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章 东西相映的金融风暴
段老头的感觉很准,他刚回到黄埔…鱼头街的形势已是一浪高过一浪。
先不说建厦投资和福建柜继续攀登新高峰,无数心眼活泛的人已不满足于追逐股票,而想自己坐庄,他们已经看了出来,建厦投资这样的小盘子可以坐大,可南洋公司那样的大盘却很容易垮下来。
无数家设立股份公司的申请文书如雪花一般压向计司和商部,即便是十万两保证金的门褴也拦不住他们,至于实业么,各式花样都有,什么制糖的,造纸的,丝织的,连应天府城里的几家酒楼都要来“上市”。在他们看来,只要押进去十万两银子,那就是种下了一株摇钱树。
值此要紧关头,计司和商部当然不敢再随意批准新股票上市,可英华朝堂远远低估了还没遭受过金融洗礼的华夏对金融的狂热之心。朝廷不让上市,鱼头街进不去,那好,咱们就私下里来!刑部由此发现了若干起私设股市,交易所谓“私股”的诈骗案件。
眼见这虚火快烧熔了人心,朝堂才终于动了手。这也是收到了李肆“你们看着办”的谕令后,才敢乍着胆子,开始试水管制一国金融。
先是应天府知府程桂钰派推官陈举领着黑衣**封了整条街,程知府宣称这段日子鱼头街发生了多起踩踏事件,需要改造街道,股票市场也要暂时停业。
股民们顿时心惊肉跳,都在风传朝廷是不是要下狠手,拆了这股票市场,《金鱼报》更是上蹿下跳,这可是毁他们的饭碗啊,铁金鱼三大神算跑去应天府衙呈情,让自个也成了其他报纸的话题。
三大神算带起了数百股民,敲破了应天衙外的鸣冤鼓,程桂瑟不得不出来表态,说街道改造工程最多半月。至于股票市场的事,他只是应天知府,管不着。
不得不说,英华这帮相爷们的手段还显得很是稚嫩,同时也带着浓烈的前朝习气,想先拖一段时间,把事情分析清楚,订出大致章程。
可在几千万银子的洪流下,程桂瑟的力量太薄弱了,坚持不过两天就被来自工商总会、福建商人以及其他股民的唾沫淹没。小知府败退下去,彭先仲彭中丞不得不出面,宣布鱼头街股票市场的运作存在诸多不规范之处,特别是地方官府携公帑入市情况严重,趁此机会,正好整改,他承诺,朝廷绝不会损及股民的正当利益。
彭先仲的表态暂时安抚住了各路人马,大家都拭目以待,《金鱼报》也开始转战各业投资潜力评点,从单纯的股市报纸,向金融类报纸转进。
十月中,《英华通讯》有气无力地通报皇帝陛下视察黔贵,《工商快报》推出吕宋专题,《士林》和《贤语》热议明年的开科事宜,《正气》和《正道》还在声嘶力竭地抨击股票祸国,这些动向没什么人关心,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金鱼报》上。
鱼头街真的拆了一大片,因为是紧急赶工,地面还没平整好,但已可以宽松地容下万人,而不像以前那般拥挤。
站在日后被称呼为“无底窟”的广场上,王铭乐和徐善等人以高居食物链顶层,刚刚吃饱喝足的惦懒之态,扫视着正朝市场里挤去的股民。
“朝廷果然是投鼠忌器,只是在管束地方官府挪用公帑之事,听说这半月里,法司和都察院的官老爷可是忙坏了……
“朝廷当然不敢大动!建厦投资已是一千万的盘子!加上其他股票,四五千万,一国商贾的空闲银子,甚至不少人的血汗银子都在这上面了。垮了这盘子,可是垮了一国富人,即便是皇帝,也没那个胆量!”
“这也就是说,即便咱们砸碎了盘子,皇帝和朝廷,也得捡起来补好?”
“那还等什么?已是如此高位,再不走,怕是经不起什么风声了。”
“真可惜啊,像是泉州梁家那些人,居然丢掉了这么好的机会,区区一两月,统合算下来,就是六七倍的利……”,
这帮福建庄家低低议论着,已是有了共识。
徐善跟王铭乐相视点头,吩咐伙计入场出票。刚瞅着伙计的背影没入人群,就听得有人惊呼“《英华通讯》上有新消息!”
官报往日大家都还要溜一眼,这段日子却是没谁关心了,大家听到这话,还拿斜眼瞪那嚷嚷的家伙,官报有什么好看的?除非是皇帝把彝家女王娶回了宫……。
可那人继续嚷嚷道:“跟这里有关,跟股票有关!”
不等他再说下去,手里的报纸就被旁人抢走了。
听着这些新消息,徐善和王铭乐等福建商人心头骤然沉了下去。
朝廷动手了!
中书省发布了一系列举措,归纳起来有三个方向。
提高股票交易契税和佣金、每旬休市三日,每日交易时间缩短为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这几招都是降低股市活跃度。
即日起,股票交易必须通过英华银行特设户号进行,不得以现银交易,这一条让众多投机客心中都是咯瞪一响。之前存些银子入票行乃至英华银行,虽说也有生利之心,但更多还是便利购销。现在英华国内已经兴起了汇票,虽有银票,却还不怎么时兴,大家还是习惯亲眼看到,亲手摸到白花花的银子。
现在不准用现银买卖,不管生多少利,都捏在了英华银行手里,他人是不放心,这帮福建商人却是心虚。
至于第三条,什么公司年报发布,公司股事局的召集等等细节法令,徐善和王铭乐已经无心理睬,他们炒买客有必要关心么?
“诸位别慌,这朝廷既然连盘子都不愿轻碰,又怎会自银行对诸位的银钱动强?英华银行前身可是三江票行,为了信誉,连北面满人的银子都没动过。现今更掌着一国银钱命脉,怎可能坏了清誉?”
徐善的话安抚住了众人,的确,现今这一国,财税往来,国债承销,票行监管,都系于英华银行一身,要直接对炒家存在银行里的银子动手,这是自毁根基。
但终究银子就这般被朝廷握住了,众人心中还是忐忑,徐善冷哼道:“这朝廷里管事的官老爷,终究还是太粗,只知道用朝廷之力强压,但他们终究没那个胆子对咱们下手……少
王铭乐忧心地道:“咱们之前散播的那些消息,还暗中拉拢了计司和商部的几个人帮着作托,这桩桩事被拉扯出来,可都是把柄啊。”
徐善嗤笑:“把柄?青田公司不更是把柄一堆?要敢动我们,就把青田公司拉扯出来!青田公司背后,可是皇帝!让广东人和工商总会知道他们的皇帝跟着咱们福建人一起造局揽银子,看这一国不闹翻了天才怪!”
有此觉悟,福建商人们才勉强定了心。置身鱼头街的人潮,听着同伙渐渐鼓起心气,商议他们即将新造的一局,徐善笑得浅浅而饱满。
圣道三年十月,此时的欧罗巴,不列颠南海公司股价正从最高点的1050英镑到如英镑一股,到年底还将跌破发行价。法兰西密西西比公司,股价从最高点的12500里维尔跌到4200里维尔之下。这是全球金融的第一次投机热潮,适逢其会,英华也赶上了。
可跟法兰西乃至不列颠人相比,英华朝堂的应对措施显得太过生涩,而敌手又并非全然只是懵懂的投机客。福建人在银钱营运上的感觉胜过广东人,更不用说还有一帮有组织的,有底盘,有大志的幕后黑手。
不列颠南海公司通过贿赂和造势等手段,甚至拉来不列颠国王作公司董事长,以此推动了《泡沫法案》的通过,限制股市规模,从而将闲散的现金挤向自己的股票。
英华朝堂重臣下意识地采取保守措施,不再允许新股发行,让黑手们坐享类似《泡沫法案》的成就。他们腻意地看着建厦投资继续引领股市,等英华朝廷醒悟过来,开始推动下一波计划时,却发现为时已晚。
接下来英华国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人眼花缭乱,同时也心慌意乱。
建厦投资爬到,彻两高位后,不知道是惧高还是满足于此利,庄家连番换手,价格稍稍波动,跌回1200两后,就因《金鱼报》之前所泄内幕被枢密院官员无心之语而证实,再度向上攀升。
早前《金鱼报》揭出吕宋内幕时,都察院就有御史指责贾昊越权定策,那时大家都还不怎么当回事。沉寂了个把月,因此内幕得到证实,又有御史跳了出来,言之凿凿,弹劫贾昊与福建商人勾结,哄抬建厦投资股价,导致股票市场失控,一国银流陷于虚处。
绝大多数人顿时惶恐不安,都觉得几月前的那番动荡又要来临,纷纷抛出建厦投资,股价骤然滑落,鱼头街又是哀声四起。
这次没多少人跳江,一些人围鱼头街股票市场,声讨骗子,要官府赔偿损失,一些人则失去了理智,围了贾昊在黄埔的府邸。贾夫人,安十一秀已去了吕宋,没有什么要人在,这些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然白日放尖,还用砖头砸伤了好几个贾府佣仆。
朝堂一面镇压骚乱,一面发布公告,宣称朝廷一定会严查官商勾结,操纵股价之事,建厦投资更是一路走低,溃决到劲多两银子一股。
将近十一月,李肆已经转到了湖南,视察当地官府下乡事宜,而黄埔无涯宫,鹅黄丽影从咏春园奔出,急急进了寇园。
“关二丫头!你到底在干什么好事!?”
严三娘的嗓音蕴着满满的怒意,而这称呼也更是从未有过。
“严姐姐……啊…,这是,这不是…”,
关寇又在烧什么书信,却被严三娘抓了个现形,顿时有些慌乱,火团一下带进了怀里,惊得跳了起来。
严三娘手疾眼快,拍掉了关蔻衣上的火苗,顺带也将没烧完的书信抢到了手,不必细看,那一笔无骨的字迹,正是自家夫君,当今皇帝的亲笔。
严三娘挥着那书信,纸灰四下飘落:“我就说你哪来那么大胆子,果然是跟那小贼狼狈为奸!”
她咬着白牙,眼眶里还包着泪:“贾狗子可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个兴趣来鼓捣什么股票!小贼出海前,就四下搜刮人闲钱,说要搞什么投资。我这几个月,也顾着武道之事,没怎么理会,可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还真的卷起一国银钱来了啊!”
严三娘一幅今日才看透你们这对贼鸳鸯的怨苦:“一个皇帝,一个皇妃,竟然联手用股票来谋私利,你们……你们真是…”
关蔻眨巴着碧玉大眼睛,小脸煞白,还真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奸情似的,可见到严三娘一幅三娘教子,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劲,不由噗哧笑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由财到政,图穷匕见
严三娘瞪眼:“笑什么笑!?再笑以后娃娃可都得归你带,免得你再帮着那小贼鼓捣什么银钱!”关寇吓了一哆嗦,赶紧收了笑容,装作一副乖顺受教的模样。
严三娘今日可不吃关寇撤娇装可怜这一套,正色道:“从这股票市场出来,跳河的已经不下百人,破产的不下千人,万人哭号,这一国都在动荡。十一秀不是先去了吕宋,昨日怕就要伤在那些暴民手上了!”
她放缓语气再道:“原本办什么股票市场,甚至有人为此跳河,我都已能看得开,夫君喘个气也能跟国人生死连在一起…”
接着她蹙眉:“可现在居然有人开始攻击贾狗子,朝堂那帮相爷也吵成一团。民间更在叫嚷什么福建人滚出广东,不是我仔细思量,还没想透,这般大乱子,竟然是你这小丫头掌着的神通局,操纵青田公同搅和出来的,你们……你们到底在唱哪出啊?”
严三娘气恼地捏捏关寇下巴,如调理她那淘气女儿一般:“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关寇歪头垮肩叹气:“姐啊,你也被那帮福建人惑弄住了,我都没想透,他们哪来这么大胆子。”
严三娘凤目圆瞪,那种自己被裹在层层阴谋里,却依旧一头茫然的感觉,实在很不爽,正要逼问,一个老头急急奔了进来。
“看吧,老夫子也要来问罪了!”
严三娘幸灾乐祸地念叨着,还在想总得帮自己妹妹说话。
却不想段老头劈头就道:“咱们的银子,安全了么?”
关寇拍着胸脯道:“是有些意外,不过老夫子放心,咱们已经走掉了一趟,现在是又入场抄底了。”
“喂!”严三娘几乎要绝望了”这个世界当真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而眼前这个贪财老头,当真是睿智无匹的国师么?
“喔,三娘啊,别急,你的银子,关寇可尽心帮着打理呢,就跟咱们其他人的银子一样,不仅绝无短欠,还至少生了七八倍利……”
段宏时一脸兴奋劲,不是关寇心虚地扯扯他衣袖,估计还要大肆表扬一番关寇的能处。得了关寇提醒,见到严三娘额头的青筋,老头也知趣地闭嘴。负手望天,变回云淡风轻的神仙样,老头就要开溜,却被严三娘拎住了。
“老夫子…”
“好好”我来细细分说,唉,你那混帐男人,居然连你也瞒着,真是该死!”严三娘凤目一斜,老头举手投降。
老头讲了个大概:“话说…是这般这般…”关寇作了细节补充:“我们以青田公同坐庄阻击,那些闲钱不过是搭车生利。”
将此事由来细细嚼了透,严三娘眼中还是带着雾气,“终究还是有人因此而丧命,我们却也顾着自己私心,这是不是太…”
段宏时摇头道:“股票初起,诸制未定,就如混沌战场,哪有什么公私之分?再说了,你家男人,怕还存着以此厘定诸多事务的公私之线,没这个引子,可难成事。”
关寇也道:“股票百两银子一股,本就不是为一般老百姓备着的事……”还没说完,被严三娘瞪了回去:“终究是赌器,终究也在害人。”本以为严三娘思想还没转过圈子,却不料她又换了颜色,眼巴巴地道:“那……那些黑手,到底能不能斩得断?我的五千两银子,现今有多少了?别笑!我要开武道会,正愁没银子呢。”
三娘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单纯率直的火爆姑娘,知道世间并非黑白,很多事是必然,股票虽害人,却又能汇聚银钱福人,就看怎么驾御,期间的代价,那也是贪婪之人自己的选择。由此她时那些最初推波助澜,现在更是一力翻搅出狂澜的黑手尤为痛恨,可听关寇说,黑手此番动静有些出乎意料,事态似乎已经不止单纯的银钱,不定还涉及南北暗斗,让她很是忱虑。
“那个小贼,在外面晃了这么久,怎的还不回来,当真要眼见这一国都搅烂了,他才悠悠然出来收拾残局!?”
接着三娘开始怨恨那离家半年的丈夫,半年了啊,不是忙着张罗自己的一摊事,还真难以想象,会怎么念那家伙。连萧姐姐生子都没顾得上照看,安九秀和朱雨悠虽也有事忙,却和她一样,空下来就神思不属,那小贼……真是心狠。
不知道是感应了三娘和诸位媳妇那重重念想,还是意识到这金融之战,终究得自己上场,李肆在长沙稍作停留后,鉴驾终于朝南行了。从官报上见了消息,朝野都是松了一大口气,股票这东西,就是皇帝所说的资本怪兽的一只恐怖利爪,也只有放出它的皇帝,才懂得怎样驯服它。
“朝堂应变怎会如此呆拙?让朕怎么放心把国政交卸出来?眼见银流滞塞,为何还要禁开新股?这就跟治水一般,光堵怎么行呢?骗钱的?让他们进场骗嘛!那些炒客,那些追风的,不吃下这番教训,绝不会理睬朝廷在股票市场入口贴的对联!”
“都察院首先要查弹劾贾昊的御史,查他们是不是收了那帮福建人的银子!后来那些人上街围家宅,是不是有人背后唆使?于汉翼手里已经有些线索,但朕还不想动用禁卫署。此事先由都察院从自身清起,一路清到商部”计司”多少人收钱,就摘多少人的乌纱!”
“青田公司?一并查,朕不护短,如果有涉及官商勾结之事,就算是联的身边人,也不容情!”
对着北上接驾的杨冲斗,李肆一边斥责着朝堂,一边义正言辞地表态。
再面对彭先仲,李肆就是另外一番面目了。“工商总会这边真没闹腾?这么乖顺?”
工商总会的商人们现在已是铁杆的皇帝派,被李肆抹搓了这么多年,已是荣辱不惊了。尽管股票市场火热朝天,可大多数广东和湖南工商,却依日稳坐钓鱼台,且看这高楼起,静待这高楼塌……
“咱们青田公司在其中坐庄,明眼人已看出这是广东福建合一之局,所以大家都很安静,即便南洋公司股价跌下去,都没什么言语,只是…青田公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似乎已有些胆寒。”
彭先仲这么说着,李肆了然点头,青田公司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后有他李肆。这事在整治完福建那帮黑手后,再来考虑。当然,如果工商总会已成了小白兔,他也不介意继续食利,毕竟界线都是斗出来的,不是让出来的。
李肆冷冷笑道:“那么……眼下就先处理那帮黑手吧,咱们这一局,可得仔细编好了。”
十一月中李肆鉴驾停在了承天府白城书院跟学子们沟通,就在同时,由李肆拨动的国家机器以常人难以察知的无形之势,滚滚运转起来。
新的一期《英华通讯》,加印了几次才满足需求,当期发行量超过了《金鱼报》,原因在于这一期刊发了朝廷的一系列新政。
第一桩大消息是,朝廷许可国债自由交易,同时设立国债交易所,地点在鱼头街的后面,名为“鱼尾街”的地方。之前的历次借债,抨算为一千万两的永久国债,年利五厘(甥),外加五百万两的五年国债,年利七厘,另外举债五百万两的十年国债,年利六厘。
第二桩消息也很震慑人心,朝廷许可民间票行升格为私人银行,可以入股市,但许可权有限。
第三桩消息是在计司下设立券事署,专门监管国债和股票市场。
除开第三条是以专门机构统管证券事务外,第一条是以国债新挖一条银渠,容纳全都挤在股票市场的银流。第二条则是以民间票行入股市,继续做大股市盘子,提升炒家翻云覆雨的难度。
这三条法令显示了皇帝将这条路走下去,不会回头的决心,由此鱼头街建厦投资和福建柜的终于止住。
除开清晰大环境的法令,另外的消息则是直接针对吕宋,这自然就是针对建厦投资和福建柜。
李肆公布,吕宋将由若干家公司联合重组为吕宋公司进行托管,不仅包括当地工商税权,还会承揽吕宋的大帆船贸易线,为期十年。而这几家公司既有广东公司,也有福建公司,其中包括建厦投资。这一项让国中无数炒家捶胸顿足,他们只当建厦投资已牵扯政治案,再无复起可能。却不想皇帝金口一开,建厦投资竟然有了比以往更好的出身!虽然是跟其他几家公司并为新的吕宋公司,不可能再复十几倍于发行价的天价,但怎么也要高过他们的脱手价。
“好狠…”鱼头街市场外,王铭乐脸色惨白,在他身边的一帮福建商人,也都垂头丧气,一个情形。他们将建厦投资的股票脱手后,再以各样手段,将建厦投资的股价打压下来,本是抱着一举两得的心思。一旦朝廷决意托盘,不惜认下他们所营造的风声,让建厦投资承揽大帆船贸易线,他们借着内部消息,就赶紧再入场扫荡。若是朝廷乃至皇帝不想接建厦投资这烫手山芋,他们就可以转炒南洋公同,乃至其他有“题材”可炒的股票。这几月在建厦投资一番来回,从最初算起,他们手中银钱都生了十多倍的利,握着总数四五百万两的巨额银钱,不管是炒哪只股票,都有充裕的力量得逞。面对总盘子已落到七百万两的南洋公同股票,他们垂涎欲滴。可没想到,南洋公司竟然护盘不卖,仅仅收了些散户的游票,根本拉不动价码。一打听才知道,南洋公司发布季报,红利无比诱人,将股主们笼络住了。众人还不以为意,南洋公司炒不动,其他的总能炒动吧?却不想,一方面是这一番股市来回,杀得人心冒血,不敢轻易动弹,而现有持股之人,也开始将目光放在了红利上,再不愿轻易折腾。广东一系列股票,尽管总盘子都不热,他们这些银子却不怎么撬得动,股民在《金鱼报》的指引下,开始学会长线投资,更关注公司自身的营运。折腾一番后,为了汇聚银钱,他们不惜亏蚀了两成银钱,集中转向造船业,准备炒起一轮“造船热”,为此他们投下了大半银钱,占住了庄家位,却撞在了皇帝发布一系列新政的枪口上。新成立的吕宋公司,自然没有包括他们所炒的造船公司。福建柜的游钱全都汇聚到了吕宋公司上,他们的炒弄在皇帝的吕宋之策下,渺小而可笑。他们……被套上了,自己把自己套上了,散于三家造船公同的股本再难动弹,每人接着厚厚的季报,以及出席股事局或者董事局的帖子,心中无比沮丧。
已经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精打细算的小日子再难入眼,如此巨大的落差,让这帮福建黑手心神恍惚,他们还不太明白,自己到底败在何处。“青田公司!我们败在青田公司手上!新成立的吕宋公司,前身的七家公司里,有五家是福建柜,青田公司不仅跟着我们第一波从建厦投资跑掉,接着还返身抄了这五家公司的底!每家都持着三成以上的股份,使得青田公司在吕宋公司里也有三成股!
