底打倒吕留良之说,尤其是“纠正”了华夷之辩,将其导入君臣大义的”正确”道路上。

    当李肆得知,四川、湖南、江西和福建等地,英华与满清交界处,清兵加强了防备,对双方来往商贾开始作严苛限制时,他对内廷司谕杨适说道:“召集与江南事有关的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江南攻略的真相

    肆草堂置政厅正在召开绝密会议,,连四娘和宝音这样的随身护卫都被赶了出来,但两个姑娘很是兴奋,在云间阁里唧唧喳喳议论不停。

    三娘和萧拂眉陪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关寇正散步到云间阁,听到这两姑娘的欢笑,随口问着又有了什么大喜事。

    “四哥儿要去收江南了!”

    江南文祸惨烈,四娘总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平日就老在念叨这事,今天李肆召集跟江南事有关的重臣,她觉得满腔仇怨即将伸张。

    “枢密院之前刚从药局购走大宗伤药,还征调医学院的学生去扶南,听说是备暹罗和缅甸之战,真要马上在江南动手,医药可是没一点准备呢。”

    萧拂眉已褪下了圣女光环,不再沾天主教之事,但依旧通过李肆安排的中介管道在推动医药事,战事与医药紧密相关,有什么大动静,她也能有所察觉。

    三娘也皱眉道:“萧胜正领军在琉球行事,琉球跟日本关联很深,枢密院也作了跟日本动手的备案,神武军和龙骤军都在待命状态。缅甸和暹罗之战,不仅涉及扶南,比面云南方向也要戒备,怕张汉皖那边兵力不足,还专门调了虎贵军去云南,再算上还在吕宋驻守的羽林军,在湖南驻守的铁林军,要打江南,哪里来的兵?就靠龙骑军?”

    国中大军动向都不是什么机密,只要关心军事,都能从报纸上看到大致的消息。

    关冠有了身孕,往日那尖尖小下巴也堆出双层,可被她那灵动眼瞳衬着,反而更像是婴儿肥,她脆声道:“没收拾掉真正的敌人,又怎么可能去拿江南呢?”

    四娘有些泄气,对这话也疑惑不解,真正的敌人……,谁啊?

    再想想之前进置政厅有哪些人,以及关冠的所长,四娘若有所悟。

    置政厅里,薛雪、陈万策、顾希夷、彭先仲四人分坐李肆左右,向怀良、韩玉阶、沈复仰、梁博侍等工商总会选入西院的八名院事在下方落坐,众人屏息以待。

    薛雪正在介绍目前的南北局势:“北面收紧口子,是地方督抚自为。他们正在大搞《大义觉迷录》宣讲,就怕咱们的学思渗入,在地方上弄出事来,非但政绩不保,还要丢顶戴甚至掉脑袋。雍正对此也该是全力支持,南北隔离之势将会越来越明显,财货流通将是另一番局面。我们不有所作为,一国也将受其所累。”

    梁博侍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多年前跟严三娘那段未尽姻缘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翻动,他自没有什么怨患之心,就只是感慨世事无常,那一夜,如果自己早到,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正在走神,却被李肆盯住,目光锐利,让梁博侍后背瞬间汗透衣衫,可接着那目光又转为和善,李肆还朝他微微颌首,梁博侍一颗几乎跳出胸腔的心才安定下来。

    对了,自己是西院中少有的福建院事,能坐在这个地方,就得注意这个身份。

    梁博侍这才醒觉,今日会议的人员组成比较奇怪,薛雪和陈万策,听说是段国师之徒,专长于权谋韬略,而顾希夷是计司使,总管一国财政,彭先仲是中书左丞,专管工商事,这两方出动,谋划之事就很可怕了。而自己这八名西院院事,都是工商总会的“北派。”安金枝那边专注于南洋的“南派”院事却没有出席,加上讨论的是江南事,这意味着……

    薛雪介绍完毕,李肆直入主题,解开了梁博侍的疑惑,“诸位的生意,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仰赖于北面,尤其是江南。比如佛山梁家的布业,潮汕沈家和泉州梁家的盐,还有广州韩家的丝织,乃至湖南的粮米和玻璃

    一个老者惶恐地起身拜道:“陛下为我等小民之利所想”惶恐之至……今日招我等前来,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这是佛山梁家的家主梁焕,早年李肆还只是李北江时,入佛山就以他为踏板。梁焕虽在李肆与李煦的争斗中损了利益,但却因早入李肆的青浦商会,到现在已成广州一大工阀,铁器、瓷器、布业等行当在国中占有不小的市场份额。

    李肆笑道:“老梁别卖乖了,这是在帮你们谋划前路呢。”

    梁焕嘿嘿一笑,他跟皇帝也是老交情了,可跟着韩玉阶一同,推着工商总会,要逼皇帝退出股市,不卖点乖,心中实在忐忑。

    旁边梁博侍对李肆刚才的话心有同感,南北隔离之势若成,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要大受影响,尤其是江南。现在他跟潮讪沈家办了盐业联合公司,大半生意都是往江南卖盐。皇帝注意到了这一点,是不是说,要对江南下手了?

    其他人心意相通,纷纷道:“陛下说得没错,其他地方不论,江南若是要封了,鞑龘子朝廷自己受苦不说,咱们也要深受其害!”

    韩玉阶却嗯咳一声道:“现在虽有西院,能整合各方工商,但江南势大,真要挥兵拿下,首尾太麻烦……”

    韩玉阶这话出口,这些西院的院事都沉默了,韩玉阶提醒了他们。看来皇帝真要出兵江南啊,今日召集他们,是要给他们作工作,说服他们接纳江南工商。

    这事影响太大,他们满心不愿,只好以沉默表示反对。

    李肆道:“诸位所忧,也是朕之所忧。先不说江南读书人,江南工商非同一般。江南盐商、粮棉丝织,哪一桩拉出来,进到咱们国中,都是穷凶极恶的大鳄。朕也无心让他们来分沾我英华国运,召集你们,就是来商议,怎么扫除这些大鳄。”

    看住愕然的院事,李肆笑道:“没错,朕是要出兵江南但这兵就是银钱,就是你们。对付的也不是满清官兵而是江南豪绅。”

    江南是个怪物让李肆非常忌惮的怪物,这忌惮要分三个方面。

    首先江南人口众多,1820年时,江苏和浙江的人口综合就已达近六千万,此时虽是百年前,却怎么也有三千万以上,几乎赶上英华一国的人口。

    其次,江南文盛。因为积淀深,江南的教育成本非常低识字率恐怕还要高过此时的英华,绍兴师爷满天下就是一桩侧面之证。但识字率之上的思想,就全被理儒掌控着。江南读书人在明清的地位自不必说特别是明时,能有什么能量后人有目共睹。

    第三点就是江南的经济,江南经济以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为核心,自成一个经济圈。消费和生产都有自己的特点由此也培育出了自己的工商阶层,再加上攀附权柄而生的盐商等势力这个阶层的财力非常恐怖,运转也有自己的根骨。

    综合这三方面来看,英华要收江南,最大的麻烦不在能不能收得下,而是收刊艮本就无法消化。这就像两家公司合并,面上虽是英华得了江南,可这么多人口,这么多读书人,这么庞大的资本,维系和运转跟英华现今体制完全不同。到时江南读书人从朝堂,江南资本从经济,江南人从民心舆论,三面吞噬,英华现今的体制还能维持得住?

    李肆若是效仿朱元璋,经济上迁移江南富豪,思想上钳制江南读书人,倒是能完成形式上的融合。可这些举措却跟英华体制不容,江南已是英华治下,要对江南能这么干,那么对两广福建也能这么干,到时他李肆这一国,可就要退步到前明,同时又要为推行这些政策,不得不重新提升他皇权的威严,以便有足够的力度将行动贯彻下去。

    这等于是他多年努力化为泡影,落到最后,到底是谁吞并了谁?

    那是不是说江南就不可能入英华一国呢?

    英华当然是要拿江南的,但必须要经一番调理,而且也必须是趁着江南还并非自己国土时,可以丢开诸多顾忌,从思想、经济和民心上瓦解江南。

    李肆这话引得西院众人皱眉深思,以他们这些工商为兵,整治江南,这意味着…,

    “陛下是要……,殖民江南!?”

    有交趾、广南乃至吕宋这些前例在,众人顿时醒悟。

    李肆点头,也只有殖民江南,先从经济上彻底打垮江南本地工商,变其为英华资本的下家,才能铺好消化江南的大道。

    众人相互对视,兴奋再也掩饰不住,个个都面红耳赤。殖民江南啊,有皇帝撑腰,江南那些盐商、丝商、粮商,个个身家百万,英华工商趴在他们身上吸血,那能挣得多大的利!?

    陈万策开口道:“这是一桩大工程,哪些势力太大,把控太深,咱们手伸不进去,必须要彻底清除掉。哪些势力有机可乘,能为咱们所用,这都需要仔细计较。招你们来,就是因为你们的原料和商货和江南关联很紧,对江南工商也该有很深了解,可以在这些事上帮着朝廷参谋。”

    对工商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美好?朝廷帮你打击竞争对手,帮你控制商货下线,把对方打趴下,就是帮朝廷打趴国敌,大利名正言顺地能到你手上。

    “两淮盐商,必须第一个解决掉!”

    “苏松棉丝,不能让他们再织造,就只让他们给咱们供应棉花生丝!”

    “不能小视江南粮商,他们手里可握着三千万江南人口的粮米通路,把他们吃掉,江南资本就要去掉一小半!”

