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家都缺钱
欧礼旺感觉自己面前这位如细瓷般美丽而精致的王妃,就如字面那般,就是尊不染尘埃的花瓶。自己刻意将双方民间来往混淆为官方交流,既是示好,又是威胁,可这位王妃却全然不懂,直愣愣地要把他的话剥清楚。
对牛弹琴的感受主宰着欧礼旺的内心,让他再难坚持,只好将努力方向转为能与天王亲自面谈这事上,安九秀以最优雅的语气告诉他,这事她一定会努力,但天王忙于战事,近期之内,怕是没太大可能。
欧礼旺之后是朗世宁,这个年轻的意大利神父鲁莽地直视珠帘,想要穿透这道屏障,窥得传闻中这位秀丽如天使的王妃的真颜,安九秀杏眼圆瞪,暗道此人好生无礼,正要招呼侍从将此人拿下问罪,纤纤素手却被另一人握住。
“夫君……”
能到了她身后还无人出声,自然只有她的丈夫。
“那洋人欺负我。”
安九秀抓住一切机会撒娇,李肆微微一笑,宠溺地挠挠她的掌心,然后摇头。
“他不止是个神父,还是个画师,看人是他的习惯。”
掀开珠帘,面对正有些失措的郎世宁,李肆端详了好一阵。
“既然有教宗特使在,我就没必要跟你单独谈耶稣会的事了。”
李肆跟安九秀亲昵,透过珠帘依稀可见,郎世宁当下就明白李肆的身份。他很幸运,相比其他人,居然第一个直接见到李肆,但他也很不幸,李肆跟他都没交谈一句,就让他的使命落了空,虽然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事。
“不过我这边正少宫廷画师,有兴趣的话就跟我的内廷总管谈谈薪水。”
正在沮丧,接着李肆这话让郎世宁已经垮下的眉毛飞扬而起。
“当然,不能漫天要价,现在我腰包不是太宽裕……”
李肆很诚实地笑着。
朗世宁自是不在乎什么薪水,他更感兴趣的是能经常跟李肆接触,由此从侧面来影响李肆对耶稣会和罗马教廷的态度。
不过当内廷总管告诉他,衣食住行自然是王宫包了,除此之外,每月薪水四两五钱银子时,他眨了好一阵眼睛,想去拧自己耳朵,确信自己说听为真。四两五钱银,跟一个英华军正卒的月饷完全相同,
“没开玩笑,阁下现在只有从九品衔级,这就是从九品官员的待遇。”
不必通译转述,郎世宁的汉语水平完全能听懂总管这话,他并不在乎钱,只是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被那位天王给羞辱了。四两五钱银子,他在澳门耶稣会当教堂司门,月钱换算下来也都有个七八两白银……
总管耸肩:“这还是我们英朝的俸制,照着北面伪清的俸制,从九品可只有一两五钱银子。觉得少的话,就多画画吧,每幅画天王都会向你付画资的。”
郎世宁压住自己眼皮,生怕自己的白眼被总管看了去,他长途跋涉,不远万里而来,是要让天主荣光照耀世界每一处角落,不是来卖画的。这英华新国不过刚刚崛起,即便之前在湖南打败了清国,可跟清国比起来,还是个小不点,不是正好占住了广东,他们还不会冒着触怒清国的风险来跟新国打交道。
郎世宁正要开口拒绝,总管补充了一句:“若是天王满意的画像,可是要挂在外面,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
一瞬间,郎世宁只觉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身为教徒和身为画师的两个灵魂。
教徒说:“清国治下有亿万正待拯救的灵魂……”
画师说:“我的名字,会随着国王陛下挂在外面的画像,广传到整个世界……”
楞了好一阵,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能带我去看看王宫里有什么颜料吗?”
跟着总管去领官服办手续的时候,郎世宁还嘀咕了一句:“国王陛下……现在真是遇到了财务危机?”
李肆真有所谓的“财务危机”,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治下工商和整个国家的。关注南洋,除了财政收入隔年翻番的目标,也是要为工商拓展更大的空间,让这些刚刚解脱束缚,冲劲十足的资本去外面肆掠,而不是在本国内部翻腾。之前湖南商人起心要组团夺土,就已经显现出这些商人胆大包天的脾性。
相比之下,那些真陷身财务危机的人,可远远没有正盘算让郎世宁画张全家福的李肆这般闲心。
湖南长沙,大将军行辕的旗号高幡正被撤下,湖广总督满丕和湖南巡抚叶九思看着大团烟尘向北而行,一口长气吐出去,又是一口长气吸进去。
“制台大人,这湖南的钱粮奏销……”
“那得看延信愿不愿意退出衡州了。”
两人低声说着,脸上的苦意几乎能拧出水来。
外人若是看见这两人的表情,该会非常费解,胤祯这抚远大将军要奔赴西北,征讨策凌敦多布,湖广再不必承担大军粮秣军需,怎么也该喜笑颜开才行,如今这像是吃了黄连的模样,又是为的哪桩?
可湖广乃至湖南里的局内人却再清楚不过,胤祯大军在宜章大败,固然是给朝廷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同时也是给湖广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湖南受害更甚。
死难官兵将佐的抚恤就格外头疼,溃败军队要再度开拔,也必须补足行赏菜银等等款项,否则怎么也挪不动脚。朝廷从外省调入湖南,归于胤祯帐下的官兵,朝廷当然得认,可湖南自己还夹着民勇。
这支民军从郴州打到宜章,几乎是死伤枕籍,衡永郴贵道内诸县也是县县哭声,村村堆起新坟。郴州永州桂阳是被英华军占住,之前受地方官蛊惑,将英华军当作闯贼再世的民众大批逃入衡州,其中大多数都是湖南民勇的亲族。
面对求助抚恤的人潮,衡州知府急得快烧了自己的顶子,他很想翻脸不认,可这十数万亲族要跟朝廷离了心,衡州可就要不攻自破。衡州不止是长沙岳州的屏障,还北扼南岭,是进两广的要地,失了衡州,朝廷跟英华伪国在北面的攻守之势就完全颠覆,这罪责可是担待不起。
可衡州知府有什么办法?他又无权认下湖南民勇的抚恤银子,只好去找湖南布政使。布政使说这个不归我管,是之前年羹尧在湖南留下的尾巴,朝廷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是备着出现这种情形时好摊手不认账么?
衡州知府只好找湖南巡抚叶九思,叶九思当然不可能替年羹尧擦屁股。湖南民勇前后战死接近三万,伤残等数,按经制抚恤的话,可是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大事,他也没那本事擦,就继续向上推到满丕那。
年羹尧在湖南所为,满丕都是点了头的,他不得不认,可他已经被胤祯战败丢下的无数大窟窿给限住了,自然不愿再开一个大口子,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一方面向朝廷伸手,一方面作“特别筹划”。
“延信会同意吗?”
叶九思很不确定。
“他在衡州度日如年,据说一日三惊,听不得一点大响声。”
满丕倒是很有信心。
“朝廷会同意吗?”
这“特别筹划”毕竟太过悬乎,叶九思的帽翎都在微微发抖。
“这事……朝廷是想做不敢说,咱们挺身而出,也是为万岁爷解了忧,只要咱们不留下明显痕迹,防着以后万岁爷找人追责,再没半分风险。”
说着说着,满丕眉目间的忧愁渐渐化作淡淡笑意。
“再说了,此事,那延信可是求之不得。”
九月二十,衡州谣言大起,说英华军正自桂阳北上,即将进抵衡阳,消息传开,衡州城内乱成一团。接着城中火药库爆炸,当地人以为是英华军火炮袭城,一天之内,全城跑得只剩老弱病残,驻扎在城外的延信部更是宣称遇上了英华军前锋,无比坚决地朝北撤退,两天之内全军就跑回了长沙,然后在长沙城南大掘沟壕,摆出一副据城死守的架势。
“大将军北进,长沙岳州空虚,为防贼军自永州侧击长沙,职不得已退守长沙。”
跑到长沙的延信如此上奏,朝堂又是一片震动,可知得根底的满丕和叶九思终于将那口压在胸口的忧虑之气尽数吐出。
衡州陷贼,那些死难民勇的抚恤就不必再考虑了,那都是敌境之民了嘛,之前衡永郴桂道的烂摊子,终于从湖南,从湖广,从朝廷身上卸掉了。
“满丕、叶九思、延信三人,同担失土之贼,三人均降五级留用”
康熙降下谕旨,三人却是彻底放心了,这是万岁爷对他们做法的认可,意味着以后不会就此事找他们秋后算帐。
只要长沙岳州在手里,丢掉衡州可没什么,要是还守着衡州,那七八十万两抚恤银子的窟窿,朝廷可是填不起。眼下两面用兵,户部粗粗一算,已是上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后面还要打,空荡荡的国库,不知还要挖几尺土下去,康熙更是舍不得掏自己银子来填。
“治国就是这般,要懂得取舍。”
康熙降下谕旨时,心中这般想着,要舍得眼前,才能赢得将来。
康熙君臣在衡州的一番手脚,李肆却是毫不知情,他很恼怒,以为是孟奎违抗军令,擅自进击。眼下英华军兵力不足,再向衡州推进,那是一个新的战局,要在衡州站稳,就得在湖南保持至少两个军,还要提防清军自江西侧击,他现在更重要的是整理内务,可不是继续夺土。
遭了训斥的孟奎很委屈,分辩说他可根本没动,是延信自己丢了衡州。
接着军情处传来消息,结合天地会获知的一些朝廷内情,李肆拼凑出了事实真相,真正缺钱的可不是他,而是清廷,是康熙。
靠着丢掉衡州来化解财政危机这手法,让李肆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不知有民的国,他怎么也难学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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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曲线救……,不,曲线建国
海天无间,碧波微荡,十数艘海船拉成长线,鼓帆急行。
“那就是浮水洲?”【1】
从望远镜里看去,西面一处岛屿的轮廓隐约可见,金鳌号的船尾舵台上,吴崖问身边的海军副总领,香港分队统领白延鼎。
白延鼎点头:“是的,那上面有百来户渔民,虽是渔村,却是南洋北部海盗一处歇脚地,以前我的船队也经常在那补给食水,打探消息。”
再看到附近海面上飘着不少渔船,吴崖嗯了一声:“那就烦劳白总通传岛民,英华要在岛上设乡立治,昌江县在此设民驿,你们海军也要担下军驿之责。”
占地立治,设下军民两驿,这是英华扩土的例常规范,白延鼎拱手应下。
另一人道:“我们也不去交趾国,真不明白为何天王非要我们这船队来浮水洲转一圈。”【2】
那人正是安家的安陆,现在是南洋公司执事之一,此番船队行南洋,他就统管商事。计划的停靠点有三处,一路行程估计要上万里,自然不愿在这种小地方浪费时间。
“那……那定是要我们来震慑海盗的,呕……”
鹰扬军前营指挥使安威也在舵台上,船队出铁石港不到一日行程,就到了这浮水洲,其他人不耐,他却是如蒙大赦,可怜他已经吐得胆汁都空了。
“该是震慑交趾国吧,那郑主视我英华为贼,还曾传信两广总督杨琳,说可以助兵守广西,真是找死”
伏波军左营指挥使冯一定摩拳擦掌,英华各军三面大打出手,伏波军还没怎么开过荤呢。
“那就该把那交趾国一并灭了本就是我华夏旧地……”
安威就觉得这事再顺当不过,就靠着鹰扬一军就能办到,可惜,此次出南洋,除了海军舰船,就只有鹰扬军前营和伏波军左营,总计两千人而已。
“北面还正跟鞑子打得火热呢,怎么可能两面用兵。”
白延鼎摇头,陆军就是陆军,不知道这南洋形势的复杂。
“此次下南洋,不过是探路摸风而已。这浮水洲是我英朝出南洋的第一道门槛,自然是要先将这门槛夯实了。你们说得都对,海盗和交趾国,都要一并震慑。”
白延鼎昔日在南洋为盗,现在重走旧路,自有一番锦衣回乡的感慨。
“过了这浮水洲,我们就不再是英华官兵,而是南洋公司护卫,是私家民军……”
吴崖又开口了,身为南洋之行的军事负责人,他却想得极为单纯。
“护卫着金山银海般的货物,给他们……”
他朝安陆扬扬下巴。
“开一条畅通商路,而这一路,估计是一条血雨腥风之路。”
广州黄埔无涯宫,李肆正被一群忠心进谏的文官包围住。
“总而言之,要不进云贵,砥定我朝南境,要不东进闽浙,捣伪清命腹,或者是北进荆楚,断伪清中庭,怎么也不该转兵南洋,替商贾掠钱财当前驱啊”
李朱绶将这些谏言作了总结,当然,其间的“过激言论”,都被他过滤掉了。
“我英朝要立亘古未有之霸业,自然要将根基立得更稳,尔等不可以往日中原争霸的眼光再看我朝行事。眼下也非转兵南洋,而是以南洋公司面目行事,诸位放心,我始终看着北方。”
这是在无涯宫新落成的普仁殿,不仅官员们都穿着肃穆朝服,李肆也是一身火红团龙大袍,新建大殿在通风调温上下了大功夫,即便是九月艳阳天里,大家也不觉燥热,李肆也能平心静气地说话。
“看着北方的同时,还得把屁股坐稳了,而我这王座可是坐南朝北的。”
温言抵挡了这一波进谏攻势,李肆心中这般自语道。
向北?他当然是想,但是英华内政还没凝练出他所想要的全新秩序。占的地盘越多,背的包袱越大。就只说眼前这帮进谏文官,到时候面临越来越多的士子,甚至是汤右曾和史贻直这类官员,吸纳是问题,推开也是问题。
北面康熙正鼓足心气,大搞“攘外必先安内”,他李肆也是同样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英朝都不太可能在北面东面大动作了,最多是将云贵纳入治下。
之所以让文官们大惊小怪的原因,不过是鹰扬军统制吴崖被调去南洋。李肆觉得吴崖杀心过重,在这华夏之地,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吴崖既然想杀,那就索性让他去杀个痛快,让他统领南洋之行的武力,好好整治南洋公司必定会遇上的各类敌人。
吴崖是他掌军的左右手之一,他的动向自然就被官员们看作了战略重点。官员们看对了实质,南洋确实是李肆的战略重点,但他们看错了表相。此次南洋之行,还不是为了谋霸南洋,这只是开路,甚至更多是为了完成李肆所定的短期财政目标:在工商身上,实现明年八百万两白银的财政收入。
李肆的工商布局,连带全新的治政体系正摊开架子,不仅缺人,也更缺银子。除开支撑新型政府、军队和科技研发的花费,在教育、交通和其他公共设施上,也急需海量资金。英华新得和计划要得的地盘,都不可能提供太多赋税,甚至还要中央补贴,这些银子自然都得着落到工商身上。
一年之内,工商总会在英华境内不可能贡献出如此巨额的税收,李肆只好把目光投向南洋。
此时的南洋,还不是百年后列强渗透已深的南洋,不列颠人正一门心思在莫卧儿王朝身上吸血,法国人在东南半岛有诸多尝试,却屡屡碰壁。西班牙就守着菲律宾埋头经营,荷兰被逐出台湾后,就在印尼和马来亚一带经营。列强的殖民疆域还未将南洋填充完毕,在东南半岛,深受华夏文明影响的诸多民族都还有与殖民者对抗的力量。
这是南洋最混乱不堪的时代,殖民者、土著、海盗,还有明清交际时代投奔南洋的海量华人,在这个混沌的疆域里各展神通。李肆正是怕动作太明显,搅得南洋衍进到未曾预料过的局面,特别是推动欧洲列强提前凝结“东南亚共识”,所以还只是以南洋公司为伪装,将自己的力量探入这个混沌疆域。
即便如此,英华占着南洋贸易通路的命脉之底,携着南洋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可能单独抗衡的实力,用上小半心力,都会让南洋局势大变。李肆只希望自己能抢在时间前面,把握住南洋局势。
所以这一趟南洋之行,本质上是一次英华背后推动,以南洋公司为旗号的贸易之旅。南洋公司主动带生丝、丝绸、茶叶、瓷器和钢铁等商品出门贸易,先期目标是广南、柬埔寨和暹罗这片列强渗透不深,华人势力颇重,上层统治者对华夏还算恭敬的区域。
行动期间,英华海军一面护航,一面测量,搜集海流风向水文资料,建立成熟商路。而吴崖所领陆军则要守护南洋公司在几地所设的货站,同时视情况许可,以扩大英华影响为目标,插手当地事务。
李朱绶所领文官接受了这解释,再不多言,接着会议转入实务。
结束了普仁殿的“表演”,李肆换上惯常穿的红衣军服,跨上战马,领着龙高山和格桑顿珠等侍卫绝尘而去,直奔黄埔书院而去。
李肆在普仁殿面对文官们的抱怨时,安九秀也在黄埔书院的四方楼立,隔着珠帘面对一帮洋人,李肆进到四方楼的贵宾厅时,正听到一个拉丁语腔调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不管是教宗特使,还是澳门总督特使,李肆不想现在就直接面对他们,晚上一天,形势就明朗一分,和他们直接对话时的地位就要高上一寸。多罗、郎世宁、波普尔和欧礼旺等人先是跟天王府尚书厅礼科厮缠了一番,再向安九秀所选通译费了老大口舌,现在才跟安九秀直接碰面。
“总督认为,不管是海员、炮匠、经理人还是直接参战的军人,我们澳门人竭尽所能地在为大英服务,一如数十年前,我们澳门人服务大明一般。而我们需要的,只是澳门的自治,王妃夫人,您集美丽、尊贵、博学和睿智于一身,您的父亲跟我们澳门人也是老朋友了,我真诚地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们澳门人的心声,并且能向伟大的天王陛下传达我们的心声。”
欧礼旺很恭敬地跪伏在地,一如澳门人面对明清官员那般。
“特使先生,我只是一介妇人,很多事务并不清楚,所以想请教一下。我丈夫在澳门聘请海员,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就如你们澳门人服务其他船主一般无二,跟你的总督并无关系。而聘请炮匠也只是佛山制造局和你们澳门炮厂之间的事,至于澳门人应募为我们英华军人,更是他个人志愿,跟你的总督,跟澳门有何关系?”