“出入时机如此巧,吕宋公司的重组如此明确,青田公司为什么能办到!?”,徐善在一边放着马后炮,可他脸上却没有沮丧,反而是一种快意,以至于他的言语格外有力。
“因为是皇帝在亲自!我们在贿赂官老爷,制造风声,皇帝呢?一抬手,一开口,足矣!在这个赌局里,皇帝既是庄家,又是审裁,规则由他一言而决,胜负由他一言而决!我们呢,不过是被戏弄的可怜虫!”
徐善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苍脸色纷纷转红,是啊,这皇帝可真是太无耻了,之前就没想过,他居然真的会放下身段,来抢他们这些讨点碗边食的小人物的银钱。
“规矩呢!?皇帝不是最讲规矩么?”
“是啊,咱们家族还在北面朝廷下,就乐颠颠地送银子进这个朝廷,还见不得咱们赚钱,这朝廷,真是不能呆!”
“果然是广东人的朝廷,就容不下咱们福建人!”
众人愤慨地议论着,王铭乐却像是想通了什么,摇头道:“皇帝没守规矩,咱们不也是没守规矩?再说了,咱们也不是真败了,至少也有了几倍的利,握着的那些船厂的股票,红利即便不如那类殖民公司,总也是稳当的收成。”
其他人斥责出声,说真只为这稳利,何苦这般搏杀?徐泰再道:“怕这还只是开始,皇帝,还需要人血,来祭此前的乱象…”
众人心头一惊,没错,这股市之前乱得一团糟,他们还四下贿赂官员,甚至挑唆广东人斗贾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罪。似李肆那等枭杰之主,会放过他们!?目光都聚在了徐泰身上,他冷声道:“忘了我之前是怎么说的?皇帝真要逼得我们没有退路,就撕破了脸,让这一国,知道皇帝是怎么来回作局,席卷银钱的!”
第五百六十二章 这灿烂的阳谋啊
时近十二月,黄埔无涯宫肆草堂,李肆张开双臂,将投过来的关蔻抱住,严三娘、萧拂眉、安九秀、朱雨悠泪眼婆娑地望着,还有个宝音缩在后面,低头绞着手绢。
李肆笑道:“怎么,不认得你们的夫君了?”
萧拂眉压住自己的哭腔道:“夫君黑了,瘦了。”
严三娘恨恨道:“心眼也变得又小又黑了......”
安九秀一边擦泪一边笑道:“好在夫君不是远游欧罗巴。”
朱雨悠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低头作福道:
“夫君?咱们夫君在哪?这不是皇上么,皇上万福......”
李肆哈哈笑着抢上来,将朱雨悠拎入怀中,再搂住严三娘,大声宣布道:“是夫君的不好,此后再不随便乱跑了。”
严三娘朱雨悠还撅着嘴,被李肆当场点唇,还有诸多外人在场,两人顿时羞得红晕满面,止不住地低嗔。
李肆拉过萧拂眉和安九秀,姿态无比端正:”是我错了,我下罪己诏。
围住自家男人,心中那丝怨苦也不翼而飞,场中顿时响起低低抽泣,那是在泄走过往苦思的喜悦。
严三娘的心思很快就转到了当下的难事上,她忧虑地道:“只要你在,不必你哄,咱们心也就安了,可这一国,怕不是你下罪己诏就能平的。”李肆脸色稍敛:“是潮汕沈家发来的消息?”
潮汕沈家就是沈世笙沈复仰父子,不过这消息最初的源头却是泉州盐商梁家,至于消息内容,李肆已从于汉翼那知得清楚。
他轻笑道:”相信我......”
对上他那清澈而自信的眼瞳,严三娘心中还吊着的一丝疑惑不翼而飞,她埋进李肆怀中,用鼻音低低嗯了一声。
接着李肆论功行赏,“关蔻最辛苦了,得好好犒劳......“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四哥哥......“关蔻赶紧附耳提要求,李肆连连点头。
“好好,从今日起就加倍努力,让咱们关蔻尽早当妈妈。”
李肆大声说出来,众人噗哧失笑,关蔻则是羞恼地用小拳头敲上李肆的胸膛。
再迎向后方被婆子们牵着抱着的子女,李肆心中也是激动难抑,自己也是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的人了,至少“做人”这一页,自己已是水平高超。
在这方面,李肆就有些过分自傲了,他这点成就,跟某些人比,提鞋都不配。
厦门鼓浪屿,靖海将军行辕,靖海将军,三等侯施世骠来回踱步,八人恭立在他身前,不敢有任何异动,这八人从三十到十来岁,与施世骠面目肖似,正是他的八个儿子。其中一个二十出头,没跟其他人站在一起,而是伺立侧面,身上也是朴素衣装,跟另外七人截然不同。
“南朝势大,为父旗下将兵,已失战心,一旦南朝眼望福建,为父绝难抵挡。但我施氏一家,受朝廷重恩,为父食君禄,报皇恩,绝不敢玷污你们祖父的威名和忠义。”
“近日南朝国中风波起,为父所料不差的话,南朝尤擅以外战平内乱,之前又收了吕宋,出兵福建之举,势在必行,我施六一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施家男儿,尽忠报国!尔等成年者,将随为父血战到底,廷麟、廷焕、廷勇,你们三人年纪方小,为父就把你们托付给二伯了。”
施世骠一番话,几同交代后事,儿子们都是一脸凄容。
“大帅!大帅!”
施世骠瞄向那个伺立一旁的庶子,眼光闪动,似乎另有话说,高呼声却从正堂传过来,直透他们所在这内堂。
一个中年二品大员急急奔了进来,正是福建巡抚李绂。
“大帅!喜事!”
李绂脸笆,泛红,施世骠挥手,八个儿子退下后,才从容地问是怎么回事。
“办成了!早前我们所议之事,办成了。”
李绂兴奋地拍着手,似乎完成了一桩惊天伟业。”不出所料的话,年内南蛮定将君臣相疑,工商溃决!”
施世骠终于动了色,“真的办成了?”
李绂点头:“我自南蛮回来后,就苦思其国政命门,终于恍悟它的根底。那南蛮一国,根底就在银钱的掌控上。年中南蛮竞开股票市场,集数千万金于一地,起伏之间,一国人心也攀了上去。早前我不是就跟大帅议过,想办法动摇它这根底么?”
“当时我们就看到,南蛮是以广东人为本,自广东人与福建人的赚怨下手,在银钱事上埋线,可捌嘞两方相争。却不想......我们所用之人,看得更深,竞将线埋到了那伪君敛财之事上!”
他眼中闪动着无比自得的光芒:“待得事发,南蛮商贾,将识破那伪君的真面目,两方再无信任,它那一国,怎还可能稳当得住!?”
施世骠楞了片刻,红晕也上了脸:“那人竟有如此本事!?真乃国土!”
李绂笑道:“人自是大才,谁想那一国的根底竟是如此脆弱,那伪君竟是如此不堪呢。”
就在施世骠和李绂密议的同时,无涯宫肆草堂置政厅,李肆身前,也正有一人,义正言辞地责问着他。
“陛下立起股票市场,不仅成了贪婪商贾以银搏银之地,甚至陛下本人,都在上下其手,以朝廷决议和青田公司设局获利,陛下早前所言的万民之约,莫非已经忘了?”
这是《越秀时报》的雷襄,《越秀时报》在他的带领下,始终坚持以公正立场评断国政是非,同时也培养出了大批报局人才,其他报纸不仅受惠颇多,政论部分还都以《越秀时报》为标杆,雷襄本人,也隐然威了国中舆论领袖。
“你也信了这报上所说的么?”
李肆反问道,他手里还举着一份报纸,报头是“闽报”,自是福建人的报纸,上面说的就是雷襄口中之事。报上评析历次股价波动,直言是青田公司在背后作局,揽得了数百万两厚利。而无数人跳河、破产,罪魁祸首都是青田公司。
报纸没有直言皇帝与此事的关联,但商界人士都清楚,青田公司的大东主就是皇帝本人。
现今的报纸,印刷都在获得许可的版局进行,门下省新闻司在版局设有检版官,审查这些报纸。不知福建人是如何神通广大,或者是自门下省出身的检版官基于操守,严格按照出版条令行事,只要不是谤君,辱骂他人和泄露国务军机,就不加以限制,总之这份《闽报》就这么出刊了。
李肆说得通透:”只有《闽报》说了这事,其他报纸没说,包括你雷襄的《越秀时报》,是因为你们这些报纸,背后都有朕的影子,报局中都有朕的人吗?不是,是因为你们都收到了匿名的投报材料,是因为你们都大概清楚,这是广东和福建的银钱之争,是有人背后作祟,所以不愿草率行事。”
雷襄没有退缩,直言道:“草民也知这背景,但草民是在为陛下忧虑。此时大家还能同气连枝,报纸都不先言,工商总会都不发话,国中商贾都在观望,朝堂也在淡然处置,其实都是在等陛下有所解释,大家都是相信陛下的。若是陛下迟迟没有交代,甚至不愿应对,待得这舆论起来,陛下怕是难以应付,因此草民......”
他深深吸气,决然道:“先来问陛下,不知陛下是如何说辞?”
李肆微笑道:“为何要朕给什么说辞?朕对朝堂早有交代,先前有地方官府,乃至朝堂中人,勾结商贾,哄抬股价,以权谋私,朕就说过,着都察院一查到底,即便官衔再高,朕都不会回护,朕何须另作交代?”
雷襄怔住,好半响才喃喃道:”可......可青田公司,本就是陛下的产业...李肆皱眉:“朕为何不能买卖股票?朕都是拿自家银子买卖,可没动一分国库。朝廷严查官员,也是.在查他们是否动用公帑,也没限制官员买卖股票。”
这一句反问杀伤力巨大,雷襄彻底呆住了。
“规矩,朕开这股票市场,也是立过规矩的,既要入市,就要看清规矩。青田公司的确是在揽利,但朕的决策,可曾背离了一国之利,专谋青田公司之利?他人既要坐庄,就得愿赌服输,怎能输了之后再撒泼打滚,诽谤于朕!?”
李肆冷冷说着,让雷襄忽然醒悟,自己对股票市场的理解,竟然有如此大的偏差。他终于记起,股票市场设立时,朝廷对此的解说。
这玩意就是为汇聚银钱,服务诸项产业而立的,着眼点在实业。而国中为此而起的一番动荡,着眼点却全在炒买炒卖。
朝廷对炒买炒卖没有什么约束,而皇帝以青田公司坐庄,对付的就是这帮炒买炒卖者,其中那些跟皇帝争庄,妄图以银钱卷走大利的人,自然就成了皇帝手下的祭品。
雷襄艰辛地道:“人皆有求利之心,陛下也言,只要法无禁止,求利就是正当之事。陛卞以已利吞他人之利,怕是要损一国人心。”
李肆摇头:”说话要看事实,要看证据。风波动荡之时,朕远在数千里之外,而股市动荡风潮,却全在建厦投资和福建柜,到底是谁一心要香他人之利?不是那帮福建商人么?而其间所传诸多风声,又是谁贿赂官员发出的?不还是那帮福建商人么?”
雷襄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难以辩论下去,整场风波,皇帝确实没有任何违规之处。
说得直白些,不是皇帝在坐庄,挤走了那帮福建商人,还不知他们要闹腾到何等地步,股市要乱威何等境地。但最终大利全部被皇帝卷走了,此事又总觉得很不妥当。
接着雷襄脑子一个激灵,此事一方面是股票市场监管不严,竟然任由一帮福建商人操持股价,一方面也是皇帝这个超然存在进了股市。皇帝......本就不该在股市里呆着,他是国政决策者,他统领百官,要是那帮福建商人换威了皇帝,一心揽钱,而不是维持住股票市场秩序,那还有谁能制约?
但这事,却已不是对错是非的问题,更说不上什么功罪。
雷襄颓然道:“陛下睿智,识见总是在前的,但陛下所立这银钱之业,升跌虽与实业有关,现实之下,却更多受制于朝政。草民以为,但凡与国政相关之人,都不该伸手此业。
否则长此以往,这市场将是以权生利之地,会脱了陛下立起市场的最初用意,最终再无人问津。”
雷襄看这事已看透了根底,李肆满意地点头。”你已看透了股票市场,也知了之前风波的真正缘由。至于你这番意见,为何不在报纸上说清?径直说,朕这皇帝不该进股票市场就好,朕等着这话已经很久了。”
这话让雷襄更为震惊,思虑许久,他郑重叩首道:“原来陛下用心是在这里,草民是彻底悟了!”
李肆再多提了一句:“既是说事实,你就得再说清楚,福建商人中,有来自鞑清之人,想借这股票市场,败我一国人心。”
雷襄叹气:“这确是安抚国人的路子,虽有违草民立言之心,但为大局计......”
李肆摇头:”你以为朕在操持权谋!?朕此言为真,这会那人,该是快逃回厦门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谁来管住皇帝?
“快再快一些”
海面上,一条跟海鲤舰酷似的软帆快船破浪急行,徐善立在船头,心中正是冰火两重天。
他是李绂的族亲,早前还曾作过李绂的幕僚。之后在福建立业,埋首大帆船贸易线,正为英华入福建后,他们这些人该如何自处而忧。却不想李绂找到了他,密谋如何对付英华。
原本他是没什么主意,可鱼头街股票市场一起,让他看出机会,一面是抱着大赚一笔的心思,一面也想着最终将这帮福建商人引入一个大坑,让广东和福建商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坑,开始跳出来,引着一帮福建商人,设下了建厦投资这一局。
青田公司坐庄,让徐善又看到了更大一个机会,英华皇帝跟广东商贾本是一体,可在这鱼头街上,却有导其决裂的机会。
李绂虽不懂商贾事,更不懂什么股票,但徐善懂,他仔细思虑过,在他看来,搞垮鱼头街股票市场,英华一国的商贾人心就要溃决,就算搞不垮,也能从中谋利。
此事“福建王”施世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李绂自己在鼓捣,对徐善也没什么多话。可徐善清楚,施世骠也是怀着骑墙之心。甚至为促成此事,特意暗中联络马尼拉的华商,让其不要跟西班牙人走得太近。马尼拉的不少华商,可是跟他施家来往甚密。
眼见诸事顺当,青田公司的一番手脚,英华皇帝的一番作为,却大大出乎徐善所料,不由让他慨叹,自己对这股票乃至银钱之事上的学问,知得太过肤浅。
但他觉得,自己最大一桩目的已经达到,至少让青田公司和皇帝跳了出来。鼓动福建商人以《闽报》为舆论之地鼓噪,同时向其他报纸投报,就能将英华一国搅乱。而他自己,即便之后被其他股票套上,但割肉清仓后,这半年在银钱事上也赚了六七倍利,该是两面丰收。
“可恨啊,什么时候,都有内奸……”
心头这火热的一侧则是寒冰,那个泉州盐商梁家的梁博俦,竟然看透了自己跟李绂的往来,跟着潮汕沈家,一同告发了他。
得亏有人及早通报了他,徐善坐上自己买来的快船,从黄埔出港,一路急行,朝厦门行去。他这一跑,不知道对他第一桩任务会有怎样的影响,让他很是忐忑。
“东主放心,软帆海鲤都在军中,咱们操持的软帆,可没什么船能追得上”
船员安慰着徐善,让徐善很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前在买了这条福建船厂仿造的海鲤船,加上软帆,英华海巡所用的硬帆海鲤舰根本就追不上。
这条船在海面上划出洁白尾浪,循着尾浪,西面百里外,一支浩大舰队正划破海面,稳稳追来。战舰中竟有一条高大如山,有着双层炮甲板的巨舰,在两条稍小一些的海鲨舰的陪伴下,带着十来艘海鳌舰,二十来艘海鲤舰,朝东面追去。
“那家伙还真当自己是跑掉的,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个鱼饵……”
原本的“维罗纳玫瑰”号,现今“十万大山”号战列舰的舵台上,萧胜感叹着某人的懵懂未觉。
“总长啊,鞑子在福建不过是些破船,最大的还没到海鳌舰,火炮更是破烂,咱们这是牛刀杀鸡啊”
孟松海在一边嚷嚷着,嘴上是这么说,肚子里却念叨,让自己带一条海鲨舰为旗舰就足够了嘛,拿个厦门就这么兴师动众,总长也真是不给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一战正好是十万大山试航,另外啊,咱们不是去拿厦门,咱们是去抓逃犯。”
萧胜煞有其事地说着,附近的舵手军官们都噗哧笑了,抓逃犯……那家伙还真该感到荣幸,海军起数十艘战舰,加上伏波军近万人马,名义上就是为他一人而去的。
“那也用不着总长亲自出马啊……”
孟松海终于忍不住道出了心声,胡汉山跟白延鼎还在吕宋,不管是名义上的抓逃犯,实质上的占厦门,萧胜身为海军总长,都没必要亲自出马嘛。
“你不懂,我的老上官就在厦门,我得去亲自拜见,这是礼数。”
萧胜眯住眼睛,心头的起伏,外人是难以明了的。
十二月三日,《越秀时报》发表了雷震子的长篇评论,名为“论金融”,“金融”一词正式踏上历史舞台。
评论以建厦投资这只股票的涨跌,剖析背后鞑清黑手的作为。揭露早前垄断吕宋贸易的那伙福建海商,是怎么勾结某些官员和部分报纸,搅起股市风潮的。重点提到了几次对建厦投资股价造成剧烈升降的舆论,都是这帮黑手造的势。而黑手们趁势洗盘,谋取到的厚利,银钱来往痕迹。也被英华银行从各家票行里查了出来。
文中还提及青田公司是如何托底,在尽量消饵这帮黑手所酿的动荡。由此那帮黑手转向青田公司,意图以青田公司的背景,决裂英华一国人心。相关证据,《闽报》的独声,以及其他家报纸所收到的匿名投报材料再明显不过。此外在民间散播的若干谣言,也是从潮汕方向传入,用意自然是要跳动一国工商跟皇帝的对立。
若是只看这些内容,还以为《越秀时报》是帮皇帝出声,要将整个事态的罪魁祸首定在福建商人,定在那个暗中生乱的鞑清细作身上。
可接着评论话锋一转,就让所有看者抽了一口凉气。雷震子直白说,股市如此动荡,鞑清细作的挑动是一方面,可朝廷立起股票市场,相关律法却没及时跟上,还引得地方官府以公帑入市,坏了一国朝政,朝廷有罪。此外青田公司的大东主就是皇帝,也挤入股市,让鞑清细作有了可趁之机,也有责任。
雷震子再转到股票市场,包括国家债券。他认为,金融之事,利在千秋。股票和债券汇聚民间财力,推动殖民以及诸项产业,靠着这些财力,殖民公司和实业公司才能摊开产业,为国为民谋大利。但其害处就是挑动了人心深处之sī,让诸多炒家头脑发昏,害人害己。
因此这股票乃至债券市场的监管,就必须审慎而严密,同时入市者更不能与国政有什么紧密交集。
让读者心神摇曳的是,雷震子直言道,官员入股市有害,皇帝入股市更是害中之害,他呼吁皇帝退出股市,同时建立有效法则,监管股市运行。
《越秀时报》这一呼吁,门下省那些御史再不顾自己的职务范围,群体上书,朝堂其他儒党贤党官员也一同发声,以“不与民争利”为口号,要求皇帝退市,解散青田公司。
工商总会像是得了信号,也开始鼓噪起来,在《工商快报》上发出了号召,大家都看到了股市的好处,但要怎么让股市不受外在影响,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皇帝和朝廷应该多花些心思。
“此事深究下去,是怎么管住皇帝,诸位,你们可有法子?”
青浦,工商总会的会议大厅里,韩玉阶这话,让要求他出面跟皇帝沟通的工商总会成员们脸色发白。
怎么管住皇帝?
不少人都想说,老韩你疯了吗?
