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隆科多的位子
“早前你应付户部清查江南亏空,也是这般玩小手段!你已是封疆大吏,凡事就不能行在正处!?你在江南不动,只推着田文镜出来,朕怎么推天下人动!?你一个,鄂尔泰一个,地方事上都不如田文镜!”
养心殿,雍正批着李卫的奏折。将他一阵洗刷后,再想到江南的确太要紧,利害也太复杂,李卫这两年虽在新政上没什么大作为,可江南还是稳的,又转了念头,UU小说也缓了语气。
“朕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正在计较中,不要老指着朕动,你在下面,也得多动多感应。稳住江南只是其次,首要还是得变,江南不变,大清又何以得变?朕放你在江南,是有大望的。”
想到前路,雍正的心口也渐渐热了起来,那是一种愤懑,也是一种昂扬,年妃去后,消沉了十数日的雍正终于振作了起来。
“你别想得太多,朕没有变,朕下得这大决心!你且等着,你伺候的主子,绝不负你!”
最后一行字笔迹刚锋有力,如刻刀一般印在纸上。
不久后,雍正的话也如刀子一般,硬生生刻入几位军机心中。
“古往今来,成事之要,莫过于兵马、钱粮和人心,要与南蛮相抗,这三件事龘一件都不能放松!朕主政三年,护住了一国根基,现在,该是向前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在场军机大臣有允祥、马齐、张廷玉,隆科多和新补的马尔赛,外加几个从翰林院和六部里选拔出来的军机房行走,听到这话,心头都是咯噔一响,不是议田文镜和王国栋互攻案么?怎么一下转到了整个国政上?
“李卫告诉我,南面那李贼,今年国入突破三千万,已是超了我大清。南蛮一国更和欧罗巴跟夷洋沆瀣一气,学了枪炮学了战船,器精械良。李贼还搬来西法,惑了南面人心,与我大清,与祖宗之信越行越远。”
“田文镜在江西虽逼退南蛮,可也密呈过实情,那不过是南蛮前哨的打探。即便兵丁换了自来火铳,学了排射之法,南蛮之军对我民勇和绿营依旧能以一击十。”
“如今南蛮转头掠了福建还试手江西,下一步会看哪里?定是江南!即便朕施足气力,不过再拖个三五年。若是这三五年,我大清没有革新,照旧是这模样,拿什么来挡住南蛮!?”
雍正越说调门越高,脸色也泛起激动的红晕。
“若是我大清没有脱胎换骨,照旧是这般要不活的模样,民不分华夷,臣不识利害,又拿什么来拾河山,复我岭南!?”
听得雍正这话,众人心中泛过苦意,这位万岁爷的心志还真是够大,居然还想着要灭南蛮,复故士……
雍正这一句宣言吊得老高却没马上得到臣子的回应,就连平日铁杆允祥都被他这志向惊住,一时失语,殿中一片沉默。
还好,一个军机行走赶紧出声道:“圣上志存高远,臣等敢不以死相效!”
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纷纷附和。
雍正似乎也不在意臣子的反应,他已是当惯了孤君,跟老是在意臣子会有什么反应的康熙可不一样。
他冷声道:“江西之事,定是有人暗中挑唆坏了田文镜和王国栋两人的心。此事得从地方官员查起,一路查到京里,查到朝堂!没有朝堂之人拍胸脯,地方那些人绝不敢支动绿营!”
雍正乾纲独断,利落地处置了江西案。涉案的地方官跟豪商重处,还要留个尾巴,一路牵到朝堂,而当事人却没什么大动。王国栋撤职查办,田文镜降三级留用。
观风整俗使本就是雍正新设之职,人也是他自己选的,而田文镜则是推行新政最得力的地方大员,雍正自不会打自己的脸,把此事的性质跟观风整俗使的职务和新政联系起来。
这般处置,军机们都不觉太意外,但雍正却要将屎盆子扣在反对新政的地方和朝堂官员身上,就让军机们有些惶恐了,这是要兴大狱了么?
雍正接着道:“地方和朝堂有些人,如此跳腾,说明新政办得好!”
“朕不怕他们跳腾,朕就着着,还要他们跳得更起劲!我大清要振作,就得将这些人涤荡干净,这也就是我说的人心!人心振作,一国又怎么振作!?”
从田文镜的作法,以及李卫的奏折那得了思路,雍正滔滔不绝,将他的谋划一一道来,条理分明,也让军机们更是震撼难平
雍正不满足于之前的三项新政,还要大搞“清风”。从朝堂到地方,都要设观风整俗使,以他所定的“圣训”来整顿人心。要点一是忠君尽职,二是认清南蛮的真面目。
“我大清一直在生死危亡的关头,朕三年来护着这一国,可还有人谋权争利,视朕如敌,这般人已是猪狗不如!”
“大清与英华不可戴天!这一点每个臣子都要在心中立定,如此才能提领部下,提领绅民的人心!那等顽冥不灵之徒,得用狱牢和铡刀伺候!”
“大敌当前,住日那些嫌怨,譬如满汉之事,就该放在一边,大家同仇敌忾,为此朕就得让大家看到,这一国是满汉之国……”
这三条意思出来,众人额头已开始冒汗,雍正果然有胆,第一条依旧是在骂被收拾得不成样子的八爷党和十四党,看起来似乎还要有什么动作。第二条则是真的要大兴狱事,人心怎么看呢,那只能从言语,从文字上着。上有所好,下自成蹊,到时怕人人都是赵申舁。
第三条更是前朝忌讳,这个话题康熙都不愿轻易去碰,只是当作一桩粉饰之事,偶尔唱唱即可。可雍正却高高举起,要讲在明处,观雍正并非不知本朝根基在谁一方那般愚笨,可还要这么讲,那也是决意要作出一些牺牲。雍正觉得这牺牲值得,其他宗亲会认同么?
隆科多嗯咳一声,自以为好意地提醒雍正:“主子,这第三条,先帝已是宽仁,主子即使不做什么,这一国也是能着到主子的诚心。”
话虽委婉,却是明白地在反对了,雍正恼怒地冷哼了一声,装作没听到隆科多的话,径直讲了下去。
接着雍正提到了钱粮,对地方迟迟没有全面推行火耗归公很是不满。在他着来,地方借火耗等名义所得的杂派,倍于正赋,大多进了官员的腰包,没能用在国事上。因此除了加大反腐倡廉的力度外,还要将这些杂派尽量收到中央来。
“鄂尔泰去年在山西推行火耗归公,所纳钱粮比初年、二年多出七成!由此可知平日地方贪了多少!朕不追往日之责,只要将这些钱粮一分分收上来!”
雍正说得豪爽,军机们却在心中长叹,划走地方杂派,地方不就要继续去刮乡民么?到时地方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地方乱不怕!收足了钱粮,朝廷就能养足兵!养足兵,稳住地方,还要养足精兵,跟南蛮相抗!”
雍正不是政圌治白圌痴,自然知道猛刮地方的害处,但他却有对策,由此就谈到了兵马事。
不管是陕甘兵还是京营,康熙时在湖南已被打残了。雍正即位后,除了稳住自己的位置,另一桩大事也是重新练兵,此事比推行新政还得早,办得深。只是这事办得不动声色,除了朝堂核心,外面人并不知根底。
除开年羹尧所领西北一路军外,如今荆州、杭州、镇江、西安等地旗营都新设了火器军,加上圌京营重整的火器营,如今大清一国,也养出了六万兵,其中京营有四万,各地有两万。
火器兵虽有十万,甚至都持自来火铳,可一方面火铳工艺低圌劣,远不能跟南蛮相比,一方面火器战法生疏,即便雍正启用早前败将延信和噶尔弼等人,在这方面依旧没什么积淀。而旗营的心气和战力更是堪忧。
建旗营火器军不过是雍正应急打底和保根固国之策,他们是用来震慑汉圌人的。跟英华红衣兵作战的主力依旧是绿圌营,甚至如江西田文镜那般,还要靠地方民勇。
靠康熙时代那种绿圌营跟红衣兵打,结果已经着到了,前路只能是让绿圌营也建火器军,而这就需要银钱。
雍正提出,在两年内练出十万绿圌营火器兵,其中一半布防要害之地,一半汇聚于京圌城,跟旗营并为一支有力之军,加上骑兵,能有十万以上的机动圌兵力,可以在陕甘、安徽跟河南这样的平原地,打败英华军。
他的这个构想比较现实,诸位军机们早细细总结过康熙湖南之战,都认为,英华红衣兵若是北进,靠骑兵就能克制住他们,若是再有稍具战力的火器军,基本能稳胜。
但这个构想所花的银子,可就是天文数字,即便不新增兵员,光是器械和辎重补给,每年也要二三百万两,对已经账面亏欠的朝圌廷来说,着实是桩大负担。
其他军机还在斟酌雍正所提的兵马事,隆科多又坐不住了,在他看来,即便没有火器军,只要到了江北之地,大清就靠骑射就能制住英华,何须在火器军上徒费钱粮。
“主圌子,兵马事虽重,于一国根基而言,却是细枝末节,就如火器不过是兵马事的细枝末节一般。若是对这末节投下钱粮,因此损了根基,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奴圌才以为,只要调理好我大清内务,让这一国人心稳,南蛮即便北进,有我满蒙勇圌士骑射之强,南蛮也绝难讨好。”
隆科多连番唱反调,终于把雍正惹恼了,他再难抑制怒气,抓起书案上的砚台就朝隆科多扔了过去:“这一国没担在你的肩膀上,你就不知道着急!稳?混吃等死就稳!?滚!滚回家里稳着去!”
看着隆科多狼狈抱头退下,军机们脸色苍白。
“照着朕的意思,尽快拟出条程来!尔等切记着,朕要看到实在的,谁要是拿温吞水的话来糊弄朕,谁就跟着那家伙一起滚!”
雍正两眼喷火,就定基调,没一点可容商量的余地。
第五百七十六章 年羹尧的命根子
隆科多被一撸到底,发配到畅春园守园子的消息传到西安时,年羹尧还不以为意。
“皇上决意大办绿营火器军,还一改朝廷大忌,容绿营火器军驻京,这不仅是心胸,也是必要。南蛮占吕宋,十数万人马泛海而进,其势太过惊人。不让绿营驻京,一旦南蛮从塘沽直逼京城,还有什么兵可用?”
“隆科多带头反对,还上题本,不止是不懂兵,还坏皇上借此事笼络汉人的用心,皇上不办他办谁?”
年羹尧对隆科多遭难的解读,更多是从军事和“满汉一家”的政策上看。
幕僚左未生却跺脚道:“亮工啊,你就没从隆科多身上看出你自己的凶险!?”
年羹尧轻笑:“伴着这位万岁爷,谁没凶险?那一夜要没隆科多,也就没这位万岁爷今日的位置。皇上怕是早存了收拾他的心思。眼下隆科多自己送上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左未生急道:“那亮工你呢!?”
在西北掌军政几年,年羹尧的眼眉格外舒展,那股睨视天下的味道,似乎比雍正还浓。他嗤笑道:“怎能将隆科多那闷在京城的憨人跟我相提并论?隆科多对皇上只有私功,而我年羹尧,不止有私功,更对大清一国有国功!没我年羹尧在,陕甘早被罗布藏丹津搅了,四川也早被南朝给占了,有我年羹尧在,大清之西就是稳的!”
这般自信,连左未生都看不下去了,摇头道:“年妃已经去了……”
年羹尧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这事对他打击不小,亲情说不上,自己丢掉了雍正大舅子这层特殊身份,跟雍正的关系自然也淡了下来。
旋即他又爽朗地笑道:“我也说了,我得皇上之信,靠的不是私功,更不是宫闱之连。”
年羹尧是很自信的,年家本就是贵胄,他又是正牌进士出身,康熙时已深得宠信,年纪轻轻就任了四川巡抚。这一路功功,他自觉都是挣出来的,可非李卫、田文镜和鄂尔泰那种无学胥吏的幸进小人能比。甚至隆科多不过是在关键时刻站队正确,才能跻身朝堂。
即便雍正夺嫡时,年羹尧还在两面下注,左右骑墙,可雍正依旧不敢不用他,就因为他有才,有功。左未生的警告,他觉得着实危言耸听。
年羹尧傲然道:“皇上这一波新政,较之以前更猛,不知会有多大阻力,朝堂和地方,甚至宗室王亲会闹成什么样子。这个时候,他更需要我年羹尧。不止是要借我来推动新政,还是在行新政时稳住西面,没我年羹尧可不行。”
左未生还不死心地道:“可方灵皋传话说,宫中有对你不利的消息,难保今上不会起其他心思。”
年羹尧嗤笑道:“宫中?我跟宫中之人有什么思怨?”
见左未生还要说话,年羹尧挥手止住:“这么罢,皇上召我回去,也是商议新政之事的,你别再乱我心志了。且帮我盯住这里,尤其是盯住岳钟琪,那家伙可是个见缝就钻的主。他叔叔还在湖南,若是勾连起来,坏了我的路子……”
年羹尧的交代,左未生很明白。雍正召年羹尧回京议事,让岳钟琪署抚远大将军印,身为年羹尧的幕僚,就得防着岳钟琪借机挖墙角。
除开对陕甘四川的军政把控外,年羹尧跟南面英华还有大笔生意往来。没年羹尧亲自压着岳钟琪,那家伙跟身在南朝的叔叔勾搭上,揽走了生意,那可是绝大损失。
看着年羹尧昂首望天的身姿,左未生心头升浓浓的阴霾,嘴里还低声嘀咕道:“年妃终究是去了啊,亮工,你还这跋扈,今上还能容你多久?”
湖北襄阳府,一处鄙陋茶铺里,一老一少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茶客摆谈。
“老天爷可容不得那雍正帝多久了!年初京城惊雷,一夜不绝,河南地龙打滚,死伤万千不止,哪是老爷在咒那恶人!”这茶客是个中年人,面目白净,捏着兰花指,尽管压低了声音,嗓门也是尖尖的,异于常人。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康熙爷本定了八王爷接位,可那雍正弑父篡位,伪造遗诏,怕八王爷说出真相,就把八王爷圈了起来,还几番想要下毒暗害!”
“十四阿哥,大将军王本是康熙爷指来护八王爷登位的,没想到雍正趁大将军王领兵在外,先下手害了康熙爷,再指示门人走狗年羹尧夺了大将军王的兵权,把他押回了京城。大将军王在殿上斥责雍正,骂得他狗血淋头,也被雍正关了起来,如猪狗一般拘在破烂小屋子里,连天都见不着。他是怕老天爷帮着十四阿哥申冤!”
“那雍正得了位,暗中给南朝上贡,换得他皇位安宁,就此寻欢作乐,不理朝政。””他最好淫龘乱,王亲大臣之女妇,见得上眼的,就抢入宫中,日日宣淫,夜夜笙歌。紫禁城西北的英华殿,本是拜佛的地方,也被改作了暖香堂,养着各地选来的女子。”
“他为政酷厉,设了什么粘竿处,就如明朝的东厂西厂,暗中刺探大臣们的动静,但风吹草动,他在宫中都能知晓。他还养着嗜血残杀的江湖高手,专门杀不服他的大臣和读书人。那些高手擅使带齿的铁镂绕,挥手就取人头,人称血滴子……”
听到这里,那一老一少下意识地摸头,这一摸,头顶小辫底部的金钱鼠居然动了,竟是粘上去的,两人赶紧扣上帽子。
这两人正是从湖南过来的曾静张熙师徒,进入湖北后,一路听的全是对雍正的怨言,而像眼前这中年人知得这么细的,却还是头一个。
听得起劲,听得愤慨,曾静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家居何处?”这人嗓音虽怪但谈吐不凡,不是一般民人所说的事,更坚定了曾静的心志。曾静想问出来历,好进一步深谈,甚至还希望邀其一同事”
那人哈哈一笑:“鄙人王谢,京城来的,也算是受此暴虐之君所害,不然怎知得这般详细?”
曾静正要开口,铺外响起官差的喝骂声,三人脸色同时一变,赶紧出了铺,各奔前路。
“主子蒙难,我们这些下人虽然作不了什么,但在民间坏坏那雍正的名声,却也快意。”
那叫王谢的人,一边走,一边阴阴笑着。
“不知沈兄在常德行到了哪一步,咱们可不能落于人后啊,看这北面的朝廷,已被那恶君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老师说得是,老天爷也是在帮我们的。那雍正的恶狗年羹尧回京,岳巡抚署理大将军就在西安,咱们不必再去四川找他。”这边曾静也在跟徒弟低声谈着,说话的时候,两都紧紧按住帽子,懊恼之前就不该剃了辫子。
历史早被李肆改得面目全非,但其间一些脉络依旧在蜒前行。虽然时间不对,终点也有差,但牵起的事件,却将透出相同的本质。
这样的两股潜流分布南北,正要破冰时南北两位皇帝也都立在一道未知的历史之门前。北面的雍正高举大决心,一往无前地踏入那迷雾之门中,他身后之人没谁再敢发声。而南面的李肆,却被来自左右两端方向截然不同的争吵裹住。
东西两院从筹备开始,就没一日发宁过,资格怎么定,流程怎么来,决议怎么出,每个细节都存在着意见相反的双方。
这事倒是可以慢慢来,可从北面传来的消息,将一项紧迫的选择摆在了李肆面前。
茹喜汇报了雍正要举新政的消息后,再提了一个建议,年羹尧马上要进京,若是李肆想拿四川,甚至进陕甘,给她个话,她就能解决掉年羹尧,李肆狠抽了一口凉气,这茹喜是什么意思?
年羹尧握四川陕甘军政,虽不像田文镜那般专门针对英华,但此人有才,通过携手藏地一事,对英华也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有他蹲在四川陕甘,确是一桩绝大阻力。
若是年羹尧进京时被雍正搞掉,署理大将军的四川巡抚岳钟琪还没摸热军政事,这的确是一个大空当。此时进兵,就算不到陕甘,以一支偏师就能定四川,这也的确是好买卖。
有那么一瞬间,李肆还真动了心,不拿白不拿,四川是单独一隅,以英华现有经济格局,还能消化得下。
但接着一大串顾虑就涌上心头,早前他不走四川陕甘这一线,就是暂时不去沾藏地和西北之事,占住四川,这一连串事谁挂上了,势必分散资源,不利于江南攻略。
与此同时,雍正也必然不会罢休,他丢了福建,再丢不起四川,到时就是大打出手的局面。英华可不怕接着打,但打跨了雍正在这几年蓄起的力量,后面的形势,李肆就完全把握不住了。到那时,估计不得不全面北伐。
这可不是北伐的好会,正是从政治经济上重构一国的要紧时刻。
拿不拿四川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还让李肆疑惑,茹喜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她着穿了自己这一国的根底,想要引自己转向四川,拖慢英华吞食江南的步伐?真是如此,这茹喜可真是不容小觑,之后该跟她怎么互动,可就伤脑筋了。
因茹喜这一建议,再引出一个问题,茹喜为何有这般自信,能在年羹尧进京时搞掉他?她现在对雍正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了?
细看茹喜的书信,这个问题在信末有了答案。
“年妃死了,断了他一半命根子……”茹喜这话符合李肆对历史的了解,在他前世的那个时空里。年妃五月死,年羹尧十二月就被勒令自裁。倒不是是说雍正顾着年妃的面子,不会收拾年羹尧。而是年羹尧的保护膜,这一层膜破了,雍正拾他自是毫不手软。
可在那个时空里,雍正收拾年羹尧也是有个过程的,至少是警告了年羹尧,并且在朝堂和地方作了铺垫之后。此时这对君臣还算是“情浓意蜜”怎么可能骤然翻脸?