安九秀揣着明白装糊涂,她长期帮着李肆处理公务,早就明白这个欧礼旺的用心,澳门葡人的诉求始终没变,那就是将澳门变作完全的自治地,而完全自治后又是什么呢?
李肆刚进厅堂,听到这话,想到自己当下的南洋攻略,心说这都是曲线救……,不,曲线建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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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家都缺钱
欧礼旺感觉自己面前这位如细瓷般美丽而精致的至妃,就如字面那般,就是尊不染尘埃的花瓶。自己刻意将双方民间来往混淆为官方交流,既是示好,又是威胁,可这位王妃却全然不懂,直愣愣地要把他的话剥清楚。
对牛弹琴的感受主宰着欧礼旺的内心,让他再难坚持,只好将努力方向转为能与天王亲自面谈这事上,安九秀以最优雅的语气告诉他,这事她一定会努力,但天王忙于战事,近期之内,怕是没太大可能。
欧礼旺之后是朗世宁,这今年轻的意大利神父鲁莽地直视珠帘,想要穿透这道屏障,窥得传闻中这位秀丽如天使的王妃的真颜,安九秀杏眼圆瞪,暗道此人好生无礼,正要招呼侍从将此人拿下问罪,纤纤素手却被另一人握住。
“夫君……”
能到了她身后还无人出声,自然只有她的丈夫。
“那洋人欺负我。”
安九秀抓住一切机会撤娇,李肆微微一笑,宠溺地挠挠她的掌心,然后摇头。
“他不止是个神父,还是个画师,看人是他的习惯。”
掀开珠帘,面对正有些失措的郎世宁,李肆端详了好一阵。
“既然有教宗特使在,我就没必要跟你单独谈耶稣会的事了。”
李肆跟安九秀亲昵,透过珠帘依稀可见,郎世宁当下就明白李肆的身份。他很幸运,相比其他人,居然第一个直接见到李肆,但他也很不幸,李肆跟他都没交谈一句,就让他的使命落了空,虽然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事。
“不过我这边正少宫廷画师,有兴趣的话就跟我的内廷总管谈谈薪水。”
正在沮丧,接着李肆这话让郎世宁已经垮下的眉毛飞扬而起。
“当然,不能漫天要价,现在我腰包不是太宽教……”
李肆很诚实地笑着。
朗世宁自是不在乎什么薪水,他更感兴趣的是能经常跟李肆接触,由此从侧面来影响李肆对耶稣会和罗马教廷的态度。
不过当内廷总管告诉他,衣食住行自然是王宫包了,除此之外,每月薪水四两五钱银子时,他眨了好一阵眼睛,想去拧自己耳朵,确信自己说听为真。四两五钱银,跟一个英华军正卒的月饷完全相同,
“没开玩笑,阁下现在只有从九品衔级,这就是从九品官员的待遇。”
不必通泽转述,郎世宁的汉语水平完全能听懂总管这话,他并不在乎钱,只是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被那位天王给羞辱了。四两五钱银子,他在澳门耶稣会当教堂司门,月钱换算下来也都有化八两白恨…………
总管耸肩:“这还是我们英朝的俸制,照着北面伪清的俸制,从九品可只有一两五钱银子。觉得少的话,就多画画吧,每幅画天王都会向你付画资的。”
郎世宁压住自己眼皮,生怕自己的白眼被总管看了去,他长途跋涉,不远万里而来,是要让天主荣光照耀世界每一处角落,不是来卖画的。这英华新国不过刚刚崛起,即便之前在湖南打败了清国,可跟清国比起来,还是个小不点,不是正好占住了广东,他们还不会冒着触怒清国的风险来跟新国打交道。
郎世宁正要开口拒绝,总管补充了一句:“若是天王满意的画像,可是要挂在外面,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
一瞬间,郎世宁只觉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身为教徒和身为画师的两个灵魂。
教徒说:“清国治下有亿万正待拯救的灵嗯……”
画师说:“我的名字,会随着国王陛下挂在外面的画像,广传到整个世鬼……”
楞了好一阵,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能带我去看看王宫里有什么颜料吗?”
跟着总管去领官服办手续的时候,郎世宁还嘀咕了一句:“国王陛下……现在真是遇到了财务危机?”
李肆真有所谓的“财务危机”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治下工商和整个国家的。关注南洋,除了财政收入隔年翻番的目标,也是要为工商拓展更大的空间,让这些刚刚解脱束缚,冲劲十足的资本去外面肆掠,而不是在本国内部翻腾。之前湖南商人起心要组团夺土,就已经显现出这些商人胆大包天的脾性。
相比之下,那些真陷身财务危机的人,可远远没有正盘算让郎世宁画张全家福的李肆这般闲心。
湖南长沙,大将军行辕的旗号高幡正被撤下,湖广总督满不和湖南巡抚叶九思看着大团烟尘向北而行,一口长气吐出去,又是一口长气吸进去。
“制台大人,这湖南的钱粮奏销……”
“那得看延信愿不愿意退出衡州了。”
两人低声说着,脸上的苦意几乎能拧出水来。
外人若是看见这两人的表情,该会非常费解,胤祯这抚远大将军要奔赴西北,征讨策凌敦多布,湖广再不必承担大军粮秣军需,怎么也该喜笑颜开才行,如今这像是吃了黄连的模样,又是为的哪桩?
可湖广乃至湖南里的局内人却再清楚不过,胤祯大军在宜章大败,固然是给朝廷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同时也是给湖广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湖南受害更甚。
死难官兵将佐的抚恤就格外头疼,溃败军队要再度开拔,也必须补足行赏菜银等等款项,否则怎么也挪不动脚。朝廷从外省调入湖南,归于胤祯帐下的官兵,朝廷当然得认,可湖南自己还夹着民勇。
这支民军从绑州打到宜章,几乎是死伤枕籍衡永绑贵道内诸县也是县县哭声,村村堆起新坟。绑州永州挂阳是被英华军占住,之前受地方官盅惑,将英华军当作闯贼再世的民众大批逃入衡州,其中大多数都是湖南民勇的亲族。
面对求助抚恤的人潮,衡州知府急得快烧了自己的顶子,他很想翻脸不认,可这十数万亲族要跟朝廷离了心,衡州可就要不攻自破。衡州不止是长沙岳州的屏障,还北拖南岭走进两广的要地,失了衡州,朝廷跟英华伪国在北面的攻守之势就完全颠覆,这罪责可是担待不起。
可衡州知府有什么办?他又无权认下湖南民勇的抚恤银子只好去找湖南布政使。布政使说这个不归我管是之前年羹尧在湖南留下的尾巴,朝廷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是备着出现这种情形时好摊手不认账么?
衡州知府只好找湖南巡抚叶九思叶九思当然不可能替年羹尧擦。湖南民勇前后战死接近三万,伤残等数,按经制抚恤的话,可是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大事,他也没那本事擦,就继续向上推到满不那。
年羹尧在湖南所为,满不都是点了头的,他不得不认可他已经被胤祯战败丢下的无数大窟窿给限住了,自然不愿再开一个大口子,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一方面向朝廷伸手一方面作“‘特别筹划,。
“延信会同意吗?”
叶九思很不确定。
“他在衡州度日如年,据说一日三惊,听不得一点大响声。”
满不倒是很有信心。
“朝廷会同意吗?”
这“特别筹划”毕竟太过悬乎叶九思的帽翎都在微微发抖。
“这事……朝廷是想做不敢说,咱们挺身而出也是为万岁爷解了忧,只要咱们不留下明显痕迹,防着以后万岁爷找人追责,再没半分风险。”
说着说着,满不眉目间的忧愁渐渐化作淡淡笑意。
“再说了,此事,那延信可是求之不得。”
九月二十,衡州谣言大起,说英华军正自挂阳北上,即将进抵衡阳,消息传开,衡州城内乱成一团。
接着城中火龘药库爆炸,当地人以为是英华军火炮袭城,一天之内,全城跑得只剩老弱病残,驻扎在城外的延信部更是宣称遇上了英华军前锋,无比坚决地朝北撤退,两天之内全军就跑回了长沙,然后在长沙城南大掘沟壕,摆出一副据城死守的架势。
“大将军北进,长沙岳州空虚,为防贼军自永州侧击长沙,职不得已退守长沙。”跑到长沙的延信如此上奏,朝堂又是一片震动,可知得根底的满不和叶九思终于将那口压在胸口的忧虑之气尽数吐出。
衡州陷贼,那些死难民勇的抚恤就不必再考虑了,那都是敌境之民了嘛,之前衡永绑挂道的烂摊子,终于从湖南,从湖广,从朝廷身上卸掉了。
“满不、叶九思、延信三人,同担失土之贼,三人均降五级留用”
康熙降下愉旨,三人却是彻底放心了,这是万岁爷对他们做的认可,意味着以后不会就此事找他们秋后算帐。
只要长沙岳州在手里,丢掉衡州可没什么,要是还守着衡州,那七八十万两抚恤银子的窟窿,朝廷可是填不起。眼下两面用兵,户部粗粗一算,已是上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后面还要打,空荡荡的国库,不知还要挖几尺土下去,康熙更是舍不得掏自己银子来填。
“治国就是这般,要懂得取舍。”
康熙降下愉旨时,心中这般想着,要舍得眼前,才能赢得将来。
康熙君臣在衡州的一番手脚,李肆却是毫不知情,他很恼怒,以为是孟本违抗军令,擅自进击。眼下英华军兵力不足,再向衡州推进,那是一个新的战局,要在衡州站稳,就得在湖南保持至少两个军,还要提防清军自江西侧击,他现在更重要的是整理内务,可不是继续夺土。
遭了训斥的孟本很委尼,分辩说他可根本没动,是延信自己丢了衡州。
接着军情处传来消息,结合天地会获知的一些朝廷内情,李肆拼凑出了事实真相,真正缺钱的可不是他,而是清廷,是康熙。
靠着丢掉衡州来化解财政危机这手,让李肆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不知有民的国,他怎么也难学来用。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人心烽烟南北起
皇……皇上,衡州之事,奔……何苦如斯?
眼见要至初秋,京营秋操提前办了,康熙又要出巡秋狩。走之前持意召见身体不佳,难以随行的大臣,以示恩抚,而跟李光地的交谈就不止是客套了。
李光地之前回了福建安溪老家养病,可没走多久,康熙就连连召其回京。李光地一方面是身体确实欠佳,一方面也担忧福建局势,再三推辞不就。胤祯大军在宜章受挫”康熙派了太医和内廷侍卫,由闽浙总督范时崇陪着,径直将李光地抬回了北毛
眼见形势危急,李光地也开始燃了自己,拖着病躯为康熙作了一番谋划,康熙衡量再三后,决定全盘采纳李光地的意见。
这是康熙痛定思痛,深刻反思后的决定。李肆最初作乱时,李光地就建言待其自溃,却不想康熙轻视李肆,没能守住这一策。暗中组织起正侧两面攻势,想以湖南、江西和广西三省之力一举铲掉李肆的老巢,结果招来韶州大败。之后更是一路被动,搞到了现在这般田灿
可说到后续事务的处置,康熙还是有自己的思路,或者说”这是他身为帝王,不得不做的艰难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即便是康熙视为股脑之臣的李光地,依旧无理解,毕竟这今天下不是臣子来担的。
“此乃军务,也合晋卿你的谋划,放手衡州,示弱李贼,也能免他迫于衡州大军之压,心思依旧放在湖南上。”,
康熙一边批着奏折,一边说着君臣两人早有默契的废话,朝廷现在必须要喘口大气,集中力量消除青海的策凌敦多布。
“微臣直言,衡州事小满汉事大境况至此,皇上雷霆……咳咳!雷霆雨露皆是恩,也该让满汉均沾,方不至生不测之患。”
李光地病重,自觉时日无多,说话也直接多了。衡州不过是个引子,他真正要谈的是康熙处置臣下的手腕。定下内紧外松之策后,康熙大力涤荡朝堂更把之前因儿子太原知府赵凤诏贪赃案而吃了挂落的赵申乔推出来,将其由户部尚书转调刑部尚书,搅起了一桩风潮激荡的“粤党案”。,,,
赵申乔一是悟了康熙的用意,一是为洗刷自己因儿子贪赃而崩溃的清官形象,下手格外狠厉。有之前戴名世案和江南顺风案的经验,效率也特别高,短短个把月,就拿出了一份长长名单,口供物证齐全。以兵部侍郎田从典为首的十数人得了“谋叛”、“通匪”、“饽狂”等多项大罪,刑部神速议定弃市之下三百多京官、地方官和绿营将佐则是流遣宁古塔。
尽管赵申乔是李光地所荐,可这番施为,李光地却无插手之地。粤党案引发的风波远胜朝廷湖南之败,但都被压于康熙的亢奋和赵申乔的酷厉之下。
名单上满汉旗人都有,可只有汉臣遭了重罪。“粤党领袖”,田从典不过是在北京为李肆升官发财铺过路而已,再搭上田从典与李肆的“国师”段宏时的书信来往才勉强凑出了这首罪。至于其他人他们可完全没想到过”替李肆办捐纳而收的各项“规礼”,也成了他们通匪谋反的铁证。吏部去年给李肆办南海知县文书手续的书吏们更冤,这事本就是朝廷的意思。
而最近还从广东“逃归”,了一批官员赵申乔笔尖一划,这些文武都被扣上了“通敌”、“匪谍”和“失土溺职”等罪名尽数收押起来,让“,粤党案”整份名单更为丰满。
这份名单之外朝中坊间却在列着另一份名单。
谁与李肆前几年有密切交往,在广东为其遮护?
前任两广总督,现任兵部尚书赵弘灿。
前任广东巡抚,现任湖广总督满不。
前任韶州总兵,现任杭州都统白道隆。
谁跟李肆生意来往最多?
江宁织造”两准盐课御史李煦。
谁是李肆在朝堂的真正保护伞?谁的门人,如今就在伪朝担当近于承相的要职?
八皇子胤俱。
谁在广东乱搞一气,将李肆逼反?
四皇子胤旗。
再说到湖南战局,衡州不战而弃,一般文武和寻常民众不知根底,他们当然不会去看湖广总督满不和湖南巡抚叶九思,看的是奔逃如免的延信。衡州这么重要,弃土的延信却只被降五级留用,这般回护未免也太明显了。
加上延信,这份名单的构成很是复杂,有皇子,有文官,有武将,但都有一个共同持征,大半是满人,全数为旗人。
康熙清理朝堂,是为整肃人心,可不是要动摇根基,满汉有别,旗汉不等”这就是根基。甚至汉人更是康熙用来杀鸡儆猴,告诫满人和旗人不可妄动小心思的那只鸡。
“那李肆要反的可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和旗人,满人旗人怎可能会沟通李肆,反我大清!?此乃不言而明,不言而喻之事,何须向天下分解清楚?我大清……是靠满人,靠满蒙汉八旗砥安天下的,难不成你们汉人,还真想着能满汉一体?”
这番话即便君臣知心,康熙也不会对着李光地说出来。对李光地这出格的进谏,他有些恼怒,不悦地轻哼道:“要联均施雷霆雨露,受者也得先有心怀天下一家之念吧。”
李光地求康熙这“内紧”,之策要满汉平等,康熙却说要得平等,汉人就不能有什么怨言,这根本就谈不概
“就只……只怕那李肆趁隙而入,祸乱人心……”,
李光地当然不敢跟康熙争论”只得幽幽深叹
“那李肆未遣大军和官员入衡州,那些逃归文武也都说,李肆伪朝全赖工商,为工商掠财而兴兵行政,这几面大战,他也是强弩之末,该是要全心沉于内务,没什么心思再夺土作乱。”
康熙心气鼓荡起来”对形势的把握也比之前通透得多。
“即便李肆无力发挥,可此案下力太深太偏,还是难保人心不齐。”
李光地还是忧心忡忡。
“联治天下五十五点,宽仁为本,人心怎得又会不齐……”
康熙却是没李光地那般担忧,心齐不齐,他不知道,可舌头齐不齐却能知道。刀俎之下,怎么也能齐”不齐的,一并割了就是……
嘴里心头正散着,一份奏折却让他怔住,跟之前那纷纷扬扬问安请战的折子不同,这奏折说的正是衡州之事,说衡州之失,该追责领军大将,若是赏罚不明,军心不稳,人心也将不宁。
原本单纯的进谏,混在康熙和李光地这番交谈里,顿时显得用心深沉,康熙怒哼了一声,这个蒋陈锡,好大的胆子,敢来摇国政之基!?军心不稳?人心不宁?这走进谏还是威胁?
这奏折是山东巡抚蒋陈锡的,此人康熙以前还觉得忠再勤力”可堪大用,原本都计划好了让他去替换云贵总督郭揉,真是想不到啊,这“粤党案”,还真揭了太多人心内里。
“再有不齐,其人寡恩薄义,当是禽兽不如!治国也如栽植草木,杂枝就该时时修剪!”