从古至今,未有如今日圣道帝地位之地下的皇帝,他不是君父,他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至上威严。他已无法直接管到地方民人的税务,那都是地方官和县乡公局的事。他也无法说句话就直接抄人家,夺人财。这天下更不是他一己sī有,皇室奉养和国库已分得清清楚楚。
但从古至今,除了秦始皇等少数帝王,也未有如今日圣皇帝如此权柄赫赫的皇帝。他统管大军,对外是战是和一言而决。他直管商贾,国库年入二三千万两银子,几乎全部来自商贾,还借贷上千万两银子,商贾们是趋之若鹜,生怕抢不到这债。
而从古至今,历届开国皇帝,也未有如圣道帝这般得人心的。他现在虽只领华夏五省,却已拓了扶南、吕宋、勃泥为新领,更在扶南会盟南面诸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南洋盟主,可以驱策十万仆从军为英华流血舍命。即便是儒党贤党,在这一桩事上都是五体投地,高呼雄主。
英华之所以能在工商事上得如此银钱,那还不是因为圣道帝深得一国工商之心?这英华一国,本就是圣道帝从工商一面新拼出来的?工商在英华之下,已从往日末业翻身成为主人,连读书人都开始攀附工商,不再自居一国之根。
圣道帝在民间更是称颂的圣君,别看鱼头街市场搞得血肉横飞,可最低价都在百两上的股票,显然非一般小民能接触的。往日越是穷苦之人,对圣道帝越是感念。减税是一面,一国工商兴盛,到处都是靠双手挣钱的门道,要挣得饱暖已非梦想,而是再起码不过的底线。
生活渐渐好了,往昔官府的欺压也少了许多,首先是律法严了,官绅勾结迫民之事虽有,却不再却往前那般沉重。在一些地方,乡绅为了挣得公局之位,比往常更为照顾街坊邻里,借着公局,为乡民挣利,也成为公局局董维持自身地位的常识。
圣道帝在官员心目中也是明君,首要一条,那就是俸禄足足,已开始有宋时之风。其次是圣道帝没什么好恶,或者说他没表现出来,考评都散于各处,官员们不必如前朝那般战战兢兢,揣摩上意,可以一展自己为官抱负。官场自是亘古以来就有,诸多陋规还是免不了,绝对的公正为民是做不到,但较之明时都已舒活太多,满清官场更不能比。唯一让官员们腹诽的,还是科举之途越来越阔,什么出身的人都能作官了,往日那些儒士和官老爷的优越感越来越低。
圣道帝在读书人心中的名望,也从早前的儒家死敌,开始向学问宗师转进。没办法,儒士已是被打压得只能以sī德为自留地,道党出笼,已将一国读书人,渐渐改造为头顶上天,脚踏实地的天主道弟子。即便是顽固儒党,也不得不称颂圣道帝大兴文事,广开藏书楼,推行普民教育的壮举。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那就是圣道帝的贴心肉,要将“管住皇帝”这话传到军中,军队怕是要人人侧目。
这样的皇帝,管住他?朝野闲时就有人戏称,今上若再复了华夏,谥号怕是穷尽《华夏字典》里所有褒字都难以概括功业。
声望是一面,威能是一面,就看皇帝一面整治西班牙人,一面还隔着数千里,整治那帮搅祸的福建商人,就知道皇帝的手腕,在政在商,那都是无人能及。
管住皇帝?这个问题提出来,不少商人都在想,会不会国人首先质问,你如此提议,怕是居心不良,管住了皇帝,就让你们商贾好食国人之利?
沈复仰道:“简单,明法,不仅管住皇帝,还要管住我们所有人”
如最早的青浦商业协会,后来的工商总会一般,定下条款,明确规矩,这也是皇帝一再强调的做事原则,他这提议,众人都不迭点头。
韩玉阶再问:“明法?谁定法?谁来管?”
这问题就深了,若是一般事,自然是皇帝定法,他们参赞,商部、法司和计司依法监管。
可现在要管皇帝本身,直白说,不准皇帝再入股市,具体条款谁来定?又是谁来监管?
韩玉阶沉声道:“这可是一整套东西,涉及的是国政的根底,尤其是皇帝之权和我们工商之权该如何界定,咱们工商总会既是要站到皇帝面前声张,那就得拿出一整套办法。”
大厅里鸦雀无声,好半天,忽然有人低声道:“这可是一国之本的问题啊,咱们工商也终于碰到了这条底线了。”
所有人脸色沉凝,他们也都有了同感。
第五百六十四章 皇帝的私心
“克柔啊,这京县的知县可是不好当的不过你千万别想岔了,本朝这京县知县,难在权衡各方之利,可不在应付权贵。南海县以佛山镇为枢,佛山冶铁、佛山钢业,佛山制造局、西口瓷业、南关丝织,家家都是万人以上的大局。争人,争地,争路,争水,时时不得清净。你若是能将其中利害掰碎了分辨清楚,让各方心服口服,称你公正,府道之门就向你敞开了。”
“听闻贵妃要在佛山兴武道大会,这南海县的安靖怕是重中之重吧。”
“那你别担心,京县富庶,典史、巡检和法司的人手都是足足的。且记好了,不管是分辨利害,还是安抚事态,县公局的那些局董,你可得周应妥当,多让他们发声,但又要搞明白他是为一家之私,还是为他乡镇之私。”
“多谢府尊提点,职下之前在阳江县,对拨转公局也有心得……”
“这是在外,别尊不尊了,唤我玉纯即可,来来,先贺克柔升阶。”
广州城府衙外的一处寻常酒家里,应天知府程桂瑟跟新任南海知县郑樊正举杯对饮,郑樊刚从阳江调到南海,南海是京县,如程桂径所说,只要表现出能胜任这个位置的能力,下一步就是府道的前程。
郑樊从典吏而上,一路历练颇深,他这个恩科状元,在很多人看来,依旧埋首在地方,实在是屈才,可他却不觉有什么委屈。在阳江担当知县,他确确实实有了一展抱负的感受。为工商规划产业,为农人争取补贴,推动一县修路搭桥,说服公局尽量在医卫教育上多投入。短短一年多,阳江县一点点如他所愿那般变化。
最初陛见皇帝时,皇帝的那番话,此时他已有深深感触,“尔等知县还是父母官,但不是去教子民孝顺朝廷。你们要帮他们立业,让他们安乐,让他们学会分辨利害,让他们习惯靠律法为自己做主,让子民的人人之私能汇聚为公,而不是让人人之私成你死我活之争………
现在接手京县,郑垒面临新的考验。知县的考评现在已是一个复杂的体系,学校、道路、医院、水利、救济、治安等等事业都有指标,指标之外,公局的考评也占相当一部分。而南海县财税充裕,硬件指标已不怎么担心,如何在公局身上拿到更多分数,这是他继续攀登仕途之巅的关键。
郑垫的目标,就是一省巡抚。本朝官制跟前朝不同,虽也分朝官和外官,但大家已不怎么重视这朝外之分,更重视领域之分,就跟入行一样。现今官场已有“九流”之说,也就是官途大致分“商、法、文、兵、刑、工、计、通、察”九行,其中地方主官是“通”这一流,不同流之间很难转行。
原因很简单,现在当官老爷可是要干实事的,不懂这一行就难以胜任,长久干一行,那自也是专了一行,转行就麻烦了,除非有朝堂乃至皇帝特点。而这九流的各自门道,也随着创先河者的著述,日日增多,渐渐成了一门学问,科举也渐渐有向这九流扩展的趋势,日后的官员就更不太可能跨行。
郑樊跟程挂瑟正谈到明年的科举变化,隔壁忽然传来吵嚷声,依稀还听到“皇帝”两字,两人顿时支起耳朵细听,这一听,两人同时变色,原来是有酒客在骂皇帝揽财。
程桂玉叹道:“早前《闽报》出刊,检版官就已是失察,不意昨日《越秀时报》再生事端,门下汤杨两位侍中,是刻意要给官家难堪么?”
郑樊闷声道:“官家此事……终究是不太妥当,虽是与福建商人和清廷奸细暗中对盘,但还是损及了国人之心。官家大可借他人之手运作,何苦自己跳进去,平白给人留下把柄,官家终究是谋了大利。”
程桂瑟摇头:“自是大利,官家若是不亲自操持,中间人私心太重,坏了事怎么办?”
此事郑雯自有主张,依旧不服:“这半年风波,多少人哭号,多少人沉江,官家却揽利在身,怎么也说不上是好事。”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喝骂:“你算什么惨的?章黑子还跳了河呢,谁让他一个小小街货郎也敢发大痴心,借了三千两银子,要去博一把!?朝廷发的告示,鱼头街股市大门的对联,他跟你一个德性,都不看在眼里!还怪得官家来,压根就是自找的!”
另一人附和道:“说得是,一股百两以上,对咱们这些人来说,那就是一两年的收成,三五年的余钱。真要买,埋头收红利就足了。要去追涨杀跌,这可不是咱们玩得起的。官家敛财又没敛到咱们老百姓身上,敛的全是你这等贪心不足之人的财!”
那骂的人舌头打着圈地道:“我怎么不是老百姓了?我怎么就不是了!?许他皇帝搂钱,就不许我蚀财的老百姓骂人?有报纸说了,御史老爷叩请皇帝公布青田公司股本账目,要让大家看看皇帝到底赚了多少钱,皇帝不就当场拒了么?皇帝自己都在心虚嘛!”
郑樊摇头:“这终究是遭骂之事,今上此行,怕是难脱污点了啊………
程桂瑟看了看他,苦笑着摇头:“官家背这骂名,可是为大家背的。
郑樊皱眉,大家?这有什么说道?
程桂瑟瞄了一眼外面那些正纷纷攘攘议论着皇帝是赚了五百万还是八百万的民人,悠悠道:“官家身边人确实赚了一些,包括几位娘娘,但官家自己,却是一个铜子都没落入腰包”
郑樊顿时瞪大了眼睛,皇帝没赚钱?青田公司不是他的么?
“我的族第程映德,跟青田公司的总司向怀良私交甚好。老向亲口说的,官家出海前,专门料理过了青田公司的份子,把自己和几位娘娘的股份全转到了三江投资,把另外一些叫什么‘基金’的银子加进了青田公司。”
程桂瑟把着酒杯,眼瞳映着酒液的光色,显出一丝迷蒙,那是一种崇仰之至的情绪。他将这杯酒吞下,对愣愣的郑垫道:“爵金这东西你知道吧。”
郑垫点头,他当然知道,这是朝廷年初推行的一桩新政,不论文武,凡是任官二十年以上者,致仕后都将获得爵位。获爵者除了一系列特权,比如可推荐子弟入学院外,还会有一份爵金,虽不如在官时俸禄那么高,养老却是够了。
但官场对这新政毁誉参半,因为官员俸禄要扣发一成,积存为未来的爵金,朝廷虽然说也要补贴,大家却是不怎么信的。
程桂瑟道:“官员俸禄,现今可是跟物价挂钩,三年一调的。十几二十年之后,要让致仕者拿到手的爵金依旧能养老,就靠扣发的一成俸禄就够了?你我俸禄这扣下的一成,可不是单纯的积存,朝廷也出了同等数目,汇聚成爵金,然后营运生利。”
郑垒一口酒抿入嘴里,正待下喉,听得这话,咳咳喷了出来。
他听懂了,感情这青田公司的本钱里,还有他们官老爷的爵金!皇帝在股市里大捞一把,竟然是在帮文武官员赚养老金!?
当然还不止爵金,就在郑赞喷酒的同时,无涯宫肆草堂,李肆叹着气,将一份清单放在了书案上,左右坐着汤右曾和杨冲斗,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好半天,才由脸上犹带怒气的杨冲斗伸手拿了去。
“看过之后,心里有数就好,不要外传。如果见报,朕是不认的,朕对外说辞还是那一点,钱,是朕自己赚走了。”
这是青田公司的股份清单,汤杨二位出动都察院的御史,向李肆逼宫未能得逞,干脆亲自上阵,一定要李肆给个交代,让他说明白,到底赚了多少钱。他们一是弄清楚李肆的胃口有多大,一是也想从李肆这里挖一些出来,为门下省的预算争一把。
杨冲斗翻了一遍,觉得不对,再倒回来看,看来看去,眉头皱得紧巴巳地小心问道:“陛下,怎么这单子上没有……”
李肆点头:“没有朕,当然没有了,朕出海时,就已将朕和后园的股份全转了出来,青田公司,没有朕的一个铜子在里面。”
杨冲斗惊住,汤右曾一把抢过清单急急翻着,越看脸色越红。
“文武官员爵金!?”
“书院奖学金!?”
“善堂备金!?”
“将作监赏金!?”
“陆海军伤残恤金!?”
养老的,救残的,济贫的,青田公司新入股本,全都是这些“基金”占了青田公司三分之一。刚开始运作,这些基金的本金都很少,但在股市里跟着青田公司转子一圈,膨胀了七八倍之多,已可单独运转。
“这些基金,之后就将从青田公司里退出来,独立为计司监管,投到国债中保本营利,不再进入股市搏杀。”
李肆品着两位侍中的脸色,闲闲地说着。
“陛陛下…没揽利!?”
杨冲斗如梦初醒,痴痴问道。
李肆的话似真似假:“朕也想啊,可惜朕的银子,全都在三江投资,投在钢铁、机械、造船、医药等实业上,想拿也拿不出来。所以只有后园的妃子们能拿得出银子,跟着青田公司赚了一把。”
一边的彭先仲终于坐不住了,扬声道:“你们总是不信,陛下一直没有私心!就连几位娘娘,也都是在为公事筹银子。贵妃娘娘是要办武道大会,兴华夏武学。慧妃娘娘是要办算师总会,普及算学,培养更多算师。淑妃娘娘要办通事学院,贤妃娘娘要办向民众开放的大藏书楼,德妃娘娘要给医学院捐资,根本就没什么银子落到陛下和娘娘的私囊里!”
李肆挥手止住了情绪有些激动的彭先仲,正色道:“银子对朕而言,有何意义?银子即便到手,也是要花出去的,朕花在哪里?再买个皇帝作作?朕一句话,吕宋就可成朕私产,何苦在股市里败坏名声?”
两位侍中一脸扭结,想要下拜谢罪,听到这话,腰杆又直了,皇帝啊你不是已经败坏了名声吗?
杨冲斗恨声道:“陛下何苦自污!?”
汤右曾深有同感,青田公司揽得这一番大利,受益者有三,一是青田公司老人,这都是从龙最早以血汗帮着李肆立国的人。放在前朝,早就公侯相待重臣满殿了。可除了一些能办实事的,其他老人,像是几位国丈,都无官无爵,份外冷清让他们这些爬到高位的外臣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部分人跟着吃点利,大家绝无话说,而另一部分受益人则是李肆的妃嫔,但彭先仲说得清楚后园自有一摊事业,也都是为国而计。
第三方受益人则是朝廷,像是爵金这类开销,就着落在官员身上,而其他一些慈善和文教医卫事业,是朝廷正项开支之外难以照顾到的死角。
李肆一脸早已觉悟的淡然:“告诉大家实情,说是从龙老人,朝廷和朕的后园在揽钱,跟朕无关,大家怎么看?大家不会看其他就会看朝廷。股票市场是朝廷开的,不是朕开的朝廷没了信誉,股票市场还怎么开下去?所以,朕不得不背这黑锅。”
汤杨二人听出来了,这是皇帝要保朝廷信誉,将自己跟朝廷摘作两处为此牺牲一些自己的名声都在所不惜。
汤右曾叩首道:“陛下所图深远,一番苦心臣等未能明白通遮……”
杨冲斗也跟着叩首,却有了另一番哀怨:“臣等弩钝,陛下此谋,何苦瞒住臣等,徒让君臣相疑!?”
李肆笑了:“不瞒住你们,消息满天飞,那股市还会有鱼儿上钩?”
他扶起两人,再道:“这也非自污,不要将朕想得如圣人一般,朕让后园和青田老人一并揽利,这的确是私心,朕又无意否认。朕更是要让国人看到朕的私心,由此帮着朕一同来拼合这一国的新根基。”
新根基?
汤杨二人不解,有股市事件的教训在,他们不敢再疏忽,赶紧追问。
李肆自不会隐瞒这事,这也不是什么谋算,粗粗一说,两个老时代的官僚还不是很明白,李肆再道:“不少上市公司也要开股东大会了,你们可以多留意一下其中的道理和具体章程。”
应天府衙外的酒家里,程桂瑟严肃地对郑垫道:“此事官家是不会认的,谁公开说,谁可要吃挂落,你且吞在心里就好。”
郑樊此刻才缓了过来,长叹道:“官家真是用心良苦啊。”
隔壁之前已消沉了,可这时又起了高声,倒不是吵嚷,而是混合着喜悦和不解的谈论。
“南洋公司要开股东大会了!”
“不仅是南洋,勃泥、佛山冶铁等等上市的公司都要开了,只要有一股在手,都有票权。”
“股东大会呢…,是什么东西?”
“其实就是公局,推选什么董事局,订立管事的章程,公司的总司就是主薄或者知县老爷。”
“那可有差别!上市公司都是咱们股东的产业!一家股本几百万两,公司的总司占不了多数。”
“《工商快报》出的《股东手册》说得明白,董事局能撤换总司,能订立公司营运范围,能决定怎么分派红利,就是实实在在的东主,总司就只是个掌柜而已。”
“喔唷,我可有南洋公司的股票,那是不是说,我也有机会选进董事局?”
“做梦吧你!董事局推选和定策都是看股数,简单说,占多少份子,有多大话事权。
你才一股,那也就是去凑数的。”
“你也有南洋公司的股票啊,咱们合在一起,就是两股了,再找些人,总能进场去长长见识,看看这推选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说对了,咱们散户是能聚起来的,走走,先去摸摸场地,南洋公司的推选地在青浦码头的货仓里。”
听着这一番议论,程桂玉和郑樊没怎么在意,商事而已。
可他们却没意识到,这商事的精神,很快就要入到国事。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你们这是谋逆啊!
紫禁城养心殿,张廷玉和徐元梦分立左右,正低垂着头,等候雍正的反应。
“今年的冬估比去年多了一成,西北军事也平了,奏销也另外具册报备了,为何山西、河南会多出这些?”
哗啦啦的翻页声里,雍正的嗓门像是飞刀裁纸气一般冷厉。
“抚远大将军往返京城,仪仗随行者众,花费甚多。有些条目,地方跟大将军行辕争入奏销,至今未果,只好计入报拨。”
户部满尚书徐元梦赶紧回报,所谓“冬估”就是地方在冬季呈递下一年各项开支预算,包括文武官员和兵丁薪饷,驿递等费用。以前因为还需越年春天报实存银数,中央再定拨银,所以冬估都是官样文章,早在十月就过完。但雍正执政,锅铮必较,官样文章也要逐项核对,所以现在已晚到了十二月。
听到“抚远大将军”几字,雍正哼了一声,将账册丢到一边,目光在书案上四下游动,最后落在了之前刚批好的一叠奏折上。
“私心!朝廷落得今日,都是下面臣子私心作祟!”
雍正啪的一巴掌拍在奏折上,吓得张徐两人一个哆嗦。
“人心之私,亘古难除,须得细细教化,些许刁顽之民,不足为万岁所忧。”
张廷玉知道那叠奏折最上面一份的内容,是李卫报说在江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新政,遭遇重重困难,现在更有风声,说南蛮即将北进,既然都是交钱,不如交给南蛮,总还能办实事。李卫认为,为江南安稳计,只能暂缓推行此政。
张廷玉也知道,李卫这多半也是托辞,民人谋投南蛮,这哪里都有,但江南官绅要去投就荒谬了。南蛮所行一套,离圣贤言越行越远,怎么也不可能抓住官绅人心。李卫是觉得这一政阻力太大,找借口而已。不独是他,除了江西田文镜敌境当面,兵权在手,下了狠功夫,有点起色,其他地方,全都是百般推诿。
这不怪他们,张廷玉自己就反对这一政,当然只是心底里。在他看来,这个朝廷虽是满人朝廷,可把住下面的,还是汉人官绅。这一策不动满人,只动汉人,就已是大大背离雍正经常挂在口上的“满汉一家”。更不用说,跟明时相比,官绅本就多担了钱粮,顺治朝时,为逼官绅清缴积欠钱粮,还逼出了“探花不值一文钱”的典故。而这一策的根底,其实就走向官绅增税,毕竟此时什么“听差”,都是交免役钱。
张廷玉认为,这一项新政完全就不具可行性,但他觉得,把这一项新政当作压底的秤砣,逼迫下面推行“摊丁入亩”和“火耗归公”两项新政,效果却是不错,因此他也没怎么出声,甚至他觉得,雍正多半也是怀着这个心思。【1】
所以张廷玉明白,雍正并不是在恼这奏折,他是在恼年羹尧。年羹尧回西北后,渐渐有些跋扈出格了,雍正给了他在陕甘和四川极大的自主权,甚至地方官员的任免,无请不准。
结果让年羹尧渐渐习惯了自己安插人手,还公然时外称他这门路是“年选”。
这事还只是让雍正略生反感,今日他跟徐元梦报冬估,又扯出年羹尧之事,让雍正的情绪又坏了一步。
但雍正一直在朝堂大谈年羹尧的功绩,自是扯不下脸来给年羹尧一个重巴掌,只好转移话题。
这一转移,想到自己的难处,雍正当真恼了。
“今年国入才二千七百万两,施世骠欠了两年钱粮,还报称大战在即,请拨钱粮,当这个天下是他施家一己之私!”