茹喜的话还没完,下一句是:“另一半命根子,就在陛下手里。”李肆楞了一下,接着才品出了意思,低低笑了。
是啊,年羹尧早前跟他相通,虽没落下直接的把柄,可通过曾是十四幕僚的陈万策,却能拿到足足的侧面证据。他真有心搞年羹尧,只要把东西传给茹喜,茹喜自然知道该怎么将这些证据的效力最大限度发挥出来,到时年羹尧难逃一死。
这茹喜,不去宫斗,真是可惜了……
李肆这么感慨道。
第五百七十七章 江南的妖蛾子
女人还是去宫斗吧,国事可非她们能搀和的…,
大男子主义在李肆心中荡动,他绝难相信茹喜能有那等政治觉悟,可以看透英华这一国的根底,因此极度怀疑茹喜建言搞掉年羹尧一事的用心。
再回想历史,年羹尧不必外人去搞,他自己就会搞死自己,年妃比原本的历史早死三年,年羹尧的悲惨下场,估计也就在这一两年。
既然如此,又何必着急呢,年羹尧本就要完蛋,看岳钟琪受宠信的程度,如原本历史那般接年羹尧的位置也是顺理成章,到时还能通过岳超龙去作岳钟琪的工作,拿到四川乃至陕甘,成本也会小很多。
思绪一路延伸下去,等转回来的时候,李肆已有了定论,不管是对时局的把握,还是基于大男子主义的鄙视,或者是猜不透茹喜用意的疑惑,总之,李肆决定,不理会茹喜这条建议。
李肆对茹喜二个已经搞不清立场的女子可没什么特别的关心,而接到罗堂远和尚俊的报告后,他开始为已身属于他的四娘揪心。
军情司和天地会,都联络不到已去江南的四娘。
“黑猫和天地会在外都是单线联系,四娘既是要查内鬼,自不会抛锚,而是潜在暗处,没办法直接向她发消息。”
“周昆来是江南天地会骨干,四娘要查他,肯定也不信江南天地会。”
罗堂远只x尚俊既是无奈又是惶然。如果甘凤池真有问题,四娘为此出了什么事,罗堂远这罪就大了。如果是周昆来有问题,尚俊面临的危局更严重,江南天地会就得全面清理,之前几年布局的心血全都白费。
“抛锚”是细作行话意为定期联系。四娘当过黑猫,既是单干,肯定会潜得很深不会留下这一条线。李肆也很是着恼,既恼四娘执迷,又恼情报部门没作好工作。
还好,三娘把刘沁定那一队黑猫,还有天地会黄而指派给了四娘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四娘的安全该没太大问题。
李肆还不放心,交代两人各自再派干员去江南接应四娘,同时还作了心理准备,必要的时候,就要通过江南票行,甚至苏州织造李煦,前者不仅蹲在苏州还管着扬州钞关,后者么…,根本已是他李肆这条船上的人,尽管李煦本人还没自觉。
三月的苏州,春暖花开,李煦在自家后园晒着太阳,和蔼地向前来请安的子孙点头。
尽管康熙已去,他们江南三织造原本的耳目之用已经没了,但靠着对江南丝织业官私两面的把持雍正又忙着稳自己的位置,对三织造都没怎么动。
有英华源源不断的订单越来越精良的织机,这几年他们三织造的日子越来越滋润,大头之利更是握在了他李煦的手中,回想十来年前,因为几十万两亏空而焦头烂额,甚至作好了家破人亡准备的苦难日子,李煦就慨叹不已。几十万两算啥,现在他在江南票行就囤着那个数目,那是备着万一的。
“香玉啊,在曹府过得如何?”
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向他盈盈拜倒,脆声唤着“爷爷。”正是他的孙女李香玉。
“姐姐们都不怎么理会我,沾哥哥也老是看书,那里花草也好艳,反正…,不好玩。“
香玉小嗓门细细嫩嫩的,纤纤秀眉还随着那樱桃小口一司挑着,将心头的不爽显露无遗。
“曹家就一个字:闷!接香玉回来时,老夫人还问,是不是让香玉跟沾哥儿定了,老爷子您看…,”
香玉的娘小意地请示着,老夫人就是李煦的妹妹,曹寅的妻子李氏。曹寅病亡后,曹寅之子曹隅接任江宁织造,但曹隅不久也病亡,李氏将曹寅四弟的儿子曹粗过继到门下,接了江宁织造。曹惭的儿子曹沾今年七岁,香玉六岁,李氏自是想将两人再撮合为一对,让曹李两家的香火之情续下去。
李煦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不急…再等两年吧。”
扶了曹家这几年,李煦已是看了出来,曹家怎么也再起不来了。如今他们江南三织造之所以还能稳着,不过是雍正皇帝还没腾出手来,或者是投鼠忌器。再过两年,还不知形势会怎么变,李煦可不希望继续跟曹家绑得那么紧。
从这话里隐约品出了什么,李煦的儿媳妇不再多问,牵着香玉行了万福退下。
“多盯盯南面过来收货的人,这阵子李卫正折腾得紧,朝廷风声也急,可别让南面的人再搞出什么乱子。”
李煦对排在后面请示事务的掌柜这么说着,他跟南面的生意越作越大,有细作夹在里面,借他李煦的关系行事,他也心里有数。
但南面在江南仅仅只是刺探消息,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最近情况有此变化,那个一直蔫着的李卫开始动了起来,他不得不防上一手。
一座在江宁根本不起眼的宅院大门外,看着那乘被左拥右呼,侍从足有十数人的轿子,一个挽着大篮子,里面堆着风车等小玩物的妇人低声道:“还真是防得紧呢…”
身边担着草纸的货郎道:“周昆来明面上是帮江南票行在江宁招揽生意的分手,这个身份本也就是黑道上的,养着人护身才是正常。”
妇人正是四娘,而货郎则是黑猫三队的头目刘松定,加上天地会的大头目黄而,他们一行人混入跟李煦交接丝货的队伍,再来了江宁,杳探周昆来的动静。
如刘松定所说,周昆来扮演的就是放贷人,这本就是黑道角色,要查探起来相当困难,除非找到周昆来的下线,亮明身份,但这就要冒极大风险。万一周昆来的下线也已反水,或者是不信四娘等人的身份,不但这一趟任务要泡汤,不定还要自身难保。
因此四娘决定,先从外围看看周昆来的行事。
“看不出什么,不是找黄头目商量,让他从官府这边下手。”
几日看下来,没什么收获,刘松定也不愿再让四娘如此抛头露面,这么劝说着。行前三娘本只是交代他护卫四娘,四娘要做什么,他并不清楚。到了江宁才知此事,就让他心中格外忐忑,杳内鬼这种事太过凶险,他宁愿杳不出什么,也不想四娘出事。有具体要办的事情,他都是揽在自己身上,或者是推给黄而。
黄而是英德茫人,曾经还当过狱头,李肆立国后,攀着县衙苏文采的老关系,也穿过几日英华的官服。但他毕竟出自狱卒世家,官面上的事实在做不来,被天地会尚俊招揽过去,成了天地会门下的四大护法之一。之前一直在交趾和广南办事,隐隐成了安南黑道霸主。
尽管不是官面上的人物,黄而的身份也算是非同一般了,可在三娘面前,那就是只小鸡。回国休息时,被三娘拎了出来,要他陪同四娘来江南,他自不敢有一丝怨言,还鞍前马后,就指望照顾好四娘。
黄而的本事,即便在江南也能伸展。他熟悉班房牢狱那一套,能通过这帮人摸上官府。
四娘点头道:“让黄头目试试吧…”
她嘴里这么说着,眼却往南面六去,心头暗道,官家该是没出什么事吧,那刺客,到底显了形迹没有。到了这北面,就觉得呼吸都滞重了许多,感觉似乎有什么风暴正要卷起似的。
周昆来的轿子六了城中一处钱庄,直过廊道,进了后面一处院子才停下。
止住下人,周昆来柱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进院子。早前他跟甘凤池司潜入广州,意图刺杀李肆,却被火枪击碎了膝盖骨,落下了这残疾。就这一点而言,他能为天地会办事,天地会也能用他,双方都克服了不小的心理障碍。
院子里好几人细细搜了周昆来的身,才放他进了厢房,里面只有一人,身材高大,背对着他,正抱着胳膊发呆。听得脚步声,转头一望,周昆来面目猛然一紧。
“李…,制…,制台!?”
此人竟是两江总督李卫!
周昆来额头冒汗地问:“什么风…,把大人您给吹来了?”
李卫嘿嘿一笑:“什么风?当然是北面的寒风!”
无视周昆来的震惊,李卫径直道:“我要整人!找你来,就是帮我拿到那此人的小辫子。”
周昆来结结巴巴地道:“制台是江南第一人,要治谁,还用得着我这样的小人物么?”
李卫呸了一声,当周昆来这是讨价还价:“办了此事,自有你的好处!我要整的是江苏巡抚石文道,还有江苏和安徽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江宁、扬州、苏州等府的知府。”
周昆来抽了口凉气,李卫疯了么,这是要将江南整个官场都掀了?
李卫拧着脸肉道:“替我找到他们养在外面的女人和兔爷,从这此人嘴里,撬到他们平日做的那此烂事,一一整理好了给我,事情越烂越好!”
周昆来哭丧着脸道:“我明里放债,暗里刺探消息,这种事…,”
“别跟我来这套!”李卫喝骂道:“你周昆来之前叛我,之后又假降,还差点掏了我的密折匣子,什么事你不敢干?把你手下那些人都用在这事上!哄他们说这是南面的交代就好!”
他一挥袖子,根本不容周昆来说话:“月底前,老子就要这此人滚蛋!你不搞定这事,让老子踢不动他们,你可是南北两面都再无容身之地!”
李卫急急而去,周昆来躬身相送,直腰时,已换了一脸沉凝之色。
“北面是要起什么风暴了么?”
浙江杭州海宁,初白奄外,一个老者正在湖畔垂钓,春日碧空清朗,湖面也平静如镜,可等老者一竿起空时,寒风骤起,乌云低压,湖面也翻腾起了波澜。
“春寒透重衣,竿影煞孤鱼…”
老者叹气起身,一边收拾渔具,一边还念叨着诗句,末了没忘把搁在地上的一本书揣上,那书封皮是三个字:维止录。
第五百七十八章 滴血的笔杆子
紫禁城,雍正的御轿正由北向南而行,春光明媚,可抬轿子的尚乘轿太监却觉得肩膀又冰又麻,随侍的郎卫心口也是寒意翻卷,轿上的雍正那一脸铁青,如乌云一般将他们尽数罩住。
“若没有始皇帝那般权柄,又怎能挽得天倾?万岁爷的大决心只在嘴里吗!?”
之前在映华殿里,茹喜这句话,还在雍正脑子里搅着。
他本是一腔怒意去映华殿斥责茹喜的,年羹尧还在进京路上,左都御史蔡蜓忽然跳出来弹劾年羹尧勾连南蛮,图谋反乱。
这个蔡蜓本是年羹尧举荐上来的人,曾任四川巡抚,但因利益之争,年羹尧逼死了蔡蜓的亲信夔州知府程如丝,两人闹得水火不容。
蔡蜓再遭年羹尧弹劾,押进北京问罪。雍正宠信年羹尧,不愿让年羹尧面对更大压力,就把蔡蜒开释,还升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自然也有告诫年羹尧之意。
蔡蜒却误解了雍正的想法,以扳倒年羹尧为自己的政治使命,不断弹劾年羹尧,但因材料陈腐,对雍正没有太大触动。可没想到,蔡蜓这次的弹劾份外有力,矛头直指曾是允禵幕僚,叛逃到了南蛮的陈万策,说年羹尧通过幕僚左未生,跟此人有不寻常的朕系。
这份弹劾让雍正一下就想到了蔡的消息来源,此事涉及南北两面,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从蔡蜓身上查下去,如雍正所料,线头竟然转到了茹喜身上。
是那李肆要整治年羹尧,还是那女人自作主张?如果是前者,他更要保年羹尧,如果是后者,那女人以为自己是谁?
雍正报着好好收拾一顿那女人的心气去了映华殿,却被那女人的一番话洗刷得垂头丧气。
“万岁爷的新政,田亩钱粮事是动汉人根基。兵马枪炮事是动满人根基,哪一桩都是亘古未有的大业。仅仅只是一般皇帝那等权柄,又怎么能推得下去!?”
“人都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苦而患悬殊。万岁爷要立权柄,就得从身边人立起。隆科多在朝堂不愿跟着万岁爷的一盘棋走,年羹尧在地方跋扈专权,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这两人不挪开,又怎么在一国推行新政?就靠李卫田文镜鄂尔泰几个孤臣吗?”
“南面?南面也正到一国转身的要紧关头,那李肆可没工夫北望,这是臣妾自己的意思!”
雍正心神恍惚,出了映华殿,才清醒过来,循着茹喜的话深思下去。
一直到坤宁宫下轿,雍正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皇后乌喇那拉氏唤了好几声才醒转。
“皇上还在忧心国事么?”
乌喇那拉氏是康熙名臣费扬古的女儿,生性温婉谨慎,雍正对她还是很有感情。之前她也在生病,刚刚好转,今日雍正是顺道过来看望。
“臣妾不敢妄言国政,可隆科多舅舅之事,王公宗亲那边虽也念叼皇上对汉人太过宽信,竟容绿营组火器军,还驻防京郊,但他们对皇上处置舅舅倒没什么怨气。”
乌喇那拉氏以为雍正是在忧虑责罚隆科多的连锁反应,将自己所接触的满人言语道了出来。
“有空也跟他们的妻女念叨念叨,朕为的是满人江山,些许风险总是要冒的,些许饵食也总是要给的,让他们且安心着。他们很快还会看到,朕是怎么调治汉人的。”
雍正心头顿时清灵,之前他本在忧虑,整治了隆科多和年羹尧,他还能有什么依靠,可皇后这话提醒了他,他背后还有满人。他是天下之主,更是满人之主。尽管为了新政,需要满人作一些让步,可就跟茹喜所说那般,只要整治汉人更为狠厉,满人这边,还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此时雍正对老八和十四已经没太大忌讳了,眼下格局嗖之前有了太大不同。对满人来说,只要皇帝是姓爱新觉罗,是站在满人一边,那就够了。甚至很多王公宗亲,开始庆幸不是老八和十四那等手段温婉的人登基,否则难以稳定国势,跟南蛮抗衡。
隆科多垮台,对王公宗亲,乃至满臣都没太大触动,毕竟此人没什么根基,相反,朝堂和地方的汉人却有不小的动静。
这也是必然的,隆科多入军机,自然要拉扯起自己的势力,后面跟了不少汉臣。隆科多处置后,这些汉臣还在叫嚷不可乱了朝廷经制,着似为大清国的满人根基说话,实则是帮隆科多开脱。
既要整治汉人,是不是从这帮汉臣身上下手呢?
回到养心殿,雍正循着这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这几日的奏折,将那些隆科多举荐上来的汉臣折子,以及为隆科多说话的折子分作一堆。
一份是山东巡抚陈世馆的折子,没讲隆科多的事,而是神来一毛,求请禁回教。
雍正嗤之以鼻,心道禁回教好让你汉人之信更广,汉人之势更大么?
接着是查嗣庭的折子,此人是隆科多举荐之人里得位最高的,年初刚授了内阁学士,礼郡侍郎。
查嗣庭也没直言隆科多之事,而是讨论雍正新政里“广圣训”一条,求请所有蒙学、县学,直到国子监,都要讲授“圣训”甚至科举诸试也加这么一科,内容则包含顺治、康熙到雍正三朝皇帝的训诫。
雍正最初还得建议很好,很能整肃人心,但此时再看,却觉出了不对。三朝圣训都加在一起,他雍正的话份量不仅不足,还更要被两代先帝压着。人心是整肃了,得来的却是“守祖宗之法”,这查嗣庭是绕着大圈子为隆科多声张,反对他雍正的新政呢。
火气渐渐上涌,雍正一路着下去,这一堆折子,竟然隐隐已成一党,都是攀着隆科多上到台面上的汉臣,从各个层面,或明或地反对他的新政。
再注意到一个细节,雍正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些汉臣,大半是翰林院出身,基本都放过一省学政,更重要的是,大半竟都出自海宁!
陈世馆是海宁人,海宁陈家嘛,之前的广西巡抚陈元龙留南蛮,一直没有北归,那也是海宁陈家的人。查嗣庭是海宁人,海宁查家嘛。查嗣庭的哥哥查嗣链.在康熙朝时跟《长生殿》案有牵连,改了名叫查慎行。
江南……这江南的汉人,有反心的都被杀绝了.留下来的却也总是要往歪里长。
雍正这么感慨着,这些饱读诗书的汉人,即便被掐灭了反心,当了我满人的狗,可心底里总还揣着一鄙夷,对我满人的鄙夷。只要有机会蹿上朝堂,就要兴风作乱,还当自己是朱明文人,可以心怀孔圣睥睨君王。
朱明就是被你们江南文人败了,怎还能让你们继续败我大清!
雍正咬牙拍案,这一定念,无数人的命运就此定调。
可具体要怎么处置,才能最大限度震慑汉臣,雍正一时没有想法。
“顺治康熙两朝既重文治,也重治文,若要人心归服,得从文字入手。”
张廷玉有想法,而且很对雍正的路子。汉人里也有雍正信任之人。严格说只有两个半,第一个是李卫,第二个也是张廷玉,那半个是岳钟琪。
“老师言,天下有大仁小仁,海宁文人虽与我桐城同气连枝,更是本朝儒士贵脉,但为了大仁,就只好牺牲你们了。”
基于李光地的传承,张廷函的思路很清晰,从文字入手,收紧打击面,加大打击力度,以求获得最大的震慑力。对他来说,大仁之下,这些人的性命,以及受钳制的文字,都是必要的牺牲品而已。
年羹尧之事,雍正觉得还可以缓一缓,放到年羹尧进京之后再论。
打击攀附隆科多的海宁一党却是当务之急,如此既可以洗掉隆科多在朝堂的势力,还可以震慑汉臣,收拢人心。更重要的是,经新政一压,江南文人,已有成党之势,即便康熙在世都不能容忍,更何况他雍正?在他眼里,臣子最好个个都孤臣。
没有绝对的权柄,难以推动新政,而没有绝对的服从,又哪来绝对的权柄?要得到绝对的服从,得开膛破腹去诛心!
雷霆霹雳在雍正四年三月轰下,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意外,以至于遭了雷霆之人还觉如置身梦中。
“你举河南乡试,出四书题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皇上问‘尧舜之世,敷奏以言,取人之道,即不外乎此。现在以制科取士,非以言举人乎。’你出此题是何居心?”
“你还出易经题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四书题曰‘其旨远,其词文’,《诗经》题曰‘百室盈止,妇子宁止’,前正后止,是取民间讥语,曰‘正,乃一止恶相’,讥讽皇上如前朝正隆、正大、至正、正德等恶德之君么?”
“你三场策题内皆有‘君犹腹心’,臣犹肱骨之语,皇上问‘古人谓君犹元首,而肱骨、腹心皆指臣下而言,不称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吗?’”
再加上对其他题目或毫无意义,或内含讥懑的指控,去年查嗣庭主持河南乡试所出的题目里,竟然没一条逃脱,如果那题目是鸡蛋,在前来问罪的刑部官员嘴里,那就是无数根骨头编织起来的鸡蛋。
被这突来的指控惊呆了,查嗣庭好半哪没发出声,刑部官员对身边手下道:“记下来,皇上诸问,查嗣庭无言以对。”
查嗣庭抓走了,而对他的指控却还没停步,从他的宅邸搜出毛记若干,再跟他刊行的书籍一并转入刑部,在那些刀笔老吏的灼灼目光下,这些材料也化作了一条条新的证据。
“康熙五十六年,先帝驾崩,查嗣庭在日记中写道,近日腹泻,颇为不适,是为大不敬!”
“查嗣庭在日记和书中悖谬怨望,对先帝治政颇多诋毁,对隆科多百般谄媚。”
“查嗣庭还遣其子查克上在外,受士子请托关节。”
浙江海宁,一群官差涌入初白庵,将别院中正扛起鱼竿淮备出门的老者堵住。
“查慎行,你弟弟事发了,去京城刑部大牢会他吧。”
带着官差来的竟是杭州知府,如此冷厉呼喝着。
查慎行呆了片刻,苦涩地道:“容回家告之儿女一声。”
那知府冷笑道:“不必了,路上自能见着。”
啪的一声,查慎行手里那本书掉落在地,着着封皮上“维止录”三字,知府的眼睛眯了起来。
让差人押走了查慎行,那知府捡起书,细细翻了起来。
风瀑已罩住整个海宁,无数人聚在渡口,看着官船北上,那船上是查嗣庭、查慎行和查嗣璨等查家一百多号男女老弱。
“查家犯了什么事?”
“什么事?无非是今上忌我江南文人,杀鸡儆猴而已!”
人群议论纷纷,一个年轻书生愤声自语,却被几个泼皮猛然拧住。
“王之彦,你的事也发了!”泼皮都是差人装扮的,叫王之彦的书生还在喊冤,可到了抗州府衙,知府一句话就问得脸色煞白。
“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这对联,是你留在诸桥镇关羽庙里的吧。”
知府举着那本《维止录》,笑眯眯又恶狠狠地道。
“你还在为查家喊冤?你这对联,把汉朱并立,恃逆之心昭昭,竟也入了查嗣庭的书里,成了他悖乱不轨的又一铁证。查嗣庭是凌迟还是分尸,不知道,查家死多少人,不清楚,可你王之彦,一个小小生员,死期却是已定了!”