康熙脸上浮起冷厉之色,看来该让赵申乔查查这蒋陈锡了,不独是他,朝中有谁敢借衡州之事来发挥,就丢给赵申乔一并处置。
眼下这衡州处境怪异,清廷官员将兵都跑了,绝不愿在衡州再留下一点朝廷痕迹,可英华军却没一兵一卒进驻,也没派一个官员来。衡州人经历了一番北望南眺后,一部分北逃,一部分南迁,剩下一部分不想跑的,就呆了下来,享受着无官无国,千年难遇的苦乐时光。
这消息在北方官面上传开时,英华境内却是连偏僻乡村都已经知道,如今在广东的广州、惠州、韶州、肇庆四府,民驿已经基本搭建到位,各类报纸都能下到乡村。
乡镇官员推动”地方乡伸附从,大家一同出钱,订下各类报纸供乡人了解大事要闻,这也是官府下乡和公局创建的一项辅助措施。除了官报《英华通讯》,地方也视情况自选其他报纸。
官报之外,在广东最受欢迎的还是《越秀时报》,毕竟报纸都得读书人来读来念,而《越秀时报》很合读书人的口味,据说主笔雷震子还是北面朝廷的翰林出身,文笔优雅,立场公允,宣讲和评判新朝廷的政务很细致。其他主笔也文采斐然,见识深远,其中一个号为“白衣山人”的主笔,更是时时抨击新政的一些细节疏漏”引得读书人都奉其为清流领袖。
“姐姐!你看这一期的《越秀时报》!”,
英德白城肆草堂,关苞如旋风般冲了进来,嘴里大声嚷嚷着,像是有大事发生。
“这套桌椅可是当日夫君与我们姐妹拜堂成亲时用过的,怎么也不能丢了,一并装好,搬到黄埔去……”,
大腹便便的严三娘正在肆草堂里指挥下人搬东西,黄埔无涯宫差不多快竣工,李肆要将她们接过去,严三娘女人心性发作,四下接罗家中值得留念的旧物,要一起带过去。
“妹妹啊,在急什么呢,那什么越秀报我可没耐心看,总是文绉绉酸幽幽的……”
听到关苞的叫嚷,严三娘蹙眉摇头。
“姐啊!这这心……,这报上竟然……竟然在骂四哥哥!”
关苞圆瞪着碧玉般的眼瞳,里面正翻滚着浓浓的怒气。
“什么!?敢骂我家夫君!?”
严三娘柳眉铿地一下就扬了起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熟悉的战争即将开幕
“这……这白衣山人,是哪里来的恶徒!竟然妖言惑众,犯上不尊,雷襄是怎么管人的?他也是要反了么!?”
由关蒄指点着,严三娘仔细读起报上的文章,本就挑起的柳眉不断竖起,到最后几乎成了一对寒意逼人的飞刀。
越秀时报头版下方有一个“国声”栏目,会对最近国事大政作简要评点,过去一直都是雷震子,也就是前新会知县雷襄主笔,后来渐渐引入新人,那“白衣山人”也露过面。
这一期的国声标题就很刺人:“国为铜臭开”。
点评的重大国事有三条,第一件是英华银行成立,许可民间在英华银行的管制下开设票行。第二件是鹰扬军统制,中郎将吴崖领大军护船队行商南洋,最后是清廷放弃衡州,而英华并未接管。
三件事情初看没有什么关联,可在白衣山人的妙笔之下,却成了一篇整体文章。白衣山人先从衡州说起,衡州治下是华夏同胞,清廷北退长沙,英华军为何不马上接管,救万民于水火?这个问题大家都很关心,是啊,为什么?
白衣山人说,因为咱们这英朝的前身就是青田公司,是个商号。商号立国,国务定策,自然要计较赚不赚钱。衡州满是伤残民勇和遗属,英朝接管衡州,要安定人心,就得大亏一笔。
接着再说到行商南洋,白衣山人说,北面清廷大军还在,就急急转兵南洋,那是因为咱们天王陛下的老丈人缺钱了,天王赶紧派遣大军,帮着老丈人做生意,谁让老丈人就是南洋公司的总司,工商总会的会董之一呢?
而英华银行的成立成了整篇文章的文眼所托,白衣山人说,这个银行就是所有放贷财主的大东家,作生意不就要银钱么?越多越好,天王建了这国,把自己的票行变作主管一国放贷的衙门,然后又让高利贷的东主们建起票行,又给小民放贷,一层收一层钱息,这可是一日坐收万金的大生意,绝古烁今啊。
最后白衣山人总结说,这三件事将咱们这英朝的根底显得再通透不过,天王可不是来救万民于满夷魔爪下的,就只是作生意赚银钱的。咱们英朝治下万民,最好是全员都去当商人,去榨压别人,这才是英朝的天道。
这白衣山人行文满是辛辣讥讽,对英华国政的解读也是捕风捉影,混淆概念,居心叵测,自是把严三娘气得直想砍人。
这还不算,文末还放肆地喝问道:“唯问天王,以何为天,又王何处?是亿万金银还是华夏吾民?未闻华夏三千年,有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之国!山人敬劝,早一日将这新国改为公司,天下生灵就能早一日免受涂炭之灾。”
简直就是指着鼻子喷着唾沫地开骂了,严三娘柳眉倒竖,凤目圆瞪,此人不止黑了心,怕还是黑了胆!
“骂得好!”
黄埔书院藏书楼的阅报室里,一个年轻儒生看完这篇文章,一巴掌拍得长桌子嗡嗡作响,而另一个年老之人却是摇头连连。
“父亲,这个白衣山人,跟您是志同道合之辈啊!之前儿子真是错怪了您,看这文章,竟跟您在乡试上的文章异曲同工!”
“哼,这般泼妇叫骂,居心叵测,不是为民谋福,顾的只是泼洒个人怨怒,我可不屑与此人为伍!”
这两人正是郑之本和郑燮父子,听郑燮将自己在乡试上的策问答题跟这个白衣山人的文章相提并论,郑之本很不高兴。
“只可惜……这位义士怕是要遭罪了,之前父亲乡试所言,那李肆不过是故示大度,才没有为难。而现在,这越秀时报在英华治下流传颇广,李肆怎么也不能容人这般慷慨直言。”
郑燮心潮澎湃,像是在遗憾自己没能写出这般快意直言的文章,并没注意到父亲的反应。
“这是大不敬!是谤君!放在北面的朝廷,就算不被杀了九族,全家都要被发落到宁古塔去!我看你啊,就是没分清文以载道的那道,到底是什么道!你若真是对这英华有此怨怒,何不直接回了北面去!”
郑之本气呼呼地挥袖而去,他这儿子少时有名师教授,文思画艺远胜于他,在学问政见上,他可吵不过这儿子,只能发一通牢骚了事。
“世事可非黑白之分,北面那朝廷不是正朔,不等于这南面朝廷就是正朔了嘛……”
郑燮在空荡的阅报室里摇头感慨道,话音荡出门外,一裘正翩翩而行的淡黄丽影在门外走道停了下来。
“天地元恶,莫过于相争。既相生,何必争?英华起,与清人争,工商起,天下大争,多少血肉多少泪,何苦,何必,何的来由!?”
想到这白衣山人即将面临的厄运,郑燮长吁短叹。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里都做了土……”
郑燮诵着元时张养浩的词,门外那淡黄倩影,也低低应和着,同时念出后面的字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英德白城,严三娘两眼精光直冒。
“这帮读书人,咱们拼死拼活赶跑了鞑囘子,他们就跳出来抢天下,之前在鞑囘子治囘下的丑态转头就忘掉,还真当咱们是好欺负的老实人!?”
她招呼着自己的替身侍女。
“小红!去找于汉翼,着他马上带人封了越秀书院,将这白衣山人,还有雷襄一并抓来问罪!”
小红傻傻点头,提着裙子正要跑,又被严三娘喊住。
“算啦,夫君早训过我,不让我管事,再说他怎么也该已动了手,咱们就作点该做的事,招呼韶州府收缴了这些报纸。”
说到这,关蒄摇手,严三娘顿时醒悟,这不还是在干政么?
“姐啊,咱们用私房钱把这报纸全买回来,要烧要撕随意,这样四哥哥就没办说咱们干政了。越秀时报现在每期发一万四千份,每份价五文,这就是七百两银子,咱们出三倍买回来,不过两千一百两银子。我可以让我的神通局去跟商人们谈这笔生意,青田公司都不必动,四哥哥也不会怪我们以权谋私啦……”
关蒄长长眼睫眨动,转瞬间就定下了策,严三娘都懒得问关蒄为何知道越秀时报的印发数量,反正天底下就没有她掌握不到的数字。
可不等这两位王妃动手,这期越秀时报在韶州就已经没影了,原来是韶州知府和英德曲江翁源几县的知县早早就收缴了报纸,将其定性为“大不敬”的反乱事件,向天王府紧急呈报上去。
广州越秀山上,凉风习习,盛夏燥热片片消散,而在雷襄心头,这凉风却如冰刀,就在心头一刀刀割着。
“李虬仲!李方膺!这般不义之事,你不仅干了出来,还有脸来见我!?”
在他对面立着另一个年轻人,一身白衣,眉目间蕴着一股顶天立地的慷慨之气。雷襄的叱喝,他回应了一个不屑的笑容。
“匡扶道统乃天下士子众心所向,你雷襄献媚这污秽之国,已是误入歧途!我李方膺念着与你相交一场,不忍你越行越远,伸手帮你一把,还是在帮你洗脱污名,你该感谢我才对!”
这白衣人正是自号“白衣山人”的李方膺,这一期《越秀时报》上“国声”一文,就是他亲笔所作。
雷襄领了李肆办报的嘱托后,也将李方膺引入了越秀书院,起初还只是让他抄录校核,后来他琢磨英华新政细则,提出不少意见,雷襄就开始让他撰文。渐渐成为《越秀时报》的主笔之一,深得雷襄和书院同事的信任。
越秀书院不止是在出报,现在也开始编著文史资料,备着日后写国史所用。之前雷襄得了跟在押的广西巡抚陈囘元龙见面的机会,这一期《越秀时报》就委托给了李方膺代囘理,却没想到,此人趁此机会,在国声上大骂英华和李肆,不仅给他自己招来祸患,雷襄本人,连带越秀书院,都将一同入罪。
听得李方膺如此颠倒黑白,雷襄气得脸色发青,深恨自己识人不明,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李方膺恨英华入骨,之前在《越秀时报》所谓,竟是取信于他的欺瞒行径。
“好好……我雷某人在新会见识了人面兽心,在你身上又见识了狼子野心!”
雷襄再不愿跟李方膺多话,恨声拂袖而去。
“这英华既要夺大清道统,我等忠义士子,自要匡扶道统。大清要不要无所谓,这道统绝不能坏!岂能容那商贾之辈夺了这天下人心!”
李方膺只觉无比快意,自己的文章给了新生英华拦头一棒,附从的民心受这当头棒喝,也将回到圣人之道上。而那李肆,此刻想必该是气得七窍生烟,想到那坏了天下,坏了父亲仕途,坏了自己前程事业的李肆正在吐血发狂,他就满心欢畅。
无涯宫,李肆看完这一期越秀时报,一股久违了的熟悉感觉渐渐填满心胸。
不是愤怒,而是有趣,是那种自己潜藏在深处的才能终于能浮出囘水面,可面对的敌人却实在太过弱小,所以只能以“有趣”来形容自己那点可怜战意的感觉。
“人都已经盯住了,就等天王一句话。”
于汉翼看不懂李肆的表情,但愤怒推着他向李肆开口催促,敢骂他们视之为师,视之为再生父母的李肆!?敢骂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无数兄弟而建成的国家!?将这家伙砍成块碾成渣磨成粉都不足以消解他心头的恨,他也相信,这是所有兄弟的心声。
“我现在……”
李肆看向于汉翼,心说他已经有所预料,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开启了又一场战争。
“忽然有了闲心,想见见某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同时也看看,我那老师这几年明里暗里,向我一直推销的新媳妇,到底合不合我的意。”
第三百五十四章 咱们一起谈谈人生吧
沿着青红相间的方砖大道,一路经过仪礼大典才会启用的中和殿、大朝会和殿试等一般仪礼所用的至正殿、一般朝会所用的普仁殿,不过一刻钟的步程,就已经过了无涯宫前庭。
“虽说见识非凡,胆量逆天,可于仪礼典章的眼界,终究还是脱不了乡村野小子的狭促。这等宫宇,怕是连北面的亲王府都不如,也不知叔爷寻常是怎么教他的。”
还是一身淡黄衫裙,素颜朝天,长发轻挽,段雨悠就像是逛市集一般,带着小侍女六车,由内廷管事领着,向无涯宫内廷行去。
“小姐……好帅!”
段雨悠为这无涯宫的小气布局暗自摇头,小侍女六车却是满眼星星,顺着这小花痴粘在某处的目光滑过去,段雨悠心头也微微晃了一下。
果然好帅!
那是立在道旁的卫士,鲜红对襟中袄,黄铜纽扣压襟而下,再普通不过的英华军人。可这些人的装束跟寻常兵哥有很大不同,他们都穿着黑裤子,不是一般士兵的蓝裤子,裤管侧面还有醒目的红带,由他们挺拔身姿而拉得笔直。
没有扎绑腿,脚上都踏着马靴。原本身上耀眼的交叉白皮带消失了,连腰带也变成了黑色,再加上黑袖口,竖起的黑衣领。红得浓烈,黑得深沉,这些年轻人全都罩在一股浑厚浓郁的肃武气息中。
还不止如此,让六车这小姑娘芳心乱撞,段雨悠也微微失神的原因这些士兵的面目。带着云翅的银亮头盔上插着一蓬羽翎,大多数都是白羽,少数是红羽,前者该是士兵,后者是军官。压得低低的盔檐上还立着一面太极双身团龙的黄金徽章,被一圈古朴云纹包裹住。
被这红黑色调托着,华丽头盔扶着,下颌还被黑盔带遮去大半,这些官兵的面目只露出一半。皮肤黝黑,神色冷峻,被那双仿佛世间万物皆难撼动的沉毅眼瞳牵着,混成一股让常人总觉在仰视高山石峰的压迫感。加上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的金黄云纹,肩头还有自铠甲披膊简化的金黄云兽肩饰再给整个人打上一层飘渺非凡的光彩,怪不得六车那样的小姑娘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段雨悠心说,那小子造房子眼光不行,妆点人倒有点本事,怪不得大家都说英华官兵都是天兵呢,这身打扮就再形象不过,只是……
她扫视这些官兵,发觉有高有矮,还是微微摇头,选禁中亲卫,怎么也该选一般高矮的吧。
“小六车啊,多瞧瞧,瞧上哪个了,我去帮着说媒。”
领着她们主仆俩的内廷管事本就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娘,见得六车这模样,自然知道是小姑娘发春了。这一开口,连段雨悠也被吓住了,这些都是亲卫心腹,怎可能就在宫廷里就谈起了婚嫁之事!?
“天王府刚定了新规矩,无涯宫侍卫半年一轮换,新的一波是从羽林军白城营和虎贲军后营里选出来的,他们可都是宜章大战的臣。等他们再回军中,可都要加上侍卫亲军的名号,着实的大荣耀!借着拱卫宫廷的机会,顺带解决了婚事,一举两得嘛。”
管事大娘这般解释道,段雨悠愣了一下,摇头失笑,果然是个毫无顾忌的野小子,心眼是怎么长的?这可是他的宫廷呢,让一帮兵哥借守卫宫廷的便利去找媳妇,他就不担心乱了自家后院的莺莺燕燕?
再想到今天来此的目的,段雨悠又是低低一叹,自己可没冷眼旁观的资格。嘴上虽然跋扈,也施展了浑身解数推却,可自己终究不是寻常女儿家,被那混蛋叔爷牵进了这天下乱局,自家的婚事,终究不可能是自家做得了主的。
那个清亮嗓音隐隐在她心中回荡,不媚权贵的风骨,悲天悯人的胸怀,让她生出了一股掉头狂奔而出的冲动,跟着那个人逃离这一切,就此隐居山野,作一对神仙眷侣,那该是何等自在的事……
不,我不甘心,我段雨悠学冠古今,又有一颗玲珑心,怎么也要争取一番。
段雨悠暗自打着气,厄运上门,自己并非全无抗拒之力。
“邓大娘,您是说还不止这些兵哥么?”
六车欲壑难填,份外露骨的话将段雨悠的心绪拉了回来,暗暗拧了这丢足她颜面的小花痴一把,小侍女痛呼一声,引得道旁卫士都看了过来。
“那黄衣姑娘好美,等完了班,我帮哥去问问是哪家的。”
见这一行人走得远了,立得如雕塑般的江求道低低念着。
“江求道!在班神思不属,分心私务,罚你扫三天营房厕所!”
他身边的江得道低声呵斥着,可身躯纹丝未动,连帽翎都没晃一下。
“就知道瞎扯!那黄衣姑娘是段老夫子的侄孙女,听老司卫说,她可是早定好了的王妃!你这不是害我么?我瞧倒是你自己看中了那小姑娘,也罢,哥哥我就豁了出去,跟邓大娘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攀上人家……”
教训了弟弟,江得道暗自嘀咕着,自己入了天刑社,啥时候上天可说不准,还是先给弟弟解决婚事要紧。
段雨悠自是不清楚自己的归宿已经在坊间传开,成了黄埔乃至广州官民茶余饭后谈论的新话题。她跟着那姓邓的管事大娘进了内廷,眼前景色顿时一变,有那么一刻,她都觉得是自己梦想中的山野仙居从心中跳了出来,落在了眼前。
小桥流水,草木繁茂,却没有什么人工雕琢的气息,碎石小路跟小溪蜿蜒缠绕,尽头是一处水潭,瀑布自潭上轰鸣而下,带着水车嗡嗡转动。潭边立起一座怪异殿堂,没有雕梁画栋,像是一座浑圆大谷仓,可四面全是水晶琉璃,阳光洒下,潭影倒映,天地之色汇在这琉璃墙上,让这殿堂恍如仙庭。
这该就是传闻中的肆草堂吧,段雨悠心说,就不知道以后给自己立的悠园会在哪里。
进到殿堂里,没见着什么华丽装设,甚至可以说是简朴至极,还带着一种凌乱感,可这凌乱中又隐约能见一股脉络,像是方便某人在这殿堂里四处走动,随手处置事务,这人当然就是英华天王李肆了。
邓大娘跟一个侍女交接后,就带着六车守在了外堂,由那侍女领着段雨悠进到内堂。
“您是……”
见这个侍女十六七岁,碧眼棕发,段雨悠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即便她生性粗率,也有些紧张了,难道这就是关蒄?
