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湖南大决战:等你等得我心慌
“雨帐二百顶,炮药四百斤,生豆一千斤,米六十石,火绳二百斤……”
四川夔州,一长串江船靠上码头,两个师爷模样的人开始点检船上货物,数十类杂物混在一起,点得两个师爷眼神涣散,头顶冒烟。
还不止如此,两人一边点着,一边抱怨不已。
“从我们建始县直送荆州多好,现在还要走夔州一趟,多了一半路程,真是又费脚力又费时间。”
“台站就是这么定的,不统一调度怎么行?这六省数百州县,都自己送过去,大将军帐下哪来那么多人手点检分验?”
就在同时,湖北襄阳府城码头,数十江船挤在码头边,船主们都满脸怨愤地吵嚷不停。
“为什么要定三分损耗!?已经多送来两分都不够!?”
“我这豆子就是沾了些雾气,怎的就泡水了?”
“知县大人的派单又没说精米,怎么送到了才说是要精米?”
码头上,襄阳知府,北路粮台提调朝几个师爷坚决地摇头。
“这是军务!不合单子……本府就是不能收!出了差错,本府可是要赔脑袋的!同样,你们也落不了好。与其在这里吵,还不如赶紧回去补齐……”
提调一脸尽职公事的肃穆神色,心中却道,这帮知县也是些不晓事的,平日应付我这个知府老爷也就算了,现在我是粮台提调诶!不给我送够规礼,我又怎么应付大将军帐下管军需钱粮那些饿狼的索取?你们不晓事,就别怪我不仁义!拒收你们的军需,看你们醒不醒!至于为何拒收,找理由还不容易么?到时大将军的刀子砍上脖子,可不要怪我不给机会。
江西瑞州府,一股千人左右的绿营兵马进了府城外的军营,为首的游击找上了台站经办,再被经办引给粮台提调,就跟做生意一般,手指比划着,一笔生意就做成了。不多时,这股营兵的骡马全被牵了出去,游击、经办和提调手里多出了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而一份“骡马倒毙呈文”上,游击、经办的签名画押赫然醒目。【1】
长沙府,抚远大将军行辕,胤祯恭敬地朝陈万策行礼。
“此番四方台站的布置,大军行如电,辎重粮秣也源源不断而来,都有劳先生的筹算了。”
“大将军过誉了,还是大将军谋划周密,也敢为天下先,竟让在下区区算手来襄赞军务。”
书案上堆满了粮台报单,还有十多个算手模样的人正噼噼啪啪打着算盘,陈万策也满额头是汗,半是自得半是谦恭地回礼。他师从历算大师梅文鼎,也没想到过今日会以算学辅佐大军统帅,但笔墨筹算之间,就将十万大军和相关军需调度得妥帖,自觉是平生难得之功业。
胤祯微微一笑,请动陈万策以道员衔领粮台总提调,分沾军功,不仅送了李光地和陈万策老大一个人情,也确实对这一战有绝大助益。
得知自己要领军之后,胤祯就沉下了心思,要将军务摸个剔透。康熙也提点过他,身为统帅,最要紧的莫过于三点:定策、用人和保粮草。而湖南之战,自己能下功夫的地方,就是后两桩。用上陈万策,正应了这两事。
他仔细看过禁中关于康熙用兵西北和三藩之事的纪略【2】,不仅粮秣之事重要,大军调动更是要紧,越早集中兵力,他的胜算就越大。和他四哥胤禛一样,他也总觉当面李肆的动向很是古怪,抱着一分提防之心,越早聚齐大军,形势就越明朗。
为此他潜心研究,在粮台兵站设置上下了很大功夫,将昔日一路粮台分为四路,分别设在西安、夔州、襄阳和瑞州,以此汇聚四方六省兵马粮秣,同时请来陈万策居中提调,由此聚兵神速,粮道通畅,大军未成,已显出几分全新气象,让众多老将都衷心佩服。
“不过是拾皇阿玛当日进兵西北、鏖战湘湖之牙慧,也算不得什么创举……”
胤祯也自矜地谦虚道。
“朝廷天兵飞至,再有大将军这细密筹算,那李贼绝无半分胜机!”
陈万策就觉眼前的形势,有如手中的算筹,再清晰分明不过。
郴州府城,知府衙门正堂外,数百人正聆听着彭先仲的训示,看衣着打扮,都像是工商东主。这里虽然已是战场,前方有数万清兵,但英华天王亲身在此,更兼有丰厚订单引着,让这些业主们也不顾安危,亲上前线,为前程而拼搏。
“入湖南的路线,递送业的东主们都已经看过试走过,心中该已有数。而各位供应军需的业主们也都收到了具体清单和发运排程。这是我们英华朝廷跟诸位的公平生意,只要保质保时,款项绝无拖欠。诸位信不过我彭先仲,总该能信得天王,信得三江票行吧……”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的确,现在三江票行的信誉甚至还要强过李天王,就连满清官员的存单都没赖皮,即便是死了,只要有可信后人取银,照样给付。
“但请诸位记住一点……”
彭先仲拍拍书案上一只马钟。
“时间,要的不仅是朝夕,甚至是分秒,要确保时间精确无误!”随着彭先仲话音落下,英华新朝的工商也被动员起来,一只无形庞然被鞭策上了战争轨道,推着初见雏形的战争机器,轰隆轰隆运转起来。
青浦码头,巨大的货仓群里,一片区域被隔离出来,标注上了醒目的“军事禁区”标志,源源不断的军需物品在这里汇聚起来。有佛山刚刚出厂的永历式步枪、八斤炮、十二斤炮和飞天炮。木箱包装的子弹、炮弹堆积如山。帐篷、雨披、制服、军靴等等装具在早有大宗货物管理经验的库管调剂下,分门别类地排列整齐,每一大件物资上的标签都有相关环节的计划递送时间、实际递送时间,各分站点的负责人签名。
码头军需区的负责人按照时间排程,将一张张运单派发出去,码头上的装卸工推动着龙门吊,快捷地将一箱箱货物装上各家船行的货船。数百里外,韶州府太平关码头,也早早清理出了大片货场,火药等危险物品被隔在单独区域内,宽敞的货场正被一堆堆物资渐渐填充。
“胤祯用了陈万策为粮台总提调,设了四方粮台,大军和物资转运能力比康熙出征漠北时提升了一个等级,此人务实谨慎,算是个劲敌……”
李肆等胤祯的大军等得发慌,再三再四检查军队的状况,在后勤会议上,他强调了当面敌人的后勤能力,却引得部下们都是不屑地一晒。还没跟那家伙手下的大军接火,打仗如何,大家不敢评断,可说到后勤,嘿嘿……
谢定北更是歪着鼻子,满心鄙夷,心说那胤祯要来经历一番他们英华军的后勤,还不知道要掉几个下巴。
龙骧军已经到了郴州前线,过韶州的时候就全员换了装,现在郴州前线聚起了一万两千英华ān兵,后勤给养就跟当初在新兵训练营里一般通畅。甚至每天还有各式水果吃,看包装箱的标签,竟然是三天内从广州送到郴州的。
谢定北自己跟着英华军的几百轻伤员,已经在韶州养好了伤,现在又重新归队了,对面胤祯的大军都还没个影。
来回韶州这么一趟,见到的景象让谢定北和众将士头皮发麻,那一路的江船,几乎快从韶州一直排到了宜章,百里水道一路通畅,绝无阻滞,由韶州往南看,这船列竟是看不到底,似乎还一直连到广州。江上每段都有专人调度,还不是官府中人,而是各家船行自己派出的“行船提调”。
他们这些重返前线的伤兵,有专船运送,到宜章后又有马车直奔,从韶州到郴州,只花了一半天的时间,这还不是特意加急。这般速度,让他们这些中层将官都想到了李肆稳坐郴州,等候胤祯大军压下的真正意图。
其实就韶州所见,这意图也已经显露出来,只是大家还没想通另一个环节而已,这个环节的秘密,就只有高层清楚,他们也不敢开口细问。可所有人都心中笃定,这一战,必胜无疑。
“当然,跟我们英华军的后勤比,鞑子不过是小儿学步。”
李肆捧了一把胤祯,接着又把他踩到土里。
先不说人少,装备简练统一,后勤压力本就少很多。就说内外两面,英华军的后勤都领先于满清体制一个时代。
在内,满清只是靠地方粮台为核心的台站体系来粗略保障后勤,只能大致控制结果,其间过程无法掌控,效率低下,资源损耗严重。而掌握后勤的只是小小的幕僚团队,跟从属于地方行政体制的粮台之间,交接很不顺畅。
英华军的后勤有单独部门进行整体监管,而且已经制度化,只要李肆定下作战计划,后勤需要做哪些事,就有专门的军务经办层层分解,编制清单和排程。这些也非李肆生造,从最早青田公司的若干作坊,到后来的佛山钢铁、东莞机械等产业,他们的原料供应体系就含着同样的运转原理,将之改造移植过来就可。
在外,满清是靠商人协运和粮台兵站征发,官商协作完成后勤,这已经比古时领先很多。可因为必须借助地方行政体系来监管和分派,环节多,牵扯多。而英华军后勤,不管是物料还是递送,都是商业化运作,分包给相应的民间力量,由军中后勤部门监管。境内没有关卡,也不涉及地方,整套流程简洁顺畅,实际开销也要低很多。
英华军的后勤体系刚刚成型,还未经重大战事检验,现在战场聚焦郴州,李肆将这套后勤体系推动,有点牛刀杀鸡的感觉,毕竟从广州到郴州这点距离,后勤只是简单热身而已。
“实在无聊啊……那大家就去踢足球吧。”
李肆终于忍不住了,召来一支工程队,两天里就搞定一个有简陋看台的足球场,就在郴州城北城墙下,招呼着部下踢起了足球,还自当守门员,为新手们展示了飞身扑球的“绝技”。
“敌军困守危城,已是军心溃散,不得不蹴鞠行乐,提振士气。”
用大片壕沟护住城北大营的何腾林向长沙如此报告道。
“我说那家伙就不能快点么?再等下去我又要‘发明’橄榄球什么的了。”
六月中,军情处探知胤祯大军的兵力军需汇聚不尽理想,胤祯气得杀了不少人,出兵日程可能会推迟,李肆也是气得七窍生烟,杂念四起。
第三百三十六章 湖南大决战:围观涡流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广州黄埔港北面,脚手架围住了一座建筑,隐隐能见又陡又尖的式样。一群发色各异,服饰奇特的人在远处一边打量一边交谈,来往行人都好奇地盯了一眼,是洋人呢,可没人停下围观,如今这广州,洋人来往得多了,听说还允许洋人在黄埔港北面置业,到时说不定满大街都是洋人。
“特使阁下,我们正在日夜赶工,保证在半年内完工!”
工头恭谨地答道,以为那消瘦法国人是在问自己。
“我主荣光普耀尘世,无论是在何处。可跟这座教堂的工期比起来,我更关心中国皇帝和广东国王的战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这关系到教宗霓下托付给我的神圣使命!波普尔船长,您现在已经有了确切的评估了吗?”
教宗特使查理斯-米拉德-德-多罗情绪很焦躁,他来中国十年了,肩负着教宗克莱门特十一世的谕令,协调耶稣会、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在中国传教政策上的争执,具体任务是禁绝中国教民祭天祭祖祭孔,为此在北京与康熙爆发了争执,随后被驱逐到澳门,由澳门总督关押在方济各会一家修道院里。【1】
原本他已是病卧在床,奄奄一息,却没想到,两三年前,广东形势大变,以前那个中国皇帝在广东的管治,渐渐被本地一位商人出身的将军接下。去年更是立了新国,割据广东。这下再没人管多罗,澳门总督也觉看不清形势,撤销了软禁令。被这新形势鼓舞,觉得自己还能有所作为,多罗养了一阵子病后,就来到广州观察形势。
可多罗一直不敢主动跟这个新立的王国打交道,即便从去年开始,这个叫“英”的王国打得“清”帝国连连退步,他也不敢贸然下注。若是清帝国胜了,本就对他心怀偏见的皇帝再以勾结叛匪的名义问罪,说不定会牵连到所有传教士。
现在清国皇帝和英国国王在湖南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战,多罗只觉等待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战局久久没能明朗,让他开始忧虑自己的病躯是不是能支撑得住。
“特使阁下,吾主荣光不该受俗世左右,您不就是秉承着这样的意志才来到中国的吗?皇帝和国王的战争不应该影响到我们传播福音的决心……”
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人在一旁插嘴,衣袖上金银日芒中间“SJ”的拉丁文徽记很醒目,这是耶稣会的标记。
多罗气得咳嗽不已,你们耶稣会都是这德性,靠着取媚当地人传教,不仅没原则,还没大局观。谁势大就跟谁合作,怪不得当地官府会允许这个叫郎世宁的神父在黄埔修教堂。
“神父说得没错,特使阁下的忧心也有道理,湖南战局究竟如何,对我们这些人影响很大。是的,我们……不管是耶稣会、方济格会、多明我会,不管是公教还是新教,不管是葡萄牙人、荷兰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还是不列颠人,所有在广东的欧洲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湖南,这一战会决定我们在中国的命运。”
另一个人带着深深的忧虑说着,此人皮肤黝黑,粗看像是中国人,细看却眉目深邃,竟是一个混血儿。
“欧礼旺,如我只担心我们不列颠人在中国的前景一般,你就诚实地说你只关心广东国王会如何处置澳门吧。”
波普尔船长终于开口了,这个欧礼旺是澳门总督马玉的特使,广东这“英国”建立之后,澳门人就一直想着能在地位问题上有所突破,可王国官员却严格按照旧例处置,让他们很不满意。欧礼旺想面见国王,为澳门争取到新的地位,却因为国王出征在外,一直未能如愿。
波普尔船长现在是联合王国东印度公司派驻广东,观察形势的特别代表,能跟罗马教廷的特使多罗,耶稣会神父郎世宁凑在一起,也是欧礼旺撮合起来的。欧礼旺的意图很明确,大家要以一个面目出现,这样声音才最大,才能争到最大利益。
但波普尔船长却很有本钱,东印度公司就在他背后,相比之下,澳门背后的葡萄牙,多罗和郎世宁背后的罗马教廷,不仅太远,也没什么实质力量。所以他说话没什么顾忌,也预先点明立场。
“就我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
波普尔船长从去年广东变乱起,就一直呆在澳门和广州,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广州之夜的变乱,对这新立王国了解很多。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等人找到他,也是真心想听到他对湖南战局的研判。
“那位国王的军队很强,虽然不如我们不列颠的陆军,也能算得上是精锐。可国王的军队人数太少,皇帝却有无穷无尽的士兵,到底结果如何,只有神知道。”
这话毫无诚意,众人都是一晒。
波普尔船长当然没义务给众人当形势顾问,随口敷衍了一句,出于好心,他补充道:“相比之下,国王比皇帝更开明,就我们东印度公司的立场而言,当然希望国王得胜。但是这位国王的权力也更旺盛,他绝不容许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对两位尊敬的神父,还有澳门来说,国王要赢了这场决战,可不一定是好事。”一边语带挑拨加埋坑地说着,波普尔还一边在想自己的老实人号跟那艘泥鳅船的恩怨历史,同时也在回味着一番改变。东印度公司以往在中国做生意,面对的是海关和行商,可在广东已经变成了海关和南洋公司。海关不像以前那般,要层层盘剥他们,就按船收总价税银,而一切贸易事务也由南洋公司包揽,甚至以前只能在行商洋馆居住的限制也取消了,还可以在黄埔买房子,只做生意的话,这里几乎就是天堂。
这位国王能站稳脚跟的话,东印度公司的中国业务必将迅猛增长,这是波普尔几个月观察后得来的清晰判断,为此他甚至写信要求公司授予他与国王接洽,商谈以军火物资支援国王的事务,却被公司以可能影响整个中国贸易前景的理由拒绝,气得他大骂公司官员鼠目寸光。
后来波普尔注意到广东枪炮军工产业兴起,再想到几乎是以每月一艘的速度蹦出来的新式战船,波普尔心中又隐隐有了担忧。跟这个新王国的相处,前景似乎掺入了一丝难以确定的阴影。
“一定要让公司与这个王**持良好的关系。”
南洋终究不是公司的重点,即便这个王国要染指南洋,那也是荷兰人头疼的事,波普尔这丝忧虑又转为幸灾乐祸,开始规划自己今后的使命,但是……
“但是这必须得等到战局明朗之后。”
波普尔只是个船长,不是执掌过整场战争的将军,对南北两面的军事状况了解也还有限,难以作出什么判断。
他在沉思,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也在沉思,可想来想去,终究难有结果,他们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广州黄埔学院,一对父子也在讨论着湖南的战事。
“父亲,这伪国绝难与朝廷抗衡,为何你一意孤行,非要考这伪国的科举!?”
“什么伪!只要保我华夏衣冠,那就不是伪!至于这新朝抑儒兴杨朱,光骂有什么用?正是要匡扶道统,才要入这科举。一旦我等士子满布新朝上下,跟那般贪吝工商争回道统,即便这新朝非正朔,也由得我们的手,我们的心,立起了正朔。这般功业,可是能留名千秋的!”
“可父亲就没想过,正是你们纷纷入科举,振作了那李肆的心气,让他自以为正朔在手,要掀得天下血雨腥风,这般罪孽,可也是要留名千秋的!”
“糊涂!为父可不曾教过你这般无骨无心的道理,满清的道统,被夷狄的辫子污了,怎么也难算是正朔。如今有我华夏之民愤然而起,即便方向有些偏,我们儒士也该鼎力襄助,这是大义!老是叫嚷什么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那是小仁!”
宽敞的藏书楼里,两父子的声音由低转高,引得附近响起一片咳嗽声,像是藏书楼管事的人现身,很是不满地叱喝着两人:“郑之本,郑燮,这里是藏书楼,要吵到豁言堂去吵。”
郑之本狠狠盯了儿子一眼,赶紧朝管事和其他人赔罪。
“父亲,一旦这伪国在湖南战败,到时我们郑家可要被治灭族之罪!”
出了藏书楼,郑燮还不甘心,父亲参加了科举,这名字可就上了清廷的黑名单。
“行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愿,不必跟来,为那清国效力就好,我们父子,分在南北,总能保得家族……”
郑之本很是恼怒,这儿子的脑筋真是有问题,让他留下他不干,非要跟着自己来,来了又成天埋怨。
郑燮无奈地道:“万事孝为先,父亲投身灾厄之地,儿子怎能袖手旁观?”
郑之本愣住,片刻后幽幽长叹:“我已年高,赌上一把也没什么,你啊……唉!”
父子相对无语,同时看向北面,湖南……到底会是何等结局?
李肆在郴州等得骨头发痒,他治下的英华新国,各方角色也都望眼欲穿,太多盘算,太多抉择,都横在了湖南战局这道槛之前。这些围观之心汇在一起,有如涡流一般,在英华上空盘旋不定。
“我等不及了!大军即刻出动!”