王之彦不过是查嗣庭案波及的一尾小鱼,以查嗣庭为中心,跟他主持学政,举河南乡试,跟他题目有涉,并且出身江南的文官都一并遭了牵连。在张廷玉的授意下,御史台和刑部根据牵连程度和背景深浅的不同,开列出了比原本历史长出数倍的名单。
当李肆接到这个消息时,只能感叹历史惯性顽强如斯,雍正还是发动了文字狱,甚至目标都没变,还是那查嗣庭,就不知道在他所改变的这个时空里,查家会不会不被一股脑杀绝,由此那位金大侠,再没了出世的可能。
第五百七十九章 英华的咬文嚼字
此时李肆还并不清楚,已经有人脱离了他的掌控,将年羹尧一事推向雍正借文字狱锻造权柄的涡流中。查嗣庭案让他感叹历史惯性,而国中所起的波澜,又让他感叹历史已不可把控。
北面的雍正四年,南面的圣道四年,在后世史书中都是一个文字年,北面在搞文字狱,南面在搞文字运动。
民间称呼为“兵字”,士林称呼为“军文”的文字,大举入侵教育领域,很多蒙学、补学乃至县学,都开始教导这种“军文”,甚至在报纸上都有所反应,一些影响力不大的报纸都开始用这种文字。
对儒党来说,这是继英华在蒙学、县学推行横版字序后,对华夏道统的又一桩灭绝之举。他们再度跳腾起来,舆论因东西院之事本就无比曹杂,小谢使团回国,带回大量风物故事,更惹人瞩目,再加上他们的叫嚣之声,这一国格外热闹。
这“军文”是什么呢?
简体字……
确切地说,是没有标淮的简体字。
“军文”源于英华军几次扩军,扩军后要维持一支近代军队的战力,一项基础就是继续保持司卫时代的文书作业,由此进行组织管理,这就要求十来万陆海军官兵都得粗通文墨。而要办到这一点,要做的就不止是招募穷酸读书人进军队,让他们教导官兵那么简单。
为在最短时间里实现官兵能读会写的目标,推行简体字是最佳选择,因此在军队里,文字另有面目,被称为“军文”。
国家形势跟军队不同,国中教育体系正稳步推进,白城学院的道党也刚刚出笼,一国读书人的新气象还没完凝聚成形,迫切性也不高,短期之内,李肆并没有在国中推行简体字的打算。
可没想到,历史的洪流却已浩浩荡荡冲开了堤坝,自己拐上了这一条道路。
李肆其实该想到的“简字运动”早早登场,不过是他拧开东西两院这个水龙头后的连锁反应。
西院人少,成分简单,可以不提。东院为照顾一国民人,能让他们在金融事上发声,院事位置相对较多,设有一百六十个,基本是按二十万比一的人头来算的。
即便加了在当地居满三年,年税满十两,生员、县学毕业或经县
学考试认可等限制条件,有资格参与推选的民人也有数十万。
此时这一国人心还未蜕变,没看透东院的本质,只将其当作御史台、都察院那一类的衙门。听说只要有足够的人推选,就能当官,就能在一国金融事上出声,不仅这数十万人动了起来,还有更多没什么文化的乡绅也动了心思。
大字不识就去搅和国政,为民出声自是说不过去,但将这些地方上最活跃的人丢在一边也不合适,因此朝堂开列推选资格时,在第三条里留了个后门,在县学组织“文化资格”考试,通过考试就有资格。
这个后门惹出无数麻烦,文部由此而多了一条发财路子,都察宪由此业绩大涨,而乡绅们除了行贿之外,也因为考试必须要留卷底,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书认字。
从年底开始,地方补学就如春雨后春笋般涌现,教书先生们为在最快时间里教给这些学生最多东西,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军文”,反正朝廷没说不能用这种简化了不少的文字。
这事在各个层面都引发了纷争,文部、都察院,地方县府,有赞同有反对的,理由都很充足。
反对的人认为,文以载道,字亦如人,减削字体,就如剃发易服,是损华夏传承。
赞同的人认为,从甲骨文、金文到篆文,再到隶书以及唐宋而下的楷书,现今用字就是一路变下来的,这就是华夏传承的一部分。今日再有所变,就是顺应时势,这跟强行改了异族面目的剃发易服完不是一码事。
各方官司打到李肆面前,反对的自然是文人士子,赞同的多是商贾军人,李肆自己也没了主意,他觉得两方都有道理。
这事他找到段宏时,听说是这事,老头拉上了陈元龙一同讨论,李肆还以为老头肯定会反对,毕竟那陈元龙是腐儒出身。
却不料陈元龙开口就道:“这不是变不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的问题。”这一句话就显出了水平,让李肆肃然起敬。
陈元龙出身海宁陈家,学问满腹,他说,历朝文字都在都在变,尽管明清已变化不大,之前北有《康熙字典》,南有《英华字典》,也对大多数字作了规范,但民间所用文字还是有很多约定俗成的简化,常用之字更是越来越简。
眼下这股简字风潮,不止源自军文,还来自“商文”。商人越来越活跃,来往信息也越来越多,用字也在自己简化。即便没有东院推选之风,标淮不一的简体字也会在商界普及。
陈元龙看过“军文”他觉得有些字简化得不错,有些字却值得商榷,总结而言,这不是文字要不要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既能便利,又能不失汉字本意的问题。
李肆有些汗颜,军文大部分是他在在教导司卫时弄出来的,有些字用他前世的简体字,有些字则没变,毕竟他融合了”李四”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文字没什么疏离。
陈元龙道:“像‘变’,简化为‘变’这很好,前者意形都很繁,易认难写。可‘亲’若是成了‘亲’,少了见,就失了这一字定于人的本意。‘导’变化‘导’就少了此字最重的‘道’,这已是减削过度了。”
段宏时道:“军文是应急而成,着眼点就纯粹为便利,不考虑其他。这就像只谈资本的好处,却忽略它的凶猛一般。若是在沉疴难起,不施雄药不足以振作时,行此偏执事,那还没什么话说。若是在国势稳稳而进的从容之时,行此极端事那就是为器而器,失了真道。”
听到这里,李肆已经心中有底,甚至都猜出了段宏时拉上陈元龙的用意。
老头嘿嘿道:“没错,文字顺时而变,但顺的是自然之时,而非顺人主之意。眼下这一国,已自起简字之潮,朝廷就该居中引导。修字可是一桩显赫伟业,怎能少得了老夫等人呢?”
于是一直只是布衣之身的段老头,终于顶上了弘文馆大学士的名头带着陈元龙等一帮老儒,开始整理新的“正体字”。以便于读写,但不减本意的宗旨,在《英华字典》的基础上,进行文字简化工作。
《英华字典》的前身是明代《字汇》,民也称《万历字典》,《康熙字典》就是在这个基础上编修的。尽管有了官方字典,但很多字还存在异形、变形、借用等诸多变化,本就需要修治,陈元龙等儒士一直存着“简字正意”的宏愿,如今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地方。
“官字”或者“正体字”之下,不管是军文,还是商文,或者是地方衙门里的“吏文“都对很多字有自己的简化。随着经济的活跃,信息量的增加来往文书的繁复,这些简化字必然会在社会里扩散开,而段宏时等人所作的工作是规范和引导自发的简字运动。
相对于李肆前世,英华这波文字运动,虽也是简体字,结果却跟前者有很不同。直白说,简化得不多重点是将繁难的常用字简掉,更大的作用是进一步统一了文字,将民家自发兴起的杂乱简字运动从国家层面组织了起来。
“这个字是怎么回事?”
但李肆在段宏时和陈元龙很快就拿出的《圣道字典简版》里,发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字。
这是一个“繁化”字,“肆”字头上多子个宝盖。
“这是给陛下专用之字……”
陈元龙忐忑不安,这是在要求皇帝改名,忌讳很大。
“避讳!?”
李肆却是明白了,关于他名字的避讳,之前的作法是将“肆”字右半边那一竖停在一横上,而不破出来,这是他他跟朝堂读书人所作的妥协。但实际民间却自行其是,写到“肆”都各有一套避讳之法。账册的数字大写,以及“肆无忌惮”的“肆”都加上各种偏旁部首,反正大家一看都知道是这字,而且是为了避皇帝的讳而变的。
李肆就是不想让这种事存在,今天大家知道这字是什么来历,以后大家就当这字就是这么写的,历史就是这么变的。
华夏文字的变化,也都是由很多政治变迁而引发的。有些字,如果能理清它的变化,几乎就能看出千年历史的脉络。可问题是,很多史料都遗散了,大部分变迁都已搞不清楚,大家只好傻乎乎照着写,很多繁复的字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陈元龙来这么一出,是另一条思路,想让李肆“改名”,由此让民间不再避讳“肆”字。相信段宏时还在庆幸早早给李肆改了名,如果还叫“李四”那麻烦可就大了。
皇帝要给自己皇子取冷僻名字,为的就是日后为帝时,民间避讳不至于太麻烦。
“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个字,怎么不能变!”
李肆毫不妥协,加个宝盖算什么事……
“可陛下不改,民间就不能用此字。”
陈元龙还在坚持,不能用“肆”字,对大家来说可是绝大麻烦。
“为什么不能用!?要避讳,就只避双讳。”
李肆赶紧丢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解决方案,趁着这股文字运动的大潮,改掉避讳的传统。陈元龙呆了片刻,叹服而拜。
就在南面大张旗鼓地搞起简字运动,甚至皇帝还把名字还给了民间,从此帝王只避双讳时,北面紫禁城里雍正的朱笔正急速挥洒着,像是一刀刀劈得人体血肉四溅。
“查嗣庭,凌迟!”
“查慎行、查嗣粟,外加查家所有十六岁以上男丁,一并处死!”
“妻女并十六岁以下幼子发配宁古塔,与边疆有功之臣为奴!”
写完谕令,雍正眼角瞟到那本《维止录》,冷哼了一声。
他恨恨地暗道:“敢在文字上砍朕的头,朕砍了你全家的头!”
第五百八十章 轮回的一甲子
查家蒙难的消息很快传偏江南,江宁满城也都知道了,城中一间小客栈的大堂里,食客们压低着嗓子,都在讨论这件事,一个儒衫浆得灰白的读书人拍案叫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查家有今日,六十年前那些冤魂该是能瞑目了!”
这客栈离江宁贡院不远,虽然简陋,来往的却有不少读书人,他一声叫响,饭馆顿时沉浸下来。
侧旁桌上,一个明目皓齿的年轻女子问:“七先生,这说的是哪桩事?”
同桌一个眼眉肃正的老者唏嘘道:“还能有哪桩事?本朝第一桩文狱,庄廷鑨《明史》案!康熙二年,庄家因此案而绝满门,七十二人死,十八人凌迟,数百人发配关外。江南文士还残存着的一丝风骨,被这一狱尽皆摧折!”
“此案首恶虽是吴之荣,但查家的查继佐还告发在前。六十年前,查继佐因首告而脱罪,甚至还分得了庄家之财,不想今日,查家却成了又一桩文狱的苦主,这才有报应之说。”
年轻女子道:“我倒听说犯事的查嗣庭是攀附隆科多惹的祸事,眼前这桩文狱,跟六十年前的文狱,怕不是一回事吧。”
那七先生赞赏地点头:“四娘聪慧,看得真清,这确实不是一回事。《明史》案虽也是吴之荣起事,但那时的朝廷,确是将案子定为‘文反”眼下查家一案,今上却是另有用意……”
这女子正是李四娘,她与刘松定装扮成自湖北而来投亲的兄妹,顶下这间食宿一体的小、客栈,以此为据点展开工作。而这个“七先生”则是来江宁游玩的宿客,十多日住下来,跟四娘渐渐熟络。七先生很有学问,谈吐间风度不凡,四娘从小受李庄女学教导,如今更是见多识广,一老一少谈得热闹,竟成了忘年交。
知了查家在六十年前所作的事,四娘顿时没了什么好感,撇嘴道:“查继佐以文字告人,查嗣庭还在这朝廷当官,都不是什么好人。在这文字上遭祸,就是他自找的。哪像七先生,有学问也不当官,守着读书人的风骨。
七先生苦笑道:“查继佐师从黄梨州,也曾尽过明臣之义,告发庄家,也是为了自保。六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天理还是追了下来。”【1】
正说到这,另一人怒声斥责那叫唤报应不爽的读书人:“什么报应!?查家与我江南文士同气连枝,这一遭祸,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难保不会有你我师长,你怎能发这凉薄之语!?”
早前那读书人嗤了一声:“同气连枝!?那查嗣庭已被隆科多抬入了汉军旗,他是旗人!你若是旗人倒罢,你若是汉人,还说这话,是要等着唾面自干么!?”
那人呆了片到,暴躁地道:“我若是旗人,你早就掉了脑袋!当今万岁倡满汉一家,你拿旗人来造生分,你是什么居心!?”
这边四娘诧异地道:“此人先是为文士鸣不平,现在又为这个朝廷说话,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七先生感慨道:“哪一边,是问是非么?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为是站在哪一边,在这北面,还能守什么是非?想那查继佐本叫查继佑,县试时错写成继佐,不得不将这名字用了下来。若是当年事明为右,之后告发庄家则是左,首鼠两端,左右不定,难怪名声不保”…,”
四娘摇头笑道:“七先生是说,这个人...…其实跟查继佐一样,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扫视饭馆这一屋子人,读书人占了大半,「百度贴吧启航冇文字」听到满汉一家,听到旗人,都埋下了脑袋,不再喧哗,连那最初快意叫唤的读书人也闭了嘴口而道出诛心之问的那人,则自居为胜利者,朝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着这些读书人,身着满清儒衫,实际就是直通通大褂,外加瓜皮帽,或者是光着脑袋,露出那秃瓢,缱着一根鼠尾辫子,四娘就觉自己如置身猪圈。
她下意识地想到了周昆来,此人立场现在还没查清,难道也如查继佐和抬出诛心大旗的那人一般,都再没了立场,不问是非,而只为自己名利?难道这北面,已容不得人心去问是非了?
四娘不甘地问:“七先生,天下已不是这个朝廷一家的了,就没人去南面?那里对读书人来说,可是宽松得很呢。”
七先生叹道:“该去的,前几年都去了,剩下这些,不是觉得南面抑儒,他们毕生所学在那里挣不到富贵,就是跟老大一样,家业族人都在,根太深,动不了啦。”
他意味深长地看看四娘,再道:“四娘出外,少拿正眼看人,否则你这股子气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从哪里来的。”
四娘心头一惊,她着意掩饰身冇份,但跟这个七先生谈得太多,还是露了形迹。
七先生再压低了声音:“四娘一介女流,不仅识见广,更无北面女子那等腐气,老夫自认没有看错,你定是从南面来的,而行的是非常事。四娘莫多虑,南面朝廷如何,江南士子各有评断,可老夫却是心仪已久口早前跟四娘你颇多攀谈,也是想知得更深。”
听他这话,四娘镇定下来,回想七先生之前那些言语,也的确不是那种对英华反感的腐儒。
日近正午,食客宿客越来越多,四娘赶紧去招呼生意,杂乱脚步声里,一群官差涌进大堂。
班头嚷道:“查籍!生员老爷都拿出籍档,路人报上籍贯和来意!”
有相熟的人问:“林班头,又在忙乎什么呢?”
班头道:“能忙什么,李制台移督苏州,行前要好好打扫一番江宁呗。
李卫所任两江总督,治所历来都在江宁,如今移到苏州,这可是桩大事。不少读书人围住班头一阵叨扰,将这几日的大变抖落了出来...
闽浙总督满保转督安徽,李卫的两江总督转辖江苏和浙江,福建巡抚李拔转任江苏巡抚,这一番处置重点是将浙江划入李卫治下。
李卫就是当今皇上的一条狗,皇上要他对谁摇尾卫”他就摇尾巴,要他咬谁,他能尾巴还翘着,嘴巴就咬上了人。不少读书人脸色沉郁,他们都能明白查家文祸,怕是不止于查家了。
那班头跟生员老爷们掰乎完,眼角扫到回了柜台的四娘,眉头一飞,靠上了柜台。到
“刚顶的店?这边我也在管着,怎么没告过我一声?哪里人士?湖北,。”「百度贴吧启航冇文字」管为什么跑来江宁了?投亲……亲戚是谁啊?”
班头连番责问,四娘压着怒气,低头装着小媳妇样地应付着还给肃压k伙计的黑猫队员暗中比划了少安毋躁的手势。
她敢于在江宁顶下店面,背后有黄而在江宁府衙和上元县衙下过功夫,确保不会被官府留难。但今日这上门的班头,似乎路子不对,或者是对四娘起了什么心思,有意为难。
刘松定和黄而都在外办事,客栈里能主事的就四娘一人。四娘急速开动脑筋推演着事情下一步的发展。她既然装作投亲,自也在“亲戚”那一家上作了准备。但四娘觉得,这班头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若是继续追查“亲戚”那边,可就要露出马脚了。
一个伙计谄笑着塞过去一块银僳子,却被班头推开,那家伙还义正言辞地道:“别跟我老林来这套!我可是认理不认银子的,老板娘,我瞧你来历可疑,不在这里老实交代可就要准备去班房交代了!”
四娘暗咬银牙,心道先报出“亲戚。”拖延时间为好。
那边七先生站了起来:“林班头,我就是这小娘子的家长,不知有何指教?”
班头的鬼心思被挡住,恼怒地问:“你?你又是谁!?”
七先生作揖道:“老夫吕毅中…”
林班头嗓门更粗了:“吕毅中?什么来历!?”
周遭一片抽气声回答了他这问题,接着一帮读书人都围了上来眼中满是倾慕和敬仰。
“吕小先生!”
“吕小夫子!”
一帮生员如此招呼,林班头心头顿时透亮,这是个大人物,可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他还是不明白。
跟他相熟的人低声道:“这是晚村先生的七公子晚村先生?吕留良吕晚村啊,每任制台抚台,都要给吕家献牌匾,李制台转督浙江,也是要去吕家的。晚村先生可是江南读书人的贤师人所不知,几乎供奉为江南儒宗。晚村先生已去多年这吕小夫子,比他兄长承了更多衣钵,也是江南一贤呢。”
对林班头这样的差人来说,这人物着实太大,连李制台都要去拍马屁,他心中那点鬼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换上谄媚笑脸,林班头对吕毅中不迭行礼,然后向四娘告罪,顺口问了一句:“小冇姐竟是吕夫子亲戚,怎不早说呢?就不知是”…”
四娘还在为这异变发愣,吕毅中嗯咳一声道:“这是四娘,我湖北堂亲的女儿,现在么,算是我吕毅中的女儿。”
林班头念叨道:“吕四娘……哦,吕小姐,方才得罪,得罪了!”
四娘看向吕毅中,老人眼中闪过慈祥之色,她心中一暖,点头道:“是啊,我是吕四娘。”【1:《明史》案里,查继佐首告是事实,但原因却有不同说法。有说查继佐本不是主笔,是庄家未得他许可列进去的,但也有史料称他本就是主笔,只是觉得有些地方犯忌,想提前作预防,所以只向学道告发,而学道跟江南文人同出一脉,明显不会将此事政治化。不管原因如何,《明史》案里,查继佐扮演的角色都不光彩,一是首告,二是他得了庄家财物。金大侠在《鹿鼎记》里将此案凶手全推给吴之荣,而先祖查继佐还成了受害者,用心自是为尊者讳。】
第五百八十一章 咱们都是狗腿子
去移督苏州,李卫一脑子浆糊。
不管是发布谕令的廷寄,还是在密折上的御批,雍正说话历来都嘴碎,恨不得臣子是提线木偶,照着他交代的步骤一二三四去办就好。可这一次的谕令却格外含糊,只说让他看好浙江和江苏两省,整个江南都要把稳。
这么大的变化,就这么一句交代,李卫没想明白。最初他以为雍正是要他整治李煦那帮织造党,毕竟那家伙就在苏州,他这总督衙门搬过去,就是要跟李煦同城打擂台。
可递送密折的家人从内廷奏事处太监那打探到,最近雍正处置最多的事还是查家一案,让李卫隐隐有了头绪,查家这一案,方向有变呢。
隆科多被断然拿下时,李卫还吓了一跳,以为雍正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整治查嗣庭时,才明白是要搬开妨碍新政的石头。
李卫觉得隆科多脑子有问题,或者说一辜子的理智都用在那一夜了。那一夜隆科多真牛啊,他选谁当皇帝,谁就能成皇帝。
如果不是选雍正,而是去找允禩,今上多半也成了笼中的金丝雀,而自己也该被放到了宁古塔。
可那一夜之后,隆科多就彻底傻了,以为皇帝还是由他摆布的,竟然在新政事上跟雍正唱起了反调。更招雍正忌讳的是,隆科多亲手扶起查嗣庭等人,用作自家的朝堂班底,而查嗣庭这帮人,又都是以海宁为核心的儒士,公然结党,这是忌讳再加忌讳。
或许隆科多觉得,自己这些事,跟胆敢受王公百官叩拜而不下马,甚至有“皇上居北我居西”之言的年羹尧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可隆科多就没想过,人家年羹尧是有国功,而他凭什么跟年羹尧比?