“我是安雅秀,以前叫安十一秀,天王给我改的名。”
少女怯生生答着,就像她是客人,段雨悠是主人一般。听到安十一秀,段雨悠才恍悟,这该是另一位王妃安九秀的妹妹。
“等等……天王还在处理要事……”
到了内堂门口,隔着屏风,正听到一个懒懒嗓音在说话,像是跟朋友聊天一般随意。
“别担心,我不会杀人,甚至都不会抓那家伙下狱。我李肆心怀至上天道,要诛的是天下人心,手握可吞天下之强军,要斩的是满鞑气运,一个黑心小人,可不值得我动气。”
“这确实是一场大风波,风眼却不在那家伙身上,而在我怎么处置此事上。报纸已经出刊三四天了,为何还这般安静?没有跟着骂的,没有跳出来反骂的,就只有各地官府在收缴报纸,连你们越秀书院的门都没人去砸,这不是很奇怪么?”
“原因很简单嘛,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起家前还是个李半县,他们都觉得那家伙,还有越秀书院要完蛋了,坐看那家伙掉脑袋就好。当然,还有人呢,是等着我一刀下去,他们就有了蛊惑人心的筹码。”
另一人恭声应着,还在请罪说自己用人不察,不被追责,他自己难以安心。
“你就这么想吧,你不是我英朝的官,史贻直那混蛋又老是摸鱼,迟迟没把《英华刑律》弄出来,我要处置你也无可依。要说圣心独裁吧,我还不是皇帝,拿你可没办,这样就能心安了吧?不行?好吧,来人!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别伤着骨头,打烂点。”
李肆这语气还是那般悠闲,像是在说笑话,可两个穿着黑红相间制服的侍卫拖着一个年轻人从她身前经过,片刻后,噼噼啪啪棍子揍肉声响起,她才醒觉,那可是说真的。
“段小姐……”
安雅秀的身子随着那啪啪脆声哆嗦不定,小脸煞白,却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提醒段雨悠进去。
内堂明亮洁净,中间就一圈又像是软塌又像是座椅的怪东西,李肆正翘着二郎腿,双臂大张,扶着软塌上缘,目光飘渺,正在出神。
四年了吧……
段雨悠心说,四年了,这家伙一点也没变呢,感觉还是当初那个跟着叔爷一同谈古论今的野小子。
李肆眼神聚拢,扫了过来,她赶紧低头。也不是没变,至少身份变了,即便有段宏世这层关系,李肆再也不是她可以随意平视之人。不止是身份,投过来的目光像是一股磅礴涡流,似乎能从她眼中透入心底,将心中之物尽皆卷起。
“四年多了,我可是经常想起你呢……”
李肆微笑着说道,段雨悠只觉汗毛立起,一股战意也从心底涌出。
想强娶了姑奶奶我,没门!
“民女见过天王……”
她再温良娴秀不过外加娇弱地深深一福,
“别装了,虽然之前跟你只有半面之缘,可你是个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肆语气沉凝,段雨悠愣住。
“既然你来了,咱们就严肃地谈谈一件事……”
李肆看住这个秀美出尘的女郎,心说咱们其实有很多共通之处。
“谈谈咱们的人生。”
他再认真不过地说着。
第三百五十五章 你我皆非凡人
人生……
段雨悠的人生,原本该如镜潭一般,毫无波澜,纤毫能见,她可以人如其名,悠悠过着就属于自己的人生。可自从四年多前,跟这个愣头野小子碰过一面后,她软推硬挡了四年多,终究还是陷入到这深不见底的旋涡中。
跟如意郎君白头偕老这桩美梦,终究没多少人能圆,段雨悠对此也没抱有太大期望。而成为王妃,以后多半还可能成为皇妃,这意味着什么,熟读史书的她却再清楚不过,后宫争宠,母子夺嗣,帝王**藏着这世间最肮脏最荒唐的桩桩罪恶,想想她都觉心底发颤。
“叔爷是段家之主,他一声吩咐,父亲也不敢违逆,小女子的人生早被一言而决,天王与小女子又有什么好谈的?”
段雨悠心气充盈起来,语气也硬了三分。
“嗯,我也知道,你是心不甘情不愿。”
李肆用目光细细品着段雨悠,看着粉颊浮起淡淡红晕,觉出了其中的火气。这张娇颜,可是等了四年才看得完全,就男人本性而言,心中自有丝丝窃喜。段老头明里暗里一直向他推销的这位媳妇,才貌双绝,至少卖相是不错的。
早前段老头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并没意识到就是早前见过一面的古怪侍女,给他奉过茶,为他和段老头谈元射清抚琴“助兴”。直到某天段老头偶然谈起李肆的“后宫排位”,用很不甘心的语气说,他的侄孙女怎么也该排在严三娘前面,毕竟见面在前,李肆才醒悟。
可段老头也牙痛似地说,这侄孙女颇有主见,不愿自己人生受人摆布,只能下水磨夫,所以李肆最好用点力气。
李肆不仅没闲力气,也没闲夫,形势渐变,几乎都忘了,直到湖南“清李”,段家全族都跑到广东避难,这事才重新提上议程。
果如段老头所言,这姑娘对包办婚姻很是不感冒。
但这事吧……
李肆心中暗叹,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小女子……确实不愿意!”
嘴里虽还恭谨,可看着闲闲的李肆,四年前的观感又满满在心,段雨悠放胆直言。那时候的李肆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得了叔爷的帮助,才化解了一桩大难。自己借着献茶弹琴也试过他,当时就判定他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即便他真成为了一位君王。
“天王,你心怀天地,度量自是无比广阔……”
对上李肆的清澈目光,段雨悠细细回味,觉得李肆该不是蛮横之人。如果能好言说通,那是再好不过,至少在另一个小女子身上,李肆展现了过人的胸怀。
“安家两位千金在府中,可到现在,天王也只纳了九秀,还曾为十一秀,哦,雅秀作过媒。天王既然对女儿家这般怜惜,为何不能将这怜惜施于小女子?”
段雨悠说的是天王府一段秘事,可对段宏时来说却是小事,当作“李肆是好人”的论据,用来说服段雨悠。李肆对十一秀一直没什么表示,先是让她在女学读书,后来跟着关蒄混,收了安九秀后,又让她去陪姐姐。年初安九秀提到十一秀,他还想给十一秀做媒,让她自己找合意的郎君。
“你和十一秀不一样……”
李肆确实把怜惜给了段雨悠,可惜只是语气。
“老实说吧,我对你也不是很满意。长相上,你鼻梁太塌,眼睛太小,嘴唇稍稍大了一些。性格上呢,你太懒,若是没你那小侍女,估计你三天就能成乞丐婆……”
李肆唠叨不停,段雨悠先是一惊,再是大怒,磨着槽牙,目光如刀,就在李肆脸上一刀刀刻着,此时她几乎已将李肆的身份丢到九霄云外。
“你还看不起人,成天抱着书本啃,以在才学上压倒男人为乐。我看你啊,生就了一副女儿家皮囊,内里装着的,其实是颗穷酸书生的心。”
李肆毫不客气地损着段雨悠,这些资料当然也是段宏时泄露的。
段雨悠千辛万苦地压住跳过去一脚踹上李肆那张破相脸蛋的冲动,努力展开笑颜道:“既如此,小女子更不敢侍奉在天王身边,徒招天王憎厌。”
“可惜啊……”
李肆摇头,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悲怆。
“就算你长得跟东施无盐一般,我还是得娶你。”
他看向段雨悠,很认真很严肃地说着。
“我们都没有选择,我是一国之主,而你也非凡人。”
没有选择……说得真没错,段雨悠绝望地苦笑,正是意识到了这点,她软硬兼施拖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来无涯宫见李肆。
英华一国,就是段宏时和李肆这对师徒联手创出的,而两人的关系已远非一般师徒。李肆出外时,段宏时经常全权代理国务,身上虽无一官半职,地位却比国师还遵崇,甚至有人说过“英华有二主,老主学,少主策”这话。
如果段宏时是孤家寡人还好说,可现在段家一大家子都逃到了广东,虽然做官的不多,多是开书院当夫子,但影响日渐扩散,已经成为英华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特别是段雨悠的父亲段允常,现在领着段宏时的一帮弟子,正在筹建国子监,一旦日后掌了国子监,未来阁臣的位置怎么也不会跑掉。
段宏时一直向李肆推销自己,并非是想让段家借着这层关系而得大富贵,谋的反而是段家日后的平安。至少段雨悠是这般理解的,段宏时年逾七十,一旦离世,段家独独吊着,不但李肆不放心,段家自己也不放心。把她嫁给李肆,借着这层姻亲关系照拂一二,段家也不至沦为他人的政斗工具。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囘九,有些事……就只能从了老天。”
李肆随口说着,他本来想说“生活就像XX,既然反囘抗不了,那就闭眼享受吧。”
“从了……老天!?”
段雨悠正在怔忪,这话却激起了她的滔天囘怒气。
“兴……百囘姓苦,亡……百囘姓苦。”
段雨悠愤然摇头,之前在黄埔书院听到的那清凉嗓音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李天王,李肆,你行这逆天之事,让整个南方陷入熊熊战火,百万囘人流离,千万囘人不知前路,还有更难测的灾厄握在你手中,不知何时而起,你怎么就不能忍!?”
她越说越激动,话题也骤然扩展。
“不管什么鞑囘子不鞑囘子,辫子不辫子,草民只求度日。若是问天下黎民,平生最大一愿是什么?他们会说是赶跑鞑囘子,剪掉辫子!?不!他们就求得衣食,可安居,无刀兵,避灾厄。皇上……康熙治政五十多年,这后三十年已是天下安靖,你为何又要与我叔爷造囘反!?”
见李肆偏头皱眉地看着自己,段雨悠起身立定,挺胸昂首。
“你会说这是小女子之见,可你别忘了,天底下有一半人都是小女子!另一半的大男人,也全都是小女子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段雨悠这一通气刚撒出去,正有些后怕,见李肆眉头皱得更紧,心中霍然一动,这未尝不是让他厌恶自己,进而主动推了这门亲事的大好机会。
“我看那白衣山人说得没错,你啊,跟我叔爷一道,都被钱迷了眼,以为那上面真有什么天囘道。为了什么天囘道,人心都可尽皆不管,而华夏亿民,不过是那虚无缥缈大事业的铺路石,命运该定的牺牲!”
自觉已经刺到了李肆心底深处,却又不至于让他理智尽失,段雨悠闭嘴直视李肆,示意自己绝不屈服,又刻意放开压囘制,让自己肩头的微微哆嗦能落在李肆眼中,以此强调自己本是弱者。
说到那“白衣山人”的时候,李肆眼中还闪起了一丝怒气,可接着他却呵呵笑开了。
“别装了,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天下亿民?书中自有胭脂香,书中自有潘安郎,对你来说,书都比自己性命重要,怎可能关心天下?”
段雨悠真想现在就回去锤自己叔爷和父亲一顿,他们到底把自己多少私囘密都卖给了李肆啊。
“你……你也别装了,你对那白衣山人,本就气得要死,却还要假装大度,只能忍气吞声,你才是真正的伪囘君囘子!”
被揭了老底,段雨悠索性也骂开了。
“哟……你可就说错了,对那黑心小人,我自有处置,别忘了,我李肆不是活菩萨,而是李恶囘霸。”
李肆嘴里啧啧有声,朝段雨悠摇着手指。
“那你刚才对那人说……”
段雨悠不解,刚才那被打了二十大板的,该就是越秀时囘报的主笔雷震子,这次“白衣山人案”的罪魁祸首之一,李肆刚才很明白地说,不会杀,甚至不会抓那白衣山人。
“雷襄受了他牵连,都被我打了二十大板,你觉得他会被打多少板?”
李肆摇头,这姑娘是伶俐,就是不怎么懂……
“可你……不会打在明处!?”
段雨悠眨巴眨巴眼睛,出口的话让李肆眼角一跳。
“暗中处置了,让想跳出来借题发挥的人抓不到把柄。明面上只处置主事人雷震子,显出你虽不追言责,却也不会任人唾骂的作派,这等皮里阳秋的手,翻开史书,满篇皆是。”
之前在外偷听了半截,段雨悠自是心中有数。
“虽未中,却不远矣……”
李肆点头赞许,这姑娘还真从书里读出了名堂。
“你看,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你我之事,你也别急,咱们慢慢来。”
听到了这话,段雨悠长出了一口气,不鼓足心力,本事尽出,还真没办让李肆对自己另眼相看。
“自九秀去主持通事馆后,我身边就没谁能在文书之事上帮我,雅秀那小丫头……太怕我了,再在我身边待着,怕她迟早要得一天三晕,你来试试吧。”
李肆像是征询,语气却不容拒绝,段雨悠无奈地低叹,她能说不么?
“也罢,我就看看,你的这个国,到底是不是那白衣山人所骂的商贾之国。”
段雨悠这么想着。
“听起来你挺赞同那白衣山人所说的话,那你就跟着我看看,在他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李肆却是这么对她说道。
第三百五十六章 催雨行动
“真是会享受,这一桩倒是旁人绝难及的。”
肆草堂内堂隔壁有好几间宽敞小厅,装设颇为怪异,宽大的高背椅几乎将人三面包裹,身下背后的触感绵软中又有韧度,厚重木桌在身前扇形铺开,不管是写字还是读书,都分外舒适。
段雨悠陷在座椅里,深深叹息着,若是自家有这样的陈设,阳光还透墙而下,暖暖洒着,那该多舒服……
长长睫毛正要落下,身侧伺候着的六车嗯咳一声,她可是深知自家小姐,见小姐一脸娇慵,准是又犯困了,这可是李天王分派给小姐你处置文书的地方,天王可就在外面的主厅里呢!李天王还给小姐你布置了课,怎么能在这里海棠春睡呢?
眼睫飞眨着,段雨悠凝起了心神,李肆封了她一个“肆草堂文书”,她还以为是李肆用来拉近两人关系的缓兵之计。却没想到那家伙是认真的,当场就塞了一大堆文书过来要她处理。安雅秀也如见了救星一般,把手头上的事情全塞了过来,接着如蒙大赦一般地逃出了肆草堂。
看看李肆交下的任务,段雨悠暗自呻吟一声,这般课,可是要了她这懒人的小命了……
大大小小一堆卷轴,最初她还以为是画卷,展开最大的一幅,却是一张奇奇怪怪的表格,看这表格必须从左到右不说,纵横线条如此密集,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差点让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李肆给她作过简单解说,她看了老半天才勉强消化,这表格由左到右是一条什么“时间轴”,是年初,终点是年末,细致到了每一旬。
表格左侧下方是一桩桩待办事务,每桩事务都画着两条线,蓝的一条纵贯全年,该是事前的计划,红的一条就到当前这一旬日。蓝条上不同时间段标注着不同人名,那是事务具体经办人应该在这个时间点做的报告。红条上对应的点则是实际报告的状况,旁边还有李肆的批注。每个点都有编号,可以据此去查经办人所提交的文报。
这些待办事务看得段雨悠心跳不已,乡试,会试,书院,报纸,国子监……直到她看到蒙学、县学、府学和翰林院、弘文馆等机构的条目,这才惊觉,这一幅书卷,竟然是英华所有待办文事的事务表,上面甚至还有中书厅文教署的筹建事宜。
一张表就如纲目一般,将所有人所有事串在了一起,段雨悠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那什么“钱上的天道”,这根本就是拿操持帐房的手来统管国事嘛。
接着她惊出一身冷汗。这可是绝密国政,李肆就放心让她一个小女子来操持?
“这些条目可不是秘密,条目之下的诸项事宜才是秘密,而你只负责整理这一桩条目下的文书档案。”
李肆指着表格最下方,像是新添上去的条目说,段雨悠一看,“催雨行动”。
“天王何苦为了我一个小女子乱了国政……”
段雨悠咬牙切齿地说着,催雨!?
“你想什么呢?”
李肆有趣地打量着她。
“风声正起,雨点却迟迟未落,我李肆从来不是坐等事情上门之人,老天不下雨,我就让它下!当然,下多大,下多久,就是我说了算。”
段雨悠冰雪聪明,当时就想到了白衣山人的事。
“这总表之下,每一条目还有一张细表,列出要办的事,哪些人办事,什么时间要办到什么事。你具体要办的,就是将我想到的诸项谋划开列成表,再将经办人的回报编纂成文档,好让我可以随时检视这件事情的进展。”
李肆的交代很清楚,段雨悠所作的工作,就是借用这一套总细表格,将整件事情归纳为条理清晰的文档,并不是要实际掌管事务。
“这白衣山人……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天王处心积虑,怕是大题小作了吧。”
段雨悠语带讽刺地说着,这家伙心眼还真小,骂了他一通,他就当作国政大事一般地谋划起来,不知道那白衣山人要遭怎样的料理。
“他不过是个线头,我一直等着的线头,虽然其人不足为道,此事也火候不足,但也勉强能用。”
李肆浅浅笑着,段雨悠感觉那笑容就像是找到了羊牯的放贷商人,暗道自己可想错了,这家伙心眼不是小,而是只有一条缝,他居然将这白衣山人当作了潜藏敌党的冰山一角,要深挖猛刨,一究到底,这是要兴大狱了么?
“小姐!”
神思悠悠,段雨悠的眼瞳又开始迷离,六车再唤了一声,她才压住了睡意,狠狠瞪了一眼六车,正要训她一顿,却看到李肆正立在身前。
“办事吧,忙起来就没睡意了。”
没理会既惶恐又懊恼外加幽怨的段雨悠,李肆径直开口吩咐,催雨行动的谋划,由此一桩桩在段雨悠眼前呈现。
“行动的第一阶段目标,是让所有跟白衣山人有同感的士子们挖出来。第二阶段目标,是分清他们的根底,促其各自结成一派,第三阶段是调动各方力量,对这些人分门别类进行处置,以便绝害扬利。”
“我对越秀时报的处置是此事的,颁布《英华出版》是重要的时间点,之后会试再是重要的时间点,年底中书厅文教署成立后,此事就要终结。”
听到这,段雨悠心弦震动,原来这家伙真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将这一案跟英华一国的文教大政揉在了一起。可这么一来,不就也跟北面那康熙皇帝一般无二,要搅得天下人心动荡么?
