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 谁居上天位,谁食尘世利
“他们……终究是我炎黄子孙啊。”
马尼拉华商尤明贵还不死心,低声抗辩着。
他是范四海的老兄弟,范六溪跟西班牙人勾结,袭扰福建后,他就被枢密院海防司盯上,由此发展成内线。英华大军逼压马尼拉,他在马尼拉作华人的工作,却没什么成果。现在只是抱着一颗仁心,希望能尽量保全马尼拉乃至整个吕宋的华人。
贾昊冷笑:“外人称我为佛都督,道我仁慈,可我的仁慈,绝不会用在生死之敌上。”
有着“佛都督”之称的贾昊不是在扶南杀得尸山血海的吴崖,那家伙特别喜欢用人头摆造型,京观都是老套了,人头珠帘人头林,人头屋舍人头井,怎么刺激怎么来,从安南到暹罗,周边诸国都称呼他为“魔都督”。
而贾昊在交趾,在勃泥,都是一如既往,如春天般仁慈,但他的仁慈却绝不是不分敌我。勃泥的一些土邦,顽固不开化,他甚至连沟通的意愿都没有,径直起大军剿灭。在某些方面,他比吴崖还要狠辣,吴崖的敌我观还要分“有用”和“没用”,可没有他这般严苛。
被贾昊这怒气压迫,尤明贵战战兢兢,嘴里虽还抗了一句,心头已不抱希望了。
却不想,贾昊的语气又缓和下来:“那些华商平日被西班牙人压得那么苦,却还要抱住西班牙人的大腿,背后有没有施世骠或者鞑清其他人在搞鬼?”
如果不是其他名望颇高的华商鼓动,乃至说服了西班牙人接纳华人一同“渡劫”,马尼拉的华人还不会这么顽固。贾昊不得不猜想还有其他方面在暗中作祟。
尤明贵苦笑:“我等跟施六爷有关系的人,反而是向着天兵的。不少人都在鱼头街投了大笔身家,还怎会拖天兵的后腿?挑头跟西班牙人同流合污的,跟西班牙人,特别是教会的人关系紧密。他们怕的是天兵收了吕宋,要铲掉教会,那可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西班牙人的教会,软的抹灭土人华人衣冠文字和信仰,硬的占地置产如官府般治理吕宋,就是靠着教会,吕宋才成了西班牙人的吕宋。”
贾昊嘿嘿一笑:“原来是这帮把根都攀到了西班牙人大腿上的家伙啊。”
尤明贵赶紧道:“一般小民都是被他们蛊惑的,万望都督留手啊”
贾昊沉默了,这事的确有些麻烦,接下来大军就要围攻马尼拉,马尼拉至少有三四万华人,对英华大军心怀敌意,若是不施以有力震慑,很容易出了纰漏。当年童贯率军复燕,还当北方汉人满心向宋,结果丢掉了数万西军精锐,他可不能那么天真。
但他本意也不想对吕宋华人大开杀戒,毕竟都是同宗同族,而且背后还有真正的汉奸蛊惑。
正在思忖,侍卫禀报,说袁知事和叶二先生求见。贾昊楞了一下,袁知事就是枢密院军礼监袁应纲,他很熟悉,但这个叶二先生……听说过神医叶天士,被称呼为叶先生,这位二先生是谁?
见到袁应纲和一个年轻人,贾昊更是茫然,这人一身麻袍,气质隐约跟徐灵胎相似。
“叶重楼见过贾都督,重楼是叶先生弟子,可当不起叶二先生之称。是的,重楼已入天主教,以盘大姑为信灵,是灵宗的主祭。”
年轻人解了贾昊的疑惑,原来是叶天士的弟子,而说到盘大姑,知晓内幕的贾昊心神晃动,赶紧将话题转到了什么灵宗。
听了叶重楼简要的介绍,贾昊心道,国中人心,竟已衍成如此格局了啊,昔日大小神棍所立的事业,竟然已有正教风范。
天主教在“盘大姑”武昌殉难之后,就由早前的混沌教会急速蜕变,而白城书院的道党出笼,让这种蜕变朝着一种“信仰涤荡”的方向迈进。有李肆的干预,翼鸣老道、徐灵胎等核心人员呕心沥血的改造,再加上一干道党以厘清上天信仰为己任,对诸多中外玄学思辨的融汇,此时的天主教,面目虽还是那个面目,教义和内核,却已摆脱了昔日的生硬刻凿,从外及里,已是立稳了人心。
用翼鸣老道和徐灵胎的话说,以前他们是神棍,现在他们是信徒。他们这数年的努力,不是在造一个宗教,而是在认清他们内里的信仰,搭起如何踏上这信仰的阶梯。
而能有这样的成就,就如李肆最初说过的话那般,真正的信仰,是需要生命和鲜血去将之勾勒出来的,武昌“盘大姑”殉难,就完成了这一步。
因此新生的天主教,教会里就分出了这么一门“灵宗”。信灵之人认为,普天之下,有诸多能人志士,虽不如圣人那般影响巨大,但他们才是尘世诸人效仿的对象。凡人不可再成圣,但却能灵,造福尘世。因此凡人要致力于“成灵”,这才是回报祖宗血脉,实现天人合一的坦途。
那么谁人有资格成凡人信效之灵呢?对此时的英华医者来说,盘大姑就是这么一位人灵。而对众多平民百姓来说,他们以传统的信仰思维,也乐意将其当作供奉对象。不管是“人灵”还是“神灵”,反正她是上天之德诸多化身里的一个,值得他们奉上香火。就如李肆早年在英德所见到的曹主娘娘庙,也就是虞夫人庙。
天主教的人灵之信,完美地将华夏传统的庙祠文化融合了,因此国中无数天庙里,就多了一尊“盘娘娘像”。而英德的曹主娘娘庙,也被改建为天庙,除了供奉上天的无字神位外,也容下了曹主娘娘像。
人灵之信急速扩展,由此天主教在福建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因为他们所建的天庙,也将妈祖像一同供奉。
灵宗兴起,却没有吞噬掉整个天主教。因为众多道党出身的祭祀,则以“圣宗”自许。他们更注重圣人与上天的联系,希望能以圣人之道进天道。在广州县城里,就有供奉仓颉、孔子或者孟子等圣人像的天庙。
不仅有圣宗,甚至还有只关注上天本在的玄学一派,他们以“道”、“理”、“气”等为通向天道之信的阶梯,这个群体甚至容纳了不少过去的贤党和儒党人士。
不管是“主灵”、“主圣”还是“主理”、“主气”,天主教的立教核心就是华夏人的“天道至高、天道至极”,因此这几派不可能互相抵制,视之为仇敌。
拉回悠悠思绪,贾昊苦笑道虽然我也有些心动,想搞明白我到底该信灵,还是该信圣,但眼下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袁铁板,叶二先生在这里,更该注重军医之事。”
袁应纲抚着胡须笑道:“贾都督该正在头疼处置吕宋的华人,这事我袁铁板也无能为力,但叶二先生却能帮上忙。”
叶重楼虽是叶天士弟子,却同时在英慈院进修,内外科造诣都已很高,所以才有“叶二先生”之名。他点头道吕宋华人是被洋人公教拉入了夷狄,失了我炎黄子民之心。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若就此将其绝于华夏之外,又非仁心之道……”
他一口揭破贾昊的忧虑,让贾昊不住点头。
叶重楼眼中闪着决然而自信的光芒:“为今之计,就得以我天主教之信,将其拉回正道。”
贾昊沉思片刻,皱眉道:“之前我主勃泥时,也有天主教祭祀在勃泥建天庙,这的确是收聚我华夏人心之道。但我觉得,天主教信上天,不信神明,以宽怀为大道,能敌得过公教那种神明之信么?”
叶重楼早有准备:“我华夏子民,历来都以上天为信,即便信了神佛,也只是借其作器用而已。吕宋那些信了公教的华人,也不过如此。只要分清泾渭,让其重祭宗族,以血脉为重,上天自会回到心中,驱散那洋人之信。”
关于信仰,贾昊确实不如叶重楼思得深,但他却更清楚实务:“他心中怎么信,我们如何而知?”
叶重楼冷声道:“建天庙,立上天。要那些华人弃绝公教,入我天主教在天庙扎根祭祖,立下教誓,绝不再让公教异族之神踞我华夏上天之位若是不愿……”
他挥掌比了个砍头的手势,贾昊沉思片刻,眼瞳渐渐明亮起来。
“看来这吕宋之战,不止是血火之战,更是人心之战哪。”
贾昊如此感慨着,叶重楼却觉得这是必然。
“人心胜,才有一切。否则胜了刀枪事,甚至胜了商贾事,都毫无意义。谁居人心上天之位,谁食尘世之利。”
叶重楼并不知道,由他这一句话,揭开了南洋人心对战,信仰搏杀的序幕。
但他知道一件事,这也由贾昊之后颁布的命令所证实。
贾昊没有那么酷厉地将公教和天主教截然对立,华人可以继续信仰公教,但必须在天庙扎根祭祖。但若是连这一步都不愿,那就是铁了心地要自居异族,那就别抱怨自己被当作异族对待。
不愿入天庙的,全都视为战俘和细作,发配为劳工,卖给殖民公司当苦力。
中国人对上天的信仰,蕴于血脉之中,很难抹灭。即便自以为虔诚,但面对祖宗之位,面对无字上天,异族耶稣之力,总是要弱三分。更不用说那些实用主义者,本就只把公教信仰当作融入异族社会的敲门砖。
要在天主教中学会怎样真正面对自己的上天信仰,由此而立定本心,不再受异族之信以及愚昧妄念所扰,这是另外一件事,至少贾昊有了天主教这一件人心武器,
尽管日后西班牙王国,以及罗马教廷,将此事当作英华“灭绝信仰”的证据。可宁愿要去当劳工,也不愿入天庙的,屈指可数,基本都是有了神父学徒和见习神父身份的狂信者。
六月初,两万大军占据了马尼拉城北区,因为这一项工作,围城的进度也被拖慢,马尼拉的华人必须“清信归宗”,确信他们不会为西班牙人效力。
天主教这么一介入,西班牙人对马尼拉华人的信任急剧降低。用马尼拉大主教阿鲁索的话说,华人在“邪教”面前毫无抵抗力,因为那是他们积淀了几千年的历史传统。由此证明,华人绝无可能成为真正的耶稣子民,马尼拉的安危,绝不能寄托在这些天生就是异教徒的华人身上。
当张武拖着受伤的身躯,回到马尼拉南区,圣地亚哥城堡东北方的住所时,却发现烈火冲天,自己的屋舍正吞没在火光中,而妻子和儿子正抱在一团,痛声大哭。
马尼拉的土人正在西班牙人的指挥下,焚烧华人屋舍。数千华人聚在远处,不敢言语。
第五百四十六章 南洋惊雷到
“西班牙人要把我们赶到城堡东面去,让我们堵着贼人上岸的路……”
“咱们去北面吧,只要入了天庙,就再不遭这份罪。”
“谁知道那英华朝廷要怎么处置我们?别掺和了,去东面,甚至去苏禄都好。”
扶着妻儿进到人群中,张武听到的都是这类话语,绝望而茫然。
这一片屋舍都是华人两三代积攒下来的财产,虽然都是破烂木屋,却是在这异乡唯一的容身地,如今湮灭于熊熊烈火,张武的心志也将近溃决。
可想到大哥张文的死,张武目光中也升腾起了焰芒,没有退路了,他跟那英华朝廷,跟那红衣兵,已是不共戴天。
“大人们没把我们赶走,已是好的了!马尼拉是生我们养我们之地,往日那些小怨就得抛开,我们总得一心对敌,出点力气!我都扛着枪去挡贼人,大哥都战死在沙场,你们就没一点血性,为守家而战!?”
“去北面!?入天庙!?大人们容我们在这里挣饭,教化我们上了正道,让我们能得主的赐福,怎能回头跟那些愚昧之人混在一起!?”
“至于那些要逃的,你们有没有脑子?马尼拉没了,大人们不在了,咱们还能在南洋立足?”
张武挺直胸膛,掷地有声,他口中所谓“大人”,自然就是西班牙人,马尼拉的华人都是这么叫的。
人群沉默了一阵,然后有人愤声道:“你要给洋大人当狗就直白说,什么为守家而战!?烧了我们的家,不把我们当人看,也就你这种人还满心贴着洋大人!”
另有人更没好话:“狗守家,人给骨头,你这嚷嚷,连骨头都没落着,狗都不如!?”
张武满脸涨红:“你们这些愚人!?就不知道大家小家的道理!?没有大家,哪来我们小家!?”
不少人呸道:“洋大人的家,可不是咱们华人的家!”
张武气得哗啦一声拔出腰刀,指着那些人道:“你们是铁了心地要当汉奸!?”
他转向其他沉默者:“乡亲们,可不能让这些人害了我们!其他区的咱们管不着,可这一区的人,要是过河去了北面,咱们剩下的人可就要遭罪了!”
张武的妻子儿子依旧抱着痛哭,不知道是为了房子,还是为了自己这一家的命运。
华人们很快就分作了两拨,一拨人要走,一拨人怕西班牙人因这些人投敌而降罪,在张武的带领下拼命阻拦,菜刀、竹竿、板凳、石头,都紧紧握在了手中,场面剑拔弩张。
“!@%%¥%&%×!?”
拉丁语响起,一队西班牙人领着的土人士兵涌了过来。
“动手!再不动手,大人可要连着咱们一起收拾了!”
张武目中冒着凶光,手举刀落,劈向了先前讽刺他那人。
六月八日,马尼拉南区之北,烈火吞噬了屋舍,也吞噬了人的理智。悍然向同胞挥刀的不止是张武,那些跟教会勾结的华商,也指使着人马,卖力地把华人驱赶到东南方,既是防备英华军自城堡后方登陆,也是避免让更多华人转投英华,帮着围攻圣地亚哥城堡。
很多华人自然不愿,由此一场血腥的内斗,就在西班牙人和英华大军的眼皮子底下,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这样的事情在马尼拉已是传统,从最早马尼拉华人暗谋推翻西班牙人,到之后李旦攻马尼拉,再到西班牙人历次屠杀,给西班牙人通报“敌情”,乃至对同胞挥起屠刀的,都是张武这种华人。也如张武此刻心中所想那般,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是为了马尼拉华人的未来,是为了一个不知道根在哪里的“大家”。
张武等人杀得浑身是血,由此也获得了西班牙人有限度的信任,准许他们继续拿着刀枪,在南岸的工事里为马尼拉而战。张武乍着胆子,恳求西班牙人能让他们的妻儿进入圣地亚哥城堡避难,得到的回应是一口唾沫。
眼见跟从自己的人难抑怒色,张武连脸上的唾沫都顾不得抹掉,赶紧劝解着众人:“我们做得太少,大人们还不信任我们,这也是必然的。若是混了细作进去,坏了大人们,我们就万死末赎了……”
啪的一声,他的妻子一耳光扇在他脸上,他呆了好一阵,忽然发疯似地扯着妻子的头发,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直嚷着:“我不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吗!?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啊你!?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这么贱啊!?”
其他人都默默看着,眼中已没了一丝光彩,这是他们的选择,如今已没了回头路。
帕西格河北岸,贾昊跟一群将领静静地看着南面的火光,听着隐约的呼号。
“他们很可怜……”
贾昊忽然这么说着,此刻他已从投过来的华人嘴里,知悉了百多年来,吕宋华人的悲惨遭遇。
“他们的祖辈,在乡土之地难以过活,毅然飘洋过海,为的只是讨口饭吃,为的只是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得富贵……”
在他身后,赵汉湘、盘石玉、彭世涵、何孟风等一干将军和中郎将,以及安威、庞松振、蔡飞、黄慎等都尉齐声低叹。
此时吕宋派遣军主力已汇聚马尼拉,羽林、鹰扬、龙骧、虎贲、铁林、神武和赤雷诸军皆有出战,加上扶南和勃泥军,编组为前后中左右外加炮兵六个师,浩浩荡荡五万大军,又如之前攻交趾一般。国内兵力为之一空,由此可见英华对拿下马尼拉的炽热决心。
黄慎是个文人,却入了天刑社,他毅然道:“前朝儒法遮蔽了上天,而南洋又有洋人在,上天更是破碎支离,这才让他们心身难立。如今我英华涤荡南洋,就是要还这里朗朗上天,让他们重归华夏!”
彭世涵只是圣武会的人,他叹气道:“大时代,总有人行差举错,而代价就是生命,只希望我们这涤荡,能如雷霆一般,越快越好,尽快了结这些华人之难。”
赵汉湘豪迈地道:“雷霆在此!这一战,就得靠我们赤雷军的大炮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贾昊也道:“真能啃下这座石堡的大炮,还在关叔手里呢!”
越过百丈宽的帕西格河,紧邻南面码头,就是那座圣地亚哥城堡。灰白身影屹立在河海交汇处,仅仅只是那色彩,就让人觉出了难以撼动的坚固感。而在城堡两侧,还有交错而立的角堡遮护,曲折的线条,给人一股血肉之躯根本无法靠近的压迫。
“韩再兴的前师和杨堂诚的右师已经在上游二十里外渡河,由他们堵住北面,郑当家的伏波军也该在路上,等他们堵住东面,盘石玉带左师再围住东北,如此方成围城之势。”
“马尼拉之战,跟咱们在国内打的围城战可不一样,核小却硬。不像国中的城池,只硬在外皮。因此这下嘴的讲究,就要特别注重,这是水磨工夫,急不得……”
贾昊简要地总括战局,提点要领,众将凛然。这一战也相当于是灭国之战,海军在前已以血肉之躯,折损近半精锐,为陆军铺了路。让不善攻城战的伏波军也参与围城,这是让海军分享战功,担子已全在陆军身上。
“这石堡是欧人式样,敌军也是欧人,我们也必须借重欧人的力量。从今日起,克林顿少校为我吕宋军客卿,授中郎将衔,顾问攻城事宜。”
接着贾昊发布的这项命令,让众将有些不以为然,欧罗巴的少校,也就相当于英华的右骑尉甚至左校尉,只带过几百人的兵,居然要给咱们五万大军当顾问?之前雷申德斯河,也都是江求道拼出来的胜利,跟那家伙也没太大关系吧。
换了一身英华军服的克林顿少校……不,中郎将克林顿意气风发,在军议大帐中指点江山。
“西班牙人还有三千正规军,收拢到城堡里的一万多平民里,能征召至少三千人用来守城,外加据守城外角堡防线的上万土人,我不得不说,仅仅靠五六万人就来围攻圣地亚哥堡,这是一桩绝大的冒险!在欧罗巴,若是这样的兵力对比,起码要动用八到十万人,才有把握在半年内攻克!”
“虽然是冒险,但在下也乐意协助贵国完成这一项壮举。之前苏比克海战,贵国已经证明了有创造奇迹的能力,在下对胜利也充满了信心。当然,一些细节也需要在下提醒……”
此时的克林顿已被群聚的英华大军震住,他嘴里虽然还经常提到“赛里斯人”,可含义已从东印度公司的“赛里斯人”,渐渐向欧罗巴的“赛里斯人”靠近。这么短时间就动员了五万大军,装备跟江求道手下那些精锐全是一个水平,据说国内还有一半,而且这还不是全国动员的状况。如此规模的“现代军队”,放在欧罗巴,已能跻身一等强国。更不用说那些火炮,那些明显比欧罗巴先进得多的火炮,也是他对攻下圣地亚哥城堡抱有信心的来源。
但他坚持认为,这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而贾昊所定下的攻城计划,时限只到年底,还不足半年。
所以他借着军议,正卖力地推销他的一年陷城计划。
一年是不可接受的,这是李肆对贾昊的交待,必须在今年内攻下马尼拉。理论计算,西班牙美洲舰队最快在明年一二月就能卷土重来【1】,如果马尼拉还在坚持,那时英华海军还没恢复元气,吕宋战争就真的失败了。
不仅是西班牙人,如果时间持续太长,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群岛的力量收缩,荷兰人会毫不客气地趁虚而入,之前荷兰人一直试探更北面的落脚地,勃泥是一处,苏禄也是一处。那时可是驱走前狼,又来后虎。此时的英华,要跟同时跟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开片,还力有未逮。
贾昊打断了这位老是不安本分的客卿的“游说”,沉声道:“按照半年时间作规划……”
克林顿叹气耸肩:“攻城在欧罗巴,已经是一门完全可以量化时间的技术。我虽然没有总体指挥过攻城战,但我们不列颠的马尔伯勒元帅、法兰西的沃邦元帅,还有荷兰的柯胡恩将军,他们在攻城守城上的论述和表现,每一个欧罗巴军官都非常熟悉。尤其是沃邦元帅,他和柯胡恩将军在18年前的纳慕尔要塞之战里相遇……”
眼见又要滔滔不绝,通译聪明地将地图摆到他面前,终于打住了他的讲古。
克林顿只好转到实务上:“圣地亚哥城堡外围有两道防线,以角堡牵起胸墙和堑壕。角堡里配备有至少12磅的火炮,可以覆盖1000码范围。依照我们欧罗巴平行壕接敌的战法,每天掘进50码已是极限,加上雨季的影响和各种意外,合围圣地亚哥城堡后一个月,才能推进到外围防线。冒着城堡上的炮火,全面清理掉外围防线,怎么也要一个月,我估计,到八月底,才能面对圣地亚哥堡,那时才算是真正包围住了它。”
“接着我们要处理它的护城河,最窄处都有三十码,深最少六七码,跟帕西格河两处相连,很难筑坝堵住。城堡外延加筑有棱面角堡,也不可能直接去填。仍然只能靠平行壕接近,压住了防御火力后,搭出若干通道。按我的估计,要全面削弱守军火力,让我们能通过护城河,怎么又要一个月时间。”
这才是三个月,克林顿叹气道:“沃邦元帅攻下纳慕尔要塞,只用了36天,还是荷兰最擅长筑城守城的柯胡恩将军亲自建造,亲自防守的要塞。可圣地亚哥城堡,却是建了一百多年,一直在不停加强的堡垒。十米厚的石墙,我认为,即便是用海军的68磅短重炮,也难以轰击出缺口,只能在不停的攻击中寻找弱点,这个过程会无比漫长。剩下九个月的时间,就是西班牙人粮食匮乏,疫病横行,以致自己崩溃的过程……”
直白说,克林顿认为,这座城堡,是根本无法从外界攻破的,尤其是只有五万军队围攻的情况下。
贾昊却笑了:“这么说来,三个月就能完全孤立这座城堡,看来时间还挺足的。”
克林顿额头暴起青筋,这帮赛里斯人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惊喜呼声在帐外响起:“战舰!海军进湾了!”