李卫、田文镜、施世骠和鄂尔泰都在报称,南蛮伪帝李贼,开了什么股市,汇聚了数千万两银子,跟福建商人争庄对掐,自己从中揽了好几百万两,已是闹得一国人心崩裂。连年羹尧都幸灾乐祸地提起此事,可雍正从这事里得来的感受,却是满满的挫败和不甘。
区区五省之地,一国已有两千万国入,泥马还随随便便就另聚起几千万两银子,这银子是哪来的!?从地里种出来的么?皇帝亲自进市场坐庄,揽了好几百万,听说还逼得数千人跳海,数万人破家(这当然是奏折里报称的),他那一国,竟然还没人造反!?
李肆,咱们能换换位置么?
想及自己新政的难处,三年下来,国库里不过积下六七百万两银子,竟不如那李肆的私帑!雍正就那个恨啊。
至于那些心腹的幸灾乐祸,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当场不造反,现在银子都落人家袋了,还以为别人国中能反,做梦呢!?
李肆硬生生打跑了西班牙人,收了吕宋,加上扶南、勃泥,和已经进了半个口袋的交趾,武功之盛,竟比过了蒙古人。就靠人家那军队,造反?来个十万人头落地,看那些商贾还敢反么?
那帮心腹不赶紧筹划军备,跟他一样,心怀如临深渊的恐惧,还在那笑话人,老子真是眼瞎了,居然重用你们这帮废物!
所以雍正在奏折上狠狠把这几个人骂了一通,骂完之后,又觉得这帮人怕是在以那李肆为榜样,讽刺他这个皇帝推行新政是自掘根基,心头更是不舒服。
雍正越想越气,咆哮道:“私心!这些人的私心,真真是当诛!”
“皇帝无私心,跟皇帝有私心,到底哪个更可怕?”
“当然是后者……等等……”
“你也算有所悟了,自然是前者可怕。你想想,前朝的皇帝,包括北面的鞑子皇帝,动不动就说帝王无私,为什么无私呢?因为这天下都是他的嘛。你口袋里的银子,甚至你的命,都是他的。他一句话,就能取走,可怕不可怕?”
“咱们这皇帝,其实不也一样么?他要拿咱们的银子,他要取咱们的命,照样能办到。”
“那怎么一样?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行不果。天下不再是皇帝私产,咱们口袋里的银子,他要来拿,得要更多的由头。皇帝不再是君父了,咱们的命,就离皇帝的嘴远了一步。”
青浦工商总会总部,再一次召开了全员大会,会议还没开始,大家交头接耳,嗡嗡声不断,沈复仰正跟新入会的梁博俦在交谈。梁博俦自然还是满脑子“皇帝富有四海,统领兆民之命”的观念,沈复仰则是在努力扭转他这观念,这想法可不合工商总会的“性格”。
“但是真要向皇帝逼宫!?要他退出股票市场?”
梁博俦觉得,工商总会这帮家伙,胆子也太大了些。
“你就不懂了,皇帝有私,把这私亮了出来,这就是在跟咱们划线。这就跟作生意一样,皇帝漫天开价,咱们坐地还钱,大家好好谈嘛。”
沈复仰已是看清了皇帝摆出一张无赖脸皮的用心,皇帝痛快地向各家报纸承认,联就是青田公司的大东主,朕就是在股票市场里揽利了,怎么着?你们来咬朕啊?之前可没定规矩说,朕不能入场的哦。
现在的问题是,股票市场必须要延续下去,不说诸多股份公司已经立了起来,债券市场也开了,一国几千万两银子都坑在了里面,就说这汇聚银钱作大生意的好处,以及国债的稳利,工商总会已初步看清了“金融”市场的好处。
大家想继续玩下去,但怕皇帝还呆在里面,皇帝在市场里,就如一头猛虎进了羊圈,怎么能安生得住?
所以工商总会聚了起来,不仅商量要让皇帝从这个游戏里滚蛋,还要商量该怎么管住皇帝,跟皇帝一起走过好几年了,知道他讲信誉,但更精明。规矩不定好,他从石头缝里都能钻进来。
但要“管”住皇帝,这事就大条了,工商总会一千多会员聚在一起,既是兴奋又是惶恐,兴奋的是,管皇帝误,这事史无前例!惶恐的是,皇帝会不会发飙啊?砍他们头抄他们家该是不会,可涨点税穿点小鞋,皇帝那厚黑宗师还是干得出来的。
梁博俦是最胆小的一个,刚进工商总会,就遇到这事,丢在北面,那几乎就是谋逆的大罪……
他担忧地问:“若是咱们跟皇帝谈崩了呢?”
沈复仰耸肩:“那咱们就退市,不跟皇帝玩这股票一局了呗。”
梁博俦惊住,沈复仰这神色是认真的,那可意味着数千万两银子蒸发,一国人心垮塌啊。
“你们……不会真退吧?”
“所以喽,皇帝也不会跟咱们谈崩的。”
“这是要挟啊,不怕杀头吗?”
“既是谈,那么大家都有底线啊。”
沈复仰的话,让梁博俦越来越觉得离经叛道,可见其他人一副兴奋远远大于畏惧的神色,入错了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韩会首,你还是拿个章程吧,这么多人,吵吵嚷嚷,一辈子都定不出个明细。”
“是啊,别管多粗,大家总得有个思路。”
韩玉阶上台了,大堂里顿时一片喧嚣,梁博俦更是额头冒汗,不停扫视四周,生怕那传说中的黑衣卫冲了出来。
“诸位!大家都清楚,我韩玉阶有时候就是官家的嘴。要我拿个章程,怕大家到后面又说我跟着官家作局,因此今日的商议,我韩玉阶就当个会锤,只护着大家照议事的流程走。”
“咱们也是议事的行家了,知道议事的章程。还是老办法,第一项,是把咱们当中最精明,最懂行的那些人推举出来,由他们来定出条款大纲,然后大家来决议。”
韩玉阶这话赢得众人轰然叫好,这确实公道。
“这不就是股东大会么!?”
梁博俦时近日相继举行的股东大会有所了解,听到这安排,感觉份外熟悉。
“是啊,咱们这几年来,向商部和计司呈情,都是这般操办。股东大会的章程,不少都出自咱们议事的规矩,当然,这其中也有差别。股东大会是按股数说话,这里是按人头说话。”
沈复仰一边说一边心道,其实没这么简单,最早他们议事的章程,却是从公司议事里学出来的,只是那时候的公司还不是股份公司。说到底,终究是谈商事的规矩。
梁博俦鼓起胆子,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若是推举出来的人,一直盯住了皇帝,就跟那些御史一般,那是不是能起些作用?”
沈复仰呆了异刻,缓缓点头道:“我决定…推举你了。”
梁博俦瞪眼道:“别吓唬我!”
【1“官绅一体纳粮听差”被渲染为雍正的“德政”还说后世文人骂他,是因为诸多新政,特别是这一条损害了官绅利益,这是极度无知。这一项“新政”仅仅是宣传,只在田文镜手里昙花一现,没有具体的赋税课目,没有具体的数字呈现,没有确实的证据表明,这项新政在全国推行过。乾隆上台后,更是无人再提到这个名目。雍正的三项新政“摊丁入亩”也因阻力太大,技术难度过高,陆陆续续知道百年后才大致完成。而“火耗归公”这是地方与中央税制分成的调整,怎么也扯不上“德政”】
第五百六十六章 政变:西院
无涯宫肆草堂,李肆正在翻看着一份草案,这是韩玉阶直接递给安金枝,然后由安金枝转递过来的。并非由工商总会递给商部,再由商部交通政司的正常渠道。
华夏议事终究还是有自己的特色,面子问题很难丢掉。工商总会先走非正常渠道,给皇帝透个风,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再决定是不是走正式渠道。一旦走正式渠道,那就把朝堂也牵扯了进来,大家就少了太多回旋的空间。
李肆当真被这份草案吓了一跳,他操纵股市,算是漫天开价,而工商总会却还真落地还钱了,划的这条线,虽不完全符合自己的构想,却已经不远了。
由此李肆有些犹豫,工商的心气已经被自己养足了,如果将自己的规划抛出来,将这一国最先进最活跃的生产力以那样的方式组织起来,对自己以后的施政会有多大影响?朝野的观念,是不是已能接受这样的改变?形式上,是不是还要作更多调整……
李肆背着手,在置政厅里来回踱步,两个少女对视一眼,悄悄蹭到了李肆的书案边,想瞅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李肆竟然也犯了难。
这两姑娘自然是置政厅文书六车和贴身侍卫四娘,粗粗看了几眼,两人柳眉倒竖,怒意勃发。
“大胆竟敢自比台谏”
“荒谬商贾还要自组衙门”
她们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工商总会这份草案,在常人眼里犯了多少忌讳。这也是工商总会不敢直接呈给商部,而是先让李肆看看的原因。
工商总会的草案,有四个要点,一是请求就金融领域单独立法,二是设立一个持续存在的机构监管金融,人员来自工商总会。三是这个机构必须超然于其他衙门,只受工商总会和皇帝监管。四是这个机构依照金融之法,监管所有金融之事。
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自立衙门,想要拿到近似都察院的权力,心口真是大大的黑了。
可在李肆看来,工商总会的目光还停留在金融之上,同时也只着眼于自身,离自己的构想还有距离。不过权力架构的调整,本就是长期的,工商总会敢于跨出这一步,已是很不容易。
“官家,工商总会的人还聚在青浦,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候”
六车挽起袖子,卖力地磨着墨,还翻出了印泥,以便李肆第一时间就能用印。
“陆海两军在南洋拼死拼活,老百姓也在为战事出力,现在他们是要下山摘桃子了,这吃相可真是贪婪,竟是要独占一国之利”
四娘心头还挂着吕宋之战里牺牲的数千将士,由此也想到了足足两万以上的死难华人。她一直觉得西班牙人所受的惩戒太轻,心中还揣着一团火,现在国中这些工商又跳了出来,自然成为宣泄怒火的对象。
李肆呵呵一笑,摇头道:“这金融事,目前而言,本就只跟工商有关,他们主张自己的利益,也是名正言顺。”
见两姑娘还撅着嘴,他再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古往今来,有哪一国,能像咱们这一国那样,大多数工商都露在明里?有哪一国,能像咱们这一国,竟是全靠着工商税在办事?”
李肆笑道:“很多读书人都评价说,朕这皇帝,是另一个秦始皇,你们知道这话的真正意思么?”
两个姑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都道那自是读书人在骂你,虽没坑儒,却是在抑儒。
“编户齐民,收税到每一个草民身上,这是秦始皇载着的功绩。而朕么,却是编户齐工商,收税到了每一户工商身上。这就是咱们这一国,不同于以往的根基。”
“编户齐民,自是要以农为重,编户齐工商,那自是要以工商为重。但如今咱们这一国的朝廷和国法,还没有完全着落在工商身上,他们自己提出要求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李肆这不是在为姑娘们解说,更多是在预演对朝堂诸臣的说辞。
四娘嘟囔了一句:“他们想管住皇上,谁又来管住他们?”
六车却道:“人以食为天,一国怎么能全靠工商为根基呢?”
两个姑娘跟在李肆身边,耳熏目染,还真有一番见识。
当李肆召开临时朝会,商讨工商总会这份草案时,众人的意见也都聚焦在这两点上。
李朱绶似乎早有准备,这个最擅调和的枢相,提出的意见,却是最具创造性的。
“金融一事,不仅是要封住工商之口,让陛下退出股市和债券之事为天下人所尽见,也要管住工商自己不在里面兴起bo澜,同时还要监管朝廷和官府相关人等,没有胡作非为,因此就得各方人士都能说话,都能看。”
“这新设机构,不能为工商总会所独占,但也不好由朝廷独占,臣提议,将县乡公局之制拿到这里来用,只是入局人选的范围扩大一些,工商总会要有,朝廷要有,陛下也可由中廷派员加入。这样一个机构,不能让其成为衙门,而是一个观风议事的地方,有关金融之事,三方可随时决议。”
“这个机构的权力,可如工商所请,仿效都察院,只有进谏呈情之权,实际事务,交由法司、计司和商部等衙门处置。”
李朱绶这话,最初引得汤右曾、杨冲斗等人大皱眉头,还真要让工商涉足朝政?可细细一想,都察院只管官员,的确管不到工商,若是要商部和计司全然处置工商事务,他们背后又都是皇帝直接授意。如今李朱绶这一言,实际是在分皇帝之权……
想及皇帝之前声称就是要将自己之私白于天下,如今工商总会的回应,以及李朱绶的建议,都是在给皇帝处置工商事务套一层枷锁,汤杨等人恍悟,莫非这就是皇帝的初衷?
当众臣纷纷表示赞同时,李肆无比感慨,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第一次不必他将谋划全盘抛出,大臣们就已点了题。看来朝堂的思路,也渐渐跟上了这个时代。
他微微笑道:“那么,这个机构,大家觉得该叫什么名字?”
“商谏局”、“商察院”等等名字都涌了出来,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个机构该怎么命名,跟其职责和地位紧密相关,大家都不愿置身事外。
当皇帝和朝堂的意思传回工商总会时,包括沈复仰、梁博俦在内的八十四名代表全都愣住了。
尽管朝堂和皇帝还要塞人进来,尽管限定了只有进谏和呈情的职责,但这份草案的精神却是被肯定了,让这帮正为自己狮子大开口而忐忑不安的商人们如释重负,接着又泪流满面。
他们都有一种小妾骤然转正的喜悦感,过去皇帝虽重工商,为工商放开手脚,甚至还一直扶持工商总会,让他们有说话的地方,但总还是无法进入正式的国政层面。如今却是能借这个机构,成为朝堂的正式一部分,这可是不官而官。
梁博俦这个日日忧惧的新人,更是满心感叹,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是这般结果,甚至还经常引颈探望窗外,就担心大批兵马涌进青浦,将他们这八十四名代表,连同上千工商总会成员一网打尽。放在北面,这可是赤果果的跟朝廷相抗。
得闻皇帝和朝廷正在为这个机构的名字伤脑筋,给他们传回消息,也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这“八十四人委员会”情绪昂扬地讨论起来。
梁博俦乍着胆子又提了一句:“咱们工商,开厂办作坊,都有东家行西家行之称,莫若叫……”
这个思路好,众人楞了一下,有人道:“那就叫东院?”
此人顿时被唾沫淹没,东院?你是想以一国之主自居?这一国之主可是皇帝皇帝虽自称不再是君父,天下不再是他的si产,但他怎么也是大东主,是大掌柜。
韩y阶一锤定音:“咱们要摆正位置,官家是大掌柜,咱们是跟着官家谋富贵的西家,就叫西院”
就这么,符合华夏国情的两院制议会里,第一院粗显雏形,它的名字蕴着深深的华夏内涵。而它最初设立的用意,不过是工商总会、皇帝和朝堂,为互相监察大家在新起的金融事业上有没有动什么手脚,护着这利国利民的金融事业成长而已。
此时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个西院,到底触发了怎样的政治进程,只有李肆带着一丝淡淡的自得,看着这个机构立起,他很清楚,这个西院,日后会成长为怎样的权力机构。
几日里,工商总会、朝堂和皇帝的中廷来往穿梭,将西院的架子飞速搭了起来。
有运行了好几年的县乡公局在,西院的架子不必新创。先期设立三十名院事,工商总会十五人,皇帝的中廷五人,朝廷自法司、计司、商部、都察院和刑部各出五人。
皇帝亲任西院院长,工商总会自己选任院总事。西院的权力是,审查《金融法》的订立和修补,西院的审查通不过,该法就不能执行。同时西院还要审查皇室、工商和朝廷在金融事上的作为,就违法之事向法司提起公告。为此西院将设立隶属于自己的审查机构:金融局,由三方共同供养。
皇帝这个院长仅仅只是名义上的,西院每人一票,一般事务,都是一半通过则算成立。皇帝那一票,自然只在双方相持不下时才起作用。
不管是权力范围,还是院事构成,离真正的议会还差得太远,但这只是个起步。包括工商总会这个机构会如何变化,西院会如何扩权,李肆都已经有所预料。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另几方早早就跳了出来发话。
从收下吕宋,到股票市场设立,再到金融兴起,李肆调整国家权力架构,以便容纳工商,英华的政治进化,正在激流中勇进。
第五百六十七章 政变:东院
朝廷允准设立西院,这是一桩政体变化,为此《皇英君宪》、《皇英商宪》这样的以及《皇英商律》等法令都要修订,消息一经《英华通讯》发布,一国为此沸腾。
称赞的有,骂街的也有,除开那些认为这一国继续向杨朱道深渊滑落的腐儒外,一般读书人、官员,甚至地方工商也有很大意见,军人更是满肚子怨气。
他们觉得,这是工商总会逼得皇帝低了头。
“草这帮土老财的!祝他们儿孙全没有卵蛋”
福建古雷,一支舰队正锚泊在海面,这已是十二月十日,萧胜带着海上大军进入福建,离厦门已是很近。在古雷接收给养的时候,报纸也已递到了福建,上到萧胜,下到一般士兵,都知道了西院即将设立的消息。
萧胜很没形象地破口大骂,他倒不觉得李肆是被工商总会压低了头,而是李肆替自己背了黑锅,自己却没办法出声,纯粹是恼怒自己。出战前,他交给李肆的三万多两银子,居然变成了二十万,把他吓得汗流浃背。
李肆最初转走自己在青田公司的股份,甚至还转走后园几位妃子的股份,为的是容纳朝廷多分基金的银子,之后才搭上心腹以及妃子们的闲钱。这一系列运作,并非他不想沾sī利。而是青田公司的资本,加上这些闲钱,总额已有好几十万,在股市里打滚,动静已经太大,再多的话,股市要被撑爆。
在这些闲钱里,萧胜的三万两银子算是最大的一股,段老父子也才进了八千两,严三娘只进了五千两,说起来获益最丰的就是萧胜。
见着英华银行的存票,萧胜心虚得要命,连给李肆写了好几封信,请求将这些银子转为公帑,他亲自带兵攻厦门,也有避开朝堂唾沫星子的用意。
可没想到,李肆替他,替朝廷,替所有人背下了这黑锅,形势发展到现在,西院设立,工商总会那帮商贾堂而皇之入了国政,萧胜没想透,就觉得满心憋屈。
他还只是憋屈,其他将士的反应就跟李肆身边的四娘一样,这帮商贾,造反啊居然敢要挟他们的皇帝,他们的总帅?