长沙府,胤祯一脸戾气地挥下手臂,到今日,文武算起来,已经杀了十多个怠慢军机的官员,可大军还有两成拉成长尾巴,在四面拖着,迟迟不能聚拢。现在已是六月二十五日,他再难等下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湖南大决战:自投罗网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广州黄埔港北面,脚手架围住了一座建筑,隐隐能见又陡又尖的式样。一群发色各异,服饰奇特的人在远处一边打量一边交谈,来往行人都好奇地盯了一眼,是洋人呢,可没人停下围观,如今这广州,洋人来往得多了,听说还允许洋人在黄埔港北面置业,到时说不定满大街都是洋人。
“特使阁下,我们正在日夜赶工,保证在半年内完工!”
工头恭谨地答道,以为那消瘦法国人是在问自己。
“我主荣光普耀尘世,无论是在何处。可跟这座教堂的工期比起来,我更关心中国皇帝和广东国王的战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结果?这关系到教宗霓下托付给我的神圣使命!波普尔船长,您现在已经有了确切的评估了吗?”
教宗特使查理斯-米拉德-德-多罗情绪很焦躁,他来中国十年了,肩负着教宗克莱门特十一世的谕令,协调耶稣会、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在中国传教政策上的争执,具体任务是禁绝中国教民祭天祭祖祭孔,为此在北京与康熙爆发了争执,随后被驱逐到澳门,由澳门总督关押在方济各会一家修道院里。【1】
原本他已是病卧在床,奄奄一息,却没想到,两三年前,广东形势大变,以前那个中国皇帝在广东的管治,渐渐被本地一位商人出身的将军接下。去年更是立了新国,割据广东。这下再没人管多罗,澳门总督也觉看不清形势,撤销了软禁令。被这新形势鼓舞,觉得自己还能有所作为,多罗养了一阵子病后,就来到广州观察形势。
可多罗一直不敢主动跟这个新立的王国打交道,即便从去年开始,这个叫“英”的王国打得“清”帝国连连退步,他也不敢贸然下注。若是清帝国胜了,本就对他心怀偏见的皇帝再以勾结叛匪的名义问罪,说不定会牵连到所有传教士。
现在清国皇帝和英国国王在湖南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战,多罗只觉等待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但战局久久没能明朗,让他开始忧虑自己的病躯是不是能支撑得住。
“特使阁下,吾主荣光不该受俗世左右,您不就是秉承着这样的意志才来到中国的吗?皇帝和国王的战争不应该影响到我们传播福音的决心……”
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人在一旁插嘴,衣袖上金银日芒中间“SJ”的拉丁文徽记很醒目,这是耶稣会的标记。
多罗气得咳嗽不已,你们耶稣会都是这德性,靠着取媚当地人传教,不仅没原则,还没大局观。谁势大就跟谁合作,怪不得当地官府会允许这个叫郎世宁的神父在黄埔修教堂。
“神父说得没错,特使阁下的忧心也有道理,湖南战局究竟如何,对我们这些人影响很大。是的,我们……不管是耶稣会、方济格会、多明我会,不管是公教还是新教,不管是葡萄牙人、荷兰人、法国人、意大利人还是不列颠人,所有在广东的欧洲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湖南,这一战会决定我们在中国的命运。”
另一个人带着深深的忧虑说着,此人皮肤黝黑,粗看像是中国人,细看却眉目深邃,竟是一个混血儿。
“欧礼旺,如我只担心我们不列颠人在中国的前景一般,你就诚实地说你只关心广东国王会如何处置澳门吧。”
波普尔船长终于开口了,这个欧礼旺是澳门总督马玉的特使,广东这“英国”建立之后,澳门人就一直想着能在地位问题上有所突破,可王国官员却严格按照旧例处置,让他们很不满意。欧礼旺想面见国王,为澳门争取到新的地位,却因为国王出征在外,一直未能如愿。
波普尔船长现在是联合王国东印度公司派驻广东,观察形势的特别代表,能跟罗马教廷的特使多罗,耶稣会神父郎世宁凑在一起,也是欧礼旺撮合起来的。欧礼旺的意图很明确,大家要以一个面目出现,这样声音才最大,才能争到最大利益。
但波普尔船长却很有本钱,东印度公司就在他背后,相比之下,澳门背后的葡萄牙,多罗和郎世宁背后的罗马教廷,不仅太远,也没什么实质力量。所以他说话没什么顾忌,也预先点明立场。
“就我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
波普尔船长从去年广东变乱起,就一直呆在澳门和广州,甚至还亲眼目睹了广州之夜的变乱,对这新立王国了解很多。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等人找到他,也是真心想听到他对湖南战局的研判。
“那位国王的军队很强,虽然不如我们不列颠的陆军,也能算得上是精锐。可国王的军队人数太少,皇帝却有无穷无尽的士兵,到底结果如何,只有神知道。”
这话毫无诚意,众人都是一晒。
波普尔船长当然没义务给众人当形势顾问,随口敷衍了一句,出于好心,他补充道:“相比之下,国王比皇帝更开明,就我们东印度公司的立场而言,当然希望国王得胜。但是这位国王的权力也更旺盛,他绝不容许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对两位尊敬的神父,还有澳门来说,国王要赢了这场决战,可不一定是好事。”一边语带挑拨加埋坑地说着,波普尔还一边在想自己的老实人号跟那艘泥鳅船的恩怨历史,同时也在回味着一番改变。东印度公司以往在中国做生意,面对的是海关和行商,可在广东已经变成了海关和南洋公司。海关不像以前那般,要层层盘剥他们,就按船收总价税银,而一切贸易事务也由南洋公司包揽,甚至以前只能在行商洋馆居住的限制也取消了,还可以在黄埔买房子,只做生意的话,这里几乎就是天堂。
这位国王能站稳脚跟的话,东印度公司的中国业务必将迅猛增长,这是波普尔几个月观察后得来的清晰判断,为此他甚至写信要求公司授予他与国王接洽,商谈以军火物资支援国王的事务,却被公司以可能影响整个中国贸易前景的理由拒绝,气得他大骂公司官员鼠目寸光。
后来波普尔注意到广东枪炮军工产业兴起,再想到几乎是以每月一艘的速度蹦出来的新式战船,波普尔心中又隐隐有了担忧。跟这个新王国的相处,前景似乎掺入了一丝难以确定的阴影。
“一定要让公司与这个王**持良好的关系。”
南洋终究不是公司的重点,即便这个王国要染指南洋,那也是荷兰人头疼的事,波普尔这丝忧虑又转为幸灾乐祸,开始规划自己今后的使命,但是……
“但是这必须得等到战局明朗之后。”
波普尔只是个船长,不是执掌过整场战争的将军,对南北两面的军事状况了解也还有限,难以作出什么判断。
他在沉思,多罗郎世宁和欧礼旺也在沉思,可想来想去,终究难有结果,他们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广州黄埔学院,一对父子也在讨论着湖南的战事。
“父亲,这伪国绝难与朝廷抗衡,为何你一意孤行,非要考这伪国的科举!?”
“什么伪!只要保我华夏衣冠,那就不是伪!至于这新朝抑儒兴杨朱,光骂有什么用?正是要匡扶道统,才要入这科举。一旦我等士子满布新朝上下,跟那般贪吝工商争回道统,即便这新朝非正朔,也由得我们的手,我们的心,立起了正朔。这般功业,可是能留名千秋的!”
“可父亲就没想过,正是你们纷纷入科举,振作了那李肆的心气,让他自以为正朔在手,要掀得天下血雨腥风,这般罪孽,可也是要留名千秋的!”
“糊涂!为父可不曾教过你这般无骨无心的道理,满清的道统,被夷狄的辫子污了,怎么也难算是正朔。如今有我华夏之民愤然而起,即便方向有些偏,我们儒士也该鼎力襄助,这是大义!老是叫嚷什么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那是小仁!”
宽敞的藏书楼里,两父子的声音由低转高,引得附近响起一片咳嗽声,像是藏书楼管事的人现身,很是不满地叱喝着两人:“郑之本,郑燮,这里是藏书楼,要吵到豁言堂去吵。”
郑之本狠狠盯了儿子一眼,赶紧朝管事和其他人赔罪。
“父亲,一旦这伪国在湖南战败,到时我们郑家可要被治灭族之罪!”
出了藏书楼,郑燮还不甘心,父亲参加了科举,这名字可就上了清廷的黑名单。
“行前我就说过,你若不愿,不必跟来,为那清国效力就好,我们父子,分在南北,总能保得家族……”
郑之本很是恼怒,这儿子的脑筋真是有问题,让他留下他不干,非要跟着自己来,来了又成天埋怨。
郑燮无奈地道:“万事孝为先,父亲投身灾厄之地,儿子怎能袖手旁观?”
郑之本愣住,片刻后幽幽长叹:“我已年高,赌上一把也没什么,你啊……唉!”
父子相对无语,同时看向北面,湖南……到底会是何等结局?
李肆在郴州等得骨头发痒,他治下的英华新国,各方角色也都望眼欲穿,太多盘算,太多抉择,都横在了湖南战局这道槛之前。这些围观之心汇在一起,有如涡流一般,在英华上空盘旋不定。
“我等不及了!大军即刻出动!”
长沙府,胤祯一脸戾气地挥下手臂,到今日,文武算起来,已经杀了十多个怠慢军机的官员,可大军还有两成拉成长尾巴,在四面拖着,迟迟不能聚拢。现在已是六月二十五日,他再难等下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湖南大决战:一百小时定胜负
羽林鹰扬两军将士转身而击,借着车船急行,除了即将迎接的大战,再心无旁鹜。
却不想他们这一转身,顿时引发东西两面轩然大波。
“我大军不过是换防而已,尔等何必惊说……“……
广西浔州,一帮伸裕围住向善轩,脸上都是惶急之色,向善轩从容地向众人解释道。
英华大军已占大半个广西,秋毫无犯,宽刑减罚,大兴工商,一般老百姓已不再相信清廷所谓“李肆乃李闯之后,贼军要破家裹挟,的谣言,而伸裕面上装作不跟英华军合作,暗中却开始把着这根新的藤蔓,为自己谋得富贵。
可羽林军骤然撤离,伸怜们下意识就想到了湖南战局,羽林军定是回援了,城中只留下少数士兵,守城的换成得了羽林军枪炮的本地丁壮民勇。
“官兵,“嗯咳,教子趁机打过来,靠这些民勇怎能顶事?,
“当面可是有三四万敌军,若知羽林军回广东,诗州城怕是转瞬即破!,
向善轩这满是官府发言人的措辞可没哄住伸裕,众人纷纷攘攘吵着,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民勇顶不顶事,清州城能不能守住,还不得看诸位的决心吗?,
向善轩早备好了说辞。
“若是尔等有新会人的决心,别说三四万被我们打得早没了胆子的清兵,就是北面胤祯的十万大军来了,浔州也如铜墙铁壁。,
这话让众人苦笑,新会人?真有这决心,当初羽林军攻诗州,又怎会一天就破了城?
“你们不想当新会人,我明白,你们的处境跟新会人也不同。毕竟我们英华不会找民人算账,更不会屠城。可若是现在清兵破了清州,“……阳朔旧事,恐怕又要在清州上演。,
向善轩说到了“阳朔旧事“众人脸色再是一变。龙壤军回援后,羽林军从阳朔退到清州,走时劝阳朔人也跟着撤退,大多阳朔人都没动,还满心想着“迎王师”结果杨琳带兵进了阳朔,以通贼之名清算,大肆烧杀劫掠,阳朔人追悔莫及。
“浔州对我英华本无所谓,甚至广西都是如此,只要湖南战事有了结果,广西连带云贵,都是本朝囊中之物。尔等若是不愿与我英华同进退,也没关系,说一声,我自带愿跟从本朝的民众退出清州,大家好聚好散。有私下密谋献城的,也不必再动那个心思,“
向善轩丢出了底牌,李肆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限,目标只是拖住杨琳,这浔州守不守真无所谓。这段时间里,他组织起了不少愿意投效英华的民勇,南面杨俊礼也握着几千民勇,跟清兵阵战不行,绮靠城池阻挡杨琳却无问题。
伸裕们早有民垩主意识,这事没谁能单独担责,凑在一起吵了好一阵,最后投石定策,大多数人都选呢……“……出钱出力,号召全城民众守住诗州,原因么,自然是被阳朔前例吓住了。
福建漳浦,房与信准备退到云霄,毕竟漳浦县城残破,漳浦人里又有太多清兵眷属,县里四方乡野还没有掌握。他手中只有鹰扬军留下的一翼人马,外加靠鹰扬军留下军械装备起来的四五千福建民勇,后者可靠度还不是那么高。
人马还没开动,当地人却都找来了,央求英华军莫走,要走也要带着他们。
鹰扬军在漳浦呆了这几个月,桩桩事迹已深入人心,眼见人心向己,房与信也鼓足了胆气,定在漳浦,一步也不挪窝。
不管是广西还是福建,英华军回援后,几位参军尽展身手,当地人心都没起什么大波澜,毕竟他们都是这个大棋局里,静静呆在角落的小棋子,正坐看着湖南中盘的绞杀,而以他们亲身感受,胜者是谁,不言而明,既是草莽,就得跟胜利者站在一起。
英华军撤军回援可不是什么绝密,广西福建当面的清兵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除了八百里加急飞报湖南长沙大将军行辕外,接下来的反应各有不同。
杨琳依旧稳坐浔州西面的柳州按兵不动,部下建言急攻浔州,却被他狠狠训斥了。
“真正的战场在湖南!李贼仓促回师,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到,到时湖南之战已有结果。待其主力败退,消息广传,贼军拜心自溃。我等自可闲庭散步,自广西直入广东!,
嘴里这么说,杨琳心中却道,跟李肆周旋这么久,靠的就是全军为上,谨慎而行,既然到时就有便宜捡,何苦现在去跟留守贼军硬碰硬?
福建漳州,施世膘得了鹰扬军回撤的消息,却是兴垩奋得一拍书案。
“飞报汀州张文焕,贼军为保湖南,已是弃了福建,着他自北面急攻!,
施世膘手握三四万人,却不敢跟鹰扬军当面硬拼,就在漳州一线深挖壕,高堆堑,憋得异常辛苦。现在鹰扬军退走,心气骤然高弹,怎么也要找回场子。
当然,更关键的是急报长沙大将军行辕,贼军回援,战局发生重大转变,这个消息必须第一时间通报胤祯。
“万一贼军在延信军切断绑州后路前赶到,那可就完了,“
施世膘还是清醒的,推演了一下战局,发现这桩推测若是成真,前景异常恐怖。大将军胤祯在长沙居中调度,跟杨琳和施世膘联系很紧密,湖南方略也通报了他们,着他们予以配合。
目前湖南态势,施世骠心里有数,延信五万大军攻宵章,是基千贼军主力分扯在东西两搬叫肆所率贼军正在绑州跟噶尔弼对峙的判断,广西福建贼军若是回援,延信军五万,对阵贼军两万,怎么也是一个败字。
“不,不可能的,除非贼军插了翅膀,可以一日千里……
这个担忧很快就沉了下去,施世膘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没料错的话,延信最迟在七月三四日就能抵达宜章,这时候回援的贼军,恐怕才刚刚进到广东。
再说了,就算贼军跑得快,也快不过八百里加急,长沙大将军行辕最迟也能在七月三四日收到贼军回援的消息,发给延信,不过迟至五六日,自可从容布置。
施世膘思虑周全,就准备动手,却不想风云激荡,另有一副棋局在等着他。
七月四日,湖南长沙抚远大将军行辕,胤祯吩咐左右将累得几乎快断了气的送信人搀扶下去休息,接着展开两封急报,铺在桌上,看了又看。
好半响后,胤祯决然道:“大军中营南下,急奔绑州前线!,
这是要亲临一线了,左右将佐全都下跪苦劝,可使不得!先不说胤祯贵为皇子,不可随意涉险,现在大军中营只有京营旗兵五千,还有近两万四川江西绿营没能赶到,这点兵也不够应付可能的危险。
“贼军两面回援,若是延信在宜章有所耽搁,形势不堪设想!,
胤祯心中算得清楚,料敌从宽,贼军可能在七月十日就能到宜章,在这六七天里,没能击败绑州李肆的话,这一战的结果可就难说了。为防备最坏的情况出现,他这五千人马也必须压到南面,会合噶尔弼,与延信南北夹击,猛攻李肆。
“将贼军回援的消息急报延信,他该已在宜章整备。”
接着胤祯再如此吩咐道,延信五万大军压下,宜章肯定是占住了。
“攻!继续攻!,
宜章北面,延信气急败坏地呼喝着,前方硝烟升腾,轰鸣不断,大批溃兵穿破烟尘,正狼狈退下。
“当面是贼军红衣兵,是主力!,
“定是自福建广西而来的援兵,将军,战局已变啊!“
满脸烟尘的将佐退下来,朝延信嘶声禀报着,却被延信一脚踹倒。
“放屁!就算李贼自两面调回主力,我也该先收到消息,总不成他们比八百里急报还跑得快吧?当年摄政王领兵入山海关,昼夜百里,才赢得石河大战,贼军还能强过当日我满洲劲旅?,
延信挥着马鞭指向南面:“听到没!?只有枪声,还有那开花弹小炮的声音……
话音还没落下,咚咚咚的闷爆之声如潮水般扑来,在场上百军将顿时呆住,延信脸色也瞬间煞白。
“从渡口到这里,竟花了半天时间,都够从韶州到清远了。,
羽林军白城营指挥使彭世霜恼怒地嘀咕着,就因为营属的八斤炮没到位,战线始终拉不齐,飞天炮也难发挥作用,白城营以排枪在临时阵地上阻击清兵,在他看来,真是险况连连。
枪炮弹药都是全新的,来不及试射就直接开火,士兵们手里的永历式火枪还满是牛油,器械如此,人更是仓促,从马车里出来,气都没喘匀,就跟清兵交上了火。
现在白城营基本到齐,可当面却是延信的五万大军,五万啊……
“以一对三四十倍之敌,多豪迈的事……真希望能多给我点时间。,
彭世霜心绪复杂地嘀咕着,羽林军是李肆的嫡系,而白城营则是嫡系的嫡系,身为英德彭家子弟,能得了白城营指挥使的职位,他这个默默无闻的人,总是被流言蜚语包围着,现在可是塑起形象的好时机。
“哟……你们顺西江而上,居然只快了我们三个小时!?,
一声吆喝如一盆冰水,浇到了彭世霜的头上,这是鹰扬军青浦营指挥使方堂恒的嗓音。
“我们可是从广西腹地跑回来的,你们就挨着广东边上。”
彭世霜不甘地回答道,同时向破坏自己扬威美梦的方堂恒投去愤怒的目光。
“一百个小时……真是难以置信,一百个小时,全军就从福建穿过广东,到了湖南,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船上,梦还没醒呢。,
方堂恒这么感慨着,彭世霜深有同感,和他齐声长叹。
“唔……尿急,这里没准备厕所么?,
“军部医院的嫂子们还远在韶州呢,你的鸟再大,总不能亮到韶州去吧。,
彭世霜左右张望,引得方堂恒嗤笑不已,然后方堂恒也抽了。凉气。
“见鬼,从江船转马车,到了宜章再调度人手,我也是憋了一整天……
“来来,一起爽快。,
两今年轻人解裤带掏小鸟,飙射的水柱由隆隆炮声托着,稳稳地射向北方。
“谁先完谁就把那片阵地让开……“
“跟我方龙头比!?你还在发梦呢?,
一边飙着,两人还一边唠叨不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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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湖南大决战:决战之时
“还是晚了半天啊……”
宜章北,黄岑山(骑田岭)东麓,车马人列向南急行。队列中,收到了宜章急报的李肆心头一颗大石落定,嘴上还在抱怨。
“天王,你是用了搬运仙法么?两路人马,远在千里之外的广西和福建,三四天时间就整整齐齐到了宜章!?”