    资本家们“群情激愤”,竞争对手也好,合作伙伴也好,谁在江南挡着他们财路,吃掉他们利益,谁就是敌人!

    薛雪和陈万策对视一眼,同时微笑,都心说陛下这支兵马,战力可是足足的。

    梁博侍还未完全昏头,他出声道:“可咱们怎么动手?清廷对江南格外重视,咱们要用银钱在江南起烽烟,清廷该不会坐视吧。”

    这是当然了,不仅不会坐视,更可能请君入瓮,反吞一口。

    薛雪道:“朝廷是作什么的?当然会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眼下清廷收紧边防,正是好借口,也是好机会。”

    李肆笑道:“兵马也非你们一路,且看朕吓住那雍正。”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封海逼通商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允祥、张廷玉、马齐、马尔赛紧紧盯住雍正,雍正脸色苍白,他们也差不多。时至九月,养心殿内也闷热起来,可众人心口太冷,身上竟没什么汗意。

    “景山炮厂虽经西班牙人指点,已能造射十斤炮子的三千斤铜炮,但工匠技艺不熟,年内能造出三百位就已是极限。

    “西山大营已有西班牙教官正在日夜操练,但时日尚短,要跟南蛮对战,怕是力有未逮。”

    “大沽口炮台日夜赶工,扩修工程至少还需半年。”

    军机大臣们的报告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雍正捏着坐塌把柄的手上青筋暴凸。

    眼见《大义觉迷录》宣讲工作正进入,雍正的声望虽在民间还难跟康熙相比,可权柄已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新政也开始在地方开始有了起色。

    就在这时,茹喜却将一道晴天霹雳轰在雍正头上。

    李肆传来了话,“开放江南,任南北自由通商,否则朕提大军北上,不死不休。”

    雍正先是吓得两腿发软,接着又是大喜,他自以为抓住了李肆的把柄。地方正在控制南北来往,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动,李肆居然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般跳了起来。

    茹喜却又浇了他一盆冷水,“封了南北商路,李肆是难受,咱们也好不到哪去。他还有南洋可以折腾,咱们呢?据臣妾所知,眼下江南粮价已比康熙五十年时高出三成,不是靠跟南面来往商货,江南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茹喜对国政懂得不深,但这话提醒了雍正,江南粮价高涨,背景比较复杂。首先是湖南被南蛮占了,用来惆剂江南的粮米少了大半。其次是因南蛮广兴棉丝织造,江南棉田面积越来越大,粮田自然就少了。

    如果断了南北商路,江南人再种回粮米,缺口也能补回来,毕竟江南粮食还能自足,但这个过程很长,谁知道在江南那地方能闹出什么动静?

    南北隔断,看来确是两败俱伤的事,可李肆只伤到皮肉,自己却有可能伤到命根。雍正由此才隐隐明白,为何当初平三藩时,康熙跟吴三桂打得昏天黑地,却从未断过商路,那可关联到双方生死啊。

    李肆若只要求回到往常态势,雍正怕是要捏着鼻子认了,可现在这要求却大大越线。在江南自由通商?他不是笨蛋,一眼就看出,李肆要对江南下手了。

    李肆在江南早有势力,在苏州有江南票行,甚至苏州的浒墅关都是江南票行代管,眼见年底就要到期。而以李煦为代表的江南三织造,更是依附南蛮的丝织产业得利,在他们身后,还有百万纺丝摘棉的民人靠着南蛮过活。

    容南蛮在江南自由挥洒银钱,江南还能在大清治下留几年?三年?五年?

    雍正不敢想,他也绝不答应李肆这桩要求。

    为此他紧急召集军机大臣,商议南北战事。

    臣子的回答很直接,即便靠着从吕宋流散出来的西班牙人指点,现在跟南蛮开战,也没什么好下场。

    雍正恼怒地想着:“朕刚刚收拾了人心,那李肆就跳出来染指江南,他是存心的么!?”

    这边马尔赛道:“眼下情势危急,即便作最坏打算,朝堂也少对南蛮有识见的将才。”

    众臣纷纷附和,兵力和军械不说,没有知南蛮事的大将,这仗更没法打。

    雍正万般无奈,只能拉起一个原本他计划要一脚踩死的人,就希望此人还能发挥出一些价值。

    南北局势骤然紧张,岳钟琪也沾了光,他实受勇略将军印,坐镇西安,仍领川陕总督事,以川陕钱粮支撑可能在西面爆发的南北大战。

    而被丢到盛京的年羹尧复了军机大臣、大学士和兵部尚书,实受杭州将军职,领两江兵马,准备跟英华一战。但雍正对他依旧不放心,切掉了他钱粮之权,由李卫统管,还让李卫跟年羹尧同掌两江绿营兵马。

    年羹尧在盛京接旨后,对一直陪着他的幕僚左未生苦笑道:“我是去当摆设的,江南的战场,不是在银钱上,就是在海上。”

    虽是摆设,能脱了这塞外流遣的命运,年羹尧自然欣喜。这段日子,他在关外想得很多,当雍正掀起《大义觉迷录》宣讲运动时,他终于醒悟,自己之前是太过跋扈,居然忽视了皇权的威严。

    急速推进同时也巳扭曲了的历史,改变了年羹尧的命运,他带着左未生赶往杭州时,已定下决心,要重新赢得雍正的信任。

    雍正在北面紧张布置,对李肆毫无回应,李肆本也没等。圣道四年九月,十万大山号、武夷山号两艘战列舰,连江号等四艘新海鲨舰,”带着十多艘县级新海鲤舰,向北浩浩荡荡而去。

    英华此时抽不出陆军,但海军却还闲着,除去萧胜带去琉球的舰队,剩下的力量也足以完成李肆下达的任务。

    扫荡清廷江南水师,浙江江苏海域,必须全由英华舰队控制。

    “哇哈哈……终于是我独当一面了!”

    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孟松海仰天大笑。胡汉山坐镇吕宋汉山港,白延鼎坐镇扶南鹰扬港。从欧罗巴回国的鲁汉陕顶替萧胜,在黄埔船厂监造第二艘自产战列舰华山号,萧胜又去了琉球,这次行动就只能让他这个松字辈的小中郎将顶上了。

    已从军情司黑猫队长转任海军情报司知事的刘松定报告道:“温州、台州、宁波和杭州四府都找到了内线,水师状况和水文都在掌握中,浙江还得等一段时间。”

    孟松海挥手道:“不急!慢慢来!咱们的任务,是让江浙的鞑子水师,再没片帆能下海!就一路细细收拾过去!”

    白正理上了舵台,这位西行得归的伏波军将领也是第一次独领一路人马,他问刘松定:“定海清兵情况掌握到了吗?”

    刘松定点头:“六七门老炮,炮台加上汛塘兵不超过五百人。”

    白正理皱眉:“就这点兵?”

    孟松海道:“你还想怎样?总还有成团的清兵让你收拾,我这边可难指望还有成团的清兵战船敢出海。”

    孟松海的抱怨正是江浙清廷水师现状的写照,两条巍峨巨舰,外加十多条快舰,载着四五百门大炮,从温州一路向北,像是作清洁一般,将清廷水师战船一艘艘轰掉。不仅海上的不放过,锚泊的战船也被海鲤舰悍然摸入港口,打靶一般地解决干净。

    当舰队攻入定海,以阵亡七人,伤二十余人的代价,将驻守定海的清兵解决干净时,浙江清兵连带地方官员乱成一团。之前浙江巡抚范时绎就是被南蛮舰队轰毙的,如今南蛮水师大举北上,是存心要占了浙江么?

    “南蛮占定海,只是以定海为食水补给之地,观其军力,还未有红衣兵出现,都是蓝衣水师兵,还不足以攻入浙江。”

    “听闻南蛮水师总酋萧胜另领船队奔赴琉球,在琉球滞留三月还未归,该是遇上了麻烦,而琉球事涉日本,非一时能善了。奴才以为,南蛮这支水师,只是用来凌迫朝廷,并未存死战之心。此敌心存懈怠,外无援军,正是一举灭之的好机会!”

    “奴才身负家国之仇,与南蛮不共戴天。望主子授下江南水师总制之权,奴才舍命效君,唯此一胜而争!”

    杭州,浙江巡抚衙门,新任浙江巡抚范时捷吹干了墨迹,将这份折子递给家人,让其急递京城。

    范时捷已说通了李卫,把江苏水师转调给他,加上还在杭州湾水师,他还能凑出三四十条战船,两三千水师战兵。趁着年羹尧还未到任,他还有自行其事的权力,就赶紧拼上这一搏。

    想到从兄范时绎的死,范时捷就满腔感慨,这跟仇恨无关,雍正将他又放到这个位置,用心再明显不过。你哥哥已经殉国了,这证明你范家是绝对忠诚的,那用上你,朕也该能放心了吧。

    如今南蛮水师占了定海,他范时捷若是没什么动作,在雍正心中,那就是不忠。

    “好在我可不必学着从兄亲自出海……”

    想到范时绎的死因,范时捷暗自庆幸。

    “咱们真正目的,不仅是清理清廷江南水师,还要震慑那雍正皇帝,让他允了官家在江南自由通商的要求。一场大战必不可少,否则不足以震动人心。”

    定海,孟松海对白正理、刘松定以及手下要员如此说着。

    “浙江巡抚是范时捷,他要报哥哥的仇,必然有所动作,咱们就窝在定海,等着他把剩下的水师战船送上门来。”

    孟松海将宛如小孩子玩闹般的计划说出来,众人面面相觑,心说那范时捷是头壳坏掉了,还要自己送上门来讨打?