孟松海咬牙切齿地道:“总长,咱们杀过去,把青浦码头那座大楼轰成碎片”
萧胜心说正合我意,但这种屁话也就说说而已。
他正在寻思,该怎么把将士们的情绪反应给李肆,李肆的回信到了。
“这银子是你的,你要怎么用都随你,但直接捐给朝堂就没必要了。朝堂现在可不缺银子,我也不想把一些开销让朝堂经手,办事的人都是官,一两最多只有七钱落到实处。”
“我倒是有个想法,朝廷给陆海军阵亡将士的抚恤补贴,只够家属维持生活,而后辈入海军学院的名额又有限,其他后辈就只能当普通一兵,做其他营生也比较艰苦。你们大可以再设立互助基金,帮着他们谋得更好的前途。”
李肆很认真地在替军队死难者的家属着想,这事毕竟朝廷只能解决一部分,要想过得更好,也需要借重军队自己的力量。
萧胜正在唏嘘,看到李肆信中后半段,脸色又凛然了。李肆说,西院之事,注意安抚军队的情绪,但切记不要忘了军人不能干政的原则,他不希望在这要紧关头,军队还跳出来搅局。别bī得他为了大局,挥泪砍人。将士们的热血,始终要用在外敌身上。
萧胜看完信,对还守在身边,似乎就等着他发话,海军好有些动作,吓吓国中那些贪婪工商的孟松海道:“我们的敌人,在东,在北,可不在国中去检查战备,明日启航”
孟松海不满地嘟囔着走了,萧胜呆了片刻,给李肆写了回信,还是将海军将士们的情绪如实作了汇报。
李肆不止从萧胜那知道了海军将士的情绪,贾昊、吴崖和张汉皖等将帅也发来急信,报告说陆军将士也都很不满。
一直呆在国中的范晋更直言不讳,对李肆说,将咱们这一国比作一个大家族,将士们在外为家打拼,工商在家中理财做生意,大家都是平等的。如今工商借西院,开始在族长大议里发声,让将士们都觉得自己低了一头。虽然明白工商撑起了一国税收,包括军费,但他们流血牺牲,可并非全然为了工商,为了他们出的军费。
范晋道:“军人首重保家卫国,其次在为国争利,但若这一利,都只着落在工商总会身上,将士们不服,臣也不服。”
不止是范晋,顾希夷也认为,工商总会只是一国大商贾,地方工商如今已是非常兴盛,如果一国只让大商贾能在金融事上发声,皇帝和朝廷就看不到地方工商对金融之事的反应。金融本是要吸揽一国之财,怎么也不能缺了地方这一角。
刘兴纯的意见涉及得更广更深,他认为,金融之事,还不止在工商,股市和债券,已将众多民人裹了进来。之前金融动荡,国中民人也随之动荡,虽只是有闲钱的富人,但咱们这一国,富人会越来越多,到时金融跟一国之事交连更深,怎么能只让工商总会就金融之事跟朝廷商议呢。
关凤生、田大由、林大树、邬亚罗跟何贵这帮老伙计罕见地齐聚黄埔,甚至安金枝安老爷子也来了,名义是要拉着李肆一起过新年,实际是向李肆抱怨。
这帮“老既得利益集团”,对李肆总在明面上照顾工商那帮“新既得利益集团”很不满,他们在李肆的劝导下,都只是埋头得实利。之所以这几年没怎么发声,是李肆从官面,从殖民,从实业等各方面划出了宽裕空间,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但眼看金融即将席卷一国工商,而工商总会要借西院,限制皇帝,多半也要找他们麻烦,他们很不乐意。
接着段宏时带着陈元龙来了,陈元龙这老头之前隐居乡里,教书为业。段宏时写《南明史》,也把他拉了进去,渐渐对这一国新政有了认识。眼见一国气候大成,却忽然蹦出来个西院,陈元龙顿时揣了一肚子的火,也顾不得以前不仕此朝的决心,扭着段宏时,要以布衣之身进谏。
陈元龙指着李肆的鼻子就骂:“陛下早前与万民相约之言,莫非都是虚的?既是要广开言路,引各方利害相关之人共管,怎么独独少了民人?莫非这一国,仅仅只是陛下,朝廷和工商总会一千来家之国?陛下,你昏聩啊”
李肆心说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陈元龙还在说:“陛下在县乡设立公局,难道就只是摆设?陛下之前所言,这一国乃是万民之国,民呢?我怎么看不到?”
陈元龙一叫唤,本就有些意见的门下省也跳腾起来了,而各家报纸随之起了鼓噪,开始将矛头对准工商总会,让正漫步云间的工商总会那八十四名代表所组的“议事局”惶恐不安。
犯了众怒了……
梁博俦心说,我所料果然没错,这皇帝好狠他就是等着这个时刻的吧,肯定的之前故意低头,就是为的掀起民意,借各方民意,要向他们下刀
沈复仰见着他发青的脸色,哈哈笑着安慰他:“别想多了,这一国可不仅仅只是官家和咱们的国,不仅有三千万民人,地方还有那么多小工商,更要紧的是,还有众多读书人。咱们跟官家讨价还价,他们也动了心。”
这话倒是说中了局势,但眼下这形势,似乎有惊涛骇浪的迹象,“议事局”里,不少人都开始动摇。
韩玉阶也不顾自己身上带着“皇帝耳目”的嫌疑,沉声道:“如今之事,有进无退不妨告诉各位,设立西院,是官家既定国策,咱们可不能在这紧要时刻,扯官家后腿”
众人都问,那其他方的汹汹民情,到底该怎么应对?
韩玉阶道:“无非是西院之制再改,将其他方人马也纳进来。”
众人沉默了,这是折中之举,仅仅只是从工商总会一千多人里,推选十五个院事,这很简单,而且总事还在工商总会里,他们能单纯地以大工商的角度来看金融。但若是西院大扩,利害就分布得太散,太复杂了。
梁博俦又发挥了超级酱油的品质,低声道:“既有西院,再多一个东院也无所谓嘛。”
他镇定下来,已是明白了此事的根底,这就跟作生意一样,本是两家谈,现在多了无数人。将那些主张不同的人纳入自己一家,嘴太杂,不如让他们再自组一家,变成三家来谈。
梁博俦之见并非他独创,雷襄在《越秀时报》上明确提出,既有西院,就该有东院。金融之事,不能为一方独揽。
雷襄的评论洋溢,最早皇帝向他交代股票风波的根底,他就隐隐料到皇帝的谋算,现在西院出笼,应证了他的猜想,也将皇帝在此事上安排的脉络显现得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自信得都没再进宫跟李肆求证,径直建言,要朝廷设立东院,跟西院一道共管金融之事。此文落笔时,他还埋了个很深的线头,暗示这两院未来可不仅仅只是监管金融。
李肆的谋算,到此时其实已经暴露无遗。贤党和道党的读书人已经联想到李肆开国所言的《皇英君宪》,想到了他所说的此国为万民所开的宣言。这东西院,已经蕴着将国事交托跟利害直接相关的人等的用意。现在只是金融这新生国事,未来呢?
不管是实践李肆的宣言,还是为抑制工商总会这帮大工商借西院独出一头,揽下金融事的势头,总之一国读书人都动了起来,报纸容不下这么多人的心声,就跑到无涯宫外的天坛广场去聚众呈情,眼见要到圣道四年,此时即便在岭南,气候也颇冷,可这一国却是显得格外火热。
十二月十日,李肆在大朝会上终于拍板,金融事目前确实跟工商总会关联紧密,单独设立的西院依旧维持不变。但金融事也不止牵涉工商总会,所有国人都有关联,西院之外,再设东院。
东院该怎么组建,就比西院复杂得多了。
李肆在朝会上说:“早前西院是取西家行之称,现今这东院,要蕴东家行之义,就得扩入一国之民。军人和官员,都是服务于一国,服务于万民,所以不能入。而其他人,如农人、匠人、读书人,要怎么统括,就得顺应天道,合乎民意。”
李肆这番表态,外加之前县乡公局的存在,让东院的设立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但具体办法却又将诸多争执凸显出来。
有人提议说,已经有县乡公局了,在县乡公局的基础上设立省公局,从省公局里再出东院的院事。
但他人反对说,这得按人多人少来看吧,广西不过二三百万人,广东就有一千三四百万,出同样多院事,广东人不服。
不少读书人反对说,不该从县乡公局出人,毕竟县乡公局都是当地乡绅,只埋头本地事务,不怎么懂国事。就该仿效科举,举行专门的考试,由合格的人当院事。
但贤党和道党却反对说,这又不是选官,而是进谏和呈情,对院事的要求是明白金融事跟自己有什么利害相关就可,就该按照人头,另行推选。
朝廷官员头大的说,就为这个东院,就起一国之民来推选,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耗费多少金钱,其中又要蕴藏多少脏污,这可不妥。
还有人灵机一动,想到了圣道之前的旧事,以前不是就民人持械之事,搞过一国大议么?
贤党是从此事看出了削君权的路子,道党却是觉得这顺应权害制衡的天道,在这事上立场很统一,对照人头推选的方案很是看重。
朝堂、地方官府和儒党一流,则觉得此事很容易动一国根基,最好先不要搞得这么大。
东院之事,太过复杂,一时难以争出个结果,连带西院的设立也被拖慢了下来。李肆掐指一算,离小谢使团回国也没多少日子了,必须赶在他们回国,放出更多“怪兽”前,把此事敲定,就表了态。
先不要搞那么复杂,基本精神是按人头算,同时推选者和被推选者的门槛先设高一些。一是有产之人,二是必须县学毕业。
李肆的表态,让东院明显偏向于读书人,这极大地安抚了国中舆论。
这般搂草打兔子,东西两院出笼,虽是李肆的谋算,但东院这么早也拉了出来,却出乎李肆的预料。由此他有些忧心,一方面是东西两院,未来怎么争权,怎么扩于其他事务,他心中已经隐隐没底。而另一方面,他这个皇帝,以及朝廷,会跟东西两院怎么互动,由此影响两院的成长,他也是一头茫然。至于军队和议会的关系,那将是很后面的事了。
接着他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他可不是要照搬欧罗巴的议会政治。这跟欧罗巴君主、议会、政府和军队的关系可不一样,华夏国情下,东西两院也不会完全照着欧罗巴议会的模样长,有什么变化,他这个皇帝,只要保证合乎华夏实际需要就好。
圣道三年十二月,由收吕宋而起,皇帝入股市这一连串事件,导致东西两院的设立,这番历史进程,其重大意义,被历史学家们称呼为“股票政变”,而这政变,却是毫无血火,仅仅只是在口水中完成的。之所以这般平静,是因为各项要素都已具备,李肆不过是将这些要素组合在了一起,其中一些李肆所忽视的要素,还生出了他所未能预料的变化。
在李肆给自己的皇权埋下两根束缚之树时,英华的崛起,也将由萧胜领到厦门的舰队,迈入另一个崭新的天地。
第五百六十八章 瓜熟蒂落,除了个硬核
“火绒灭了,火盆浇了,人离炮、离舵、离帆,手搁在肚皮上,让人家瞧见!”
“谁都别妄动!谁动剁碎了喂鱼,活下来的兄弟也都记得去刨了他家的祖坟!”
福建金门,从澎湖总兵转调金门总兵的林亮在炮台上沉声呵斥,福建水陆提督提标中营参将蓝廷祯在座舰上厉声传令。
他们的命令其实多余,包括他们在内,不管是炮台上的官兵,还是海面上近百条战船上的官兵,都傻愣愣地看着前方,手脚像是绑住了一般,不敢有什么大动弹。
冬日清冷,在林亮和蓝廷祯,以及数千清兵眼里,连日头都没了,就觉置身在那片遮蔽天海的阴霾中,那片由红蓝长条旗所挂起的沉沉重幕。洁白的船帆,黑红相间的船体,红条上洞开的无数炮口,刺目而沉重。
十艘海鳖舰,二十艘海鲤舰,两艘海鲨舰,不过是英华海军的一小部分,对亲眼目睹过苏比克海战的林亮和蓝廷祯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撼动。可列作三层,排列数里的舰队中心,那艘船身涂着两条猩红炮线,再鲜明不过地强调自己是一艘双层炮甲板战列舰的巨舰,冲击却是无比巨大,对知道这艘巨舰来历的林蓝二人来说,震慑感更远超越视觉。
这艘战舰,本是西班牙人的,但就是有着这样巨舰的西班牙人,依旧败了。
当英华海军驾着这样的巨舰,带着舰队来到金厦海域时,林蓝二人还不知道施世骠怎么想,他们自己的想法很明确,他们连一战之力都没有。
炮台上那十多门郑尘留下的三千到八千斤不等的红衣大炮门还不抵人家一艘中等个头战舰上的火炮多。
海面上江近百条硬帆战船门最大个头的十来艘能比得上人家那中等个头的战舰,可先不说船慢如老牛,每船就只装了四门三千斤炮,那此佛朗机、大发贡几乎就是摆设。
船队里有二三十条火船,可看菲方那阵列,海鲤舰摆在前面,将大舰遮蔽,已是严严防备住了,小船战法,人家还比自己玩得精。
让林亮和蓝廷祯暗出一口气的是,对方舰队突临后,只是拉出队列,并未开炮,这似乎含着一线生机。
这支舰队进入福建海域后,金厦就已知道了。施世骠依日稳在厦门,汇聚战船,密密布防,似乎铁了心要在金厦死战到底。
施世骠自然不敢放弃金厦,自南澳乃至古雷丢掉后,金厦就成了联系澎湖和台湾的唯一出口,再被南蛮夺了金厦,大陆到台湾的海路就将被彻底遮蔽。
圣道皇帝跟雍正皇帝早前有默契,其间除了武昌之事,基本没有什么大动静。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圣道皇帝会继续窝在岭南。
可圣道皇帝转火如此之快,还是出乎大多数人预料。吕宋刚平,大军还没完全撤回来,圣道皇帝就派出舰队,要收金厦,这是要将台湾收归囊中。很多人甚至猜想,圣道皇帝是要拿下整个福建。
所以施世骠更不敢退,台湾是他家业,福建是他仕业,他这个靖海将军,职责就是守住福建。
这意味着一场毫无希望的血战,林亮和蓝廷祯都是抱着战殁于役的绝望就了各自的岗位,可他们也不是莽汉,眼见有另样的机会,自也不愿堵绝希望,贸然开火送死。
代表施世骠来金门前线督战的是他四儿子施廷济,一个二十出头的游击,他举着望远镜,看了这艘看那艘,将敌方舰队每艘船都扫了一眼,在那艘巨舰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喉结几乎是三五秒就要耸动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施廷济才放下望远镜,然后发现一件事,对方战舰就在三四里外的海面,但到现在,不管是炮台,还是海湾里自家的战船,都没什么动静。
他下了望台,怒声问着林亮:“怎么还不开炮!?”
林亮楞了片刻,勉强应道:“敌势诡异,持重为上…”,
诡异!?当然诡异了!
施廷济正要骂人,哨望叫了起来:“动了!动了!”
施廷济和林亮同时举起望远镜,死死看去,对方确实动了,一艘海鲤舰正离了队列,朝海湾里的船队驶来。
那是对方派来的使者,这边的施廷济和林亮,船上的蓝廷祯脸色司时煞白,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来劝降的。
可连施廷济都不敢再说开炮的事,虽已确定之后还是一个死字,但总比现在死好,更何况,万一人家只是路过,来跟自己打个招呼呢。毕竟之前大家还有过默契,甚至允许他们参观过苏比克海战。
人就是这样,死亡没真正到来前,总是不愿轻易丢开希望,即便那希望有多渺茫。
使者被带到蓝廷祯座舰上时,施廷济和林亮也都到了,有施廷济在,蓝廷祯自不会单独面会敌方使者。
深蓝对襟中袄熨得笔直,两排黄铜扣份外醒目,纯白大檐帽,纯白窄裤,袖口两道金绣,虽有此怪异,却透着一股肃正的凛然。当这个中年将官抬起手时,纯白的手套更是吸引住了三人的目光。像是拱手为礼,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手套。
三人同时皱眉。不仅是在恼怒此人太度倨傲,更是不朋这家伙戴着一双白手套是为啥。他们自不清楚,英华军尤重整洁,战死不怕,怕的是战死时衣衫不整,一身脏污。搞卫生已成职业习惯,闲时更多的海军更是养出了洁癖,军官戴白手套是方便检查舰上清洁。
“鄙人罗五桂,来向你们通传消息…”,
整理完手套这将官就背着手,冷冷说着,还用着俯视的眼神扫着三人。
看着这人肩膀上的三颗银星,林亮和蓝廷祯明白该人的衔级,是个右都尉,算起来大致相当于这边的副将或者参将。三人眉头又司时一挑这眼神,这口气实在是欠扁。
可不管眼神,乐气姿态,还是这个罗五桂的衔级,都无法让三人的怒气升得更高,远处那支舰队的阴霾,足以驱散他们心中所有火苗。
“我们萧总长就在这里他想见施将军一面,以…,故交的身份见一面,话已带到,告辞。”
话音落下,罗五桂点了点头,像是示意可以解散了,然后转身就走。
没待三人醒悟过来,仁又转身补充了一句。
“另外多说一句你们这此船,该打渔去打渔,该送货去送货,别老塞在这里,看得我的部下手痒万一忍不住把这此船当靶子来打了,你们可别埋怨。”
等这罗五桂的身影消失,三人菲视一眼,施廷济脸色涨红地喷了一声恼怒自己居然在敌军使者面前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林亮和蓝廷祯则是庆幸看起来还有几天日子好活。
尽管罗五桂只只个连总兵都比不上的小角色,尽管他的话有可能只是无心之言但三人不敢怠慢,把海湾的船队散了,然后坐等未知的将来。
“四年多了…,最初就觉你有前途,真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跟西班牙人一战,惜乎我不能亲见,林亮和蓝廷祯的回报可着实让我震慑,我已是井中之蛙了啊。”
“军门诸多提点,萧胜可是受益不浅,还得谢过军门。”
“你已谢足了,这几年来,福建海疆平静,你主南朝水师,怕是出了大力。我施世膘还能在福建,在台湾稳着,也该是你说了话的,我还该谢过你。”
“此乃我朝陛下之策,萧某不敢当…”,
一天后,战舰“十万大山”号的贵宾室里,萧胜跟施世骠两人相对轻语,两人之间没有一丝敌人的剑拔弩张,完全就是老相识的交谈。
但说到圣道皇帝,说到定策,施世膘一声长叹,苦笑道:“那么,现在你又是奉你那陛下之令,来收福建了?”
萧胜正色道:“这是公事,还有一桩私事。公事顺手而为,私事却是与军门有关,还没着落,请军门来此做客,就是为的这一桩。”
施世膘哈哈一笑:“顺手而为,我施世骠,在你眼里,如此不堪么?”
萧胜直视着他:“军门自有帅才,可军门手下的兵,背后的朝廷,确实很不堪。军门也知道,我这舰队刚在福建露了形迹,福州都统,就以防匪之名,向北开走。军门手下水陆三万人马,缺饷少械,我麾下只有三千伏波军,却足以扫平金厦,而后还有鹰扬军陆路并进,不出两月,就能拿到整个福建。”
他的话越来越有力,让施世膘眉头越皱越紧“我朝取了吕宋,已握住福建的银钱外路,大半个福建的商贾都投到我朝,军门这一军一旦溃决,相信各地是传檄而定。”
“北面朝廷,这几年始终未拨钱粮,还逼着军门上缴。北面雍正皇帝的心思,天下人皆知,福建能不能保,都已跟他无关。我英华拿下福建,不定他还要长出口气。”
萧胜微微一笑:“恐怕他还觉得,我们这一国,更要因收到福建而闹腾不安。”
施世膘没有否认这此话,淡淡道:“那么你的私事,就是劝我降了你的朝廷?”
不等萧胜说话,他就摇头:“我施家枝繁叶茂,跟北面朝廷交缠得有如一体,怎么能降呢?施家为官者无数,我降了,他们可是要遭了无妄之灾。”
萧胜直言道:“萧某也知军门忠义,但正是为族人考虑,才劝军门多想一步。如果军门愿投效本朝,海军人事,我的话还是管用的。到时军门,连带军门子侄,自可驰骋海疆,另展一番大报复。我朝慑服南洋,海事正重,军门可有足足的用武之地。”
施世膘笑道:“你还是认真的啊,没这可能的。”
萧胜沉声道:“军门是汉人!我华夏既已复起为何不能弃暗投明,为施家另来一番功业!?我不相信,以军门之能,看不到北面鞑子朝廷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事。日后史书上的施家,会是怎样面目,军门就不多想想?”
施世骠楞了好一阵继续摇头:“我是为我的忠义,这跟朝廷是不是汉人的朝廷也没关系。前明不是汉人的朝廷么?为何二十万清兵入关,就打服了亿万汉人得了这江山门那时汉人的忠义在哪里?”
萧胜恨声道:“那是不同的!如今这朝廷,也更是不同的!”
施世骠点头:“南朝确实不同,根底都变了,工商在前农人在后,儒士眼中的禽兽地府。我自是不这么看,但我却觉得,自己怕是习惯不了,总觉得不知道是在为谁卖命,那滋味不好受。”
萧胜按捺不住火气,怒声道:“卖命!?军门你为雍正卖命,换来的是什么?福州都统尚桂领军退到分水关,闽浙总督满保的兵堵在伏石关和青草隘,江西巡抚田文镜的兵堵在建昌府和观音关。你的朝廷,你的皇帝,根本就不愿再救福建,根本是把军门当作了弃子!”
施世骠不愿再继续谈下去,淡淡道:“施家还有机会,我施世膘,却没这个机会。我己经老了,这辈子不想再效力第二个朝廷,即便有什么功业,后人也总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功业,我的富贵,全是从北面朝廷来的,这是大义,我不能违的。”
他目光变得悠远:“旁人唤我福建王,东南王,猜我不是有南投之心,就是有自立之意,可我既是汉人,就该守汉人之义。”
听施世骠如此决绝,萧胜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施世骠再道:“我也说了,施家还有机会,你真念昔日相交之情,就帮我护住一个人吧。”
接着他摩杯道:“再求一事,记得将我的尸首转交家人。”
金厦海面炮声隆隆,水柱零零星星溅起,岸上却是烟尘漫天口“十万大山”号的舵台上,一个年轻人正不习惯地摸着没了辫子的后脑勺,两眼发红地看向岸上。那里有他的父亲,有他的四个兄弟。
萧胜放下望远镜,问这个年轻人:“廷舸,恨我们吗?”