孟奎还在嘀咕个不停。
“这不是什么仙法,不过是把两路大军变成一万两千人。”
李肆闲闲答道,孟奎哦了一声,装作明白,心头却更是糊涂了,这有什么区别?
看了一眼这个还没长进的贼头统制,李肆心说,自己这是孤高和寡啊,不过两路大军和一万两千人,这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大军开动,粮草辎重难以计数,即使急行军,不管是策马还是徒步,寻常状态下,一日百里已是极限,这是深深刻在敌我脑子里的常识。
可不管敌我,都没注意一件事,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见识能注意到此事和大军行进有什么关系,毕竟这个时代,军队机动还多是自己的事。
英华军是内线作战,境内工商民众的力量动员起来,转运一万两千人,不过是毛毛雨而已。以彭先仲的预估,即便是十二万人也足以应付,就看李肆能不能掏得出银子。
青田公司所属的三江船行就有上千条大小江船,其中三分之一都是这两年新造的快蛟船。而在广东遍地开花的车行,更有数千马拉快车,只要组织得当,车船不停,人不沾地,像是踏上了一条传送带,直接就送到了湖南宜章。
这还是“仙法”的一面,另一面更重在“大军”和“人”的区别。其中蕴含着超出于这个时代的理念,那就是“物资预置”。李肆前世某个帝国主义大国,为了运用自己有限的军事力量,达成其全球部署、全球干涉的战略,不得不大搞物资和装备预置工程。在各个军事基地囤积物资,甚至还有满载物资的预置货船在海上巡弋,由此来减少军队调动时的物资转运压力。
这时还是1716,英华军的军需也就是粮草弹药、被服装具之类,再加上枪炮军械,借着换装的机会,李肆在韶州将两军物资预先囤下,羽林鹰扬军什么都不带,吃穿也有一路民众伺候,说是两路大军,实质就是一万两千赤条条的人而已。
整个过程,不涉及什么高精尖的工程技术,考验的是组织能力,而现在看来,没有实时通讯手段保障,还是有很大欠缺。原本计划三天半能完成,结果却花了四天,期间还出现了诸多混乱。比如说给八斤炮配了十二斤炮的弹药,不少永历式火枪配的还是旧式弹药,甚至军令厅还发错了调令,将几部内卫当作羽林军后备营所属拉到了宜章,那帮换了新衣服新枪的内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迎上贾昊一张黑脸,还有那三个让他们几乎晕厥的字:“搞错了。”
其他差错都是小节,唯独时间很要命,李肆再三强调精确掌握时间,就因为这项行动必须沿着一条精准的时间轴推进。
将三面之敌通盘考虑,杨琳、施世骠、噶尔弼和延信这四路人马,都靠胤祯在长沙的大将军行辕居中调度。杨琳和施世骠的急报,起码要四天传到胤祯手里。胤祯传消息给噶尔弼要一天半,给延信要两天多。
搞清了清军的信息传递体系,李肆就定下了计划。以自己为鱼饵,诱使胤祯大军南下,再将羽林鹰扬两军紧急调到湖南,将胤祯大军一举聚歼。
这个计划里,时间特别重要。羽林鹰扬两军来早了,延信大军必定不会南下到宜章。来晚了,宜章就危险了。盘算良久,最终定在延信大军过衡阳后,才调动羽林鹰扬军。三四天时间,延信该已到了宜章外,但还没来得及展开大军,同时东西两军回援的消息,也才刚刚传到胤祯手里,延信还不知道。
现在两军回撤顺利完成,可时间慢了半天,贾昊和吴崖发来联名急报,延信大军到达宜章北面时,就只有羽林军白城营先赶到,以区区一营人马吓住了延信,而后鹰扬军青浦营赶到,才站住了阵脚,若是再晚一步,情形可不堪设想。
现在两军八营都已经到了宜章,应该正在协调阵地,这事李肆就放手让贾昊吴崖自己搞定。为推动战局进一步向自己策划的方向发展,他还亲带虎贲军南下,要三军联手,逼压延信。
宜章县城外,炮声隆隆,沙尘卷天,数十红衣军将排成一排,先后打哆嗦,提裤子。
“还是我在南……”
贾昊对吴崖抱歉地笑笑,吴崖牙痛似的咧嘴,懊丧为何之前没多喝些水。
延信从桂阳州越黄岑山而来,在宜章县城外被白城营和青浦营的火炮吓住。如果延信是个莽夫,当时就没头没脑地打上去,五万对三千,事情如何还真是难料。可他是个谨慎之人,听到起码是二十门炮的轰鸣后,赶紧回缩全军,四面设防,同时派人急急回报长沙大将军行辕。
“千羽环剑,那是羽林军的旗号。飞鹰展翅,那是鹰扬军的旗号,已见到两军统制和八营指挥使的将旗,当面正是自福建广西回援的贼军。”
尽管万般难信,但眼见为实,延信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胤祯的筹划,自己的期待,已是完全落空。
形势骤变,延信更加谨慎,他甚至有撤退之心,当面这两军可是贼军精锐,韶州之战、广西福建两面出击,都是这两军干的,虽然他有五万之众,其中还包括三万陕甘绿营,对上以一当十都能胜的贼军精锐,他心中该是没底。
可他这五万大军是越黄岑山而来的,来时不必顾虑敌军,穿山越岭自然不太在意。现在敌军逼压,他可不是傻子,要从山路回撤,那就是送给对方吃肉,所以赶紧就地防守。
“非有十足把握,不与贼军贸然决战!”延信在大帐里压制住满腔战意的部将,特别是那些已经憋得嗷嗷叫的陕甘将领。
“我若没猜错,李肆正率军南下,想要与这两军汇合,在这宜章败我。就以我军为砧板,将贼军精锐紧附于此。待噶尔弼乃至大将军携军而至,再一举将其荡平!”
延信这话虽说多有粉饰,但这意图却很明确,也为众将所接受,想到之后的情景,众将更是血液沸腾。这可就是决战啊!不仅能败了李肆,还能将贼军精锐尽歼于此,到时广东之乱,就以这一战而平……那该是幅怎样波澜壮阔的情景!
接着当面贼军的动向似乎也应证了延信的判断,羽林军在南,鹰扬军在东,将延信军两面虚虚夹了起来。
虽说憧憬不久后的大战,可眼前这形势,却让清军众将感觉有些荒谬,己方五万,对方一万,己方却像是被包围了一般,角色似乎颠倒了吧……
这股荒谬感很快就消散无影,七月五日,北面再出现数千贼军身影,虎贲军将旗,连带李肆的王旗在贼军队列中高高飘扬,李肆到了,三军分立三面,小规模的袭扰突击被炮火无情击退,延信部所有将佐都下意识地吞着唾沫。
“这不可能!”
衡州,大将军临时行辕,接到延信的急报,胤祯难以置信,三四天啊,那李肆的两路大军就如飞马急报一般,竟然真的赶过来了,这也太荒唐了。
“噶尔弼大人急报,说李肆已带一军出郴州南下,想必是要会合新到精锐,攻延信大人那一路。”
幕僚提醒着胤祯,现在可不是相不相信的时候,而是要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令噶尔弼留一部人马监视郴州,大部南下,即便不能尾击李肆,也要会合延信,至于我们……”
胤祯转头看向明显憔悴了一截的陈万策。
“对初先生,炮车都跟上来了吗?”
陈万策眼瞳有些失焦,连连点头,当然跟上来了,大军粮秣大致到位后,他的工作重点就转到另一个方向,将上百门大将军炮转送到前线。为拖这些炮,就得上千大车和牛马伺候,相关的人畜耗资和路程催赶都得他筹划监管,这些工作可是要了他的小命。
“由我旗营亲率炮队南行,就与那李肆在宜章之外决战!”
计划被全盘扰乱,形势又无比紧急,胤祯飞扬心性发作,豪气满怀地下了决心,不理会所有人的苦劝。
湖南大决战,先是虎贲军突入郴州,再是湖南民勇登台,接着李肆亲临前线,而后康熙以抚远大将军胤祯为手,掀开一记右勾拳的宏大布局,前后延续两个多月,到现在,两方布局凑作一处,终于汇聚为一条绞杀大龙。
这番斗智斗勇,从康熙到胤祯,再到其下诸路军将,自是压榨出了每一分心力,而李肆这边也发动了空前的力量,甚至在广西福建冒险。可清廷一方在这决战之时,心弦是绷到了最紧之处,李肆却是已经松弛下来。
在他看来,若要说这一战到底还有什么悬念,那该是胜利到底会以怎样的面目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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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湖南大决战:憋不住了,那就射吧。
立在肖章县城北面十里外的清溪山顶处,朝西面望去,万大军正从黄举山东南山麓蔡背岭方向湘涌而下,倚山面城列阵。羽林军六千人马在宜章县城西面藤树岭布阵,与清溪山六千鹰扬军一同,跟延信部相距七八里对峙。
再朝清溪山东北方望去,噶尔弼五万大军沿黄举山东面山麓的竹山列阵,在他们当面是虎贲军五千和龙攘军五千,双方沿东北向西南斜向对峙,相距也有六七里。
清溪山是宜章县城外一连串矮山的北面尽头,与整个黄本山就隔一条长谷,将宜章县城北面地势切为不相关联的两处,延信和噶尔弼两部由此相距四五里,没能连在一起。但蔡背岭和竹山之间的罗家山高大险峻,抚远大将军胤祯的大营立在山腰间,将这两路兵马勉强联系起来,山上有大约五千旗兵和近万绿营。
“好多……巴塘里塘连带我们木里部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人……”格杂顿珠张望半天,只觉天上的云彩似乎都压到了地下,自己正在云上悠悠踩着。此刻他终于醒悟,之前木里部跟清廷作对的行为是多么可笑。这十多万大军,听说还只是清廷动员附近几省的力量凑出来的,比在部族里挑出一百个勇士还轻松随意。“怕了么?现在回头还来得人……”龙高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格集顿珠带着木里部一百个康巴汉子急急赶来,被李肆发派到龙高山手下充当贴身侍卫,算上之前选拔出来的可靠苗人”李肆身边已聚了三族侍卫。
“就是得把这一身衣服,连带家伙全都留下。”
原本格杂顿珠还在转着眼珠,龙高山这话顿时坚定了他的心志,捂住胸口,捏紧腰间短统,再感受着背上那枝长枪的重量,格杂顿珠使劲摇头。
别说腰间背上的长短火枪,就这一身制服,他都不愿脱下。和其他英华官兵一样,都是火红上装,深蓝窄裤,高帮皮靴。但与龙高山和盘石头那些苗瑶兵一样”他们的制服都保留了各自的民族特色。锦织的火红长袖宽袍下摆比寻常藏袍短一截,腰间五彩斑澜的腰带,银光灿灿的饰品,头上是圆毡帽,粗粗看去,他们这百名康巴藏人像是一个整体,但细看却又各有差别,像是格杂顿珠,袍子里是一身明黄里衣,显示着他的不同身份。“人多可没用”天王有这么多怒雷,分给我们木里部几尊”那几部就再不敢找我们麻烦。”
格桑顿珠指着前方那如扇贝一般展开的炮兵阵地,眼睛放光,嘴角还隐隐拖着口水。现在他已经有了很大进步,知道李肆的身份可比什么“第巴”,尊贵得多。
“朋友绝不是只索取不回报,我们木里的康巴汉子有多勇敢,龙第巴,你马上就能看到!”
见龙高山的眼神带着几分鄙夷,格桑顿珠把腰间藏刀拍得啪啪作响。
“勇敢?就跟山下的清兵一样么?你很快就会看到,光有勇敢可是远远不够的。”
龙高山继续讥讽着这位“,王子”,话音被轰鸣的炮声掩盖。
两三千清兵自延信部大阵分出,向矮矮的清溪山冲击而来”两里外就遭到火炮的轰击,从山头看去,炮弹像是打着水漂的石子,在两里外溅起团团烟尘,格杂顿珠赶紧举起手里崭新的望远镜观察,正看到几个身影带着一片碎肉残肢飞升上天。
清兵的密集人潮立时散得稀疏,却还不甘罢休,朝着山下继续涌来,进到一里内,蓬蓬烈焰如烟花一般,在清兵头顶和人群中炸开,开花弹爆裂的碎片编织成一道死亡防线,冲击的清兵在这道防线前撞得头破血流。
几乎就在同时,鹰扬军两翼呈行军队列,自山下阵地跑步前进,在正被炸得昏头涨脑的清兵前方急速变阵,片刻间就展成一道四人深的薄薄横阵。
当面统领清兵的将领颇为得力,号旗连摇,将连遭洗礼的部下勉强稳住,隔着百多步,小炮、鸟枪和弓箭朝正在列队的鹰扬军攻击。
隐约能见零星人体在鹰扬军阵列中倒下,但并没影响到列队的速度,六七百人在十来秒时间里展成二三百米宽的阵线,密集排枪声轰然奏响,洁白硝烟整齐喷出。
这是横阵头两排士兵的射击,后两排再跨越而前,又轰响一阵排枪。四排人分作两轮,每隔十来秒就发动连续两轮排枪射击”绵绵不休,如死亡之鞭,细密而无情地抽打在清兵人群中。
号旗举得更高,左右使劲晃着,清将还在竭力鼓舞,尽管没能亲见,可格桑顿珠都能想象得到,那清将恐怕正手舞腰刀,刀刃上还沾尊逃兵的血。
轮转的火枪阵渐渐逼近了清兵,一群悍勇肉搏兵蜂拥而出,看得格杂顿珠心中赞叹,清兵里也有不畏生死的勇士,鹰扬军那两翼排枪奏响的节奏,拍得他心底都在一个劲地发抖,可那些清兵居然还有胆子迎面直直冲过来。
蓬蓬蓬……
怪异的闷爆声密事缅起,数十散乓迎上这些肉搏兵,投出大号香瓜般的炸雷如婶雨点般的弹片顿时将一片空间切到得涟漪不断,尽皆染成猩红血色。
清兵肉搏兵埋头冲锋,身边人死伤全不关心,一部分人冲破弹幕,高举腰刀棱镖,眼中闪着亢奋光芒,嘴里呼号着各式各样的口号,离清溪山顶不过半里之遥,格杂顿珠隐约能听到什么“精忠报国!”小“为皇上死战!”
轰轰轰……
他们的呼号被又一阵闷爆声淹没,那是散兵手里粗粗短短的火枪,每一枝都喷射出十数枚细小弹丸,将冲到十多步外的清军肉搏兵轰得血肉淋漓。
“上刺刀……”
眼见清军肉搏兵的胆气被彻底打断,零零落落朝后退去鹰扬军前营指挥使安威一声令下,两翼人马枪刺如林,随着快跑小步摇曳,如带着森冷寒风,就朝当面乱作一团的清兵冲去。
格柔顿珠还兴垩奋地等待着枪刺与腰刀棱镖的对决,等待着鹰扬军士兵展示传闻中枪刺术的厉害可片刻后,见到清兵如无头苍蝇一般一哄而散,只剩号旗下一堆人还杵在原地,气得他一拍大腿,大骂清人胆小如鼠。
“这帮湖北佬”还挺能撑的嘛……”
看着那个不知道是被自己人踩死,还是被开花弹炸死的清将,安盛发表着这样的感慨。
“刘呈伟行伍出身,五十五年夏,擢襄阳镇中营参将,调抚远大将军帐前效力,统诗逆将军延信部前锋营战贼于宜章外清溪山下。贼军势重,居山而守,发炮拒击。呈伟督众仰攻,再三不得贼乘势悉众下山围攻。虞战良久”呈伟被创十徐,犹力斗,左臂断,坠马,伏地北向呼曰:“不能仰报君恩矣”遂卒。“烈祖震悼封一等男爵,祀昭忠祠,隘壮节,谕慰其母赐银千两。”
安盛并不知道,日后清廷编撰史书还在这小小参将身上花费了若干笔墨,原因是,这刘呈伟就像是一本纪念册的封面,翻开他,下面还有更“精彩”,的内容,厚厚一大叠。作为宜章大战的第一位阵亡将官,自然要妆点得好看一些。
“出击!全面出击!”
小小前锋的失利当然不会影响战局,却影响了在罗家山上掌控战局的胤祯的心气。形势完全脱离了轨道,即便是老将们也再难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建言,眼见十数万大军分立两面,跟不过两万出头的贼军对峙,脑子里那番“贼军勇悍”的清醒,被己方雄厚兵马的优势一分分压倒。
部下诸将早有此感觉,据如此兵力优势,却还绮山摆出防守姿态,怎么也不是用兵正道,胤祯军令一下,大家反倒出了。长气。
这就像是对赌大局到了最后时刻,手握豹子底牌,终究该摊了出去。
“可惜这是宜章,不是衡州或者长沙,地势琐碎狭小,马队难以发盛。”
下了出击令后”胤祯如释重负,嘴里低低念着。他已是明白,李肆为何要将他的大军诱到宜章,这里夹在南岭之间,大群马队难以挪腾,他虽然坐拥十多万大军,其中却只有马队万人,而且还都摆在更北的地方,难以在眼前这个战场发挥威力。
“不过这也够了,步队有五六倍之强,还有百位大将军炮,怎么也能将李肆贼军一举荡平。”
胤祯不认为自己这是自暴自弃,他辛辛苦苦调度兵马,协调军将,保障粮秣,虽然之前的谋划没有实现,虽然被李肆摆了一道,将大军拉到宜章,跟来援精锐对决,但这对决,也未尝不是他的期望。
“好了,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相比之下,李肆的口气倒真像自暴自弃。
今日已是七月九日,带着虎贲军南下逼住延信后,又接到噶尔弼和胤祯相继南下的消息,李肆也光棍了,将龙哦军也从梆州调了过来,就留了两千零碎兵力,跟噶尔弼留在城北大营的民勇对峙。
双方这么长时间里推杯换盏,过招无数,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到最后终究还是得赤膊上阵,坦诚相见,对此李肆和胤祯一样,都指望一战定乾坤。
但双方所处形势不太一样,李肆持意将主场选在宜章,不仅是避免过早跟清军大队骑兵对战,还利用宜章清溪山的地势,将战场分割成了两个部分,这一场决战,实质是由再个战场组成。
“做事就要专业,既然没有指挥四军同时作战的经验,就将四军分为两部分。”
这是李肆分割战场的原因,英华军是近代军队,指挥调度是专业活,可不能头脑发热,以为跟指挥一两个军没什么差别,再说对手好歹也有十万人呢,怎么也得认真点吧……,
七月九日牛后一时,双方再无耐心进行零星试探,北面竹山阵地,清军百门大将军炮齐声轰鸣,宜章大决战正式开场。
第三百四十一章 湖南大决战:高潮就是尾声
湖南大决战,双方在战略!各展手段,今后人眼花缭乱,可战斗正式打响后,就再没了什么花巧,完全就是硬碰硬的较力。
这也是地势所致,两军战线相距不过四五里远,背后不是山峦就是城镇,什么穿插侧击的花招全都玩不转。双方统帅又都是第一次指挥这般规模的大军进行决战,自然都要采取保守策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按着各自的套路来。
“套路?我的套路就是坐看一团乱局……”
上述说都是粉饰,在清溪山顶处坐看东西两面战局,李肆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赌徒,投子掷下,正看着它滴溜溜转着,一点也没办掌控过程,一切都看老天了。
李肆将宜章县设定为主场,享受地利好处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一桩坏处。战场是山下窄地,气流不畅,战斗开始不久,硝烟尘土扬起久久不散,战场顿时模糊不清,他只能靠传令兵掌握形势,可得来的消息全是“我部正稳步前进中……”丶“我部正与敌军大队交火……”之类的报告,至于是朝哪里前进,跟谁在交火,这些细节,从军到营,自己都难以掌握。
“不,也不是都看老知……”
四军统制,十多个营指挥,张张面目在李肆脑海里掠过,他松了口气,自己该做的事也几乎做完了,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预备队,在需要的时候放出去,其他戏份,就得让给孩儿们。
“孩儿们,唱起来!”