现在好了,雍正都没怎么铺垫,一挥乎就拍扁了隆科多,还要把查嗣庭一党朝死得不能再死之处整治,这力度让李卫觉出了不对劲,似乎有偏题的迹象。
李卫没什么文化,对这文狱的琢磨,总是欠着一层,找来了自己的幕僚田芳商议。
田芳道:“这不是偏题,而是之前隆科多一事在偏题。”
这田芳也是绍兴师爷出身,跟着李卫这没脸没皮的御前红人混了几年,将读书人的狡诈和李卫的江湖狠辣融在了一起,看事很靠谱,深得李卫信任。
“新政是皇上的正题,而这题的题眼在哪里?肯定不是满人,那就是在汉人,在读书人身上了。隆科多不过是将满人的心声喊了出来,皇上新政,也是要满人割舍一些利害,自要压下他。但皇上马上就发现,隆科多背后的查嗣庭,就代表着阻碍新政的读书人。为了安抚满人,为了扫平阻碍新政的读书人,皇上自要下狠刀子。”
“怎么震慑读书人呢?辫子已经剃了,还要来做官的读书人,面上服气了,心中却还存着一些腐儒的骄气。从摄政王到顺治爷,还只是从钱粮等事上打压,后来读书人自己把以文诛心这一套抖落出来,朝廷学会了,就有了康熙爷的文狱。”
“如今皇上是用康熙爷的旧智,要在文狱上大作文章,让那些心中还存着骄气的读书人老老实实办事,别成天捻三搞七。”
田芳这一番讲解,李卫顿时明白得通透,竖起大拇指,他既是赞又是取笑地道:“老田,你这读书人,可真不一般。”
田芳嘿嘿一笑:“读书人是为什么读书?学成文武艺,卖于君王家。别把我跟那些腐儒相提并论,那些腐儒,满脑子还转着修身齐家治国的东西,那些东西不过是蒙草民的,偏偏腐儒自己还信了。像我这样读明白了书的,跟大人您一样,都是皇上的狗。大人挥爪,我管叫唤。”
李卫听得浑身舒坦,拍着田芳的肩膀道:“没错!咱们都是皇上的狗,咱们这对狗,就在这江南好好为皇上守家!”
田芳也被拍得浑身舒坦,谋划立马出笼,“大人正清扫江苏官场,拿了不少把柄,现在看来江苏官场该是一清了。转督的浙江,该走另一个路子,大人可将查家文案扩散开,最好再搞出一桩大案,以此呼应皇上的布局。”
李卫有些忧虑:“浙江就靠着南蛮,万一动静太大,整得读书人又学张伯行主政江南那时,群起投奔南蛮,那可麻烦了。”
田芳哗啦一声展开扇子,摇头晃脑,颇有一股名士风范,如果忽略他那秃脑瓢,以及脑后摆动的鼠尾小辫的话。
“该跑的都已经跑了,大人,眼下还留在江南的读书人,可没那股心气。当年《明史》案,牵连江南文人无数,可有人起兵举事?可有人转投台湾郑家?可有人弃官弃功名奔逃?没有,有那份心思的,早死得差不多了。愿意剃发,愿意谋本朝功名的读书人,其实心底里跟田某一样,都已当自己是狗。”
“只要大人不是火烧原野,而是选着那些本已当了狗,却虚伪矫饰,总想留个人样的读书人开刀,其他读书人,除了庆幸自己没挨刀之外,绝无南投之意,说不家”,”
田芳眼里闪着看破尘世的睿智:“无数读书人还会相互检举,帮大人你省掉查找更多刺头的力气。”
李卫默默点头,看田芳的目光也复杂了一分。
有了田芳指点,李卫转督苏州,动作就格外凌厉。人没到苏州,一张大网就已经罩住了浙江。李卫办事也格外特异,他不是从正式途径却抓钱索,而是以他所掌握的江湖黑道,从官场和民间两面入手,盯住一些关键人物,先威吓他们说在文字上也有大问题,跟查家案是一个路子,然后以他们为节点,通过这些人的供述牵连,将真正有价值的一桩桩文案挖了出来。
雍正四年四月下旬,李卫移驻苏州时,新设的总督衙门里,卷宗已经堆满书房。
没顾得上去跟苏州地头蛇李煦打招呼,李卫就埋头到他编织起来的这一张文网中,可很快就被又一项震动朝堂的消息拔了出来。
罢年羹尧抚远大将军之职,留朝堂任军机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
如此处置,似褒实贬,朝堂传闻,年羹尧到京后,似乎还因蔡斑弹劾一事,跟皇上发生过口角。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年羹尧失宠,毕竟弹劾他的蔡斑,也因跟隆科多有牵连被下了狱。
可思路已被田芳整理清晰的李卫不这么看,对新政妨碍最大的,一是汉人里的读书人,一是雍正的自己人。自己人里,隆科多滚蛋了,年羹尧把持四川陕甘,一直是独立一隅,甚至隐有当年吴三桂的风范,雍正肯定也要收拾掉年羹尧。
现在这一步,不过是过渡,毕竟刚整掉隆科多,马上又整掉年羹尧,朝野人心都要大乱,更会坏了眼下推动文案的布局。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以赢得圣心呢?
看着卷宗里那些只牵涉一般读书人,以及最多府道级别官员的名单,李卫觉得,自己这番动静,风声似乎还是太小了。
正盘算时,田芳过来提醒道:“大人该去浙江崇德一趟,给吕家送块牌匾。”
李卫皱眉,浙江崇德吕家,谁啊?好大的面子,竟要他堂堂两江总督去拍马屁。
“崇德吕晚村,在江南文人心中地位崇高,虽已死多年,但其子孙毅有文名,深得江南文人崇仰。大人虽要起文狱,但这晚村先生,地位近似江南儒宗,不可不送个面子去,好稳江南文人之心。”
说起这吕晚村,田芳也是一脸敬慕。
李卫抽了口凉气,这人地位这么高?
田芳解释说,这吕晚村吕留良,早年师从黄宗羲,还有起兵抗清之举,自家哥哥和侄子也是抗清义军中坚,为明殉死。而后不仕本朝,专评江南士子的八股文,康熙朝后期,从江南出仕的举子,不少都受恩于他,以至于在江南隐有“吕子”之称。
朝廷因他沉心文事,加之康熙倡文治,对他颇为看重。历任闽浙总督和浙江巡抚,都会送块牌匾,以示尊仰。
李卫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好一阵步,忽然问:“你说”。”如果在此人身上作出文狱,效果如何?”
田芳吓住,连连摇手道:“这可使不得!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李卫将田芳之前的话丢了回来:“怎样的大乱子?会有多少人起兵举事?会有多少人转投南蛮?会有多少人弃官弃功名而隐!?”
田芳呆了一阵,叹气道:“没有多少人……。”
李卫冷哼道:“那不就结了?把这个什么江南儒宗拔了,江南文人的心不就平了?”
他的脸肉拧了起来:“这人之前还反过朝廷!把这人从棺材李扯出来鞭尸,再灭了他满门,让大清国所有读书人都搞明白,大清国绝不容一丝反心,皇上绝不容一丝悖逆,如此再行新政,不就水到渠成么?”
田芳苦涩地道:“大人,自古说最狠不过读书人,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大人这种人,才是最狠的。”
李卫冷笑:“理?咱们是狗,狗也有道理,那就是主子要咱们咬谁,咱们就朝死里咬!动静越大越显忠心!”
田芳再苦脸道:“可终究得有由头,而且以大人一己之力,还是难以办成。毕竟此人名声远播,牵动太大,若是惹起朝堂纷争,散了皇上烽火,皇上怕也不乐意。”
这话很有道理,他李卫是要配合雍正的布局,不是自己开自己一局。
“真是麻烦事…”
燃起的雄心骤然熄灭,再接到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从福建巡抚转任江苏巡抚李缓的帖子,李卫的脑袋又涨了起来,如今这江南,就是他们三李的天下,可另外两李,跟他都不是一个路数。
此时李卫还不知道,他那大计划所欠缺的由头,正在南北两面,朝着目标一步步迈进。
湖南常德,英华湘西防御使署衙,几位红衣军将正谈笑风声,当中一个方脸汉子,服色晒得黝黑,眼眉间充盈着一股正气。
侍从兵匆匆而来,啪的一声踏步挥臂行了军礼,然后道:“有人直冲大门,号称有绝密军情要同岳防御私谈!”
防御使是英华去年设立的新职务,负责边境拱卫,麾下主体是卫军,还有少量“行军。”也就是正规军,同时还统管边境城防、关隘和要塞,岳防御就是湘西防御使岳超龙。
岳超龙肩上两颗金星,显示他是卫郎将,听得侍从兵报告,皱眉道:“绝密军情?那人什么来历?江南人士?还有辫子?”
第五百八十二章 南北都是好日子
事虽蹊跷,但与军情有关,岳超龙不敢怠慢,朝另两人告罪一声,随侍从匆匆去了。
“看老岳这防御使作得格外辛苦,还真不如咱们在军中舒坦。”
“朝廷让老岳蹲在常德,跟他已去了西安的侄子岳钟琪离得这么近,还真是放心呢口”
“有什么不放心的?拿你谢定北说,北朝那雍正赏你个抚远大将军,你去不去?”
“嘿……,先不说咱们早明了华夷之辩,就说这几年积下的见识,北面有谁能比?马尼扒…不,蒲林一战,咱们可都在场。已从井里爬了出来,谁还愿再跳进去?”
“老岳就是咱们这帮人的标杆,官家是借他的正气,给咱们这些绿营派挣添面子。如今军中几派因为这衔级之事正闹得不可开交,官家可不想让这些争吵,偏到了南北之事上。”
“老何你就别自谦了,此番你没晋得将军,大家都在为你可惜,听说那韩再兴有可能接方堂恒的位置,掌鹰扬军,他可是跟你齐名的人物,而你却还是个中郎将。”
另几位红衣军将也没在意,继续聊着军中之事。
谢定北、展文达、贝铭基,还有何孟风,竟全是之前满清绿营出身的陆军将领。个个肩上都是金星,还是三颗金星的中郎将,只比有封号的将军差子一级。
他们都参与过吕宋之役,撤军回国后就各奔前程,有像岳超龙这样执掌地方防务的,有去长沙陆军学堂担当教官的,这四人进了黄埔讲武学堂,进修研究一制的“军国之学。”防御使就是一桩新的军制,他们是带着课题,来了岳超龙这边作研究。
放在前朝,他们身为前朝绿营军背,专门聚在一处,那可是极大忌讳,可就如谢定北所说那般,这几年在英华军中呆下来,谁还有心转投北面,那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民间还不清楚南北的力量对比,他们这些军人心里才最有数。
满清还能活多久,不取决于满清自己,取决于英华一国需要花多少时间理顺内部的利害关系。若是由他们军人来定满清的命运,答案再明显不过。这帮中郎将接触过枢密院参谋司的计划,其中最俐落的一份,只需要三个月……
朝廷一点也不忌讳这种拉帮结派,他们的皇帝兼总帅曾经豪气地说过:“军人不抱团,那还叫军人吗?”
就如眼下英华正在修字一样,问题关键不在修不修字,而在怎么修,军队结派这事,关键也在结的是什么派。
他们这些绿营军将不过是因出身相同而聚在一起,被称呼为“绿营派。”性质跟同乡会几乎没什么差别。此时军中除了绿营派,还有司卫派,广州派和黄埔派。司卫派不说,就是“汉堂松”那一帮皇帝最早的门生。广州派则是以韩再兴为首,出身工商界的将领。黄埔派算是这三派在黄埔讲武学堂共同教导出来的弟子,属于后起新秀。
绿营派虽在职衔等事上有点集体割只,可一旦牵扯自己的事和利,大家却又分属另外一些派别。比如岳超龙和已预定要调任福建防御使的贝铭基同是“边军派。”何孟风有意入枢密院参谋司,成了“参谋派。”展文达一直执掌神武军,是“行军派”。谢定北掺和的是殖民地军队的事,又属于“殖民派”。
按“利益集团。”或者是话事权区分,陆军就分这几派,在枢密院和朝堂为预算和陆军战略重点而争吵不休。
自然,陆军面对海军时,又是一个整体,尽管此前在福建有蓝廷植、林亮为首「百度贴吧启航文字」的一大帮绿营水师军官进了海军,但在陆军绿营派眼里,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见面都要横眉怒目口谁让海军这两年成了暴发户,而陆军却在不断削减预算,还往殖民公司塞人呢。
这四个中郎将都在感慨,身为英华一国的将官,却是缠进了一张绵绵大网,不管是义还是利,都融在了一起。自己那绿营的背景,在这一国里根本就不被当回事,除非自己找骂犯贱,硬要强调这一点。
正说得兴起,却见岳超龙现身,一脸苍白地道:“幸好诸位都在这,可得给我作个见证口”
众人不解,出了什么事?
岳超龙顿足道:“那江南士子,是来说服我反了朝廷的!”
众人哈哈一笑,何孟风道:“咱们正说到这事呢,这等腐儒之语,你也要放在心上?朝廷既把你放在这里,自是信任你的。如今国中小儿都知道,北面那朝廷已是一砸就烂,还有谁会信你再投回北面?”
岳超龙满脸惊惶,还带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他解释道:“那士子不是让我投北面,而是让我奉什么吕子之后为主,自立大嘛...…,”
四人顿时呆住,先不说那吕子之后是什么玩意,在南北两国之外另立一国,这思路……”还真是新鲜呢。
何孟风笑道:“这等愚妄之语,就不必理会,径直把那人轰出去就好。”
岳超龙摇头道:“那人说,我侄子岳钟琪也已联络妥当,南北两面,从陕甘到两广,从江南道湘赣,也已广布内线,就等我举旗,天下人自会起响应。”
他咬牙道出了畏惧的来源:“我本也想当是疯人语,把那人轰出去,可再转念一想,此人怕不是孤身一人行事,背后还不知是什么角色!”
谢定北警惕性高,他马上就有了联想:“早前北朝间谍徐善搅乱股市,人被抓了回来,连着几十号细作一同砍头示众,今日又来此人,莫非是旧事重演!?”
展文达早前经历过衡州兵变,想得又深了一层:“之前北面是借工商事作乱,已被斩了手脚,堵了路只此时莫非又是想借咱们绿营一派的人头,乱我军心?”
连何孟风都变了色,朝廷对他们军中这些绿营派是没什么忌讳,可要是牵扯上了南北两国事被国中其他有心人用上,那可就是一桩大案。即便是皇帝,也必须考虑这一国的安定,说不得要将谁丢出来当牺牲品。
“北伐之声越来越高,官家一直压着,这下面是工商与士子的人心对撞。若是这股波澜,由老岳这事,在咱们军中绿营派身上找到出口,官家都不好压他可还放了人在那雍正的皇宫里,倒时可少不得要找黑锅……”
谢定北脸色也白了,这一国虽开了新气象,但事涉国本,谁知道官家会不会兴起大狱?
众人看向岳超龙,「百度贴吧启航文字」看得他脸色更是一片黯淡。
“别慌!老岳你赶紧去稳住那人,从他口里掏得更多消息……”
何孟风是绿营派颌袖,瞬间有了决断。
“此事你须得立稳了脚跟留足证据,光咱们去见证可不够,马上去找常德知府,同时快马飞报湖南巡抚。”
一番商议后,岳超龙心急火燎地找来了常德知府,由其守在隔壁,充当他跟这姓沈士子沟通的见证人。
“学生姓沈名在宽先师乃江南文宗晚村先生……”
那士子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傲,昂首挺胸地说着。
英华一帮绿营派军将被这沈在宽一番神叨叨的话搞得惊惶不定,湖南巡抚房与信接到岳超龙的急报,还以为是北面鞑子打了过来,吓了老大一跳,明白了是这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联想,急急赶往常德。
房与信到常德已是四月二十七,沈在宽面对英华军政两方的联合审讯,依旧是一脸鄙夷之色还淡定地道:“岳将军不听沈某言,日后青史留名,怕是要留个懦夫之名了。沈某当然不是一个人行事,此时岳将军在北面的侄亲,那位岳大将军,估计已经起事了。”
房与信跟岳超龙对视一眼,已隐隐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了,这沈在宽就是个标准的腐儒,还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呢。
这边岳超龙等人是松了口气,可之前所感受的那股惶恐巨压,随着西安城抚远大将军行辕外一个人跌跌撞撞扑向正回行辕的大将军仪仗队伍,十倍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署抚远大将军,兼领”陕总督,一等侯,岳钟琪岳东美。
年羹尧入朝抚远大将军的位置空了下来,岳钟琪这个署理多半只是过渡,最终要将军权还给其他人。他早前位置本就很高,平定藏地后,就从四川提督拔为四川巡抚兼理提督事,年羹尧离开,怎么也要落个总督。朝堂传来风声,说多半就是”陕总督,甘青一代会割出去,单独设督。
此时他虽只兼领”陕总督,但已开始着手熟悉地方政务,有人拦道献书,他不得不受。
接下书信,岳钟琪一看封套,一颗心顿时如铅一般直坠而下。
“天吏大元帅岳公亲启。”这凡个字,让正因隆科多案、查嗣庭案,以及年羹尧入朝等一系列变动而绷紧了的神经剧烈震荡。
不必拆开这信,就知内容必定悖逆!
他是大清重臣,给他的信,常例就该写上官衔或者敬称,可信套上却是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这居心,怕是大大的不对。
岳钟琪心口寒气直冒,外面的轿夫好一阵都没感应到他的气息。
呆了许久,岳钟琪掀开轿帘,看住那个献书人,不到三十岁,儒生打扮,文文弱弱,眉宇间凝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书卷气。
岳钟琪问:“你是何人?是受何人差遣来献此书信?”
他老于世故,一眼就看出,这封书信,可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写得出来的。
那年轻儒生吞了好一阵唾沫,两眼发直地道:“学、学生张、张悼…?
这个年轻人自然不叫张悼,他正是曾静的弟子张熙。
“我们行的是惊天大事,就得抱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气。沈兄由北而南,我们由南而北,如此可保两方家人,不遭我们的牵连。”
“北面朝廷行事更为阴狠,我们行事就得万般谨慎,不探得岳钟琪的真心,就不能将沈兄的形迹留给他,自然也不能留下我们的真名。”
老师曾静的交代在张熙心头淌过,也给了他力量,让他这个往日都没出过省的寻常读书人,在岳钟琪这般大人物面前,还能勉强稳住心神。
原本曾静计划跟他一起投书,可张熙一腔热血,认为老师说得对,此事凶险很大,自己既是弟子,就不能让老师涉险,所以让曾静留在湖北,他孤身一人来投书。
面对岳钟琪的问询,张熙用已僵直的舌头说道:“岳、岳公但有疑问,信、信中自能解惑。
光有信可不行,岳钟琪连人带信,一并带回了行辕。
进到书房,岳钟琪拆开书信,片刻后,书房外的家人就见自家主子一幅魂飞魄散的模样奔了出来,揪着他道:“快!快去请陕西巡抚,还有按察使,让他们赶紧到我行辕来!”
屋里椅子已经跌倒在地,书案上展着一封书信,信末一段话是“岳公叔侄南北呼应,天下莫不相从,我华夏河山,待此一举,万望莫误此良机,以全武穆之名。南海无主游民夏舰敬呈。”事虽蹊跷,但与军情有关,岳超龙不敢怠慢,朝另两人告罪一声,随侍从匆匆去了。
“看老岳这防御使作得格外辛苦,还真不如咱们在军中舒坦。”
“朝廷让老岳蹲在常德,跟他已去了西安的侄子岳钟琪离得这么近,还真是放心呢口”
“有什么不放心的?拿你谢定北说,北朝那雍正赏你个抚远大将军,你去不去?”
“嘿……,先不说咱们早明了华夷之辩,就说这几年积下的见识,北面有谁能比?马尼扒…不,蒲林一战,咱们可都在场。已从井里爬了出来,谁还愿再跳进去?”