    “他不来,咱们就继续封海!看他动不动!”

    孟松海笃定地道,众人暗道,这的确是流氓招数……

    白正理道:“可江浙渔船商船众多,咱们又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并轰了,得搜检探查。光靠咱们这些船,还不足以封住江南海域,要不要跟萧总长联络下?”

    说到这事,孟松海一边眉毛挑起,一边眉毛却耷拉下来。

    “萧总长,怕是在琉球遇上了什么麻烦……”

第六百章 帝国主义纸老虎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萧胜人虽在琉球,却还跟孟松海保持着联络,最新收到的消息里,萧胜没细说琉球局势,只是要孟松海尽快完成江南任务,似乎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还在打孟松海这支分舰队的主意。

    这也是孟松海大刺刺蹲在定海的原因,他想尽快给清廷一拳狠的。

    孟松海加白正理、刘松定,三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之所以李肆和萧胜放心将这一路人马交给他们,是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军事。就打仗而论,这三人的见识已经足了,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圣道四年九月,南北局势骤然紧张,两方不同走向的罡气相撞,汇成了一股涡流。

    历史进程猛然加速,即便是李肆,也没能看得完全。

    萧胜的麻烦不论,孟松海这边出了大麻烦。

    刘松定探得江浙水师正从杭州湾和北面沿海两路杀来,准备在舟山以北汇聚,要直捣定海,孟松海正兴奋不已,白正理却蹙眉道:“这两日病患增多了不少,都是上吐下泻。”

    水土不服吧……

    孟松海没怎么在意,就只忙着布置行动,可接下来两日,病患越来越多,这才让他有了警觉。召集军医进行全面复查,三人顿时绿了脸,一部分食水被下了秦…

    循着线索,很快在定海城里抓出来下毒者,竟是定海县学几个生员鼓动寻常民人干的,跟逃散的清廷官员和绿营军兵无关。

    白正理出洋日久,对南北人心形势很陌生,看着这些跟官府搭不上边的读书人和民人,他一脸难以置信:“我们可是自己人是来光复华夏,解救你们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秀才一口唾沫吐了过来:“南蛮!休想坏了我儒夏道统!”

    另一个硬气的民人也道:“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要谁来救!?”

    还有民人道:“你们南蛮要兴留辫不留头,还要掘人祖坟行妖法搜魂,伤天害理的事,在南面还嫌干得不够,现在又要祸害我们江南人了!”

    其他民人都大义凛然地应和道:“前些日子,杀了那么多遭你们祸害的读书人,就是万岁爷看透了你们的伎俩,别想再骗住我们!”

    孟松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向之前在江南行事的刘松定却不想刘松定也是一脸惊诧,显然还没搞明白,不过短短几月为何江南人心就变得如此陌生。

    三个人正为怎么处置这些人头痛,却见定海县城方向烟尘四起喧嚣冲天,不多时,守城的一营伏波军仓皇退却下来气得白正理掏出月雷铳,就想把跑在最前面的营指挥就地正法。

    当初打定海县城定海城守营和港口炮台四五百人,仅仅只有微弱抵抗,定海镇标更龟缩在普陀不敢动弹。

    眼下绿营大举进攻,白正理等人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甚至县城都没听到什么枪声,守城的这一营六百伏波军就跑回来了,什么时候伏波军也成了绿营那般豆腐兵!?

    那个营指挥眼见白正理拔枪,赶紧摇手道:“那不是清兵,是…”

    如山呼喊正从城门方向涌出“救义士”、“杀南蛮”的口号清晰入耳,接着是成千上万民人冲出城门,朝着港口汹涌而来。

    白正理也惊呆了,那是老百姓啊,怪不得手下的兵不敢开枪,只是退出了县城。

    刘松定一嘴牙咬得格格作响:“准是受了鞑子官的蛊惑!才把咱们视作仇敌!”

    孟松海脸色青白变幻了一阵,冷声道:“伏波军,列阵!”

    退下来的伏波军官兵震惊地看向孟松海,孟松海如噬人般地回瞪过去,咆哮道:“这是命令!”

    官兵们再没二话,老老实实地列阵装弹,可人人脸上都是不忍。

    白正理却一把扯过了孟松海:“那是民人!”

    孟松海摇头:“现在他们是敌人!”

    白正理跺脚:“你们天刑社就这德性!不行!等下绝不是战争,而是屠杀!你我名声还是其次,以后江南人要怎么看我们英华!?”

    孟松海已是一脸赤红:“天刑社怎么了?换了你这圣武会来号令,是不是还要缴枪,等着这些人来杀!?”

    两人正跳脚对骂,刘松定喊出了声:“鸣枪示誓!枪口抬高!”

    蓬蓬排枪响起,上万民人离港口外这道薄薄防线只有几十丈远,却如潮水撞上无形礁石,猛然一僵,接着丢下零零星星被踩踏致伤的可怜人,潮水轰然倒卷而回,还夹杂着“南蛮开枪了”、“杀人了”的惊呼。

    孟松海、白正理和刘松定以及数百伏波军官兵呆呆看着人潮来回,听着那冲天呼声,就觉心口难受得快要炸开。

    定海县城丢了,清兵水师马上就要来,如果再遭定海镇标从陆地两面夹击,这乐子就大了。孟松海等人不得不将部队紧急撤上战舰,如丧家之犬一般退出了定海。

    舵台上,孟松海将八角帽一摔在地,破口大骂:“这是他妈什么回事!”

    定海县城,锣鼓震天,定海知县一脸激动红晕,在县衙里鸡情而就一份帖子。

    “我定海军民,同仇敌恍,奋勇争先,与南蛮战于城下。直战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仰圣上洪福,我大清国气鼎沸,南蛮便有巨舰大炮,也被我军民杀得溃不成军,血肉盈野。

    “定海大捷”就这么出炉了,知县报说杀了三十名南蛮贼军,知府的帖子报说杀了三百名,当这份捷报到了浙江巡抚衙门时,范时捷正脸色灰败,心如枯槁。

    他的水师大败,败得彻彻底底。

    南蛮水师神通广大,竟然全盘掌握了他那支水师的动静,提前出港在舟山北面海域,对本要瓮中捉鳖的奇军来了记反偷袭。

    不知道南蛮水师是吃什么药穷凶极恶连一艘艘板一个人都不放过,整整四十条战船三千来号水师官兵,船只逃回来三五条,人活下来两三百,根本就是全军覆没。

    范时捷正在为自己的官帽哀叹,收到定海这份捷报,再跟定海塘报两相印证,兴奋地差点蹿上了桌子。

    天降甘霖啊,原来南蛮水师是被打出了定海才跟自己的水师撞上的。

    范时捷此时虽然心痛自己的水师,但这份捷报在手,他心中却已安定下来。将南蛮那等巨舰大炮之军打出已占之地这功劳太大了,足以弥补自己的丧师之责。

    他大手一挥在给雍正的密折上写了“斩敌六百,”在给朝廷的题本上写了“杀敌三千”。

    雍正主政以来,最见不得下面人糊弄他地方官员平日都不敢在数字上如康熙年间那般太过。

    可现在形势不同了,《大义觉迷录》的宣讲正席卷一国什么政风都要迎合这股潮流,范时捷觉得,就如之前各地报祥瑞一般,将这数字多抬一抬,雍正该是要认的。反正此事根底为真,定海人把南蛮打了出去,细节上造造也不算太过嘛。

    范时捷所料没错,雍正就缺这样的“祥瑞”,接到这份奏报时,雍正在养心殿笑了半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涛爽了一大截。

    “定海知县,连升三级!定海大捷,明登邸报!,,

    雍正心说朕的路子终于是走对了,人心!只要握住人心,众志成城,北面亿万子民,难道就挡不住你李肆的枪炮!?江南之事,你就做梦吧!

    此时的雍正,也不清楚,他这得意忘形的一举,加上正席卷各地的“君臣大义,,运动,就此将大清的民风、政风和军风,导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这一步,至少跨越了一百二十年。

    历史滚滚急进,孟松海、白正理和刘松定这三个当了垫脚石的可怜虫自然看不透此事的变化,他们懊恼、沮丧外加愤恨。

    刘松定有气无力地道:“周昆来传来消息,江浙各地官员跟士绅都动员起来了,要学定海那般,就等着咱们送上门,然后如定海民人那般炮制。”

    孟松海跟白正理耷拉着脑袋,都觉这趟任务是搞砸了。没错,他们打得清廷水师满地找牙,如今江浙海域,清廷水师不敢有片帆下海,可他们却被定海乃至江南的民人拿住了软肋,然后又成了清廷的把柄。

    武力上是震慑住了清廷,可人心上却是落了下乘,这下别说凌迫雍正开放江南,他们这支舰队,在江南海域都没了立足之地。

    孟松海咽不下这口气,目露凶光地道:“我觉得,还是要,—…”,

    还是要怎么?大开杀戒啊!在孟松海看来,民人既然跟鞑子死心塌地站在一起,那就当成鞑子一并干掉。

    白正理还要反驳,刘松定叹气道:“还是等陛下定夺吧,这已非军事。”

    黄埔无涯宫,李肆正在耐心劝解着四娘:“我们又不是要对付江南的一般民人,而是要把江南那些有钱人搞掉,不让他们继续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是啊,换咱们趴在江南民人身上……,不不,怎能这么比喻呢?”