清溪山西面,数千清兵潮水般退走,青浦营特挥使方堂恒的呼喝穿透了烟尘,将全营一千三四百人凝为一体。
“我英华,兴天兵,扶天道,灭教清……”
“枪声响在九星,血染旗,初立军……”
“郑宏远,阻教兵,朗松亮人炮斑……”
“纪圣武,执天刑古今传,留美办……”
“天王旗,青浦举,天王剑,青浦营!!”
歌词虽然粗浅,却将青浦营的历史和荣耀点明,歌声嘹亮中,士兵们聚在各自的目长、哨长、翼长身边,尘雾之中,青浦营已是人心透亮在歌声中迈步前进。
战场狭窄,仅仅前出半里多,当面如潮脚步掀起气浪,目哨翼各官长挥动指挥剑指下立定点。宽大正面上,排枪如长龙,将几十步外的人潮中拍打出一条连绵血线。那股人潮顿时倒卷而回,在渐渐逼近的枪刺丛林下仓皇奔突。
“邵申,宜昌镇中营参将,与贼战宜章外清溪山下,遭贼万人围攻,申中三枪右臂断。贼呼投降申怒斥之,仰天大呼:,杀贼”俄尔自列。”
踏过这股败军,青浦营并不清楚地上躺着的某位清将,又为而后清廷编撰的《宜章英烈》里谱写了新的篇章。
战场南面处在开阔正面的羽林军正承受着延信部主力的冲击,这是悍勇的陕甘绿营,即便遭受了层层枪炮洗礼,三万陕甘绿营依旧冲击而下,频频冲到羽林军防线上,前线将士的枪刺已是血迹斑斑。
一时被打得有些气喘的贾昊终于怒了,手掌举起,朝前一堆,悠长的牛角号声随之响起,连瑶营指挥使盘石玉高声呼喝:“瑶家郎,苗家汉,上前!”
呼喝同时,盘石玉的手掌在身边贺铭眼前使劲张合着,身形已然拔高一截的贺铭手腕一转,细长鼓槌呼呼转圈,有力地落在鼓面上。
哒得哒,哒得哒,哒得哒得哒啦哒*……
贺铭听不到声音,但鼓面的震动却能清晰感觉到,他一直跟在盘石玉身边,没什么开枪杀敌的机会,由此转职成了司令鼓手,向全营传递盘石玉的命令。
哗啦啦的细碎响声如雨点敲打屋檐,苗瑶士兵们上了枪刺,还将他们专有的直刀砍刀挪到趁手的位置,在鼓点的引导下,排成阵线,朝前步步迈进。
片刻后,几乎就在浓雾里跟大股清兵迎面撞上,蓬蓬一道排枪后,连瑶营的枪刺砍刀突入清兵阵中,这数千清兵乱作一团,鸟枪兵和弓手抱头鼠窜,将佐四下招呼着肉搏刀牌兵,根本聚不起阵型。
“向前!向前!再向前!”
盘石玉呲目高呼,这股清兵胆气竟比南方的绿营要强不少,到此时还未完全崩溃,听那奔走呼号的京片子,竟然是旗兵!?
虽然这有些荒谬,但盘石玉还在憧憬着当面就是胤祯旗营的美梦,把嗓子抡圆了,还一巴掌拍上了贺铭的后脑勺,让他把鼓点再敲响点。
盘石玉带着营部冲到了最前线,翼哨目都吓住了,赶紧朝那营部鼓点方向突击而去。
蜘……
贺铭一鼓槌下去,感觉不对,这才发现鼓面上扎了一枝羽箭,正是从当面聚起来的一群清兵里射过来的。左右瞧瞧,见营部侍卫将盘石玉紧紧挡住,正与那群清兵对射,没谁注意到自己,贺铭赶紧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枚甜瓜般的开花弹,这可是他从掷弹兵那偷来的。
练习了这么久,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安铭再抽出一根绳子,套在开花弹上,点燃引信,呼呼在头顶抡了起来,心中默数三秒,猛然脱手,开花弹高高飞起,刑出一道抛物线,径直落向那群清兵。
轰……
三十多步外,焰火绽放,血肉喷溅,众人都看向贺铭,一人一巴掌抽在他脑袋背上,既是赞许,又是叱责,你这要是脱手了,俺们怎么办!?
“赞林,荆州将军协领,与贼战宜章外清溪山下,率荆旗突入敌阵,与十倍之敌相持,中炮堕马,左腿断。左右欲护其退却,赞林叱其怯敌,挥剑向敌,呼喝不止,殁而双目怒睁,贼军见之亦称其忠勇,跪而拜之。
连瑶营碾过敌军,亦不知当面被击败的是荆州将军旗营,而其中一具被飞天炮炸得皮肉崩裂的尸体,也在“史书”里留下了这么一笔。
“刺刀……”
白城营阵线前,指挥使彭世霖拉高嗓音,哗啦拔出长剑,战场视线模糊,贾昊下令刺刀突击,正合大家心意。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能串三头狼!”
“刺刀,你就得长,长得兵哥心不慌!”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糙子直喊娘!”
“刺刀,你就得长,你是兵哥的脊梁!”
久违的刺刀歌在战场上荡开,现在也只有白城营有底气唱刺刀歌,因为其他部队都换成了枪刺,唯有他们还保留了刺刀。
刺刀上枪,枪上肩,白减营如刀林一般突入尘雾之中。
蓬蓬蓬……
当面一轮排枪轰过去,那些清兵胸。喷着血线,满脸都是不甘神色,骗子!不是在唱刺刀歌么,为什么还打枷……
噗噗噗……
接着就是刺刀了,陕甘绿营确实非同一般,处在缭乱烟尘中,之前的炮轰,现在的排枪,都没把他们完全打散,现在更是挥动刀枪,狠狠撞上白城营的刺刀阵。
乙翼翼长受蜘……
丙翼翼长受伤……
丁翼翼长……阵亡!
一瞬间,情形无比危险。
“刘澄!”
“我去死了,记得找我时带上锄头,上面一定压了一万具清兵尸体。”
彭世霖一声呼唤,满脸戾气的甲翼翼长刘澄现身,依旧套着一身钢甲,扛着一柄长砍斧。
甲翼几乎都是铁甲兵,武器有近有远,一直都用来攻坚破阵,这三百多铁罐头上去,稳稳挡住了陕甘绿营,这时清溪山方向也从相持的烟尘中看出了战局危险,数十门火炮轰鸣,将自以为找到了突破口而群聚起来的陕甘绿营炸得血肉横飞。
等白城营的飞天炮跟了上去,跟前线肉搏铁甲兵,身后火炮远近一体,大肆在密集人群中逞威时,陕甘绿营的冲击之势顿时止住。
李肆注意到了白城营当面的压力,不仅将火炮转向陕甘绿营,还将预备队,也就是身边的黑衣禁卫营投向白城营当面,同时苍梧营和右营向其靠拢后,陕甘绿营再难坚持。
“严文图,兴汉镇总兵,率众溃敌,马腿受创而堕,手刃贼众百人,被弹数十发方殁,尸立三日不倒,贼不敢近,时呼今世子龙。”
“陈百通,陕甘督标中营副将,与贼酣战百合,犹自不退,折右腿,限于贼阵,望北而拜,咬舌而殉。”
“……”甘州提督前营游击,自列。”
“……”河州镇左营游击,中炮犹战,血尽而殁。”
陕甘绿营崩溃,各路军将却还在坚持,但在几营人马如压路机一般滚滚而来的攻势下,这些抵抗凌乱而无力,由此也留下了长长一串名单日后李肆翻阅这些……”史料”时,真是衷心佩服那些文人“史官”UU小说生花的本事,要编造数百军将的死,还真是一桩绝大的难题。
竹山战场的情形与蔡背岭战场完全不同,清兵百位大将军的轰击很有威胁,虎贲军和龙爆军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与清兵打起了炮战,双方炮子穿梭往来,两军阵前尘土冲天,情景与喧嚣已经聚于中间狭地的蔡背岭战场截然相反。
“事情不妙!”
领着湖南民勇,在罗家山脚下护卫胤祯大营的岳超龙能看到两面战况,感觉蔡背岭方向的厮杀声渐渐朝己方阵线移动,心中不由重重沉下。蔡背岭方向是胤祯大军主力延信部,这一军若是败了,即便在竹山方向打赢,这场大战也再无取胜希望。
“千钧一发之际,须得以决死之心,冒险一搏。”
想到侄子岳钟琪的富贵由来,岳超龙咬牙定计,越过前方峡谷,三四里外的清溪山就是敌军火炮阵地,数十门火炮轰鸣,炮烟将山顶染作云雾之峰。若是占了清溪山,贼军也将不攻自破。
这算计所有人都想到了,胤祯之前派出了多路兵马试探,结果只在峡谷里留下数百具残缺尸体,那上面似乎也有强军守护。可现在战况紧急,说不定能占到便宜……
抱着这样的心思,岳超龙的一万湖南民勇没有请得胤祯的军令,就自作主张朝清溪山攻去。
“格桑顿珠王等,你的机会来了。”
瞧见清兵的动向,龙高山对格桑顿珠说道,那康巴汉子眼珠子几乎弹出了眼眶。
“错过了这趟,可就再没机会了,这一战,怕是快完了。”
龙高山看向李肆,他正坐在马扎上,双目空空,显然是在想着跟战场无关的事。
“不是才开始吗?”
格桑顿珠难以理解。
“我们是才开始啊,不过糙子像是受不了啦……”
李肆忽然接口,邪邪笑着,不知道州才到底在想什么。
第三百四十二章 湖南大决战:铁骑破,花心残
清溪山以东的炮战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清兵原本如急潮般的炮声渐渐缓了下来,竹山上,噶尔弼朝本军火器营统领咆哮道:“怎么慢了下来!?”
那统领瞪目结舌,无言以对,还要哪样?这般急射已经持续了四刻,他正为创造了本朝前所未有的炮击纪录而自得。四刻内,每门炮放了接近十发,总计上千发炮弹倾泻到了三里外的敌阵上,当年皇上亲征噶尔丹时,炮队也没有这般耀眼的表现。
噶尔弼摆出专垩家架势叱责道:“京营所带铜炮自是要缓放,可铁炮都是八阿哥亲自督造的新炮,铁比铜耐热,铜炮停了,铁炮怎么也要……”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爆响,炮兵阵地上,一门火炮炸成数截,碎片带着人体高高飞扬而起,吓得周围的炮手一哄而散。
炸膛了,不必那统领解释,噶尔弼就哦白,停下炮击是迫不得已。
“这点银子八阿哥也啊……”,
“贼军”的炮轰依旧绵绵不绝,在噶尔弼大军阵线和炮兵阵地一带肆虐着,噶尔弼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火器营统领想分辨两句,却发现这事实在难对一个外行解说清楚。
胤祯此次拖来的百多门大将军跑,三十多门是京营铜炮,剩下的全是胤裸督造的新式铁炮。所谓“新式”,也不过是针对铜炮而言,铸造工艺还是老办,之所以性能上有所提升,不过是用了广东生铁,炮壁砂眼难以避免,炮膛也难以旋磨。
虽说胤裸在这六七十门新炮上肯定落了不少好处,但对比铜炮,还是省了几万两银子,而且实战能有如此表现,持续轰了半个时辰,也足证这铁炮已是相当精良,胤裸在此事上的确下足了心力。
那统领的小小自得很快被“贼军”毫不停歇的密集炮火击碎,他只觉当面贼军至少也有百门火炮,而且越打越准。不仅轰散了在大将军炮阵左右集结,准备炮停后冲击的大队人马,还不断将炮子轰到了炮兵阵地上,至少有六七门炮被轰得炮昏人亡。
清溪山以东三里处的贺家山上,察觉到清军炮火减弱,赤雷营指挥使赵汉湘嗤笑道:“现在就没劲了?接着该让他们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炮。”
跟清军对轰的只是虎贲军龙骧军两军炮翼,不过二十四门十二斤炮。可平均一分钟一发的射速,一小时内轰过去的炮弹比清军百门大将军炮还多一成。有事先测定好的标尺,有炮手已经非常熟悉的炮表,炮击精度比清军高出太多,打得噶尔弼甚至胤祯都以为这就是英华军的炮兵主力。
加上清溪山上的火炮,罗家山上,眼观两处被隆隆炮声淹没的战场,胤祯都觉心中发寒,贼军区区两万人,就有百多门犀利火炮,怪不得之前历路官兵都被打败。
“幸亏此战带来了百多位大将军啊……”,
胤祯心中还庆幸不已,却听咚咚炮声又加入到远巨响声乐中,罗家山上的京旗官兵同时“嘿吆”一声惊呼。
这不是一般的炮声,数里外都觉耳鸣不已,“平地惊雷”都不足以形容这声势。凝神看去,是贺家山方向新起的炮火,胤祯内心依旧平静,但这平静却如鼓面,被那炮声轰得嗡嗡起颤。
赤雷营的十六门二十斤炮发话了,炮弹虽然还不到十二斤炮的两倍重,却携带着至少四五倍的能量,木栅粉碎,石墙崩飞,在人群中拖出长长血肉轨迹,竹山下集结列阵的清军大队如疾风涤荡下的草丛,偏偏倒伏,马嘶人嚎,混乱不堪。
“这是安……六,甚至七八千斤大炮!”
“至少四五十门!”
炮声裂天,频率密集,这般威势,连胤祯都听出了“底细”,不由心头大颤。
“着噶尔弼合军突进,不得延迟!”
胤祯急了,再被这般轰下去,噶尔弼的五万大军可扛不了多久,趁着血气未消,赶紧冲过去跟贼军战成一团,或许还有胜机。
看看南面蔡家岭方向,烟尘正朝北席卷,胤祯紧咬牙关,他只能这般期待了。
胤祯的命令还没传到噶尔弼处,噶尔弼自己已经动了,连火炮阵地都被轰得淹没在烟尘里,他倚以为破敌利器的大将军炮再难发话。
可他慢了一步,将佐们努力约束着炮火下混乱不堪的部下,阵线还没完全铺开,虎贲军龙骧军的宽大浅阵就平推而来。
炮弹在头上呼啸而过,鼓点如提线,将脚步串连起来,各营唱着不同的战歌,万人大军铺开,八营列为四道阵线,三四里的正面尽数遮蔽。
清兵人潮在这道宽大正面终于聚拢出击,却是锋头四起,轮廓如狗牙一般参差不齐。快的快,慢的慢,奔出一里外就前后左右四处脱节,偶尔聚起了密集人潮,却在火炮轰击下很快崩裂。
七月九日午后二时许,竹山战场,英华军和清军终于亲密接触。只是在这之前,清军只被火炮、飞天炮、掷弹兵这些前戏连番调理过,当两三里长的阵线上,排枪喷发出一条长龙时,噶尔弼这支大军,连将领带士兵都是两眼翻白,浑身发颤,抱头就逃。
“对面是群娘们么,羞得都不敢见上一面!?”
张应当面的清兵该是湖南绿营,老对手了。挨了一顿排枪,见红衣大阵继续推进,就知道这些红衣兵憋足了劲,再没耐心原地开枪,而是将那又粗又长的尖铁棍插上了火枪,要冲过来强势插垩入,顿时吓得撒起丫子,转身狂奔,也气得张应破口大骂。
“一泻如注,畅快……”
韩再兴之前可没打过这般正规的阵战,带着一营千人的单薄横阵朝数万清军人潮逼去,内心其实无比紧张。
此刻见对方在一顿排枪下就崩溃,他两眼瞳孑啡散,腿也微微发抖,只觉尿意难当。
“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啊…………”
谢定北指挥着自己一营人马稳稳推进,而他自己却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身边江得道诧异地看着这个营头,心说你现在又不是清兵,你哭个啥?
“北面……没问题吧?”
何孟风这一营在最南面,他的心思却已飞到了北面,在他看来,现在能再左右战局的,就是北面那桩不明因素了,至于眼前……眼前做的事,跟之前在郴州对战湖南民勇的境遇比起来,简直就是闲庭信步。
“问题是他们敢不敢来。”
这条长龙横阵的北面尽头,张汉皖也正朝北面看去,跟何孟风一样,他的心思已经没多少在眼前的战场上了。
“那边…………能行吗?天王身边可没有多少兵了。”
部下有些担忧地看向清溪山方向,那边正响着爆豆般的枪声。
“该是不行了,我是说鞑龘子。”
张汉皖脑袋都没转。
“岳超龙干得好!”
正觉两面战场都在崩溃,清溪山下湖南民勇的攻势,如同一根救命稻草送到了胤祯手里。
“本帅不退!岳超龙正撼那李肆本阵,令甘州提督刘世明统马队速攻!”
他拒绝了部下让他后退的建言,满脸赤红,脖颈贲张。
机不可失!
李肆本阵危急,两面贼军必定要回援,趁他们注意力都在清溪山时,让马队从竹山北面突入,竹山贼军必定崩溃,这样至少能握住了半胜局面,甚至还可能趁此机会席卷清溪山,拿到最终的胜利。
“岳超龙在想什么呢?我是没什么兵了,可这里是个炮台啊……”
清溪山上,李肆白了一眼正聚起数百侍卫,要跟湖南民勇来场肉搏战的龙高山,朝远处的王堂合挥手。
王堂合任职黄冈山驻守营,在韶州憋了好几个月,眼见兄弟们驰骋战场,自己却成了庙子要的菩萨像,早已经牢骚满肚。宜章之战,江西绿营要么被殷特布拉到福建,要么被胤祯征调到湖南,再没威胁韶州的力量,李肆就把他也调到前线。
时间虽短,工程和兵力不足,可由已经熟悉要塞防卫策略的王堂合调理,清溪山隐隐成了一座炮台,一万湖南民勇的攻击,远在王堂合设置的防线承受能力之下。
十二斤炮继续轰击着蔡背岭方向,支援羽林鹰扬两军,这两军汇聚在清溪山上的数十门八斤炮开始轰鸣。这些八斤炮的设置循着清溪山的视野脉络,将几处便于冲击的山脊严严封锁。
泥土山石崩飞,正从这几处山脊推进的民勇成了再便利不过的靶子。这些民勇遭受了本次大战里无比庄重的待遇,他们是第一次遭到交叉炮火轰击的受害者。民勇本就怕炮,突前的数百人被炸得七零八落后,纷纷溃退下去。
岳超龙不甘放弃,山脊走不了,那就从山坳爬上去!可陡峭山坳处却被排枪和开huā弹封住,守军不过数百人,占据险峻地势,岳超龙也只能徒呼奈何。
这时李肆的目光也转向了竹山北面,虽说有些荒唐,但那个第一次上战场的胤祯,在这般严峻形势下,怎么也要扑腾一下,再荒唐的事,他应该都能干得出来。
“弄唐!此乃乱命,怎可接受!?”