“老岳就是咱们这帮人的标杆,官家是借他的正气,给咱们这些绿营派挣添面子。如今军中几派因为这衔级之事正闹得不可开交,官家可不想让这些争吵,偏到了南北之事上。”
“老何你就别自谦了,此番你没晋得将军,大家都在为你可惜,听说那韩再兴有可能接方堂恒的位置,掌鹰扬军,他可是跟你齐名的人物,而你却还是个中郎将。”
另几位红衣军将也没在意,继续聊着军中之事。
谢定北、展文达、贝铭基,还有何孟风,竟全是之前满清绿营出身的陆军将领。个个肩上都是金星,还是三颗金星的中郎将,只比有封号的将军差子一级。
他们都参与过吕宋之役,撤军回国后就各奔前程,有像岳超龙这样执掌地方防务的,有去长沙陆军学堂担当教官的,这四人进了黄埔讲武学堂,进修研究一制的“军国之学。”防御使就是一桩新的军制,他们是带着课题,来了岳超龙这边作研究。
放在前朝,他们身为前朝绿营军背,专门聚在一处,那可是极大忌讳,可就如谢定北所说那般,这几年在英华军中呆下来,谁还有心转投北面,那简直是猪油蒙了心。民间还不清楚南北的力量对比,他们这些军人心里才最有数。
满清还能活多久,不取决于满清自己,取决于英华一国需要花多少时间理顺内部的利害关系。若是由他们军人来定满清的命运,答案再明显不过。这帮中郎将接触过枢密院参谋司的计划,其中最俐落的一份,只需要三个月……
朝廷一点也不忌讳这种拉帮结派,他们的皇帝兼总帅曾经豪气地说过:“军人不抱团,那还叫军人吗?”
就如眼下英华正在修字一样,问题关键不在修不修字,而在怎么修,军队结派这事,关键也在结的是什么派。
他们这些绿营军将不过是因出身相同而聚在一起,被称呼为“绿营派。”性质跟同乡会几乎没什么差别。此时军中除了绿营派,还有司卫派,广州派和黄埔派。司卫派不说,就是“汉堂松”那一帮皇帝最早的门生。广州派则是以韩再兴为首,出身工商界的将领。黄埔派算是这三派在黄埔讲武学堂共同教导出来的弟子,属于后起新秀。
绿营派虽在职衔等事上有点集体割只,可一旦牵扯自己的事和利,大家却又分属另外一些派别。比如岳超龙和已预定要调任福建防御使的贝铭基同是“边军派。”何孟风有意入枢密院参谋司,成了“参谋派。”展文达一直执掌神武军,是“行军派”。谢定北掺和的是殖民地军队的事,又属于“殖民派”。
按“利益集团。”或者是话事权区分,陆军就分这几派,在枢密院和朝堂为预算和陆军战略重点而争吵不休。
自然,陆军面对海军时,又是一个整体,尽管此前在福建有蓝廷植、林亮为首「百度贴吧启航文字」的一大帮绿营水师军官进了海军,但在陆军绿营派眼里,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见面都要横眉怒目口谁让海军这两年成了暴发户,而陆军却在不断削减预算,还往殖民公司塞人呢。
这四个中郎将都在感慨,身为英华一国的将官,却是缠进了一张绵绵大网,不管是义还是利,都融在了一起。自己那绿营的背景,在这一国里根本就不被当回事,除非自己找骂犯贱,硬要强调这一点。
正说得兴起,却见岳超龙现身,一脸苍白地道:“幸好诸位都在这,可得给我作个见证口”
众人不解,出了什么事?
岳超龙顿足道:“那江南士子,是来说服我反了朝廷的!”
众人哈哈一笑,何孟风道:“咱们正说到这事呢,这等腐儒之语,你也要放在心上?朝廷既把你放在这里,自是信任你的。如今国中小儿都知道,北面那朝廷已是一砸就烂,还有谁会信你再投回北面?”
岳超龙满脸惊惶,还带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他解释道:“那士子不是让我投北面,而是让我奉什么吕子之后为主,自立大嘛...…,”
四人顿时呆住,先不说那吕子之后是什么玩意,在南北两国之外另立一国,这思路……”还真是新鲜呢。
何孟风笑道:“这等愚妄之语,就不必理会,径直把那人轰出去就好。”
岳超龙摇头道:“那人说,我侄子岳钟琪也已联络妥当,南北两面,从陕甘到两广,从江南道湘赣,也已广布内线,就等我举旗,天下人自会起响应。”
他咬牙道出了畏惧的来源:“我本也想当是疯人语,把那人轰出去,可再转念一想,此人怕不是孤身一人行事,背后还不知是什么角色!”
谢定北警惕性高,他马上就有了联想:“早前北朝间谍徐善搅乱股市,人被抓了回来,连着几十号细作一同砍头示众,今日又来此人,莫非是旧事重演!?”
展文达早前经历过衡州兵变,想得又深了一层:“之前北面是借工商事作乱,已被斩了手脚,堵了路只此时莫非又是想借咱们绿营一派的人头,乱我军心?”
连何孟风都变了色,朝廷对他们军中这些绿营派是没什么忌讳,可要是牵扯上了南北两国事被国中其他有心人用上,那可就是一桩大案。即便是皇帝,也必须考虑这一国的安定,说不得要将谁丢出来当牺牲品。
“北伐之声越来越高,官家一直压着,这下面是工商与士子的人心对撞。若是这股波澜,由老岳这事,在咱们军中绿营派身上找到出口,官家都不好压他可还放了人在那雍正的皇宫里,倒时可少不得要找黑锅……”
谢定北脸色也白了,这一国虽开了新气象,但事涉国本,谁知道官家会不会兴起大狱?
众人看向岳超龙,「百度贴吧启航文字」看得他脸色更是一片黯淡。
“别慌!老岳你赶紧去稳住那人,从他口里掏得更多消息……”
何孟风是绿营派颌袖,瞬间有了决断。
“此事你须得立稳了脚跟留足证据,光咱们去见证可不够,马上去找常德知府,同时快马飞报湖南巡抚。”
一番商议后,岳超龙心急火燎地找来了常德知府,由其守在隔壁,充当他跟这姓沈士子沟通的见证人。
“学生姓沈名在宽先师乃江南文宗晚村先生……”
那士子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傲,昂首挺胸地说着。
英华一帮绿营派军将被这沈在宽一番神叨叨的话搞得惊惶不定,湖南巡抚房与信接到岳超龙的急报,还以为是北面鞑子打了过来,吓了老大一跳,明白了是这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联想,急急赶往常德。
房与信到常德已是四月二十七,沈在宽面对英华军政两方的联合审讯,依旧是一脸鄙夷之色还淡定地道:“岳将军不听沈某言,日后青史留名,怕是要留个懦夫之名了。沈某当然不是一个人行事,此时岳将军在北面的侄亲,那位岳大将军,估计已经起事了。”
房与信跟岳超龙对视一眼,已隐隐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了,这沈在宽就是个标准的腐儒,还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呢。
这边岳超龙等人是松了口气,可之前所感受的那股惶恐巨压,随着西安城抚远大将军行辕外一个人跌跌撞撞扑向正回行辕的大将军仪仗队伍,十倍转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署抚远大将军,兼领”陕总督,一等侯,岳钟琪岳东美。
年羹尧入朝抚远大将军的位置空了下来,岳钟琪这个署理多半只是过渡,最终要将军权还给其他人。他早前位置本就很高,平定藏地后,就从四川提督拔为四川巡抚兼理提督事,年羹尧离开,怎么也要落个总督。朝堂传来风声,说多半就是”陕总督,甘青一代会割出去,单独设督。
此时他虽只兼领”陕总督,但已开始着手熟悉地方政务,有人拦道献书,他不得不受。
接下书信,岳钟琪一看封套,一颗心顿时如铅一般直坠而下。
“天吏大元帅岳公亲启。”这凡个字,让正因隆科多案、查嗣庭案,以及年羹尧入朝等一系列变动而绷紧了的神经剧烈震荡。
不必拆开这信,就知内容必定悖逆!
他是大清重臣,给他的信,常例就该写上官衔或者敬称,可信套上却是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这居心,怕是大大的不对。
岳钟琪心口寒气直冒,外面的轿夫好一阵都没感应到他的气息。
呆了许久,岳钟琪掀开轿帘,看住那个献书人,不到三十岁,儒生打扮,文文弱弱,眉宇间凝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书卷气。
岳钟琪问:“你是何人?是受何人差遣来献此书信?”
他老于世故,一眼就看出,这封书信,可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写得出来的。
那年轻儒生吞了好一阵唾沫,两眼发直地道:“学、学生张、张悼…?
这个年轻人自然不叫张悼,他正是曾静的弟子张熙。
“我们行的是惊天大事,就得抱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气。沈兄由北而南,我们由南而北,如此可保两方家人,不遭我们的牵连。”
“北面朝廷行事更为阴狠,我们行事就得万般谨慎,不探得岳钟琪的真心,就不能将沈兄的形迹留给他,自然也不能留下我们的真名。”
老师曾静的交代在张熙心头淌过,也给了他力量,让他这个往日都没出过省的寻常读书人,在岳钟琪这般大人物面前,还能勉强稳住心神。
原本曾静计划跟他一起投书,可张熙一腔热血,认为老师说得对,此事凶险很大,自己既是弟子,就不能让老师涉险,所以让曾静留在湖北,他孤身一人来投书。
面对岳钟琪的问询,张熙用已僵直的舌头说道:“岳、岳公但有疑问,信、信中自能解惑。
光有信可不行,岳钟琪连人带信,一并带回了行辕。
进到书房,岳钟琪拆开书信,片刻后,书房外的家人就见自家主子一幅魂飞魄散的模样奔了出来,揪着他道:“快!快去请陕西巡抚,还有按察使,让他们赶紧到我行辕来!”
屋里椅子已经跌倒在地,书案上展着一封书信,信末一段话是“岳公叔侄南北呼应,天下莫不相从,我华夏河山,待此一举,万望莫误此良机,以全武穆之名。南海无主游民夏舰敬呈。”
第五百八十三章 开历史倒车的反动分子
“夏靓是谁!?”
“是学生的老师,游走天下,学富五牟。
“你老师信中说的东海夫子又是谁?”
“那是位圣贤,门徒满天下,文韬武略之才济济,若是岳将军起事,他们定当来投。”
“怎肯定岳超龙能反?”
“南面岳将军与大帅同是武穆后人,自是识大义的,这南北两国都不得人心,心存大义,怎会不反?”
“就凭一刮没头没尾的书信,让我怎么信你?”
“学生所言,信上所写,都是立于天地的大道,大帅该信的是天意,人言不过是载这天道,又何须深究来处?”
陕西巡抚西琳是满人,似乎不愿趟岳钟琪这趟浑水,托辞不来,就来了陕西按察使硕色,守在隔壁厢房,听岳钟琪跟这个张悼交谈。
此时张悼已经镇定下来,跟岳钟琪百般周旋,就是不吐露真实来历,让岳钟琪也不得不赞这年轻人有胆识,或者说是有楞气。
相比之下,张悼所献书信,则更是胆大至极。
张悼的老师,自称“夏靓”之人,在信上主要说了五件事。
首先是称颂岳钟琪的先祖岳武穆,指责岳钟琪事满清是败坏先祖之名,未守华夷之辨。夏靓认为,中国乃阴阳合会之处,只应生人,不生禽兽。居于僻远之地之人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当今朝廷乃塞外夷狄窃占,已是夷狄之国,非守节之人臣所事。
这说法岳钟琪很不以为然,首先,自己是岳武穆后人的说法,只是四川民人附会,他自乐得享受,也不去辩驳,就当作不知道。其次,他认同本朝顺治、康熙两位皇帝在满汉事上的态度,“舜,东夷也,禹,西夷也,入华夏者华夏。”何来满人入主,华夏就非华夏了呢。
接着夏靓就说到,满人入主华夏,天地无光,日昏夜暗,神州灾祸连年,甚至连曲阜孔庙都毁于火灾。最近五星相聚,黄河清了,这等非同寻常的事,是上天在发警示。
岳钟琪也信天人感应之说,但在他看来,儒生就是一张嘴两张皮,一件事是黑是白,就看那两张皮怎么碰。五星聚,黄河清,这是祥瑞嘛。至于其他天灾,哪朝哪代没有?
第三件事说到满清入主华夏后,富者越富,贫者越贫,不仅没解决华夏无三百年国运的难题,还让这恶势变得越来越强烈,只有“东海夫子”看透了天道,若奉他为主,用他之策,驱逐了满人,天下自当平定。
让岳钟琪紧张的就是这个“东海夫子”他在湖南呆过,听得出这张悼操一口湖南乡音,该是从南蛮来的。若是鼓动他投南蛮,这事就简单了,可多出了个“东海夫子”听起来像是江南人士,还要他跟岳超龙一并自立一国,这事粗听荒唐,背后却是国中文人反乱,自然是天大麻烦。
第四件事加重了岳钟琪的惶恐之心,夏舰接着痛斥当今圣上雍正,说他是谋逆篡位,不仅害了康熙,为遮掩罪孽,还对兄弟下手。在夏靓的信里,雍正荒淫无道,无恶不作,是个标准的暴君。难怪上天发怒,鬼神哭号。满清有这样的暴君在台上,将其跟着满清一同反下去,那是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大好事。
最后夏靓也表达了对南蛮的深恶痛绝,他认为南蛮虽复华夏衣冠,却是拔了华夏道统。南蛮皇帝跟雍正一样,也是无道之君。他毁儒兴商,荒淫好财,还穷兵颗武。南蛮岳超龙已经准备暗中举事,只要岳钟琪在北面响应,南蛮二岳连兵,这天下自是一番全新局面。
岳钟琪是从这部分内容里,认定了背后是一帮儒士在搞鬼,因为这般谋划,根本就是空中楼阁,也只有那些喜欢清淡的儒士才干得出来。起兵?还以为是演义小说呢?
以年羹尧那般威势,也没可能扯反旗,更不用说他岳钟琪是汉人,能升到这个地步,已是雍正极端信任。
至于南朝,他任四川提督时,跟龙骧军一同进兵藏地,对南朝军制了解很深。
南朝“行军”不得皇帝许可,枢密院特别军令,绝不会用于内事。同时军中上到军司马,下到各级将佐,都是以军法行事,加上全员都是火器军,更依赖补给辎重,要起兵自立,更是无稽之谈。何况岳超龙还不是行军将帅,只是统领地方卫军的湘西防御使。
岳超龙要造反,湖南巡抚,甚至常德知府喊一声,那些湖南卫军都能转头把岳超龙先抓起来。
岳钟琪忧心的是“张悼”和“夏靓”所说的“天下人响应”到底是什么来历,有哪些人参与,这些事不搞清楚,他就一刻不得安宁。如果这些人造出什么大声势,到时他岳钟琪可是百口莫辩。
岳钟琪忧惧不已,对那“张悼”软硬兼施,依旧没让对方吐露出有价值的信息,不得已之下,飞马急报雍正。他不敢将那刻书信原样递过去,只重点说了鼓动他和岳超龙南北并反以及“东海夫子”的事。
五月六日,岳钟琪的奏报就送到了雍正手上,折子里对此事所涉“东海夫子”的推测,让雍正心头一个大跳。
此时刑部刚雷厉风行地办妥了查嗣庭案,朝廷汉臣一片肃瑟,无人敢吱一声,让雍正心中隐隐自得,认为此案已收到震慑人心的作用。
可岳钟琪那边起了这么一桩事,雍正忽然觉得,自己恐怕把汉人,特别是读书人的心思,看得太简单了。
这张悼虽是从湖南来的,属于南蛮之民,同时还鼓动南北并反,不止针对他。但扯出的“东海先生”却该是出自江南,让雍正顿时联想到眼下的查嗣庭案。
难道是江南文人狗急跳墙了!?
这是雍正的第一反应,他在岳钟琪的奏折上急急而就,“你可虚言试探,假装信了他的话,定要他交代出背后之人,他的老师都还是小事,东海夫子及其党羽具情如何更为重要。为此行些忌讳事,说些忌讳话,都不必顾虑,朕自是信你的。”
雍正的支招还没回到岳钟琪手上,岳钟琪自己就用上了,他不得不用,时间紧迫,万一岳超龙真反了,惹得大清治下那些东海夫子的门人也跳腾出来牵扯上自己,那就是大祸临头。
于是他找来亲信,将已打入监牢的“张悼”放了出来,让他跟那亲信住在一起,好酒好菜招待,软了对方心防,再暗中会面,宣称自己其实已被书信打动了之前都是怕满人忌讳,不得不作戏。
岳钟琪道:“我确是想反,可先生若是不合盘托出计划,我一人还不要紧,数万儿郎的性命就挂在这事上,岂不是儿戏么?”
张熙之前已遭过一番拷打,靠着心中那腔热血支撑了下来,此时从狱中出来,得了上宾待遇已觉换了天日,心防已低了大半。加之岳钟琪此言也确实很有道理,你只说有人响应,没证据没计划,人家怎么信你?
张熙要岳钟琪赌咒发誓,绝不泄露秘密,然后才开口道:“学生真名张熙,老师曾静,眼下在荆州联络南北……。”
就在张熙吐露出实情的同时,湖南常德沈在宽也交代了联络岳钟琪的人是谁。
沈在宽大言不惭,说北面岳钟琪也要反,此事涉及南北局势,岳超龙跟房与信必须问个明白,是谁负责北面之事。
曾静和张熙家在湖南,沈在宽自然要掩护他们,岳超龙撬他的口比侄子费力得多,因为他没法学侄子岳超龙那般装作假意要反。沈在宽此人虽迂,却还是一眼看出,自己的行动开初就已失败他咬紧了牙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一个劲地说等北面起事时,岳超龙一定会后悔。
房与信只好将此事当作间谍案处置把沈在宽交给了军情司。
军情司毫不客气,先是一顿好打,再认定他是满清细作,将他跟早前被砍头示众的徐善论为一党,说他不仅没有好下场,还将在史书上留下一抹微不足道的臭名。
沈在宽觉得格外冤屈,自己可没想着要为满清效力!他抱定死志,却对名声还很在乎,为了清白,他终于招了。
房与信、岳超龙和军情司的报告送到李肆手上时,李肆还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三娘,过来一下……。”
他唤来了依旧在身边充任侍卫的三娘,三娘不明所以,凑了过来,然后胸脯就被李肆把住了。见六车还在侧厅整理文书,三娘绯红着脸,拧上袭胸恶徒的腰肉。
李肆哎哟一声叫,然后悠悠道:“没做梦,是真的呢。”
历史都已变成不成模样,怎么这曾静还是跳了出来呢?
不过此时的曾静,已非历史上单纯鼓动岳钟琪作反的曾静,而是因时而变,居然要鼓动南北两岳并反,在南北两面的夹缝中,光复一个他所认为的正统华夏,一个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儒生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华夏。
以西元计,现在已是1721年了,这位老兄的脑子,还泡在福尔马林里么?
不,不止是曾静,北面大多数儒生,南面不少儒党,都还抱着这般想法。
李肆沉吟着,原本他觉得,历史已被自己改变,这样的细节该是不会出现了,因此之前就根本没想过,湖南还有个曾静张熙师徒。
现在他们带着沈在宽,依旧跳了出来,在给北面雍正搅事的同时,也在给南面自己搅事。此时一国人心,正因东西两院而翻腾不已,之后小谢使团西行而得的众多书籍,也将一一翻译出来面世,人心更会有剧烈的变化。沈在宽这一案,背后关联的是那些腐儒的人心,如何处置,看来还得花上一番心思。
接着们是雍正要去刨江南吕留良的坟吧……
李肆这么感叹着,然后腰间再是一痛。
转头看去,三娘眼含秋水,声若蚊呐地道:“昏君,还不放手?”
四娘还在江南呢,李肆笑道:“这事,我可不能放手……”
第五百八十四章 吕四娘赶上这趟乱子
“那李肆会不会插手?”
“他若是插手要人,朕该怎么回应?”
“现在南北这说打马上就打的局面,朕要做什么都如履薄冰,李肆若真是要,不如真放了手,朕只处置江南文人……”。
再度接到岳钟琪的奏报,已是五月中,雍正心中忐忑。事关南北两面,那李肆若是反应激烈,要伸手把此案全部揽走,他怕是无力回绝。向岳钟琪投书的人,毕竞身属南蛮治下。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岳钟琪的奏报驱散了,准确说是奏折所附的投书原件。
雍正此时是在圆明园理政,五月园中还是清凉舒爽,可雍正就觉如置身火炉,下更坐着一堆烧红了的木炭。
这个曾静,竟然如此血口喷人,把他说成是比桀纣还要暴虐的恶君!什么霸占废太子妃嫔这样荒唐话也写上,还敢凭臆想,就说他是篡位的!?证据呢?空口无凭啊!