“真是风雨将起啊……”
由自己想到国政,都是一种袖手以待,难以抗拒的无力感,段雨悠低低叹道。
“你怕风雨?”
李肆摇头。
“风雨中自有韵律,睡起来可格外香甜呢。”
他意有所指地笑道。
金秋十月终至,南北都在翘首以待的人心,终于稍稍落地。北面的康熙正驰骋草原,神姿焕发,仿佛年轻了三十岁一般,而南面,李肆也终于对“白衣山人案”有了进一步反应。
雷襄此前已在无涯宫被打了板子,无数人亲见,浑身鲜血淋漓的雷襄被拖出宫门,连带越秀时报也被停刊。但这处罚该只是正在火头上的李肆随兴而为,并不算正式处置。
十月初,天王府谕令,宣布《越秀时报》“谤君不尊”,“败文坏德”,停刊三月整改,越秀书院山长雷襄以文犯禁,终生再无参与科举的资格。
这处置让所有人迷惑不解,初看很是严重,英华立国后,还从无因言治罪的先例,现在越秀时报骂了一通,办报人就被剥了士子最在意的前途,再不能参加科举,读书又有什么用?很多人都在猜测,不定雷襄要潜逃北归。
可细细看这处置,却又觉得无比轻微,骂了一通君王,还骂的是英华立国根本,这报纸居然只是停三个月,之后还能再办。甚至板子全打在了办报人雷襄身上,对那白衣山人不闻不问?
谕令发出后,前两天大家都还在嚼,还在等着后续有什么处置,可等来的却是李肆出巡广西的消息,众人才明白,这就是最终处置。
这下各方人马都不乐意了,工商和朝堂地方的官员们都觉处罚太轻,即便英华要兴宋治,不因言杀人,可这等谩骂君王,诋毁国政之语,怎么也该封报抓人吧,现在却是轻轻一板子下去。工商不说,官员们都在想,要是自己治下再出这等悖逆之事,工作可难做了。
士子之流也很不高兴,你李肆不是说要兴宋治么,那白衣山人又没针对你个人,只是谈的国政,你就要停报,还把雷襄那般重处,你这是说一套作一套,以后士子们还敢谈国政么?
安静了十来天的越秀后山终于热闹起来,广州工商招呼了上千工人伙计,堵到了越秀书院的门口,泼狗血,挂条幅,高喊“腐儒误国”。而数百读书人也涌了过来,本是表态支持越秀时报,跟这帮工商“走狗”撞上,两方人马唾沫冲天,鞋帽来往,鸡蛋菜叶横飞,到最后终于爆发了流血冲突。
“主笔,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外面闹得欢,越秀书院里,面朝下趴在床上的雷襄却是神态怡然,他的娇妻雷氏虽还两眼泛红,面容却已没了当初那般惊惶,款款大方地为上门讨教的书院诸人斟茶倒水。
他们夫妻镇定了,书院诸人心头却是没底,他们的越秀时报说是停办三个月,可瞧外面的热闹劲,很难说就是最后的处置,就看北面清廷的过往历史,不定都有下狱的可能。
“你们还好意思问怎么办!?那李方膺胡说八道的时候,你们吃什么去了?我让他代理刊行之事,不是让他代理我的笔杆子!你们说说,是不是对那李方膺的言语也心有戚戚?才装作没看见,任他换了那期国声!?”
雷襄却是骂起了这帮人,这些人连忙低头请罪。
“这报纸是天王办的!尔等是吃天王的薪俸!若是不满天王之政,天王又没禁民人办报,自去办报骂人就好!吃着天王的饷,占着天王的报,满口荒唐言,还大义凛然说是为天下,为道统,为国政,私德都不守,有何面目论政!?我最不齿那李方膺的就是这一桩!”
雷襄越说越气,书院诸人相互对视,心说完了,咱们估计真要遭罪。
“那李方膺自要领他的罪!但不是现在,至于你们,三月之后的事,我暂时不能说,若是还有心鼓吹之事,我另有安排。”
接着雷襄终于谈到了正事,让众人出了口长气。
第三百五十七章 要战人心 先上马甲
此时越秀书院外已是人声鼎沸,呼号冲天,广州县典史陈举带着大批现在改名为“**”的兵丁到来,一顿木棍加辣椒粉的联合攻势,两方人马的冲囘突在即将突破流鼻血程度时就嘎然而止。
可越秀书院外的喧闹不过是一场浩大风囘波的前音,事态迅速升温,直指英华治囘下深处的人心。
“绝不能让这帮读书人再骑到头上!今日还是白身,骂天王只被小惩,明日当了官,杀我们商人,就如那‘清囘官’张伯行一般,是不是也会没事!?”
“天王如此娇纵读书人,真是凉了我们的心!我们可是始终站在天王背后,助他打出这一番局面的同心赤子!”
“联囘名上囘书!要天王狠狠敲打敲打那帮腐儒!这英华可不比以前,是咱们工商的国。他们读书人别想再来左右朝政!一语定我们工商的生死!”
广州青浦,那栋汇聚了三江票行总囘部、青田公囘司总囘部和工商总会三根英华顶梁柱,被人称呼为工商三衙的大楼里,工商总会的会董们正在慷慨陈词。
“天王优容读书人,不过是为安天下人心,根底还是要靠着诸位的。此事的处置是一桩大工程,天王早有谋划,诸位须得安心。联囘名上囘书之举,无助于平息事态……”
天王府工商署署长,工商总会监事彭先仲劝解着众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改过去犀利言辞,就是在例行公事,这些话可难以安抚人心。会董们心知肚明,此事彭先仲肯定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对李天王的处置颇有微辞。
工商总会在暗聚风云,士子们也没闲着,广州贡院,数百士子也正聚在一处,听着一个苍凉高声慷慨陈词。
“李天王在这岭南复我华夏,他立国为王,凡为汉家子,都应景从!都应尊仰!可华夏得复,道统却还未复!圣囘人囘大道,千载相传,我华夏之为华夏,此乃根本!天王靠工商起家,却不能靠工商治囘国!诸君,此乃我辈士子慷慨而起之时!”
“但那白衣山人之言,却非我辈士子效仿之举,言政须谨,岂能以意气论国事?天王未治他的罪,已是极显优容,这可是历代未有的宽宏胸怀!诸位该做的是弃绝那白衣山人文中之意气,以理以学,循臣礼与天王论政。若是乱囘了君臣之义,肆言无忌,不仅于我辈之道无益,甚至还会逼得天王闭了这亘囘古囘未囘有的自在言路……咳咳!呸……”
讲话的是今科举人郑之本,还没讲完,一堆烂菜叶劈头盖脸就砸了上来,他这温吞水的主张,要跟白衣山人划清界限的立场,让年轻士子们嗤之以鼻,群起而攻。
“你怕是为了那金殿提名,才要诋囘毁白衣山人吧!”
“什么宽宏胸怀!?李天王能比得宋仁宗!?老秀才给成都知府上反诗说‘把断剑门断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仁宗都不以为然,反而把那老秀才拔成司户参军。白衣山人还只是刺讽国政,李天王就当作要案处置,他哪有什么胸怀!”
“说得是!李天王不敢治白衣山人的罪,不过是人家骂得好!骂到了痛处!他无囘言囘以囘对,他知道白衣山人背后,站着咱们这些铁骨赤胆的士子,这才不敢发落!”
“没错,就该趁着这股大势,将这英华的铜臭味涤荡干净!咱们公车上囘书去!”
士子们纷纷攘攘叫嚣着,郑之本一脸红一脸青地退下,他儿子郑燮混在人群中,虚虚伸手来扶,一副遮遮掩掩怕被旁人见着的嘴囘脸,气得郑之本一挥袍袖,扭头就走。
“郑兄,这帮士子血气方刚,就当那白衣山人是完人,谁敢说他坏话,谁就是罪不容赦的公敌。咱们都有那般过去,别太放在心上。”
贡院廊道里,一位穿着红衣官服的老者安慰着郑之本。
“一群无头苍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者身边还有个年轻的绿衣官囘员,面目竟与这老者依稀相似,他盯着这帮躁乱的读书人,眼里满是鄙夷。
“屈主事,屈司曹……”
郑之本向这两位官囘员行礼,心道囘人家父子就能齐心,自家儿子怎么就总是不愿跟自己同道呢?
屈明洪,现任天王府尚书厅礼科主事,他儿子屈承朔是刑科司曹,身为岭南大家屈大均的后人,深受士子们尊崇。
“为何不拦着这些年轻人?他们要逼怒了天王,前路可不堪设想啊。”
郑之本忧心地说着,屈明洪所掌的礼科文制房,管的就是乡试会试一摊事。
“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与其拖到会试再生乱子,不如现在就让事情明明白白显出来,这样朝囘廷才好在明面上作出处置。”
屈明洪这般说着,郑之本却是一怔,他隐隐听出了屈明洪的意思,片刻后长长一叹,再看向那帮正在鼓噪的年轻士子,心说原来英华朝囘廷里的读书人,也都想着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李肆在这言路,甚至国政上,到底会有怎样的底线。
“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为此一探而流囘血。”
郑之本摇头慨叹,悲悯而无力地思忖,为何士子血气,总要被他人玩囘弄在指掌之间……
眼见两方人马磨拳擦掌,憋足心气,都要联囘名上囘书,乃至聚起人马,去无涯宫宫门前叩阍,这是历代政囘治斗囘争的传统路线,大家再熟悉不过。
却不想两边都有了新的动向,工商总会那边,彭先仲多说了一句话:“天王不是为工商总会办了《工商快报》么?安老囘爷囘子也自办了《黄埔新报》,之前只是联络商情,印得不多。诸位要说什么话,为何不在报上说?让英华治囘下所有工商都看清读书人的面目,站到我们这一边,这样的声音,天王自是不能不听。”
会董们一愣,没错啊,现在国囘家越来越大,他们工商总会的份量日益摊薄,就靠一干会董,声势还真是不足,用报纸号召其他人跟自己站在一起,气象自然不一样。
“咱们出钱找愿意为咱们说话的读书人写文章!”
“咱们出钱加印!”
“干脆咱们自己出钱办新报,就专骂那帮腐儒!”
工商总会的行动统囘一了。
士子那边正在讨论该谁列名在前的事情时,越秀书院的一帮编修们跑了出来,声称要继白衣山人的事业,另办新报,专刺国政。这下士子们再无联囘名上囘书的念头,直接搅动舆囘论可比跑到宫门前叩阍来得方便,也来得安全,就白衣山人的遭遇而言……
无涯宫肆草堂,段雨悠受到彭先仲和雷襄的文书,低声嘀咕道:“雨点落了下来,现在……就该转风向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提笔,在那张“催雨行动”的总表上找到当今的时间点,给上面标注的彭雷二人名字划了个勾。
再端详这张总表,看看那些条目,段雨悠总觉触目惊心,这些手腕,该是何等智慧才能凝练出来的……
李肆已往广西而去,现在该在佛山,整项行动,行前他已将所有构想交代清楚,由段雨悠整理为条理清晰的表单,并且跟相关人等交代清楚。后续之事,段雨悠只需要将进度定时禀报李肆就可。
“问题出来了,就不能压不能捂,更不能后知后觉,被真正的敌人抢先利囘用。”
“所以要先行一步,把事情炒热,对立两方才能浮现出来。”
“接着要搞混事情,把对立方向引得更深更大。”
“这时候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投囘注心力,方向一转,这股力量,裂石断金,就是一柄利刃,正好用来诛除藏在深处的敌人。”
这是李肆当初对段雨悠讲到的行动总则。
“谁是真正的敌人?呃……天王此举,真正目标是什么!?”
段雨悠不解,不是白衣山人,不是士子么?
李肆嘿嘿一笑,目光飘渺,似乎在回忆什么。
“你叔爷曾经说过,我李肆,最擅长的就是搂草打兔子,真正的敌人,就是英华治囘下所有人的人心,真正的目标,是让我英华天囘道深入人心。”
接着他话锋一转,主题散漫,思维跳跃,段雨悠要很聚精会神才能跟得及。
“要让天囘道深入人心,就得靠教囘化,而这桩教囘化,就不能光靠夫子,还得靠出书印报。另外呢,出书印报是桩大产业,可活字版用得少,雕版又太贵,书报不兴盛,朝囘廷在这事上就挣不到钱。我也一直在努力,办了好几份报纸,可成本太高,推囘广太难,都不怎么赚囘钱,没人跟在后面大办特办。”
段雨悠嚼了一阵这话语,暗暗白了一眼李肆,心说那白衣山人可真是没骂错,这英华的国策,不就是商人囘治囘国么!
“操囘弄人心,可是极其危险的事,当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没好气地嘀咕道。
“危险……嗯,是挺危险的,所以呢,谨记此事的第一要则。”
李肆自信满满,这事他可是专囘业行家,前世身经百战,更有眼花缭乱的人心战史可供借鉴。
“要战人心,就得学会分囘身术、障眼、左右互搏等等术……”
看着段雨悠那忽闪忽闪,充分表达着“不懂”二字的眼瞳,李肆笑道。
“这一桩,就是先上马甲。”
第三百五十八章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白衣山人在此,李方膺在此!且来拿我!且来拿我
车水马龙的广州惠爱大街上,一个白衣儒生手舞足蹈,当街大叫,惊得马嘶人呼,眼见要被一辆马车撞上,两人打横里冲出来,一人拎一支胳膊,硬生生将这家伙从马蹄前抢走。
“别喊啦,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抓你……。”
“没见过像你这般搏名搏到命都不要了的主,现在广州城每月都有十来号人被马车撞死,这名声可不值钱。”
这两人没好气地数落着,见他们精壮有力,装束利落,该是公门中人。
李方膺只当这两个差人不存在,继续在街边高呼,此时已是十月中旬,他搅弄出的“越秀时报案”持续了半月。原本他就等着传闻中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的黑衣卫上门,让这一案再起风潮,引得英华治下所有儒者士子侧目折腰,令那李肆遭汹汹民意淹没,也成就自己铮铮铁骨的一桩英名。
可事情发展另有一条轨道,没有黑衣卫,没有红衣蓝衣兵,甚至都没有灰衣**上门,只来了这两个广州县越秀区的什么警,说是越秀区的正将他列为“越秀时报案”的证人,必须禁足在家,隔绝外人,随时备着接受传唤。
李方膺当时还以为这是先要软禁自己,后面再作处置,满心欢畅地闷在屋子里写“遗书”。十来天挥毫洋洋万言,就准备在自己被押往牢狱的路上,招呼仰慕者转交给他还在英慈院养病的父亲,来一出悲壮的告别戏。
然后上刑场么?
不不,他可没想过死,他还要以孤胆铁笔之名号召英华士子呢。他反复揣摩过,李肆怎么也不会杀他。让他如此笃定的原因有三,一是他的文章只刺国政,不涉私德,君王私德历来是条红线除非真心想死否则没人敢去碰。二是李肆立国之基是宋治,待读书人格外优容。新会到现在还只围着,就因为怕伤了城里的读书人,招来治下读书人的唾弃。而第三么……,他绝不是孤身一人,他说出了英华治下所有读书人的心声,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周护自己。
可十来天后,他跨出家门,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见着之前相熟之人,对方都只是淡淡领首那神色既不是畏于什么压力而不敢和他相谈,也不是不屑他的言冇论而不愿相谈,反而像是……,他李方膺并非那白衣山人一般。
白衣山人就是他李方膺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不至于十来天没露头,世界就变了一遭吧。
世界没变事情却完全变了,那两个警告诉他,“越秀时报案”已经了结只是为防宵小滋事,还要守护他一段时间,也不会禁他行止。
没人抓他,下不了狱,万言遗书也就成了笑话,这感觉让他很难受,今天又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就觉自己像是透明人!般,郁闷之极,当街就嚎了起来恨不能以血抹开自己这古怪处境。
“李方膺!?白衣山人耶!”
正失魂落魄,街边却有女子叫了起来,李方膺两眼一亮终究还是有人记得自己!接着又神色一黯,自己又不是风花雪夜之流得小女子景仰算得什么……,不,有一点算一点吧。
正收束脸肉,想展现自己最儒雅而凛然的一面,却听另一个女子说:“什么白衣山人,假谏实媚,还是那四夫人骂得痛快!李天王又要收咱们红街的规钱,又要放归良人,坏了咱们红街规矩,就是该骂!”
原来是俩青楼女子!
庆幸自己没跟这俩女子搭上话的念头刚刚闪过,李方膺的心绪就被后面那女子的话给搅的七零八落。
假谏实媚?是说自己么?这是从何说起?
那什么四夫人又是谁?她又骂了什么!?
“四夫人?瞧你还是读书人,这事都不知道!?”