贾昊跟着众将都是大喜,纷纷出帐查看,见帆影重重,红蓝长条旗高高飘扬,正是海军战舰进了马尼拉湾,看样子伏波军已经解决了湾口的炮台,马尼拉的海上通路已被切断。
克林顿皱眉问:“海军……还能起什么作用?”
贾昊笑道:“海军能运来大炮……”
两百斤……不,弹丸差不多是240磅重的超级大炮?
克林顿也隐约知道这个消息,他觉得这事很荒谬,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有过这种攻城大炮,可那只是发射石弹的,对付现代化堡垒已经无力,而现代化的,赛里斯人怎么可能……
三天后,伏波军从马尼拉东南岸登陆,圣地亚哥城堡已被大致合围。当海鳌舰改装的运输舰在马尼拉西南方的小港靠岸时,看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家伙从船上卸下来,克林顿圆瞪双眼,难以置信。
第五百四十七章 都是被逼的……
克林顿的第一个念头是,赛里斯人疯了,怎么会把这种玩意当作火炮!?
第二叮,念头是,难道这玩意是赛里斯人的新发明?
十多头牛将一辆八车从船上拉了下来,车上载着一具貌似火炮的大家伙。可克林顿站在车头前方,看得分外清楚,这根本就是个巨大的铁管子,壁厚不超过半英尺,而铁管子的内径起码有一英尺半!
这么薄的壁厚,根本就不可能当作火炮……
可看这东西20英尺的长度,尾部加厚了一圈,正是药室的位置,这又的确是一门火炮。
不止一门,三艘运输舰,放下来三具这古怪玩意。
不止克林顿不解,其他军崔也不解,贾昊筐肩,指着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人道:“米炉头,不,米局董来了,你们去问他。”
佛山制造局局董米德正亲临,被众将围住,他呵呵笑道:“现在还不能说,等老关来了,由他揭这谜底。”
关凤生都要亲来!六众将都道,为这,佛山制造局真是豁出命来了。
第二天,关凤生赶到,随同而来的是大批工匠,船上还载着沉甸甸的货物:
“早知道这里有,就不必运这么多了!”
看着贾昊递来的了单,关凤生发着牢骚,这是陆军从马尼拉外围的仓库里缴获的各类物资,木料、硝石、硫磺、钢铁铅锡什么都有。
贾昊付好地道:“关叔,赶紧给大家通个气吧,都快憋死了”
关凤生瞪眼:“我们还要憋死了呢!为这玩意,一局上万人不分昼夜,忙了好几个月!”
接着他脸上升起自信而得意的光彩:“可这是值得的,咱们总算有了一锤定音的法宝!”
到底是怎样的法宝,关凤生和米德正在高级军官会议上终于交了底,这事本就不必保密,而且这炮还没完工,必须要靠陆军的协助。
从海上拉来的三具宝贝,其实是三尊铁炮坯。以生铁回炉退火,再经锻打,完全是不计工本的精雕细琢。
说到“坯”字,炮兵头目赵汉漆就惊呼出声:“铁芯铜炮!?”
关凤生点头:“没错,铁芯铜炮,这可是云南炮匠带到佛山制造局的技术:”
早前佛山制造局领下攻城重炮课题,从立项到定型,经历了若干阶段的论证。
首先是造哪类炮,很多人下意识地认为,该是臼炮,工艺要求不高,炮也不会太重。
但这条路线被否决了,臼炮射程太近,对手必然会有火炮,生存力太弱。
长炮自然没必要,因此短炮就成了最佳选择,而这个选择,竟然跟后来海军苏比克海战的经验一致。
接下来又面临一个重大难题,还是用铁造么?
佛山制造局造铁炮已经很有心得,技术已是全球独步。但造到三十斤炮就已非常吃力,受制于材质和冷却问题,废品率非常高。要造两百斤铁炮,几乎是难于登天。
不少人提议采用老技术,也就是铜炮。但仔细付论后,也否定了这条路线,原因是不管黄铜青铜,铜炮越大寿命越低,而且随着发射次数的增加,射程和准度也降得很厉害。更为重要的是,用铜的话,炮就非常庞大,估计得十万斤以上。
这时一些基层炮匠提了意见,说云南那边会造铁芯铜炮,让制造局顿时开窍。
当年吴三桂守山海关,手下炮匠就有了如此发明,之后到了云南,这项技术代代传了下来,还没断绝。
佛山制造局飞马从云南把相关人等拉了过来,云南炮匠懂原理,特别是懂铁铜结合的窍门。而佛山制造局精于铁事,全力钻研铁炮坯,二百斤再没什么不可逾越的技术起碍,顺利地诞生。
八尺长(2.7米),内径十寸,生铁炮弹重180斤,在佛山制造局测试,能在两里外,将普通的五六米厚城墙一炮砸垮,十米厚的石墙不知情形如何,但怎么也不可能只伤皮毛。
完工后又遇上一桩难题,这样一尊铁芯铜炮,整体也有四五万斤之巨,上船过海都很麻烦。
可这是铁芯铜炮,问题就很好解决了。只运不到两万斤的炮坯过海,铜身部分的工艺相对简单,不需要制造局的相关机械就能解决。关凤生和米德正决定,将炮坯拉到马尼拉城下,现场筑造铜炮身。
众将听得目眩神迷,工匠们真是群什么奇迹都能创造的智者啊:
米德正道:“还不是被逼的,不打仗,哪能搞出这么多门道来?”
听着米老头卖乖似的牢骚,大家都轰然大笑,有了这炮,攻破那什么,坚不可摧的城堡,根本就是指日可待啊。
营地里,克林顿摩挲着这精铁炮坯,眼中泪芒闪动,赛里斯人啊,真是赛里斯人,什么奇迹都能创造。这样的炮,若是拿到欧罗巴去,还有什么要塞能够抵挡!
他忽然对西班牙人感到无比怜悯,战争是科技的推动力,你们可成了赛里斯人攀山的梯子了,一年?半年?只要这炮能造好,能到位,最多轰一个月,你们那圣地亚哥城堡就要四分五裂。
如果我们不列颠人,也能学到赛里斯人这些技术,那该有多好?可惜我不是工程师,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克林顿心中又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赶紧将属于细作那一部分的念头压下,把属于友好使者那一部分的念头拉起。暗道自己也必须在这一战里竭尽所能,展现出不列颠人的军事才能,以便让自己成为双方友好交往的阶梯。在他看来,不列颠的目标是印度,跟赛里斯人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双方应该更紧密的联手,对付横在中间的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尤其是荷兰人……
克林顿的感慨,以及众将的振奋,在关凤生看来都还太早。
“这炮最远也就能打三四里,可要打得准打得狠,至少得在两里内,现在看咱们的进展,好像离那城堡还远:”
“要现场搭炮厂,炮台的搭建也要花很大功夫,这玩意可不是随便装个炮车就能扛得住力道的,总之需要很多劳力,非常非常多的劳力!”
马尼拉的攻略,现在已是要完全围绕这攻城重炮展开,关凤生的要求就是贾昊的目标,他召集众将,重新洞整了攻城计划。结合克林顿的进展预估,定下了两个月内清理好外围,为攻城重炮提供发射条件的策略。
但关凤生的另一项要求,他就有些挠头了,劳力……此次大军作战,五万大军后,有接近十万民夫,但主要工作是转运物资。吕宋这里也有三四万人,已经是挪腾不开,而关凤生要立三个炮厂,要建炮台,包括与之相关的工作,怎么也要几千上万人,根本披不出来。
“出银子招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大军的开销,我都有些不敢看了,一日就是两三万两啊!等重炮一响,一发炮弹就是三十两银子!铁是不贵,可要磨圆,要从广州拉过来,不要钱么?”
贾昊一个头三个大,他已经充分体会到了身为将帅,领军打战到底什么最重要,银子!
“马尼拉就在这里,都督,咱们完全可以用马尼拉来换劳力嘛……”
袁应芒些出现了,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贾昊却是虚心请教。
“虽然得叶二先生相助,以天主教割开马尼拉华人跟西班牙人的关联,但他们的去留,终究还是一桩麻烦事。都督,何不将马尼拉的未来,跟他们自己的出力,牢牢绑在一起!?”
袁应纲这么一说,贾昊已是明白了。
当尤明贵在帅帐里听了贾昊的全盘计划,他激动得跪伏在地,连叫都督仁心通明。
“也不是什么仁心,这是把大家的前途都绑在一起,而且还不是最终决定。毕竟我只管军,这属于政务,还需要陛下允准。不过我相信,陛下一定会认可的,因为只有陛下,才有你值得跪拜的通明仁心。”
贾昊淡淡地说着,可他也知道,不管自己怎么推脱,在这吕宋,他的“佛都督”之名,还要继续发扬光大了。
尤明贵所领的计划很简单,召集华人,组成民夫营,所有入营的华人,在英华大军攻下马尼拉后,将获得相应的回报。或者是马尼拉城的一片宅地,或者是城外的一片田地。此外还将能分享军队的战获,包括金银物资,反正是从西班牙人身上抢得的东西,他们华人都将有一份。贾昊圈出了范围,给出了总额,具体怎么分,就是尤明贵去跟华人们自己商量的事。
英华除了提供华人简单食宿外,就只给这样的前景,但对尤明贵来说,这样的前景已经无比美好,这意味着现在的马尼拉华人,未来将能大翻身。
深夜,帕西格河北岸某处营寨,那两三万转投英华,入了天庙的华人,猛然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将圣地亚哥城堡里的西班牙人,乃至退到城堡外围,携家带口,继续对抗英华的近两万华人都惊醒了。
张武对同伴恨声道:“我们没有退路!”
说话的时候,他的内心正燃着熊熊的火焰,他的妻子已带着儿子逃走了。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是谁害得他妻离子散,是英华贼子!
圣地亚哥城堡里,总督雷班度忧虑地找到阿鲁索大主教,请求他作一次弥撒,以便安抚城堡里西班牙人的人心。
大主教温和地问了一系列问题。
“城堡里的粮食够吗?”
当然够,基于过往的历史经验,城堡里随时都储备着两年的粮食,不止粮食,弹药物资,一应俱全。
“孩子们可曾动摇?”
大主教问的是军队,军队的确有过一些动摇,但退回到城堡后,有三千军队,上万平民,面对五六万中国人,这算不得什么危急。当年城堡里仅仅只有400士兵,2000平民,就能顶住数万华人的围攻。
“那些异教徒,可有魔鬼赐下,可以攻破堡垒的利器!?”
这问题也是总督的疑惑,哨兵的确看到过敌军从远处小港口里搬下了什么大炮,可瞧那动静,也不是什么大家伙,城堡里的上百门炮可不是吃素的。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忧虑呢?主赐福于我们,主降恩于西班牙,这片土地,是主许我们之地,就让那些异教徒,在我主的威能下灰飞烟灭吧。”
大主教很平静,自从将所有华人列为异教徒,定下了在危急时度,将还在为自己效力的华人尽数处决的绝密计划后,他就显得异常平静了。
总督恭敬地点头,心说也对,没到紧急时刻,还不值得让大主教出面。
可紧急时刻到底什么时候会到来,总督心头也没底。佩德罗海军少将驾着稍微完好的巡航舰,趁着湾口炮台还在自己控制下时,就向北而行,回美洲求援了。为保万无一失,又派了一艘船走马六甲,穿印度洋回西班牙本土求援。还派了另外一位勇敢的船长,走苏禄方向,避开福建台湾,直奔日本,再回墨西哥。
只要坚持一年,终究是有希望的。
总督警告着自己,不能太自大,这帮中国人,跟以前的大不一样,为了保住这一年,什么手段都得用上。
他思虑良久,终于决定,派一位特使去英华军中谈判。跟往日当草芥一般践踏的黄皮猴子对等谈判,很伤西班牙人的自尊,可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被逼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咱们先来个南洋共荣
胡安上校强忍着手臂的伤痛,对面前这位年轻得不可思议,但却因沉静而显得威严的统帅道:“你的士兵很英勇,你的军队也训练有素,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即便是欧罗巴人也要赞叹的牺牲精神,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追求战士的荣耀之心却是共通的……”
这位上校就是西班牙马尼拉总督雷班度派来谈判的特使,英华军强迫马尼拉华人入天庙,马尼拉教会不愿跟这样的“恶魔”沟通”雷班度只好派军人来。为了以示“尊重”派的还是在雷申德斯河被江求道打败的指挥官。
胡安上校很有修养,姿态也很低。贾昊之所以有闲接见此人,不过是想看看西班牙人的底气。但胡安这桑气话里却含着再明显不过的歧视,让贾昊顿时没了兴致,直接道:“你来既不是投降,那是要作什么?”
呆了片刻,胡安上校才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想到这帮中国人不清自来,悍然“侵略”吕宋,他义愤填膺地道:“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这里是西班牙墨西哥行省直属之地”这里属于西班牙已经一百五十年了!”
大帐里除了贾昊,就只有侍卫、通译和一些军营文书,听到这话,也是呆住了,是被西班牙人的无耻思维给惊呆了。好半天,贾昊才冷笑道:“一百五十年!?八百年前,我们中国人就在这里了!我倒要问问,一百五十年前,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五代至宋时,华夏就跟吕宋有了商贸往来,不过这种关系显然还不足以清洗胡安上校的荒谬逻辑,一位军营文书愤声道:“三百五十年前,吕宋就是我华夏之土!尔等西夷踞此一百五十年,莫要以为我华夏就不来讨还了!”
胡安上校正要嗤笑这荒谬的说话,那文书继续道:“洪武五年,也就是你们西夷的1372年,吕宋国向我华夏天子称臣,这里当然就是华夏之地!”
胡安上校也知道一些华夏的朝贡体制,他反笑道:“当年你们的郑和去了西洋,甚至有非洲的小国都称了臣,难不成那里也是你们中国人的土地?”
文书噎住,贾昊却道:“我们说是,那里就是。”
胡安上校怜悯地微笑,这些中国人,真是疯了,“元帅阁下,国土的归属,不是靠一张嘴就能定下的。”
贾昊也微笑:“说得好!所以我在这里,我带来了大军,还带来了大炮。”
胡安上校的脸色瞬间转白。
数千里之外的扶南怀乡,鉴驾大帐里,跪伏在李肆脚下的一干人等,也正脸色发白。
这些人来自不同族甭,华丽服饰显出他们非司寻常的身份。
他们能聚在一处,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凡响之事,不是李肆在此,这些人绝无可能聚在一处。
这些人以交趾国王黎维砒,广南国王阮福绸,占巴塞国王诺噶萨,琅勃拉邦国王上拉,柬埔寨国王什夏阿诺,阿瑜陀耶王子武仑阁等为贵。其他如盘盘、北大年,兰那(八百媳妇国)等或小邦或亡国之邦的代表也有数十人之多。济济一堂,在李肆身侧充当侍女的四娘都被各异服饰给闪花了眼。
李肆微笑着举手虚扶,示意众人起身。他一身大红双身团龙袍加善翼冠,稳坐九龙榻,那些国王、王子们虽如孔雀一般亮丽,光芒却尽数掩于他这火红艳光中。
李肆的声音在大帐里回荡,让这些国王和王子们忐忑不安之极。
“朕亲至扶南,是要结束这片大地千年来的血腥征战,为诸国,为万民带来永世太平。朕带来了金银珠宝、丝绸茶瓷、钢铁器具,朕带来了上天仁心,湿婆功德和佛祖怜悯,当然……”
他环视众人,尽量放缓语气,不让他们感觉到太过强烈的压迫,朕还带来了刀剑,带来了枪炮,带来了将施于不敬和背信者的霹雳雷霆。”
帐中沉寂片刻,数十名国王、王子们再度拜倒,用着各色怪异的腔调,喊出了一句汉语:“天朝至尊,下国唯天朝马首是瞻……”
这些人几乎代表了整个中南半岛的势力。交趾加广南是越南,占巴塞、琅勃拉邦加万象,是澜沧王国刚分裂出来的三国,也就是老挝,三国里来了两国的国王。阿瑜陀耶王国是大城国,也就是暹罗。而其他小邦夹在这些大国之间,仍有独立之位。还有一些小邦,如北大年,就是华人之国。而“八百媳妇国”就在遢罗北面的清迈,已被缅甸占了一百多年,是来求“天朝”复国的。
李肆远来扶南,除了为海军打气,亲临南洋战场,以及预谋“避祸”外”更有一桩政治任务,那就是统合中南半岛。
暹罗之南,不是荷兰人所占之地,就是苏丹国境地,跟此时的华夏已尿不到一壶。自暹罗而北,这一大片土地,李肆就是来整理出新秩序的。
柬埔寨一个,万象一个,缅甸一个,这片士地里,就这三国很不对付。李肆来了后,通事馆四发告示,要求诸国来扶南怀乡觐见,他们都置若罔闻。
因此在海军出战吕宋时,扶南此处也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可这一战英华并没出大力,只有南洋公司名下一个营参战。但有英华这天朝上国的名义,由吴崖统帅,交趾、广南、占巴塞、琅勃拉邦和暹罗诸国尽皆出兵,首先对付的就是柬埔寨,这是柬埔寨国王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天朝上国、魔都督、联军六七万,他不得不投降。
和以往的天朝上国不同,英华虽只占了华夏的岭南和云贵,可转头南顾势力之盛,心怀之大,让这些国家感觉到了一股磅礴而不可阻的巨力。
早前将昆仑岛辟作军港,屯垦金瓯这一步不仅构想远非这此国家所料,步骤之快,力度之大,也是超乎想象。英华驱策数万战俘开荒,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放在其他国家即便是国力最盛的暹罗,要将两地建成规模,收纳近十万人,也得几十年,可英华却在数年间就作到了。
毕竟是天朝上国,光是人这一项资源,南洋所有国家联合起来,也挡不住天朝一压。
更不用说这些人的组织结构,已朝近代国家转化。
因此后续南洋公司的活跃河仙和美憾的收纳,扶南的建立,看在诸国眼里,就再不觉有多突兀,除了广南和暹罗对此有些意见。广南很快服软了,暹罗则还对吴崖悍然杀了河仙莫家族老将河仙并入扶南之事耿耿于怀。
当李肆来了扶南海军击灭西班牙舰队后,暹罗也不敢再发杂音,一被召唤就赶紧派来了王世子。之所以国王没来,是要防备正对暹罗虎视眈眈的缅甸。
这些国王和王子们分外恐惧,不止是吴崖这个魔都督的狠辣。昔日他们相互争斗,都曾经借力过葡萄牙和法兰西等欧罗巴人,深知欧人的厉害。
可天朝早前收拾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毫无脾气,夹着尾巴,乖乖受下了。在阂台收拾荷兰人,荷兰人也没敢有什么后续的大动作。如今收拾吕宋的西班牙人,更是一手捏碎。眼下更直接将西班牙人扎根一百多年的马尼拉给围了,破城是早晚的事。
英华天朝,武力之盛,远远超过昔日的蒙古人,这是南洋诸国的第一个认识。
武力还只是一面,英华开荒扶南,数万人几年就扎下了根,这事让南洋诸国更加恐惧。要是天朝看谁不顺眼,朝自己国土荒僻处随手丢个几万人开荒,这国就完了,这是第二个认识。
第三个认识,则是南洋公司越来越繁盛的贸易,让交趾、暹罗又广南等国尝到了甜头,特别是暹罗,靠着船业、米业和其他输出,换得了刀枪、铁器和其他物资,已能顶住缅甸的压力。
现在李肆亲临扶南,官称要重整诸国秩序,让他们心中完全没底,不知自己这一国,会被天朝安排出怎样的命运。可即便是暹罗的武仑阁王子,也不敢生起反抗之心,不到两个月,吴崖就领着联军攻破了柬埔寨的金边,逼得柬埔寨国王请降,天角…不,这位圣道皇帝,要举手一指,定住了暹罗,能坚持多久?