其他都不论,雍正觉得这个曾静,根本就是针对自己一人,而不是大清一国来的。
“抓得好!速速押解到京,朕要亲自瞧瞧,此等人面兽心之徒,到底长得何般模样!”
岳钟琪奏报已在荆州拿到曾静,雍正长出一口气,这人可得好好收拾。即便李肆索要此人,他也绝不答应。
此人说自己得位不正,你李肆不就是想让朕在这位子上呆着,好帮你看护北面之土么?不让朕好生处置此人,朕这位子有什么松动,可是坏了你那痴心妄想!
熊熊之火在雍正心头烧着,在岳钟琪的奏折上刷刷批完,再给两江总督李卫急急而就一封谕令。
谕令中把曾静张熙案的背景大略说了一下,雍正要李卫“速捕严鸿遣、车鼎丰、车鼎贲、孙克用诸人到案,另有浙江石门崇德吕留良一家这一家尤为要紧,不得走漏一人。”
裹着黄绫的廷寄匣子到达李卫手上时已近五月下旬,李卫焚香礼毕,打开匣子,看清了雍正的谕令,两眼顿时铮亮。
“哈哈哈,竟想不到是皇上送来了由头!”
李卫快意地笑着,心道吕留良…看来是天意要绝你这江南儒宗之名啊!
严鸿遣、车鼎丰、车鼎贲、孙克用几人,是张熙交代出来的江南“名士”严鸿遣更是吕留良的亲传弟子,据说懂天文地理国政兵法是预定立国的首辅,而吕留良的后人里,更有被他们奉为国主的人选。
李卫一面召唤自己的智囊田芳,一面遣人去找浙江巡抚范时绎,要其配合抓人,同时还派出心腹去通知他的暗中力量,此事他得撒开大网,不能有任何闪失。正巧,之前他将那人遣到了浙江正照着他之前清理江苏官场那般行事。
浙江湖州府的官道上,一行人正殷殷道别。
“忙完了事莫忘来石门一趟,我家那位还想看看她的义女儿。”
吕毅中和蔼地笑着,四娘点头应了下来。
待老人行得远了,身边刘松定才道:“幸好有吕夫子遮掩,咱们这一路不至于另作装扮,省了很多麻烦。”
黄而叹道:“那周昆来怕是真委身作贼了竟脱了天地会,转到浙江行事。”
之前四娘、刘松定和黄而在江宁一番探查已觉周昆来行事诡异。月中的时候,周昆来更是号称要出绝密任务跟天地会脱了联系,转到了浙江。结合李卫转督浙江一事,周昆来当了李卫爪牙的痕迹再明显不过。
天地会在江南潜伏得深,都是暗中行事,周昆来这一支完全是他自己拔起来,部下甚至不知道之前是在为英华效力,现在周昆来转投李卫,部下自然也都有事办事。
原本刘松定和黄而觉得周昆来嫌疑已定,四娘就不该继续留在江南,让军情司和天地会接手,准备处置周昆来。可四娘认为,周昆来还连着国中禁卫署的内线,没有熟知上层的人跟着,就搞不清楚关节,因此说服了两人,继续追着周昆来到了浙江。
正好吕毅中也要回家,这一路就以他女儿吕四娘的名义,穿州越县,毫不费力地到了湖州临清,离目标地杭州不过百来里外。
想到了最近传遍江南的查嗣庭案,四娘蹙眉道:“石门就靠着海宁,吕夫子那边,会不会遭了牵连。”
跟吕毅中相处这些时日,学了不少东西,也很钦佩这位慈祥老人的风骨,四娘自是要替他担忧。
刘松定耸肩道:“吕夫子的父亲是晚村先生,在江南名望很高,而且都死了那么久,该是扯不上关系吧。”
接着他再苦脸道:“四姑奶奶,到了杭州别急着动手,等后面人到齐了再说吧。”
四娘一行虽然没抛锚,但出来了这么久,不递个消息出去可不行,刘松定跟黄而还开玩笑说,再不联系,不定皇帝就要发来大军,马踏江南了。
这一联系,才知已有大队进了江南。而四娘转到杭州,这些人也化整为零,跟到了杭州,只待行动完毕,就护着四娘一同南归。
四娘莞尔一笑:“好的好的,不会再让你们为难了,不过……”
脸色转冷,四娘沉声道:“下手就得狠厉,此人可不是非常角色。”
月黑风高,杭州郊外一处大宅院里,周昆来正淡然地一边喝着茶,一边听部下汇报。得知吕家末子吕毅中刚回到家中,现今人口已经齐全,再无出外的迹象,心中落定一块大石。
周昆来刚收到李卫的命令,要他监视石门吕家的动向,他顿时明白李卫是要向吕家下手。吕留良名声太大,从杭州府到石门县,一路官员跟告家平日都有来往,用官面力量肯定靠不住。
李卫刚从江宁转督苏州,他手下的可信之人,一时还难聚齐,正巧周昆来就在杭州,用来抓人不合适用来监视正好。
挥退了部下,周昆来陷入沉思。不知由吕家之事想到了什么他一声低叹,眼神迷离,手还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左腿的膝盖。
接着他眼瞳清冽,异响,混着脚步声和压低了的呼声,自屋外隐隐传进。
刚刚拔出腰间两柄短铳,门窗便被骤然撞破,几个黑衣人翻滚入内,不等他枪口指住谁,哗啦啦一阵响动十数支短铳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周昆来咬牙低语道:“黑猫……。”
行动这般雷厉配合这么默契,清廷官府中人作不到,江湖黑道人物作不到,只有南面军情司的黑猫能作到。
之前周昆来虽属天地会,却也跟黑猫合作过,身在黑猫的甘凤池更是好友,知道这帮人的厉害,现在应在了自己身上,额头顿时冒汗。
一身黑衣的刘松定进了房门冷声道:“还不弃械!?”
周昆来乖乖丢开短铳,举手道:“我的身份你们上面人应该清楚才对。”
一个脆亮嗓音响起:“现在清楚了,周昆来,你已是李卫的一条狗。”
同样身着黑衣的四娘进了屋,这人这话,都让周昆来愣住。
他眯眼道:“这位姑娘去”,…”
周昆来从未进过无涯宫,自然不认识四娘四娘摇头道:“我是什么人无所谓,现在要紧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是在问他的立场,周昆来还在狡辩:“我……,我当然是英华之人我替李卫效力,也是要摸得更深。这是我们天地会上面的事,你们军情司怎么搅和进来了?”
四娘直入主题:“不要废话!夜深人静,还放着十多号人巡守院子,你早就料到我们会来!可你没搞明白,黑猫到底有多大能耐。就靠这十多号人,就想护住你,真是做梦!现在你不招也没关系,到时自有甘凤池跟你对质!”
周昆来咬牙沉默,好半响后,他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
高举的双手垂落下来,接着他换上一副轻松神色:“看来你们已经没时间听完。”
屋外脚步声不断,竟是周昆来早就备好的人马。
周昆来轻笑道:“没错,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不止放了十来个人守夜,现在……,咱们来谈谈生意。”
他对四娘道:“姑娘刚才问我是什么人,老实说,我现在是个生意人”,…”
四娘和刘松定对视一眼,都觉有些意外。看在周昆来眼里,那自是惊惶之色。
笑容越来越浓,周昆来还坐回了椅子,黑猫虽然厉害,终究只有几个人,在几十名火抢「启航水印」手的围困下,怎么也难逃脱。
“别担心,我不会为难你们,既然是生意人,正好跟你们谈桩生意。”
周昆来还这么说着,屋外情形又是一变,就听闷哼声不断,一个个人体仆倒在地,再是带着闽粤口音的冷喝:“弃械抱头蹲地!”
还有人反抗,枪声轰鸣,划破了沉寂夜空,接着是噗哧闷响声,开枪那人立时了账。
周昆来心弦剧震,四娘冷笑道:“原来你胆子还真是这么小,我们留的后手也不得不用上了。老实跟你说,此番来找你,除了四队黑猫,还有两队红猫。你可是享受这番待遇的第一人,应该自觉荣幸才对。”
周昆来真的呆住了,四队黑猫……寻常黑猫可都是单独一队出动,而那红猫,更是传说中的存在,甘凤池曾经提到过,说黑猫讲求行事狠厉,不留痕迹,而红猫则是死士,只求办成事,不考虑能不能活着,是军情司用来哨硬骨头的杀手锏,至今都未用过。
枪声已响,官府肯定要来查探,四娘再无耐心,直接喝问:“老实交代,藏在暗中那人是谁!?”
周昆来还在顽抗:“我真是…”
刘松定急急道:“鞑子官府肯定要来查探枪声,还是把这家伙抓到合适处再审。”
四娘点头,周昆来惊声道:“我正在给李卫办桩急事,若是抓走了我,李卫马上就能知道,到时你们怕是出不了杭州府!”
四娘随口问道:“什么急事?”
周昆来只觉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道:“他要抓石门吕留良后人一家……。”
四娘秀眉顿时挑了起来:“吕留良后人一家!?”
第五百八十五章 好人就得有好报
“吕留良后人一家……”
杭州府城,浙江巡抚衙门里,范时绎拿着李卫的书谕,皱眉沉思。
“李卫要我封嘉兴府海陆两境,严防吕家人走脱,却又不让我浙省官府去拿人,抱的是什么用心?”
范时绎是本朝开国大功臣范文程的孙子,康熙末年任马兰峪总兵,康熙驾崩,雍正登基后,大治防务,摆出一副若是大将军王起兵作乱,自己就舍命相抗的架势,得了雍正赏识,转武为文,任浙江巡抚。
如果不是李卫转督浙江,雍正搞走康熙旧臣满保后,范时绎本有可能升任浙江总督,因此他对李卫分外不爽。之前李卫在浙江又搞整肃江苏官场那一套,这不爽已然升级为愤恨。
师爷在旁道:“之前李卫就在罗织文罪,他的师爷田芳四下活动,据说矛头直指吕家,想是要在查嗣庭案之上再起一峰,现在怕是要直接下手了。”
范时绎自有思量:“吕留良在江南素有文名,我都去献过牌匾,观李卫前两年主政两江,并非毛躁而无章法之人,要动吕留良,背后必有大由头如今他要我浙省封境旁观,该是要用自己亲信拿人,以保万无一失,这意味着……”
师爷点出了东家未尽之意:“这不是李卫自己的意思,怕是皇上直下密谕。”
此时曾静案还只在西安和雍正之间来回,雍正也只向李卫发了廷寄,但范时绎的政治嗅觉很灵,竟然猜到了大致背景。
由此他更是怒火高炽,因为雍正只向李卫,没向他这个现管的浙江巡抚下廷寄。
也许是雍正觉得范时绎不善文事,之前查嗣庭一案,也只是要他帮着拿人,搜罗罪证等事都是刑部直接搞定,吕留良案的背景更深,雍正自没有想到他。
范时绎却不是这么想的,从查嗣庭到吕留良,全在他浙江治下,他更去给吕留良家献过匾。雍正只让李卫动手,是不是已在疑自己?到时清查吕留良案,自己要受多大牵连?
想透了这一层,怒火又转为忧惧的寒冰,范时绎坐如针毡,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就如当年在马兰峪准备抵挡大将军王的叛军一般,见机在先,可是他范家能有三代富贵的依凭。
左思右想,范时绎咬牙道:“先下手为强必须抢在李卫之前,拿住吕留良”
在此事上打酱油,坐等吕留良案会跟自己有什么牵连,跟自己先拿到人,再转给李卫,这之间的差别就太大了,至少能先把洗干净。但这事如李卫必须得有由头才能动手一般,他要拿吕家,也得有由头。
师爷灵机一动:“杭州府之前在海宁办查嗣庭案,抓了一个叫王之彦的书生,他正是石门人,如今关押在石门县衙正待秋决。从他身上攀咬到石门吕家,抓人则名正言顺。”
范时绎展眉击掌:“好速速去办”
既是浙江士子,更是石门县人,怎么也能跟吕家有牵连,什么文书证供,边抓人边办。
李卫跟范时绎的协作步调出了差错,着落到下面,情形就让外人觉得很是迷糊。
从杭州到石门不过百来里路,石门县城一处客栈里,周昆来对四娘摊手:“别误会,真有人要来搭救我,也不是浙江抚标,他们还巴不得我完蛋呢。”
此时四娘等人已经浮出水面,借用江南天地会的力量在监视杭州府的动向,刚刚押着周昆来到石门,就得报消息,浙江抚标正在调动。
黄而匆匆进了客栈,低声道:“我去摸石门县衙的底时,县衙牢头和刑房文吏都抱怨说,今日一早从杭州府来了人,直接提审一个小生员,要他交代跟吕家的关系,以及吕留良到底有哪些著述,都说的是什么。”
周昆来皱眉道:“不该啊,要对吕家动手的是李卫,为防万一,李卫连苏州官差都不用,非要从江宁调他自己的人,浙江这边,怎么可能先动手了?”
四娘沉声道:“管他是谁动手,反正都是鞑子官府,你办好自己的事要紧”
周昆来苦笑着点头,然后在黑猫的押解下,去找自己的人传消息。
这边刘松定道:“军情司和天地会的接应已经联络好了,明日就能到地头,不过四娘……”
他面带踌躇地道:“咱们本只是查探周昆来的根底,如今却要救吕家,任务骤然转变,大家都没怎么想得通。”
四娘了悟地一笑:“要说我因私废公就直接说吧,还这么弯弯绕绕。没错,救吕家,主要是救跟我相熟的吕夫子,这的确是私谊。可往大里说,吕家也是江南读书人心中还剩下的一点骨气,鞑子既要拔,咱们就得保住。”
四娘读书不深,但在李肆身边耳熏目染,一些道理却是很懂,她再道:“江南这些读书人,不少都像吕夫子这般心怀华夏,不愿为鞑子朝廷效劳,所以隐于乡野。他们虽然持孔圣道,却还守着华夷之辨,从这个大义来分,跟咱们是友非敌。而咱们一国,讲的是在这个大义之下,什么人都能容下,只要根正,自然会融进咱们一国。国中那些儒党,现在不也已经变了模样,开始提什么义利一家了么?”
黄而点头道:“从人心上讲,咱们把吕夫子一家救回国中,可是一桩大利,我相信官家肯定会赞同四娘的决定。”
四娘眼瞳闪着坚定的光彩,总结道:“这些大道理,其实也是虚的,关键是,吕家是好人,而我们有力量,既如此,就不能让恶人害了好人。”
刘松定被这言语感染,轻叹一声,不再劝解,提起了周昆来:“此人心思真是看不透,他这般合作,到底揣着什么阴谋?”
黄而撇嘴:“看牢他就好,到时抓回国中,慢慢折腾,就算揣着十八层地狱,也要给他掏出来。”
那一夜,周昆来以李卫准备抓捕吕家的消息,换得了暂时的安全。但四娘却没放过他,要他配合解救吕家的工作,同时为防李卫起疑,也容他跟部下联络,定期发回消息。这其中自有危险,但此时四娘内有军情司的黑红猫,外有天地会密谍,周昆来要部下联络官府围剿,怕消息还没送到官府手上,人就要被截下,所以也没太大顾忌。
周昆来的人正严密监视着吕家,不让这些人发出警告乃至动手阻拦,就是大功一件,因此四娘一行,此时算是跟周昆来合作。
不远处,周昆来说了一大通诸事如常的套话后,看向自己的部下:“你听明白了?就如此跟制台的人禀报……”
他话里那“如此”两字稍稍重了一些,部下若有所悟,赶紧埋首应是,旁边押解他的黑猫并没注意到。
如四娘所说,不管是李卫的人,还是抚标的人,总之鞑子官府的人马上就要到。众人不敢耽搁,通了消息,定了计划,就直奔吕家而去。
吕家是石门望族,家宅就在县城中,四娘等人问路时,路边食摊大妈出口都是文气十足,江南人文底蕴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让四娘和刘松定等新一代的年轻人既觉好奇,又隐隐自惭形秽。
来到吕家,吕毅中没想到四娘这么快就来访,喜出望外,牵着自家妻儿一并来见。
“四娘……真是你的义女?”
吕毅中的妻子不敢马上认义女儿,不仅是眼前这女子俏丽过人,眼眉透着一股常人未有的气度,那该是一种身居高位,或者历过大事的贵气。身边还护着一圈精悍男子,更显出她那超然地位。
“这是咱们的义妹?我是大哥至纯”
“我是二哥至粹”
“不知道该唤你姐姐还是妹妹,我是英秀……”
吕毅中的两儿一女却很单纯,为自己能有这样出色的义姐妹而高兴不已。
“这是老夫唐突,四娘莫怪……”
吕毅中有些尴尬,认四娘为女儿,早前不过是帮她遮掩,后来发现她身份非同一般,这事更多是一种忘年交的玩笑,可不能太当真。
四娘当然不会因早前遮护之情,就让自己改了姓,她还很在乎自己的李姓,此刻也不是澄清此事的时候,急急道:“鞑子朝廷已将夫子一家立为要犯,差人马上就要上门夫子,赶紧跟四娘去南面吧。”
沉默了好半响,吕毅中才苦涩地道:“原以为江南文祸止于查家,没想到竟挖到我吕家来了。”
接着他摇头道:“他们要的是吕氏一家,非独我一人,我不能舍一家百多口人于不顾。”
四娘道:“百多人不算什么,关键得快,差人怕是明日就到”
吕毅中沉吟片刻,再度叹道:“老夫是信四娘的,可我吕氏另外几房,怕是不信此事。”
他妻子也点头道:“大哥到六哥那几房,都是功名在身,还在苦读诗书,总觉得只要不出仕朝廷,就跟文祸无关。我跟那几房媳妇都谈过多次,可他们依旧没想得明白。”
四娘道:“信不信,总得试过才知。”
吕毅中也是这想法,急急将吕氏子弟召集起来。吕留良有七子,此时长子吕葆中,二子吕主忠、三子吕宝忠和四子诲忠都已过世,五子补忠、六子纳忠还在,三个第二代,十数第三代男丁群聚一堂,听得吕家上了朝廷黑名单,都是无比震惊。
“我是英华枢密院军情司的人,此事绝对为真诸位不当机立断,吕氏一族都难逃鞑子的毒手”
四娘沉声说着,但她这脆亮话音,听在吕家男人耳里,却是威严不足,众人嗡嗡议论起来。
长房吕葆中的儿子吕至勤率先站到了四娘和吕毅中一边,他的父亲吕葆中早年还是康熙朝的翰林,因跟江南一念和尚造反案有牵连被罢官,之后郁郁而亡,吕至勤对北面这朝廷早已深恶痛绝。
但其他人却没有这般感受,依旧觉得四娘危言耸听,甚至还有人说四娘此举,是南朝故意惑乱江南人心,把他们吕家当作了南北战事的砝码。更有人道,事关一族命运,怎能听一个小女子之言。
周昆来出声了:“我奉两江总督李制台之令监视你们吕家,你们没注意到这几日家宅外多出了不少人吗?那都是我的手下。你们吕家,坟墓里的,襁褓里的,全都在名单上,一个都没落下。”
大堂里一片哗然,四娘等人也诧异地看向周昆来,这家伙居然还帮着他们劝吕家逃亡,到底是什么用心?
此时吕家人还没全信,周昆来这话有些荒谬,他既是李卫的人,又怎么会跟英华的人混在一起?
就在此时,一个獐头獐目的家伙探头进来:“五夫子,你列的《吕子集注》好像还少些篇章……哟,一家都在呢。”
五夫子是吕补忠,也是眼下吕家一族的族长,一直没说话,就是个老好人。他笑着迎过去,嘴里还道:“族中正议事,少的篇章,我帮先生找来……啊,这位是田先生,慕先父之名来求书的。”
后半段是给大家介绍此人,可一个人已经认出了他。
周昆来惊声道:“田师爷”
那田先生也是一脸吃惊:“周昆来,你怎么在这?”
周昆来脸肉一阵拧动,似乎经历剧烈了心理冲突,最终他决然伸手指住田师爷:“拿下他他是李卫的师爷田芳”
话音还没落,田芳已经只剩个背影,他孤身而来,是要先从吕家手里找齐吕留良的著述,此案是文案,吕留良的著述是第一手证据,若是直接上门抓人,有可能被吕家人烧掉。
眼见他要奔出院子,一道寒光掠出,咬上了田芳的膝盖内侧,这家伙嗷地一声叫,飞扑在地,连打了好几个滚,然后被追上来的黑猫按住。
四娘收手,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柄匕首,她冷声对已看痴了的吕家人道:“现在该信了吧?”