“多看看报吧,年轻人,别就顾着读那些经书,当心读成傻子。”
李方膺当街就找人问话,一个车夫,一个扫大街的,都是满脸讥讽。直到李方膺找到一家酒楼的说书人,丢了几枚铜板,说书人拿出几份报纸,李方膺才恍然大悟。
十来天没出门,这世道还真的变了!有那么一刻,李方膺都以为北面的朝廷已经打下了广州,将李肆关进了牢狱,准备秋后问斩,朝野正在口诛笔伐呢。
广州新出了好几份报纸,言冇论如刀锋,相比之下,李方膺的那期国声绵软无力,倒真似假谏实媚一般。
《华声》,首页标题是“沙国英华何处去。”文章通篇都在论国政,数落李肆治政之失。比如什么官府下乡,满城朱紫,一地绿龟,宋时就有冗官之祸,现在英华之官数倍于宋,民人所受压榨是何等酷烈。将贪客变员拔起,道冇德不行,以龌龊细务据占政道。
接着又分析英华国策,说国库全仰工商,农稼不理,商贾四窜乡里,为蝇头小利而盅惑人心,工坊广纳徒工,聚千万人于一隅之地,毁田掘地,遗祸万年。再说到军政,数落李肆行残唐义子之,以武凌文,军将跋扈兵丁骄横。
最后则批评什么天主道,说未闻就以玄虚二字治政之国。文章总结说,这英华一国像是立在了沙滩上一般,毫无根基,骨肉疏离,迟早要遭灭国之祸,何苦拉着老百姓一同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文章立意几乎就跟李方膺那期国声的文章一样,但在李方膺看来,论据之充分,论证之严密,立论无懈可击,显然是精通政务的老儒所作,让李方膺钦佩得五体投地。像他这种未历政务的书生,热血再多也写不出这般老辣文章。
“有此一文,我李方膺的白衣山人之名被大家抛诸脑后也是不冤了……。”
李方膺自哀自怜地苦涩长叹,看了看这文章的署名:“丁卯。”心说这绝对是一位“清官”所作。
读书先生指了指另外一份报纸:“这一份才是真正骂得狠的。”
《岭南报》,首版大标题就让人眼角直跳:“竖子何足与国。”竖子是谁?当然就是李肆,这话意思就是:你个臭小子凭什么能开国!?
文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全是在骂李肆,还不是毫无依凭的漫骂,而是句句直指要害。
首先就说李肆是闯王之后,还有根有据地提到李肆的老巢就是当年流落在英德的忠贞营余部。接着历数李肆未发迹之前鱼肉乡里的桩桩恶迹,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李半县”这一称号的由来。之后再说到李肆之所以起兵,不是为什么华夏,纯粹就是与广东“清官”分赃不均,撕破了脸面,这才一打到底,打出了一个英华国。跟李肆勾勾搭搭的“清官”数不胜数,北面朝廷不是处置了一大批么。
就因为这国来得不正,李肆才东拼西凑,搞什么天主道蛊惑世人,可惜这么久下来,也只骗到了少数人,绝大部分士子心怀浩然正气,怎么也不会走他那邪魔之道。
看到这,李方膺赶紧扫了一眼署名:似乎人,哦,原来不是“四夫人……”。
“此人怕是想死想得入魔了吧。”
这是李方膺的第一印象,这“似乎人”骂得酣畅淋漓,他只觉心怀大慰,敬佩之余又无比担心,这人该是没得活路了。
“你有胆量让我开骂,我就有胆量把你骂到死!哼哼……。”
无涯宫肆草堂里,段雨悠又忍不住展开《岭南报》,细细回味着自己的文章。没错,这篇泼妇骂街的文章就是她在李肆的指导下写的。以下三路之途,要揭了李肆的“画皮。”这工作她很是享受。
只是这个“似乎人”的笔名却是李肆定下的,让她暗自憋闷,事情不还是没定么,现在就给自己定下排位了?
再看看《华声》,这一篇文章是李肆动嘴,雷襄动笔,笔名“丁卯。”已是暗藏了李肆的名字。赵钱孙李,李在百家姓里排第四,李肆原本就叫“李蛀”这是两个四,用天干地支的第四位配上去,就成了丁卯。
《华声》和《岭南报》都是李肆出钱新办的两份报纸,人手李肆之前所办几份报纸,总编都是李肆精心挑选的亲信之人,这两份新报,连带两篇文章的真正根底,只有极少数人清楚,这就是李肆之前对段雨悠说到的“先上马甲”。
“他是没遭过人骂,所以骂起自己来格外起劲么?”
虽然骂得很爽,可段雨悠却还是隐隐担心,这两篇文章,一篇在治政上戳到了实处,一篇更是直指出身和私德,两篇加在一起,还真会鼓荡起无数庸人的心思,这是自毁根基吧,那家伙,脑子真的没问题?
再看看一大摞其他报纸,那都是工商和读书人分别办的新报,都只纠缠在工商国策和道统真伪上。工商一方行文粗俗,以笔搅人心的技巧极度欠缺,而读书人一方则是文风晦涩,语气酸绉绉,更像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之物。
如果说李肆搞出来的两篇文章如刀子一般直插人心,那么工商界和读书人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勉强到了隔靴搔痒的程度,段雨悠撅着嘴,越想越觉得这李肆不正常,有这本事,用来夸自己多好啊。
佛山制造局,李肆面对涨红着脸的关凤生等人连连摇头。
“你们定性太差,这还只是开始呢。”
第三百五十九章 楼草真打到了兔子
四关凤生等人不明底细,只当新出的这两份报纸背后立着反英势力。”听李肆说不会马上处置,而是要再等上一阵子,他们顿时急了。唾沫星子上了脸,指尖都戳住了鼻梁,还等!?
“这不止是骂人,还把咱们一些不能跟外人说的根底抖露了出来,依着我看,得让汉翼好好整治一番,掉上一圈人头都在所不惜!这绝对是有内鬼!”
历来温厚的关凤生咬牙切齿地说着,没注意到李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内鬼不就是他自己么。
一篇骂的是政务改革还没到位,所以看起来千疮百孔的治政措施,一篇则是将自己出身和起家桩桩秘辛抛出去,这挥刀自宫的“愚行。”要真给关凤生交了底,怕这岳父不当场跳起来,要拧下他脑袋看看,是不是被什么外来之魂附了身……。
关于此次人心大作战,李肆并没有把所有意图交代给段雨悠,其中一桩意图,就是以真真假假的障眼,将过往的历史包袱丢出来。
李肆的出身之秘,连带起家历程,这是一个包袱,一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以李肆的估计,自己跟满清的对台戏不会太早结束,而调理华夏元气的过程更是漫长。这枚炸弹埋得越久,引爆后造成的破坏越大。能尽早“诱爆”最好,以假混真丢出来,好过日后被迫面对。
而现在正是个绝佳机会,既立起了马甲旗帜,当做吸聚异己分子的招魂幡,又可以让这场论战所引发的人心漩涡变成一座马桶,把之前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丢下去冲走。
至于国政方面,这就是个先抑后扬的引子,现在就一般工商和普通读书人在跳腾,等火候成熟了,重磅级的角色自会出场。
而如此行事可以不必顾忌自损名声,自乱阵脚的根源还在于……。
“岳父别担心这些杂事,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咱们还紧紧握着,亲手握着。”
英华一国刚跨过了生死门槛,正以敌我双方都想象不到的速度茁壮生长,风云激荡的大时代,形势之脉又被自己握住,这可是“冲马桶”的最佳时机。等到国内已凝成格局,那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此事还须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分晓,岳父就别担心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新的飞天炮进展如何了?”
稍稍安抚了关凤生,李肆提到了他此次来佛山的正题。
“四哥哥晚上不准欺负我,我也有正事要跟你谈哦。”
关苞也从白城跑到了佛山,说是见见父亲其实为的是“抓”住李肆。
“你能有什么正事?”
李肆暗道不好,有些事情他总是没办算计到位的,比如他那大小媳妇的心思。
“我可不止代表自己还有严姐姐,严姐姐要我来问,是不是要在白城也盖一座新园?”
关苞撅着小嘴,李肆干脆封住了她的小嘴,心说三娘派来的哨探该是要投敌了。
这场人心之战还真是敌我难明,李肆在佛山一边视察军工,一边跟关荔天天小别胜新婚,而在广州,工商和士子们发现战局猛然变了。
李肆出巡,《华声》和《岭南报》这两份新报踩在那期《越秀时报》的肩膀上猖檄倍于前者,反而让地方官员们束手束脚起来,都觉此事是对之前雷厉风行收缴报纸所引发的反弹没敢马上行动,而是先通报天王府这么一缓,影响立马就扩散而开。
半月之内,境内工商士子们全都知晓了这两篇文章,拿不到报纸的就传手抄本,甚至都传到了郴州的孟奎,南澳的萧胜和正兵临桂林城下的贾昊张汉皖手里。
“准备勤王!”
孟奎咆哮着,然后被转调到湖南任参军的杨俊礼骂了一通。
“你是不是有什么鬼心思!?”
接着他对胡期恒怒目而视,胡期恒连道不敢,跟杨俊礼相视苦笑。
“天王起事至今,风雨何曾断过,这两篇文章,对天王来说,不过清风拂面而已。”
杨俊礼的话也是胡期恒的心声,这国可是强军硬战打下来的,比当日满清入关来得正多了,岂会被两篇文章给骂出危险?
“人心,天王最重人心,不仔细调理,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贾昊却很是忧虑。
“这般辱人,还要怎么调理,就是反贼!”
张汉皖却没考虑那么多,只恨不能挥兵回广州,掘地三尺也要挖出这两篇文章的作者。
“唔……,好熟悉的感觉……”,
南澳岛,仔细读了这两篇文章,萧胜忽然想起自己还是金山汛的小小外委把总时,跟李肆相处的那些日子,他那四哥,好像最擅长干某类叫教”,…钓鱼的事。
英华军诸将各有心思,但情绪却都是共同的,纷纷向李肆进言,却不想先后收到了坐镇广州的范晋的‘斥。
“天王把你们的进言书都转交给了我,由我来处理,我的处理就是,全体记过一次!你们都忘了天王再三强调的军令?你们的战场在外面!国内之事,你们没资格掺和!”
范晋一边这么骂着,一边下令内卫警戒,他也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此时的广州已是热闹非凡,《华声》和《岭南报》已被禁停,却挡不住其他新报如雨后春笋一般喷发而出,广州会活宰版的拣字工钱骤涨数倍,那些印伪劣佛经、道藏、诗书和小说的小作坊也纷纷转行印起报纸来。
工商一口气弄出来十几份新报,声势浩大地讨冇伐前后三篇骂李肆和英华的文章,顺带问候读书人的祖宗,有了满满情绪,有了鼓鼓钱袋,外加初次试水的经验,文章犀利多了,子也丰富起来,附从于工商的读书人也渐渐多了。
相比之下,读书人那边有了分化,以郑之本为首的一些士子聚到一起自办了《士林》推销他们的温和主张也就是要以合作的态度来重建道统,谩骂和侮辱绝不是斗争手段。
可他们的声音太柔太小,更多士子们都是心潮澎湃,只觉天下人心都在自己这边,离压服李肆向道统低头只差一步之遥,众人合力推墙倒,这个时候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此时问题就出来了,就算共识是骂人,怎么骂这些书生们却是各持己见,于是他们的报纸出得更多,三五个人就撮弄起一个“报局”起个文雅名字,撰文开骂。
这些读书人的文章格外有“战斗性。”既然三篇文章都爽快地开骂他们也都不客气了,什么话刺人就来什么,反正那三篇文章的作者不都没被整治么?
可他们见识短眼界低,该骂的都被《华声》和《岭南报》给骂透了,他们也骂不出什么新花样,就只是“败坏纲纪”、“颠倒伦常”之类的陈腐东西来回倒腾。
不仅如此,这些读书人也争不来多少“赞助。”办报的花销可不是小数目,现在都还是赔钱买卖,人工、场地、制版、油墨外加纸张,一期一万份怎么也得二三百两银子,可要照这成本价去卖报那是绝无人光顾。
钱不够,就少印,更寒酸的就自己抄写!没人买就免费送!送都没人要,那就往墙上贴!
报纸之外山寨之物纷纷出现。
“抓着一个当街抽十板子,罚他清理一整条街!”
广州县典史陈举气得额头冒青筋,那些读书人到处贴墙贴,整条惠爱大街都被糊成了书报墙!
那些墙贴写的什么他管不着,但乱贴这东西就归他管。广州**紧急调动起来,连蔡勇都领着**队出动,满大街追着那些乱贴纸条的读书人。
“我们有么!你无权打我们!”
被抓着的秀才或者举人赶紧举起护身符,迎来的却是陈举鄙夷的神色。
“咱们英华啥时候能用名抵罪了!?”
喔唷”读书人这才醒悟,还真没见着这一条,可这是历朝历代都奉为金科玉律的规矩吧,这英华居然要不认了!?那还读这个书,考这个名做什么!?
这英华,更该骂!不止该骂……。
当场就有被热血冲爆了脑花的人叫道:“这国非我士人之国!乃是夷秋之国!禽兽之国!”
好了,后世所谓的“广州糊墙案。”就冉这一嗓子演变到新一阶段。
“抓…抓起来!光天化日,鼓噪造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陈举气得直打哆嗦,大手一挥,棍棒拳脚如雨点一般,瞬间淹没了这一街士子。
“抓了三百多,伤了四十多,还死了三个,好啊,估计要被尊称为三君子了。”
肆草堂,段雨悠神色凄楚,虽说这般局势早已列在了“催雨行动”的进度表上,但真有活蹦乱跳的读书人被这张表中的轴线无情碾毙,她内心依旧难以平静。
“我是不是在助纣为虐?”
她有些惊惶地自问道。
“不尊号令乱挤被踩死一个,挥棍子砸伤**被反殴而死一个,还有个像是本就有心病,被那喧闹给吓死了,这叫什么君子?”
小侍女六车鄙夷地说道,她手头上正翻弄着从陈举到广州知县,再到广州知再和刑科主事一路交上来的报告。
“李闯再世,人间天国……,瞧瞧这写的是什么?要在北面那朝廷,不得活录了他们的皮!”
见着文书中当做证据的一张单子,六车也是气怒攻心。
“哈哈”,…就知那小贼走邪魔之道,根本揽不住人心,此番可是他的报应来了!”
数千里之外,塞外草原,草肥马壮,策马缓行的康熙状极快意。
“朕在这,千里外,袖手闲游,坐看南国风云起”,…”
他低低唱着,然后勒住了马头,朝旁边侍卫点了点头。
轰隆隆闷响如潮涌而至,一片杂色如云一般由远及近,汹涌扑来。
片刻后斑驳杂潮将至马前,仔细看去,竟是各色兽类,鹿、狐、兔都有,成千上万。前方十数丈外的一班侍卫列成一线,敲着锣鼓,将这股兽潮从康熙的马头前硬生生赶折了方向。
“皇上……。”
一个侍卫在马侧跪下,两手高高举起一柄粗短兵器,乌沉沉的枪管,厚实延展的枪托,竟跟英华军所用的神臂镜一般无二。
康熙伸手接过,侧头眯眼,手指扣动,轰的一声,枪焰喷散,硝烟升腾,远处兽群中溅起大片猩红,不知多少兔子惨嘶着,在地上翻滚出大片尘烟。
第三百六十章 康熙撒手腕 李肆折了腰
“鹿四十六只,狐十八只,兔三百只……”
“好了,细细做册,记入内档。”
明黄大帐中,坐听四面轰鸣声不断,康熙挥退了前来禀报战果的太监,肃容环视一帐内的王公大臣。
“南面之事,朕沉心屏息以对,尔等却暗中鼓臊,道朕怕了那南蛮,如今所见,可定了尔等的心?”
枪炮声如此密集,这些王公大臣都有些坐立不安,听得康熙这话,都如鸡啄米一般点起头来。康熙这次出巡塞外,名为秋狩,实为操演,操演的还不是满洲骑射,而是火器实战。看来宜章之战,朝廷是真被打痛了。康熙也不得不开始调理军制。
李肆连通洋夷,军强,还挟工商在手,国富。这已不是一般敌人,威胁甚至在三藩和葛尔丹之上,现在康熙和朝廷都以“南蛮”称呼英华,忌惮由此可见一斑。
“逐鹿天下,莫过于两途:一在人心,二在器利。南蛮作乱,蛊惑之人心不越两广之地,现在更是变乱大起,不足为惧。至于器利么……”康熙挥手,太监们将他书桌上永历式火枪交给众人传看。两军交战,拿到英华普通步兵的装备,不算什么难事,这是胤祯从宜章战场带回来的。
“大将军呈上了宜章之战的纪略,其中说到两处要点,火炮之外,南蛮倚重的就是这自来火枪。远近相合,射远倍于鸟枪,其速更快三成,但是……”
康熙摇头:“但是这自来火枪,朕禁中不下数十款,每款都比这火枪精致,威力也未必差它。昔日也有人提及,要在军中淘汰鸟枪,兴这自来火枪……”
这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当然就是又在坐冷板凳的胤禛,这四皇子天生命背,这南蛮之乱就是他搅起的,宜章之败,他也难脱暗中扯后腿的嫌疑。所以他的话即便说到了点子上,也不再为康熙所信任。
“当时朕思这自来火枪费工价高,须得再下气力改良,却不料南蛮沟通外夷,已有所成,这是朕的疏失。”
康熙自责了,这可是绝少有的事,在座诸人赶紧出声,不是斥责办事之人懈怠,就是骂那南蛮狡诈,而皇上自是英明睿识,早已洞察的。
康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之前忽视器利的错误揭过,然后道:“这自来火器也非神器,一人在手,怎么也难敌十杆鸟枪,十人在手,方可与百杆鸟枪相抗,千人相聚,就能胜万人。因此广为营造,方是胜敌之策。南蛮强军不过两三万,只要朝廷大军与敌同器,即便算上火炮之差,十万持自来火枪之兵,怎么也能胜过南蛮。”
众人心弦震动,这真是要大改军制了?
康熙却转了话题,说到胤祯总结的第二桩经验。他举起一根带着扣环,长约两尺多的尖长铁棍道:“南蛮之军的自来火枪还都带有此等短刃,上得火枪,就变枪为矛。我朝廷大军历来分长短远近之兵,可南蛮却是远近一体,我大军虽有十万,能同时与其交手的之多不过三成,如此焉能胜?”
当啷一声,他将这枪刺丢在地上,沉声道:“朕决意,重建火器营编练衙门!今日招尔等共议,就是要厘定万全细则!”【1】
康熙环视诸人,将这一策加了限定:“编练衙门所涉之军,含京城、西安、荆州、福州、杭州五地旗营,外加陕甘绿营,各省督抚不得擅自改动军制!违者重处!”