    对着一脸哀怨的四娘,李肆也是头大,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清楚。殖民江南,是要将自成一体的江南经济圈融入到英华经济圈里。这个过程里,原本居于江南经济圈上层的那些资本,一部分要被清除掉,一部分要被英华资本融合。在这个过程里,受苦的更多是江南豪绅,而非江南民人。

    关蒄插嘴道:“换咱们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又怎么了?咱们一国的规矩比鞑子治下可公平得多,换了咱们不更好?再说什么吸血不吸血,这天底下,总是有种田的,总是有流通商货的,大家各自得利,凭什么就要别人平白施恩给你?只看着自己得利少,就觉得自己是被吸了血?”

    李肆嗯咳一声,打断了关蒄这个神展开,再道:“总之呢,殖民只是个比喻,跟民人受没受苦牵扯不上。就说广东,不也有南海县和广州县的银钱扑在番禹县,番禹一县的产业,七成都是外县人把控,番禹人都称自己是被外县殖民了么?”

    正说到这时,内廷司谕杨适求进,送上来一份急报。

    李肆看了一遍,还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再仔细一看,脸色终于变了。

    “嘿……,咱们这只帝国主义纸老虎,居然翻搅出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再看向还撅着嘴的四娘,李肆挠头。

    “这历史…到底是哪一年的历史了。”

第六百零一章 人民战争对人民战争

    “胡闹台!这是雍正四年,不是康熙四年!”

    年羹尧星夜飞驰,在九月中旬赶到苏州,正撞上李卫召集江苏知县以上官员,传授“浙江经验。”他对李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

    “年亮工啊,地方之事,你就别掺和了。再说有地方官民一心,对你这年大帅也是好事嘛,这可是皇上认了的。”

    李卫没好气地回着,还心说你年羹尧天性就是跋扈,遭了一次难还不长记性。眼下你不过是不管民政的杭州将军,军务还有一半捏在我手里,居然以上司的口吻数落我这个两江总督?

    年羹尧却毫不理会,他跋扈是因为他有理:“我已给皇上递了折子,这事只能落在皮面,不能动实处,否则驱走前狼,后虎将起,到时前狼再回,江南可就丢定了。”

    李卫沉默了,年羹尧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地方民人这般喧嚣,前景如何,他心中也在发虚。

    “定海民人自发而起,官府都被挟持住了。如今南蛮没在定海了,定海县城,现在谁说了算?”

    “江南各地,都把民人鼓噪起来,民人无智无识,外敌走了,他们会把矛头转向谁?”

    “君臣大义是杆旗,今日官府拿这个翻搅民人,明日民人能拿这个跟官府斗,窝里斗的习气,千百年如此。”

    年羹尧说得透彻,李卫后背出汗。

    接着雍正给他们两人并浙江巡抚范时捷的廷寄也到了,虽然对年羹尧已失信任,但这一番道理讲下来,雍正也冷静了口急急忙忙给三位江南文武大佬交代,民心虽可用但不能脱了朝廷掌控。之后但凡民人大集,或者是要对南蛮相抗都必须在官府的严密领导下。

    久居上位者,早已习惯将互相矛盾的命令丢给下面人,其间折冲权衡之事,那就得下面人去伤脑筋。

    现在南蛮战舰还在江南外海游戈,不知道会在哪里动手。雍正既要他们动员民人,阻抗南蛮,又要掌握分寸,不让民人脱了朝廷指掌,这事可就麻烦了。

    “我说了,这事重在皮面……。”

    年羹尧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李卫和来到苏州会商江南防务的范时捷还不是特别明白。

    “定海民人为何能鼓噪而起?浙省海商被闽广海商抢了商路来往定海的商货比往年少了大半,有这些豪绅鼓动读书人,读书人再鼓动一般民人,这一势才能推出来……”

    “南蛮以华夏正朔自居,就如当年那李定国,举着这杆大旗,南蛮绝不好对江南民人下手,否则他道义不正,国中人心自乱。我等推着民人在前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什么民人都用上。人心混杂总有心向南蛮的,这些人必须丢开……。”

    年羹尧不愧是主理过西北诸省军政,一眼就看透要害,一番交代,李卫跟范时捷心服口服。

    李卫点头道:“专找被南蛮损了活路的豪商,由他们到读书人再到民人,一路推下去这样钱粮也有了着落。”

    范时捷不甘落于人后:“把这些人组织成防海会,官府就通过士绅背后把控绝不能发下武器,统一号衣,就让他们衣衫褴褛,否则南蛮就要当作兵丁,下手再不留情。”

    正说得热闹,苏州织造李煦来访。

    李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着这三位大员直接道:“若是再断南北商路,苏松一带的丝农织户,怕要揭竿而起了!”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果然,江南民人真不是一个整体。

    李卫悠悠道:“织造啊,咱们也明白,你作生意也是为皇上和朝廷的,如今这形势,分外复杂,你也该出出力气……”。

    李煦何等精明,点头道:“其他不管,我江南织造的商路,地方军政不能干涉!当然,生意归生意,江南终究是朝廷的江南,我会去说服江南丝棉商会,让他们安抚民间,同时捐资助战。”

    原本由“定海大捷”而引发的江南“人民战争。”经由雍正的冷静和年羹尧的调理,外加李煦的调和,性质骤然从一时的狂热之潮,转向一项“可持续发展战略”。

    消息由周昆来这个自诩中立的情报贩子,加上正在恢复的江南天地会发回,让正紧锣密鼓筹划江南下一步行动的李肆又抽了一口凉气。

    计划越来越赶不上变化了……。

    李肆这么想着,再度召开江南密议。

    薛雪开篇点题:“雍正把江南民人塞在了南北之间,原本我们认为这只是一时狂热,冷处理一段时间就好,可现在却开始有了真正的威胁。

    陈万策道:“年羹尧很厉害,他一面把民人推出来,一面又不再阻绝江南丝棉出境,这是既压又拉,如此消解了国中不少人对江南的企图之心,还让他们成了我们出手江南的阻力。”

    范晋摇头,“年羹尧哪有那么厉害,能透悟我英华国政根底?这不过是李煦的压力,李煦背后就是雍正,雍正也不敢完全阻绝南北商路。”

    李肆心头有些烦躁,不仅是为江南,萧胜在琉球打开了一扇血火大门,牵连多深多广,现在还不清楚。

    南洋方面,航海条例颁布之后,广东福建海商过于活跃,跟荷兰人冲突不断,那又是一扇烽烟即起的大门。而在缅甸,暹罗得了军械和南洋各国的支撑,已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攻入缅境。兰纳(八百媳妇)国也得了清迈一部,正式复国。不列颠和法兰西的东印度公司都在缅甸开有分公司,还不知会有什么连锁反应。

    留给英华布局江南的时间不多了……。

    范晋沉声道:“枢密院的意见还是那一条,直攻大沽口,压迫雍正定约!”

    这是最后一项备案,也是最激进的。包括李肆在内,众人同时摇头。只是打下大沽口,不去攻北京城,雍正不一定会低头。如果是再打北京城,雍正肯定要低头,但那意味着陆军大动。毕竟是在开阔的华北作战,没有足够的兵力,跟还有数万乃至十万以上骑兵可用的满清对敌,难保稳胜。

    这就意味着军事战略的重点转向北面,而打下北京,又意味着政治战略也要跳过江南,重走老路,这还不如直接挥兵打江南呢。

    李肆叹道:“这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从根本上说,是经济问题。”

    刚说到这,李肆脑子一动,似乎把握到了什么,却还没想得明白。

    薛雪却在问范晋:“定海之事,枢密院对孟松海三人的军法审裁有底案了么?如今消息在国内传播,典论有骂三人是懦弱怯敌,也有赞他们仁义,守了我英华身为华夏正朔的道义,此事不得不考虑这些典论。

    范晋板着脸道:“战事未完,还不急论处,但军法即是军法,跟舆论有什么关系?”

    接着他面色又缓和了:“我个人意见是,失职难逃,怯敌还算不上,毕竟对方并非清兵或民军,而只是民人。”

    陈万策摇头感慨:“北面朝廷真是出息啊,先有新会人,后有定海人,…”

    他们在谈军政,下面韩玉阶等人有些坐不住了,本以为朝廷能顺手就将此事搞定,却不想遭了民人抗阻。朝廷碍着华夏大义,不好对民人大挥屠刀,这事确实难办。

    韩玉阶起身拜道:“陛下,此事根底既关经济,我们能作些什么?”

    置政厅沉寂片刻,就听啪的一声肉响,李肆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我想到了!”

    李肆霍然起身,他本在沉思,被韩玉阶这话点醒了。

    人民战争!?

    你满清搞人民战争,难道我英华不能搞人民战争!?

    你用贪婪狡诈,懦弱无耻的官商缩在背后,推着犬儒,领着愚昧民人在前,我就不能也缩在后面,推着为了百分之百利润就能抛头颅洒热血,代表民间资本的商人跟你对战?他李肆和英华不能不顾华夏道义,但拐这么个弯,自然就不必背上道义责任了。

    好吧,咱们南北两面,就来场人民战争!

    李肆理清了思绪,谕令一条条发布下来。

    不管你满清答不答应,我英华就当江南是自由通商之地了。国中工商,都可去江南作生意。

    可那是满清治下,满清官府当然是不答应的,怎么办呢?

    英华朝廷,帮国中工商解决满清水师、绿营、满兵以及乡兵团练,但凡是兵,英华大军都能名正言顺地剿灭,这当然没什每道义可讲。

    可江南民人要是阻拦祸害呢?