这种听凭上国安排命运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也难怪诸位国王王子脸色苍白。聊可自慰的是,可怜虫不止自己,大家都是同病相怜哪。
李肆不在意他们的脸色,反正这脸色后面会变的,他可不会用从前的朝贡体制来安排这些国家。
他让自己的语气放得更缓:“诸位可知,朕要将诸位拉在一起,重整秩序的用意吗?”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自问:“朕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武仑阁王子很懂汉语,撑着脸乍着脸答道:“陛下是要领着下国共奔富贵的。”
这家伙显然还懂得一些天主道,李肆笑了,有这么一个托就省心了。
“一百多年前,欧罗巴人开始出现,我们的世界,变了……”
“先是葡萄牙人又西班牙人,诸位的祖辈,该是很清楚他们的盘算。”
“接着是荷兰人、法兰西人、不列颠人。欧人源源不断而来,不仅要掠夺我们的财货,改变我们的信仰,更怀着统治我们,让我们给他们做牛做马的险恶用心。”
“不止是用心,他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都曾经狂妄地想征服华夏,征服我天朝上国!以此而下,欧人对你们这些国家,野心更是毫无遮掩。”
“在东面的吕宋,西班牙人成功了,昔日的吕宋古国,已经荡然无存。南面的满喇加、爪哇,荷兰人成功了,苏丹们正一个个沦为他们的傀儡。在暹罗,法兰西人失败过,在缅甸,法兰西人和不列颠人正在努力……”
李肆说着说着,已不是在忽悠众人,而是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海上没有长城,世界,已通过海洋,处处联在了一起。再不是我们能关起门来闷头大睡的时候了,如果不推开门,如果不圈住自己门前的土地,我们的大门,就不再属于自己!”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道:“而我华夏也就再没了伸展之地,此时若是不伸展,不拓地,不划定势力范围,异日就是被列强围到家门口的苦境!再自强,再努力,也逃不过一番大劫难。”
收回恍惚心神,李肆朝已被他说得神思飞升的诸人道:“朕这里,是要立下……”
他再心道,先暂时如此,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随着李肆话音落下,圣道三年,后世所谓的“南洋同盟体系”,就此初见雏形。
李肆道:“南洋共荣之业!”
第五百四十九章 历史浩浩荡荡
“圣道第三年,那是一个夏天,有一位四哥儿,在南洋的边上……画了一个圈……”
哼着身边人听不懂的小曲,李肆将圆规落在地图上,以昆仑岛为圆心,半径到金边以南一百多里地,手腕一扭,就将整个金瓯半岛划拉到了英华名下,作为南洋公司托管地扶南的既定疆域。不仅包括怀乡、河仙、美萩,还搭上了柴棍。日后的西贡,就此归入华夏版图。
广南王肯定有意见,就把柬埔寨西北面的部分补贴给他好了。至于柬埔寨……考虑到平衡,没把这个昔日的高棉帝国彻底抹掉,就已是很仁慈了。
接下来是老挝三国北面的万象国,竟敢不来觐见!灭了!
自家占一块,给暹罗和老挝其他两国各占一块,同时调整边境,如此中南半岛东面的格局就能稳定下来。
西面是暹罗和缅甸对抗的格局,有些麻烦,法兰西和不列颠的东印度公司都在缅甸开有分公司,那里毕竟直临印度洋。虽然很眼馋印度洋出口,但现在英华的力量还不足以前出到印度洋,就先不必直接跟法兰西和不列颠人杠上了。
先让小弟上吧,英华也得习惯代理人战争,暹罗就得扛住这事。同时呢,多一个小弟就多一个嗓门,兰那王国,也就是八百媳妇国,也要帮着复了。
马来半岛南面,大北年那些华人,先暗中支持,作为日后染指马六甲的班底,荷兰人……早晚还有一仗。
地图开疆,李肆干着特别舒坦。在他前世里,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而下,每一次建立新的全球格局,就是一次地图开疆。低职位的外交官,参谋官,顺手在地图上拉出横竖线条,就划出了新的世界。朝鲜的三八线,越南的十七线,甚至什么麦克马洪线,就是这么来的。
画好了圈,李肆将地图交给一个三十来岁的五品官员,这是枢密院海防司南曹新任主事陈大定,美萩陈上川的孙子,熟悉南洋事务,特别是中南半岛各国之事,接替了已任勃泥公司总司的陈兴华一职。
李肆将中南半岛诸国纠合在一起,不止是简单的会盟,除了讨伐和肢解不长眼的万象国之外,还要建立新的同盟外交体系,什么勘察国境,设定流程,无比繁杂,首要一桩,自然是将华夏的扶南板上钉钉。
同盟之约和外交流程自然是天朝上国一言而定,但国界勘定就涉及到了各国的现实利益,讨价还价的过程很是繁琐,这事现在是由通事馆和海防司一块干。
“惜乎小民早生三十年,若是此时年盛,能随着陛下创此伟业,乃千古难有之幸事……”
一人在旁边感慨着,却是一个商贾。
“别拐着弯地拉扯你儿子了,范四海,三年劳役是免不了的,年轻人,就是太冲动。”
李肆淡淡说着,那商贾正是被流遣到扶南的福建海商范四海。他的儿子范六溪被当作战俘,发配到勃泥挖矿。
范四海赶紧请罪道:“小儿已得陛下恩典,岂敢得陇望蜀。小民只是叹光阴如梭,生不逢时啊。”
李肆摇头:“国家草创,处处都有大机遇,若是用心,何惧年高呢?朕的老师,出山时可已是六十七。”
范四海苦笑:“哪敢跟段国师比,不过……”
他小意地提醒道:“处处有机遇,也处处有纰漏,就怕小民那些同乡闹腾得太厉害。”
李肆撇嘴:“无妨,早等着他们。朕也有言在先,这只是一场牌局,若是他们要当生死搏,那就别怪朕不留情面。”
范四海叹气,显是在为某些同乡的未来忧虑,但他不敢再多言,叩拜道:“小民就领命去吕宋了。”
李肆之所以接见范四海,是因为这个人在吕宋根基很深,待吕宋平定之后,还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来收拢吕宋华人之心。此外李肆还觉得此人确实有才,也有心志,如果福建海商之事,能顺利解决,他也没有沾染的话,李肆觉得此人可以大用。
想到了福建事,李肆随口问四娘:“建厦投资的股票,还有福建柜的情形如何?”
四娘微微撅嘴,有些不乐意地报道:“最新的《金鱼报》是八天前的,建厦投资520两,是单价最高的一支股票,福建柜平均涨点1.6倍。是平均涨点最高的柜台。”
李肆有些懊恼:“哟……其实还能赚一笔的……”
四娘终于生气了:“陛下!”
这丫头,跟三娘一个德性……
李肆摇头,思乡之心骤涌而起,出门快三个月了,萧拂眉产下一子,自己都不在身边,三娘、关蒄、雨悠,也挺想她们的。对了,还有宝音那草原丫头,该是吃下嘴的时候了吧……
心思翩翩,幽香又入肺腑,转头正见脸颊晕红的四娘,她哆嗦着靠过来,被李肆一瞧,赶紧道:“我……我帮四哥儿揉揉腿脚……”
李肆自然很清楚三娘将这丫头塞到身边的用意,但不知为何,身处南洋之地,心中总有一股躁动,让他无法沉下身心,采撷如此芬芳。
这躁动是什么呢?早前在昆仑岛,是心系海战胜败。如今已是胜了,大军围住了马尼拉,连都已送到了城下,破城虽说不上指日可待,但要熬到西班牙美洲舰队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已经大大降低,还有什么忧虑的呢?
是因为之前那些国王、王子的跪拜,整个中南半岛,即将真切纳入华夏羽翼的前景,让自己欢喜得难以安坐吗?
也不是,此事不过是顺势而为,以英华国力,转头北顾,中原随时可握在手,如今一力南望,有此结果是意料之中,心头毫无波澜。
终于不耐这莫名的躁动,李肆揉揉四娘的脑袋:“走,遛马去!”
四娘哀怨地暗自嘀咕:“还当我是小丫头……”
策马行在怀乡海滩上,一侧是直抵天际的碧蓝海面,一侧是绿意盎然的草地、树林、稻田,青灰砖屋片片伸展,小桥铺平蜿蜒河溪,连起道道碎石小径。不是那太过浓郁的绿意,还真有几分江南风情。
奔上海堤,怀乡一眼揽尽,远处是耸立的天庙,依稀能听到童子童女的天曲声,田间农人,小径路人,也在应着拍子低低哼着,可调门却各不相同,有陕西的,有湘赣的,还依稀有四川号子,悠悠自得。
李肆停下了马,静静聆听,听得失神,连吴崖策马到了身边都没发觉。
吴崖道:“四哥儿,这一番动荡,不落个十万八万人头,怕是办不好的。”
建立南洋同盟体系,诸国旧日种种关联就要瓦解重组,必然伴随着血腥的屠戮,吴崖这是在预打埋伏,李肆不以为意地道:“落多少都无所谓,别落咱们自己人的脑袋就好。”
吴崖叹气:“我这边是好办,听说狗子那边……”
李肆楞了片刻,眼中渐渐清灵,他明白了,他的躁动是为何而来。
贾昊发来的战报称,尽管已用尽手段,但还是有一万多华人依附西班牙人,他日完全合围圣地亚哥城堡时,算上前前后后的战事和内斗,吕宋华人因此役而死的,怕不有两三万之巨。
“如果这是必要的牺牲,可牺牲也未免太重,异日他人著史,臣不惧背任何骂名,可陛下之名将何以载?”
贾昊想得深沉,在为李肆担心名声。
让李肆躁动的不是名声,而是这牺牲。潜意识里,甚至在隐隐怀疑,自己对历史的搅动,对那些死者们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原本他们可以在有生之年,是可以安享太平的,日子苦一些,终究能活着,能活到老死……
这躁动既是一丝纠结,更是一个全新大时代即将到来的忐忑。当西班牙人退出吕宋后,马六甲以北,整个南洋都将归于英华,这样的新局面,到底会给英华带来怎样的发展之机,李肆已经难以推演,这也是很沉重的忐忑。
“不过四哥儿,狗子那厮就爱扮深沉,他说什么,那是他自个的心事,四哥儿自是有自己的思忖。”
吴崖自然体会不到李肆的感受,径直这么说着,正在此时,远处一人牵着牛靠近,被禁卫拦住了。
“小红、石头……别搞得这么紧张……”
李肆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四娘和吴崖,苦笑着埋怨道。
四娘却不买账:“陛下万金之躯,一身系一国,怎也不能掉以轻心。”
李肆微微一愣,心头的躁动骤然消散。
钻牛角尖了啊,自己已不是历史的设计者,历史大潮,在自己最初的一搅中,已经自己转动起来。不该再把自己当穿越者,自己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去把握历史,带领一个民族向前走的领袖。
远处禁卫的问询渐渐入耳:“叫什么?李顺?哪里人?陕西米脂?”
七月二日,圣地亚哥城堡陷于猛烈的炮火中,北面原本的屋舍废墟正被无数劳工一块块清理走,数条壕沟垂直对着城堡,在清理开的地面上一点点向前伸展。
“叫什么?张黄氏?好好,女人也算。这是你儿子?也要上去?才多点大,好吧好吧,大家都搏上了,也不差你们这孤儿寡母,小子叫什么?张……奥斯卡?”
壕沟后方的营地里,一个管事登记上了这对母子的名字,再递过去两块木牌。不管是清瓦砾,还是挖壕沟,一背篓一篮子都能算在一起,之后累积起来,就是他们的“力分数”,由这力分数来定之后的份额。
这是马尼拉劳夫营自己商量出来的规矩,讲的是公平公正。这类规矩自古就有,开田筑坝挖渠砌城墙,中国人在劳动组织上有几千年的经验,这种规矩,拿来就用,一听就明。
有贾昊的允诺,有华商的组织,劳力营已是疯狂了。男女老幼都动员了起来,不仅是为分得田地房子。据说西班牙人在圣地亚哥城堡里藏了如山金银,英华大军哪怕是漏一点下来,就够他们这些平民欢腾。
这就是张黄氏带着八岁的儿子也要上阵的原因,她满心想着,战后丈夫肯定是要被论罪的,到时还可用这些分数帮他抵罪。虽然恨丈夫毫无廉耻,但他终究是自己丈夫。
她跟儿子力弱,就只好在地面上清理瓦砾,一筐筐向后送着,一点点分数积攒起来,心中渐渐充实。
她忙得甚至开心起来,浑没注意到前方涌出大群人影,等她被惊呼声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血肉战场。
守护城堡北面外围防线的士兵冲了上来,将劳夫们杀散,却又撞上来援的英华士兵。炮弹在天上飞,枪弹在左右射,她吓得呆在当场,成了一个绝好的靶子,一枚土人的吹箭无声地钉在额头,这个妇人都来不及喊一声,就此仆倒在地。
“妈的!那是个女人!杀了多可惜!那些土人,怕是故意的,他妈的!”
一个声音嚷嚷着,然后走出了硝烟,来到妇人尸体前,似乎想从身上捞点什么,然后他就呆住了。
“奥斯卡!?”
张武看着那个母亲被杀死在眼前,却还愣愣地没哭出声的男孩,惊声叫了起来。
“这是……”
接着再看向那具尸体,血液几乎沸腾了,这是他的妻子,就死在他的眼前。
“哈哈……贱人,该死!”
他呆了片刻,一边流着泪一边骂着。
“该死!该死!”
接着他跳脚嚷着,不知道是在骂谁。
“奥斯卡……,对了,还有儿子,我还有儿子……”
然后张武捞着了救命稻草,朝男孩伸手。
蓬的一声,枪声从侧面响起,张武的太阳穴上绽起一团血花,人也斜着仆倒在地面。
“小家伙,没事吧……”
猎兵奔过来拉走了男孩,张武还没死,眼皮急速眨着,奋力地伸手在虚空抓着。
“该死……”
他念叨了这么一声,手从半空滑落。
“娘——爹——!”
这时男孩才哭喊出声。
大营里,贾昊盯住这个叫张奥斯卡的男孩,低叹道:“跟着我吧……,以后你就叫贾一凡。”
被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盯住,张奥斯卡,不,贾一凡依旧沉浸在悲哀和惶恐中,浑不知自己成了贾昊的第三个义子。
在吕宋收养一个华人孤儿,这是贾昊之前就抱定的想法,现在目标达成,心满意足。举起望远镜,看着无数道平行壕离城堡外围防线只有一里不到的距离,他长出一口气,沉声道:“开炮!”
第五百五十章 这才是战争的味道
自英华大军围城以来,炮声就已天天不断。但随着贾昊一声令下,炮声的轰鸣骤然加剧,三面炮烟扩散,连成一线,整个马尼拉如罩雷云之中。
感受着空气的震动,地面也在微微发抖,吕宋派遣军客卿,中郎将克林顿一边举着望远镜,观察炮击效果,一边猛抽着鼻子,低声嘀咕道:“这才是战争的味道……,“
两三里外,炮弹落在一处石砌角堡上,振起老大一股尘烟,望远镜里能看到无数碎裂石块崩飞,依稀还有小炮和人体升腾而起,克林顿点头,这一炮该是砸中了角堡棱线的垛墙,以此进度推算,三五天里,就能将这座角堡废掉。
这仅仅只是来自赤雷军,编组到炮师的三十斤炮开始轰击,之前都是各师的二十斤炮、十二斤炮在发话。克林顿转头看看身后远处一座小山包,心说等到那个大家伙开火,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山摇地动的景象
接着克林顿打了个喷嚏,心说这味道可比熟悉的欧罗巴战场还浓烈,火炮太多了。
三十斤火炮有四十来门,师属二十斤、十二斤火炮更有两百多门。还不止这些,缴获的西班牙战舰上那些火炮,海军不想要,全卸在汉山港,从12磅到30磅,多达三百多门,弹药一大堆。赵汉湘从中挑了两百门,拖到马尼拉城下,参与围攻。用他的话说,靠这些西班牙火炮,又能训出大批炮手来。
之前一直是用二十斤以下中小火炮,跟西班牙人的外围防线炮战,掩护清理和掘壕工作。现在已经开辟出了几条通道,每条通道都由三道竖向平行壕和若干横向交通壕组成,已经可以向外围防线发起直接进攻。
此时就需要动用三十斤大炮以及从“皇家九月”号战列舰上面卸下来的30磅炮,以便摧毁角堡以及外围防线的坚固要点。
整个掘壕工程的规划克林顿献策颇多,再结合英华军自己的经验,土洋结合,以及马尼拉华人发疯一般的配合十来天时间就搭出了攻击外围防线的通道,进度如此神速,让克林顿无比惊讶。
圣地亚哥城堡上,另一个老外也震惊不已,中国人土木工程这么麻利,瞧北面和东面那几道平行壕的构成,根本就是有欧罗巴军官在指点:
还不止如此,如此猛烈的炮火,胡安上校以前就没遇到过中国人到底有多少门炮?怪不得他们信心满满,想要拿下整个马尼拉,怪不得让自己撞了一鼻子灰的年轻元帅会强调他的大炮。
他在沉思,身边的部下却被这炮声惊得难以平静,纷纷嚷着要开炮还击。
城堡有30乃至32磅大炮二十多门,12、16到18磅的中型火炮上百门,6磅9磅一类的小炮更是不计其数根本就不当作火炮算。
圣地亚哥城堡是在昔日吕宋古国的王城上建起的,防御态势极为有利。西北是宽三百码以上的帕西格河,南面不到五百码就是大海,敌军只能靠北面和东面两处靠近。
这两面眼下还有两道外围防线遮护,最外一层离城堡有两三千码纵深,整个外围防线上,有数百西班牙士兵指挥上万土人和上万华人守护。本文字由启航更新组歹匕亓申提供
原本西班耳人认为,对方要逼近到外围防线怎么也得月底,可看中国人的掘壕速度还有眼前这炮火舟力度,这个估计可要大打折扣了。
这些军官们再沉不住气,之前因为距离过远没怎么动用城堡大炮,是靠外围防线角堡里的火炮跟中国人对轰,眼下到了关键时洌城堡大炮也必须动起来了。
作为雷班度总督紧急任命的城防司令,胡安上校本还想让部下镇定下来来日方长,可这炮是打一发就少一发,就算炮弹足,炮也是有寿命的……
正要训诫众人,一发打偏了的炮弹远远砸来,在城堡的石墙上蹭了一下,软弱无力地弹回到护城河里。城堡垛墙上的士兵没心没肺地哈哈笑着,胡安上校和身边的军官却骤然变色:
这一炮是从极远处飞过来的,怎么也有三千码以上,一旦中国人攻破了第一道防线,在一两千码外轰击城墙,那么城堡能坚守的时间可就要大大缩短。
第一道防线怎么也不可能一直守住,可还是得尽量拖时间。
胡安无奈地作出了选择:“开炮!”