竹山北,统带一万马队的甘州提督刘世明怒声喝骂道,那十四皇子看起来还像是懂点军事,可现在怎么也昏了头!?竹山战场本就很狭窄,没有周旋的空间,他这万人马队只能直愣愣来回冲杀,对方稍稍有点脑子就能克制他们。
不止如此,要进入竹山战场,还得通过一条更狭窄的谷道,贼军只需要用上千人,就能在谷口堵住马队,到时候可是人马受阻,坐以待毙。胤祯这道军令,完全是要他这马队去送死!
他这马队在这一战里就没办发挥作用,留在竹山北面,是为了遮护后路,直白说,战事不利时,就要掩护大军后撤。现在将马队都填了进去,到时候可是满盘皆输,连点老本都保不住的惨状。
蔡背岭战况如何他不清楚,可竹山战况看在眼里,老行伍出身的刘世明心知肚明,噶尔弼已是败了。
“军门,大将军急令可违抗不得,到时追责……”
部下赶紧劝解,刘世明一怔,这话说得没错,真是要败了,清算罪责,他这个抗命之人可是首当其冲,到时康熙和朝堂可不管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就只顾着找人顶罪。说不定整场决战的败因都要落到他身上,他可扛不起。
“顾参将,统带肃州凉州镇马队进击!”
刘世明脑子转得快,让自己的中营参将统带大约三千马队冲进去,既也遵从了胤祯那模糊不明的军令,也能保住自己主力。
三千马队急急南下,感受着地面的微微震动,扼住战场北路的龙骧军统制张汉皖摇头,鞑龘子主帅还真惦记上了马队,看来已是急疯了。
“对付马队有一百种办,可对上只能朝着一条路奔进的马队,一个办就够了。”
张汉皖嘀咕着,让部下将军中的八斤炮拖了过来。
十多门八斤炮摆开,就已经将这狭窄谷地的正面堵住,再在侧面摆上七八门炮,形成一道浅浅的半月炮阵。将周围所能找到的零散兵力大约六七百人集中起来,就在炮阵两翼的矮坡上列阵,而炮阵后方则是二十来门飞天炮,布置妥当时,当面尘土巨龙已经涌到百来米外。
张汉皖的龙骧军终于在这一战里捞到了最大甜头,清军三千马队自竹山北面猛扑而下,可惜只有一条宽不过数十丈的窄谷通向竹山主战场,拉成长长队列的马队眼见就要奔出谷口,却被一阵混杂而猛烈的轰鸣声淹没。
这处窄谷原本无名,后来则被命名为“绝马道”,名字正于清军在宜章所遭受的最惨烈的摧残。
八斤炮轰出的炮弹,几乎每发都要贯穿七八匹马,两侧排枪很快就将谷口堆积起一道人马尸堆,而飞天炮将密集的碎裂弹片泼洒到狭窄谷道里。这狭小地域里,正面有凌厉炮弹,左右有夺命枪弹,头上还有开huā弹,人马亡命撞挤,嘶嚎不断,这狭小地域宛如堕入血火地狱。
“转……”
噗的一声,一发炮弹擦过甘州提督中营参将顾世龙的身体,他正挥手招呼全队拨转码头后撤,喊了一个字,感觉情形不对,眼角一瞄,自己整条右臂已不翼而飞,血雾正从断臂处喷洒而出。顾世龙眼前一黑,栽落下马。坐骑惊惶不安,一蹄子踏上了他那单眼huā翎正悠悠晃着的头顶。
“大帅!赶紧后撤!”
从罗家山看去,马队在竹山狭道里如置身炼狱,惨状连诸多老将都闭上了眼睛,有神智还算清灵的部将嘶声喊着,终于提醒了众人,战况已是不可收拾。
“鬼啊……,现在喜可后退!?”
胤祯嘴皮都已被咬破,他终究是第一次领军,见到自己的大军虽然在两面战场连遭挫折,可现在也只是被贼军压到山底,还没完全崩溃,他要一走,那才是真的完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部将们却一时难以向这个外行解释清楚,就是趁着现在还没彻底崩溃的时机,带着中军走,还能保持大军完整建制,若是山下两军全崩了,那时要走,就是零零散散仓皇遁逃的下场。
“再说岳超龙那……”
胤祯对还在清溪山下努力的岳超龙还抱有信心。
正在犹豫间,天色忽然转暗,寒风拂过,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了下来。
“天…………天降甘霖啊!老鬼……,不,皇阿玛保佑!”
胤祯呆了一下,然后狂喜,下雨了之下雨了!贼军枪炮再无用处!贼军……败了!
想到这一战对心肉的粗暴磨砺,他不由喜极而泣,身边不少部将也都是泪如雨下,更有人跪了下来,展臂谢天。
可哭声里夹杂着凄绝的长泣,让胤祯等人讶异不已。
“完了啊,呜呜……贼军、贼军更善雨战,当初广西梧州一战,就是在雨中,以区区数千人,肉搏败了广西五万大军,呜呜……”
参尊过梧州血战的湖南军将哭得无比伤心,胤祯等人如遭雷击,全都呆住了。
“就是那帮蛮子!那苍梧营,就是靠着梧州雨战才得了军名!大帅,赶紧走啊!”
一股千人左右的贼军逼近罗家山下,湖南军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其他部将也都被吓住,径直抱住了胤祯,将他朝着后方拖去。
抚远大将军将旗在雨中蔫下,旗虽然还在,将帅却已经跑了,再无人马穿梭战场,联络延信和噶尔弼两军,宜章之战,在下午五时左右开始下起的小雨中步入真正的尾声。
第三百四十三章 余韵悠长的尾震
“赢了”
福建漳浦县城外,硝烟弥散,隐隐能看到前方城墙缺口处,几乎是尸体铺成的斜坡上,先登战旗正左右飘扬,施世骠也顾不得对方那神出鬼没的神枪手,踏出战壕,畅快地长出了口气。
“只要再压上千人,此城必破”
他挥手准备下令,这四五天里,他带四万大军急攻漳浦,对方只有数千民军,似乎还训练不全,虽有枪炮,却难发挥威力,让他见到了攻破此城的希望。
自李肆造反以来,从来都只有官府丢城的纪录,若是他施世骠拿下此城,必当振奋朝堂之心,也是对湖南大战的呼应,当然,也是他的一笔炫目功业。
手臂还没挥下,急报的呼声就传入耳中,施世骠心想,莫非是湖南战局已定?
“范制台陈宪台急招,速速回师福州”
回师?福州?
施世骠愣住,这是哪跟哪?
接过急令一看,竟是贼军炮船袭福州,还四下劫掠,有占福州之迹。
“定是贼军水师佯攻之计,报范制台陈宪台,只须沿岸盯防即可,漳浦事关大局,请他们二位暂时忍此一时”
施世骠心中冷笑,这点伎俩可骗不了他,而且他现在受钦差大臣殷特布节制,闽浙总督范时崇和福建巡抚陈瑸可都管不到他。
不理会这封调令,他正要组织急攻,闽浙督标和福建抚标的将官却都来告辞了。范陈二人管不到施世骠,却能管到这些军将,施世骠只能两眼冒火地看着一万多福建绿营撤退。
少了一万多兵也不是太致命的影响,施世骠停了当天的攻势,重新调度,忙乎了两天,第三天再度摆开架势,急报又来了,这次是两江总督张伯行的调令。
“崇明?”
施世骠脑子也微微发晕,贼军水师未免也太猖狂了吧,六艘战船在崇明附近洋面败了江南水师,还从船上放下数千步队大肆劫掠,看样子还想西进江口
常州……扬州……江宁……
这一条线串起来,施世骠下意识地想到三四十多前台湾郑家兴兵北上,几乎攻破南京,也就是现在的江宁,当时清廷震动,满朝惶恐。
“不……这还是诱我回师之策,绝不可受其蒙蔽”
施世骠在大帐里苦口婆心,劝导着江南绿营诸将,想让他们再停几日,破了漳浦再走。
江南绿营军将也有此心思,可当殷特布的调令接踵而至时,他们再无留意,殷特布的命令很严厉,限期奔赴江宁一线,误期者斩
“昏聩”
施世骠气得踹倒书案,将舆图撕成雪花碎片。六艘战船能载多少兵?了不起千人而已。即便水师被破,水上再无蔽护,贼军来往自如,只要守紧城池,别说江宁,贼军连江阴都过不了张伯行和殷特布胆子太小,闻得贼军进逼江口就慌了手脚,文人就是文人,从来都是误国之辈
有那么一刻,施世骠都想扣下这军令,压个两天,等攻破漳浦再说。
“军门,形势无关军事,而是政事,殷特布大人必须急发调令,军门您也必须……”
部下有人劝解,听嗓音是澎湖参将蓝廷珍,施世骠呆了片刻,不得不承认,蓝廷珍这话很对。
朝廷更关心哪里?当然不是漳浦,而是江南。即便他打回广东,贼军水师在江南搞出一番阵仗,多大的功劳都补不全这个窟窿。殷特布必须第一时间表达他保江南的决心,而他施世骠,尽管只在闽浙方向,可要拖江南后腿,殷特布不敢杀他,康熙可是定要杀他的。
“可惜啊……黄龙府已在目,却遇上了十二道金牌……”
施世骠忧愤地发着牢骚,朝漳浦恋恋不舍地投去了最后一眼。
“待我朝廷大军湖南奏凯时,贼军水师不战自溃,那时钦差大人必将追悔莫及”
揣着这样的心思,施世骠带三万多江南绿营扬尘北去,漳浦城里,房与信真是喜极而泣,他还专门要了一枝短铳,备着城破时给自己一枪呢,他可不想背上新朝第一个丢土官员的名誉。
第二天,再收到湖南的消息,不仅房与信再哭了一场,固守漳浦的民勇人众也都哭了,虽说之前早有预料,但幸福当头时,怎么也难抑制盈眶的热泪。
“我们没有败,我们没有退,我们只是在……”
桂阳城北,惊魂未定的胤祯扭头看向南面,嘴里这么嘀咕着。
“我们是向北而进”
噶尔弼嘶哑着嗓子附和道。
“郴州不利马队作战,大帅这是要将贼军诱到衡州,与之再战”
甘州提督刘世明不忍见胤祯那苍白脸色,奉上了一个理由。
“没错、没错,再战再……战。”
胤祯一口气喘了过来,脸上也微微有些血色。
如果是这一战的前几十天是胤祯一辈子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日子,那么这几天,则是胤祯一辈子最惶恐,最惊惧之时,比**年前遭了康熙发落还凄惨十倍,他已经不敢想,这一战后,皇阿玛会以什么面目面对他。
他的十万大军没了,百门大将军炮丢了。四天前,雨点淅淅沥沥打下,贼军不仅炮火没停,步队还像是吃了大力丸一般,发狂般地全体冲锋,全军轰然崩溃。
幸亏部将早有感觉,拉着他就下了罗家山,朝北没命狂奔,跟刘世明的马队会合。见刘世明还握着七千完好马队,当时胤祯恨不得抱住他亲上一口,感谢他没全盘遵从自己的命令。靠着这七千马队,他的大军中营就能“从容而退”。
他是从容而退了,越黄岑山中段退到桂阳。噶尔弼也逃得早,丢下还在清溪山下苦战的岳超龙和整支大军,带着几百亲卫早早跟胤祯汇合。
相比之下,延信可是倒霉了,他手里没大群马队,不得不走黄岑山险峻南段北退,现在都还没消息。胤祯还有心在桂阳等等延信,众人都劝他说陕甘绿营勇悍,怎么也能护住延信,所以胤祯再不顾他,马不停蹄地朝北退去,直奔衡州而去。
所有人心里都有数,终点可不是衡州,甚至都不是长沙和岳州,这十多万大军土崩瓦解,说不定得退到荆州,跟贼军隔洞庭对峙,一如平三藩时对战吴三桂那般。
“长沙?岳州?不不,把桂阳占住,备着之后取永州,将咱们防线拉平,湖南之地,就暂时以郴州为北界了。”
七月十二日,李肆在郴州府城,对满脸红晕的四军诸将们这么说道。
“羽林鹰扬两军,你们的休假也结束了,遣发还活蹦乱跳的部下回广西福建,稳住当面局势,余部休整后再回防原地。”
接着他用“大家玩够了就赶紧忙正事”的口气这么说着,让部下们更是哄笑不已。
“天王,咱们一战败敌十数万,怎么也该趁势席卷湖南啊”
谢定北像是喝醉了一般,红灿灿着脸地呼喝着,顿时引来不少人响应。
“席卷?我倒是想席卷呢,只是……”
李肆拍拍腰间,一脸苦色。
“没钱这一仗大家打得欢,可你们知不知道,这一仗也把我从商人那讨来的宽裕银子全打光了?咱们打死了多少清军?两万出头吧,抓了多少?五万多,总计八万。银子花了一百多万,折算下来,一个清兵值二十两银子二十两啊,二十两银子砸头上,也能把一个人砸晕吧……”
李肆像个当家婆,絮絮叨叨地算着帐,贾昊吴崖等老部下对视苦笑,都道关蒄爱算账,开口就是数字,却不想真是李肆传染的。
李肆这抱怨可没虚言,之前急调羽林鹰扬两军飞奔入湘,一路开销令人乍舌。再给两军换装,一万多新枪,上百门新炮,又是一大笔额外军费。开战后炮弹打了上万发,枪弹更是百万发,自己也有一千多人战死,三四千人受伤,这些费用够他肉痛到年底的了。
“地盘占不占是其次,自此一战,长江以南,鞑子当不敢再与我军对决,这都是诸位领着我英华男儿,奋勇作战,浴血沙场的丰功伟业”
众人正在腹诽李天王摇身变作李老财,李肆这话出口,顿觉形势无比昂扬。没错,这一战以两万破十数万,长江以南,清廷绝无胆量再聚大军压下,英华新朝,终于翻过了生死门槛,前方是一片广阔的全新天地。
“天王万胜”
“英华万胜”
众将齐声高呼,这欢呼自中军大帐传开,四军将士群起响应,片刻间,整个郴州城都沉浸在欢呼海洋中。
缺钱不过是托辞,李肆早早就归心似箭,粗粗打理好这一战后事,就朝南而行。这一战余韵太长,他必须抢在这些余韵荡起不合拍的涟漪前处置好,相比之下,抢占地盘人口之类的事,根本就不重要。
南行之路由连绵不绝的欢呼雀跃铺就,回到英德白城,欢呼声更如海潮,当李肆迈出马车时,数千人下跪叩首,山呼万岁,这般灼热的人心喜潮,连历练已深的李肆都觉很是吃不消。
“哎哟,你跪什么呢,快起来快起来”
眼角扫到某处,李肆急急奔向人群前方那一拨莺莺燕燕处,他的大小媳妇都在,严三娘挺近六月的大肚子,也正朝他叩首而拜。
“胡闹?孩子要紧啊。”
拉起严三娘,李肆嗔怪着她,眼里却是满满的欢悦和抱歉,这几个月来都来不及回家一趟,可真是苦了自己这媳妇。
“是啊,孩子要紧呢,你这两个孩子,盼得天都快破了窟窿。”
严三娘嘴里胡乱应付着,双目却深深凝视着自己丈夫,若不是被肚里孩儿挡着,她真恨不得扑入他怀里,用尽所有力气拥紧他,周围这数千人根本就懒得管了。
她的**有人代行了,关蒄和安九秀抽泣着扑上来,李肆一手一个抱满了怀,使劲压住自己当场一人来一啵的冲动,可嘴角却已经咧到了耳朵下。
“九秀姐说……四哥哥你辛苦了这么久,她得好好犒劳一下。”
关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光彩,说着让李肆心潮澎湃的腻语。
“我说的可不是我,是我们一起”
安九秀赶紧澄清,李肆更是要飘上天去了。
“啊……”
严三娘却低呼了一声,李肆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抚上她那圆润肚怀,然后抽了口凉气,在动
瞧着李肆那小丈夫般一惊一乍的模样,三个媳妇,连带后方正含泪微笑的盘金铃都笑得花枝招展,笑声合着欢呼声直冲云霄,久久难散。
北京,虽是盛夏,天色却沉郁无比,畅春园大门口,张廷玉跟内廷奏事处的管事太监,加上康熙贴身侍卫赵昌如雕塑一般站着,三人脸色也都跟天色一般气息。
“千里加急”
门口三人被这声高呼惊动,身躯如弹簧一般蹦了一下,一群快马滚滚而来,前导举牌的骑士还在高声呼喊。朝廷可从没有什么千里加急,最多不过八百里,但这趟急报显然事关重大,连九门提督隆科多都派出骑兵护卫开道。
那送急报的骑士旋风般冲到大门口,如字面那般滚下了马,将一封书信递出手,然后就瘫软在地。
张廷玉接过书信,眉毛一垮,西宁来的?不是他要等的消息。
不在意地拆开书信,粗粗扫过,张廷玉身躯一晃,眉毛也高高扬起。
“策凌敦多布领军扰藏,西安将军额伦特与侍卫色楞挥军急进,于库库赛尔岭遇袭,额伦特战殁,色楞被执。”
“十万火急”
张廷玉一颗心正重重下沉,又一声急呼遥遥传来,几乎重复了刚才那一幕场景,又一封急报交到张廷玉手里。
江宁来的?也不是他要等的。
“贼军水师扰江口,有袭江宁之势,江南水师半日破灭,贼势难挡。”
这不算什么,小节而已……
张廷玉压住胸口翻腾的血气,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急促如飞的马蹄声第三次响起,烟尘遮蔽了本就压抑的天空。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畅春园里,这一次该是了吧,就不知是喜是忧,而里面的皇上,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第六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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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无形烽烟起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脉代代传,炎黄有子孙。”
“头顶一片天,日月间星辰,阴晴风雨蔽,终有蒙尘人。”
“污垢烈火洗,罪孽化飞尘,一气归天国,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万物,赏罚道中分,功罪止于生,盖棺不再问。”
宜章县城北,竹山下,一座宽阔亭台拔地而起,浑圆殿堂还未搭起屋梁,就只有一圈石柱立起。石柱中,上百少年男女身着白衣,正用清澈无瑕的歌喉悠扬诵唱。
“牺牲牺牲你我本无憎……”
“牺牲牺牲你我本亲人……”
歌喉骤然拔高,像是汇聚成自天际降下的和风,拂动场中一个高挑丽影。衣衫蹁跹,黑发飘飞,就一身白衫,毫无装饰,像是画中仙子般的丽人高举一束香,神色庄重地拜下。透过香上冉冉青烟看去,天际几乎被竹山山麓上条条烟柱遮蔽。
“牺牲牺牲心归天主血肉化尘,功罪不再问……”
盘金铃也低低唱和着,直到完成这一桩祭礼,心绪才从天际悠悠返回。
“我进了你们这天主教,也相当于英慈院信了这教,不知道他会怎么看这事,会不会恼怒我自作主张。英慈院毕竟是他的,我毕竟是……”
出了殿堂,盘金铃蹙着柳眉,对迎上她的老少两人这般说着,忧心之重,差点都说出了最深的心事。
“天王本就说过,万物俗事皆载天道,神鬼之事也自有天道。有人寻得佛祖,有人寻得三清,更有人寻得什么无生老母,还有洋人寻得阿拉和耶和华。天王非儒教之人,神鬼也是要论的,只是他睨宰诸事,无瑕分心。我等信天主,奉天道,自该为他分忧,在这神鬼事上探得天道。天主道,自该也有天主教。”