    这是问题的关键了,韩玉阶等人就只关心这个,李肆就一句话:“民人的问题,民人自己解决。”

    把这话嚼了好一阵,梁博俦最先醒悟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这是说,我们可以自组军队?”

    置政厅哗然,韩玉阶赶紧纠正道:“是护卫!只是护卫!”

    李肆点头:“在产业保全上,可援引航海条例。满清官兵,连带地方乡兵,只要是兵,都由朝廷解决。如果是民人,就由你们自己解决。”

    朝廷卖枪,卖小炮,让去江南作生意的商人自组护卫队,朝廷还要在江南建设据点,用以周转商货,保证英华之人的安全。

    换了其他地方,要有枪有炮才能作生意,商人哪愿意干,可那是江南……

    这几名西院院事两眼都是绿的,比如梁博俦,有英华这般撑腰,他就可以直接在江南敞开卖盐,江南盐商的末日可就到了。而佛山梁焕,更可以直接在江南收购生丝棉花,倾销棉布,之前所提的那些目标,打垮江南豪商资本,他们根本是直接挽起袖子,赤膊上阵了。

    跟这般利润相比,一点血火之灾算得了什么?

    让韩玉阶领着西院这些人回去谋划,细节,置政厅里就剩下李肆跟范晋等人。

    范晋忧心地道:“这些商人,在国中有诸多规矩拘着,不敢太过祸害国人,如今放去了江南,会不会搞得太过”“”,

    他的担忧很合理,有枪有炮,还有朝廷撑腰,英华这帮商人,在江南穷尽压榨剥削之事,稍稍有点想象力都能知道。

    薛雪摇头道:“这不正好?不管是满清的官府还是民人,都治不了他们,只有咱们英华朝廷能治,到时候他们不还得找我们英华朝廷,帮着他们作主?”

    陈万策也道:“江南也有工商,到时江南工商,怕也是要找上英华朝廷,到那时……”

    三人都看向李肆,眼中热意再难遮掩,未尽之话是,到那时,江南即便还蒙着满清的皮,骨肉怕都已附着在了英华之上。

    如此一桩伟业,要如何下手呢?

    众人兴奋地展开江南舆图,这桩谋划,首先就是要在江南找个落脚点。就如南洋正兴起的殖民热一般,要将荒僻之地转为自家地盘,第一步就是建立一个据点。江南虽是华夏之地,可英华将其当作民间殖民事业来搞,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李肆的目光在杭州湾南北扫了一趟,手指落在了一处靠海的地方。众人定睛一看,是江苏松江府奉贤贤境内,离金山卫四五十里地。

    这片地方以滩涂为主,还只是荒地,海岸水深,可停大船,但要建成港口,却需要很大投入。

    “从长远计,新起一港,可避开江南原有的商贸布局,跟闽广关联更紧。同时此处荒僻,也避免开初跟民人冲突剧烈。”

    李肆一言定鼎,就此就一颗钉子,牢牢钉在了江南。这座暂时定名为“龙门”的港口,此时还只停留在相关人等的脑子里,日后还将几改名称,最终成就正果。而它的位置跟李肆那个时代大上海之南的芦溪港就没差多少。

    当西院把朝廷关于江南通商事的决议传播出去后,一国工商为之沸腾,大家都看出了这其中的绝大利益。同时也为朝廷决意放开手脚,容他们在江南自由折腾而狂欢。

    工商高兴了,读书人不高兴了。别忘了,几年前从江南投到英华的读书人,如今已满布英华朝堂和地方。这些读书人早已不是什么腐儒,甚至不少都脱离了儒贤之流,成了“天道主义”分子。

    不管是关心江南同胞的命运,还是对工商势力要自由折腾的警惕,这些原本正抱团推动东院推举事务的读书人,通过各种途径,将反对之意传递给了朝堂。包括已升任福建泉州知府,给自己取号板桥的郑型。

    军中不少江南读书人出身的将领,也从私人途径,表达了对江南之事的担忧。这些人以军界戏称为“江南三杰”的黄慎、徐师道和庄在意为首,主动请缨,希望朝廷能派遣陆军入江南,不让国中工商在江南搞得太过火。

    九月下旬,英华朝堂颁布《通商条例》,这个条例跟早前的《航海条例》一起,被后世史学家称呼为“陆海殖民法。”奠定了英华的百年殖民国策。

    此时的《通商条例》将范围局限于浙江、江苏和安徽三省,细节繁多,核心思想就是那一条。江南之地,英华自由通商,满清要从官府层面阻扰,英华就动用军事手段。要推动民人阻扰,工商自理,后果英华朝廷概不负责。

    这里藏着的极大隐患,自然就是郑板桥和那江南三杰为首的国中“江南派”所担忧的,《通商条例》也一并作了补充。

    人民战争嘛,既然是人民,那就不止工商。英华读书人也能去,工商所组护卫队,也必须由英华朝廷所派军官监管,受军法约束。英华的医卫慈善人士也能去,自然,天主教的祭祀们,更是重点照顾对象。

    李肆北望江南,心中就一句话:“看这江南,到底会是谁的人民,到底会是谁的人民给力!”

第六百零二章 江南故事,钟老爷上路

    广州城南码头,这里虽不如青浦和黄浦两处热闹,却依旧船帆憧憧,人声喧嚣。

    一艘硬帆海船靠在偏僻泊位上,看船身那简单封钉起来的炮门,是艘战船。船体木色陈旧,该是早年英华缴满清闽粤水师的战船,而不是最近缴的江浙战船。大小不过二三百料,毫不起眼。

    零零星星的客人正在上船,守在下面踏板下像是船头的中年汉子,将腰间挂着的藤壶般时钟看了又看,一脸焦躁之色。

    “扶南李顺!?就知道磨蹭,还不赶紧上去!我是谁?记好了,我是王船头,在这船上,我就是老大!”

    “番禹刘文朗?哎哟刘老爷,真不愧是算师,掐时辰能准到了分秒……。”

    “还少一个?谁啊?曲江钟……,钟上位,怎么还没来!?”

    清点了乘客,王船头急得跳脚,泊位可是按时辰收费的,过了整点就要多算半个时辰,那可是二两银子。

    正头顶生烟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远远就见四匹头顶高高花翎的马儿拉着。靠得近了,车厢镶金嵌玉,四面都是水晶琉璃,几乎要闪花人眼。稳住眼神再看,眼又花了,那四匹马竟都是一水的纯白。

    如果不是马嚼子都金闪闪的,前后也没大队仪仗,王船头还真以为是哪位娘娘甚至皇帝出巡了。等回过神来,这般恨不得将金玉贴满车马所有角落的作派,让王船头又觉熟悉。

    “交趾的煤老爷吧……”

    叫刘文朗的算师这么一说,王船头顿时醒悟,两人再不约而同地嗤了一声,暴发户,自是谁都看不惯。

    “哟哟,船头啊,再等一阵子还有朋友要来送人,这人情可是不好推啊。”

    马车停稳从车厢里转下来一个胖子,一边说着一边将一锭小元宝塞给了王船头,船头一张脸瞬间绽放如花。这手感,该是锭五两库平教”,…

    钟上位摇着扇子,盯盯这艘破船,脑袋也跟扇子一同在摇。

    这几年他在交趾埋头挖煤,不,是埋头组织人挖煤,也终于积攒出了一份身家。身份还不足以挤进工商总会,可他们这帮煤老板组的交趾煤业商会在工商总会里也有一席之地。

    跟其他整日只知道该怎么花钱才能花出“地位”来的同行不一样钟上位有多年血泪史总是居安思危,上进心无比强烈。这几年英华一国,包括南洋诸地,煤炭消耗增长迅猛,他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但他总觉得心理不踏实,毕竟盘子多大已经能看着,就觉得已顶到了天花板。

    除了偶尔去交趾煤场看看自己的摊子,钟上位就蹲在广州城里琢磨更大的生意。作为“旧时代”的乡下土老财,他不习惯什么投资、合股这类见不着实在货只坐等别人施舍一般分钱的事,就只想着自己干。

    早前炒股赔了,还好钟上位胆小,没赔到去跳江。之后又去钻研《航海条例》,想学其他人,拉起队伍去占海岛。可组殖民公司时接到商部那一本厚厚的《殖民公司须知》,钟上位脑袋顿时就炸了。

    之后他又钻研过建船厂、铁坊感觉上不到大生意,又不想开小作坊都一桩桩放弃了。

    正闷在广州城,跟一帮煤友整日斗蛐蛐赛猪,与禽兽为伍,朝廷又发布了《通商条例》,钟上位这帮人精神大振,大好机会!

    机会不止在能买煤到江南去,更要紧的是,他们这些煤老板的国内销路没在自己手里,而是各地承销商揽着。江南不在英华治下,他们交趾煤业商会能自己去开销路,自己掌握价格。

    这帮煤老板们一合计,决定赶紧去考察“市场。”尤其要搞清该怎么在这南北敌对的情况下开辟生意。

    钟上位义不容辞,将这任务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对江南之行还另有期待。如今他又有了儿子,是他在交趾所纳侧室生的。但出于他的“华夷之辨”思想,又不想让这个儿子全接了他的事业,就想娶个本国姑娘为续弦,给他生个“纯正”的儿子。

    可眼下英华一国,嫁女儿的标准高了。姑爷富不富是其次,关键得高帅潜,潜就是潜力……现在没钱不要紧,只要够年轻、肯读书、脑子灵、有心气,在这日新月异的一国里,总有大前程。他们这些穷得只剩钱,闷在交趾那蛮夷地的矮搓黑,很遭鄙视。

    一说到江南,钟上位就想到了江南姑娘的水灵,还有那知书达理的贤惠。他在交趾几年,习惯了被交趾人称呼为“上国老爷。”如今看江南人,竟也有了类似的优越感。心道靠自己上国老爷的身份,外加大把银子,娶个江南书香门第的女子为妻,该是小菜一碟。

    眼下看到这艘破船,钟上位感慨万千。现在英华一国,一船难求,大船快船都被公司和朝廷租了去,只能将就这样的破船。从广州城到龙门港,一张船票二十两银子,却还是有这么多人挤。

    看看甲板上几个衣衫寻常的民人探头探脑看自己的华贵马车,钟上位暗爽,扇子呼啦啦扇得更快。

    “时辰到了怎么还不走?”