圣地亚哥城堡的火炮也轰鸣起来,英华军攻击外围第一道防线的难度骤然大增。
二十斤炮、十二斤炮,乃至西班牙的海军炮,都要摆在离第一道防线不到两里的距离内,甚至要近到一里,也就是五六百码内。
角堡火炮不大,数量也少,没太大威胁,但后方圣地亚哥城堡上的大炮开火,麻矮就大了。
英华军这边的三十斤大炮虽然射程远,对方终究在十多米高的城墙炮台上,除非能清除掉第一道防线,把炮推到前面去,否则没办法让那些大炮闭嘴。
“这是必要的代价,都督……”
隆隆炮声里,间或能见己方的炮车崩裂,人体横飞,赵汉湘如此安慰着微微皱眉的贾昊:
炮战一打两天,总算轰垮了几处角堡,清除掉了防线上的火力威胁,赵汉漆自己却跳脚不已,大骂西班牙人。短短两天,毁了二十多门炮,伤了一百多炮手,他可是心痛得要命。
七月五日,天公依旧偏袒英华,马尼拉晴空无雨,尽管没能完全扫除第一道防线上的火炮,贾昊依然下了突击命令。这正是雨季,谁知道第二天会不会瓢泼大雨,一下一个月呢。
然后……就轮到贾昊和一干陆军将领心痛了。
贾昊亲临北面战场,观察前方战况,炮兵在这里打掉了三处角堡,清理掉了这一段百来文宽防线的重火力。韩再兴在这里投入了一个营的所有步兵,大约一千人,准备拿下这段防线。
依照重新调整的攻坚教典,先由炮师的三十斤飞天炮轰击,掩护步兵沿平行壕接近到敌军防线半里处,集结于平行壕之间的交通壕待命。再由各师属的六斤飞天炮在前沿壕沟炮堑里轰击,同时猎兵前出,进行粗击。
猛烈的爆炸似乎绞碎了前方敌阵的所有物体,没等硝烟散开,一千勇士冲击而上,人潮中还夹着若干两三文长的云梯。西班牙人的防线严格按照法兰西壕堑挖掘,壕沟深5.5米,宽5.5米,沟后的胸墙也有5.5米厚。
防线已被硝烟裹住,后方根本看不清战况,贾昊和韩再兴就只隐约能看到一架架云梯放倒,戴着铁盔,套着胸甲,举着藤牌的掷弹兵踩上云梯,没入烟雾之中。
爆炸,朽声,呼号持续不停,漫长得有如一个世纪,以至于韩再兴都以为冲击失败,铁青着脸召唤来第二个营,准备再度冲击。
战斗渐渐平息,除了远处圣地亚哥城堡依旧不甘心的炮声。一身是血的传令兵回到后方,初步报告了状况后,韩再兴身躯一晃,贾昊脸色也发了白。
就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里,就这一段小小防线上,一千人就已半数死伤,不是营指挥坚韧,不是这个营本就是韩再兴从虎贲军里挑出来的精锐,说不定还坚持不住,要被敌军打出来。
尽管这段防线上有两千多敌军,其间还有数百人支援,可贾昊很不满意,这些多是土人,只有军官是西班牙人。如此惨烈的交换比,要清理掉两道防线,怕不要填进去上万人!西班牙人的防线是大牙状交错设立的,这一段被攻下,并不等于其他段防线崩溃。这根本就是互相比摸流血,可西班牙人流的还不是自己的血。
克林顿还沉浸在英华军行云流水一般的战斗里,在他看来,英华军在加农炮的造诣,不管是装备数量,还是战法,都已超越欧罗巴。而迫击炮的运用水平,欧罗巴诸队更是难望项背。
贾昊等人的表情让他很是不解,搞明白了众人是被这巨大的伤亡给震住,克林顿心中暗叫,你们还想怎样啊?这是攻城战啊!攻城战就是这般惨烈,就是血肉磨盘。
他谨慎地发表着意见,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这就是攻城战,欧罗巴的攻城战。西班牙人的外围防线,吸收了法兰西军队的防御理论。左右有火力夹击,远处还有城堡的火炮,韩将军突破得这么迅速,一般欧罗巴军队都作不到……”
克林顿向贾昊强调:“都督,你必须做好死伤一万到一万五千人的心理准备,这是最低限度。”
贾昊等人脸色更白了,一万到一万五!?还是最低限度?
沉思片竟,贾昊摇头道:“不能让将士们这样白白送死!”
克林顿心说,西班牙人的壕堑防御体系,那是欧罗巴战场上多年沉淀下来的。这就是硬碰硬,没有什么讨巧的花活:
暂时停了步兵的攻击,贾昊招来袁应纲和叶重楼,讨论是否能让马尼拉华人乃至土人充当炮灰,在前开路的可能性。
两人很利索地摇头,都道,除非用刀枪逼着他们,否则没谁愿意这般送死。
贾昊不怕牺牲,他也相信部下不怕牺牲,只要能攻下马尼拉,别说一万到一万五,五万大军折损一半都值得。人家海军为了铺路,都损了一半,陆军还会对着苦战皱眉?
但贾昊爱兵,他认为,只要有一线可能,统帅都要尽量降低己方的伤亡,不是绝无选择,就不能让军队扛下太过沉重的损伤。
袁应纲忽然道:“陛下好像测在怀乡会盟诸国,按照古制,盟主可是有号令诸国汇聚兵马的大义……”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炮风云变
贾昊两眼一亮,对呢,怎么就没想到,那吴石头此时不就领着好几万安南和暹罗等国的兵吗?
尽管攻克马尼拉的时限在即,但贾昊觉得时间还够,派快船急赴怀乡,通报了自己的设想。
收到贾昊的呈报,李肆心说,贾狗子已是有了统帅风范啊,虽然心志柔了一些,但却已能从大局入眼,这柔也算是他的风格吧。
贾昊的建议正中李肆下怀,召集各国使臣,发布征召仆从军的谕令。跟袁应纲所想的不同,李肆的确是以盟主身份纠合仆从军,但却是有偿使用。你给人,我就给枪炮,给物资,许其他条件。嗯要捞到好处,就用军队来换:
诸国都道这可是好事,以前不照样是用军队去拼好处么?可每战都是赌博,不一定落到好。现在天朝上国征召,还明定报酬,这生意作得再稳当不过。
原本吴崖手下就汇聚了几万大军,正准备北进,攻打万象,现在就只好暂时停下万象战事,将大军转调吕宋。
七月底,大群灰衣兵开到,足足有三四万人之巨,听着各式各样的口音,竟是分别来自安南、柬埔寨、澜沧和暹罗等国的士兵,克林顿心中震颤,暗道这英华,竟也跟欧罗巴其他国家一样,开始要用殖民地军为自己争夺殖民地利益。
贾昊没有料到,李肆此时也没有注意,这一项举措,不仅是将南洋诸国推向一体化的重要一步,也走进一步刺激英华一国经济的又一项础码。
此煎俯视南洋,北到大陆的湖南西到云南,东到台北。人流、车流、船流正载着各式各样的满满物资,向应天府的青浦、黄埔和香港的九龙三个码头汇聚。再由国家征调的庞大海船队,运送到吕宋。一队队海船,帆影接踵不停最盛时在海上绵延数百里。
供应陆海军、仆从军加民夫二十多万人的帐篷、被服、粮食、药品和各项杂物,大军补充的枪炮、弹药,这些大头之外,被褥、雨具、劳作工具,甚至包装所用的各式纸张,订单都由枢密院交商部,如水一般地泻到英华一国的各个角落。而国中数百万农夫、工匠、商人,依单汇聚起物资,由数十万人从江河陆路送到应天府再由数千艘大小海船运到吕宋。
吕宋的汉山港正不停扩修,以容下源源不断的海船,同时在马尼拉西南的小港口,也在一刻不停地装卸物资。
这就是战争经济,但跟昔日华夏所动之战有很大不同,绝大部分物资都靠民间自行调度运送,而靠着南洋物资来往的脉络又清晰无比。
早前英华一国,就因多次战争而生起过类似的繁荣之景,但从没有这一次吕宋之战,涉及的层面如此深,覆盖的范围如此广。
当英华一国数百万人为吕宋之战忙得头顶生烟时,马尼拉的战火却暂时平静了算来,因为要等待仆从军到来。
但在这段时间里,英华军也没闲着,炮兵尤其忙得欢实。在赵汉湘的组织下炮兵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练兵,不仅培养出了一大批炮手,之前的炮兵操典也因这一场“火炮盛宴”而有了脱胎换骨的进步。
炮表的精细化,炮击座标化的实现,炮群组织,西班牙人的防御体系给步兵造成了极大麻烦,却成了炮兵绝佳的实战课堂。英华炮兵在装备上本就领先于世界,此时在马尼拉城下,也补全了作战技术上的短板。光彩如此耀眼,连克林顿这样的欧罗巴军官也目眩神迷。
此时的欧罗巴,虽然注重火炮,却还没到拿破仑时代那种水平。甚至各国的炮兵都还不是正式的军队编制,更接近于技术工人性质。例如在不列颠,陆军炮兵都还从属于同业工会之下。
克林顿身为不列颠人,尽管熟悉欧罗巴战场,却不熟悉用这么多火炮,这么“粗鲁”地打仗。如此以炮为战,自然看得他神魂颠倒。
仆从军到达后,攻击继续展开。有了充足兵力,第一道防线的扫荡就显得顺畅无比,而西班牙人却因眼见英华军大举增兵,士气更加消沉。之前不过五六万大军围城,心中还没怎么动摇,现在却已暴涨到了近十万人,加上这大半月,充分领教了英华军火炮的厉害,连胡安都在暗自嘀咕,怕是很难熬过年底了。
西班牙人只是震动,土人和华人则走动摇,自外围防线不断逃亡,英华军很利索地扫荡了第一道防线,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第二道防线也没能坚持多久。
八月十六,除了北面东面两处城门区域,依旧还有数千华人坚守第二道防线,圣地亚哥城堡的外皮,已被彻底剥掉。仆从军死伤近万,英华陆军也死伤三四千人,尽管这已远远低于最初估计,但却远远高于国内作战的损失,马尼拉就如一柄锻锤,将英华陆军结结实实锻打了一番:
站在望台上,目光越过支离破碎的大地,化为废墟的城市,还有血肉沙泥混作一处,已被毁掉的防线。贾昊眺望四五里外,南面的圣地亚哥城堡,问着身边明显憔悴了不少的关凤生和米德正:“可以开始了吗?”
米德正长出一口气:“北面的轨道完工了,可以试试。”
关凤生道:“花掉的银子都快把人淹了,再不开始,四哥儿怕是也要肉疼了。”
贾昊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时间加银子,就是磨刀石啊。”
离英华大军抵达马尼拉两个月后,圣地亚哥城堡终于被完全剥掉了外衣。此刻这座灰白石堡有如一位坚贞不屈的妇人,正傲然而立,以鄙夷的目光,打量准备破门而入的暴徒。之所以这位高贵的妇人如此淡定,是因为她还套着坚硬的铁内裤。
昨日有过一场急雨,洗刷走了空气中的血腥和烟尘味道,胡安上校一如既往,在北面的城墙上巡视。
胡安上校心中有些低沉,但离绝望还有老大一段距离。让他沮丧的只是守城战来得快了一些,没错,在他看来,到此时战斗才刚刚开始。
圣地亚哥坡堡,是不可能被火炮轰垮的。
尽管在之前的战斗里,中国人在火炮上所表现出来的技术实力让所有人震惊,以至于总督雷班度不得不搬出阿鲁索大主教来安抚慌乱的民众,可胡安很确信,靠这些火炮是不可能撼动这座石堡。
中国人最大的火炮,跟战舰上的32磅火炮威力差不多,它们可以砸烂六十公分厚的橡木船板,可对上十米厚的石墙…………呵呵,结果显而易见。
抱着看看中国人到底会有什么花样的心思,胡安极目远望,却见远处一块色斑,位置似乎有些不对。
原本五六里外有一处小山包,被帐篷四面外加顶部围了起来,不清楚在作什么。但从劳力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地向山包处搬东西,还一直有黑烟升腾而起的情形看,那像是在搞什么工程。
胡安也想过,也许是中国人在铸攻城大炮,可再转念,即便是火炮技术独具一格的奥斯曼土耳其人,造出的石弹,也已是古物,对圣地亚哥城堡这种坚城没什么危害。更不用说,还没听说过中国人会造那种。他们的大炮最早都还是仿制葡萄牙人,怎么可能有此成就呢。
举起望远镜,胡安闲闲望着那已近到三里之外的怪异玩意,眼瞳聚焦,看清了是什么东西,他猛然呆住,望远镜也像是粘在了脸上,半天都没动弹,以至于副官诧异地唤了一声:“上校!?”
好半天,胡安才像是重新恢复了呼吸,他依旧端着单筒望远镜,大口喘着气,嘴里直嚷嚷:“主……主……主……”
副官麻利地接口道:“主佑西班牙,主佑圣地亚哥城……”
胡安终于吐清楚了完整的字词:“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北面三里处,一条浅壕竖向伸展,朝着城堡方向逼近。浅壕里铺满了碎石,上面横向搭着条条横木,再有纵向的两条铁轨,黑沉沉地顺着浅壕向前延伸。
“推!用足了劲!咱们忙乎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天!”
工头满脸涨红地喊着,在浅壕左右,正有上百民夫,牵着大腿粗的麻绳,唱着嗨哟嘿哟的号子,将一具庞大的钢铁怪物,自铁轨上缓缓拉动。
一面八个,总计十六个铁轮子托着一架长长的铁板车,在铁板车后半部分,是一具前端五尺,后端更有七尺粗细的粗短铜柱。这铜柱该是刚刚铸好,还泛着灿灿黄光。
如果没见着托住铜柱那些黑沉沉的钢铁架子,没见着前端其实是空的,估计没多少人会把这家伙跟火炮联系在一起,对中国人来说,它实在是太大了,估摸怕有五万斤,中国人还没造过这么大的火炮。
这的确是火炮,关凤生和米德正所率的佛山制造局人马,因为在佛山早有经验,早早就在后方造好了这炮。这一两个月时间,更多是花在了装配炮架和铺设炮轨的功夫上。
佛山制造局给海军造熟了铁轨炮座,将铁轨用在攻城重炮上,以利移动和后座,这不需要什么创新思维。
现在北面的轨道已经完工,被急不可耐的贾昊催促,关凤生和米德正将推上了铁轨,准备让北面这一门炮奏响处女之鸣。
那到底会是番怎样的情形呢?不仅贾昊无比期待,关凤生和米德正,以及十多万官兵民夫,都在期待着。
望着渐渐向城堡方向逼近的身影,米德正忽然嘀咕道:“对了,这炮还没起名字呢。什么大将军?不,怕该是什么大元帅……”
关凤生摇头,什么时代了,还大将军大元帅,应该叫……
看着这门凝聚了无数工匠,也耗费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关凤生觉得这家伙简直就是自己的儿女,应该叫得亲切些。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为何,一个已经模糊了的纤弱身影闯入心中,关凤生下意识地道:“叫……云,不,风云炮吧。”
米德正拍掌道:“好,一炮风云变,这名字好!”
贾昊在另一侧注视着这门,身边三个少年的目光也死死黏在炮身上。其中那最小的贾一凡隐隐觉得,当这门炮轰响时,天地肯定会变了样,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无比憎恶,吞噬掉了自己父母的罪恶世界。
五百五十二 最后时刻
这门“风云炮”现身后不久,天地已是变了色。
圣地亚哥城堡北面,城堡炮台上的32磅、30磅炮,城墙角堡的12磅、16磅和18磅炮,城墙垛台上的6磅9磅炮,大大小小超过二百门,形若疯癫地轰击起来。即便是厚实的石堡墙,也被震出浓浓尘烟,而墙体上更被浓浓的硝烟遮蔽,恍眼看去,还真有一丝仙山琼阁的感觉。
这只是在战场外远远打望的画师们的感受,近到城墙下两里内,城上城下双方都被那密集的炮声给震得心口发颤。
“西班牙红毛被吓疯了,大家伙帮他们醒醒神”
赵汉湘可是见不得这阵仗,他一声令下,推进到前沿两里内的炮群也猛然发话。更为汹涌的炮声之潮升起,卷起巨大的浪头,跟西班牙人的炮声在半空相撞。随着参与合唱的火炮数目越来越多,这道巨*很快就压得西班牙人的炮声节节后退。
马尼拉这两个多月一直处在炮火之中,但今日这般阵仗,却是从未有过。敌我双方总计五六百门火炮同声奏鸣,连放不停。天空中炮弹来回穿梭,地面瓦砾横飞,碎石四溅,再英勇之人,也要感慨人的渺小,血肉的脆弱。
风云炮两侧,等候多时的炮手们可没伤怀悲秋,他们浑身的血液都在烧着,就等着属于的时刻到来。
嘎拉拉一阵杂响,载运着风云炮的铁车前缘顶到了一处矮土坡,浅沟和铁轨也至于此处。炮手们一拥而上,这就是风云炮的发炮阵地。
西班牙人不少大号火炮都能覆盖两里范围,而风云炮虽然外形巨大,两里之外也仅仅只是一点,要能直接命中风云炮,炮手怕是不从哪里修来了满贯福气。
但为了以防万一,同时遮挡类似跳弹和流弹的伤害,风云炮前方和左右依旧立起了一道圆弧铜盾。这是利用当地丰裕的铜锭而临时浇铸出来的,其实就是将厚一尺左右的铜板架在车上,绕着风云炮围了半圈。
阳光下,护盾和都闪着金灿灿的光晕。前后两拨人都赤膊上阵,前方是五组人马,头一组两人用外形很像是大号鸡毛掸子,沾着水的长柄玩意,清理了一遍炮膛。第二组两人则是用裹着干毛巾,外形几乎相同的玩意干燥了炮膛。
第三组两人用长叉将药包送入药室,一包五斤,足足塞了12包进去,再压入浑圆的木托板。第二组则是四个壮汉,用类似滑杆的工具,将180斤重的铁弹送入炮膛,第三组四人用压杆拼命压实炮弹。
此时就轮到炮后人马上阵,先是瞄准组,瞄手指挥着左右两侧十数人丁,随着他的号令,使劲摇动炮车下方,左右凸出的长柄,炮口也从水平状态缓缓升起。
“耶稣基督在上,一刻也不能停”
胡安急急奔到瞄住的一段城墙,给左右角堡和垛墙上的炮手们打着气。通过望远镜,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巨大的火炮已经引颈欲歌。
炮手们想要回个话,却被连绵不断的震动给扰得难以开口,英华军以三十斤炮为主力的炮火也在不停地轰着城墙,尽管难以损及城墙主体,但对角堡和垛墙却有着足足的威胁。加之烟尘弥漫,想要瞄准射击,更是不可能的事。
风云炮的炮手却是稳稳完成了炮位调整,接着由火手将信管火门,拉出长长信索,连到了右侧几尺外的燧发火台上。
八月十六日三时一刻,三角旗落下,“预备——”的呼喊声里,四周力夫和炮手们仓皇避开,进入大炮左右的壕沟里。
“点火”的呼声落下,炮长拉动机关,引燃燧发台上的信索,然后转头急奔,跳入旁边的掩护壕里。
三尺长的信索,预计九到十秒烧完,周围壕沟里避着的数十人,周围注视着的数千人,乃至整个北面的数万人,却觉得这九到十秒份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心气已躁得按捺不住的炮手不耐烦地露头去看,却听得轰隆一声响动,在心底深处炸开。初时不觉多大,身心却瞬间为之一夺,无形声浪竟如有形风暴,将他掀翻在地。
没人去理会他,雷鸣般的炮响,大地的震动,已让周围这数十人暂时失去了感知。
跟攻城战里动不动就是几百上千斤的火药动静不同,60斤炮药虽少,作用于二三十吨的铜铁中,发出的猛烈震荡,另有一股凛冽威势。早有体验的关凤生和米德正等人就警告过炮手,千万不可在炮身三丈内的范围立着,同时还要捂紧耳塞,趴地张嘴。
“风云一号”的初次发射,将地面震出一圈淡淡尘雾,硕大的炮口喷出浓烈白烟,挟着一道橘黄焰芒,如果正站在火炮和圣地亚哥城堡之间,同时眼力够足的话,就能看到一道模糊黑影,正划着抛物线,朝城堡的一面棱墙落去。
炮弹的速度近于音速,两里距离,3秒出头,4秒不到,那道抛物线就跟城墙连上了。
咚的一声闷响,跟一柄铁锤砸在条石上的动静类似,可声响却大了无数倍。
贾昊注视着当面那道城墙,关凤生、米德正呆呆看着,韩再兴等将领看着,数万官兵、民夫也在看着。这一瞬间,整个北面似乎都静寂下来,西班牙人依旧没有停歇的炮声也被人忽略,成了无足轻重的背景。
预想中石裂墙塌的景象并没出现,甚至都没崩出多少碎石,一百八十斤的铁弹砸下,除了那声闷响,效果似乎还不及三十斤炮弹。
原来是吓啊,早就想到了,中国人不可能造出真正的攻城重炮……
城墙上,胡安抱着头,跟上百官兵趴在墙体后缘,这是欧罗巴人守城的心得,如此可避免遭到重炮轰击城墙的附带伤害。当然,法兰西元帅沃邦就针对这一点发明了跳弹攻击,让炮弹越过城墙前缘,在后缘和下方斜墙跳动,杀伤人员和火炮。可胡安,中国人还没先进到能掌握这样的火炮技术。
对西班牙人来说,这一炮的感觉,仅仅只是身下石墙的一股剧烈震荡,感觉依稀跟地震一般,也就是脑子微微发晕而已。
胡安长出一口气,一边起身,一边检讨着之前的胆小怯懦。
可刚刚站直,就觉那股晕感越来越厉害,他拍拍脑袋,想要让清醒,却发觉其他人也是一般情形。
惊呼四起,这不是发晕,这是脚下的墙体在摇晃……
胡安下意识地伸手乱抓,跟跌的士兵抱成一团。
此刻北面的英华官兵,乃至华人劳工,都在心底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是没动静,看来这圣地亚哥城堡的确是坚不可摧,连如此,都不能撼动分毫。连贾昊都皱起了眉头,心中微微沉滞。
复位装弹,一炮不能说明问题
风云一号的炮组不愿放弃,关凤生和米德正更不愿放弃,亲至炮位,指挥民夫将后坐了好几丈的炮车重新拖上去。
关凤生还在想,是不是该多装二十斤药,民夫和炮手们忽然停了动作,他恼怒地就要斥责,米德正也呆住了,用胳膊肘撞着关凤生,压着嗓子道看”
关凤生扭头看去,也呆住了。
不管是硝烟还是尘烟,圣地亚哥城堡被真正围住后,烟尘就没绝过,但眼前这烟尘的动静却显得颇为诡异。
大约三四十丈宽,由两处棱角堡垒牵起的这道城墙,滚滚烟尘正如瀑布一般倾倒而下。这情景,颇像西班牙人从城头向下抖水泥粉似的。
不过片刻,水泥粉就变成了碎石瓦砾,哗啦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似乎那城墙的上半部正在粉碎。
“救命——”
烟尘和瓦砾中,若干人体也倾泻而下,正惊恐地高声呼喊,可他们就像是被冲马桶的水流卷下,呼喊声显得分外绝望和凄厉。从十多二十米高的城垛上栽下,头上还有如洪流一般的瓦砾碎石,摔死都已是幸运,摔不死还要再遭一番倾轧掩埋之罪。
胡安上校是幸运的,几名西班牙士兵手脚相接,死死拉住了他,原本一道平面,十来米宽的城垛已经崩裂大半,只剩一小角城缘,有如嶙峋悬崖。
发生事了?