翼鸣老道摇头晃脑说着,没穿道袍,也没戴什么道冠,手里也没拂尘,腰间更没挂什么神仙葫芦,可一身素麻长衣,外加雪白须发,竟是比寻常道士还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势。
“儒教对神鬼存而不论,却是要信的,否则何来神明授鼎、五德轮转之说?天王对神鬼存而不信,却是要论的,我们就是要论论看。即便不为探究天道,看看那些人……为我新朝争得人心,也算是一桩莫大功业。”
徐灵胎也是一般装扮,儒生之气尽数脱尽,眼眉间带着一股穿透尘世的深沉。听老道说得悬乎,他将话题转向实用层面。
盘金铃转眼殿堂外,那密密麻麻跪伏的上万人正为这肃穆祭礼震慑,都在低声抽泣,见她看过来,捣头如蒜,高呼:“盘大姑仁德”“李天王厚恩”
低低叹气,盘金铃心说,天道于我,只在医治伤病上,此外之事,我也就是个俗人。他历来都说,行事要究本心,那么我领着英慈院入这天主教,循着的也该是本心。只是我信的天主,比你们更多一层,这天主,是遣下了他来救世的天主……
一边想着,盘金铃一边盈盈回礼,这上万人都觉不敢受下,尽数五体投地。
翼鸣老道跟徐灵胎相视微笑,心说将盘金铃拉入他们的事业,真是一桩英明无比的决策。
宜章一战,正值盛夏,宜章战场横尸数万,伤员等数,相关事宜不处置妥当,必将有大疫流行。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鼓捣出来的天主教初见规模,拉着英朝医卫署总办蔡蒙和英慈院院主盘金铃,一起揽下善后之事,李肆随口就允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揣着什么小算盘,李肆心中有数,想想就算是神棍,终究也是自己的神棍,也就没多去干涉。
之前历次大战,都有医卫署参与处置善后,盘金铃的英慈院医治伤病,协同防疫也经验丰富,两方合作惯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踩在这两方人马的肩膀上,推销天主教,眼前这场盛大祭礼,就是为招揽人心而设的。
英华官兵死难者都会拉回本地隆重祭奠,这场祭礼祭奠的是清兵绿营两万死者,此事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
过往历次战事,胜方妥善掩埋败方死者,没将头颅砍下来堆京观就已是仁德了。英华在韶州、广西和福建各处的战事,火化死者,掘深坑掩埋,也不过是为防疫。如今这么隆重地搞场祭礼,自然是天主教“别有用心”之举。
在殿堂外跪拜的万人全是此战的绿营俘虏,他们皆有亲友在此战中殒命,收到南洋公司的劳工合约后,都在忐忑自己的命运,根本无暇关心亲友后事。如今见这英华新朝不仅祭了死难亲友,还将各自亲友骨灰发还,都觉这等仁德事绝古烁今,对未来之事也都再不那般畏惧。死人都这般善待,他们这些活人怎么也不该受太重的罪吧。
英慈院的盘金铃盘大姑以天主教祭司身份露面,更让这场祭礼变得隆重肃穆,他们已在战后设置的伤病院里见过盘金铃,天主教由她和英慈院代言,顿时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莫名小教。
这一场后事并非只波及俘虏,天主教之前的发展重点都在料理后事上,此次和英慈院一同出资,聚了广东一省殡葬工,整理遗物,标识死者姓氏籍贯,用佛山铁坊紧急订造的化尸炉流水线作业,两万多死者,四五天时间已经处置大半。骨灰和死者遗物并作一处,放在竹山下新立的墓园,侯着死者亲友来取。
外省死难将兵的亲族还未及赶来,湖南本地人,特别是衡永桂郴道的数千湖南民勇死于此战,亲族离得近,来了上万人。被远远隔在殿堂外,亲身参与了这场祭礼,也都是泪眼婆娑,跪伏叩谢不止。
当然,这待遇并非一视同仁,此战中殒命的上千荆州旗兵就没那般好事了。翼鸣老道和徐灵胎都没理会这些旗兵尸首,医卫署准备依照过往旧制,掘一大坑,连烧带埋一并处置。却不想旗人俘虏见了绿营死难者的待遇,很不甘心,推选代表啼血诉苦,盘金铃怜悯之心发作,允了也将旗兵死者辨识身份,分烧骨灰。
盘金铃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即便是她,也不愿将这些旗兵纳入绿营汉人里一并祭奠,毕竟天主教讲的是炎黄血脉下一视同仁。荆州旗营这些汉军旗人自外于汉,李肆立国后,对待旗汉历来都有区别,她可不愿在这事上去碰李肆划下的禁忌之线。
于是在这场盛大祭礼进行的同时,还有不少和尚道士在行法事,和尚“俺把你来哄”地诵经不停,道士起劲地挥着拂尘桃木剑,却被那天主教那少年男女的悠扬歌声频频打断。抡圆了嗓子,敲烂了木鱼,平日那能稳稳聚住人心的**之韵,被那歌声的悠扬旋律牢牢压住。
好不容易,歌声停歇,和尚道士们都抹了一额头汗,出了口长气,木鱼扬起,拂尘高举,想要将这法事尽快办完,蓬蓬一阵排枪声骤然响起,把他们又都吓了一大哆嗦。
这是军礼,即便是对手,弱不经风的对手,英华军人依旧要向他们表达同为军人的敬意,如此也才是尊重自己身为军人,所领下的天职。
瞧着满地跪着的俘虏们哭得无比伤心,领着虎贲军在旁监管的孟奎心道,真是可惜了,经了这一番搓弄,即便是给最低的“准卒”待遇,也能在这些俘虏里拉扯出很多忠心而堪用的兵丁,可李天王却要把这些人全发配到海外去,浪费啊……
殿堂旁,翼鸣老道向徐灵胎投过去一个询问的颜色,徐灵胎微微点头,示意他已办好了。宜章之战的四五万俘虏要全被押到海外劳作,在监管他们的南洋公司内卫里安插天主教祭司,渐渐把这些俘虏全招揽成教徒,这等美事,怎会遗漏?
“鞑子宜章一败,新朝天高云清,我天主教,就该趁此良机,昂首崛起,大刀阔斧向前走”
翼鸣老道和徐灵胎微微笑着,都觉跨入了一片崭新天地。
“叔叔,咱们确实步入了一个新的广阔天地,但越在这种时候,越要注意自己身后……”
广州黄埔东面,一座宏大宫禁拔地而起,前方各处殿宇还在修建,后方沿着矮山展开的一连串庭院却已经完工。
这是李肆很早推动的黄埔新城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桩项目,他的新天王府。越秀山下的广东巡抚衙门虽然设施齐全,还倚着草翠木秀的越秀山,却终究难显新朝气象,而且地处城中,安防难度大,李肆本人也不满意那些古老装设,所以将他的新天王府加到了黄埔新城计划里。
这座新天王府被李肆命名为“无涯宫”,但大家都称呼为“琉璃宫”,原因自然是用了太多玻璃采光,甚至还有通体木格栅镶玻璃的整面墙,阳光洒下,晶莹剔透,这称呼就传开了。
无涯宫不算太大,也就三四个巡抚衙门规模。前半部分是未来的治政和仪礼场所,估计年内会完工。后面的居住区早早修好了,规模形制虽然大不相同,可内里装设和布局却还是比照了白城庄园,同样也有肆草堂、秀园、蒄园和咏春园。
肆草堂正厅里,李肆正温言教导着身穿紫袍,头戴细长耳翅乌纱帽的李朱绶。
“你啊,是被那些人当了枪使……”
李肆摇着头,拍着书案上的一份呈文,那是劝进表。
“称帝?到时是为谁做主的皇帝?恐怕就只是为他们做主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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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的打赢了?
“先不说眼下还不过两省地盘,称帝近乎儿戏。就看看他们的章程,封九世祖,封谁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爷爷到底是哪个李,哦,这个倒是可以造一个。大赦天下什么的不必说,这封孔是个什么路数?”
整份劝进表倒是忠心赤胆,可其中埋着的暗坑,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之前批阅科举试卷时的情形。
广州乡试的重头戏是一道策问,要看考生对“道统”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道统笔于唐虞,其绪衍于三代尚书,言人心道心之共倚。孔孟以后,异端蜂起,百家争鸣,汉唐之儒若董仲舒、韩愈起衰式靡,实奠砥于士。然宋亡于崖山,殊问,道统与宋偕亡耶?”
这道题是段宏时出的,真正用心是抹开读书人心中的明时理学老酱,营造舆论,给新朝推行全新治政理念空出足够宽敞的空间。如果有标准答案的话,那该是“然,由此我英华新朝当立新的道统,重继华夏。”
方向是如此明确,诱导如此清晰,只要不预设立场,即便一般秀才,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揣摩到这道题目的用意。可李肆所阅的试卷,绝大多数都地将题目答作,宋亡不过是亡一家社稷,朱明再争回了华夏正朔,道统由此而续。
士子们考科举,自然是要取媚新朝,谋得富贵,可在这种指向本心的问题上,他们都在下意识地守护自己的底线。所谓道统么,就是他们读书人,读四书五经之人的道理,读书人在,道统就在,话语权是在他们手里,工农兵商,没资格掺和。
唯一让李肆另眼相看的,是那个五十多岁还跑来新朝考举人的郑之本。这一题他明确地说,宋亡断了道统,前明继起的道统也不完全,同时还引用两首诗描述了自己的心境变化。
第一首是“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俺银轮哭桂花。”
这是那个“水太凉大师”钱谦益的诗,李肆前世有所谓“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很多人都认为源自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可实际取的是他所谓“宋代是古典中国的终结朝代”这个学术观点,并无什么当事人的情感。反倒是钱谦益这一类前明遗臣,留下了诸多情感与“崖山之后无中国”相近的诗句,借喻“明亡之后无华夏”。
郑之本说他之前也是跟钱谦益一般,对道统沦丧如妇人失节,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浑浑噩噩谋存而已。英华新朝崛起,让他如获重生,毅然投奔广东,要重振道统。
可接下来这家伙笔锋一转,引用了第二首诗,差点没把李肆鼻子气歪。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
这郑之本接着刺谏道,新朝虽拂去道统之上的血腥尘土,却又压下金银铜臭,这样是继不了道统的。要兴宋治,就得全盘宋化,而宋可不是眼下这般做法。新朝大兴工商,荒废农稼,这是杨朱之道,邪魔之道。他劝李肆“远商拒吏”,重用正牌读书人,尽快回到正确的儒本主义道路上来。
李肆并不知道第二首诗是吕留良的《题如此江山图》,他只觉这郑之本很讨厌。其他秀才们还只是顽固,郑之本不仅顽固,还很狡猾。从兴宋制和新会围城等事上看出,英朝厚待读书人,所以就直接在试卷上开骂,想搅起一场争论风波。
当时还是宜章大战之时,李肆来不及料理,参与乡试的士子们,连带郑之本,也没想着能马上有什么结果。现在大战过去半月,李肆开始处置内务,之前投效英朝的读书人上了劝进表请其称帝,而乡试之后还有会试,这内外两层读书人,已然逼到了李肆王座前。
朝中士人所上的劝进表里埋着一坑,那就是封孔。孔圣人世家在山东曲阜,在清廷治下,朝中士人的意思是取元时南宗孔圣前例,从治下民人里找出孔圣后人封爵。
名为劝进,实则逼宫,这是李肆对劝进表一事的“定性”,封孔是第一步,接着他们就会步步进逼,将李肆这工商匠师和官兵们抛头颅洒热血立起的新国摘了桃子。便宜叔叔李朱绶没什么腐儒情结,此事他也该是被那些读书人蛊惑的。
“可要拒了的话,他们还要再上,一而再再而三,声势越来越大啊。”
李朱绶很为难,他也不是全然无觉,甚至也反对现在称帝。但他现在是尚书厅之首,地位不相而相,这事他必须掌在手中,所以还是由他进了表。
“拿去给小婵折纸飞机玩……”
李肆耸肩,朝中的读书人好应付,头疼的是郑之本背后那帮士子。
“哦,这就是……留中不发。”
李朱绶理解到位,可听到李肆说起自己的女儿,心中咯噔一震,眼下不正是绝好的机会么?
“呵呵,天王再不是四哥儿,小婵……也不是那个追着关夫人裙角的小女孩了,她今年已是金钗年华,天王你看……”
金钗年华是说十二岁,李肆微微怔仲,时光如梭啊,李朱绶的女儿,在他记忆中,还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呢。
“十二岁啊,虽说小了点……”
李肆目光悠悠,李朱绶呼吸急促,太好了李天王真有此心这琉璃宫菊花还宽敞得很,再起一座婵园足够。
“可我座下那帮小子,年纪也不算大,贾昊吴崖于汉翼等人比我小两三岁,这几年泡在军中,都没来得及给他们考虑婚事,是我失责。看你家小婵中意哪个,我去当这红娘。”
这一番话说出来,李朱绶一张气度雍容的大白脸顿时青了,心说那帮蛮娃子,终日在战场上混,谁知道什么时候来个三长两短,要结亲还不如去找刘家兄弟,或者是苏文采薛雪之辈。
可想到李肆身边不过三个,不,四个,也不对,该是五个女人,而且还没正妻,跟身份实在不配,之后怎么也该还会添纳新人,李朱绶很不甘心。暗道女儿还小,还是以后尽量制造点机会,让李肆能看中自己女儿最好。
不管是朝中士子,还是乡试举子,终究是掌中蝼蚁,力量太小,李肆可以从容布局,劝进表和郑之本的事也没太放在心上,甚至摆出雍容大度的姿态,将郑之本也点为举人,这内外两拨读书人,李肆决定慢慢调理。
李肆回广州,更重要的工作是推进英华工商布局。清廷宜章大败,必须驱动自己的工商机器,趁势榨取到最大好处,同时消除这部机器运转时仍然还在嗡鸣的不和谐之音。
可没想到,工商之事还没着手,一大帮洋人找上了门。这些家伙都不是商人,或者说不是单纯的商人,原本以南洋公司身份接洽洋人的安金枝跟这些人没得谈,不得已才把事情尽数推给了李肆。
什么教宗特使多罗,这家伙居然还没病死?什么耶稣会代表郎世宁,等等,这家伙不是画师么?还有什么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特别代表波普尔,嗯?听说这家伙以前还跟萧胜贾昊有段不得不说的亲密接触史。至于澳门总督代表欧礼旺,你这名字就是讨打么……
瞧着名单,再看看一头急汗的尚书厅礼科官员,李肆心说,这半年里,自己倒还真耽搁了太多事,比如说天王府的机构调整,原本要在官府下乡和民宪商宪事搞定后就着手,却又转头埋进了战事里。
英华很熟于跟洋人打交道,但那都是商事,现在这帮洋人要谈的是政事,天王府的架构里,就只有礼科能对得上,可礼科那帮读书人全是搞什么制诏仪礼之类的装修活计,搞外交可不习惯。
想了半天,总觉得没个放心人能主持对外交涉,甚至完完本本传递这些老外说什么的人都难找,李肆犹豫半天,不得不暗叹,自己还是走上了后宫救国的路线啊。
“转告九秀夫人,让她挑选人手,搭建一个通译班子。”
李肆向自己的内廷文书发布了这样的命令。
心思转到天王府的行政架构上,觉得这事也很重要,最好马上着手解决,田大由又找来了。
“宜章一战,有太多新的经验教训,军需署必须调整枪炮军械的生产和研发计划,四哥儿,咱们军需和佛山制造局一帮人,也想得你当面表彰,是不是去佛山一趟?咱们青田公司一帮老人,也想好好跟四哥儿叙叙了。”
田大由一番话说得李肆想拍脑袋,怎么把自家的老叔伯们都怠慢了呢?老丈人关凤生一直埋首佛山制造局,年后就再没见过,像是林大树、何贵、邬亚罗邬重父子,更是很长时间没好好当面聊聊了,眼下这新立之国已经跨过生死门槛,怎么也该跟这些起家的老搭档们联联欢。
脑子再转向新的方向,彭先仲又找上门来,他是代表湖南商人来请愿的。自去年开始,被年羹尧和叶九思赶到广东的湖南商贾成千上万,现在英华军宜章大胜,他们都希望英华军打回长沙,为他们复了家园。
“我已劝过他们,说军务非同儿戏,天王自有布置,可他们回乡心切,不少豪商串联起来,要组商团护卫,自己去夺土。天王在宜章败了鞑子,他们都觉得清兵不堪一击。”
听得商人如此奋进,李肆抽了口长气,这可使不得
从英德白城温柔乡里挣脱出来,还没把无涯宫肆草堂的王座捂热,如山一般的事务就压倒了身上,李肆眼冒金星,长叹道:“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被打败了的康麻子呢?恨不得分身无数,飞到四处去补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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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总有一种职业叫临时工
黄岑山中,一行人衣衫褴褛,神色惶急,在茂林之中亡命穿梭,偶尔回头张望,树丛摇曳,鸟兽惊鸣,像是正有大队追兵扑来,让这几个人魂飞魄散,脚下再快了三分。
“大人,快走我来挡住追兵”
某人一脚踩空,摔在地上,众人要去扶他,那人却急急低呼道。
“大恩不言谢,岳某心领了”
岳超龙咬牙抱拳,带着另外几个忠心亲兵决然转身,继续奔逃。
熟悉的山路,陌生的命运,岳超龙一边跑一边感慨,他实在难以想清,为何自己会落得这般田地?