第五百八十六章周昆来的诚意
吕家人终于信了,两江总督派身边最亲信的师爷,跑到吕家来搜罗证据,这当然是一桩惊天大案。
信是信了,事情却并未由此一锤定音,老好人族长吕补忠终于说话了,“我们不能走……”
他对四娘摇头道:“这个朝廷,先父反过,我们心底里也是不认的。但是你那个朝廷,先父若是还在,怕也是不认的。对比南北两个朝廷,这个朝廷剃发易服,却还是护住了我们读书人的道统,你那个朝廷复了华夏衣冠,却丢了道统,我们吕家人要举族南逃,这是丢了气节。”
四娘、刘松定和黄而等人都觉胸口气血翻腾,腐儒啊,腐得真是让人没有话说……
吕毅中艰涩地开口:“五哥,此时不是辨难论理之时,一族人的性命要紧”
老六吕纳忠站到了吕补忠身边,掷地有声地道:“读书人自以名节为重,岂能如蚊蚁一般只重性命?我们真要逃了,先父之名就遭了污损,我们这些子孙,下到黄泉,也无脸再见先父和列祖列宗”
说到名节,吕毅中也没话说了,他看向四娘,抱歉加遗憾地摇头。
其他人虽忧心生死,但一族人饱读诗书,一旦族长决议赴死,他们也不敢有异议,男人是相对默然,女人们相互搀扶,还咬着手绢,不敢让哭声出了口,堂中被一片沉重而肃穆的哀云罩住。
四娘对这两位老者是又气又敬,气的是对鞑子朝廷和英华的评价如此偏颇,敬的是他们那种“总有事情比生死更重要”的理念。
腐儒虽腐,却不是她听李肆所说的那种犬儒。李肆就说过,腐儒所坚持的气节和风骨,也是华夏这几千年来积淀下来的宝贵财富,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在国中彻底打掉腐儒,甚至还容儒党一直发声。正是李肆这种思想,让四娘觉得,吕家必须要获得拯救。
她不愿放弃,吕补忠所说那番南北朝廷的对比,还有气节论,她不是读书人,没办法进行辩驳,但她另有思路。
“我要救的是七先生,七先生说,一族不走,他也不走,因此我救你们,只是顺路,不是要让你们去投英华。”
“这天下大得很,鞑子朝廷没能全占了,我英华也还没有全占。当年明亡之时,无数人投海外,甚至还有朱舜水这样的大儒先到广南,再到日本。”
“你们不愿意去英华,也没关系,到了英华地界,再去其他地方,随意,并非只有南北两处可选。”
四娘这话终于起了效果,或者说是给依旧心存生念的人找来了台阶,被众人的目光逼住,吕补忠长叹一声:“如此也好……”
堂中一片欢腾,众人赶紧去收拾家当,吕补忠却对吕毅中道:“我吕氏一族,就交给你了。”
面对惊骇和诧异的目光,吕补忠道:“我已年近七旬,活得够长了,也经不起舟船折腾,再说这北面的朝廷,怕是要掘先父之坟的,总还得有人去移棺椁……”
吕纳忠也决然道:“我跟五哥留下,吕氏一族,姻亲和门生遍布江南,若是吕家人都走了,没人顶在前面,他们可都要遭罪。”
吕毅中哽咽地想要开口,却被吕补忠拦住:“有我和老六在就够了,你没必要留下,一族人到了南面,总还得有个说话管用的家长。”
吕毅中长叹一声,朝两位兄长深深拜倒。
没经历过大家族的兴衰,看着这一家子面对生死,还有条不紊,四娘等人也颇为感慨。
不过时间紧急,容不得他们收拾家当还这般从容,吕毅中还想要把吕氏一家的藏书都搬走,可面对四娘那“哀怨”目光,终究只收拾出了父亲的文集,再让家人带上金银,下午时分,一族一百三十四人出了家门。
预定的接应地在九十里外杭州湾口的金浦,若是一百三十四名英华军人,根本是小菜一碟。可眼下这一百三十四人,男女老少齐全,还有病人,即便有天地会紧急调度来的马车,但道路并非英华那般通畅,行程怎么也要一两天。
十多辆马车出了石门县城,动静已经很大,刘松定来报,浙江抚标离石门县已不过三四十里地,其中有马队数百,形势非常紧急。
黄而主动请缨道:“我在石门县衙摸得了关系,若是将县狱搞出一番动静,也许能惑乱抚标人马,拖延时间。”
四娘点头:“黄头目小心自己安全,不要勉强行事。”
黄而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咱可不是那腐儒,能办成什么事都心中有数,再说交趾那还有……”
“还有安南小娘子等着”这话,被他压回了肚子里,这个昔日在英德县狱,无心间帮着李肆逼死了恶贼郑七的狱头,命运已改,品行也随之变了许多,行事的狠辣手腕却没变。
即便有黄而在石门生事拖延,前路漫漫,还有无数关卡,该如何应对?
四娘柳眉一横,师傅严三娘的果勇气息充盈全身,她冷声道:“咱们人虽少,却都是强中强,就一路杀过去”
刘松定摸摸鼻子,心说好计策……
这也是最佳的选择,清廷哨卡都是绿营汛下设的塘兵,每处不过十数人,而管收税的关卡更没什么战斗力。只要一冲而过,不作停留,即便这一路所走的石门、海宁和海盐三县聚起大队人马,怎么也要一两天时间,那时他们就该在海上了。需要顾忌的是背后的追兵,以及海上堵截的人马。
被押在队伍中的周昆来向四娘建言道:“妇孺老弱这么多,向东这百里路程,一路冲杀,难保不出什么意外。如果转向南面,从海宁上船,只有三十来里路。”
海宁当然近,四娘等人都考虑过,但清廷江南水师在海宁驻有一支船队,用来遮护杭州海面,走海宁显然太过危险。
即便之前周昆来帮着四娘说话,他这意见出口,顿时显出了叵测居心。刘松定冷笑道:“还不死心呢?让咱们去了海宁,等着鞑子的水师一锅端么?”
周昆来耸肩道:“我只是提建议,毕竟李卫的师爷在你们手上,只要他配合,这个方案还是可行的,比走东面风险还要小。”
李卫的师爷田芳也成了俘虏,抓着他也是备着万一,此时还没想到有什么用处。若是押着此人糊弄过关,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性。
但基于周昆来依旧不可信,尤其是对他在禁卫署的内线绝口不谈,他的建议没被采纳,还让四娘和刘松定对这家伙的用心越来越疑惑。
杭州北面三百里的湖州府,李卫带着亲信人马急急赶来,刚刚进城,就接到周昆来部下的密保。
“什么?南蛮军情司的人来了?还是黑猫红猫什么的?”
李卫这几年身居高官,也养得面色红润,可听到这消息,脸色瞬间煞白。
“快快进府衙严密戒备”
李卫顿时周身发冷,此刻在他心目中,什么吕留良案再不重要,自家小命才重要。五六年前,他在湖南,就遭过南蛮黑猫的整治,那帮黑猫,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长沙府街头动手劫了他,还穿州越县,径直抓到了广州。
他这条命还能在,还能回到北面,成了封疆大吏,那都是李肆饶给他的。若是李肆要重新取他性命,他觉得怎么也难防范。在他心目中,李肆已从多年前的恶徒,变为无所不能的恶魔。
在湖州府衙里,李卫打着抖地来回踱步,嘴里就在念叨:“该怎么办?怎么办……”
眼见一桩大功就要到手,却不想南蛮插了手,这该怎么办?
当年张伯行在武昌烧了盘圣女,雍正火烧地让李卫抓了张伯行,凌迟赔罪。如今南蛮来要吕留良后人一家,雍正也不敢有二话。
可如今雍正权柄越来越强,对面子也越来越看重,虽要向南蛮服软,却必须找人背黑锅,到时他李卫该怎么背这黑锅?
等等……
脑子转了一大圈,李卫终于从惶恐中摆脱出来,注意到一个问题,如果真是南蛮有心要人,何必行此冒险事,直接通过紫禁城映华殿那位就可。眼下南蛮要人,只是周昆来一面之词,莫非是周昆来自己的意思?
李卫想不通:“这周昆来,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丢开周昆来之事,吕留良这事该怎么办,李卫正在挠头,部下忽然来报,说浙江抚标奔石门而去。
李卫大怒:“这个范时绎,抢功抢昏头啦这事也要掺乎一腿?”
接着一个激灵,他一巴掌拍上大腿:“抢得好就让那家伙抢去”
部下小意地问:“制台,那咱们是……”
李卫瞪部下一眼:“好好给本督守着一刻也不能松懈”
四娘等人怎么也没料到,如果不是浙江巡抚范时绎横插一杠,原本他们可以悠悠哉哉出海。黄昏,当黑猫红猫联合击退抚标马队的前哨时,四娘不得不开始考虑周昆来的建议。
周昆来叹气道:“其实我都给李卫传了消息,说南面要了吕家一族,眼下抚标还在追,怕是浙江巡抚范时绎自己所为。”
四娘径直问:“你这番作为,是要在南北两面周旋?”
周昆来反问:“不行吗?”
四娘嗤笑:“看看吕家的事,你觉得行吗?”
周昆来耸肩:“我不是读书人,我只是生意人,或者说,我只想当生意人。”
四娘道:“生意人,你能买卖什么?”
“消息,关系,不能见光的事,在江南,我都能办”,周昆来一副坦诚模样,四娘都觉他的神色不似作伪。
周昆来继续道:“就像四娘你说的那样,天下之大,北面朝廷没占全,南面也没占全,读书人还能投到海外,我这样的人,难道就容不得只作买卖么?”
四娘摇头:“你欠我们的,你还在南面有危及官家的内线,这些话根本就没人信。”
周昆来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再道:“接下来我会证明我的诚意,至于内线的事,我总得为自己小命着想,有这一条,你就不会随意杀了我。”
刚才一战,击退了三十多名骑兵,队伍中也出现了伤员,而受保护的吕氏一家更人心惶惶,若是继续向东,还真难说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四娘轻咬嘴唇,终于下了决断。
她对周昆来道:“那就证明你的诚意吧”
第五百八十七章 惊险逃亡路
周昆来诚意很足,他身上带有盖着李卫关防大印的手令,本用来便宜行事,队伍转头南下,由他在前开路,一夜不停,凌晨就到了海宁。
接应人马在海上,怕惊动清廷浙江水师,进杭州湾的只有三条硬帆海鲤,驻泊在金浦。眼下队伍改走海宁,不可能让这三条船直接冲到清廷水师的眼皮子底下接人,就必须在海宁找船出海。
这事不难,海宁靠海,渔船很多,天地会派来的联络员熟门熟路,直接找到几户渔民,洒下重金,连船带人一并雇了。第二日下午,队伍两百多号人,分乘四条大渔船,已行在了杭州湾里。
上船后,周昆来道:“让我留在江南吧,我还是有用处的,拿我回南面没什么好处。放了我,我就把内线的事说清楚。”
四娘可没放松警惕,冷声道:“眼下的事可以信你,内线的事怎么信你?要说什么,等着在尚总舵主面前说清楚吧。”
周昆来只能继续苦笑,接着看到海面上升起的另一片帆影,笑容似乎又有了变化。他下巴指向绑住自己手脚的绳索,对四娘道:“眼下真是信我,就还得靠我遮掩,田师爷出人,我出关防。”
那是浙江水师的巡哨船,这几年南面海鲤船的船型和工艺广为流传,水师巡哨船也都是近似海鲤的快船,比渔船快得多。
远远一声炮响,这是巡哨船在发令停船,四娘对刘松定比了个战备的手势,再看向周昆来:“先别想着留在江南的事,这一关过不去,你的命都留不下”
她两手按上腰间,比甲之下两柄短铳早已上好弹药。
松了绑的周昆来点头,拉过还在发抖的田师爷,两名黑猫充作伴当,一左一右夹住了他们。
片刻后,那条大概百来料的巡哨船靠了过来,找着四娘所在这条最大的渔船并舷,二三十名清兵端着火枪,警惕地指住船上的人,侧舷的两门弗朗机也指住了船身。如今南北对峙,清廷再难维持康熙时期的火器政策,佛朗机这类小炮已是清军普遍装备。
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指着众人,暴戾地喝问:“想逃?今天你们运气不好,撞上我丁麻子”
船上这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出海捕鱼的,这丁麻子以为这是要逃难到南面的民人,这事可是屡见不鲜。
眼见兵丁就要上船拿人,周昆来一句话让这丁麻子愣住:“我等奉两江总督李制台办事,闲杂人等勿扰。”
旁边兵丁怒目而视:“两江总督?关我们浙江屁事?”
丁麻子这才清醒过来,一巴掌拍开那多嘴的兵丁,下面人少见识,还不怎么清楚李卫转督浙江的事,他缓下脸色问:“话可不能乱说,拿凭据来。”
周昆来抖开李卫的手令,见着那紫红关防大印,以及便宜行事,地方官府并绿营汛塘不得过问的文字,丁麻子信了一半,可这几条船塞着一两百号人,明显就是出奔海外的,另一半他怎么也不信。
丁麻子疑惑地问:“办的是什么事?我奉令巡海,不管出入,责任可都是兄弟担着,总得让兄弟能给上头一个交代。”
田芳不得不被推了出来,腰间被冷冷枪管顶住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咬牙朝那丁麻子喊道:“你是前月才升千总的丁八虎?你的转迁令还是我代制台盖的印我是谁?李制台身边的田师爷制台办什么事,别说你,海宁水师营参将廖光华都没资格问你该干嘛就干嘛去”
这副官威摆出来,加之随口道出他的来历,丁麻子被唬住了,不迭地躬身赔罪,接着又换了一幅脸面,谄媚地道:“既是小人遇上了,总得出把子力,小人这船快,地方也大,是不是换到小人的船上?”
这是机会,也是风险,四条船塞着二百多人,满满当当,多一条这巡哨船就宽松多了,但前提是要糊弄住了这个丁麻子。
周昆来看了一眼四娘,等着她决策,田芳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打着颤地道:“也……也好啊”
不得不说,田芳很有脑子,他先作了选择,这边四娘等人就骑虎难下了。
眼见丁麻子亲手将田芳拉上巡哨船,面对周昆来和刘松定的目光,四娘捏拳一晃,这是动手的信号。
就在她下了决断的同时,那边田芳已脱了黑猫的掌控,把住丁麻子的粗壮胳膊,他陡然跳脚,尖声叫道:“这是南蛮……”
田芳嘴巴正大张着,轰的一声响,脑后炸开一团血花,同时碎骨、舌头、烂牙混着血水喷出,泼了那丁麻子满脸。
丁麻子惊得全身发麻,顾不上抹脸,一个旋身侧转扑到了船板上,接着就是不断爆响的轰鸣声。
“草居然被挡住了”
四娘照着李肆的口语,毫无淑女气质地念叨了一声,她本是要一枪爆了丁麻子的头,却不料田芳拦在前面,抢走了这份待遇。
巡哨船上惨嚎连连,那些兵丁听到此事跟制台有关,本已放松了警惕,却遭四娘等人急袭,顿时仆倒一片。
但船上毕竟有二三十号兵丁,不可能一下就遭全灭,反应快的也如丁麻子一般,趴在了舷边,一边招呼船工启舵摇撸,一边用火枪还击。
咚
巡哨船上的弗朗机开火了,里面装的是霰弹,轰得渔船噼噼啪啪作响,还夹着叮叮当当的脆声,那是铅子打在黑红猫身上所套钢甲的动静。
黑红猫本准备跳帮肉搏,被这一炮压了下来,还出现了好几个伤员,眼见巡哨船就要离舷,几个小小黑影带着火星高高抛起,再落进巡哨船里。
不过一两息后,蓬蓬一阵闷雷爆响,焰光翻卷,将十数个人体推升上天,红猫所带的手榴弹终于派上了用场。
上到已没几个活人的巡哨船上,看着脑袋已被崩掉一半的田师爷,周昆来艰辛地吞着唾沫,对四娘道:“这不是我的错……”
四娘正指挥部下清理战场,闻言一笑:“所以你还活着。”
叫唤声再起,却是那丁麻子,他居然也还活着,“我投降饶我一命”
押着巡哨船的船工,船队变成五条船,向东扬帆急进。
吕毅中一家上了巡哨船,此时他们才清醒过来,之前在陆上时都呆在马车里,没能亲眼目睹与清兵前哨的战斗,眼下这场转瞬而起,转瞬而灭的战斗,震得他们心神摇曳。
吕夫人扯扯吕毅中的袖子,小声道:“你这位义女,怕是南面的女将军吧。”
吕毅中苦笑:“义女不过是说笑,可别当真了,不过……”
看看英姿飒爽的四娘,再看看刘松定等身手矫健,气质沉凝的年轻人,吕毅中叹道:“南朝到底是番怎样的情形,能育得这等英雄人物,我对这南行之事,竟已心怀期待。”
吕毅中的期待离现实还有不少距离,眼下虽得了一艘快船,却装不下所有人,船队只能依旧以渔船的速度前进。
第三天凌晨,离金浦海面接应点还有一段距离时,西面冒出大片帆影,正是海宁水师营的战船。
面对四娘等人的逼视,周昆来叫屈道:“绝不是我发的消息”
不是周昆来的通报,鞑子水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四娘等人想不通,他们更没有料到,后方追兵的战船上,还载着一位大人物。
“前面还有我水师营的巡船,见得营中将旗,居然不停船,肯定是被贼人劫了。”
头前一艘三四百料的战船上,海宁水师营参将廖光华收起单筒望远镜,向身边那人如此禀报。
“那肯定是劫走吕家的南蛮贼子本宪所料不差,南蛮贼子的退路就在海上”
浙江巡抚范时绎穿着一身军将夹袄,显出了武人的精悍。前日他得报抚标刚到石门县,就撞上县狱大批犯人脱逃的乱子,知县求请领兵军将协助围捕,闹腾了好一阵,才发现吕家人已尽数脱逃。
听到这消息,范时绎如雷轰顶。他插手这事,不过是预先洗,并非正主。可因他这一动,吕家人居然跑了
李卫本说要亲来杭州坐镇,现在却没了动静,甚至都没传出谕令,似乎消失了一般,看样子也是得知了此事,要坐等他范时绎坏了这事。想着李卫该正在写密折,跟雍正打小报告说自己贪功,走漏了消息,以至于南蛮出手劫走了人,范时绎恨不得立马晕过去。
为今之计,只能亡羊补牢,尽一切努力把吕家抓回来。
这就是范时绎贵为一省巡抚,也要亲自出马的原因,他出身武人,下意识地将此事当作一场战事来琢磨,马上发现了两个要点,一个是海盐县的金浦,那里是杭州湾外最合适出海的地方,而另一处是海宁,离石门县最近的出海处。南蛮带着吕家一大家子,只有这两条路线可走。
范时绎一面下令抚标从陆上衔尾直追,一面驾船出海,直奔海宁。即便在海宁截不住,也要带着海宁水师营尽快赶到金浦,那样还能有希望。若是金浦再截不住,茫茫大海,那就真是无力回天了。
范时绎一面以权威压,一面许下重金,海宁水师营积极响应,一夜直追,终于在日出时分找到了目标。
看着前方海面的船队,范时绎满腔怒火地下令:“发炮警告再不停就朝死里打”
隆隆炮声自后方传来,升腾的丈高水柱让四娘抽了口凉气,之前她跟着李肆出巡南洋,对海战之事很熟悉,对方战船上显然载有真正的火炮,完全不是巡哨船上那弗朗机能比的。
船多人多,火力强,还是远比渔船快的战船,四娘一颗心飞速坠落,眼见就要到金浦了,真是不甘心啊。
周昆来叹气道:“其他人顾不上了,这条船快,还能走得脱。”
刘松定没说话,就看住四娘,显然是赞同周昆来的建议。
吕毅中也过来劝道:“其他船上还有四娘的伙伴,可不能让他们为我吕家而死,让他们上这船吧。若是有空位,将吕家儿女带上,我这老头,就不占位置了。”
看着正从七八里外不断接近的清军战船,四娘眼中泛起泪花,这条巡哨船该是能跑得掉的,可最多只能载百来人,剩下的就是牺牲者。
第五百八十八章 酱油打成霉油
自己终究不是神仙啊……
四娘这么感叹着,旁边被绑得如粽子似的丁八虎哈哈一声笑:“小娘子,劝你还是投降的好,后面可是整个海宁水师营,战船二十条,兵丁上千,还载着几十位红衣大……嗷……”
“炮”字没出口,已被刘松定一脚踹在嘴上,吐出一声叫唤,两颗门牙。
四娘可没理会他,此刻她脑子里正激荡着无数念头,但也仅仅只是瞬间。平日她得了三娘很多教诲,三娘甚至跟她讲过当年在福建督军作战的感受,事有轻重之分,更有军民之分,一旦涉及军事,身为首脑,必须要排除情绪,冷静决断。
吕毅中的建议是正确的选择,四娘咬住银牙,压下心头的不甘和伤感,就要下达命令。
欢呼骤然响起,刘松定道:“来了接应来了”
前方帆影渐渐清晰,是接应他们的三条硬帆海鲤。
四娘额头冒汗,扶住船舷,真好,那样的选择,还真是不愿去作。
“我就知道那范时绎定要从海上追来,所以让他们西行来接人。”
队伍转上海鲤船,黄而迎了上来,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衣衫破烂,衣衫憔悴的年轻书生,自称王之彦,是被黄而从石门县狱里救出来的。跟其他犯人不同,一心要南投英华,黄而就带上了他。
黄而跟王之彦走的是金浦线路,没什么牵累,速度快得多,得知四娘等人转行海宁,就让船队西行,赶来接应,时机正巧。
“这可不是打仗的时候,赶紧走”
见船上正作战备,四娘催促道,清兵战船因这三条海鲤船的出现而心生畏惧,放慢了速度,但此时两面相距也只有四五里远,战火正一触即发。
“咱们可不怕那帮土鳖……”
船队指挥不甘地道,可这也只是强自振作,他们船上虽有火炮,却是壁薄商船,还挂着硬帆,跟那十多条清兵战船对打,不一定讨得了好,更何况此行只为接人。
三条海鲤船转舵东行,清兵水师的心气由此也高涨起来。
“定不是南蛮水师否则怎会怕我们追追上去”
范时绎本已面无人sè,南蛮水师历次大败朝廷水师,更听说在南海力挫西班牙舰队,刚才他就以为对方是南蛮水师,有那么一刻,都想下令转舵撤退。
眼下对方跑了,他的尾巴也翘了起来。
“宪台真是忠勇,标下也舍了这命,陪宪台一战”
“死战死战”
海宁水师营参将廖光华赶紧扯着嗓子嚎嚷,一船兵同声呼喝,气氛顿时壮烈起来。
清兵战船紧追不放,双方就相距三四里远,更有快船越追越近,这边气氛也紧张了。
“投降吧你们跑不掉也打不过的投降的话,我丁八爷还能帮你们说句好……哎哟……别踢脸”
丁八虎一嘴是血地嚷嚷着,他也看得明白,南蛮这三条船已经没逃掉的可能,但换来的又是刘松定当面一脚。
个把时辰后,清兵快船离船队只有两三里远,正从左右方向包抄,形势越来越坏。
船队指挥向四娘请示:“三号请求缀后掩护……”
看看形势,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四娘摇头,救吕家是她自行决断,一船几十上百人为此丧命,她可经不起内心的煎熬。
指挥急道:“兄弟们出这任务,本就作好了战死的准备,只要护得四娘,护得四娘要救的人,这命也值了”
四娘还是摇头,同时暗道师傅说得没错,除非心志如铁,否则女儿家还真不适合担当统帅,即便知道这是必然,可面临选择时,也因人命在手而难作决断。之前面临的选择是抛弃一半吕家族人,现在面临的选择是抛弃部下。
“等此事完了,就好好守在师傅和官家身边,再不来担这般责任了。”
四娘这么想着,此时炮声已响,那是清兵快船在示威,而这边海鲤船也不甘示弱地轰响了船尾的小炮。
日头高挂正中,见着自家战船越咬越近,已快成围堵之势,前锋快船与对方正不断发炮,范时绎畅快地吐出口长气。终于追上了,不仅能抓回吕家,还能一挫南蛮势头。把这些南蛮细作抓回杭州,枭首示众,自己也将如田文镜那般闻名天下。
海宁水师营的二十条战船散作扇面阵型,即将裹住三条海鲤船,范时绎一甩下巴,部下赶紧抬上太师大椅,他一沉,就准备端坐船台,好好欣赏一番从未见过的海战。
这边海鲤船上,丁八虎又叫唤开了:“最后一次,你们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一边嚷着一边将脸按在船板上,准备再挨一脚,好半响却没动静,他诧异地转着眼珠,心道莫非自己的劝告有了效果?