    “有钱就了不起啊,大家都是一张票,凭什么要为他等人?”

    没想到这些人却唠叨起来,钟上位脸色一沉,暗哼道,暗哼一声,二十两一张的船票,怎么你们这些泥腿子也买得起?这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咱们都守约,船头你怎么就不守约了?”

    “与人方便嘛,小事一桩,刘算师大人有大量,且容起”,…”

    那个叫刘文朗的算师也不耐烦地开催,王船头不得不搭话,在这英华一国里,算师也是读书人,大公司的算师,那都至少有举人身份。

    刘文朗皱眉看向罪魁钟上位,钟老爷正在抖肩膀,两人目光对上,有如利剑相交,铛的一声就粘在了一起。

    车轮外加怪异的叮铛声响起,将两人目光扯开。

    不仅是他们俩,王船头连带加班上的乘客都愣住了。

    车厢也跟钟上位的马车一个德性,恨不得闪瞎人双眼,要命的是,拉车的居然是四匹骆驼,还是单峰骆驼……。

    骆驼脖子下拴着金银玉石铃铛,一路走一路响,风情万种,船上船下无数人目瞪口呆。

    车厢里挪下来又一个胖子,看看钟上位的马车,哈哈一笑拱手,形极得意。钟上位回应的笑声干瘪无力,像是被撅断了胡须的蛐蛐。

    船上一个憨厚民人纳闷地问:“他们在干嘛?”

    刘文朗鄙夷地摇头:“煤老爷斗富呗……。”

    那民人皱眉:“斗富?我们扶南那,谁人头砍得多谁就富,直接比人头就好,有什么好斗的?”

    刘文朗这才注意到对方那黝黑肤色,吓得打了一哆嗦,赶紧如沾蛇蝎地避开。

    扶南!?据说那里全是流放的罪囚,跟土人成天打杀,已炼得一身是蛊,百毒不侵。

    他们两人正偏题,人群又发出一阵“哟嗬”的惊呼。

    “嗨哟嗨哟‘嗨哟……。”

    又一驾马车,不,一驾人车滚滚而来。车厢依旧是金闪闪的浓烈气息,但造型却变了,如亭台楼阁一般。这不算什么,车前后坐着八个羽衣霓裳女子,如花车一般,这也不算什么,吓人的是,拉车的竟也是八个同样装束,花枝招展的女子。娇呼声声,听得众人既是艳羡又是怜。

    车厢开了,滚出来再一个大胖子,钟上位跟前一个胖子绿着脸迎上去,拱手唤道:“会首!”

    交趾煤业商会的会首桀桀笑着,努力让自己的嗓音传遍四周,“咱们兄弟,这称呼就见外了嘛!低调、低调……”。

    接着又是花样百出的“马车”滚滚而来,有仿效皇帝吝驾,坐十六人大轿的,有在车厢顶上装两个大鸟笼,放了两只孔雀的。这帮交趾煤业商会的煤老板,根本就是把给钟上位送行当作了一场出行秀在操办,一个个拼足了劲地争“面子”。

    一堆煤老板风声笑语,折腾了好一阵,船上民人等不住了,大声鼓噪,这些家伙还作揖连连,更惹得嘘声四起。

    终于送走了商会同仁,钟上位转过身来,脸肉顿时垮下。

    王船头道:“看来钟老爷还算个正常人……。”!船百多号乘客就此上路,已是十月,趁着季风朝北而行。船上的乘客来自天南地北,身份也千差万别,相互之间腹诽不断,更为了争舱室,分食水而成天闹个不休。

    但这冲突一直没超越口角的界限,朝廷上月在江南占了一块地,取名叫龙门港,正是方便国中民人在江南按《通商条例》行事。他们去江南,都是奔着利益去的,既然是同道人,就没必要争得头破血流,前程足足,自能压下心头那些怨气。

    他们这船行得慢,怨气渐渐压下,对江南之行的期待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既有憧憬,又有忐忑,众人渐渐也丢开了身份,相互攀谈起来。

    钟上位、刘文朗和那个从扶南来的李顺住在一间舱室里,是众人里最晚能够相互沟通的三个人。

    李顺很是不解:“朝廷为什么不直接出兵收了江南?这般折腾为的是啥?”

    钟上位跟刘文朗同声道:“收不得!”

    两人对视一眼,再同声补充道:“至少现在收不得!”

    李顺仔细端详两人,一个土财主,一个读书人,怎会如此默契?

第六百零三章 江南路,再见老白

    钟上位大义凛然地道:“如今的江南,人心都被鞑子捏着,朝廷大军杀进去,那些个平头老百姓也跟在鞑子兵后面捣乱,咱们的兵是打还是不打?打了就伤咱们的道义,不打,咱们的兵又自身难保。所以啊,得先让江南人知道咱们的好,不再跟咱们捣乱了,再说收江南的事。”

    刘文朗呸道:“你个奸商,就直白说江南成了国土,你们就再没办法随意压榨民人了吧!你们交趾煤业商会,在交趾搞出了那么多烂事,不是通事馆、工商总会甚至官家在帮你们擦,你们每个人都够被砍上十回头!”

    钟上位也不是没见识,杂七杂八的报纸可时时在看,恼怒地驳斥道:“你为什么也叫不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怕江南读书人抢了你们的饭碗,骑到你们头上嘛。江南满地都是能写会算的,不管是当官还是在公司办事,都不比你们差!”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大家都是一个窑子里的,莫说别人黑了。”

    刘文朗看来是个闷骚加愤生,口舌功夫不好,满脸涨红却无力驳斥,只能用眼神又跟钟上位较起了劲。

    李顺倒是若有所悟:“大家现在都占着便宜,自然不愿外人再来分了这利。就算要分,也只能跟着沾光。这就像我们农人开田修渠一样,这道理很对啊。”

    这个台阶好,钟上位跟刘文朗都赶紧顺着下来了。

    刘文朗问:“这事你就无所谓?现在打了江南,你们扶南人可要比江南人还低一等。”

    这就有些蓄意挑拨了,扶南现在虽只是南洋公司托管地,朝廷就建了律法、海关等衙门,再派下了公所主官,其他事务基本都民间自理,看起来的确是比正式国土差了一截。可扶南那些人,已跟着吴崖和红衣军在南洋摸爬滚打好几年,趟过了尸山血海,对这一国相互纠葛之深,不是亲历者,根本体会不到。

    李顺似乎也习惯了内地人如此看待扶南,他回避了这个问题,说起了自己:“我是陕西米脂人,江南跟我无关。

    除了传宗接代,现在我就只盼一件事川

    他眼中闪起光亮,“朝廷能尽快打到陕西去,复了我的家乡。”

    沉默片刻,钟上位心有戚戚焉地拍拍李顺的肩膀,当然跟家乡无关,而是传宗接代。

    刘文朗却问道:“如果朝廷现在复了你的家乡,这是不是好事?”

    李顺呆了一下,眼瞳渐渐紧缩了,“不,当然不是好事。那些官老爷,大商人,摇身一变,就也跟我一国了。往日他们百般压榨我们老百姓,现在抬抬,换个椅子坐,继续过着好日子,这不公平!”

    说到这里,李顺眼眶发红,再不多说,两人不知道李顺有什么故事,都同声唏嘘。

    刘文朗感慨道:“小李啊,你我竟是一样的心思,不瞒二位,我本是江南人,这个名字只是化名。早前从江南文祸中得脱,可怜我一家老小却遭了牵连,流遣塞外,生死不知。”

    他的面孔也狰狞起来:“告发我的同窗,师长,攀咬我亲族的邻里,定我生死的官老爷,这些人,我都一个个记在心里。现在我回江南,就是要去寻仇的!若是朝廷收了江南,他们也成了国人,我的仇,江南文祸那些死难者的冤,又该找谁去清算!?”

    眼见这两人一脸暴戾,钟上位心中打起了抖,勉强笑道:“江南人有好有坏,咱们惩治坏人,不伤好人,哈哈。”“”

    三人交了些心,关系也亲近了许多,知了两人更多底细,钟上位暗道原以为自己是大人物,现在看来,却是处处藏龙卧虎啊。

    李顺原本是陕甘绿营兵,在湖南大战里被俘,发配去扶南垦荒。几年下来,在怀乡积下了百亩田地,甚至还有三个交趾媳妇。他跟一帮战友在怀乡种香料,什么胡椒、丁香、豆尧和肉桂,收成很不错,由南洋公司投资,建了香料公司,眼下是代表公司去江南打探商路。

    化名刘文朗的算师就职于盛良盐业公司,也是公司差遣的先头兵,要先来摸江南盐业市场的底。有朝廷撑腰,有《通商条例》做底,盐业公司自然不愿跟江南盐商合作,而是要切进底层,靠低价横行江南,做大生意。

    即便各有势力在背后,但朝廷大军带着国中几家大公司,才刚刚在江南圈地,物资运送和人员往来频集,船只运力严重不足,他们背后的小势力,也不得不让自己的先头兵坐上王船头这艘破旧小船,慢悠悠往江南去。

    即便趁着季风,这艘船也花了半月寿过了舟山,朝杭州湾里拐去,可看看行船左面,也就是南面依稀可见的陆地,乘客们都心中狐疑,这路线对么?