施廷舸,施世骠的庶子,年方二十岁,他沉沉地摇头:“我恨父亲和兄弟们的大义,逼着他们不得不死的大义,为什么跟汉人之身凑不到一起。”
萧胜叹气:“你没必要想那么多,需要做的,就是多娶几房,多生几个儿子,把你爹那一房的血脉传下去。”
施廷舸沮丧地道:“我只是个庶子,我娘是个洗洒丫鬟…”
萧胜不以为然地道:“那有什么,去天庙扎根,施家不认,老天爷认,对了…”,
他转向身边的孟松海:“处置尸体多留意此,比照我们自己人的标准。”
孟松海不解地道:“既是如此顽愚,那就是铁心为鞑子助纣为虐,为何还要如此善待?”
萧胜叹气,语气里满是愤懑:“他们终究是汉人,让他们死战到底的东西,终究是我们汉人所倡的大义,这让我更恨鞑子,多少好男儿,血不能为华夏而流,都是鞑子跟那帮腐儒狼狈为奸的恶果!”
炮火越见猛烈,就在施廷舸朝海岸方向下跪叩首的司时,另一艘海鲨舰上,蓝廷祯和林亮也在蓬蓬叩首。
施世骠不降,是因为他不能降,不仅有三个儿子在北面,施家也在北面撒开了太多枝叶,他不能连累这此人。而他这个汉人出身,握有兵马军政实权的靖海将军,丢了福建,也没处再逃,雍正会很乐意将他明正典刑,再借机将施家在北面的枝叶好好修剪一番。他可没法跟福州都统比,人家是满人。
因此他带着四个儿子,数千一心报国的官兵,亲守金门炮台。
但蓝廷祯和林亮不同,蓝廷祯族人都在福建,林亮更是当地小户出身,他俩还年轻,没什么包袱。当他们坐看苏比克海战时,灵魂就已被英华海军粘住了。置身支强大的,属于汉人的海军里,这种诱惑,比死亡威胁更为有力,所以他们带着近两万官兵降了。
十二月六日,萧胜领舰队攻金厦,满清靖海将军施世骠在金门炮台负隅顽抗,与英华海军炮战一日,火炮损伤殆尽。七日,伏波军从侧面登陆,迂回夹击,他跟四个儿子中炮身亡。
收复金厦,对海军而言,强度远远低于跟西班牙人对战。
这一战毙敌七百多人,俘两千余人,而伏波军和海军船员总计死伤不过二百多人。
但萧胜心头却非常沉重,施世骠跟他交情不算太深,可在他看来,此人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奈何受家族所累,外加还死死抱着“忠义”不能转投他这里。他现在迫切需要人才,除了会操帆的,还要对海战有自己心得的。施世骠虽不懂战舰作战,但当初萧胜也不懂,一步步摸索才到了今天。
在金厦休整了几日,将施世骠的后事处理好,萧胜从海,鹰扬军都统制方堂恒在陆,两翼急进,十二月二十日攻陷福鼎,二十二日攻陷寿宁,二十六日攻破建宁府。到二十九日,福建全省,除了跟江西、浙江交界的几个县,全都落入英华之中口自此英华一国,版图向东延伸了一大片,而治下人口又多了六七百万,人口总量稳稳超过三千二百万大关。
如段宏时所说,福建收服,不过是瓜熟蒂落,还有北面鞑子皇帝雍正助产,就如百花食坊的软糖一样,既香又甜。
第五百六十九章 既是棉花糖,又有烂摊子
福建浦城县县衙,福建巡抚李绂跟另一个人相对默然。
那人一脸恨意地道:“真没想到,那伪帝就只会引乱于外,国中但凡出事,就出兵打仗,根本就是一副痞子作派”
此人正是徐善,萧胜引兵攻福建,明面上的借口就是“捕国贼,清汉奸”,号称有福建商人为清廷效力,祸乱英华,知情者都明白,是奔着他徐善来的。
可这不过是借口,施世骠也很清楚,就算把徐善交给萧胜,福建也还是要丢的,所以他才决然死战。
现在李绂逃到福建边上,徐善也跟着,眼见红衣兵已到南面建阳,李绂不敢跑了,他必须解决一件事,一件雍正八百里加急交代的大事。
李绂叹道:“徐善,朝廷还须你办一件大事,此事若成,朝廷给你儿子萌补一个府道的前程。”
徐善脸色瞬间煞白,他可不是傻蛋,跑路这几日,已是想得通透。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抚台你也知南蛮拿我只是借口,就算把我丢出去,他们也还是要占下整个福建的”
李绂唉声道:“福建无所谓,怎也不能让南蛮进到江南,能压下多少筹码就算多少,你可是很重的一个,至少明面如此。”
徐善还在蓬蓬叩首,李绂不耐烦地叫亲兵把他押了起来。
这会李绂还在担心,自己这个福建巡抚,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前程。
北京,紫禁城西北角映华殿,此处原名英华殿,但南蛮兴起,定国号为英后,这里就改了名。本是皇太后和皇后礼佛之地,也不再供奉香火,近于废弃。
可在南蛮收下吕宋,国势大涨后,这里迎来了一位主人,新晋淳妃,连同她身边的侍女,都得了“答应”的品序。这座紫禁城最偏僻的宫殿,总算又有了人气,而雍正时不时地驾临,更让这里成为紫禁城瞩目之地。
内中人都知道,雍正让淳妃茹喜入驻之前的英华殿,现在的映华殿是什么用意。
此刻雍正面对茹喜,也在揣测茹喜说这话的用意。
“你让朕备兵待战?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家伙的意思?”
他很讶异,茹喜这话,到底是真心为他,为这个朝廷着想,还是要让这个朝廷早点完蛋?
“是臣妾的推断,李肆要臣妾给万岁爷递消息说,他很生气,之前福建商人在南面搞出的手脚,让他看不到万岁爷的诚意。臣妾以为,那李肆绝不满足于只拿到福建。”
“浙江和江南他暂时还没兴趣,但江西田文镜搞得很有声色,臣妾担心,那李肆,是要去整治田文镜,把江西拿下来。”
雍正ō了口凉气,福建他已经不关心了,又收不到钱粮,还让施世骠坐大了,李肆收了福建,可是解决了他的一大隐患。虽然接下来江南就要暴露在李肆眼皮子底下,但依照李肆的脾性,他怎么也要ā些时间梳理福建台湾,又能争取到两三年时间。
但若是江西丢了,那就麻烦了,江西之上就是江南,江西的九江扼长江中段,李肆拿到九江,江南就置于他指掌间,这番前景,对大清国是釜底ō薪。
茹喜道:“臣妾的意思,是全力支持田文镜,在江西狠命顶住那李肆,让他明白,即便要拿到江西,也要付出绝大代价。”
雍正盯了她好一阵,才叹道:“不想你居然是真心为朝廷着想……”
茹喜低头道:“臣妾一直在为万岁爷着想。”
雍正心中荡动,伸手想牵过茹喜,伸到一半又退了回去,像是掩饰尴尬,他随口问道:“那依你之见,南北之事,到底能是怎么个前景?”
茹喜踌躇片刻,决然道:“若是万岁爷有大决心,跟南面正式议和,仿宋辽宋金之例,南北兄弟相称,当还能望十年。若无正式和议,臣妾以为,不过三五年,那李肆就能调理完国内,继而起兵北伐。万岁爷,三五年,咱们能作好准备吗?”
听到“南北和议”这个提法,雍正恼怒地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再回头道:“朕已准备了三年,离朕给自己的期限,只有两年,朕等着那李肆”
看着雍正的背影,茹喜低低叹息一声,泪珠从眼眶滑落,果然只有她的四爷,才能担下这副重任,但再过两年,时间还是不够啊……
圣道四年元月初四,福建邵武府衙,鹰扬军都统制,中郎将方堂恒正怒声训斥着部下:“铁牛关、杉关地势险要,德胜关又在山上,大炮推不上关,加之兵力不足,攻不动也情有可原。可你们把清兵说得个个英勇无畏,这借口也着实荒谬”
左师前营指挥使徐师道肩上一颗金星,已是外郎将,他拱手道:“职下前营右翼四哨从山侧突入铁牛关,与二百清兵肉搏,对方战至最后一人,也使四哨损伤不小,无力再侧击关口,此乃实情。”
其他军官纷纷呈报,情况也都一样,让方堂恒熄了怒火,江西清兵还真如此勇猛?
勇猛是勇猛,可上到方堂恒,下到鹰扬军普通一兵,都不认为清兵能挡住他们的步伐。此战他们所领任务,除了拿下福建外,也有寻机占下江西建昌、抚州两府的任务。
方堂恒正调兵遣将,准备下大力气入江西时,李肆的总帅令到了,要他不必再攻。从西面湖南攻的神武军,从南面攻的虎贲军,都遭遇了激烈抵抗。不仅清兵勇猛,地方民勇也份外顽固。
黄埔无涯宫,李肆叹道:“这田文镜,还真有能耐。”
田文镜不仅将江西清兵拉扯了起来,还把地方民勇也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李肆对江西也只是用了闲棋,抱着能捞一把就捞,不能也无所谓的用心。试出了田文镜的本事,还知了雍正大举调兵入江西、浙江的消息,也就见好就收,他现在可没跟雍正大打一场的盘算。
福建到手,是英华夺得吕宋的连锁反应。吕宋牵着福建不少钱路,股市的波澜卷动了更多福建商人,吕宋公司的成立,更将大部分福建商人圈了进来。英华海陆两军进福建,最活跃最有影响的福建人暗中早已投效,现在不过是名正言顺归了英华。施世骠战死,金厦清兵覆灭后,福建各地府县几乎是望风而降。
这也符合华夏的地方经济圈构成,福建和广东本就是一体,两地都是外贸为重,但福建地势更为狭窄,物产贫瘠,银钱流通更多是为贸易服务,不像广东还有个珠江三角洲。福建的资本,除了南下台湾、吕宋之外,还起着关联江南和广东的作用,更与潮汕关系紧密。福建资本也积极参与广东外贸,段宏时所说“广东为父,福建为母”,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拿到福建,英华经济引擎的核心要素已经齐备。
施世骠在金门战死,大大促进了这项进程。说起施世骠,李肆也有一番感慨,在他看来,这家伙足够果决,也足够聪明。他以他自己和四个儿子的死,将南北两面的家族都保住了。雍正自不可能向施家在北的子弟亲族问罪,而施世骠转托萧胜照顾庶子,他在福建和台湾的族人和族业也有了主人,英华也不好为难。
福建到手,还试出了江西乃至浙江的情况,英华跟明清时的华夏,已是越行越远了。江西兵和地方民勇之所以顽抗,是已将英华当作真正的“南蛮”。这就是李肆现在不愿跟雍正大干一场的原因,不从人心上打垮满清,北伐就是满地烽烟,一路血火。而要从人心上打垮满清,就得经济先行。
很明显,英华还得从经济上消化福建,让闽粤经济相融一体,另外福建还牵出了一个烂摊子,那就是台湾。要完成这些工作,英华才能继续向北打望。
想到台湾,李肆并没有大力开拓台湾的计划,在眼下英华的布局里,台湾已是很内线的一点,人口和资本,更应该向更远的地方推动。
理顺了思路,李肆向枢密院传谕,任命郑永兼领福建招讨副使,主理台湾义军之事。此时海军已借投降的金厦清兵将佐,拿到了澎湖,台湾府城也该轻松得手。麻烦的是占住嘉定的杜君英和占住凤山的朱一贵,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搞出什么事,这还难以预料。
台湾府城,孟松海站在城头,看着正推着炮车和大木盾车,扛着云梯涌来的人群,脸色一片铁青。
“朱一贵不知道这里已是我英华之地了么?”
身边已剃了光头,换上深蓝海军服的林亮无奈地苦笑。前日城头就已换了英华的双身团龙旗,还朝城下色去了箭书,朱一贵怎么都该知道台湾府城已是英华之地。但已自立为“中兴王”,以前明后裔自居的朱一贵,显然不愿意轻易放弃,他已攻了这城几年。如今想趁着守军人心浮动,赶紧占个大便宜。
孟松海怒了:“这个王八蛋,他的枪炮还是咱们给的把两寸炮拉上城头你们也使劲地打让那朱一贵搞清楚形势”
他只带了几艘海鲤舰先到了台湾府城,海军战舰还分散在福州和澎湖等地,但靠着海鲤舰上的两寸炮,把对方火炮干掉,朱一贵再没攻城之力。
城下大营里,朱一贵的脸色比孟松海还要铁青,因为帐中一干部下都在劝他归顺英华。
“孤已是一国之君,就算要入英朝,也得有相应的身份,你们也是如此据守台湾府城的鞑子,不过是狐假虎威趁着英朝之人还没到,将此城拿下来,才是孤王和尔等进身之资,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尔等就是不懂?”
朱一贵的道理,完全符合旧日群雄争霸的历史传统。此时他已聚众二三十万,自立为王。但跟英华比,他也清楚,这点本钱完全不够看,根本不可能跟英华对抗,归顺是必然的。眼下只窝在凤山一地,他归顺后能得什么?莫若拿下台湾府城,至少也能踞地而谈,不管得什么名义,总是有了一块像样的地盘。
帐中还有来自嘉定的杜君英的使者,他拱手道:“我家王爷也是这般想法,奈何台北英华大军虎视眈眈,军火更仰仗他们接济,难以出兵援助,只能奉上粮草千石。盼王爷能尽快拿下台湾府城,如此我们两家,才能在台湾稳住脚跟。”
已自立为顺义王的杜君英也有自己的盘算,这态度跟早前有了很大不同,两方都想在归顺前夺得更多筹码。
有杜君英的支持,朱一贵的部下再无话说,就在分派职守时,另有部下急急进帐道:“城头已有英华军将用神炮毁了我们的火炮,还发信要求我们马上退兵,等候处置”
帐中顿时沉默,朱一贵脸色苍白,捏住座椅扶臂的手分外,青筋一股股凸了出来。
在部下的忐忑注视中,他艰辛地道:“退下来……派使者进城,向英朝将军请罪……”
众人长出一口气,杜君英的使者则是长叹一声。
“不甘心啊,孤不甘心”
朱一贵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但嘴里却低低念叨着。
台湾府城,见着如浪花倒卷而去的义军,孟松海点头:“算他识相。”
元月十一,郑永来到台湾府城,他带来了两份任状,委任杜君英为嘉定知县,朱一贵为凤山知县。
林亮跟这两人打过很久的交道,担忧地道:“怕他们二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地位。”
郑永冷声道:“他们最初是为民揭竿而起,到如今还能守住本心,怎会不满足?真是不满足,当是为自己富贵,要露什么形迹,到时可别怪朝廷对他们不客气”
林亮依旧不解:“此二人,已裹挟了近半台湾人,朝廷若要台湾得治,就该将两人和他们势力妥善料理,为何还要他们安于现状?”
郑永耸肩:“政事我不懂,不过我懂一桩,朝廷现在的路子是要地方更多担起自己的事,若是他们两人能安顿好近半台湾人,自是乐得让他们去办。当然,前提是要遵朝廷律法。”
他拍拍林亮的肩膀,那上面绣着四颗银星,“既是军人了,就朝外看,我们英华军人,没必要盯着内务。”
想及那波澜壮阔的大海,林亮心头激荡,有力地应道:“是!”
第五百七十章 大国无信不立
黄埔无涯宫后园,两个俏丽姑娘正看着一片园子新起,眼瞳中秋水盈动,荡满了期待。
一声汉装的宝音问:“四娘,为什么不要单独的园子?”
四娘摇头:“我就跟着师傅一块住。”
宝音压低声音道:“那不是官家一来,你就得跟着贵妃娘娘一起伺候…,哎哟!”
话没说完,就被四娘拧了腰肉。
四娘晕久着斥道:“就不该让官家去通报你那父汗,让你一辈子总是个被抢来的蛮公主!”
宝音撅嘴哼道:“待得三五年,官家就要打到西北去,那时父汗怎么也得来朝称贺,奉官家为博格达汗,私底下,官家也得称我父汗一声岳父。”
四娘使劲打击着她:“官家要复汉唐的,灭了你父汗怎么办!?”
宝音挺胸脯道:“那怎么叫灭呢!?既然有我在,那就是我带来的嫁妆!四娘你的嫁妆又是啥呢,莫非是官家帮你准备?”
两个姑娘不遗余力地互相打趣着,也算是一种争宠,内廷已预定在元宵后给两人定嫔位,眼见就是这两天的事,自是激动难抑。
四娘心头确实有些自怜,她自小就是孤儿,被李肆养出来,严三娘教出来,嫁给李肆,封嫔位时,能到场的老人就只有当年那帮流民的首领,现今在西院代表皇帝任院事的罗恒。
正在胡思乱想,一名女侍卫找到了她,说军情司罗堂远求见。
换在往日,四娘还是罗堂远的属下,现今她是贵妃严三娘的贴身人,还即将得嫔位,罗堂远自然只能居下位。
罗堂远神色有些不自然,倒不是为如今的身份,四娘一直是严三娘贴身侍女,即便之前是他下属,也不会真当下属看,这表情似乎跟他所说的事有关。
四娘很讶异:“甘大人要见我?他不能自己来么?”
罗堂远尴尬地道:“甘凤池因涉细作事,正被关押在情报司的监牢里。”
甘凤池涉细作事!?
四娘惊得掩口低呼,她怎么也不相信,甘凤池可是跟他出生入死过的黑猫搭档。
罗堂远摊手道:“如果不是周昆来那传来了可靠的消息,又在于黑手的禁卫署那得了印证,我也不敢相信。现在于黑手起劲地向我要人,我还为情报司的清白护着,甘凤池要找你,怕是希望你能帮他作证。”
跟甘凤池一司投入英华的周昆来,归属尚俊的天地会系统,被派到江南,主持天地会在江南的情报网络。在军情司眼里,他的可信度显然没有甘凤池高,但消息被于汉翼的禁卫署佐证,这就容不得军情司不信了。
四娘心急火燎地跟着罗堂远去了军情司监牢,甘凤池是自己人,嫌疑没查清,也没遭虐待,见到四娘,眼中荡起光采。
“周昆来有问题,禁卫署有问题,官家身边人也有问题…”
甘凤池眼中的光彩,是觉得还有人可信赖。但他所说的话,让四娘怎么也不敢相信。
“有人准备对官家动手!?还是自己人!?禁卫署、禁卫、侍卫亲军还是内廷的人!?”
两人低语,无第三人能听到。
甘凤池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跟罗堂远说,他肯定要跟于黑手对质,于黑手那边消息一走漏,就怕那人狗急跳墙,马上动手。”
他叹道:“之前我去江南出任务,已觉周昆来出了问题,他怕是再投到了李卫手下,很可能是李卫又有什么谋划。周昆来大概感觉我有了发现,设下了局,在禁卫署那边构陷我。”
他看住四娘:“如今只有你是绝对可信,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自己清白还是其次,就怕那刺客害了官家。”
四娘心神摇曳,哆嗦着嘴唇道:“我、我马上转告官家,让他全力查探!”
甘凤池低呼道:“不行!官家不还是靠着身边人做事吗?”
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能让官家知道,那人肯定靠得官家很近!”
这就是甘凤池只能找四娘的原因,会面结束后,罗堂远问起,四娘只说,甘凤池就是想托她洗白冤屈。对此罗堂远也表赞同,他也无法接受,自己最为得力的一只黑猫,真是跟清廷细作有关,这事实在荒谬。
回到咏春园,四娘踌躇不已,她要怎么查探!?唯一的办法,就是终日守在李肆身边,一边观察他人,一边防备可能有的行刺之事。可这样守株待兔,始终太过被动。而且她即将受嫔位,又怎可能整日霸在李肆身边。
思虑良久,四娘终于确认,靠自己一人不行,虽然不能跟官家直言,但她还有人可以依赖。
四娘之上,自然是三娘…
听了四娘的禀报,三娘蹙眉抿唇,深思了好一阵后道:“只能先苦了你,先不就嫔位,终日跟在他身边。我再派人去江南查周昆来,关键该在此人身上。”
对这种事,三娘从来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四娘却不同意她的安排,此事就得尽快查明白。可信且能守护官家的人不止她一个,但可信且能出外差之人,就只有她最合适,毕竟她之前当过黑猫,经验丰富。
四娘决然道:“我去江南!官家身边,师傅另想办法。”
三娘也知这是最佳的办法,不舍地道:“此事既要保密,军情司和天地会都不能用上,你一个人去真是凶险。”
接着她灵机一动:“对了…,黑猫里刘松定那一队在年休。还有天地会的黄而,一直在交趾和广南办事,年前才回来。我给你一个名头,你暗中召集他们,不必交代事情根底,就让他们护着你一同去江南办事。”
四娘有此犹豫:“官家平日就不许我们插手政事,到时候他会不会恼了师傅?”