咧着嘴,丁八虎抬头看向四娘等人,却见众人目光都朝前方投去,他也转头看去,血肉模糊的脸顿时凝固住。
好半响,不知道是碎牙还是碎骨的东西挂到了丁八虎嘴边,他呸声吐开,然后喃喃道:“那……那是什么?”
远处端坐大椅的范时绎,看着前方,两眼也发了直,结结巴巴地道:“那……那是……”
旁边廖光华啊地一声惨呼,像是菊花被贯穿一般地跳了起来,大叫道:“那是南、南蛮的巨、巨舰”
范时绎依旧一脸呆滞:“南蛮……巨舰?跑这里来作什么?”
作什么?自然是接应这帮人了,廖光华当然也想不通,就为接应吕家,南蛮怎么会出动这样的巨舰?
黑红相间的巨大船体,正由高耸入云的洁白船帆带动,轻盈地破浪而来,当前后帆影交错而显时,廖光华的呼声更显惨厉,“还不止一条……”
范时绎哦了一声,重复道:“还不止一条。”
廖光华咚的一声,单膝砸在范时绎身前:“传闻那巨舰一条就载有七八十位大炮,每位威力都近于万斤红衣大炮大人您千金之躯,安危要紧,赶紧撤吧”
范时绎眼睛还直着,呆呆道:“为什么?为……万斤大炮”
这个数字终于惊醒了他,范时绎一跳而起,不迭地道:“撤赶紧撤南蛮不只是来接应那吕家的,起如此大军,肯定要直入杭州湾,要占我浙江本宪得、得赶紧回去布防”
黑红船体和洁白软帆登场,如附带了时间静止结界,让海宁水师营那二十条战船骤然停了下来。而在三条海鲤船上,欢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两层炮甲板的巨舰都派来了,难道是官家……”
看着那昂扬如山的巨舰,四娘心绪杂乱无比,第一反应自然是无比喜悦,接着又是疑惑,最后则是忐忑,搞出如此动静,官家怕也是在以私废公吧。
巨舰继续靠近,接着从海面左右再升起两列帆影,看着那如林般涌出的软帆海鲤舰,众人的震惊再高一浪,皇帝竟遣来了海军的主力舰队?
“排头是泰山号,新造的双层炮甲板巨舰,后面该是葡萄牙人送的罗浮山号。这不是主力舰队,没有江河舰,也就是海鲨舰,也没有新造的府级舰,那些县级小舰,都是护航的。”
刘松定也熟悉海军,掏出望远镜,如数家珍地报出了这支友军的来历。
四娘笑道:“对鞑子来说也没什么不同,足以灭了他们所有水师。”
吕毅中一家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巨舰逼近,旁边一书生情不自禁地道:“我英华……壮哉”
四娘等人看着自家雄伟舰队到来,自是心潮澎湃,喜极泪下,而清兵水师那边已被下麻了的脑子也终于活动起来。不必范时绎或者廖光华下令,二十条战船不约而同地转舵,如丧家之犬一般,朝西仓皇退却。
先不说那两条如山巨舰,自左右两侧突来的十来艘软帆海鲤舰就足以将他们这二十条战船轰成海上浮木。
清兵水师几乎全员上阵,摇橹的摇橹,丢杂物的丢杂物,不少船都将弗朗机等累赘物推下了船。人家是软帆,自家是硬帆,怎么跑都跑不过,只能指望战船轻载,比别的战船跑得快一线就好。
水师营旗舰上,廖光华跳脚大骂,他的号令已经不管用,甚至以范时绎的名义下的命令也没人理会。水师营这二十条战船已如天女开花,各奔前程,谁也不想被英华战舰的大炮轰烂。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谁停船投降,当然,他并没注意到,自己也根本没投降的想法,就只是想着逃,赶紧逃得越远越好。那两艘巨舰的压力太大,就如巨大海兽一般,逃跑这个念头,已将所有人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不是无心投降,而是根本就想不到。
咚咚的厚重炮声密集响起,海鲤舰列一左一右,抄上清兵水师两翼,开始大肆喷吐着焰火。而那两艘巨舰,则如帝皇驾临一般,闲庭信步地切入清兵水师中,将本就散乱不堪的队列一切为二。
当两艘巨舰鱼贯而入,如切豆腐一般,深入到清兵水师队列深处,如山巅一般,隔绝了左右时。清兵二十条战船,上千官兵,接着就听到迄今为止,他们所听到过的最猛烈声响。在两舰左右侧的官兵,也看到了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绚丽画面。
两层炮甲板,每一侧至少三十门火炮轰鸣,声响震荡着海面,焰火更像是灼烧着海水,炮山入海,那些侥幸在第一轮炮击中安然无恙的清兵的感受就是这般清晰而强烈。
船身剧震,整个尾部被无形巨力给拍得稀烂,碎木杂物漫天飞腾,端坐大椅的范时绎在船板上来回翻滚,千辛万苦才抓住了船舷,不至于坠入已被轰烂的船舱里。
“投……投降举旗也好,叫喊也好赶紧让南蛮停了炮”
范时绎高声朝同样抓住船舷,正奋力跟地心引力对抗的廖光华叫道。
“来、来不及啊宪台”
廖光华哭喊着,他已经想到了这点,可惜已经晚了。
炮声隆隆,硝烟遮蔽海面,不管是举旗还是喊话,都没人能看到,没人能听到。
“为什么……为什么啊”
范时绎凄声叫着,廖光华并不明白,范时绎这声为什么,其实是在悔恨自己为什么要横插一杠,这事他本是个打酱油的角色……
此时排头的泰山号巨舰驶过,巨大船体的影子将不到百丈外的这艘破船尽皆罩住。底层炮甲板的炮长似乎对已没了动弹之力的目标没兴趣,可炮手却摩拳擦掌地请示。
炮长可有可无地点头:“试试三十斤炮近距离轰击的威力也好……”
炮手看来都是新嫩,对这事兴头正浓,一声欢呼,装弹推炮。
左舷一侧,底层炮甲板的十六门三十斤炮瞄准了这一艘船,咚咚咚一阵轰鸣,这艘挂着一长串官旗的清兵战船顿时如纸糊一般,轰然化作无数段。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呢?”
半空飞翔的范时绎,脑子里最后闪过的还是这个念头。
第五百八十九章 何处是家国
红黑相间的海上炮山掠过四娘船队,向西碾压而去,几艘软帆海鲤舰围了过来,这两日陆海逃亡,命悬一线,如今终于转危为安,众人一颗心落定,身心都软了下来。
四娘依旧提振着一股心气,看住了周昆来,见他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此事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路逃亡,周昆来的作为远超人质被迫所为,再见他神色,四娘对此人用心越来越看不明白。
周昆来背靠船舷坐着,手还在揉他那受伤的膝盖,闻言一笑:“我早说了,我想当生意人,这是在证明我的诚意,生意人的诚意。”四娘蹙眉,周昆来的意思她已品了出来,什么是生意人,那就是不会身属哪一方,只为自己谋利。周昆来帮着四娘救走吕家,是想清偿之前欠英华的债,同时也是向李卫制造他依旧在为英华服务的假象,还向李卫传递双方可以继续合作的意愿。
周昆来的声音混在炮声里,显得很是幽远“当初李卫在江南找到了我和甘凤池,要我们为北面朝廷效力。威逼利诱之下,我们不得不屈从。
之后再被这边朝廷抓住,不清楚甘凤池是怎么想的,我是觉得,为这边朝廷效力也不错,当时我是真心的,即便落下了残疾,我都没什么怨
“我在江南,替天地会办了不少事,这边朝廷也没亏待我,原本我都满心期待着以后朝廷收复江南,我能正了身份,衣锦还乡。”
“或许是被这心思冲昏了头脑,我开始在李卫身上动脑筋,假意转投了他,想在他身边埋下内线。”
“这事甘凤池也知道他就是军情司派到江南,配合我这行动的但是我失败了。李卫识破了我的用心,他没胆子反钓军情司的黑猫,但他把我用来跟军情司联络的手下杀了,让甘凤池跟我生疑,”
“接着就是一番血雨腥风,李卫也再度威胁我。个中细节太多了,多得怕是要讲三天两夜,总之我跟甘凤池不同,他是江南孤侠我却是江南地头蛇,在这江南恩怨太多这也是他进了军情司,我进了天地会的原因。”
周昆来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四娘虽不熟悉天地会,但当过黑猫,黄而也跟她讲过诸多天地会内幕,自是能明白,这个过程里,周昆来的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周昆来再道:“我不是读书人,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可大义名分也算懂了我不可能为李卫和北面朝廷真心效力。但甘凤池那边,让我背了太多血债,南北两面都有,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南面”””
这话说得隐讳,刘松定在旁怒哼一声,四娘才依稀明白甘凤池这边肯定杀了不少跟周昆来相熟的人,说不定还有族亲,而周昆来自然也要还击。这中间尽管夹着李卫的挑拨,但血仇却已是难以消解。
周昆来摇头苦笑:“当年我跟甘凤池,可是好兄弟,好得不能再好,”接下来的事就很清楚了周昆来为自保,通过禁卫署的内线给甘凤池下了药,让他也成了不可信之人。
沉默许久四娘道:“现在你借吕家这事,想让李卫以为你依旧受我们信任摆脱他的控制?不错”
四娘摇头:“很不错的故事,就算你说的这些事是真的,现在已经没人再信任你,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周昆来叹气“是啊,有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再无生路,可在这边朝廷下的经历提醒了我。”他眼中闪起光充“天下之大,南北朝廷都没能占全,而我为什么非要投向哪个朝廷?从今而后,我就是个生意人,两不得罪,就作买卖。”他站了起来,虽没被绳索绑住,但膝盖有伤,没拐杖就难行动,四娘等人也没怎么在意,就只等着他的下文。
“吕家这事,不止是要让李卫知道,我不是他的狗,也是要让这边朝廷知道,我虽不再为朝廷效力,却还能有用处,”接着周昆来脸上浮起怪异笑容,嘴里还没停。
“禁卫署内线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我凑巧知道一个禁卫署官员跟江南票行某人勾结牟利的丑事,威胁他在甘凤池的行止上作了手脚,根本不涉及官家安全”””话音刚落,他身子一仰,翻身跃出了船舷,等四娘等人醒悟,海面只剩一团水花。
众人举枪欲射,四娘摇手止住:“算了,他也给出了线索,咱们回去一查便知。若是他说假话,到时给李卫送去消息,让李卫不再信他就好。”四娘并未全信周昆来的故事,但她觉得,此人想要在南北之间另有一番生路的心意却是可信的,有这想法的同止是他呢,吕留良一家不就是如此?搞出吕留良一案的那些读书人,不也是如此?
对鞋子朝廷来说,不管是南投,还是另谋生路,都是不可容忍的。而四娘觉得,自己这一国却是能容的,这也是她要救吕家,甚至许下任他们自去海外这桩承诺的原因。
鞋子朝廷要的是一个密封的铁桶,自己这一国要的却是一个敝口的铁锅。前者盖住了天,讲的是满君为天,后者却是敝开了天,求的只是底限,能抬头挺胸作人的底限。
只要没破掉这底限,上天浩瀚,大家可以共存,话又说回来,这一国的根底本就是生意人的底,周昆来想要作生意人,那自然要讲生意人的法则,怎么都跟这一国离得更近。
周昆来之事,只能等回去后再作验证,当四娘上了秦山号时,某人迎了上来,另一件事却骤然在心口翻腾不定,之前她本就忐忑,官家是为她遣来这般声势浩大的援军,现在这人的出现,让这忐忑更重了数倍。
“果然是三娘的爱徒,天生崩旨翻卷起大风云来”
来人是萧胜,身后还跟着孟松海,一脸苦色,想必又是因萧胜而失了单独领军的机会,正满肚子不高兴。
“秦山号下水试航,正好拿鞋子江南水师作靶子,演练炮术实战,可不是单为四娘来的。”
萧胜如此解释着,似乎在为李肆开脱,可这话听着很是别扭,哪有这么“正好”的事?
“的确是顺便嘛,泰山号试航,冯塞防要去琉球,然后陛下说,四娘在江南,正需要接应,江看吕留良一家他也要接出来,这几桩事一并办了。”
见得四娘还一脸不信,萧胜赶紧道出所有原委。听得这么多事凑在一起,四娘也松了口气,总算不是专为她来的,否则官家可要被国人戳脊粱,说为一个女子大动干戈。
冯塞防就是枢密院塞防司冯敬尧,化的另一个绰号叫“冯殖民”人到哪里,就意味着哪里成了英华的殖民目标,眼下要去琉球,还带着两艘巨舰为首的舰队,用意再明显不过。
四娘对此不太关心,她注意到的是另一句话“官家也是来接吕家的!?”
萧胜哈哈笑道:“陛下就说过,如果四娘知道此事,怕是要赶在前面救下吕家的,还真是被陛下说中了。没错,之前就有读书读傻了的家伙,在南北两面搞事,线索都追到了江南吕留良这边。陛下觉得,吕留集这一家还存着华夷之辨的士子风骨,怎么也要救下来”
四娘绽开了灿烂笑容,之前救下吕家,是她自作主张心中还是存着不安,万一李肆另有想法,自己是不是给他惹出了麻烦,得知李肆跟自己一心,她心中既是轻松,又是甜蜜。
萧胜要领军继续北上,四娘与吕家等人由一队海鲤舰载送南归。似乎感应到了四娘归心似箭,这队海鲤舰讽驰电掣,八日就进到了珠江口。
“据说这样的快舰四个月就能从黄埔到里斯本,安陆安公使就是乘这样的快舰去欧罗巴替谢公使的?这几年海军的变化可真是大啊。
“这可是专门用来联络的三桅纵帆海鲤快舰,跟一般的县级战舰可不同。你也别唠叨了,四娘会帮你说话的,陛下也已允许了总长,在总帅部的海军部下设立情报司。”
“这是公事,怎能让四娘开口呢?到时罗猫妖还不得杀了我,咦,那是……那是什么巨舰?怎么这么大?”
小舰队正向黄埔码头驶去,刘松定跟孟松海正聊得起劲,忽然发现三条巨舰正卧在黄埔造船厂的船坞里,一条是跟秦山号同级的双层炮甲板战划舰华山号,形体本就惊人,而另外两条更为雄伟,几乎要大过华山号两圈。
孟松海道:“那不是战舰,是六千料的大海船,用来载运去外海的人口牲畜和大宗货物。一艘是吕宋公司订造的,一艘是太平洋公司的。太平洋公司?就听说是陛下自己的皇室公司,陛下把诸多生意让给了民间,甚至股市都不能再入,只好去海外作生意喽,”
刘松定愤愤不平地道:“陛下赚了钱,也是在补贴国用,国内这帮工商,真是得寸进尺!”
四娘正行了过来,听得这话,噗哧笑道:“官家以后可不再补贴国用了,以后皇室和一国可是明算账。
松海啊,我走了这几个月,东西两院的事还没有结果?”
孟松海一脸不以为然地道:“西院是早早推选出来了,可东院因为福建和湖南两省还在争名额,还没落定。东院不选出来,《金融法》
就定不了案,才解南海公司都不敢分红利,我就等着那红利好娶媳妇呢。”
四娘一副大姐模样敲了拍了孟松海一巴掌:“别扯了,你还靠什么南海公司的红利?你爹、你,还有你哥孟松江可都是青田公司的股东,官家之前在股市里还没帮你们挣够!?”
刘松定笑道:“他是要娶会安陈家的女儿,不下足聘礼,那可是要抹了陆海三孟之家的名头。”
他们自在说笑,一边吕毅中一家本就看得这大海船已是发呆,听得他们这番言语,更觉是置身一个极度陌生的世界。
战舰靠岸,上得码头,眼前所见,两耳所听,更是一番全新气象。
龙门吊高高立着,工人们喊着号子推转轮盘,用龙门吊装卸货物。来回马车不断,沿着铁轨,在码头和高大的货仓之间来回。更远处,层叠的翠瓦飞檐下,灰白如石的建筑如林一般,无尽伸展而开。
吕毅中跟妻儿们目眩神迷,四娘在旁道:“夫子可先在黄埔学院里安顿下来,去处如何,还看大子自己心意,但官家肯定是要见见夫子的。”
吕毅中点头:“我也是想见见官家。”
族人要寻什么前路,吕毅中还难以确定,但这一路行来,他自己已经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