奔出丛林,下到一条谷道,岳超龙和亲兵们松了口大气,到了这里,追兵估计是不敢来了。
刚刚跨上路面,背后响起哗啦啦一阵金属撞击的细碎闷响,顿时让岳超龙这几人僵在当场,这声音太熟悉,正是自来火枪龙头上簧的声音。
“什么人?是逃兵的话速速请降,否则铅子可不长眼睛”
英华湖南内卫郴州营乙翼三哨三目正目侯大厉声呼喝道。
“哥,你闭错眼睛了……”
他的弟弟,三目副目侯二低声道。
“我这是在吓他们……”
侯大尴尬地嘀咕着,再闭了左眼睁右眼。
“费小七,魏胡子,黄麻子,你们过去看看,估计是不认路的陕甘兵爷,就一直窝在山里,这都一个多月了,他们也真能窝……”
接着他招呼自己的同村弟兄,眼前这六七个人如果真是溃兵,也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
英华大军在宜章大败清兵十多万,无数人逃进黄岑山里,大多都是不认路的外省人,又没了长官统领,四下劫掠,可苦了黄岑山附近的乡民。
英华军之前组织过围剿,将大多数溃兵杀的杀,抓的抓,山里也大致平静下来。可毕竟这黄岑山太大,总有没扫到的溃兵躲在角落里。为防继续祸害乡民,新朝就在郴州招募民勇,组织起了这湖南内卫兵,定期巡视山道,防止溃兵作乱。
侯大这一目全是同村人,之前州县组织民勇,他们也被选上,甚至还参加了郴州之战。见识了英华军炮火猛烈,士兵勇武,半路就逃了。现在英华又来招人,开出吃穿全包,另有一两五钱银的薪饷,这等好事自然不愿错过,于是端起了火枪,穿上了蓝衣,转头对付“朝廷”的人。
不,那该叫清鞑了,毕竟他们剪了辫子,已是英华朝廷的人,而这个新朝廷前途如何,他们心头自然有杆秤。宜章之战他们虽然没有亲历,可有邻村的人见过,从战场上逃回来,几乎已成了半疯,成天就嘀咕着“炮跑”
现在投了英华,吃穿用度不愁,新到任的县官老爷又发布了令人眼花缭乱,让村里人欣喜若狂的若干政令,原本敷衍差事,就为挣银子的心思也渐渐有了变化,开始觉着这身蓝衣让自己变得跟常人有些不同了,为此自然也得做点超出常人的事,甚至兄弟们讨论得最多的话题,都是身上这蓝衣有没有可能变成那些天兵身上的红衣。
这是有可能的,除了将火枪玩精熟之外,如果功绩显眼,就有可能被推荐到驻扎郴州的虎贲军里,那不仅是荣耀,听说一月最低就是三两银子
“可惜只有六七个……”
侯大遗憾地嘀咕着,这可算不上什么显眼的功绩。
对面那几个人呆了片刻,机械地转过身,中间那身材魁梧的汉子神色无比复杂地问了一声:“当面可是英华天兵?”
侯大等人不屑地拍拍自己的制服,这还用问吗?绿营兵爷都是一身邋遢号衣,什么时候穿起了蓝衣,扎上了横竖三条皮带,蹬着厚实皮靴,还打上了绑腿的?
岳超龙脸肉抽动,只觉之前的苦难终于甩到了脑后,那如附骨之疽的死亡威胁,也骤然化为乌有。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举双手,嘶声高呼:“永州镇标中营简拔游击岳超龙,前来投效”
“岳超龙算什么?之前宜章那一战,副将都抓了三个……”
郴州虎贲军大营,孟奎懒懒地应着前来禀报的韩再兴。
“不是抓着的,那岳超龙……是主动来投效的。”
韩再兴一脸怔忪,孟奎也呆住了,投效?
宜章一战后,英华新朝军威大振,胤祯带着败军一路狂奔回长沙,只留下延信一部在衡州。衡州以南,清廷官府闻英华色变,几乎是风吹草动就炸窝。而李肆交托给虎贲军拿下永州的任务,也由何孟风一营人马旅游一般地早早完成,旗号一到,清廷官员和兵将就亡命北逃。不是李肆刻意压住兵锋,长沙连带岳州都可能一鼓而下。
可毕竟清廷只是在湖南伤筋动骨而已,还不至于动了根基,英华到现在也只占广东一省,广西大半,湖南两府和福建十来县,跟满清比还是小不点。即便是孟奎这个粗人,都没觉得满清官员或者军将会来主动投效,这岳超龙还是之前跟他在郴州打得狗脑子都崩了出来的死敌……他是脑子真出了毛病?
“我是来投效的,不是被你们抓的”
岳超龙愤怒地对侯大那一队蓝衣内卫呼喝着,然后就迎上了孟奎的置疑目光。
“我脑子没出问题,是皇上……不,康熙皇帝脑子出了毛病。”
他摇头长叹道,思绪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
当日细雨洒下,清兵全军崩溃,岳超龙所率湖南民勇在清溪山下也没了战意,由亲兵护卫着循山道而退,途中还遇到迷路的延信,将他带到了桂阳,再一路退到衡州。
虽然大军败了,当时岳超龙还没太过消沉,毕竟主帅还在,大军也不是全然完蛋。想到自己所率民勇在宜章一战里还有上乘表现,起码离敌军帅旗最近,朝廷为振作军心,多半还会给自己优叙战功,岳超龙甚至还有隐隐期待。
可他等来的却是一张降罪诏书,罪名还是通敌
“岳超龙与胡期恒、李卫等人,事前泄露朝廷绝密军机。郴州之战,坐拥数万民勇,畏敌不前。宜章一战,无令动军,致中军失护,贼军得以趁隙而击,转我必胜之局为小挫,其人之行罪不可赦,其人之心悖逆叵测,兵部议处,凌迟”
兵部要杀他千刀,康熙很仁慈地改成了斩监侯,岳超龙就觉自己这窦娥当得未免也太冤了吧?这三桩罪名,居然是将整场湖南决战的失利,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当然不止是他,还有已经确定是被李肆抓了的胡期恒和李卫,甚至还有噶尔弼。可噶尔弼是满人,只落了个“治事不密,用人不查,疏怠战机”的罪名,降五级后转到西北军前效力。
岳超龙不是甘于受屈之人,在押上囚车之前就逃了,逃跑的过程中越想越气,最后干脆豁出去了,既然你说我通敌,就别怪我真去投了敌
“康熙老儿要找替罪羊,也得找个大的吧,怎么会盯上你这么个小小简拔游击,实授都司?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谢定北听说了此事,也跟岳超龙一般想法,而消息紧急传到广州,李肆听了急报,也是不解,这是为何?
再一想岳超龙是从四川调过来,只掌湖南民勇事务,在清军的决战序列里,他就是一个编外角色,李肆乐了,康熙老儿的睿智穿透了时空,这岳超龙,不就是个临时工么?
事情的根底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让李肆很好奇的是,康熙老儿,现在是不是一副翻着白眼仁,流着哈喇子的痴呆状?
“皇阿玛,是这里……”
北京雍王府,胤禛用手指使劲戳着自己的脑门。
“出了岔子了么?”
他悲愤地低呼着,像是比那岳超龙还冤屈,事实上,他也确实比岳超龙还冤屈。
“四哥,仔细口舌……”
胤祥长吁短叹,却还不忘提醒胤禛说话留神。
“十三,还当你四哥是真的四哥,就别说在一边吹凉风你老实告诉我,皇阿玛,是不是真疑上了我?”
胤禛双目赤红,虽然背着双手,勉力维持着雍容风度,可捏在背后的手却哆嗦不定,似乎有中风的迹象。出口的话也像是从两片冰凉铁板中挤出来的一般,既寒又硬,似乎要将脸色苍白的胤祥当面一劈为二。
“四哥,你……你真是没有动什么心思?”
胤祥却答非所问。
胤禛楞了一下,像只受伤的猛兽,低沉地咆哮了一声,急跨两步,冲到墙边,摘下墙上悬着的长刀,那还是康熙赐给他的倭刀,铿锵一声就拔出了鞘。
“哎哟我的妈喂……主子主子”
在房门外一直偷窥着动静的太监苏培盛吓得魂不附体,咕咚一下就撞了进来,想要抱住胤禛,他还以为胤禛怒极攻心,要挥刀伤人,伤这雍王府里随便一人都可以,伤到主子自己或者十三爷可就麻烦了。
哗啦一声,胤禛却是将长刀倒转,刀柄递给了胤祥。他鼻孔喷着灼热之气,咬着槽牙,对胤祥恨声道:“你也不信?那你就劈了四哥我瞧瞧四哥我的心窝子,到底是红还是黑”
胤祥接过刀,再一把夺过刀鞘,一边插刀入鞘,一边摇头苦笑:“我自是信四哥的,就是四哥当时再献上的那一策,真是昏了头啊,那不是送上活证么。”
胤禛楞了一下,接着如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瘫在椅子上,几乎是在低低哭诉:“十三啊,我真是昏了头,对你撒什么气呢?当时皇阿玛刺了我那一句,还是你在周护我。可我的确没有多的心思啊,我就觉得,该换个法子对付那李肆了,这般硬打,每打一场,就让那家伙壮大三分,划不来啊。”
胤祥将刀丢给已经瘫在地上的苏培盛,眼角也见了泪花:“皇阿玛……真的振作起来了,他被李肆完全打醒了,之前陛见,你就没注意皇阿玛那红润脸色,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吗?他又是那个四十多年前对战三藩的皇阿玛了。可那时候的他,不仅心气足,也格外的……多疑。”
胤禛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不甘地泣声道:“我当然见着了,我还在他那像是海东青一般的目光下坦然以对,我没异心我可是用足了力气去帮那十四的为什么要归罪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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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败出一个第二春
北京德胜门前,旌旗招展,人马如潮,胤祥一身明黄戎装,策马进到同色的一群骑士中。本是满脸愁容,当面迎上三人,勉力微微一笑。对方同是眉头高皱,见到了他,也渐渐展露出灿烂笑容。
胤祥扭头,脸肉僵了好一阵才缓下,那是他的**十哥,三人笑容发自真心,从未见过,他就是品出了其中味道,才觉异常恶心。那可是五十步,不,百步笑五十步的欢悦笑容。
“还是找十三问问四哥的情形吧,别是把雍王府烧了。”
“怎么能那么磕碜四哥呢?四哥是铁打的真汉子,把自己心窝子掏出来都能再生嚼回去的主,这点委屈,估摸他泪花都不见一滴。”
老九老十嘿嘿笑着,老八胤禩白了他们一眼,也只觉得他们这嘲讽失了品位。
那老四……活该
胤禩在心底里骂着,一个半月前,宜章之战急报传回,明面上是说“宜章遇贼数万精锐,相持不下,大将军全军为上,退至衡州整顿,诱敌北上,以利马队扬威。”
众人还觉事态没那么严重,后续大堆奏报就雪花般涌来,宜章之战实情几天后就露了真底。丢了至少一半人马,总兵以下将佐战殁上百人,百门大将军炮没带回一门,这是自三藩以来,朝廷损兵折将最惨重的一战。青海额伦特和色楞丧师身死,那不过是偏师,可这是皇子亲帅的十数万大军朝堂为之大震。偏偏胤祯的奏折久久未至,京城里甚至传出了胤祯中炮身死的谣言。
两面形势已是崩绝,朝堂之人还勉强绷着,没什么动静,京城不少豪商巨贾却开始囤起了粮食,三五天里,京城粮价就涨了四成。
又过了好几天,康熙才召集王公大臣,连带皇子和科道官员,在畅春园澹宁居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他精神焕发,满面红光,竟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当时胤禩等人就隐隐感觉,康熙该是已经收到了胤祯的奏折。
果然,康熙将胤祯的奏折传阅众人,这是胤祯的请罪折子,说宜章之战确有小挫,鉴于战场不利,又听闻西北似乎有事,自觉保全大军更为重要,撤到长沙以备再战。现在麾下还握着完整的七万大军,溃决的多是湖南绿营。
折子里刻意忽略战死的上百将佐,更没提什么大将军炮,反而弹劾湖南官员事前泄露大军行止,更有人在战场上擅脱阵位,导致中军无人周护,贼军趁隙突入,才乱了宜章战局。
胤祯这一番粉饰外带推责再寻常不过,众人还没怎么在意,都知道宜章之战确是大败。当时胤禛激动不已,跳出来说就该转变战法,迁界绝易,再援湖南民勇例,大兴民军,围剿李肆,这也是他的老话,现在已被不少汉臣接受,众人也没往深处想。
“湖南……是朝廷的湖南,还是你胤禛的湖南?”
当时康熙眯眼逼视着胤禛,嘴里这么淡淡地说着,胤禛还没回过神来,正为战局而心焦的胤禩却是骤然狂喜。
这是你自找的
虽说之前湖南局面,是胤祯牵着胤禩胤禛两方携手搞出来的,在战局上大家真是齐心协力,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篓子,算盘就得各打各的了。胤祯正在过河拆桥,你胤禛却还傻头傻脑在当田丰,上蹿下跳的,皇阿玛不想当袁绍也得当了。
胤祥赶紧为胤禛辩解,却遭了康熙一通怒骂,接着当场发落了胤禛,要他滚回家里好好反省。胤禛雾茫茫地告退,正要下殿,却总算醒悟过来,转身想要辩解,被胤祥赶紧拖走。当时胤禩也是暗叹一声,胤禛要当庭跟皇阿玛顶嘴,那身王爷皮说不得又要脱一次。
湖南……当然是年羹尧的湖南,自然也就是胤禛的湖南。此次胤祯在宜章失手,大半原因都该是朝堂假意出兵西北,暗中自湖南进击李肆的绝密谋划露了底,让李肆能够从容布置。而在宜章战场上,岳超龙身为年羹尧心腹岳钟琪的叔叔,领着湖南民勇擅自出击,让中军没了掩护,此人又是有着什么用心?
紧急会议的风向顿时明朗,胤禛门人李卫和年羹尧亲信胡期恒这两个微末道员的名字蹦了出来,李胡二人再加上岳超龙,之前跟着噶尔弼一同在湖南布局,为胤祯大军进湖南打前站,现在他们两个被李肆抓去的消息已经确证。
宜章之败,到底败在什么地方,已是昭然若揭,可大家都不敢说。胤禛走后,康熙就在殿上一个劲地哼哼冷笑,胤禩跟着自己的九弟十弟等“十四爷党”更是心中高声欢呼。
胤祯这一败绝不会落下罪责,反倒是胤禛的狠毒用心浮出了水面。
“我都跟十四弟一条心了,你老四却想方设法地害人,可怎么也躲不过皇阿玛的火眼金睛”
这一番心绪翻腾不过刹那之间,胤禩收住了诡异微笑,一脸悲天悯人地对老九老十说:“找个时辰跟十三谈谈吧,好歹是条汉子,怎么也不该在那根老鸦树上吊死。”
老九老十只当胤禩在说快活话,都嘿嘿笑着举起了大拇指。
“迎——圣驾”
胤禩正无语中,司礼太监一声长呼,见大片明黄仪仗正从城中转来,赶紧甩镫下马,跟着周遭数千人一同跪伏在地,叩首以迎。
康熙稳坐銮舆,将德胜门左右臣子一眼扫尽,此刻他满心鼓荡,只觉自己焕发了第二春,原本东西六宫还未览尽的秀色,这几日居然也有了心力去采摘一番。
社稷危矣
江南、青海和湖南连番噩耗,如一盆冰水,将康熙彻底浇醒了,这是外患,而湖南战局夹杂着胤禛多少险恶用心,又在多大程度上跟胤禩有关,他很是凛然,这是内忧。
阔别四十多年的熟悉感觉充盈全身,吴三桂起兵时,他身边不也是几乎到了众叛亲离的绝境了么?
现在的状况还远没到那个时候,却已经值得他打足十分精神,用足十分气力。原本他总在担忧“命考终”的问题,现在看来,上天刻意要成全他这“千古一帝”,在他暮年再送上一番惊涛骇浪。
策妄阿拉布坦,小丑尔,李肆,鼠辈尔。
前者为谋青海就呕心沥血了那么多年,后者却比吴三桂还孬。在宜章胜了朝廷大军,却是一步都不敢再进。要换了是他康熙,这一战后,就该席卷而上,夺了长沙和岳州,在洞庭站稳,逼对手隔江而持。此子终究是出身草芥,无甚眼界,今日他不夺长沙岳州,异日将再无机会。
李肆确实军强,枪炮犀利,但却不是天兵天将。此次能两万败十万,一是出了内奸,二是借了地势。即便有这两桩不利,胤祯还是带出了一半大军,京营完整,主力未损,伤了皮肉而已。以此衡量李肆之力,自保尚可,进取不足,加之眼界狭小,并非浑然无懈,难以战胜之敌。
反省之前对李肆的处置,康熙得出了一个结论,机会都是自己送给那李肆的,原本每步举措都没什么问题,可总是慢了一拍,而为什么会慢呢?
銮舆正过一片明黄戎装,那是皇子宗室人等,康熙看去,确实没有胤禛,心中冷哼道,那是因为,朝中有小人,儿子有异心,不止是胤禛,说不定其中还有老八的首尾。
儿子……终究是儿子,冻起来就好,可朝中却是必须要大扫除了。
康熙銮舆朝北而行,目的地是卢沟桥,那里已有数万京营整装执仗而待,甲胄明亮,刀枪森立,准备接受皇帝的校阅。原本每年定在九月的京营秋操,现在被提前了,自然是要因应眼下的形势。皇帝陛下以英武之姿巡视三军,展朝廷大军天威,扰乱社稷的宵小之辈,定会胆寒心裂,惊惧难当。
校阅三军,传递出了康熙年虽老迈,心志依旧坚若精钢的信号,摆出最强硬的姿态,为的是稳定北方人心。而在卢沟桥阅军后,他又发表了一番讲话,表示目前几处国势乱局,是他疏怠政务所致,让小人踞占了朝堂地方,李肆这般乱贼得以冒出头来,祸乱天下。
“为今之务,先得涤荡朝堂……”
康熙扫视着臣子,语气森冷地说着。这跟吴三桂起事时众臣离心不同,那时他还年轻,威信不足,天下难服,不得不刻意笼络。可现在已是在位五十五年,五十五年……朝堂上还敢有异心之人,那是铁了心要不跟他康熙一路,绝不可容忍
英华永历元年,康熙五十五年八月,在处置了有通敌之嫌的岳超龙之后,康熙的屠刀挥向朝堂,以田从典为首的数十位汉臣,原本就有粤党之嫌,现在被一扫而尽,尽数下了刑部大狱。田从典是自忖必死,绝口不言,其他人则在刑具的威逼下,吐出一个个人名,凑出了一份越来越长的“通贼”名单。
“这不是三藩之时,天下人心,终究还是在我这一边”
无数奏折堆在康熙的书案上,那是朝中和地方官员,连带各地旗营绿营将佐发来的求请军前效力折子,康熙目光如炬,在西北和南面扫视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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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排队队,吃果果
“岳超龙……挺不错的汉子,跑了也就跑了吧,本就对不住他,去投了李贼,也怨不得他……”
长沙,抚远大将军行辕,胤祯长吁短叹,虽在说岳超龙,却是在想着自己。
还在拨着算盘的陈万策没接话,胤祯不得不直接问了出来:“接下来我会去哪?南面、西北还是回京?”
噼噼啪啪响珠声顿止,陈万策劝解道:“大将军,你就是皇上的颜面,怎么也不会让你现在回京。西北事起,南面还需屏藩,宜章之战,大将军不过是小挫,不必放在心上。”
蓬的一声,胤祯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我败了败得很惨皇阿玛对我的托付全然落空数万将士被我葬送了性命我骗不了自己你们,延信、你,还有刘世明那帮人,帮我做的这番粉饰,我感恩在心可我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扛下这大将军之责……”
这些话在心底里压了许久,胤祯几乎是半哭着在念叨。陈万策不敢直视,从眼角里见到这年轻皇子真情流露,心说今上选人其实很有眼光,这是个赤诚之人,不过是太年轻,历练不足而已。
“大将军,大军胜败之责虽是你一人担着,可宜章一战,还有太多战场之外的事,非大将军一人独掌。”
陈万策的劝解让胤祯更是难受,他连连摇头,不愿面对。
“岳超龙不是那种悖逆之辈,李卫是四哥的心腹,那人我见过,是个好汉。胡期恒虽然不熟,可也是年羹尧的亲信,怎么也不会通敌,至于四哥……那更是无稽之谈”
陈万策沉声道:“下官可未言及雍亲王,但李贼招招直奔我大军要害,难道跟胡李被擒无关?那岳超龙在郴州统数万民勇,攻数千贼军不得,湖南提督何腾林还语及此人懈怠怯战,为何宜章之战却骤转神勇,舍了中军去强攻清溪山?下官不愿诛心,可此人终究还是投了贼人,再难洗脱他的嫌疑。”
胤祯楞了好一阵,目光涣散,嘴里嘀咕道:“那怎么也跟四哥无关。”
陈万策心说你信不信无所谓,关键得皇上信,可很遗憾,皇上不是念着刚复了雍亲王的位子,再整治未免太儿戏,恐怕现在又把雍亲王撸了王位,径直圈禁了。
“京城回不了,那会是哪?”