城下的英华军民满肚子疑惑,先是毫无动静,这会又搞出一道碎石瀑布,这一炮还真是充满了难以预料的惊奇。
好半天后,烟尘散去,看着那道渐渐清晰的城墙,所有人都猛抽一口凉气
平整的城墙上部已经崩裂出大片缺口,不仅将城墙勾勒出了一道上下泾渭分明的界线,甚至墙体内外的那道界线也清晰可见。
贾昊的眉头舒展开,身边的不列颠人克林顿却已经兴奋得跳了起来。
“就是这样就这样一炮炮砸下去圣地亚哥城堡是西班牙人一百多年来不停修造出来的,本就分作很多层,最下一层还是吕宋土人的城墙。眼下这一炮,是将他们最外面一层剥掉了”
克林顿所看到的希望就是胡安的绝望,被士兵们拉上城垛还残余着的部分,看着崩裂的上半部墙体,他这绝望货真价实,绝无一分水分。
尽管只是损伤了上半部分,城墙下半部分更为坚固,可所有防御力量都在上半部分,中国人只要有耐心,将足够宽的正面扫荡干净,剩下的墙体部分,根本就再无力阻挡他们。
北面想起如潮的欢呼声,连西班牙人的炮声都被盖住,胡安对紧急赶来查看情况的雷班度总督道尽管我不愿放弃军人的荣耀,但事实告诉我,圣地亚哥城堡不再是坚不可摧,在中国人的攻城重炮下,我们再没有力量可以继续坚守。为了对城堡中一万多平民负起责任,我以城防司令的名义,请求总督……”
他痛苦地闭眼,将那句之前绝没想过的话说出了口向中国人投降”
雷班度正被墙体上那片触目惊心的崩裂痕迹给惊得脸色发白,听到这话,瞬间转为铁青。
“胡安上校,你不再是城防司令了”
总督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将胡安上校解职,还以他扰乱军心为由,将胡安关进了城堡监牢。
投降……就算雷班度想投降,还得看阿鲁索大主教的脸色。
“总督快走,中国人马上又要发炮了”
这段城墙上已经无人站立,士兵们护着总督急急离开,刚刚下了城墙,地面又是一阵明显震动,总督顿时摔了个仰面朝天。
躺在地上,雷班度总督正见这道城墙边缘处的角堡轰然垮塌,里面容着的几门火炮,以及数十名士兵,就在这一炮之下,骤然湮灭。
“大主教,已是到了那个时刻……”
雷班度总督仓皇找到大主教,把脸色上的惨白传递给了对方,大主教死死盯住了他,好一阵后,才缓缓点头。
“主啊,子民正等待你的怜悯……”
大主教祷告不停,而在城外,“风云一号”的第三发炮弹再度发威,蹭着城头,砸上了角堡后方的炮台,像是上天继续偏袒英华,这一发打出了“绝杀跳弹”,以不规则的横扫之势,将两门32磅重炮,连带数十官兵,随同炮台边角,一并砸上了天。
每炮间隔近一刻钟,三炮之后,风云一号停了下来,而北面西班牙人的炮火也都沉寂下来,被这重炮威力吓住,西班牙人正惊恐地将的火炮朝后面拖,同时重新布置火力线。
“差不多是时候了。”
贾昊心怀大慰,对身边一人道。
“小民这就去准备。”
那人恭谨地道,赫然是从怀乡赶来的范四海。
第五百五十三章 圣战序幕?
“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弱,都要出力!为了西班牙!为了马尼拉!”
圣地亚哥城,圣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雷班度总督的呼声回荡不停。聚集在此的数百西班牙人都是马尼拉显贵,他们个个脸色惨白,不少妇人都在低声哭泣,男人们还在强自镇定,安慰着她们。
“难道我们不能投降吗!?我们愿意离开马尼拉,甚至愿意交出所有财产,家人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总督阁下,我们希望你能跟中国人作坦诚的沟通,这样的交易,即便是穆斯林,也不会不接受。”
昔日视为坚不可摧的城堡,正在中国人的攻城重炮下段段崩裂,即便置身巨石修建的马尼拉大教堂里,重炮轰击城墙的震动依旧清晰传来,震得教堂天顶不停落下尘土。
显贵们的心态很正常,正常得雷班度总督难以辨驳,很明显,在令人生畏的轰击下,圣地亚哥城堡不可能再坚持多久,甚至早前雷班度自己都有这想法,但却早就被阿鲁索大主教那比圣地亚哥城堡还要坚不可摧的心志给碾碎了。”中国人不是穆斯林,中国人是比他们还要罪恶的无信者!”
阿鲁索大主教的嗓音响起,让雷班度总督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飘洋过海,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不只是为了生活,为了利益。我们更怀着一个崇高的理想,每一个西班牙人,每一个上帝的子民,奔赴这世界的每处角落,都是在为传播上帝的福音而努力。”
“我们在这里已轻努力了一百多年,本地的居民,已经虔诚地沐浴在上帝的荣光之下。”
“但那些中国人,从一开始,他们就拒绝上帝的救赎。甚至为了换得现世的利益,他们一边向主祷告,一边在家中暗暗祭拜租先,蒙昧而又亵渎。”
“当中国强盗越海而来,企图抢夺我们花了一百多年建设出来的美丽家园时,马尼拉的中国人,他们是怎么回报我们这些引领信仰,庇护生活之人的?他们跟强盗同流合污!一百多年来,他们从来如此!即便再三受到我主的惩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们从没变过!这就是他们的本性!”
“有人会说,在城堡外的防线里,还有中国人跟我们站在一起。这是假象!当中国强盗越来越占上风时,他们一定会背叛我们!对于这一点,我从来都深信不疑。”
大主教的言语里弥散着伤感和怜悯,也带着听众的心向无底深渊沉下。
“当你们彻底明白了中国人的本性后,你们还认为,中国人,会跟我们平等而视,以文明世界的法则来对待这场战争吗?不,我看过中国人的历史,破城之后,他们会屠杀每一个活人,强暴所有女性,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世界中,他们从不懂文明法则。”
大主教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他们还会将过往受裁主和法律制裁的那些中国匪徒,当作是受害者,对我们施加以百倍千倍的报复,那样的罪恶,即便穷尽人类的想象,也难以用语言描述……”
教堂里沉寂了,之前的抽泣声也骤然消失,不管男人女人,大脑都已经被吓得有些麻木了。大主教这话的舍义很直白,以前我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现在还指望他们接受交易,做梦!”我们不只是要守护马尼拉,我们还要守护我主的荣光。即便是死,也是殉教!马尼拉将会是一城圣徒,我主会欣然接引我们同上天国,阿门……”
大主教的结语很有力,带着这些因他之言,已经绝望的男女祷告之后,他悄然退下,雷班度总督跟上来,再问了一句:“大主教阁下,这不是中世纪了,您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
总督自然还怀着一丝希望,大主教却反问:“难道中国人不会报复!?”
就过往历史来看,中国人破城之后,屠城报复的可能性几乎超过九成,可这是建立在西班牙人一直抵挡到底的基础上。大主教煽动平民以死相抗,雷班度总督品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能晋位大主教,自然不会是满脑子狂热念头的原教旨信徒,这个职位根本就是宗教政客。
大主教淡淡一笑,眼中闪动着决然的光芒:“在你眼里,这是利益之战,而在我眼里,这是信仰之战。”
“我主的荣光,在中国本土被遮蔽了,在安南被压制了。整个亚洲,只有法兰西人还在印度,在缅甸和暹罗还在艰辛地努力,其他地方不是荷兰人那些异教徒,就是不列颠那些叛逆者。马尼拉,是我主在亚洲的最后一座神殿。”
“如果我们跟中国人达成交易,安全地离开马尼拉,我主的福音之炬,在亚洲,至少在东亚,将会完全熄灭。”
他看向雷班度,目光中带着穿透历史的深邃:“当我们不能引领他人的信仰时,又怎能指望从他们手中,获得符合我们期望的利益?”
“我们欧罗巴人之所以能远航四海,能将全世界的财富汇聚到欧罗巴,靠的只是海船和商人吗?不,靠的是我主的荣光,能驱散落后文明的愚昧,让全世界其他民族,其他文明,甘于为我们欧罗巴,为我们这些上帝之民,奉献出忠诚。”
雷班度目光闪动,脸色也在红白之间急速转换,许久之后,他抽着长气,压低声音道:
“您是说……要让马尼拉成为殉教之地,从而让中国人成为文明世界的公敌!?”
大主教微微一笑:“圣战,当那些中国海盗建起天庙时,一场新的圣战就再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让马尼拉成为这场圣战的序幕吧。”
怀着深深的崇仰和敬畏,雷班度总督向大主教鞠躬致意,同时脑子也急速开动,开始编制若干能活下来向欧罗巴,向罗马教廷讲述这场圣战序幕的目击者清单,当然,他自己一家将排在这份清单的最前面。
在阿鲁索大主教的指引下,圣地亚哥城堡里的西班牙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不再惶恐不安,而是绝望麻木。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开始在城堡内部挖掘壕沟,垒砌胸墙。城堡里有十多座教堂和若干兵营,都是巨石建成。用壕沟连接起来,又是一道坚固的防线。
被“中国强盗”破城后必定屠杀报复的前景吓住,平民们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贵妇人捞起长裙,奋力挥着锄头,小孩组织在一起,拖曳泥土瓦砾。城外炮声隆隆,城内竟是一番平静的劳作景象。
在这个时刻,最为惶恐的是挤在东面和北面,靠着城门和城墙掩护,还在拼命死守的土人和华人,尤其是华人。
最为死硬的华人,如那个张武一样,在之前的防线之战里已是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只知跟着大流的草民,以及那些紧紧依附西班牙人的华商的部众。
从那门重炮提前奏响圣地亚哥城堡的哀曲后,这帮华人的主心骨早就开始动摇,再跟范四海所遣之人搭上了线,一桩卖城开门的密谋顿时成型。
圣地亚哥城堡的大门早已严严堵死,门是卖不了的,可那些华商觉得能争取到入城的机会,由此混入城中,制造混乱,引领英华大军破城。古往今来,这套战术在华夏已是娴熟至极。
他们忽略了一点,西班牙人,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们。而对于这一点,贾昊等人已是认识颇深,因此没有对他们的计划抱有多大希望。
但事情进展出乎众人想象,没等华商开始行动,西班牙人就先动了手。八月二十日夜,圣地亚哥城堡东门和南门,枪炮大作,杀声震天。土人在西班牙人的带领下,以清查间谍为由,缴了防线里华人的军械,再声称他们预谋反叛,大开杀戒。
时值深夜,英华军难作反应,二十一日晨,两面城门附近的防线尸积如山,也在英华官兵和劳夫营那些华人心头压下沉沉一座大山。
“他们虽是叛徒,却总是我华夏子民,竟被西班牙人当作猪狗一般屠戮,此仇不共戴天!”
大多数人都是义愤填膺,就算这些人该杀,也轮不到你们西班牙人来杀!少数心头还抱着幸灾乐祸想法的人,见到黑发黄肤,跟自己一般无二的尸体,数百数千地堆在一起,远处城上那些西班牙人还比划着各种鄙视的手势,也如感同身受,对这些洋人的憎恨冲到了最高点。
范四海悲悯地自责道:“晚了一步……”
贾昊转头看看正跟贾怀敬,贾怀畏一起忙碌着军中勤务的贾一凡,摇头道:“上天许人幸福之命,还要看人自己怎么选择。”
关凤生又来了,他倒没多关心马尼拉那些还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华人,而是兴奋地向贾昊通报,另外两门风云炮也淮备好了。
贾昊长出一口气,北面有“风云一号”轰击了几日,城墙已崩塌出不少缺口,各处棱堡和城上火炮,几乎都已被一扫而空。现在二号三号已经淮备好,西班牙人还自己清理掉了城门防线,该是总攻的时候了。
他对关凤生道:“关叔真是辛苦了,有了这攻城重炮,看来月底就能拿下这座城堡。”
关凤生笑道:“四哥儿怕也是等得心急啊,有你这消息,他该是能安心北归了。”
正说到这,一份文书就送到了贾昊手上,是李肆亲笔谕令。
仔细看过几遍,再闭眼沉思许久,确信自己没有理解偏差,贾昊叹道:“看来我还得对上自家的军心。”
关凤生不好窥探书信,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四哥儿,又交代下了什么苦差事?”
贾昊也没隐瞒,径直道:“四哥儿也已料到城破在即,他要我在城破之后,妥善处置那些西班牙人。”
关凤生不以为意地道:“妥善处置?这是军医的事,挖坑深埋,多油点石灰就好,四哥儿也真是操心得细。”
贾昊继续苦笑,关凤生都是这心态,四哥儿的交代,还真是很难办呢。可也就因为如此,四哥儿才会让自己掌握吕宋战局,如果只为攻下马尼拉,吴崖其实还更胜任一些。
“这终究是破城之后的事,如果西班牙人一定要抵抗到底,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贾昊这么想着,挥开心头杂念,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了破城一战的事上。
“用不了那么久,最多十天!”
客卿克林顿已从悲观保守派转变为乐观激进派,有如此犀利的攻城重炮,还是三门,西班牙人外无援兵,城堡陷落不过是转瞬之间。
扶南怀乡,李肆点头道:“差不多了,不是这个月底,就是下个月初。”
身边吴崖出了口长气:“马尼拉到手,这南洋总算是尽在我们手中了。”
四娘可不是无知丫头,反驳道:“南面三佛齐之地和爪哇,可还是荷兰人之地!四哥儿在扶南这里会盟诸侯,荷兰人就只派了东印度公司的人来应付场面,对咱们不满得很呢!”
李肆摇头:”荷兰人不过是在观望,等马尼拉城破,荷兰人怎么也再坐不住。不过那时,他们就得多跑跑了。”
四娘两眼一亮:”是要回去了吗?”
李肆捻着胡子,舍笑点头,心说当然得回去了,但还不能直接回广州,马尼拉这个战场即将消停,广州战场,又将闹腾起来。
依旧是在海滩上,李肆眺望东面,似乎马尼拉就在眼前,想及马尼拉城下的烽火硝烟,他也是心神激荡,不知贾昊到底能给他交上怎样一份答卷。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利益还是信仰?
贾昊心中一点也没底,现在他只能确定圣地亚哥城堡即将到手,最迟不过九月上旬。但这一战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尾,他拿不准。很多疑问还萦绕在他心中,比如己方会死多少人,其中英华军多少,仆从军多少,华人劳夫多少。而最大的疑问,还是西班牙人会死多少,这个数目,决定了他会给李肆交上怎样一份答卷。
克林顿惭惶,地道:“西班牙人非常顽固,他们认为一定会遭受残酷的杀戮,所有人都动员起来,我的劝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他被贾昊派去向西班牙人传递最后通牒,但很明显,他的不列颠人身份无助于此项任务,说不定还起了反作用。
“按照欧罗巴的交战法则,我们已经尽到了义务……”。
克林顿对西班牙人的顽固很不理解,在他看来,中国人跟欧罗巴人都遵循着相同的战争法则,甚至中国人对战争法则的认识,历史比欧罗巴人还要古老悠久得多。就说近代,当年郑成功攻台湾,还不是允许荷兰人投降,让残存的守军安全地离开了么?
“这一战不止是利益之战,更是信仰之战。”
贾昊低声自语着,这是李肆在谕令中的提点,也因为贾昊很在意把握战争的分寸,李肆才会放心地将吕宋全局交给他。
就为这般信任,贾昊也不愿接受克林顿的建议,丢开所有顾忌。
心中积郁,贾昊登上望台,俯瞰前线战况。
圣地亚哥城堡,原本如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以坚不可摧的石壁、参差林立的棱堡和无数火炮遮护,带着世间一切无可撼动的淡然,卧在大海与江河的交界处。
可现在除了靠海一面,三面城墙已经四处垮塌掩护主题的棱堡也化作堆堆碎石,至少十多道裂口,加起来超过两千码的正面再无可靠防御。原本城墙后方的炮台,现在却成了最后一道防线。
英华军正以平行壕体系从北面和东面向护城河接近,在西面的帕西格河上也有动静,英华军以风云炮压制了对方炮火后,将西班牙人丢弃的海船拖到了河口,并排连在一起,锚泊在河面,搭起了一道浮桥。这只是佯攻为的是不让西班牙人将兵力腾出来全堆在北面和东面。但若是能在这边找到机会佯攻也会变成实攻。
除非神明下凡,否则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圣地亚哥城堡已经完了。
越过破碎的城墙,城堡里面,无数人流正来回穿梭,挖掘壕沟,堆砌胸墙。望远镜里,这番景象虽然模糊,可西班牙人顽抗到底的决心却份外清晰。
贾昊心中一半是炽热的烈火一般是沉郁的雷云。他当然想爽快地将西班牙人彻底抹掉,告慰百多年来被屠戮的华人以及开战以来阵亡的英华将士。但李肆的提点,以及自己对此战的理解,却又在告诉他,这不是最佳的结局,既已付出了如此牺牲,就要获得最佳的收益。
“哟红毛还在顽抗呢,是仗着那些炮台还能坚持?”
一个大嗓门响起胡汉山来了,还带来了一个“红毛”已自认为是“西奸”的冈萨雷斯上校。见到圣地亚哥已是如此凄惨,上校紧紧闭住双眼,暗道自己的罪孽又深了一层,这全是自己的得”,…
“那些炮台,你们海军有法子?”
风云炮和其他火炮的精确度可没那么高,要拔掉城墙后方那些炮台,就得靠人命去填,贾昊自然期望海军能出把力,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嘿,我们还真能办到!”
胡汉山眼睛亮了,海军修养了两三月,船大多修好,人手也正在补训中,这边战事还没结束,手心自然又痒了。
得他一声令下,海军又热闹起来了,一艘艘战船靠港,将什么东西卸了下来。两天后,一个个两三丈高的土台在圣地亚哥城堡周围立起,一门门小得在此处战争几乎不能称为炮的家伙抬上了土台。
“这是什么玩意?”