    那个刘文朗似乎很熟悉路线,问王船头:“为何沿南岸走,而不是直驱龙门!?”

    王船头遮遮掩掩,换了几个借口,先是说路线就是如此,接着说湾口有大风浪,被刘文朗一一驳斥之后,王船头不耐烦了,“反正能送到地头,讲究那么多干嘛!?”

    钟上位眼珠子一瞪,暗道不好:“船头,莫非你这是黑船!?”

    王船头跳脚道:“你一个挖煤的,居然说我黑!”

    来不及了,被钟上位这话提醒,一堆乘客都围了上去,要他拿行船文证。

    英华现在的根基大半在海上,对船运控制特别严格。只要不是渔船,但凡能出海的船只,出入都要在港口登记。载运人货更实行了注册制,不仅是为监管,稽查走严乃至商事审裁赔付等事,都依靠这套制度。当然,有监管就有税收,这钱也都是用来养海巡和海关的。

    不管是正式注册的海运公司,还是临时载运人货的船只,每一趟出海都有行船文证。如果没有文证,或者是文证路线跟实际路线不同,那就是黑船。因为海巡抓得很严又有大量快船稽查,这几年下来船头们都养出了习惯,很守规矩,连带乘客们也都不太留意是不是黑船。

    王船头楞了片刻,抱拳叫道:“诸位乡亲,讨个辛苦饭吃,何苦为难我们穷赶海的?等下我退给大家三成船价,大家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这帮穷兄弟吧。”

    这家伙还真没行船文证,看来是因江南事,船运空前紧张王船头也钻起了空子。没得说码头肯定也有人跟他勾结。

    钟上位有了群众支持,底气足足地骂道:“跑一趟不过百两船料,五厘规费,这你也要贪!?”

    王船头哎哟一声道:“这加起来就是二百两,船费去了一成,够我们穷苦人家吃上三五年了。”

    这家伙还真没脸没皮,刚才那话提到“兄弟。”似乎还暗含威胁,人群里李顺眉毛已经竖了起来,他手上可是有至少上百条人命的主还怕威胁?

    钟上位赶紧拦住了他:“等到了地头再说……”

    刘文朗却将话题引到了关键处:“你远离原本的海路,躲避海巡,可现在这条路,是有鞑子水师的!”

    王船头不屑地道:“江南的鞑子水师早就沉完了,算师老爷这笑话可没意思。”

    这似乎是实情,众人骂骂咧咧却也没什么办法,就只感叹上了贼船。

    可有句俗话叫怕什么来什么。

    没多久,几条像是渔船一般烂得似乎只能飘在水上的东西围上了王船头这条破船。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战战兢兢地涌上了船,把船员带乘客赶到一起,贼头贼脑地打探了半天,才有人朝另一人点膝叩拜道:“参戎,没有南蛮兵丁,都是民人!”

    参戎……

    阔别多年的这类称呼冲进钟上位耳里,他最先反应过来,“鞑子……清兵!?”

    人群哗然,真是清兵?装扮成渔民,摇着渔船巡海的清兵水师!?

    那个乞丐般的参将看向钟上位,咆哮道:“大胆南蛮!尔等已是阶下之囚,还敢无礼!不怕本戎就在这割了你的头,沉海喂鱼!?”

    好熟悉的腔调,好熟悉的气势,钟上位恍若梦醒,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跪在船板上,嚎道:“大人饶命!”

    一百零六个乘客,十二个船员,就这么成了清兵水师的阶下囚,连船带人押到了金山卫。

    抓到一百多南蛮民人,似乎也出乎清兵所料,不知道什么大人物亲自上阵,在金山卫的镇守衙门里直接开审。

    “你们是归义北投之民么!?”

    钟上位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他走了神。其他人的反应却是混杂无比,有抖着嗓子说是的,有沉默不语的,有嘿嘿冷笑的。看这情形,还能认为这些人是从南投到北的“叛逃者”那脑子真是有问题了。

    “你们所来为何!?其中可有细作!不从实招来,当心人人都逃不脱!”

    真是很熟悉呢,钟上位心说。其他人此时的态度都很一致,纷纷摇头。

    “撒谎!你们不走湾口,却绕到湾内,不就是要潜入江南么!?来人啊,一个个地杀,杀到他们开口说实话为止!”

    那位上官显然不明白什么是“黑船”…

    钟上位有些发急,到底是谁呢?可他是那个登船参将眼中的“红人。”被拖在最前面,脑袋死死摁着,只听其声,看不到人。

    “就从这个胖子开始!”

    这话吓得钟上位魂飞魄散,后面李顺起身傲然道:“这位大人,今日你杀我们英华国人,就不怕明日我英华杀你索罪!”

    那上官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哈哈大笑道:“民人不过草芥,还配谈什么一国索罪!?”

    李顺冷笑道:“南洋土人,杀我们一个人,英华要索一百颗土人的脑袋,就算大人你尊贵点,十个大人,也许能顶我们一个人。”

    听李顺说得硬气,刘文朗也起身道:“以我等一百一十八条性命,换你们一千人头,也算值了!来吧,先从我开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我英华大军,离金山卫可没有多远!”

    这般反威胁,比刚才那上官的威胁还有底气,连王船头等人都起身应和,兵丁赶紧扑过来,挥着棍棒一顿猛揍,堂上顿时哀声四起。

    “嘿……南蛮就是南蛮……”

    那上官咬牙骂着,钟上位两眼猛瞪,他记起来了!

    赫然挺身,钟上位看向堂上,嘿嘿,果然是他!好多年不见了,苍老了不少,可一身白肤贵气还养着。

    白道隆……昔日的韶州总兵,他钟上位曾经如狗一般服侍的主子。

    “啊”,…钟……

    白道隆也认出了钟上位,可很遗憾,他连名字都记不全了,手就半空指着,一直抖落不出来。

    被白道隆两眼一瞪,钟上位下意识地佝偻着身子,双膝又要砸下去。

    可身后棍棒的入肉声,白道隆之前的威胁,自己这帮人的处境,李顺和刘文朗两人的凛然仗义,王船头和其他人的慨然,瞬间无数思绪在脑中闪过,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停在心中。

    我钟上位,现在可是天朝上国之人呢……

    他又直起了身子,那一刻,钟上位就像一个即将慷慨赴死的志士,朝白道隆拱手,言语沉着地道:“鄙人钟上位,白大人,许久不见了……”

第六百零四章 江南路,旧事重演

    后堂里,白道隆两眼凶光,脸肉直抖,钟上位一身正气,两人对峙半响,白道隆眼中凶光散了,脸上横肉也软了,堆出一圈笑纹,拱手道“钟老爷,好久不见……”

    钟上位一颗心本是七上八下,浑身发僵,这一声唤,心头嗨哟一声,差点软在地上,就着势头,赶紧一个长拜“白大人哎”

    他这姿态一转,白道隆又拿起了架子,嗯咳一声道“如今你在哪里发财呢?”

    听这语气,竟又有了当年拿他当狗用的味道,钟上位起身,腰杆挺得直直的,调门也提了起来“交趾煤业的司董,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英华西院的彭院事,那是钟某的盟兄……”

    彭先仲的彭依德入选西院,钟上位当年就是靠着彭依德的关系拿到了交趾一块煤地,说不上太深的交情,可扯出他也不算硬攀。

    见白道隆似乎有些不明白,钟上位微笑着补充道“彭依德就是中书左丞彭先仲的父亲,西院的院事,就相当于这边朝廷的御史。”

    白道隆暗抽了口凉气,脸上笑纹更深了,摆手道“坐坐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今日好好聚聚。”

    要论攀附权贵,钟上位和白道隆都是一丘之貉,他们跟南面皇帝陛下的交情非同一般,怎么也不必另找背景。可要命的是,钟上位当年跟皇帝可是恶交,白道隆则是骑墙。英华立国后,白道隆早早走通宫中门路,升任杭州副都统,这么些年安安稳稳下来,更不敢直接跟李肆有什么来往。

    可现在形势不同,英华在杭州湾北岸搞起一个“龙门港”,离金山卫只有百里不到,被丢到金山卫负责防务的白道隆如坐针毡,有点风吹草动就要跳脚,抓了南面民人这种小事,他也要亲自审讯。

    却没想到,里面夹着一个昔日门下走狗钟上位,白道隆的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钟上位拿足架子,坐定之后才问“其他人……”

    白道隆挥手道“钟老爷什么时候也成善人了?不急不急,咱们谈咱们的,既然钟老爷有如此门路,咱们来谈谈生意吧。”

    钟上位本要习惯性地点头,是啊,他何必在乎其他人,如今白道隆不仅善待他,还要跟他谈生意,其他人,管他们去死……

    接着他又是一个哆嗦,这可不行,若是就活了他一个,那些苦主亲族可能把他告成叛国罪白道隆能遮护得住他?北面这朝廷能遮护得住他?