三娘笑了,即便年已二十五,还育下了一对子女,但这一笑依日显出绝丽风情,以及从少女时代至今就没褪下的坚定:“这跟什么官府,什么政事有什么关系?这是在卫护我们家的男人!”
三娘凤目一瞪:“到时他要罚,咱们这咏春园,就挂上“皇帝免入”的招牌!”
四娘也笑了,末了还多问了一句:“那官家身边…”
三娘精神高涨:“你师傅我亲自上阵!”
李肆自然不清楚这一番背景,对于军情司、禁卫署和天地会,现在他也不可能细到去掌握每一件事,这三个情报机构,已是按章按令办事,事情出了结果再上报。
李肆就觉得小宵后,三娘有些不对劲。先吵着要他推后了四娘和宝音的晋位,然后又把四娘遣了出去,说似乎有了四娘家族的消息,要亲回一趟查访。
这自是公事,李肆没追问下去,但三娘却扮起了往日四娘的角色,终日守在他身边,让他颇为诧异。
“就是念着你,哼,让我霸一阵子好么?姐妹们都没说话呢,你多什么心?”
夜晚,香暖韵绵,三娘怀中这么对李肆说着,这几日她热情高涨,份外痴缠,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最初成婚的那段日子。依旧不减的绝美,还有那因习武而保持得份外良好的身体,都让李肆再度沉迷。
李肆乐在其中,只以为三娘一方面是想再要儿女,一方面是对自己又纳两个媳妇不满,想多得一此相随的时间。
于是内廷、中廷以及朝堂重臣介,都讶异地看到,贵妃娘娘也当起皇帝的贴身侍女,整日跟在皇帝身边处置政务。
正享受着难得的柔情蜜意,该来的总还是来了,这是一桩李肆视之为大机遇,同时也视之为大考验的大事件。
圣道四年元月二十,英华出访欧罗巴的使团,在出发近两年后终于回国。
黄埔码头,李肆亲迎,回来的居然是一艘双层炮甲板的战列舰,外加之前出发的两艘海鳖舰。小谢跟一此通事馆人员没有回来,他以英华驻葡萄牙公使的身份,正跟西班牙人就吕宋之事讨价还价。其他人,如唐孙镐、宋既、郎世宁、李方膺、鲁汉陕、白正理、郑威、米安平等文武官员和工匠们都回来了。
他们这一趟收获真是太丰厚了。这一艘战列舰,就是以类似保险套等技术专利从葡萄牙那换来的。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欧罗巴哲学、政治、技术书籍、军事资料,以及英华技术还有欠缺的工业样品,甚至包括法国人送的金鸡纳树种子。一直到月末,相关事务都无比繁忙,跟新任葡萄牙公使,索萨爵士就《里斯本协议》换约,处置居华葡萄牙人优待事宜,安排通事馆接替小谢的人选等等。
到了二月初,李肆才再度召见唐孙镐、宋既以及李方膺等使团里的文人。
这帮文人皮肤已经晒黑,谈吐也比以前开阔了许多,李肆只开了一个欧罗巴各国政制的头,众人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将欧罗巴诸国的政制一一道来。
李肆问:“那诸位以为,我华夏适合哪一类呢?”
这个话题似乎早被众人讨论过,他们不约而同地摇头。
李肆问为什么,众人再度同声道:“欧罗巴有欧罗巴的历史,欧罗巴也没有上天,只有神明。”
唐孙镐起身拜道:“陛下让臣等出使欧罗巴,的确是开了眼界。欧人之思,在诸多细节上,让臣等叹为观止,五体投地。说到政制,观陛下新设东西两院,有仿欧罗巴议会之意,臣等莫不叹服。”
宋既接口道:“臣等都以为,本朝起工商,重组华夏,议会制着眼也是分君权,合持恒制衡之道,思前朝只在君权之下调度相权、内阁和内廷外廷,来回挪移,终究没有长久之计。若是这两院能大成,我华夏当伟立寰宇东极,与欧罗巴并立争雄。”
这帮人说话还搞先扬而抑,李方膺站起来,将那两个字接了下来:“但是…”
“但是欧罗巴政制,源于欧罗巴刮建之本,又有罗马公教之根,臣等总在思量,议会制是否能与我华夏并进?未来又会生出何般面目?陛下立两院,已是有心分权,合贤党早前所言虚君之路。可议会制、欧罗巴政体其他之制,乃至欧罗巴有关人心智慧之思,是否合于我华夏之道,臣等弩钝,依日没有想明白。”
李方膺这问题已是很深入了,这帮“留学生”叹服于欧罗巴文明的政治、哲学等领域的成就,但不管是受教于李肆的天主道,还是执着于华夏文明的优越感,总觉得华夏要循着欧罗巴的路子走,一方面会不会水土不服,一方面又总想找到更好的路,所以他们还有忧虑。
李肆对这帮留学生没有被此行灌得五迷三道,回来后就满口称颂,要这一国“全盘西化“而感到非常欣慰。看来此时华夏文明的优越感还是存在的,而自己所立的天圭道,根底跟欧罗巴文明的一此要点共通,已让他们有所熟悉,所以没有成为西化急先锋,这本是他最担忧的。
李肆点头笑道:“你们忘了器与道的分别…”,
他又像是在白城书院上课一般,温言道:“政制,乃至支撑政制的学思,那也都是器。关键是信什么,我们信的才是道,而为这信所做的思辨,所行的举措,那都只是器。”
“决决华夏,立于寰宇东极,这话说得好,我们华夏,天生就是大国。何谓大国?宰寰宇之运!我们华夏的兴衰,直接决定着这个世界的未来。而大国…,无信不立。”
“你们所言,确实值得深思,但莫忘了,华夏之信,与欧人截然不司。若是我们能将这信澄清,把这信牢牢立起,四海之器,只要它好,我们皆能取而用之。若是这器,有损于我们的信,我们自然要丢掉。”
李肆再道:“那么,朕就细细讲一下,大国无信不立,跟你们此番在欧罗巴所得的关系。”
第五百七十一章 学思东西辩
虽是冬日,天坛广场却热热腾腾,无数蒙学、县学的学生在夫子的带领下祭天拜约,两帮人马各举幡招,正高声辩论。黑衣巡警懒懒地将他们隔开几丈,免得他们发生肢体冲突,至于他们叫喊什么,这些早已习惯高分贝的差人根本就不在乎。
“不识字就不知利害么!?傻子都知道吃饭,田间老农更算得清赋税,书读得越多越空谈,越不知利害!”
“金融事何止自家利害,那是千万家的利害。不识字,不读书,何以分辨金融事的根底?不分辨清楚根底,又怎么计较利害!?”
“虚言狡辩!我们墨社就反对县学读完才能推选东院!”
“强词夺理!我们贤社倡的是有功名才能进东院!”
这两帮人正吵得起劲,有领着学生的夫子恼了,怒声呵斥道:“什么墨社贤社的,有这闲功夫去教书育人、著书立作多好!?你们这些学院的年轻人,就知道空谈国是!都还不如我教的县学学生!”
天坛外圈安置有许多石椅,三个士子穿着眼下时兴的“英士装。”一脸心满意足的慵懒,坐在石椅上闲闲打量着广场。这番动静看在他们眼里,只觉有趣。
一个二十出头,穿着老式儒衫的年轻人在另一根石椅上摇头唏嘘:“人心不一,这一国又怎能长久,今上和朝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容人心如此自乱?”
那三个士子对视一眼,一个眼眉粗旷的家伙粗声道:“兄台是刚来国中吧?才见这番景象?这还是最淡的时候,若是前阵子鱼头街正起波澜时,那阵仗不是要吓傻了兄台?”
那年轻人倒很是知礼,拱手道:“小弟确是刚来广东,听贤兄之意,似乎本朝并不在意人心?”
那两帮人马的争吵,也牵起了年轻人的思绪,他叹道:“也是,朝廷兴工商,弃农稼,早前什么股票、国债搞出大乱子,现在又开东西两院,根底都在银钱上,人心自附着银钱,人心乱不乱不要紧,只要管住银钱就好。”
这三人正是刚从无涯宫出来的唐宋李三人,粗眼眉是宋既。他嘿嘿一笑道:“此言差矣!本朝最重人心,但重的是人心之根,而不是人心的枝节。”
那年轻人拜道:“请赐教”
宋既问:“兄台信什么?”
年轻人道:“自是信圣贤言。”
“圣贤言之上呢?”
“之上?还有比圣贤言更可信的么?”
“圣贤微言大义,也不过是在阐释天道,难道你不信上天?”
“这个……,如此说法,那自是信的。”
“对了嘛,只要是信上天,这人心的根底就是正的,只要根正,枝节有差又何妨?参天大树,靠的不就是枝节蔓延么?”
年轻人对宋既这跳跃性的启发不太习惯,愣愣不知如何回答,唐孙镐在旁笑道:“正好,刚聆听过圣贤教诲,我们也就现炒现卖,来点点兄台。”
唐孙镐问:“上天自在,人只能以道窥天,道衍理,理及万物,这没错吧?”
年轻人看来也读过不少书,点头道:“本朝天主道,学生读过,虽说辞有差,但确是合了道儒两家的根底,以及气理之说,这一条,学生笃信。”
唐孙镐接着道:“天道我们是都认了,那么天道及于人的人道,兄台是怎么看的?”
年轻人毫不迟疑地道:“那自是亲亲尊尊,孔圣之道!”
李方膺插嘴道:“孔圣自是一道,但人道都只附于血脉么?譬如你我,虽可由血脉之道推及兄台同胞,可我们之间,到底是先以血脉之道论,还是以天主道的天人三伦来论?”
天人三伦就是天主道的人道,现今虽有不少用词改过,但意义却始终没变。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许人妇小、上天许人自利而不相害。
年轻人沉默了,这天人三伦,第一条看似来自墨翟,其实老庄孔孟都有论述,第二条看似来自杨朱,孔孟却绝不会唱反调,第三条就更是孔孟所倡之仁。天主道的天人三伦,以人和利为线索,而“利”又包含甚广,几乎将世间一切,无论虚实,一网打尽。
孔孟的人道,只以血脉出发,却没有一个实在的落脚点,自然不如这天人三伦在人道上提纲挈领。
李方膺所问,就是说人之相处,是以孔圣之道为标杆行事,还是以天人三伦为标杆行事。若是答以孔圣道论,那怎么涵盖做生意的双方,雇佣的双方,这可是没办法用亲亲尊尊来指导行事的。即便是亲亲尊尊,民人都有俗语:“亲兄弟明算账。”说明人之间还有一套规则,比亲亲尊尊涵盖更广。
似乎注意到了这规则着落点还是在一个“利”字,年轻人有了反击:“孔圣之道,即便不能适用于利,却是所有人道中,最能适用于国的。人上有家,家上有国,一国若是不靠孔孟道,又何以成国!?”
唐孙镐接过了这话茬,“你说到了人道最要紧的一点,国,何以成国!?我来问你,这一国,到底是因何而在的?”
年轻人愣住,为何有国?这问题可真稀奇……。
但他终究也是才思敏捷,马上有了反应:“那自是护家护民,一国不在,何以有家,家若破,何以有民。”
唐孙镐摇头:“一物自在,有其存,也有其求。你只说到了一国之所存,就如人要吃饭,才能活着。却没说到一国之所求,就如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只是为活而活。若是一国只为护家护民,为何华夏三千年,国来国往,无三百年之运?”
年轻人终于被问住了,这也是孔孟道的死结。
轮到宋既开口,这方面他更有心得,他道:“天道既显,循循不息,将亿兆之民比作一个人,这个人,始终是在求利。三千年以降,人世变幻有多少?这都是求利而生的变化。所以呢,国,何以成国?就是要容人求利,而要容人求利,就得践行天人三伦。”
宋既指向天坛中央,祭台上那块巨大的无字石碑下,就立着《皇英君宪》,也就是皇帝与万民之约,“陛下此约,已是将我们这一国为何而立说得再清楚不过,践行天人三伦,容国中人人得利而不相害,只要一直在这条路上走着,这一国就永在!”
年轻人微微张口,目光闪动不定,他此时才算是彻悟那份君宪是在说什么,不是在说皇帝与民人的关系,而是在说这一国的根底。
许久之后,广场上的争吵声传来,年轻人才清醒过来,他又有了疑问。
“本朝既以此约践行人道,新组一国,就该以天主道衍下治政学思,一统人心。观陛下和朝廷施政,却是各道都行,甚至还要立东西两院,容工商参政,人心如此杂乱,又怎么合力做事?”
听到这话,唐宋李三人同时笑了,李方膺道:“现在就叫乱?过些时日,欧人诸多著述面世,那时才叫乱。”
唐孙镐道:“欧人之国,在我华夏看来,几乎是一团散沙。不列颠人也有两院,国王不经两院允准,就难行事。荷兰人更是以两院定国是,商人宰国。”
“在欧罗巴也有天人之伦,他们也主张,普天之下,人人无贵贱之分。”
“他们以商人做买卖的道理,将一国视为民人与朝廷的契约。”
“他们认为,一国所立,为的是保护民人私财。”
“他们认为君王之权,源于万民所授,而不是上天或者神明所授。”
“他们认为,君王要受万民之法所限,不得有越过此万民之法,也就是大宪的特权。”
“他们认为,律法是万民人心所在,较之君王之心,较之读书人之识,更接近于天意。”
“他们认为,订立律法之权在民,君王和官府只能依照律法审裁和施政。”
三个人里,唐孙镐更注重欧罗巴思想的吸收,特别是不列颠人霍布斯和洛克的思想,同时在跟伏尔泰和卢梭的沟通里,也理解了法兰西人的启蒙思想萌芽。所以他对欧人所思,感悟最深。
这一番陈述,让那年轻人呆若木鸡,他的脑子就像是一圈脆弱的木栅栏,猛然撞进来一群野牛,往日的界线顿时凌乱不堪。
好半天,他才结结巳巴地道:“这、这些东西,朝、朝廷也能容其散播于世!?”
李方膺玩味地看着这个跟昔日的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是对是错?”
年轻人深呼吸,咬牙道:“有些说法似乎有道理,但有些说法,却太过无君。我华夏三千年,国虽难有三百年之运,但这只是看衰。看兴的话,依旧是君王和朝廷领着一国所得的,没人愿意立于无君之国,那样会让民人觉得一国无所依托。”
三个人相视一眼,同时点头,这个年轻人的识见也算是不凡,同时他的心声,也该是国中读书人的共同心声。华夏之人,此时还没学会看透自己之利,也一直习惯有人代为负责自己的利。推及而上,自然希望这一国始终有一个负责人,也就是有君王来掌总。
“因此,学生以为,朝廷要将欧人言论尽数传播,着实不妥!这一国人心尚未一统,学生说的是,信各道的都还有,能明了天主道之人毕竟还是少数。如今多出这些言论,势必被他们用来制压陛下和朝廷,这一国乱了,我华夏再起的希望也就破了。”
年轻人的建议,本也是他们三人之前面对李肆时的建议,而李肆的回答,正好用来应对这个年轻人。
李方膺道:“可华夏与欧罗巴相交,日渐繁密,这些言论,终究是压不住的,这该怎么办?”
宋既也道:“商贾事兴盛,这些道理也就越来越明白,民人也会越来越惯于拿商贾事打量国政,一内一外,人心之变,会快得让人难以预料。”
年轻人浑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后这三位被并称为“西行三贤”的大人物考察国中读书人之心的样本,他也蹙眉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二章 待鸣的春雷
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一桩要点,一脸惊骇地道:“即便是压不下,也得要压!欧人信的是神明,他们事事以神意为先,跟我华夏之人,绝不是一个路数!”
三人哈哈笑了,这年轻人还真是不错,居然一路思索到了之前李肆跟他们所谈的话题上。
宋既道:“没错,欧人以神意为先,华夏之人以天意为先。在华夏之人眼里,欧人是白皮狒狒,在欧人眼里,华夏之人是黄皮猴子,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的就是他们跟我们,始终是不同的。”
“长得什么样,说什么话,都还是其次,以我华夏的华夷之辩而论,更重要的是信什么。信什么,就决定了是不是一类人。”
“我们华夏之人,信上天不信神明……信天道恒在,永不可全知。人须得循道而行,方是正人。而欧人所信神意,是神明降旨,令人而行,如此人才是完人,才能获神明宠爱。这番差别,不可不察。”
“只要我华夏之人,秉持这样的信,就不会变夷,有这样的自知,我们再来看刚才所论的那些欧人学思,能看到什么?”
李方膺接口道:“这些欧入学思,大部分都与我天主道所述异途同归。而我天主道,本就取自上古先贤之思。我华夏在上古先秦,乃至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已将天道所衍的门路展现一尽。同时在欧罗巴的希腊罗马,也有西哲论述颇多,当今的欧罗巴学思,基本也都以其为根。”““这也就是说,除了信什么不同,也就是所持之道有区别外,勿论华夏与欧罗巴,追述这道的器,其实没太大的差别。”
“遗憾的是,我华夏在近三百年里,没能让这器更为精进,欧罗巴人在器上却有了很大的进步。就如他们在航海、商贾和军械,乃至格致上的成就一般,用来实现这些实器的,理器”我们已是差了许多。”
年轻人有了启发,目光闪动,也跟着道:
“兄台的意思,这些学思,不过是器。既是器,就得看是否合我华夏,合者用,不合者削,逆之者弃?”
宋既一拍大冇腿:“没错!只要立定我华夏之信,这些掌思又怎么会惑乱人心呢?这不过是器而已,器不过是载道,若是有人将器奉为道,乱了我华夏之信,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自要共讨之。”
李肆在无涯宫就跟他们说到了这一点,天人三伦就是天主道的人道,这一国的基础就是这三伦。而具体怎么追求这三伦,那就是手段问题。君与民的关系,政体的设置,乃至什么两院,什么推选,这都是技术细节。
在这些技术细节里,那些原则性的道理,比如制衡,还可以比拟做器上的理。欧罗巴人虽有三权分立的论述,却并非欧人独有。华夏对于制衡,钻研可比欧罗巴精深。只是之前被框在了皇权之下,没有及于一国框架下的政治力量分配上。
不管是器还是理,都是信,也就是道之下的东西。执迷于器理之争,将其当作道的分别,这是大谬。治国为学,根底是在信上。
对小国来说,信他人之信,这没什么大碍,毕竟小国的生存之道就是“事大”。可华夏天生为大贰原本就有自己的信,只是受了污垢,再被折了脊梁而已。
既要再度复兴,担当起身为寰宇一极的大国之任,就必须将治国的器理建立在自己的信上。若是没有自己的信,没有合乎自己历史,建立于千年传承的信,即便器理是先进的,这一国人心也是扭曲的。
无自己之信的大国,人心总是散乱,不是执迷于他人之信,就是因他人之信遮蔽了人心,只好什么都不信,绝无可能凝聚起来。这样的大国,难以担当寰宇一极的重任。
李肆对三人说这话时,神色颇为迷离,让三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历史的沉重感。接着李肆还说,对这些欧人学思,英华一国所持的态度是“天道为根,西学为用”。一方面要扶正华夏上天之根,一方面也要将欧罗巴学思当作好用的器具,依照英华现有的实情,有长处就吸收,有妨碍就抛弃。只要立定人心,就不必忌讳这些学思乱了一国人心。
回想着之前置政厅所议,宋既感慨地道:
“我华夏三千年独领寰宇,如今虽入颓势,但居于东极,怎么都是要再起的,兼容并蓄,汉唐莫不如此。我华夏,就该有如此广阔自信之心!”
听到“自信”二字,那年轻人恍惚地作了过度解读:“原来自信,还有这番讲解……”,
唐孙镐笑着道:“陛下有言,大国无信不立,看来可以缩为四个字了,那就是,李方膺道:”大国自信!”
这一番长谈,话题如此深入,让年轻人额头已浮起一层细汗,他呆了好一阵,嚼出了深味,神色肃穆地再向三人鞠躬。
“三位莫非是白城学院出身?事理和国政竟然解得如此透彻,敬粹叹服!”
三人通报了姓名,年轻人更是两眼圆瞪,再度一拜。
“三位竟是泛海万里,西行证道的贤者!老曾,你有何计较!?”
姓曾的儒士似乎早想过此事,举起了两根手指:“有两个人,备在南北,命怀忠义,也都是手握兵权的大将!”
他看向徒弟:”张熙,为师要你剪裁南面朝廷的邸报,其中所涉那人,你可知道?”
张熙两眼一亮:“岳超龙!?”