胤祯没在这话题上深入,再转到了自己,连带这支大军的前路上。说起来还拜之前各路兵马未及聚齐所赐,他退到长沙后,账面上还完好的兵力居然有三四万之众,加上收罗的残兵,还能理直气壮地上奏说大军未损筋骨。
现在胤祯最担心的就是康熙要他带兵朝南,跟李肆再度对峙,在他看来,要跟李肆那支强军正面对战而不落下风,怎么也得十万勇武堪比陕甘绿营的兵丁,再有三五百位大将军才行,更关键的是,得有平坦广阔的战场。
“多半是要去西北的……”
陈万策这话只是安慰,虽说最早这抚远大将军是为西北而设,但西北还有傅尔丹,有富宁安,有祁里德,胤祯再挤过去,这湖南丢给谁?
胤祯正吞着苦水,戈什哈送上一封书信,一看封皮,是年羹尧来信,顿时头大不已,只当是年羹尧要为岳超龙求情。
陈万策埋头继续算自己的帐目,却半天没听得胤祯的声息,正在诧异,胤祯也用着诧异的语气说道:“对初先生真是神算年羹尧来信说,之后他就要为我筹办军需粮秣了,算是我帐前效力的部下,这是来请安的……”
西北用兵,陕甘米粮不足以接济军需,多仰赖四川,那年羹尧自然是先探得了风声,开始沟通胤祯。
陈万策却是心中一动,这年羹尧,怕不止是“沟通”,而是表情吧。门下最得力的大员都开始另寻门路,雍亲王胤禛的前路,才真正是一片黯淡。
英德白城,汤右曾正在翻着一大叠报纸。现在英华治下已经有很多份报纸,天王府的《英华通讯》是新朝公报,上面有英华朝廷新推行的各项政令,英华军节节获胜的最新消息,以及李天王本人的举止言行,总之都是妙笔生花的官面行文,对汤右曾来说,跟旧日邸报相差无几,对这份旬日刊行的报纸,从来都只是大略扫一眼。
他还是喜欢看《越秀时报》,这份报纸刊行最早,专门评析英华朝廷的各项政令。不止是说好话,偶尔也批评一些政令细节。主笔“雷震子”文底颇深,尽管也觉此报主旨还是献媚新朝,但不仅将诸多政令剖析得无比透彻,字里行间还是透出了士子风骨,至少面上还立住了公允。
其他什么《工商快报》、《黄埔新报》全是商贾之事,就跟商号鼓噪名声的墙贴一般无二,自然进不了汤右曾的眼,而《白城学报》谈的全是天主道和什么真理学,看得汤右曾刺眼。最近新出了一份《中流》,讲的全是北面清廷治下的事情,汤右曾是每期必看。
“康熙兴狱,大拘汉臣,刑部大牢嚎哭冲天……”
看到以田从典为首的数百汉臣被锁拿下狱,汤右曾心弦摇曳,喟然长叹:“克五兄,你这是遭了无妄之灾啊……”
“西崖兄,恭喜啊。”
段宏时出现了,一脸怪异笑意,还拱手连连,汤右曾假装没看见。
“天王说,诸位对北朝的忠义之心感天动地,他不愿再为难,要将诸位一并放归。”
这话出口,汤右曾两眼圆瞪,几乎是一蹦而起,不是看护兵丁拦住,两手几乎要掐上段宏时的脖子。
“这可如何使得?”
汤右曾嘴里咆哮,心中大骂,李肆这小子太坏了这时候把咱们放回去,是要咱们也都下狱么?眼见现在还能顶着个被执不屈的忠贞之名,保住小命,保住家族,这一回去,那可什么都要没了。
“等等……北朝……”
顾不得分辨段宏时这话的真假,汤右曾的注意力又被他话里用语所含的深意引了过去。
“你是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汤右曾摇着报纸,只当段宏时在开双重玩笑。
“别以为在湖南败了朝廷一次,朝廷就慌了手脚,失了本心。没见着皇上正厘清朝堂,厉兵秣马,内外两面下力,要与你这伪朝决一雌雄?”
他点出了段宏时话里的东西。
“你,还有你那邪魔弟子,不要如此狂妄自大,以为便能与朝廷隔江而治,南北对望,皇上是绝不容下这英华伪朝”
段宏时歪嘴摇头,汤右曾是深谙两边根底,但却没看清当下的形势。
“今年之内,怎么也难再打得起来,西崖兄,你就别费那心力,终日想着北面那朝廷能打上门来了。”
见汤右曾还满脸不信,段宏时多说了一嘴:“李光地给那康熙老儿又出了馊主意,此番是完全听了进去,四个字:内紧外松,你瞧着吧,北面朝廷正忙着查通贼之官呢。”
《中流》报上的消息挤入汤右曾脑海,他无力地再叹一声。
段宏时接着道:“北面朝廷在忙内务,我英华也有一番内务要整顿。西崖兄,会试将近,这事你再熟悉不过,我那弟子想让你帮着料理。”
汤右曾哼了一声,又来?烦不烦啊?
段宏时叹气:“还是不愿啊,那咱们英华,也不愿再留难诸位,刚才所言可不是玩笑,西崖兄,你可自便了。”
汤右曾眼珠子又弹了起来,威胁这是威胁
段宏时歪嘴笑着,心道没错,这就是威胁。北面康熙正在料理跟英华和李肆有关的官员,就连昔日给李肆捐纳官职的呈文上盖章的吏部小吏都没能幸免。此时还愿回去的人,那就是铁了心要跟满清一条路走到黑,再留也没用。你汤右曾真要全自己的“名节”,也就懒得再在你身上浪费功夫了。
汤右曾可是读透了书的,清了清喉咙,淡然道:“君子惜身,是为大义。”
所以,汤右曾就成了天王府白身参议,负责筹备会试事宜。
正跟着一帮吏员清理《大清律例》的史贻直也被迫面对这场抉择,他的回应倒是很干脆:“忙着呢,别来烦我”
他已经是天王府参议了,由此再进一步,成了尚书厅刑科主事。当然,要当英朝的官,就得剪辫子。史贻直闷了一夜,凌晨鸡叫的时候,看看桌子上的《中流》报,再看看自己呕心沥血所著的《英华刑律》,闭眼咬牙,挥剪子喀嚓一声断了辫子。
陈元龙是另一个重点攻关对象,他倒是俐落,就丢出来个“哼”字,李肆也哼了一声:“继续押着放走?我今天心情不好。”
领了湖南兵备道,穿着红衣官服,戴上乌纱帽的胡期恒战战兢兢向李肆“陛辞”,他自以为胤祯宜章之败,就在于他吐露了朝廷密谋,破罐子破摔地上了李肆的“贼船”,被李肆派回湖南,主持永州、郴州和桂阳的治安防务之责。
“李卫是绝计不会服软的,天王,不必对他再有期望。”
胡期恒现在很讨厌李卫,因为李卫总在骂他是卖了朝廷大计的国贼,既然你要这般忠心,那就送你一程吧……”
“是啊,那家伙是吃硬不吃软的,他不过是见识了之前那朝廷的硬,见识了胤禛的硬,这世间真正坚不可摧的硬,他还没领教过呢。”
李肆微微笑道,李卫这人,还要再玩玩,可现在还顾不上这等小事。
趁着康熙气怒攻心,大兴“冤狱”的时候,李肆处置了大批被捕的清廷官员。如他所料,真正想回去的,除了陈元龙之外,就只有一些懵懵懂懂,自认无辜的州县官员和中层军将。连着始终死硬的原广西提督张朝午一同都被放走。李肆确信,这些人的下场,会立下尊尊活榜样。
放走“旧人”,又迎来“新人”,除了汤右曾史贻直之外,岳超龙投效而来也是一桩意外收获。李肆遂他心愿,让他去了黄埔讲武学堂。而另外两个江湖侠客的“义气”却比官老爷们的忠诚还硬,之前混入广州,企图行刺他的周昆来和甘凤池始终没有什么幡然悔悟之心,李肆也就将他们与李卫划为一类,准备忙完了眼前这一桩大事再料理。
“你是说,那茹喜,竟已积起了善名?”
李肆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有趣的讶异。
“小的未能领会天王真意,还望天王恕罪”
在石禄城看管旗人劳工的桂真跪伏在地,捣头如蒜。
“就盯着她在做什么,别难为她。”
李肆随口说道,茹喜这人他几乎都忘了,自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石禄也不是他正忙乎的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石禄归属权所涉及的工商布局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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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南洋潜刃
琼州府昌江县石禄城,原本漫山遍野乱铺而成的窝棚屋舍已经消失大半,金牛岭下的大片荒野平平整整。碎石渣土铺成的简陋通道两侧,一座座长条楼拔地而起。盖着南方民居的斜顶宽檐,底部却是山夷特有的高脚楼桩。
已建成的长楼高三层,临街处最下一层都是大开面,驻着一家家商铺,粗织棉麻,锅碗瓢盆,各色杂货玲琅满目。
一个麻衣素颜的年轻女子挽着竹篮在街上行着,篮子里装着果蔬和河鱼,街上行人和两侧商铺主们见到了她,都恭敬地打千行礼。
“茹喜小姐,晚菜可是足了?再来一窝青笋吧。”
“楼道已经扫了,茹喜小姐不必再操心了。”
“冯知县陪着什么大人物来了,找过小姐一趟。”
“烦劳茹喜小姐跟桂管事提提,丁十八号楼那帮游手我们自己已经处置好了,劳他不必再兴师动众。”
“小姐托我寻的《中流》报在这……”
女子不迭地作福回礼,应下交托,接过报纸。
上到三楼,一条长长楼道里排着十数扇房门,推开其中一扇,内里是一户玲珑屋居,放在往日还是知府千金时,不过家宅里一处厅堂大小。地面是灰暗泥石,墙面抹了一层白灰,简陋无比,配上可以几扇透进阳光,却又绝了风尘的水晶琉璃窗,显得颇为怪异。
屋里就粗陋桌椅,菜篮里也是简单食材,可对之前闷了半年多窝棚,甚至有段时间每日就靠一个粗面干馍度日的茹喜来说,却如仙宫一般,想到这还是自己争取来的,不仅她得了,旗人也得了,就觉自己也真如仙子一般。
“果然如此,十四阿哥大败,可怎么会跟四阿哥有关?皇上怎么会这般处置?”
展开《中流》,宜章之战后清廷的一连串反应都在报上,看得茹喜脸上原本堆着的小小自得荡然无存。
“茹喜啊,你还记得自己姓马尔泰吗?怎么能因那贼子小小施恩而忘了本?怎么能因成就了些小事,就忘了你当初为何要挺身而出的?”
茹喜目光沉冷下来,朝北望去。
“别怕,茹喜还在,茹喜还在努力……”
哆哆敲门声响起,绷起的面目顿时消散,换上一脸柔弱,茹喜开了门,如她所料,一个绿袍官员立在门外,正是昌江知县冯静尧。
“此番变动,还烦恼茹喜小姐跟大家多澄清一下。”
“茹喜自晓得,这也是利我旗民的善事,冯大人放心。”
石禄铁矿正从南洋公司转到新成立的青田矿业之下,石禄城也由南洋公司治下回归昌江县。在石禄劳作的旗汉劳工杂念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担心原本的合约会失效,有的担心会像宜章之战的俘虏那般,被送到更远的南洋去。官方一直在作安抚,却也需要茹喜这种“民间渠道”,毕竟这个小女子半年来挺身为旗人代言,赢得了很多人心。
离开茹喜居处,冯静尧来到民居之外的一片建筑,这是未来的昌江县衙,只是还被脚手架四面围着,粗大铁条编织成柱网,外罩木板,工人们正拖着长管,将粘稠泥浆灌入网中。
一个紫袍年轻人正负手观望着这片工地,冯静尧上前恭敬施礼,再一同旁观。
“朝廷四面未靖,还有太多花钱之处,为何在这里大兴土木,甚至还施恩那等劳役之徒?”
许久之后,冯静尧忍不住吐露了心声,以矿山为倚托建起一座新城,广纳民人,让昌江县从万人不到的荒僻之地变成十数万人的大县,这当然是他再高兴不过的好事。可对那旗汉劳工这般怀柔,洒下如此银钱,他很是不理解。
“不兴土木,这数万劳役,又怎么能化为你昌江县民呢?”
天王府中书厅参议,民政署署长刘兴纯这般说着。
“历代都有遣戎之制,一纸政令就能办到的事嘛。”
冯静尧有些不以为然,只要朝廷下令,这些劳役不就成了县民么。
“前明太祖迁金陵富户充凤阳,结果如何?凤阳花子满天下。”
刘兴纯摇头,这冯静尧终究是野路子出身,还把政务当作笔墨纸砚之间的事。
冯静尧楞了一下,只觉这年轻大员不愧是天王臂膀,视野就是宽广,而当这英华的官,要学的实在太多了……
刘兴纯再看看前方跟工头商讨事务的另一个年轻人,心说可不止是为你昌江县而大兴土木。那个年轻人是沈复仰,之前英朝盐务改革,沈复仰鼓动父亲沈世笙积极响应,家族不仅成为新朝盐业龙头之一,还几乎垄断了福建方向的盐业外销业务。
沈复仰心气很高,不满足于继续埋头盐业,顺应英朝的工商新风,他将目光放在了诸多新业上。沈复仰眼光也很毒辣,瞧中了水泥、玻璃等基建材料生意。玻璃行业被李肆分润给了安家、韩家等老铁杆,沈复仰就进了水泥行和基建业。
不只是沈复仰,还有不少人都将基建产业视为投资重点,可这个行业虽然回报不错,却还远未达到李肆所设想的井喷程度。原因有两个,一是民间还不怎么习惯用水泥和玻璃造房,配套的给排水等设施和便利设计更是阻于传统。第二是新材料还不够便宜,会这“新基建”的匠师也少,人工高昂。
李肆早早就埋下伏笔,黄埔新城就是为此而设,但其间新材料新工艺新设计还是用得不多,毕竟没经过太多实际考验,如果太激进,人们会很难接受。
所以除开道路、桥梁和公立建筑外,为基建产业挖掘内需,扶持投资在这个行业的商人,就成为天王府的一项重要政务。
将石禄城当作试验田,一方面安抚劳工,一方面培育技术,扩大市场,推动建材降低成本,就成为一举两得的事情,反正劳工们没有选择。
“劳工那边没有问题?”
刘兴纯问到了他来昌江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他们本已受恩甚重,如今这小小变动,寻常劝解都稳不下的话,那定是有人背后作乱,想要蛊惑人心。”
说到这种细务,冯静尧倒是很在行。
“是那个……茹喜么?”
刘兴纯对这个名字有所了解。
“那倒不是,不仅下官一直盯着,旗工管事桂真也下了很大力气,都没见着茹喜有什么异像,就只是一心在协调官府和旗工。”
说到这个人,冯静尧跟刘兴纯的心思差不多,都只觉得这个小女子无足轻重,不过是跟李肆当面打过交道,沾了一点光而已。
心思很快从此人身上转开,刘兴纯挥手,随从递给冯静尧一份文书。
“那我就再帮你一把,将此方案公布给矿场上的战俘劳工。”
接过文书粗粗一看,冯静尧抽了口凉气。
“竟有这等好事?”
这是一份置业方案,现在新建的住宅楼可不是免费提供给那些劳工的,他们得出租金,平均每月两钱银子。但如果他们愿意在合约结束后落籍石禄,就可享受分期付款购买住宅的待遇,月供三钱银子,差不多是他们在矿场所得工钱的一半,十年付清。当然,也可以一次付清,只是价格就高了,一套大约四五十两银子。
刘兴纯嘴角微微一翘,这叫好事?就靠这十年之约,就能把大部分旗汉劳工栓在石禄,特别是旗人,他们已经不会种地,在广州的地产屋舍也都被没收了。
“既是好事,就好好向他们解释吧。记得天王的教诲,有适合力气解决的事,有适合口舌解决的事,麻烦都是由没搞清这两类事的区别造成的。”
刘兴纯交代道,接着话题转到了私事。
“你儿子要去南洋,你不担心?”
冯静尧勉力一笑,他儿子冯一定已是伏波军左营指挥使,最近英朝将南洋公司向南推进,伏波军也随之南下暹罗,身为父亲,怎么会不担心。
刘兴纯安慰道:“放心吧,天王将目光投向了南洋,你儿子绝不是孤军犯险。”
冯静尧皱眉,却是为的公事:“北面都还没料理干净,为何要转向南洋?”
刘兴纯耸肩:“这可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远处沈复仰的声音高了起来:“二十天二十天必须完工绝不能坏了我们沈家速度”
刘兴纯朝那家伙歪歪头:“我只知道,这也跟那家伙,连带那家伙背后的那帮人有关。”
昌江县铁石港,之前一直泊着大批海船,等着载运矿石。可今天港口却被一串桅杆上飘着五彩缤纷船旗,优雅硕长的大船占住,船身两侧的炮门紧紧关着,粮食、淡水和各类补给源源不断送上这些战船。
“我是听说天王要遣大将下南洋,但怎么会是你?”
到了铁石港准备回去的刘兴纯见到一人,大惊失色。
“我是被发配的,就是这样。”
那小伙子抱着胳膊,鼻子跟眼睛一同冲着天空。
“吴统制回福建砍了一千多袭扰地方的鞑子兵,用他们的头颅在漳州城下立了一根人头大幡,所以就被天王……”
吴崖手下的营头安威一脸不甘地解释道。
“人头贩子吴崖……果然名不虚传。”
刘兴纯打了个寒噤,心道这家伙也该受下管束了,早前韶州之战,就擅自砍了几百颗脑袋吊人头珠帘,后来喜欢上了人头辫子大幡,被李肆训斥过好几次。现在本朝制度渐渐细密,这家伙还本性不改,终于遭罪了吧。
不过吴崖本是鹰扬军统制,之前和萧胜同掌福建形势,现在把吴崖贬到南洋去,福建那边怎么办?
“有萧老大在,鞑子从福建到江南,甚至山东都得城城严防,哪还来那么多心力从福建方向来打我们。”
安威解释道,刘兴纯松了口气。
“你可是天王的左膀右臂,天王怎么也不舍让你在南洋荒废时光,你不必……”
刘兴纯还在劝吴崖,吴崖嗯嗯点头敷衍。
“我去南洋可不是荒废时光……人头大幡有些腻了,该再玩点什么新花样?”
侧开脸,吴崖笑得异常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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