克林顿又来了兴趣,想上土台仔细参观,却被通译拦住,说这东西严格保密,客卿想要见识,除非加入英华国籍。
克林顿耸肩,他对英华很有好感,但不等于就要放弃自己的祖国,同时,他也不觉得这么小一门火炮能有什么神奇。
接着他就动摇了,二十多门两寸炮装上了陆军四寸炮的炮架,如大号线膛枪,在两里外不停轰击,将城墙后方的炮台打得烟尘四起,炮车分离,人体飞溅。仅仅只是看那几乎全集中在炮台上的烟尘,就知道这些小炮的准确度有多高了。
“赛里斯人…,果然是赛里斯人啊……。”
克林顿已是彻底无语,就只能这么机械地感叹着。‘这帮西班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可看到城堡中心,平民和军人依旧在亡命地搭着又一道防线,胡汉山也如此感叹着。
“想殉教,想成圣,想让我们中国人,成为整个欧罗巴仇视的公敌,狂信者的心思,还真是深不可测呢。”
接到范四海从内线那获知的消息,贾昊摇头,四哥儿的预料果然没错,这真是一场信仰之战。
那么,四哥儿给的那张底牌,也不得不用上了,真不知道,百年后,人们会怎么评述这场战争。
贾昊招来范四海,一阵吩咐后,范四海点、头,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行前陛下也对小、民有过交代,看来也确是要如此行事了。”
贾昊沉着脸道:“此事跟陛下无关,是我贾昊一人定策。”
范四海一惊,压低声音道:“此事关联甚深,都督一人怕是难以背负。”
贾昊摇头:“陛下并未向我下过此令,我是吕宋都督,用不用此策,还由我一言而决!”
他盯住范四海:“这也是你的主张,跟陛下无关。”
范四海呆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都督既有如此心志,敢背下这般责任,我范四海又怎敢不附磺而随!”
两人的商议没落入他人耳中,可看在胡汉山眼里,却像是在纠结什么,以胡汉山的理解,怕还是忧心将士死伤。陆军这两三月里已死伤六七千人,算上仆从军,总数高达两万之巨,这让胡汉山有了强烈共鸣。西班牙人继续顽抗,这个数字怕还要拉高一大截。
他怒声道出自己的主张:“再派人去劝降!告诉他们,不降的话,就别怪咱们不客气!”
这不是废话么……。
可接着胡汉山的话,就让众人额头生汗,“让工匠造抛石机,一旦他们不接受最后通牒,就将疫死之人的尸体砸进去,看他们还能守多久!”
克林顿暗道,真是魔鬼,冈萨雷斯上校心中大叫,这家伙就是迪亚博罗鞍世,没错,我早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冈萨雷斯上校,为了不让你的族人面临这样的厄运,愿意去圣地亚哥城堡,递上这份通牒么?”
贾昊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胡汉山的提议,在他看来,这也是一项能有效瓦解对方斗志,同时又让西班牙人不会将自己递出的那张底牌,看成是软弱。
“看吧,一旦我们众志成城,主就降下了福音,震慑着那些异教徒,让他们开始在我们坚强的意志下发抖。好的,我会再组织一次弥撒,称颂我主的威能……”。
八月二十六日,圣地亚哥城堡圣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阿鲁索大主教这么对雷班度总督说着。这两天来,英华军的炮火已经减弱了不少,即便城堡外墙已经四处崩裂,露出无数缺口,而城堡的炮台也被摧毁大半,但英华军依旧还没发起总攻。
大主教将英华军的沉寂归功于这几日越来越频繁的雨水,自然,这雨水也是上帝在庇护他的子民。
雷班度总督似乎还有话说,可听了大主教这话,他张了张嘴巴,最终只说道:“主佑西班牙……”。
离开大教堂,回到自己的总督府。偏僻的厅房里,一群衣着光鲜的绅士们正等得焦躁不安,见他进来,一下围住了他。
“总督大人,大主教怎么说?”
“大主教愿意吗?”
雷班度总督环视众人,缓缓摇头,众人顿时一片哀叹。
“诸位,这是生死时刻,我们就得拿出最大的勇气!”
总督掷地有声,压住了这些人的绝望,他看住众人的目光似乎正噼啪爆着火芒。
“为了家人的安危,为了西班牙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出了后面两字:“利益!”
众人沉默了一会,却还是有些惶恐,不少人道,马尼拉一直是教会在把控实权,咱们这些商人能顶什么用?
这话说得没错,在马尼拉,总督可不是老大,甚至军队都受教会的控制,大主教才是无冕之王。
总督啪啪拍掌,一个人从门外进来,引得众人一阵低呼。
进来的是胡安上校,他决绝地低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追随那帮宗教疯子……。”
八月二十七日晨,圣奥古斯丁教堂,阿鲁索大主教和各教区的主教汇聚一堂,要在这最后时刻,为所有西班牙人举行一场弥撒,坚定大家的斗志,从容地迎接死亡。
当数百士兵在胡安上校的带领下,将大主教和所有教会高层包围起来时,教堂里大多数官员显贵们还没有回过神来。
大主教却似乎有所觉悟,他苍白着脸,强自镇定地道:“不要被冈萨雷斯那个叛徒吓住!我们得主庇护,中国人那些卑鄙伎俩是不可能瓦解我们的!
有没有瓦解不清楚,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志都已在崩溃边缘口前日被俘的冈萨雷斯上校以中国使者的身份进了城堡,宣称大家若是不投降,中国人就要效仿当日蒙古人那样,将病死者的尸体抛入城堡。
“他们是认真的!该死的,你们为什么还要抵抗下去!”
冈萨雷斯上校那惊恐的表情,苍白的面目,给当时的所有在场者以极大震慑。
这果然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威胁,但如果大主教和教会还要坚持下去,一般的平民也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就等待着大主教会怎样表态。就在官员显贵们齐聚大教堂时,数千平民也聚在教堂外,在等待大主教给他们指引。
“他们是要我们柬手就擒,一旦我们投降,他们不会理会什么承诺,要将更残酷的罪行施加在我们身上!你们……,你们这些凡人,居然敢置疑我,置疑我们教会,置疑我主的指引!?”
大主教沉稳地训斥着围住他的士兵,让对方羞惭地低下了头。
“大主教说的对!不能相信中国人!”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守住对吾主的忠诚!”
“投降还有希望,怎能这么随便就放弃了希望?”
但没人放开他,教堂里,众人也分裂为两派,激烈地争吵起来。
“希望!没错,我们还有希望!”
一个嗓音镇住了大厅,是雷班度总督。
“我可以给大家一线希望!我从绝对可靠的途径那获知了一项绝密消息!”
雷班度总督扫视众人,言语中透着无比强烈的信心。
“不管马尼拉的未来如何,中国人的政策,是要跟我们西班牙维持正常的贸易往来,他们希望……。”
“他们希望,大帆船贸易,依旧能延续下去。”
这一句话如石破天惊,众人都觉得无比荒谬,似乎这几个月来的血腥残杀,都像是一场玩笑。
但正因为如此荒谬,大家反而相信了,这才是常识,不对吗?信仰?强烈背离利益的信仰,难道不是荒谬的?
沉默了好一阵,官员、商人们纷纷出列,他们庄严地道:“马尼拉西班牙人的命运,不能被少数人握在手中,所有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我主赋予每一个人的权利。我们要求,以投票的方式,决定我们整体的未来。”
大主教和教会人士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中,雷班度总督赶紧道:“我同意了!此事跟教会没有关系。另外,教会在之前跟马尼拉华人的冲突中,扮演着用心让人极度怀疑的角色,因此我决意,第一项投票,是裁决是否将所有教会人士拘押起来,等候审半,同时清理教会在军队中的不利影响。”
没有犹豫太久,“我同意”、“赞成”的呼声此起彼伏,教会对马尼拉西班牙的控制,也在这股声浪中轰然垮塌。
“大主教!这是背叛!”
“我们该奋起反抗!”
神父和主教们被驱赶到教堂角落里,还抱着希望,看向阿鲁索大主教,这个老人却颓然地一笑。
“圣战未起,却已经失败了,正如罗马教廷这几百年来不断遭受的失败一样。看看那些嘴脸,商人,跳出来的都是商人!他们满脑子只充塞着金钱和利益,怎么可能指望他们跟中国人发动一场圣战呢。”
天主教呵呵笑着,热泪长流地笑着。
“我错了,异教徒,信奉金钱的异教徒,早已经腐蚀了我主的荣光,我诅咒他们……”。
不管大主教如何诅咒,当范四海通过内线,将“中国人希望保住大帆船贸易线”的消息传递给那些跟华商联系甚密的西班牙商人,同时冈萨雷斯又以正式途径,发出了中国人不惜以生化武器尽灭抵抗者的信号时,西班牙人的意志终于瓦解了。没有谁能顶得住这软硬两面的夹磨,而能顶住的那些教会人士,则被以总督为首的商人派,联合胡安上校这样的军中良心派一同推翻。
接下来的投票徒具形式,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赞成投降,但为了留下可靠凭据,雷班度总督等人依旧坚持以正规方式投票,因此圣地亚哥城堡的陷落,被推后到了九月一日。
“胡安上校,又见到你了,这次你是来做什么的?”
贾昊淡淡地问着,对方苦笑着摘下帽子、军刀,然后立正,低头,鞠躬,用双手捧着军刀,姿态极为标准。
胡安上校道:“元帅阁下,我代表马尼拉的所有西班牙人,向您正式投降……”
第五百五十五章 打劫!人人有份!
贾昊摇头:“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西班牙人都愿意投降。”
接着来的雷班度总督恭谨地道:“那些以信仰之名,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推向无底深渊的恶人,他们的罪行已被所有西班牙人认清,他们将受到公正的审判。”
贾昊皱眉:“公正的审判?谁的公正?在没有清算有关人等对我中国人犯下的深重罪行前,他们还无权接受你们自己人的审判。”
雷班度总督鞠躬:“是的,所以此刻他们都还只被关押着……”
贾昊冷声道:“他们?到底谁该接受审判,难道不该由我们决定,而由你们自己决定?”
总督额头冒汗,继续鞠躬,贾昊却又放缓了语气:“当然,在后关头,愿意跟我们中国携手的人,我们可以宽大处理。”
总督赶紧打蛇顺棍上:“那么关于大帆船贸易的事,还有马尼拉乃至吕宋的未来,贵国如果越早确定有关方针,相信我们两国,也会越早抛弃旧怨,共同面向未来……”
这是总督想讨来一个说法,以便安定西班牙人的惶恐之心。贾昊心说,你是能从我这讨得说法,我却不能从四哥儿那里讨得说法,我还要一个人,独力面对部下,乃至国中舆论的怒火。
“陛下为什么还要保留大帆船贸易,跟西班牙人做生意?我们在马尼拉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连田哥都阵亡了陛下?”
还没轮到贾昊承接怒火,四娘的怒火已经裹住了李肆,此时李肆又回到了昆仑岛鹰扬港,正准备北归。
李肆对四娘这样的身边人没有太多隐瞒,听到李肆并不准备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屠戮干净,甚至还要跟对方继续做生意时,四娘愤怒了。
当年跟她一起被李肆买下的流民孤儿,很多都已是中高级军官,不少在马尼拉抛头颅洒热血,其中的田堂坚跟王堂合、方堂恒以及杨堂诚一辈,在吕宋派遣军里担当炮师副统制,半月前殁于炮战,是此战牺牲军人中职衔高一人。
田堂坚之下,英华军官兵在这两三个月里,战死已超过三四千,病亡也有近两千人,到这一战落幕,光死者怕都要超过八千人,如果算上华人劳夫,再算上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华人,马尼拉一战,吞噬的同胞高达三四万人。
四娘是女儿家,也没认真想过要将西班牙人赶尽杀绝,总得分军人和平民不是吗?可如此惨烈的牺牲,到头来还是要维持住大帆船贸易,这一仗打得着实荒谬,仅仅只是拿到吕宋的统治权,这代价似乎太沉重,所获似乎太少了。
李肆想揉揉这姑娘的脑袋,四娘却板着脸地扭开了身,眼中还含着泪花。
能明白将士们到底是为何而牺牲的人,还真是少数啊。四娘的怒火还没什么,若是三娘在这,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李肆苦笑,初就没想过要将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贸易线抹掉。这条贸易线上,每年流动着数百万两白银的货物,如果这一仗打下来,这条贸易线丢掉了,那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简要地作了解释,四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依旧不解,极度的不解。既然终还是要跟西班牙人作生意,大家不能好好谈么?为什么还要起一国,不,已是多国大军,要打得尸横遍野,天地无光?
李肆再笑了,女人的思维啊,不,不只是女人,怕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吧。谈?若是世间的利益纠葛,都能靠嘴舌化解,地球早就步入大同社会了。
谈肯定是需要的,但不付出牺牲,不打得昏天黑地,让彼此明白力量强弱,砝码轻重,由此明确双方的地位,又怎能谈出结果?
“做生意可不是你赚五成,我赚五成,大家和和气气。做生意,从来都是有人吃大头,有人吃小头。这条贸易路线,以前是西班牙人吃大头,中国人吃他们掉落的渣滓,而现在么,是我们要把控大局,他们只能吃小头。”
李肆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道,保住这条贸易路线,可不只是吃多少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这条线可牵着英华,乃至整个华夏的未来。
四娘像是被说服了,可还是撅着嘴,她很难接受,将士们的热血,居然是如此紧密地跟银钱挂在一起,在她看来,不管是对军人的荣耀,还是对国民的信仰,这都是一种亵渎。
李肆正色道:“为银钱而战怎么了?战来这些银钱,朝廷可以广行教育,救济贫苦,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靠自己的劳作分得多利益。军人抛头颅洒热血,只是卫国吗?错了,军人多是要为这一国,为所有国民,挣得大的利益。”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悠悠道:“比起保家卫国,这样的牺牲,难道不是值得的吗?”
四娘的声音小了:“可……可怎么保证,大家都能享得这些好处?”
李肆笑道:“那不就是四哥儿我,我带着的朝廷,还有地方上的官府,要努力做到的事情吗?”
嘴上笑着,心头却渐渐沉重,这可是比战争艰辛之事,就说吕宋和大帆船贸易线的后续处置,国中将起的烽烟,恐怕胜马尼拉。
清香又裹住了李肆,四娘正抹着眼泪,凑过来小意地道:“我给四哥儿锤锤背,好么?”
理解透了这牺牲的意义,马尼拉,圣地亚哥城堡里,贾昊此时的感受,就如同数千里之外正享受着四娘香艳服侍的四哥儿一般,舒爽而腻意。
仅仅只是物资上的收获,这一战就已非同寻常。圣地亚哥城堡的十多座教堂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军中参议粗粗估算,价值至少超过百万两银。
这就是信仰……贾昊嗤笑着西班牙的教士,居然还有资格抨击那些投降的西班牙人是被金钱腐蚀了信仰。何止是金银,马尼拉教会掌握着整个马尼拉六成土地,教会的收入甚至是马尼拉税收的两倍,他们是马尼拉的主人,当然要顽抗到底。
教会、总督府和军营等中心地带的缴获算作全军战利品,其他的,就分给下面的部队了。贾昊将驱策勃泥殖民军的手段拿了出来,一个字:抢,抢到的就是你的。
但这抢也是有规矩的,首先分片分区,不准乱串,其次不准烧杀劫掠,土人不算,西班牙人身上的不准抢。第三是仆从军也有份,但必须由英华军带领。
马尼拉市区本已毁了,但多处建筑,包括教堂等还完好,诸多财宝也没来得及被西班牙人转移。之前因为忙于战事,这些地方都被置于军管,现在则连通圣地亚哥城堡一起开放,让军队自己去抢。
有仆从军在,英华红衣军的表现简直就是温文尔雅,反正分好了区,每区仆从军和英华军地盘都在一起。英华军动嘴,仆从军动手动腿,抢劫格外有序。
看着大片灰衣兵在少数红衣兵的带领下,如扫地一般积起各类物资,一帮身上绣着红线的灰衣军官感慨万千。
莫高极,黎朝节制,武仑,暹罗王,阮福澍,广南阮主世,还有柬埔寨、占巴塞和兰那等国的王宗亲等等仆从军的将帅聚在一处,正聆听着枢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陈大定的训诫,其中甚至还包括河仙河仙莫家莫天赐所率的莫家军,他们是以自愿身份来此向天朝证明自己的忠诚,三佛齐以北华人国大北年的国主杨典也亲自带了几百兵丁,要以此战显示北大年人效忠天朝的决心。
陈大定是在给他们安排随后的撤军事宜,这番抢劫是额外收获,丰厚的报酬都已确定,众人感慨的是英华国力之胜,武功之强。而自己的国家,能攀上天朝的战车,又是何等幸运。
跟仆从军的喜悦比起来,为此战出了大力的民夫,特别是马尼拉的民夫,是满怀期待。范四海和尤明贵等首领已经传递了军中高层的保证,每个人的物质奖赏不会太多,但分得马尼拉的宅地,或者是城外土地,这一桩是绝不会落下的。另有两件事让马尼拉这些华人民夫心怀喜悦,一是马尼拉的土人几乎都是为西班牙人效力,他们势必要被“处理”掉,一是英华依旧会维持跟西班牙人的贸易,马尼拉不会就此衰落。
大的赢家属海军,用胡汉山的话说,经此一战,海军已成了暴发户。尽管贾昊为平衡陆海利益,不仅为伏波军安排了上好的“良田”,甚至还将城堡南面整个港口区划给了海军“清扫”。可在胡汉山眼里,陆上的东西根本就不入眼。
“所有水上的,水下的,都是我们海军的”
胡汉山豪迈地说着,有他这话,整个马尼拉湾都是海军的。海湾里那数十艘商船里找出来的百万两金银货物,也都全归了海军。
金银不算,整个马尼拉湾还留有二三十艘堪用的大船,其中不少都是战舰,而那艘“皇家九月”号战列舰,让胡汉山和海军将士们笑得合不拢嘴。也许是西班牙还存着守住城堡的幻想,居然没有将其彻底破坏。这艘战列舰只被破坏了尾部和后桅,还有修复价值。
不过胡汉山在检视时还是跳脚骂着早前随他进港偷袭的勇士,“少塞一桶火药会死啊”
几日抢下来,除开必须上缴的战获,英华军所有将士都腰包鼓鼓,甚至仆从军每人都分到了价值二三十两的缴获。
兴高采烈之余,见到营地后的临时坟地,墓碑层层叠叠延展后,将士们又都沉默了。
战争结束后的十来天,军队高层忙于处置诸项交接事务,基层则忙于搜刮战获。两面都大致忙完后,胜利和收获的喜悦渐渐消退,将士们开始觉得,那些被拘押在临时营地里的西班牙人,格外的刺眼。
他们依旧服色光鲜,一身金银,他们还好吃好喝,没遭虐待,他们依旧骄傲地仰着头颅,眼中没有一丝羞愧和忏悔。
战友们的鲜血,马尼拉华人的悲惨命运,再度在将士们脑海中翻腾起来,而军中那个传言,说都督允诺依旧保持大帆船贸易,跟西班牙人礼尚往来,随着片片细节而渐渐拼凑成真。
基层将士们的情绪汇聚而起,让高层军官们开始坐立不安,原本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对贾昊这项决议心怀不满。
“贸易之事是国策,也是未来之事,现在这些西班牙人,到底要怎么处置?”
盘石玉意见大,在军议例会上径直向贾昊开了炮。
贾昊淡然道:“罪行一定会得到清算,诸位少安毋躁。”
随着贾昊这一句话落下,马尼拉的西班牙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等候已久的裁决。
第五百五十六章 十年之线,百年之坑
两百万字了啊,都没注意,自个庆祝兼喝彩一个,草匪头你太棒啦
“赎罪卷?这是什么?”
雷班度总督打量着手上的一张纸,纸质很柔韧,印刷也很精美,一式三联,每联还套了鲜红的印章。
纸张正面是汉文,背面是拉丁文,雷班度低声念了出来。
“谨向华夏至高无极的上天伏罪,愿我的进献能减轻我在这片土地所犯下的罪孽……这这……这不就是赎罪卷么?”
总督这才将记忆里中世纪的那玩意,跟手上的东西连在一起。
“军队很不乐意看到你们西班牙人还安然无恙的活着,说实话我自己也不乐意。如果你们一无所有,拖儿带女地捧着破碗,凄苦地等待我们的救济,这会极大地安抚军队的不满情绪。自然,这也能更可靠地保证你们西班牙人的人身安全。”
从勃泥紧急赶来,帮着善后的陈兴华毫不掩饰地说着。
雷班度不甘地驳斥道:“这是抢劫……”
陈兴华摇头:“这是忏悔……你们如果连这点忏悔之心都没有,又怎么相信你们投降的诚意?”
他再一笑,那笑容在雷班度眼里分外狰狞:“这总比直接动手,甚至从尸体上摸出金币礼貌得多吧。”
礼貌……还真忘了,赛里斯人可是自称自己的国度是“礼仪之邦”呢。
雷班度暗自腹诽着,同时还在作着最后的努力:“我们西班牙人都是耶稣的信徒,怎么可能会向你们的上天忏悔?这可是在亵渎我们的信仰”
陈兴华继续“教诲”着他:“你们的教会,你们的神父,都已经亵渎了信仰,你们还何必在乎这些?”
接着陈兴华不耐烦地道:“一百比索一张,每人必须买一张,不论男nv老幼,要不要?不要我就给都督回话了。”
雷班度不迭点头,要,怎么不要?难道真要等着人家直接在身上开抢?