那沈先生眼睛也亮了:“南朝湖南招讨使岳超龙!?他侄子岳钟琪在北朝是四川巡抚兼理提督事!这两人……”
姓曾儒士缓缓点头:“这二人,可是岳武穆之后!”
圣道四年三月,是个人心激荡的日子,诸多波澜,正蕴在冬日的云层中,等着舂日到来,如风雷般一并勃冇发。
【第十卷终】
第五百七十三章 田文镜的胆子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不说清楚,别怪朕……家法伺候!”
无涯宫肆草堂,李肆正端坐堂上,虎躯随着挥动的衣袖连震,煞有威势。
严三娘拧着手绢在前,宝音脚尖划,着圈圈在后。更后面,朱雨悠和安九秀眉来眼去,暗中沟通说辞,关寇则跟萧拂眉捂嘴轻笑,对着三娘和宝音指指点点。
李肆没好气地训斥道:“说正事呢,肃静!”
身边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爹爹打不过娘亲的,别嘴硬了。”
沉寂了片刻,厅房里顿时被莺莺笑声淹没,李肆苦笑着将古灵精怪,已经四岁大的长女夕夕搂住,感叹自己夫纲不振,皇权旁落。
三娘凑上来,一边揉着李肆肩膀,一边低眉顺眼的道出原委,李肆摇头道:“信不信谁还是其次,总不能还让我蒙在鼓里吧。”
前些日子,三娘一反常态,时时随侍左右,他还没太在意。接着三娘的安排更显怪异,她不可能一直如影随形,就指了粗通拳脚,在宫中毫无背景的宝音跟她替班。
之后还怂恿姐妹两人一同伺寝,此事让李肆暗爽不已,虽然萧拂眉和朱雨悠面薄,晚上都是装睡,总是享了希翼已久的香艳。但接着三娘又插手内廷禁卫和侍卫亲军的人选清查,终于让李肆起了疑心。
不等他细问,罗堂远、于汉翼和尚俊又先后上报说,四娘动向有异,接着罗堂远才提到甘凤池的事,三娘的异常就此跟四娘联系在了一起。对罗堂远来说,甘凤池有了细作嫌疑,本是小事,还不够入李肆的耳。但四娘接着就去了江南,这事就大了。
李肆埋怨道:“怎能让四娘去涉险!?她带走了一队黑猫,一个天地会大头目,罗猫妖、于黑手和尚总舵主当下就知道了,能保什么密?你们女人啊...…,”
多年前,严三娘曾是青田公司特勤组的成员,甚至还亲自策划并实施过暗杀,但此时一国的间谍细作事,已精密如钟表,再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暗中勾当。当严三娘帮着四娘安排行程时,瞒住可能有的刺客也许可能,但要瞒住李肆,却是绝无可能。
三娘懊恼地跺脚,只当是自己坏了事,替半月前动身去了江南的四娘担心,李肆又笑着揽住她:“我也说重了,现在也只有家里人知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吧。
就在李肆召集三个情报头目,秘密商讨这一桩自甘凤池而起,有些没头没脑的“谋刺案”时,北京紫禁城里,雍正眼中含着泪意,放下已失了脉搏的手腕,将锦被上扯,遮住一张枯槁蜡黄的面目。
“她对朕说,是有人害了她,替朕查个明白!去啊!马上去查!还愣着干什么!?”
雍正朝养心殿总管王以诚怒吼着,床上已没了生气的是贵妃年氏。
“皇上,贵妃娘娘体素羸弱,早落病根。正月小阿哥去了,心结难解,这才…”
从殿外传来这么一声,是侯在外面的张廷玉,听到雍正的咆哮,赶紧捏着胆子提醒了一句。雍正这话说得太直愣了,这么多太监宫女在场,这不是要让谣言满天飞,说皇帝宫闱斗得如此厉害,居然斗死了一个贵妃!?
雍正身形一晃,咬了咬舌尖,终于清醒过来。殿中就听得他呼哧呼哧的低喘声,好一阵后才渐渐平息。
“着礼部封赠皇贵命…”
雍正艰辛地丢下这句话,脚步重得如缀了铁球一般,缓缓出了殿。
年妃是年羹尧的妹妹,伴他已有十二年,康熙五十四年时育下了皇四女,两年后天亡。康熙五十六年,雍正登位后,靠着年羹尧夺了十四的兵权,再平定藏地和罗卜藏丹津之乱,也使得雍正对年妃更为看重,时时宠幸,终于在去年又育下了小阿哥福宜。
可惜,福宜命薄,年初夭亡,也让年妃一病不起,熬到今日,终于撒手西去。
抛开跟年羹尧君臣相扶那一面,年妃跟他已相处十二年,从情感上讲,她这一去,对雍正打击不小,而年妃所育一子一女也先后夭亡,更让雍正深觉同怜。
苦楚之外,年妃弥留时那话,让雍正又觉毛骨悚然。
“皇上,宫中有鬼魅,有奸人,是她在害我,是她在害我们母子!”
年妃说的是谁,雍正清醒过来,已是明白。那自然是顶着淳妃名头,住在紫禁城西北角,真如鬼魅一般的马尔泰茹喜。
皇后妃嫔虽知此女跟南面有关,却只当是年妃关联着年羹尧一般,并不理解他跟茹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而以茹喜的身貌,很容易就得来了“狐媚精”的评语,妃嫔们也乐于将后宫的诸多嫌怨都丢在这个狐媚精身上。
可恨自己,连那茹喜的手都没沾,朕将她放在映华殿,真如供菩萨一般。
雍正苦涩地品味着失去妃子的滋味,这苦味又牵起之前的失子之痛,而最后吊起的,却是这般不甘。
映华殿里,听到小李子的禀报,茹喜细眉一挑,嘴角止不住地上撩:“死得好……死得好”。”
她有些激动,挥着手绢在屋里来回踱步,“年羹尧,年内该是要完蛋了!如果他懂得自保,还能留下性命,若是还不知分寸,怕是人头落地的命!年羹尧一去,四川和陕甘会交给谁?岳钟琪可以暂代,他叔叔岳超龙就在湖南,这对叔侄之间可有得大文章做,引得李肆先去关注西北,大清还有三五年好活…,”
她猛然止步,转向小李子:“去跟南面的人说,年羹尧大难在即!他们就该赶紧下力气,即便说不反年羹尧,也能插手川陕和西北!”
小李子脸色苍白地问了一句:“主子,奴才不太明白,这怎的能让咱们大清多活几年?若是南蛮得了川陕,咱们大清可就失了大半屏藩啊?”
茹喜鄙夷地道:“你个小奴才懂什么!?还当是演义里的争霸儿戏?那李肆真要灭我大清,径直从海路而来自塘沽入京,我大清能挡住他!?他在南面所立之国,是一番全新气象。每多一地,就多一层利害关系,不花时间调理,就要乱了他那一国的根基。之所以这几年不北上,不过是让万岁爷,让咱们满人,帮着他看着这华夏之地。”
“之前他转头南洋从洋人口里夺食,是为他那一国划定后院。如今拿下福建,又是因福建和广东关联一体,下一步他会看哪里?江南!失了江南,我大清再无钱粮,也再无回旋之地,我这就是要将他的目光转向川陕,转向西北!给我大清给万岁爷再争取几年时间。”
小李子乍着胆子道:“万岁爷…到底能做得什么?”
茹喜脸色也黯淡下来,旋即振作道:“很多事情,万岁爷还没看得清楚,我也不敢直接点破,但田文镜在江西办得很好,万岁爷睿智,该是能看得透到底要做得什么,才能跟那李肆抗衡。”
小李子赶紧附上一每:“主子的心思,万岁爷终是能看见的。”
茹喜微微一笑,像是期盼,又像是凄然。
她很明白,即便雍正已对她有信任,但要信她跟南面没有瓜葛,却是绝无可能,就如她绝无可能说服雍正,英华已非大清所能敌一般。
年妃薨了雍正本无心理政,宣布休政闭朝五日,但还没休五个时辰,他就不得不来到养心殿,跟允祥、隆科多、马齐和张廷玉四位军机大臣商讨急务。如果不是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四人是绝不愿在这个时候把雍正拉出来的。最初得报此讯,他们都道绝无可能。
江西巡抚田文镜跟江西观风整俗使王国栋动起了刀兵!?
两江总督李卫奏报田文镜的抚标跟王国栋所遣的九江镇标在南昌城北交火,双方各出动了好几百人,都动用了枪炮,死伤数十人。抚标打跑了镇标,还扣押了王国栋。田文镜已呈上奏折弹劾但王的家人也将王国栋的奏折送到了李卫手里。李卫不敢私扣,径直发到了京城。
雍正即便心情郁乱,也不得不强自振作,来面对这桩大事。两位二品大员动用绿营互攻,自康熙中叶后地方就再没出过这种妖蛾子。如今却在他雍正朝上演了,雍正怎么不心惊肉跳。他跟四位军机大臣的第一反应完全一样都以为是南蛮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甚至还是南蛮要进兵江西的前兆。
仔细看过双方的奏折,雍正才松了口气,跟南蛮无关,纯粹就是田文镜和王国栋之争。
田文镜是江西第一人,而王国栋是类同钦差的观风整俗使,按理说,这两人本不该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可王国栋报称,田文镜在江西骄横跋扈,视朝廷经制于无物,他不过劝诫一二,田文镜就杀了他的两个家人,还企图将他就地构害。他调九江镇标,不过是自护,却不想田文镜居然把江西当作自家私国,悍然调动抚标,起了兵灾。
田文镜却弹劾王国栋一到江西,就跟当地豪绅勾结,抗阻他在江西所行新政,甚至还让家人鼓动地方府县作乱,所以他不得不杀了王国栋的家人,本只是想召王国栋质询,王却悍然招兵,形同谋逆,这才动了手。
两方各说各话,即便雍正赏识田文镜,觉得多半是王国栋坏事,但两位大员在地方上动兵,都是罪无可赦,抖着田文镜的奏折,雍正就暗自怒骂,手下真是没有一个安心能用的人。
马齐问张廷玉:“田文镜在江西,到底行政如何?”
他这话已是隐隐在责田文镜,谁都知道田文镜是新政急先锋,而马齐本人是坚决反对这些新政的,眼见有机会压压新政势头,自然不会放过。
允祥道:“行政如何还看不到,可南蛮前番进兵江西,被他打了出去,却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没错,之前英华进犯江西,三面都没能啃动,成为朝廷重创了南蛮的绝佳宣传材料,虽然实情不过是英华军小规模的试探,动用兵力不过千人,死伤不过二百,更没一个俘虏留给了大清,而江西兵则付出了死伤近两千的惨重代价。
隆科多神神叨叨来了一句:“可这般肆意妄为,是把江西当作了他田家的么?他田文镜好大的胆子!”
雍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允祥的话是关键,马齐的立场也清楚,可隆科多……怎么也歪了?
张廷玉赶紧和稀泥:“不管此事内里,地方大员动兵互攻,都是杀头的罪!要先论他们的罪!”
雍正再看了一遍奏折,特别是王国栋的奏折,眼角忽然一跳。
这田文镜,不仅是有才,还有着大决心啊。
雍正这么感叹着,对四位军机大臣冷声道:“田文镜在江西有专权,是朕许了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 李卫的脑子
“制台勿虑,皇上许了我在江西专权,降罪自是免不了,可我这江西巡抚,该还能作下去,多半就是降五级留用。”
江西九江府衙,田文镜如此对李卫说着,冷厉面容上似乎还失着冰渣,一点也无大难临头的焦灼。
“老田啊,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这胆子,真是让我李卫呕舌。得亏你是在江西,要在我安徽或者江苏这么搞,皇上都难保住你!”
李卫摇头叹气,跟早牟相比,此时的李卫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急声大嗓门,不是那身官服,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封疆大吏,更与皇帝门下第一走狗的形象不搭边。
唯一显出岁月痕迹的就是他那额头,不过三十多岁,皱纹却已深了,看得出是脑子动得太多。
原本两江总督辖江西、安徽和江苏,但南蛮立国后,江西就被单独划,了出来,现在是田文镜这个巡抚单干。李卫有遥领照应之责,无伸手过问之权。
现在田文镜跟王国栋出了事,不管是互斗还是互参,江西不宁,李卫就必须过来负责。
李卫跟田文镜交倩不深,可都是雍正门下孤臣,彼此关系自比其他人要近一些。加之李卫心怀也广了,田文镜虽性格偏狭,却知这年轻总督乃今上第一亲信,也执礼甚恭,两人还能说得上话。
“上谕还没到,就只能委屈老田,暂时把顶戴搁在我这,跟王国栋一同听候发落了。”
李卫过来也是要办这事,两人擅动刀兵,这已是罪,他得将两人一并拘押。
“自该如此,不过今日还有九江府官员圣训之事,王观风已在牢中容下官主持完此事后,再由制台发落。”
一事归一事田文镜不忘另一件要事。
“圣训……,哦哦,是是,此事的确要紧,老田你就去办吧,对了……。”
李卫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他肯定是要保田文镜的,不为其他,至少田文镜看起来能护住江西。眼下他正在吴泓口等地大修炮台,防备南蛮从海上入江南,而陆上江西是一扇门浙江是一扇门能有一扇门牢靠一些总是好的。
李卫郑重地道:“老田,皇上该是要护你,但也不能全让皇上扛着担子,你得作点啥,比如在你江西的地里刨块石头,上面刻着‘大清万年’一类的字什么的……”。
田文镜两眼一亮:“祥瑞……,没错!不过可不能整得这么粗,还应弄点什么光色,合上时辰和地头。”
接着他茸肩道:“这事文人最在行,让他们弄去。”
造祥瑞可是大手段专门用来造势,田文镜在江西弄个祥瑞就能冲冲他跟王国栋相斗的恶气。
有了这一势,雍正更好把这事轻拿轻放。但祥瑞用得好不好,也很考验功夫。康熙皇帝很喜欢这事,也很计较这事。你若是首尾不干净,时机不够好,让他觉得太过刻意太造作,会在史书上留下太肤浅的名声他就会不高兴。
康熙五十岁作万寿节时,曾经有位巡抚献上一对白龟康熙本是狠欢喜,献宝的官员画蛇添足,在龟甲上刻了“康熙万福”的字样,宣称是天然而成,要命的是“康”字那一点刻到了龟甲边,不小心折了边,“康”字没了头,让康熙大为光火。那巡抚献宝没得好,还被降了三级。
如今雍正上位,对祥瑞更是在意,刚登基时,就有官员报告说在顺治的孝陵,古传说中的祥瑞之草货荚屡见。康熙的景陵碑文刚立好,官员就报说有灵芝绕碑石而生。雍正都一一笑纳,嘱咐史官细细记入。
雍正大力推行新政,地方官员难有进展,祥瑞也就成了一桩报功推过的手段。就如年初,河道总督就报称黄河变清了,钦天监也说有五行星同时并见于天,这表示我雍正朝已是太平盛世,文教昌明,真儒辈出。
自然,雍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对祥瑞的“可信度”要求更高。去年陕西巡抚呈上一幅“瑞谷图。”图中谷子一茎多达十五六穗。《东观汉记》说过,东汉刘秀所生那一牟,就有谷子一茎九穗,一县大熟,所以光武帝取名为“秀”。这个段子对读书人来说太老,那巡抚想借这个老段子称颂雍正圣明,还把本就夸张的九穗改为荒谬的十五六穗,雍正觉得丢不起这吓)人,就驳了回去。
得了李卫提醒,田文镜出了府衙后堂,来到正堂外,此时一府的数十州县官员已经聚齐,开始作每月例行之事,也就是“诵圣训”。
所谓圣训,也就是皇帝的教诲。前明开了乡老聚听圣训的先河,而满清将这事发扬光大。不止要在乡间宣读,自康熙开始,还代代皇帝有自己的圣训。雍正即位后,也将宣导圣训作为一桩新政,花了大力气办。派往各地去的观风整俗使,很重要一项工作就是这事。
原本王国栋没来时,田文镜就很重视这事,如今王国栋被他干下台,他又来亲抓此事。不仅要在乡间宣导,更要所有官员诵读。
圣训很多,康熙时就长得要命,加上雍正自己的,更是繁复,因此也只是择要诵读。
官员们摇头晃脑地同声念着,每念一句,田文镜就作一番讲解,现场庄重肃穆,鸟儿过头,也息了呱呱之声。
“敬天法祖,勤政亲贤,爱民择吏。”
“圣上教诲,我等臣民,首重敬天法祖,何谓敬天?三纲五常乃天道,圣上既为天子,忠君即为敬天。何谓法祖?孔圣之言,千古不移,遵孔圣之道,即是法祖……”。
“除暴安良,勿迂宽柔,勿过严猛。”
“尔等地方父母,抚州县之要务,刁民恶民是为强,强即是暴,柔民顺民乃弱,弱即是良这就是除暴安良。行此事莫手软,也莫绝了后路……”
“同气质亲实为一休,诚心友爱,修戚相关,时闻正言……”。
“日行正事,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
“祖宗所遗之宗室宜亲,国家所用之贤良宜保,自煞和气致祥,绵宗社万年之庆……。”
圣训诵完,事还没完田文镜一个个点到九江府下的州县官员。
“何二家弄掉没有!?没有来由?你作了十多牟官连找点来由都不懂?”
“杨安家呢?他姨夫的表侄是吏部的人?他杨安就算是吏部尚书,在这江西,还得服我田文镜!不清钱粮就坐监,就这么简单!”
“我!?尔等记好了,载田文镜就算被贬到七品,还会主政江西!尔等若要心存侥幸,莫要怪我不客气,将尔等跟那王国栋列为一党!此番要跟着他下去的人可不少,绝不在乎再添上谁!”
田文镜高声训斥下方那帮啡县官员个个噤若寒蝉,一脸土色。
李卫扯过田文镜的师爷细细问了起来,之前他可不清楚,田文镜在江西具体弄了什么手腕。
师爷一一道来,李卫听着听着,眉毛渐渐飞了起来,末了以拳击掌道:“这老田够狠!”
田文镜在江西是怎么干的?
他高举雍正“官绅一体纳粮听差”的新政大刀,就只盯着江西的豪商起劲地猛砍。不给钱粮,就是跟南蛮勾结,想跑?那就更坐实了罪名。靠着这一手,田文镜在江西能筹到足足的钱粮。
与此同时,他以“圣训下乡”的途径,召生员在江西各地巡回告谕乡人。称南面英华为禽兽之国,不仅要掠人财,还要坏纲常,抹廉耻。男的都要被流放到南洋当矿工,女的要被分配给南洋土人当老婆。有地人的土地要被占走。南蛮也不准用银子,而是用什么股票国债一类一日比一日跌价的纸钞换走民人的银子。
生员们为此编了不少歌谣,什么“男人入南洋的矿洞,女人遭南洋的猴弄”、“红衣来了没衣穿,英贼来了没银钱。”来来回回,这两年扫下来,江西民人是闻“英”色变。
借着钱粮和民心,田文镜高筑墙,光积粮,县县围城,乡乡筑堡,那些要害关隘,更是组织民勇和绿营密密设防。就靠着这一点,才能在年初打退英华红衣兵的进攻。
抓重放轻,简单粗暴,怪不得李卫也要叹服。
可叹服之余,李卫却依旧摇头,这些法子,终究没办法在江南用。这是江西,穷乡僻壤,没多少皇亲国戚,就已惹得当地豪商勾连王国栋,要对田文镜下狠手。而在江南,银钱来往和利害关系,不管是量还是复杂度,不知多少倍于江西,他要学着这么干,还不知有几个脑袋可以掉。江南那些豪商,可都是官商,官商背后通着皇商,皇商背后是谁?宗室皇亲,满人权贵,包括皇帝自己。
“除非皇上定下大决心…”。
李卫很不甘心,他在江南,手脚一直被商贾士绅绑着,难以大动弹。不说别的,江南三织造,就是一个独立王国,他们所圈的丝蚕之业,所涉银钱和人口,都是数以百万计,可自己却插不进脚。只能从自己最擅长的贼盗等事上敲边鼓,也难怪雍正对他这两年主政江南的成绩很不满意。
跟田文镜相比,李卫担心的还不是因事失宠,而是怕雍正感觉自己没了用处,就想到了自己的害处。他可是深知雍正得位底细的人,到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当封疆大吏,有时候李卫自己都觉得不可恩议。
他自然想保住这奇迹,那么只能向雍正证明,自己还是有用处的。
“田文镜这些法子,马上在江南铺开是不可行的,可要是造出势来,也未必不能行,不若先整理好条程,让皇上在其他地方也打开局面,如此……”。
此时的李卫,已没了埋头燥进的莽撞,他已经很会用脑子办事,这也是他脑门上深深皱纹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