众人点头,这是必须的,旗营加陕甘绿营二三十万,得了利器,就算出动一半,也足以解决掉南蛮。若是让绿营也得了这等利器和战,怕是驱走前狼,后面又跳出猛虎。
兵部尚书赵弘灿还有些忧心,他总觉得时间没在自己这边,“皇上,旗营改器,练新战,非三五月能成,眼下南蛮人心浮动,正该挥军直进。朝廷虽还在青海用兵,若是掖起十分气力,也还是能有同时用兵南方的余裕……”
康熙语声冷厉:“此乃生死之决,未有十分把握,绝不可再轻举妄动!”他又舒展眼眉:“但朝廷也并非坐视,朕……自有手腕。”
康熙掖出手腕,英华已有所知,肆草堂里,段雨悠的目光落在“催雨行为”总表某条线上,找到了这一旬的节点。上面写着“于汉翼”、“尚俊”、“罗远堂”三个名字。用红笔将这三个名字围住,再作了模糊备注“文报分交各处”。
这条线名为“北风”,自然就是“催雨行动”激起治下动荡后,北面清廷会有什么反应,所涉及的经办人就是三个情报头目。他们的报告段雨悠无权查看,三个头目也只是派人到肆草堂来报备一声,具体的报告都直接呈给了李肆,让段雨悠既是释然,又是凛然。这李肆做事的章,还真是井井有条,泾渭分明。
佛山,李肆仔细看了情报部门的报告,摇头暗笑,果然如此,说道整治人心的手腕,康熙也算是宗师级别的人物,若是平等对敌,李肆未必能赢他。可问题是,康熙所为种种,在李肆前世,已被嚼烂剖透,他能出什么招,李肆闭眼就能一一道来。
分化瓦解,区别对待,这是第一招。清廷的细作暗探潜入境内,在乡野四处张贴告示,宣称过往“投囘敌”的文武官员,只要反正,概不追责。而愿意投效清廷的英华文官也不问逆反之罪。二者一同原职加两级!知县拔道,知府进抚,武官待遇更是优厚,目长就能得千总,康熙更为军统制开出一省提督的高位。
第二招则是引人相疑。汤右曾、史贻直、萧胜、李朱绶、谢定北等人更是指名道姓地招揽,甚至段宏时早前递呈的“投囘告书”也被当做他忠心清廷的证据,抖落出来要他早归“王化”,清廷愿以学士之位相待。
第三招是虚言形势,空造压迫感。说李肆这颠倒伦常之国,迟早要沦为不知廉耻的禽兽之国。现在士子们挺囘身而出却遭血囘腥囘镇囘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眼见英华乱起,不日就将崩溃,到时朝廷大军压下,不但富贵不存,身家性命更是堪忧。最后历数本朝以来各项反乱,结果如何云云。敦囘促一般人等,尽早北归,不要与无君无父之流继续同囘流合囘污。
单单告示就这三招,昔日康熙对阵吴三桂的老套路。当时显了不少效果,吴三桂旗下诸多军将都在这三招下投了清廷,瓦解了吴三桂在湖南与清廷的相持之势。
配合着人心攻势,清军在广西、湖南和福建三面都有所松动,杨琳退出了桂林,施世骠退出了漳州,湖南方面,延信自是不能再退,却也收缩了兵力,绝不越过长沙府城外一步。
根据清廷和康熙的经验,内部不稳,地盘扩展后,军中将领都将会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盘。比如掌湖南一路的孟奎,掌福建一路的萧胜,他们当前压力减小,地盘扩大,足以自成一路。在这人心攻势下,肯定会开始为自己谋划前途。即使不能引得他们投效,也能让李肆跟部下相疑,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反。当年吴三桂旗下诸多将领,都是这般投效清廷的。
“二次元世界的人物,看三次元世界,总是看不懂的。”李肆如此嘲笑道。
清廷和康熙的目光还是落在古时,先不说孟奎和萧胜等人有没有反他的心思,就说英华军跟一国工商的交织程度,怕是他们难以想象的。英华军的薪饷、训练、军备、后勤乃至思想教育都自成体系。看似一军,其实背后缠着多张大网。掌军之人,只管作战指挥。军将要反,能不能带走身边的亲兵都难说。
萧胜倒是个特例,他还掌管海军署,可即使不论人心,就说这利,他给了萧胜一个大海军之梦,这利,康熙给得起吗?
康熙这一番手腕,倒是损不到英华实处,可人心因此而更加浮动,局势更加迷乱,这害处却不得不面对。
李肆书案上堆着厚厚一大叠各地呈来的书信,全身剖心析胆,强调自己绝不受清廷蛊惑的誓言效忠书。有以李朱绶为首的天王府官员,有以惠州知府巴旭起为首的地方文官,也有安金枝为首的英华工商,就知道这人心搅动得有多厉害了。
田大由、关凤生、邬罗亚、林大树、何贵等老搭档更是凑在眼前,满脸痛切、异口同声道:“杀!”
这些人在佛山相会,一方面呈报技术研发进展,一方面也是李肆念及很久没有跟老搭档们齐聚,专门召集而来。
可对他们来说,现在更重要的是稳定人心,那些公然叫嚣要作反的士子十恶不赦,必须狠狠杀一批,李肆还稳坐钓鱼台,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
“天王该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吧?”
田大由稍微冷静一些,猜测着李肆的用意。
“没错,放长线,钓大鱼。但我钓的这大鱼,不是那些士子,杀人容易诛心难,眼下火候还未到。”
李肆悠悠说着,却引得众人更加发了急,听这话,不仅还有坐视局势混乱,而且还不会对这些士子下重手!?
被一片喊杀声包围,李肆脸色沉重了。他缓缓起立,拱手折腰,向众人深深拜下。厅堂一片寂静,众人呆了片刻,然后在关凤生叫嚷里清醒过来。
“这……这可使不得!”
关凤生咕咚一声跪下了,李肆虽是他的女婿,更是一国之君,现在还只是天王,不定明年就要登上帝位,这一拜他可受不起。
田大由等人赶紧跪下,心中都在自责,刚才自忖是李肆老叔伯,老搭档,说话不注意分寸,这下可让李肆着了恼吧?
【1、“火器营”并非只单指京城八旗中的那个火器营,满清未入关时,就将投来的汉人火器兵编为火器营。入关定中原后,还在京城和西安建有火器营编练衙门,负责军队火器化建设。在平定三藩和葛尔丹后就撤销了。书中早前在佛冈观音山战死的广东提督王文雄,就曾在这个衙门任过职。这个衙门具体负责的是鸟枪火炮操演,火器战术研究和教导,乃至火器装备的规制确定。也就是说,满清因应实际需要,曾经系统研究和推动军队的火器化,但因为满汉之防的国策,以及统治的稳定,之后再无这方面的努力,一直到鸦片战争被打醒。】
第三百六十一章 神霄起,惊雷在即
“岳囘父请起,诸位叔伯请起,这不过是小小一试而已。”
李肆微笑着招呼众人起身。
“你们总将那些读书人当做另一类人,其实你们和他们,都是一样的,刚才那跪拜,不就再明显不过吗!?”
他语气十分深沉。
“人皆上天之灵,都是父母生养,为何会有贵贱之分?不过也是上天所定,人各有职,须得各执其礼而已。君王调济天下,臣子辅佐君王,万囘民自利相安,也如父母育子,夫囘妻相敬,兄弟相亲……”
明清交际,自东林党到黄王,都已经在提国何必有君,但那不过是探究学理,并非现实之论。此时之人,要跟他提国何必有君,那真是着了邪魔。李肆虽提“人人皆一”,也不是在讲人在现实中该无贵贱,而是人生而平等的本质。【1】
“但是……”
李肆话锋一转。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是否能及于世间诸事?成厘定万物的大道?”
他摇头自问自答着。
“我看是不能的,到街上去打酱油,总得付钱,而不是先找族谱看看大家是不是亲戚,然后再按亲疏来算折扣。”
这一番“题外话”说得关田等人正一头雾水,李肆终于话归正题。
“那些读书人在争的,在闹的,根底就跟你们一样,都将血脉宗之理扩于一国之政,扪心自问,你们跟他们有多大差别?我看差别就在,你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已。”
接着他叹气道:“大家心中相通的,还不止这一桩。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国只一声,政只一途,大家想占住的,不就是这个一么?”
李肆的话悠悠荡进众人心中:“外裹三纲五常,内驻绝它之一,内外皆一,非我即敌,对敌么,自然就只一个字,杀!”
众人神色严肃,却是眼皮连翻,份外迷惑。田大由算是深沉之人,此刻听李肆这一番话,也觉得置身云间,或者是青蛙入水,不懂……
李肆又笑了:“不懂是吧?此番动静,就是药将这道理说懂,要让你们、他们,英华治囘下所有人,都能竖囘起耳朵,仔细听进去。不过我李肆肯定是要照顾诸位老叔伯的,先就给大家稍稍说说,这道理就是……”
对着自己这班老搭档,李肆终于说出此番人心大作战的目标,或者说是底线。
“儒的归儒,的归,各守其位。英华海纳百川,谁都别想去占那个一,真正要得一的,是我李肆所承,上天所主的大道。”
沉默了许久,田大由忍不住还是问了:“这天囘主大道,到底是什么?”
李肆却转了话题:“这个问题,自有人来回答,你们等着就好。再说你们正在研究的那些课题,上面可也有天囘主大道的麟角。”
在佛山制囘造局,李肆已经视察了多项军工要务,包括还未定型的第二代燧发枪,新的燧发枪将用钢作枪管,机件的制囘造工艺也有了重大改进,枪囘支将会更轻更可靠,零件替换等维修工作也更简捷,同时所费工时更低,由此造价也将更低。
另一项产品也将出炉,那就是新一代步兵护具,靠着新研发的水力联动锻床,新的头盔胸甲将是冲压产品,结合佛山钢铁的新淬火工艺,足以抵挡二十步外清兵鸟枪和弓箭的射击。
连带而出的另一项新产品是刺刀,李肆对那尖铁棍枪刺始终耿耿于怀,倒不是它威力不足,而是用途太单一,不少士兵都自掏腰包在买短刀一类的副武囘器,以便应对复杂环境下的肉囘搏战。所以李肆也将新一代刺刀列入到今年军工攻关的课题里,未来英华军总算能名正言顺地唱刺刀歌。
其他诸如步兵装具、制式干粮、背包、双筒望远镜、炮兵观测镜等零零碎碎课题就不在佛山制囘造局手中,而是各类作坊接下,甚至还有英慈院担下了战地急救包的研发课题。
李肆来佛山制囘造局,重点是看火囘药和火炮两个分囘局的进展。
佛山制囘造局的火囘药分囘局领有两项重大课题,一项是增强黑火囘药威力,工匠们从配方、颗粒细密度乃至药柱药饼等几方面同时下力,如今在炮药上有了相当进展。另一项则更为关键,那就是底火的研究。
从某个方面来说,李肆是穿越者之耻,前世身为文科生,物理大概还残留着高中所学的知识片段,而化学么,则是忘得一干二净,给他一道化学反应的分囘子式,他绝对是如看天囘书。只是拜经常看YY小说所赐,还勉强能记得化学工业的基础是三酸两碱,而将战争从近代推进到现代的一项关键技术则是雷汞底火。
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肆在小说里看过无数次,几乎都是看了就忘,他对火囘药局匠师交代这东西的时候,也只能用“一撞就爆”来形容,而成分里最重要的硝酸,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说清楚。
原本这事,李肆以为只能找老外解决,早早就跟南洋公囘司交代过,聘请懂得化学的洋人,却不想翼鸣老道有了贡献。他从不知哪处乡野道观里抓来一帮道囘士,呈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丸,那是他们“登坛作”的隐秘之物。朝地上一甩,噗嗤一声,烟雾缭绕,煞是神异,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刺客忍者的遁术……
道囘士们在李肆面前演示了一番,除了烟雾的硫味,李肆还闻到了极为浓烈的雄黄味道。隐约记得**战争时,八路军新四军也都搞过雄黄引火囘药,可那好像是要跟氯酸钾配合,那氯酸钾的制备可也是桩绝大难题吧……
这些药丸到底是什么化学成分,李肆可没那本事分析出来,只好让这些道囘士转职火囘药局研究员,在找来洋人化学家之前,先试试这悬乎的本土底火之路。目前研究出的底火,效果虽然合乎要求,可靠性却还差得太多,看来还需要长期研究。
底火是划时代的技术,李肆也没指望现在就有成就,他更关心的是新式飞囘天炮,这可不是单纯的火炮,说来也拜李肆的课题研究体囘制所赐,这个单纯课题,被火炮局一路搭车,加了若干项分支课题上去。
三根密封铁管组成一圈环形炮架,将粗短炮身裹在其中,这就是搭车课题之一:液压囘制退炮架。
这东西李肆很早随口提起过,广东炮匠当时就说,恍惚跟战船上的猛火油柜相似。其实二者并不一样,猛火油柜是靠虹吸原理,来回拉动杠杆,将火油持续喷囘出。但这事换了角度来看,若是火油没喷囘出去,杠杆不就要被推动么?
李肆无比佩服工匠们的联想,不必他再作细致解说,靠着猛火油柜的成熟机理,工匠们举一反三,很快拿出了设计,但却撞在了工艺和材质的难题上,火炮后座力太大,密封传力很成问题。
原本这个课题一直冷在设计图上,现在研制新的飞囘天炮,就成了一个绝佳的试验平台。飞囘天炮的后坐力不大,用上液压囘制退炮架,可以推动这项技术更加成熟,给以后用在其他火炮上积累经验。
另一项搭车课题是楔式炮闩,之前的飞囘天炮已经采用了后膛设计,但都是简单的炮身外扣锁设计,毕竟膛压低,外扣锁已经能应付。但新的飞囘天炮是营属火炮,要求射程至少在一里以上,原本的后膛设计再难用上,必须换新方案。
用楔式炮闩,加黄铜药筒,这并非李肆的教囘导,而是工匠从佛郎机炮原理上自己推导出来的,螺式炮闩的思路也有,但目前的工艺却难以保证螺纹的精确度,毕竟钢加工技术在英华才刚刚起步。
佛制囘造局有几处炮场,新式飞囘天炮的试射在临海炮场进行,一处平静海湾被各色标杆圈出一大大扇面,直弧线条层层铺开。
“常规射击!”
试炮指挥一声令下,炮口斜指天空的飞囘天炮发出沉闷轰鸣,李肆没去看炮弹,而是看炮身,就见地面扬起一层烟尘,两轮囘大架的飞囘天炮并未后移,炮架上那粗短炮身向后沉了老大一截,又迅速朝前复位。
“半英里三十丈,误差二十丈!”
瞭望看着前方那道水柱,很快报出了数据,如今英华的度制确定为一丈十尺,一尺大约就是33.3厘米,军事术语中,一“英里”为三百丈。
“制退架完好,可以继续射击!”
检验员也作出报告,目前制退架还只是试验品,每射一炮就得仔细检囘查。
“急促射击!”
李肆在场,指挥鼓足胆子,下令进入下一阶段试验,这可就是完全实战水平的测试,不再检验制退架。
十发急促射击,射速几乎达到了一分钟两发,李肆很满意,这新式飞囘天炮技术上已经没有问题,后面的问题就是降低成本和工时,以便批量制囘造了。
“天王,这是定型试射,如今圆囘满成,天王应该为这新炮命名了。”
田大由问道,关凤生等人也都热切地看向李肆,名字落定,他们的成绩也就板上钉了钉。
想想如今的英华局势,李肆心说,接下来还真有一炮等着轰鸣呢。
“这一炮过去,就像是神霄惊雷,敌人绝对会胆战心惊,就叫……神霄炮吧!”
李肆的起名本事一如既往的烂,可这是君王赐嘛,没谁敢出声说太俗。
第三百六十二章 钩子,又见钩子
李方膺的内心正蠢鸣不已,像是置身雷云之中,原本由自语不凡,恃才傲物和满腔热血堆起来的心气高峰,正被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景象给摧得一节节崩塌。
衣衫破烂的士子们或坐或卧,个个衣衫破烂,满身血迹,耳中充塞着高呼低喘,鼻腔更被浓烈血腥之气刺得难以呼吸。更让李方膺震动的是士子们无惧而慷慨的坚毅神色,让他生起一股自惭形秽的渺小感,跟这些士子们的热血相比,自己之前所谋,似乎是将义化利了。
这是英慈院临时整理出来的救护区,“广州糊墙案”里数十伤重士子被送到这里进行诊治,士子们一边哀呼,一边痛骂,视监护这片救护区的**于无物,众人都沉浸在一股为道统而殉难的悲壮气氛中,连带李方膺也被深深感染。
李方膺消息闭塞,没来得及参与“广州糊墙案。”事发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般沉寂,寻思着该如何重返人心战场,最后来了英慈院,想借慰问之机,播传开他“白衣山人”的名号,纠合起志同道合之士,组文社出报纸。为此他写了讲演稿,还专门演练过几遍。
“诸仙,…”
寻着开阔处,李方膺嗯咳清理咽喉,就要开工,却被外面一阵“来了来了”的欢呼声搅散。
一群士子簇拥一人进来,这人三十来岁,一身素麻长衫,显得格外洁净,扫视这片“人间炼狱”的目光无比清澈,带着一股隐隐不属于人世的出尘味道。
“边画师,就将咱们这血腥之状好好画下!昔日王安石变,一张流民图让他留下千古骂名,今日李天王毁儒,就留下这张士子蒙难图,好叫后人永世不忘我等士子卫护道统的决心!”
“是啊,颐公兄,看在你也曾为秀才同是士子一份我等才延请你来,画这千古留名之作。”
“我们十多家书局都联络好了,下期首版,不著文字,此画就是独版!”