接着他心怀希翼地道:“可以用地产抵押吗?”
陈兴华哦了一声,再掏出一张东西:“所有人都必须先签了这个声明,才有资格买赎罪卷。不买赎罪卷的人,将被当作战俘对待……”
什么声明?
雷班度再接过一张纸,一看差点吐血,是将所有地产主动赠送英华官府的声明。
真是“文明”的劫匪啊,整套规矩都准备好了。
不仅马尼拉,西班牙人在整个吕宋还有维甘和拉瓦格等小的殖民点,但那些地方,仅仅只是派小股部队转了一圈,就将西班牙人如牵牲畜一般地牵回到了马尼拉。舰队败了,圣地亚哥城堡陷落了,其他地方的西班牙人就只能跟马尼拉西班牙人一同等候英华的处置。
所有西班牙人,都得到了这样的待遇。
对此盘石y等人还觉得很是矫情,抢就抢呗,还这么虚伪……印这些玩意也花了不少银子,用的还是韶州竹纸
韩再兴等人却道,这是明其罪,正其名,我们华夏乃礼仪之邦,自古就重规矩。抢人外财无所谓,教会是待罪之身,抄没所有财物也顺理成章,可要夺民人身上之财,总得给个说法吧。
贾昊没掺和他们的争论,这事李肆定过大方针,通事馆和枢密院在张罗,他都只是个橡皮图章。要跟西班牙继续保持贸易往来,就得注意善后的分寸。做得多狠都无所谓,大义名分一定要占牢,至少不能拖在欧罗巴的小谢的后ti。
当然,不仅是为了说法或者名分,能打散西班牙人的心气,让他们不再觉得自己单纯只是受害者,也能消解一下部队的怨气。
从近两万西班牙人身上搜刮来一百多万两银子,远远不能消解部队的怨气,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是军法审判,一般战俘自然不是罪人,参与屠杀华人的士兵、军官,以及参与定策的教士,却是死罪。除了大主教等几十个要押回国中,作为“宣传品”继续审判的首犯,其他人则是被当场处决。
接连十多天,圣地亚哥城堡下,帕西格河边,每天都有整齐的排枪声响起,或者几十,或者一百,十三天,总共枪决了一千二百六十二人。马尼拉西班牙人几乎六成的教士,三成的军人,总数近两成的男性,都死在了河边。
这个时代的罗马教廷,后世的西班牙民族主义者将其称呼为帕西格河惨案,作为声讨华夏帝国主义霸权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有力黑材料,可一千六百六十二份卷宗,却清晰无误地证明,是这些人谋划、实施了导致一万六千名马尼拉华人死亡的血腥惨案。
反对者辩解说:“大多数被杀的华人都是在为西班牙效力,是中国人的敌人,杀他们就跟杀那些土人一样,怎么能算是罪行呢?”
雷班度、胡安以及冈萨雷斯泣血哭诉,意思也是一样,而贾昊的驳斥,也成为后世中国人“教诲”对方的名言:“他们是华人,他们因为这一点,才遭你们的屠戮。尽管这些人与我们为敌,但我们也必须为他们声张正义属于中国人的正义”
当然,后世华夏人大多都已不太清楚这桩“惨案”,因为他们对“帕西格河”毫无概念,这条河早在圣道三年九月,就被改名为昊江,这是贾昊应得的一份犒赏,同时圣地亚哥城被改名为风云堡,纪念那三尊立下大功的风云炮。而马尼拉,则被改名为蒲林,用的是宋代《诸番志》里“蒲哩噜”的旧称。
英华这一番改名,吞并吕宋的用心也裸显现。雷班度甚至开始出现反复情绪,向陈兴华威胁(他当然不敢威胁贾昊)说,如果逼人太甚,哪怕是国王,也无力压下国内的反对情绪,到时别说保住大帆船贸易,说不定西班牙会对中国全面开战。
陈兴华说,那咱们来谈谈新的贸易细节吧,雷班度马上就忘了刚才的话,连声说好。
国王?谁理啊,墨西哥行省跟国王隔着重洋大海,吕宋跟墨西哥隔着重洋大海,来回通个消息都得两年,还是现实一些吧……
陈兴华拿出一份方案,看得雷班度嘴角直抽。
首先,吕宋自然不再属于西班牙,西班牙人有多远滚多远,要想留下来,也行,仿效葡萄牙人例。当然,在没跟西班牙王国签署类似《里斯本协议》的条约之前,西班牙人要受严格监管。
其次,大帆船贸易虽可保留,但西班牙人必须接受英华海关的监管,同时也只能跟指定的公司贸易。不过陈兴华保证,货物价格不会比以前高出多少,昔日大帆船贸易高达五六倍的利润,依旧是西班牙人的。
这两条雷班度已有心理准备,甚至第二条还算是好消息,但第三条却让他心惊肉跳。中国人要求进行对等贸易,西班牙人来多少条船,中国人也去多少条船。
雷班度陪笑道:“基于王国的贸易原则,这第三条怕是不可能的……”
此时的欧罗巴诸国,信奉的是重商主义。重商主义有几个时期,此时正处于后期的“多卖少买”,也就是追求贸易顺差。核心思想是要将尽量多的贵金属货币握在手中,贵金属货币就是财富。
后世有人将其跟美国人的自由贸易主义对比,说这是保守和落后的,却没有注意到重商主义的历史背景。这是个经济飞速腾飞的时代,同时也是个政f信用体制还远远没有完善的时代,如果谁手里没有充裕的贵金属货币,谁就难以支撑起完整的经济体系,应付经济的高速增长。1
西班牙虽然已经衰弱,但也以重商主义指导自己的经济国策,绝不会允许中国人前往墨西哥,因为中国人只交易金银。
陈兴华也清楚这一点,他笑道:“你们大可以将中国人的船算作你们的船嘛,原本你们的大帆船就是中国人造的。我也说了,遵循对等原则,你们来多少,我们去多少,买卖同样的货物。”
这个思路倒是让雷班度豁然开朗,但他依旧摇头:“这不可能,太多了。而且,国王也还是不会许可的。”
他已明白这个要求的本质,中国人想要平分这条贸易线的利润,所以他才说是太多了。同时,国王依旧不可能放开这个口子。
陈兴华悠悠道:“多少可以谈,但若是只能你们来,我们不能去,这条贸易线,我们宁愿不要。”
嘴上这么说,陈兴华心中却是悬着的,皇帝的提点犹在他耳边,“大帆船贸易,是我英华至少十年内的生命线之一,在没有建立起国家信用,推行新的货币制度前,还得靠这条贸易线输血。”
当陈兴华问李肆,如果西班牙人真的断掉这条线怎么办,皇帝答道:“他们要断,我们就打到美洲去,让他们开放门户”
陈兴华敢对天发誓,皇帝说这话时,神色不像是完全在开玩笑。
而此刻,他也摆出了一幅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脸色,让雷班度沉默了。
许久之后,雷班度道:“如果是每年一条船,我想墨西哥那边还是会帮着抹平,不让王国有所察觉的。”
这已是踩到了皇帝所提的底线,同时也摸到了对方的底线,但陈兴华却不放弃,径直道:“对半你就如此跟墨西哥那边呈报。”
雷班度也不再坚持,反正他只是初步的讨价还价,落槌定音的还是墨西哥当局。但他有些好奇,大帆船贸易线虽然利润丰厚,却是万里跋涉,中国人在自家卖东西即可,何必跟他们西班牙人一样,辛辛苦苦地挣这亡命钱?
陈兴华眨了眨眼,像是很不情愿地透了底:“这是皇帝陛下的私人事务……”
雷班度一脸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中国皇帝想挣外快啊,就跟西班牙王室要垄断这条贸易线一样。
看着雷班度那张脸上写着的“我懂的”,陈兴华心说,我也没搞明白皇帝为何坚持要中国人直接去墨西哥贸易,皇帝不缺钱啊。要比富,皇帝仅仅只是私产,怕已都是国中第一。看来民间风评确实靠谱,皇帝真的爱财,还好,皇帝终究不是靠压榨国人来敛财的。
陈兴华身为商务人士,并不清楚,大帆船贸易线是李肆计划中的十年生命线,而中国人跑熟悉美洲,却是李肆计划中的百年生命线。
陈兴华和雷班度的商议离之后英华和西班牙所达成的《蒲林协议》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彼此的底线却已在两人的商议中划了出来。有了初步的共识,西班牙人的情绪终于安稳下来,开始等待远在万里之外的殖民地当局,乃至地球另一端的西班牙王国的回应。
当然,这漫长的等待,就只能在简陋的集中营里度过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收获在哪里
剥干净了西班牙人的财货,杀了一千多人,另有四千多西班牙陆海军俘虏在手,贾昊之下的军心也稍稍得了缓解,开始平静地处置撤军事宜。
可贾昊却还没办法走,他已由勃泥总督转任吕宋总督,在朝廷还没有最终确定吕宋的行政体制前,他脑袋上只有枢密院、总帅部,说白了,其实就只有李肆一人。跟勃泥和扶南那种托管地的总督不同,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吕宋王。
留下相应人马,编组为吕宋驻防军,从当地华人中征召人马组建卫军,清刹周边土人,这是军事一面。
统管当地华人,监察分地置产之事,同时清理战场,推动马尼拉,不,蒲林的重建,这是民事的一面。此外还要负责照料集中营和战俘营的西班牙人,这是外交的一面,贾昊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打仗还苦。
立在昔日的圣地亚哥城堡,现在风云堡的最高处炮台上,贾昊无比想念自己的娇妻,他看看身后三个跟屁虫,心说也该让十一秀给自己生个真正的儿子了,那么……就生在蒲林好了。
正幢憬着在蒲林过上异乡的夫妻生活,关凤生和米德正的嚷嚷声打断了贾昊的美梦。两人带着一帮工匠,上了炮台,指点风云炮的安放位置。
风云炮没必要拉走,实际上打到后来,风云一号已到寿终,二三号也过了半。将它们安在风云堡上,也算是绝好的归处。
“狗子啊,想媳妇啦……”
关凤生一眼就瞅破了贾昊的心思,让这今后辈不得不脸红。
“关叔,这趟可真是折腾着了吧。”
贾昊赶紧转移话题,后者却如中了彩头一般地得意笑了。
“不折腾,可出不了本事啊!”
关凤生如此感慨着,贾昊还有些不明白,米德正兴致昂扬地解说一番,他才明白这两位立国元老,在这一战里到底有什么收获。
他们不仅完成了制造两百斤大炮的传业,还由此有了启发,得了制造大炮的新思路。当然不是铁芯铜炮,而是用双层炮管套锻。这个思路不仅能解决三十斤火炮的高废品率,还能解决新式三寸炮的制造难题。甚至由此而上,琢磨钢炮的发展,都隐隐敞开了一扇大门。
看来大家都有收获啊……
贾昊也心怀喜悦,海军那帮暴发户就不说了,萧老大在黄埔紧锣密鼓地蹲点造新船,胡汉山拍胸脯说西班牙人再来四条战列舰,现在海军也不怕了。伤势已好了大半的白延鼎见了海军这般收获,惊喜交加,伤势差点又复发,镇定下来后,又起劲地嚷嚷是不是该收拾荷兰人了。
这还只是一面,海军的战事总结也已经下来了,贾昊没料错的话,这次海军将一下拔起好几位将军,中郎将更会如爆豆子一般跳出来。不是枢密院觉得之前的职衔设置还有问题,需要重新调整,胡汉山等人的肩膀上,早就挂上了将军的龙纹章。
在贾昊看来,陆军在吕宋经受的一番磨砺尤为宝贵,从组织、战术、编制到战场掌控,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这段日子,军队的各项操典,都更新了厚厚一大叠。异日对阵欧罗巴人,心里已是有底,而攻取坚城则更不在话下。
收获……连他们脸上,都是满满的收获之喜啊。
接着贾昊看到那些正在清理城堡的华人,他们唱着号子,调门和动作都格外有力。不管未来是被化作扶南那样的托管地,还是收为直辖之地,吕宋都已是华夏之地,他们将不再是“华人”。
范四海和尤明贵告诉他们,国中正有大批建筑工匠要来这里,帮着他们重建家园。而蒲林这么多人口,朝廷必定会尽快设立官府,还要让他们自起公局。这里不同华夏内土,官府一时难以管到太多的事,就只能靠他们自己的公局来筹办。
跟这些陌生的前景相比,初期将华人们组织起来的天庙,在他们心中却是越来越倚重。平日只能靠宗族抱团,现在也能通过天庙,重新感受到置身华夏血裔的骄傲,往日罗马公教的那些玩意,之前大多是被强迫,现在却自觉地开始排斥了。
华夏之民,受苦太深,仅仅只是能自在地呼吸,能挺身做人,再有衣食饱暖,就已觉入了天国,更不用说,还有美好的前景可期。
这些华人当然是自内心里发自喜悦,可对上另一些正朝码头走去的华人,心绪却骤然沉重。
这是跟英华为敌而被捕,以及从西班牙人的屠杀中逃脱出来的华人,大约三四千人。早前跟西班牙人狼狈为奸,屠害同胞的华商及其部众,已经被挑了出来,处以枪决,剩下这些人被刻夺了所有财产,判罚了三到五年不等的劳役,丢去勃泥挖矿垦荒,再不可能回到吕宋。
这也是一桩收获,贾昊是这么评价这些人的,他还关心着勃泥,有这批人,勃泥的发展也会加快步伐。
算来算去……我好像只收获了一个义子,一条河的名字?
最后贾昊有些郁闷,算到自己头上,似乎有些空虚。金银赏赐将是足足的,四哥儿对待部下从来都很大方,不说青田公司的花红,还经常掏自家腰包,官面上的赏赐都是朝着最高限额给。
但他不怎么在乎金银,至于职衔,也不在意,本就跟吴崖一同,被朝野称呼为皇帝的哼哈二将,大小又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好像除了打仗,自己也没什么值得在乎的事,自然就不觉得有什么收获了。
贾昊叹气,忽然觉得吴崖很可恶,那厮居然写信来,要他张罗一对西班牙小姑娘……”之前给他找的一对交趾小姑娘,还不知是什么命运呢,这个魔头!
叹气之余,他又开始寻思,这事怕不好办,西班牙人可不是交趾人,要能愿意留在英华的,还要是孤儿……”
广东廉州府钦州县,一艘华丽的大号快蛟船被前后左右数十条船护着,正朝岸上驶去,远远能见无数人正在岸边迎候,红地毯和銮驾也已摆好。
“啊…”,终于回来啦,都出海快半年了!”
四娘舒展着身体,像是被关了半年的囚犯一般。
“是啊,转了这一大圈,就这么回来了,什么都没落着,好像很亏啊。”
李肆有些欲求不满地念叨着,后面的话就更不堪入耳了。
“那吴石头,交趾一对,遣罗一对,他还在寻思搞一对柬埔寨小姑娘!简直就是在猎艳南洋!可怜我一个皇帝,居然都没带回来几个异国公主,这皇帝当得还不如手下人快活!”
如果李肆知道,吴崖还在打西班牙小姑娘的算盘,怕是一腔怨气要冲破天顶。
“陛下,…”
四娘难为情地低唤着,是为此刻的李肆毫无君王形象而脸红:
“那些国王分明都献上了公主,是陛下自己不要嘛。再说了,石头哥那人就这毛病,不过他倒是很善待那些小妹妹,“…”
接着四娘赶紧抒解着李肆,她是觉得自己没尽到职责,此行她应该真正承担的“职责”。尽管她成功地以“锤背腿”为台阶,得了李肆的恩宠,但她在床上的表现,似乎完美继承了三娘的传统,让李肆痛并快乐着,由此她颇为沮丧和自责。
“我怎么敢要啊?带了回去,三娘哗啦啦一下分派给侍卫亲军,那可是要搞出外交事件!”
李肆此刻的嘴脸,活像一个被河东狮吼管束的小丈夫。
四娘撅嘴抗议道:“师傅……,师傅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李肆转头看住这个俏丽姑娘,笑道:“该叫她姐姐了。”
四娘面颊晕红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可是乱不得辈份的。”
李肆探手,不知道按住了姑娘娇躯哪处,让四娘低头咬唇,不敢违逆他的“龙爪”,却又不敢有什么动静,这船可不是战舰,船板外就是旁人呢。
李肆贼笑道:“那该唤我作师……公呢,还是夫君呢?”
这么算起来,李肆也是有收获的。
圣道三年九月,吕宋战事平定,但真正的收获,却还要迟到一年多以后。
小谢在圣道四年年初收到吕宋开战的消息,三月收到战事落幕的消息,四月开始跟西班牙交涉。
之前西班牙从吕宋派出的三路报讯求援人马,只有避开福建台湾的那一路人回到了墨西哥。而墨西哥行省派向本国的使者,回到西班牙本土时,小谢已在西班牙王宫向国王递交了吕宋西班牙人的呈情书,请求国王与英华达成谅解协议,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小谢以他八尺不烂之舌,靠这份依凭,外加葡萄牙的协助,以及借势不列颠荷兰之力,逼迫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接受现实,承认英华对吕宋的所有权。同时在维持大帆船贸易的情况下,让墨西哥行省当局自行处理相关事宜。
墨西哥行省一面向本土求援,一面商讨对策,争吵了许久,终于决定派出舰队,不管是撤侨还走出兵,总得有所动静。可墨西哥行省在太平洋这一面能动员的海军力量全葬送在苏比克海战里了,就只能向加勒比海的海军主力求援。
西班牙美洲舰队司令对远涉重洋,去万里之外殖民地的殖民地作战抱有极大顾虑,同时分派出庞大舰队,对加勒比海的控制又将是极大削弱,推脱到了国王那里。
这一番来回,舰队还没动弹,雷班度总督的通报就到了,舰队不必去了,因为已没了立足之地。
《蒲林协议》是在圣道四年年底签署的,腓力五世只气呼呼签了一个谅解备忘录,将墨西哥行省的海外领地吕宋“转让”给中国,以二百万比索赎买回所有战俘。虽很愤怒丢掉了吕宋,但终究没丢掉大帆船贸易,也不是什么丧权辱国,赔款割地的条约,国王的面子还能挂住。具体的协议,是由英华跟墨西哥行省当局签订。
除了安置那些无力离开的西班牙人外,协议内容跟陈兴华和雷班度的商议相差无几,墨西哥当局允许中国皇帝陛下的私人船只,随同大帆船队来往墨西哥到中国航线进行贸易,数目依旧是一条。当然,圣道五年,在见到那艘比一级战列舰还大的中国商船后,墨西哥当局请求将协议改为“允许两条,但尺寸不能超过西班牙大帆船”,中国方面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同意了。
之后这条巨大的中国帆船依旧来往于中国和北美,但因为没到墨西哥贸易,西班牙人也管不到。至于这条船到底在干什么,十年之后,西班牙人和不列颠人才明白。
这场英华和西班牙的短暂战争斗没有引起欧罗巴人太多注意,西班牙人虽然丢了吕宋,却还在跟中国人做生意,帮着英华拦截吕宋传讯的不列颠、荷兰两国虽想插手,可时间根本就来不及。因此也就渐渐淡忘。
那位阿鲁索大主教,在英华国内,被裁决为犯有一万六千项谋杀罪,遭受中国人最野蛮的“枭首“之刑。虽然引起了罗马教廷的极度愤怒,却因为连西班牙国王都装聋作哑,最终也只是丢出了一连串的“绝罚“诅咒,在欧罗巴的宗教历史上留下了一堆声嘶力竭的呼号,再没起什么涟漪。小谢手里持着如山一般高,全是拉丁文的罪证卷宗,西班牙殖民教会的桩桩丑恶之事,还在欧罗巴成为新教攻击罗马教廷的有力黑材料…”
多年之后,人们审视华夏崛起,才追根朔源到了这场短暂的战争。
由此才醒悟,华夏在这一战里,到底收获了什么。
这些都是后话,在圣道三年九月后,李肆回到国内,开始挥动镰刀,准备收获他早已盯住的稻田。对李肆来说,南洋事务暂时告一段落,从现在开始,他要转身北顾,收拾河山。
第五百五十八章 过门之争
远远望去,港口已几乎看不到水面。回航的海船落下硬帆,桅杆如林一般叠着。准备启航的船帆又似层云,让这港口里也显出另一派天海之色。
这是福建漳州海澄县的月港,福建人都是从这里远航马尼拉,原本一年最盛时也不过几十条大海船,可如今这情形,似乎一日就赛过了往昔一年。
“这是烽烟之利,大多都是运去军需,拉回战获。待吕宋彻底平复,月港也该再无此盛况。”
“且还有一波,商部发的告贴你们没收到?吕宋诸多西班牙人的产业,什么海船、木行、烟草园、矿山,还包括蒲林地产,年内就要发卖,我已派了伙计去扫视,相信也有大帮广东人跃跃欲试。”
“皇帝做的好买卖举债一千万两,打败西班牙人,吞下吕宋,据说现今就有三四百万两的收成。待这些战获发卖后,本钱当年就回,古往今来,甚少有将战事作成如此厚利之业。”
“战获算什么?我看朝廷多半是要效仿扶南和勃泥,设为托管地,发包给一家公司,让其承揽工商税权。吕宋可不比扶南和勃泥,本就有数万华人,外加数十万土人,港口、城廓都已齐备,稍稍打理,这家公司年利怕不下二三百万。朝廷每年怎么也得收个百万。”
港口侧面小山上本是一座望海阁,却被有识见的酒家买来装修成了酒楼,此时一帮浑身金yù璀璨的豪商占了位置最佳的房间,将港口景sè也当作了下酒菜。
“二三百万……西班牙人的大帆船队,一年一趟来回,也能有这个数目。”
正说到热闹时,一人话归正题,顿时让众人沉默了。
这都是福建豪商,海商、盐商乃至专mén放贷的钱商都有,尽管福建到昔日马尼拉的航路是从月港出发,但背后组织货源,提供金钱周转的却是这些人,这条航路的利润大头,当然也是他们把持着。
现在吕宋已归朝廷,地位都还没定,原本福建到马尼拉的航路,朝廷到底要怎么处置,自是更靠后之事。可对这帮福建豪商来说,这却是xìng命攸关的大事。
原本也没这么严重,此处没了生意,别处还有,眼下闽粤生机勃勃,只要有心钻营,哪里都是钱眼。
可他们之前抱着各sè心思,也抱着足足的希望,想要留下这桩产业,正好黄埔鱼头街的股票市场也开了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为此不惜放出血本一搏,这才有了建厦投资。
建厦投资目前的实业实际是海运,此刻月港里不少海船的东主都是建厦投资,趁着吕宋之战,业务也算不错,这才能在鱼头街站住脚。否则早逃不过计司审计署那些算手的审计,早早就给这只股票挂起了红牌,股票市场绝不容许皮包公司的存在。
但这业务也只是托底,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揽下这条航路。也是靠着之前放出的诸多风声,建厦投资的股票才能冲到如今接近600两银子的第一高位,甚至整个福建柜都拜建厦投资所赐,在股票市场稳坐热门。
如今吕宋到手,他们这一搏也将见分晓,说个个心中笃定,那自是天大笑话,连这帮人的主心骨王铭乐心底都是虚的。
“南洋公司的股票已在百两左右徘徊……”
徐善说话了,这话圈子有些大,但却吸引住了所有人。
“南洋公司、勃泥公司,都是皇帝和朝廷看中的本业,佛山冶铁,东莞jīng工等等是广东人的产业,如今这些股票,都被我们福建柜压了下去,广东的工商总会,可不会坐视我们福建人食利。”
“虽然我们福建柜的股票,是我们福建人在坐庄,但也吸纳了不少广东人的银子。我大概算过,整个福建柜现在有一千八百万的盘子,有八百万都是广东人托着。如果建厦投资继续走高,福建柜继续胀大,广东股票就要低到发行价以下,这般情形,是广东人把持着的朝廷,以及皇帝能乐意看到的?别忘了,皇帝也是广东人……”
这个徐善把形势描得特别清晰,让众人心头更是发麻。
王铭乐不太赞同:“话不能这么说,建厦投资现在的一大庄家可是青田公司之前来回洗过,青田公司也没有退出去,还握着至少三成的盘子……”
话没说完,他自己闭嘴了,股票市场运行了好几个月,其中门道,这些老于商场的精明人早已窥透。青田公司仗着是皇帝后台,消息格外灵通,他这庄家,说走就走,而且还能是在最高位走,皇帝和朝廷真有心打压建厦投资和福建柜,拉起广东人的股票,靠青田公司就能办到。
徐善嘿嘿笑了:“别把这条商路看得太重,皇帝一句话,咱们这番操劳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皇帝若是决意把这条商路从马尼拉挪到广州,或者挪到香港怎么办?”