    钟上位赶紧道“白大人,我这点生意哪能入你的眼。跟我同船的人,个个身上都揣着大生意,可不能亏待了他们。”

    白道隆看了钟上位一阵,指着他笑道“老钟啊,你就这德性,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钟上位贪婪,钟上位怯懦,钟上位前半辈子没少犯小恶,但他也就是这么个小人物心性。若是换了胆大有心的,就能把其他人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成就一番大事业。可钟上位脑子没这根弦,或者说没这股心气,这也是他贵为皇帝同乡熟识,在英华折腾了这么多年,依旧是个小小煤老板的原因。

    似乎也很有自知,钟上位“腼腆”地笑道“出那么大头做什么?有点好日子过就成。”

    两人很快进入角色,大半个时辰后,钟上位转出后堂,对上其他人忐忑和疑惑的目光,他嘿嘿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会没事的,咱们来这边,不就是为生意么,现在就有一笔大买卖……”

    百多号人被押到附近一间庙子里,由钟上位主导,开始了紧急商议。

    白道隆的意思很直接,海域虽然没在北面朝廷手里,但陆路还在。雍正从田文镜那得了经验,要李卫在江南分片包干,将防务划到军政大员身上。文官领城,武官守口,他白道隆身为杭州副都统,管的是从松江府到杭州府这一条路线。

    英华商货要进杭州府,就得从他白道隆眼皮子底下过。白道隆很清楚,英华肯定要解决他这道障碍,所以他一面组织金山卫防务,一面在四下找关系,看能不能有画干戈为yù帛的方案。同时这关系又不能摆在明面,否则英华直接卖了他白道隆怎么办?

    这一船人,特别是钟上位的到来,解决了白道隆的难题,这也是他前倨后恭的根本原因。

    李顺很不解“不是说江南人敌视我英华么?这白道隆怎么开口就谈生意?”

    刘文朗却嗤笑道“江南人?你说的是浙江人?江苏人?还是安徽人?你说的是那些一掷千金的扬州盐商,还是日日挥汗锄田的农人?你说的是缩在衙门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官老爷,还是满肚子道学,就想着升官发财,连辫子都成了正朔象征的犬儒?”

    刘文朗自己就是江南人,他深沉地道“江南人,不是一个人,是千千万万不同的人”

    钟上位道“那白道隆又不是江南人,不过是在江南有权。他这金山卫就在龙门港附近,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抗阻我天朝大军,死路一条,跟我们暗中做生意,还能发财,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李顺摇头道“跟鞑子大官作生意,我不愿意。”

    刘文朗也道“咱们是要在江南找能合作的人,可这种能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能吃掉大半的利,我也不愿意。”

    一边王船头急道“不给这个白大人上贡,又怎么能走通这条路呢?就像我这条船,早知是今日这番情形,我可绝不愿出这趟黑船。去海关注册,每年缴定钱,原来是有好处的,我真是猪油蒙了心。”

    没理会这个一黑到底的船头,钟上位道“这事咱们也作不了主,若是朝廷对这金山卫看不顺眼,直接发兵解决了,也就不必跟他谈了。这么看,白道隆也不敢吃掉大利,更不敢把控咱们的生意,无非就是缴点路费。”

    李顺和刘文朗依旧一脸不忿,但事情根底如此,不给白道隆一些起码的好处,这一船人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证。从另一方面说,白道隆愿意和气生财,在商言商,也是一桩好处。

    大家都是商界人士,协商事务的流程已很熟悉,由几方人提议,中立之人汇总提案,再各自举手表决。最终大家同意,暂时充当白道隆的沟通管道,以缴纳“通行费”为底线,去跟驻守在龙门的英华江南行营协商,确保英华大军不会为难金山卫。

    白道隆派出了亲信,跟着大家一同去龙门港,钟上位和几个人则留在了金山卫,到底是人质,还是商讨下一步的细节,就看跟英华朝廷谈得怎么样了。

    这条黑船绕了大圈子,终于来到龙门港,上岸之后,脚踏实地,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这已是他们英华之土,再没什么畏惧。

    此时的龙门,“港”还只停在字面上,军队用驳船搭出临时的泊位,防风堤还只是用浮标圈出了位置。

    但沿着海岸十数里,上百条大船一字排开,正紧张地装卸着人货。还只是滩涂的土地上,军帐林立,却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有商业协会办事处的,有临时客栈的,有仓储事务的,还有林林种种的店铺,贩卖的东西都以基建工具为主。

    远远望去,极目之处,是一圈临时的栅栏,以几座简陋的哨楼为中心伸展开,依稀还能听到零散的枪声。

    这帮人正在码头的办事处登记,听得枪声,脸色又变了,还以为这里是战场。作登记的文书耸肩道“那不过是清人在偷拔咱们的铁丝网,干啥?拔了去卖啊,一卷铁丝网在江南能卖好几两银子呢,习惯了就好。当初大军在这里上岸时,好几千清兵来攻过,结果丢了几百具尸体,再不敢有动静。”

    接着他扫视众人“有护卫没?有的话去行营护卫事务处登记拿牌,没牌子的护卫朝廷可不认,也不卖枪械弹药。”

    李顺两眼一亮“我自己护卫自己,也可以拿牌?”

    文书点头“当然可以,不过你只要在这里,就得备着征召。不是打清兵,是对付那些鼓噪而来的民人。朝廷在这里人马不多,也不会用来对付民人。”

    说到民人,文书就一肚子是气,滔滔不绝,对他们介绍起这里的形势。朝廷登陆此地已有一个多月,清兵只来过一次,被打痛后再不敢来,接着就是大股小股的民人。挥着锄头竹竿,想要把他们赶下海。

    跟着朝廷一起来的几家大公司带了不少护卫,甚至青田基建的工人,人人也都领了护卫牌,手中有枪。英华国中的镖局更视此行为拓业良机,派来了基本由退伍军人组成的精干镖队,将大家组织起来,以民对民,把这些被蛊惑的民人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来捣蛋。

    见着众人松了口气,文书却又道“事情还没完呢,你们可别随意出去,那些民人没了,另外一些民人却又来了。”

    这些民人稍微扎手,都是胆大包天的主,也不杀人,三五个一伙,装作平头老百姓,趁英华人不注意,就劫财甚至劫人,索要赎金。

    刘文朗嘿道“鞑子官府心思也活泛,竟把黑道上的人物放了出来。”

    文书点头“是啊,你们要出外,最好去找镖局雇护卫,别光靠自己的护卫。镖局最近收买了不少混江湖的,能让他们帮着当向导。”

    听得这话,李顺有些急“现在大家已经能进到江南内里卖货了?”

    文书耸肩笑道“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实商人,大家从南面来,都是卖大宗货的,谁去忙那跑腿的小生意?外出都是去联络关系,找下家的,以后估计都得江南人奔咱们这来。”

    再跟文书聊过一阵,知了龙门现在的状况,刘文朗道“真够乱的,咱们的朝廷不想管事,鞑子的朝廷无力管事。”

    李顺却不以为然“有律法在,有大军在,还想朝廷管什么事?咱们在扶南不也是这样?我去那边一趟,你先带着大家去找行营的管事吧。”

    他看到远处立着一顶靛蓝大帐篷,帐篷顶上立着根结旗,那是天庙的标志,对刘文朗说了一声就跑了。

    刘文朗虽跟李顺交情已深,却对李顺虔信天主教这事很是不解,撇嘴叹气,拂袖而去。

    龙门港现在就是座大工地,四处都是挖坑的,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了英华朝廷设在龙门港的行营,听说是金山卫白道隆的事,一个独眼年轻人见了他们。

    众人大吃一惊,一同长拜道“范……范知政?”

    枢密院左知政范晋是独眼龙,国中人人皆知,他不仅管陆军,还管军法,地位比萧胜还高,他怎么会来了这里?

    吩咐侍从将随行的白道隆使者带下去,范晋对众人道“就是备着有你们提的这事,我才会来这里。《通商条例》里说得很清楚,满清官府和清兵,都由朝廷对付。这对付,不仅是动刀枪,能动口舌就解决问题,那自然更好。”

    众人心头大定,原来自己的依凭这么足呢。

    刘文朗问“那这金山卫,朝廷到底是什么想法?”

    范晋却道“朝廷没什么想法,就看你们是什么想法。你们不愿让金山卫横在中间,朝廷帮你们除掉,你们觉得可以跟金山卫分利,让他们帮着你们疏通商货,朝廷就留下他们。”

    刘文朗等人呆了好一阵,才品出了味道,没错啊,《通商条例》内里的意思,不就是如此么?

    范晋接着道“朝廷现在还不能出兵尽复江南,这难处在国中已经说得很透了。既如此,要让商货入江南,不跟江南的官府和清兵来往也是不现实的,具体要怎么办,你们是商人,比我心里有数……”

    刘文朗想到了另一些人,特别是害了他的官老爷,脸上泛起红晕,正要说话,范晋又道“可跟哪些人合作,哪些人绝不能留,这也需要讲究一番。怎么讲究,也看你们自己的意思。朝廷的军情司也在这里,有哪些人格外碍眼,可以向他们申告。”

    刘文朗大喜,军情司也在?这下何必他亲自寻仇,他只要联络国中那些受害于江南文祸的人,一并投告,军情司肯定不敢疏慢他们这股民意。

    将刘文朗等人送走,范晋捏起了下巴,独眼里泛起光亮。

    白道隆啊,真是熟人呢,如果官家在这里,怕也要感慨满腹,眼下这江南形势,已有重演当年官家吞吃广东的路子,而白道隆的出现,更像是旧事重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5476/ 第一时间欣赏草清最新章节! 作者:草上匪所写的《草清》为转载作品,草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草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草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草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