原来是士子们请来画师,要将这悲壮一幕画下,广传天下,唤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顿时消散,也准备朝拼凑去占个好位置。
那边画师已经扫视完场中情形,摇头慨叹,众人都以为他也被这惨状感染却不料他开口道:“这怕是画不出什么惨教,”,…”
士子们都怒了,这还不叫惨!?广州糊墙案,死三人垂伤无数,这满地可都是铮铮士子的热血!
边画师笑了,像是被气笑的他挺胸负手,目光深沉,该是在牵引着心中沉沉的记忆。
“我边寿民以画成名,诸君以为边某画的只是天庙的天圣图和英华的国图么?诸位可是小瞧边某了。边某还画过《九星桥圣武图》、《血肉岭雨战图》、《漳浦卫城图》,什么叫惨状!?积尸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尘耳!这几幅都还只是依着他人言述而就,不足为道,边某即将画成的《宜章决战图》,那可是边某置身战场的亲历史作!其间有清兵横尸盈野倒伏如草的凄惨,也有我英华将士身被数十创,身死犹战的壮烈,…,…”
他再看了看这一圈伤号摇头道:“即便是一营的伤院,也比眼前这景象触目惊心。要我画可以,边某有言在先,免得诸位日后诘难。这画要印在报上,广传四方,就怕世人不觉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会说天王仁义,还尽心救治诸位。”
士子们楞了好一阵,纷纷攘攘叫了起来,什么“武人死疆场是命定之事,岂能跟士子殉道统等而论之。”什么“你边寿民也是为李天王粉饰之徒,咱们是看错了人。”还有人更叫骂道:“读书人是国家栋梁,是国本!伤损我辈士子,桀纣亦未行过!”
边寿民涵养很好,就只微微笑着,等骂声稍减,他才又道:“边某亦画过一幅《新会士子诵书图》,李天王连那等顽冥的士子都不愿加害,怎可能对你们这些愿意出仕英华的士子下狠手?这话喊出去,怕是乡间老农都不会信。”
“新会士子”一词出口,满屋士子们都安静了,他们对新会读书人的观感是极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大家其实是同路人,都是为着心中的大义。但另一方面,新会人所为又摧垮了满清在他们心目中的华夏正朔地位,他们又必须要跟新会读书人划清界限。
边寿民提起新会读书人,就如一股寒风,吹却了他们心头那股喷着泡沫的热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们,至少英华治下的人心,都会觉得他们已受优容,而他们这般跳腾,倒显出无理取闹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农工商一体视之,这是要绝道统,他不诛人,却要诛人心!这般阴狠,远胜鞭挞区区肉冇身!这惨状,也并非在血迹上!”
李方膺终于寻着了机会,高声开口,将士子们被边寿民冰下来的心气又烘热了,没错,李肆这英华不仅官吏一体,作官先得做吏,还削了千百年来读书人都享有的特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可是天经地义的圣贤大道!若要说道统到底是什么,细节上大家还各有争议,可读书人高人一等,这可是道统里亘古不移的一桩,砍掉这一桩,比砍掉无数读书人的脑袋还要凶残!
“我李,…,…”
李方膺正要趁势急进,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猛然退潮,转到了门口另一个身影上,李方膺一口气没出顺,憋得咳嗽不停。
可他却再没一点心气要争回众人的注意力,那是个素青身影,正是英慈院大夫的服色,而这身影高挑窈窕,并非一般大夫,来人正是英慈院院长盘金铃盘大姑。
“这是英慈院的伤病间,何的在此吵嚷!?你们不顾惜自己身体,扰着其他人可要怎么算?”
盘金铃一边扫视众人,一边淡淡叱责着,士子们都不敢跟她对视,一个个低下了头。盘大姑善名广传,自有一番威严,而那出尘气息更加浓郁,边寿民侍立在旁,就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诸位所请,边某无能为力,告辞……”
边寿民立马就溜了,走的时还向盘金铃拱手低唤着什么盘主祭。
“盘大姑,你自是一颗仁心,对我辈士子卫道之行,就没什么话说么!?”
读书人终究是心思多,有人鼓足心气问了这么一句,众人都暗道一声妙,这是逼着盘大姑对此事表态。若是她能为士子说上一句,读书人一方的底气就会更足。还有不少人暗道,传闻盘大姑跟李天王关系暧昧,多半是李天王放在外面吸聚人心的棋子,要出言指责他们士子的话,也算是揭了盘大姑的底细。
“我盘金铃心中自有一道,那就是治病救人,无分贵贱。我不涉你们的道,你们也别来侵我这道。”
盘金铃低沉一语,还带着隐约火气,听得数十人都是一滞。这话像是在斥责他们,却又自有立场,完全是袖手事外。而细细听起来,盘金铃这道还稳稳压在他们那“道统”之上,让他们觉着份外难受。
“你们伤了病了,我来诊来治,你们死了,我来埋来祭,士农工商兵,在我眼中毫无分别。人么,终是气归上天,只留下黄土一杯。”
盘金铃放缓了语气,这话却是再明显不过地刺他们了,可他们却都无言以对。接着盘金铃那明亮眼瞳一闪,认出了李方膺,摇头道:“李方膺,你父亲病重,已送往叶神医处诊治。为何你来英慈院,不先去看你父,却在这里呆着?”
李方集如雷轰顶,瞬间就汗透重衣,父亲病重!?纷繁念头潮涌而过,汇聚为一股巨大的惊惧,这可是大大的不孝!
“李方膺!?你就是白衣山人李方膺!?”
盘金铃走了,李方膺还楞在当场,其他士子却招呼起来,可此时李方膺是再无心执行他那“重返人心战场”的计划了。抱着招呼一下众人,备着日后联络的心思,李方膺正待说话,却听得众人话语纷纷。
“你怕是李天王用来勾人的铁笔吧!?为何咱们贴个墙贴都遭了罪,你现在还好端端甚事都无!?”
“你丢出一篇软绵无力的谏书,之后半月都不见踪影,怕是在坐看风云起吧。”
“在你之后,直言刺谏的丁卯和似乎人毫无音讯,有传闻说他们已被黑衣卫暗中处置,仔细想想,这番形势,总觉是有人暗中布置。你这钩子的嫌疑,怎么也难洗脱。”
“李方膺,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要看着咱们的惨状,好找那李天王讨赏么!?”
李方膺目瞪口呆,钩……钩子!?天可怜见,他才是第一个跳出来仗义执言的人,为此还坐好了下狱的准备,却不想如今形势一转,他却被同道中人怀疑为李肆用来钓鱼的工具。
“我……我李方膺卫道之心,上天可表!”
李方膺心急父亲,不敢再逗留下去,丢下狠话径直走了,背后响起一片呸声。
“你既为李逆办事,我们父子之情,就此一刀两段!”
到了英慈院对面叶天士开的内科医堂,李方膺却被父亲骂了出来,他父亲一颗赤心留在了大清,卫护道统之心更坚,听闻儿子就是这场“抑儒”风波的钩子,自是不愿再见一面。
“没想到相公已是转了心意,可之前对着妾身却言之凿凿,那竟都是假话,相公面目,妾身就觉再难看过”,…”
李方膺憋闷不已地回了家,妻子小萍一边服侍他换衣一边低低说着,李方膺当时就想咆哮出声,我是冤枉的!
“我是李方膺,我是白衣山人,我就是骂那李肆了,我是真心骂的,且来拿我!且来拿我!”
李方膺光着脚冲出门外,朝还守着他家门的两个警高声嚷道。
“劝过你你不听,看吧,就为搏名,终于把自己搞疯了不是?”
“拿你?还得给陈典史塞银子,好跟他预订监狱的空仙…”
李方膺彻底燃了,他决定豁出去,要解决这困局,就只有一条路。
“李肆祖上为贼,现在重操旧业!李肆邪魔附体,行妖作乱天下!李肆胁良逼善,喷肉吮血,榨人膏脂!李肆强夺民妻,幼女,人面兽心”
咚咚两声,两个原本憨厚老实的警也被气得一世佛出窍,抽出腰间木棍就挥上李方膺的脑袋上,顿时将他砸得二世佛升天。
“这差事不干了,也要把你这狂生收拾利索!”
“别说骂李天王,就算骂随便哪个路人,你也该当这一顿!”
两人再棍揍脚踢,噼噼啪啪一阵狂殴,总算出了这么多天来积着的恶气。
第三百六十三章 总有人要循便捷之道
李方膺又来了英慈院,不过这次是以伤员身份来的,皮肉伤不算。几处骨折,鼻梁骨也被打断了,满脸血污。
进到英慈院,他想哈哈大笑,只当自己谋划得逞,总算能洗了这钩子嫌疑,却不想来了一化品绿袍官员,正是越秀区的正。当着满屋子伤病士子的面,这正宣布两个警殴人犯。殴人是轻罪,民不举官不办,正问李方膺要不要公告。公告的话,两个警蹲监三月,赔付汤药护理银子。若是不愿公告,这事就双方私结。
李方膺气得差点当场吐出一口热血,他想进监!而不是让别人进监!
“要怎样我才能进监!?”
他怒视那正,对方嘿嘿笑了。
“这有何难,杀人放火就可。至于骂人,哎呀,本朝还未厘定口舌之争的细则,如何定罪,本官说了算。目下似你等泼妇骂街之人,抓不胜抓,更不值得脏了天王的耳。”
正悠悠走了,出英慈院后一摊手,那两个警无比沮丧。
“不告我们!?好几家报纸都准备给我们二版专报了……。”
“是啊,陈典史都给咱们腾好了雅间,还想着能带薪休假三月呢。”
正也是遗憾地长叹:“我也正想着借这机会,在报上好好谈谈我们越秀区公平严谨的治呢。”
眼下英华境内,报纸之战越演越烈,也将越来越多的人心卷入。原本都是旬日出的报纸,自《华声》和《岭南报》如彗星般划空而过后,新出的报纸都是五天一出,甚至像《工商快报》这样有工商总会作后台的报纸财大气粗,竟然已能三天一出,原本只是在酒楼瓦肆旅店里才出现的报纸,更是直接由报童背着,在各处城镇当街叫卖。
不独城镇,县下各僻壤之乡,当地乡伸和公所主薄也循着自己的立场,选订相应的新报,以便了解当下的形势。毕竟这场由骂李肆李天王而起的风波,已经演变为国中工商和士子争夺国政主导权的对决,结果如何,令人揪心。
正循着一条清晰轨道规划,;未来的寻常民人忽然觉得,这英朝治政的方向似乎迷茫起来,这让已经刚刚从英华政务改革的动荡中平复下来的人心又起了波澜。
寻常民人没什么见识,既觉得李天王破开满清天地,以《英华民宪》和《英华商宪》许下承诺,而且桩桩事务还渐渐落实,让他们都觉日子活络了太多,怎么也不该骂天王。可同时又觉得,士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这千百年来,读书人才知晓圣贤大道,不依着他们的子治政,还要撤了他们的老位置,这国是不是真会无廉耻,满地创疾的禽兽之国?
想不明白,就只能继续坐看,于是读报或者“听报”正渐渐成英华治下民人的一桩习惯。
十一月在喧嚣的吵闹中度过,此时羽林军和龙攘军已经进占广西全境,羽林军兵压贵州,龙攘军直指云南,李肆大半月都在广西调理军政两面事务,务求稳定广西人心。
十二月初,这场舆论大战更见火热,而叫骂之间,几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工商界相对团结,以工商总会为核心的一批报纸争取到了不少读书人,开始有系统有逻辑地驳斥顽固士子所谓的“道统”。他们高举“君臣大义”这面儒家士子的命脉旗号,强调李肆所倡的工商自冇由,众民平等。只是这些读书人多是师爷、掌柜和商人世家出身,难以深入儒家学理,就只能影响到工商界和寻常民众。
读书人一方,以郑之本为首的一帮稳健派士子得了神秘投资人撑腰,也招揽了大批拥叉,办的《士林》已经站稳脚跟。他们同样高举君臣大义之旗,号称这就是道统。主张与工商携手相济,共掌国政。当然,文中卖的私货都是“和平演变”路线,引得众多从热血中退潮而下的士子纷纷景从。
更多的读书人依旧一腔热血,之前他们真如无头苍蝇一般盲动不止,乱贴传单要受罚,占道叫嚣要被撞,想去宫门叩阉吧,李肆已经在广西。屡屡受挫后,最后还是回到报纸这一个舞台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投资人,说合了一些影响较大的书局,联合办了《正气》,一面承认君臣大义,却也一面强调君失道士扶之的原则,继续鼓吹他们的三纲五常,士在人上,国政归儒的宗旨。
这场争论渐渐有进入三国演义的趋势,结果如何还无定论,一些细节上的变化,却已经显出了端倪。比如纸业空前繁盛起来,越来越多的印坊开始搞活字版以便接下报纸业务,急脚递行业也因报局要将报纸发行发行全境而业务猛增,一直稳坐钓鱼台的两广名士也被各家报局挖了出来,或争取其表态,或延请为编辑。
报纸本身的变化更为迅速,因为各家报局都发现,要让更多人愿意看自家的报纸,就不能光是干巴巴的政论骂战,必须得有别人关心的时事,还得有供认消遣怡情的内容。原本是一时意气而成的报纸,微渐渐有了生命,开始循着冥冥中自有天定的轨迹,寻求自己的生存发展。
工商界最激进,毕竟新店开业的墙贴告示自古就有,用在报纸上,成为所谓的“广告。”这转变再自然不过。《工商快报》几乎是一期一变样,原本还是报纸内夹花花绿绿的单子,后来学会了开单版,切碎版放广告,由此来补贴办报开销。
稳健派的《士林》本就主张跟工商并济,既然能补贴办报经费,也不抵触,只是避开酒楼瓦肆一类粗鄙产业,就招揽文雅之业的广告。
以《正气》为核心的激进派当然不愿自毁根基,绝不接受广告,而是建起钱会。可这以报纸为载体的舆论战一打响,银子就如流水一般淌下,互助性质的钱会可维持不了这桩大产业,幕后投资人虽有接济,却还有不少缺额。为求生存,只好走缩减期数,扩大发行量的路线。《正气报》的编辑们都不要报业已经通行的“润笔费。”还定下了“英华士子,人人皆手持《正气》”的目标,开始在儒学、科举等内容上下夫,紧抓士子“市场”。
《正气》这无奈之举,刺冇激了《士林》和其他报纸,大家又都发现,还得紧抓一帮核心读者,于是圈地运冇动相继而起。工商界的自是循着行业深挖,《士林》则将目标放在了官员乡伸等有历练有眼界的阶层身上。
被这一波“报纸产业大跃进”推动,再发现了报纸也有盈利之道,一些报纸转向地方市场,就细致关注本地事务,比如安金枝的《黄埔新报》就喊出了不读《黄埔新报》就不是广州人的口号,而《韶州报》、《惠州报》等地方性的新报也相继露面。
“这只是新树嫩枝,那些不愿在口舌上争到东西的人,可是不会吊死在这小树上的。这世间,总有人不愿循着大道,他们更乐意走一了百了的便捷之途。”
无涯宫肆草堂,段雨悠扫视“催雨行动”总表的目光已经沉凝了许多,看看表上一桩红线,再对比下面的蓝线,展眉笑道:“你可总算是料错了一桩,他们现在才开始动手呢。”
广州城外,番禹县治下一处破旧民宅里,鼻子上还贴着膏药的李方膺搁下硬笔,拍拍发热的额头,只觉缩在这破宅里埋头耕耘,毫不见前路,一股郁气充盈胸怀。他虽被疑为钩子,可终究没什么凭据,拿来之前所写的“遗书”自证,总算让那些热血士子勉强接纳了他。靠着之前《越秀时报》的从业经验,也挤进了《正气》当主笔,只是那“白衣山人”的名号,他自己都不敢再用。
如今两月过去,报纸大战渐渐进入平稳期,李方膺内心又开始躁动,觉得这场纸上的口舌之争,像是绵绵无绝期,终究落不到实处。
正在烦躁,一个中年人进了宅子,还左右观望,显得鬼鬼祟祟。李方膺马上迎了出去,此人姓林名统,原是清廷治下的南海知县。李肆立国后,他没能跑掉,一直被关押着。康熙在北面清理“粤党。”李肆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也不敢回去,就在番禹县当起了教书先生。
这林统曾师从李光地,所学甚深,李方膺搬到番禹县为《正气》撰稿,跟他有了来往,几番交流,获益颇多,也渐渐成了文友。
李方膺还邀他为《正气》写稿,他却以清廷忠臣自居,不愿动笔,也引得李方膺颇多感慨。
“怀堂兄,您这是……”
见林统神色有些张惶,李方膺讶异地问。
“秋池老弟,我来是有桩惊天大事!”
林统唤着李方膺新起的字号,吞着唾沫说道。
“英华治下这般口舌之争,到底是何来由,你可曾想过?”
像是终于驱散了心中的恐惧,林统说话也利索了,脸上也有了红晕。
“怕是那李肆引蛇出洞之举,到时候你们这些人可都……”
林统竖掌,比了个下切的动作,李方膺两眼圆瞪,猛抽了一口凉气。
“自古以来,岂有任治下肆意妄言,不兴管束之理,你着实想想!听闻北面朝廷已是平了青海之乱,转眼就要对这南面用兵,那李肆,不将治下人心扫荡一净,又怎能鼓起全力,与朝廷对敌!?李肆可非心慈手软之人,所以啊,秋池兄,大祸临头啊!”
林统一脸急切,李方膺却皱起了眉头。
“怀堂兄,你今日所来是为……”
林统沉沉点头。
“秋池老弟,你是知我心的,现在我是来救你的,同时……”
林统凑近了他,压低声音。
“也是送你一桩大富贵。”
久久之后,林统离去,李方膺楞了半天,一软在座位上,已是满脸汗水。
“那李天王……为何还不回来!”
他如此低声自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