众人顿时sè变,这可能性不是没有,新安县如今已被改名为香港县,指定为不列颠、荷兰、法兰西和葡萄牙的贸易港,广州则是面对各托管地的贸易港。若是皇帝另有一盘大棋,不想再让马尼拉跟西班牙挂上,他们福建人最初的构想根本就是妄想。
想及此事的根底,众人都感叹,商人在一国意志面前,可真是渺小无依。
王铭乐呆了片刻,愣愣问道:“徐先生,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话问得有些怪,徐善摇头道:“老王啊,别想多了,这个朝廷吞天下之势,绝难抵挡,我可没其他心思,只是为咱们福建人谋个好出身。”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却让众人心头剧震:“大家的心思,为什么总要放在这实业之上呢?鱼头街股票市场一起,你们就没想过未来之势,到底是谁说了算?”
徐善拈须笑道:“其实这也是自古以来的恒势,银子……银子说了算种田、开矿、办作坊,兴商贸,都是以人、以物去换银钱。而以银钱生银钱,却省掉了人和物,世间有什么生意,能比这一桩更丰厚?皇帝所兴的股票,可就是一座以银生银的大集市。”
他再点点脑袋:“放开旧日那些老古董的想法吧,这鱼头街,才是我们福建人以后的稻田。”
再一阵沉默后,王铭乐讷讷道:“那……那我们该如何……”
不等徐善说话,得他启发,已有人转了心志。
“看来……咱们得学那青田公司,来作上一大局了。”
“那个佛都督的定策,正让广东人吵嚷不定,其中可大有文章,咱们机会很多。”
“是啊,咱们也有《闽报》,也算是一桩舆论之器”
圣道三年九月末,随着这帮商人在漳州月港达成共识,英华国内的局面更显扑簌mí离。
此时李肆正在昆明巡视云贵川政务,年中英华对治下本土的地方政制作了调整,过去临时xìng的安抚使和招讨使,在治权已稳的几省已经取消,正式的地方治政架构正在设立中。
先期设立的是巡抚,主民政,是中央通往地方府县的主要接口。诸兵备道属兵部和枢密院共管,诸道御史属都察院。
朝堂对省一级架构的定位还没有讨论清楚,省一级财政也没明确着落,因此目前的省一级架子都是中央派出机构,各省巡抚的工作重心还在官府下乡和官员监察上,只由计司派到省的计署监管财政,法司派到省的法署监管司法,很多领域还是空白,因此李肆要亲自掌握第一手情况,以便完善省级架构。
云南巡抚程映德、广西巡抚向善轩、贵州巡抚杨俊礼,湖南巡抚房与信,广东巡抚巴旭起,这五位肩负着搭建沟通府县和中央政体的重任,此时云南、广西和贵州三位巡抚都到了昆明。
此外在治权还不够稳的地方,如四川、福建和江西,依旧设置安抚使和招讨使,分管政务和军事。此时四川安抚使戴思远,以及专为黔湘少民事务而设的黔湘安抚使陇芝兰也来了昆明。
再见这位曾任銮仪使,为自己护驾的彝家女王陇芝兰,李肆心情很好,甚至问到了陇芝兰的婚嫁。对方抿嘴笑说,自己早已出嫁十年,名义上的丈夫早夭,才得以居族长之位。除非皇帝娶了自己,否则皇帝给自己安的职位,可就少了号召族人,乃至慑抚两省少民的名义。
一边的四娘闻言变色,李肆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他知道这女王的爽直心性,也知道她的真正心意。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那个夺走了女王芳心的负心汉正在吕宋,战事一结束,就迫不及待地要接十一秀过去。
一边笑,李肆一边慨叹,这位还只是少女的女王,如此青春年华,就作了寡妇,中意之人又是个专心他人的情种,看样子还要一直寡居下去,真是可惜……暴殓天物啊。
这个词用在从四川赶过来的张汉皖身上也很恰当,这家伙还是孑然一身,将达瓦央金留在了拉萨。李肆诧异地问,罗猫妖不是说你跟达瓦央金已经只差拜堂一步了么,怎么这一步还没跨过去,是专门等着我来主持婚礼?宝音已经入了无涯宫,洗了你的嫌疑啊?
张汉皖沮丧地道,达瓦央金跟七世**格桑嘉措是远方表姐弟,觉得鞑清直接伸手藏地,他一人在拉萨,有可能步前几任**遭害的后尘,所以一定要带着理塘藏人护卫他,就没有跟着他回到四川。
李肆恨铁不成钢地道:“此事何须她一个女子出面,分明就是托辞我看是你不够主动,你听好了年内你还有一桩战事……拿下此女”
像是发布一桩战事的口气,让张汉皖下意识地仰首挺胸,可听到是这般命令,整个人又卷缩起来。
张汉皖低低嘀咕了一声:“她家要的聘礼,我可是负担不起……”
李肆怒目道:“聘礼?让他父亲来见我,跟我亲自谈”
张汉皖盯了一眼一边捂嘴低笑的四娘,无奈地道:“四哥儿,这不是国事……”
他心中还道,我也不是四哥儿你啊,就说你,关蒄是从小养大的媳妇,三娘师傅是自己跑出家门的,安娘娘是安老爷子送货上门的,朱娘娘是段老夫子塞进门的,萧娘娘是……也算是四哥儿你养出来的。甚至后来的宝音公主,也是罗猫妖帮你抢回去的,眼前这个小红,还是你从小养到大的,怕四哥儿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聘礼了吧。
不过有李肆这话,张汉皖的腰杆也硬了,乐颠颠地告了退。
四娘还在笑,可见到李肆拿起一份急报,越看眉头越皱,顿时敛了笑容。
许久后,李肆啪的一巴掌拍在书案上:“才说到聘礼,这就有人狮子大开口,不,根本就是已经动了手”
四娘不敢过问政务,就担忧地看住李肆,却不想李肆又展开眉头,习惯性地揉揉她的脑袋,冷声道:“有人要过门,入咱们这个大家,却自视甚高,甚至想掌住一国命脉,为此不惜用上各式手段,该是让他们摆正位置的时候了。”
接着他笑道:“也等了他们很久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怪兽的血祭
昔日的广州,现今的应天府,盛况已远非明清时代可比。仅仅只是南海、广州、番禹三县,外加黄埔区,就聚集了近三百万人口。而银钱的流动,更是以亿万计。
若是以密度论,在黄埔的鱼头街,不管是人流,还是银流,更是稳居第一。圣道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开始,鱼头街的股票市场,更是将这密度骤然拔高了一大截。
《金鱼报》是英华新起的一份报纸,版式简陋,印刷粗鄙,这名字也颇为俚俗,取的是“鱼头街生金”之义。原本被报界那些文化人视为不入流的小报,甚至《工商快报》这一类的商人报纸都不屑提起。可短短几个月,却骤然成长为国中有名的大报,连创几个报业第一。
首先是读众第一,《金鱼报》如今的发行量高达二三十万份,即便是国中各乡皆有的官报《英华通讯》都比不上。
其次是第一个用铅活字,往日那些报纸,因为多是文人所办,总讲求一个版式精美,依旧用雕版印刷。《金鱼报》为降低成本,不遗余力地钻研活字,最终跟多家用铜木活字版印书的书社一同搞出了成熟的铅活字。
第…则是第二点的延续,《金鱼报》开创了每日一刊的先例。尽管只是报股价,评论和文章还是三日一刊。这一点其实跟活跃于鱼头街的那些股价小报一样,他们都是靠人去搜集当日股票市场的落锤价,然后整理成报价,连夜印刷,第二天凌晨售卖,让入股票市场的买卖客第一时间就能掌握股价。
九月二十七日,鱼头街股票市场再起狂澜,就是由《金鱼报》引发的。
该报之所以深得股票买卖客信赖,就是它的股评很有影响,它点中了福建柜的大势。在股评的同时,还将一国经济政治跟股价联系起来,这是其他也在做股票舆论的报纸所不能及的。在它旗下的几个“股评家”,像是什么铁一口、金能通、余观天,在股民心目中,已是神算一般的人物。
这日清晨,《金鱼报》新的一期刊发了“铁金鱼”三神算的联合大评,先是道破一桩内幕消息:吕宋西班牙人为什么投降,是因为贾总督许诺大帆船贸易照旧。照旧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从福建海澄到蒲林的海贸线不会变动。
英华军攻破圣地亚哥城堡的消息,早在月中就已广为人知,但英华和西班牙的商谈却还没多少外人知道,毕竟此时陈兴华也才在跟雷班度讨论细节。
因此国中人士都还在翘首以待,鱼头街股市还处于观望之中,甚至建厦投资和福建柜都有小幅下挫,这源于商部的表态太过模糊,似乎有抹消之前建厦投资承揽该航线的迹象。
但这一道消息爆出,让股民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踏实了,吕宋到手了,大帆船贸易线还能在,那么炒卖福建柜乃至建厦投资的风险,也就大大消除了。
当天鱼头街被挤得爆满,乃至于黄浦区的行在管衙不得不召开紧急会议,商讨鱼头街拆迁事宜,给股票市场腾出更大地方来。
建厦投资在一日之内,股价飙升到700两之上,而且还大多是由价无市。800两以下的卖出,一挂牌就被买走,而买家挂出900两一股的牌子,却无人问津。
九月二十八日,形势更加火热,完全可以用“狂澜”来形容。《金鱼报》史无前例地连续第二日发布评论,称计司已经同意若干只股票增发,其中建厦投资排在首位。
建厦投资,悍然冲破千两一股大关,增发的五千股直接以千两价位被一扫而空。这只股票,也从五十万的小盘子膨胀为近千万两的巨盘。而南洋公司则已跌破100两发行家,几乎无人问津。
到十月一日,建厦投资和福建柜的疯狂表现才传及整个广东,沉默了几天后,这股鱼头街的狂澜,终于引爆了英华国政,成为及于一国的暴风眼。
“疯了全都疯了广东各处的商人、乡绅,正在变卖土地,出售作坊,佛山钢铁的出纳房都拿着货款银子跑去买福建股票,不再进铁矿。我看这《正道》和《正气》骂得没错,股票真乃祸国殃民之策此时还只是广东,再过些时日,怕是各地商人都要汇聚鱼头街,连那些在交趾开矿置田的商人,也要把银子抽回来,投到鱼头街这个大锅子里,再这么下去,各业都要废掉”
无涯宫置政厅,汤右曾挥着报纸,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官家是脑子不清灵,你们中书省也走火入魔了么?就不跟官家分辩清楚,不严管这股票之业,这一国都在烧虚火啊前几个月就有过一番折腾了,青浦和黄埔码头跳下去多少人?之后吕宋战事正到要紧处,也就平下来了,现在战事结束,这烽烟却烧回国中,十倍于往”
“佛山钢铁出纳案还只是商贾犯事,我已收到不少御史呈报,报说应天、韶州、肇庆和潮州几府的地方官,都在乡绅的怂恿下,将县府银子弄到鱼头街来。这其中的贪腐,百倍于往日吸食民脂民膏史铁崖,你的法司是干什么吃的?商贾哄抬股价,你也没个应对的章程,我把官员的贪渎转给法司,你居然不受理?”
跟汤右曾相比,杨冲斗更是怒火直冲天灵,他直接将矛头指向法司使史贻直。
史贻直苦笑道:“我是没章程,眼下的章程,都只是商贾事。传播风声,哄抬股价,操纵商市,这些在《皇英商律》里也有涉及,但到底怎么是罪,又是什么罪,案值怎么定,属于官告还是民告,这些全无着落啊。”
刘兴纯主管国内治安,鱼头街狂澜虽然面上只乱在鱼头街,但背后涌动着的暗cháo,让他觉得很是不妙,他忧心忡忡地道:“现在还只是吸银子,若是出了纰漏,再如早前那般跌价,不知有多少人要破家,到时一番动荡,还不知是怎样光景。”
彭先仲叹气:“这也是我们商部的顾虑,怕的就是从朝廷层面硬压下去,祸患就要散于国政各处。现在鱼头街来往银子,一日就有数百万乃至千万两,总盘子已到四五千万两,一旦溃决,一国人心都要破灭,投鼠忌器啊。”
李朱绶却想得深沉一些:“官家立起鱼头街股市,是要汇聚银钱,开发南洋。如今却成了商贾揽银钱之利的地方,南洋公司等实业的股票一跌再跌,已是失了官家最初的本意啊。”
屈承朔转任文部尚书,也有了资格参与每旬第一日举行的朝会,他无意识地拍腿道:“都是福建人在搞鬼”
厅堂里沉默了,大家都拿责怪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诧异不已,接着醒悟,顿时一身冷汗。福建人?严贵妃就是福建人,海军总长萧胜就是福建人……
计司使顾希夷道:“此事幕后,是把持吕宋海贸的一帮福建商人,联手cháo汕商人所为,他们卷起此般狂澜,最初用意,怕是想趁我英华还未收福建,拿得入英华的一个好价码。但鱼头街的股市,却给了他们以银生银的好去处,贪心不足,开始想把持鱼头街了。”
顾希夷和彭先仲直管鱼头街股市,对此事根底有些了解。
屈承朔继续道:“我倒是听说,除了那帮福建商人,什么青田公司,也在其中坐庄……”
厅堂里一阵咳嗽,这个屈承朔果然只是个不通商贾事的文人,稍稍在商贾圈子里踩过,就该知道青田公司的大东主是皇帝,在场好几位相爷都是其中东主。
就是这么个圈外人,捅破了此事另一桩根底,让诸位相爷再难议下去。难道你要指责此事是皇帝跟着福建商人在做局揽钱么?
汤右曾闭眼沉思了一会,冷声道:“官家……到底有何盘算?”
他这话是在对谁说,有心人清楚。这形势是皇帝一手造成的,皇帝也是算无遗策的,今日这番景象,他怎么也该料到,那么,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彭先仲决然道:“侍中,官家没有私心”
杨冲斗不耐地道:“但官家之下的人,却难说了”
眼见内阁要明里裂作两方,一直沉默着的范晋终于开口了:“为什么要问官家有什么心思?诸位是一国执宰,难道事事都要去问官家在布置什么大局?那诸位岂不是连棋子都不如?眼前这番动荡,诸位就要本于职守,以我朝既定国策来办有乱子,解决乱子,有隐患,绸缪未然”
史贻直咬牙道:“若是……若是事涉青田公司……”
这话说得直了,万一他们拟定应对,把事情捅倒了皇帝身边,让皇帝难堪,那该怎么办?
范晋没有一丝犹豫:“别忘了官家的万民之约若是将官家当作那等以权谋治国的皇帝,那可是大错特错”
李朱绶赶紧定下调子:“范知政说得对,我等重臣,要行天职,而不能以前朝事君父之心看待职守。”
道理的确如此,可众人心中还是存着绝大疑问,今日这番景象,皇帝到底是否早有预见?皇帝一直在外,是否也与此有关?皇帝最终会怎样来一锤定音?
承天府白城书院,此时已改名为“白城学院”,学院深处的内藏书楼里,陈万策收起报纸,恭谨地问着正在沉思的段宏时,“老师,学生看不透。”
段宏时睁眼,叹道:“你啊,跟薛雪一个路数,都是沉湎于鬼谷子的权谋之术,只能作国器之才,难以掌国政大道。”
身前书案上,正摆着一本书,封皮上五个字,笔锋刚直无肉,正是“天演资本论”,这是李肆八年前自著而成的。
段宏时像是在缅怀过往某些时日,话语飘渺:“他说的那头怪兽,终于养熟了……今日之事,不过是兽性发作,张开了巨口,露出了狰狞利齿而已。”
“这是必然的一步,他在八年前就说到了此事,但既然他有底气放出这头怪兽,自然也准备好了笼头,不……”
段宏时微微皱眉:“这笼头,一直在编,编织了八年,现在不定是他想试试,能不能拴得牢。”
陈万策隐有所感:“不能的话,是不是将起一场腥风血雨,来祭退这头怪兽,待他日再起?难怪这一局里,会有福建人呢。”
段宏时呵呵笑了,这陈万策虽学自李光地,更精于算学历法,但拜在他门下,才算是真正入了学问大道,开始学会以唯真之眼看事,唯一的缺憾,就是跟薛雪一样,总是要走权谋的路子。
段宏时道:“你看的是下下之势,官家要的是上上之势。在老夫看来,广东如父,福建如母,官家要造华夏再起的熔炉,绝不能少福建,他自不会刻意伤损福建商贾,但是……”
陈万策已是明了,但是背后跳腾,让这一局要脱出官家手心之人,那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我们去黄埔”
接着段宏时利索地道,让陈万策暗道莫非自己想错了?老师还是不放心,要如早前那般去坐镇?
“紧要关头,老夫得去亲眼看住自家的银子,即便是小财神坐镇,老夫也不放心啊。”
老头这话一出,陈万策差点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