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们都是代天行刑之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你们都是代天行刑之人
“何苦呢……”
想着临别的时候,李肆左吩咐右叮嘱的,跟老婆子一般唠叨,生怕她出了什么事,自己却没给他什么好脸sè。此刻和他相处两地,顿时满心的后悔,让他去找那狐媚子的话不是自己说的么。
“何苦呢?”
严三娘还记得,撞破“jiān情”后,她去找盘金铃倾诉一肚子的酸楚,盘金铃幽幽叹着,也这么问她。
“那些事……不该是dòng房才能做的吗?”
当时她是脸烧得快要冒烟。
“为什么不径直嫁了?”
盘金铃问得犀利,严三娘怔住。
“爹爹还在福建,要过mén……也得他点头吧。”
严三娘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数落着另一个人,一个看起来有些猥琐,总是捏着小茶壶的老头。那老头曾经跟她明确说过,李肆注定会有一大帮妻妾,而她严三娘,怎么也不适合当大房,要嫁李肆,就必须要有这个觉悟。
她明白,她有这个觉悟,毕竟她对自己的xìng子也有自知,就不是能持家能居中执正的人,但她总觉得难受。如果大房是关蒄也好,可听段宏时的意思,关蒄也不可能。李肆的大房位置,得一直准备着,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换到最有价值的砝码。
看着也是一脸郁郁的盘金铃,严三娘心想,如果是这个心地比自己还要纯善,心志比自己还要坚强,又聪明又博学的姐姐也好,可似乎李肆和她就没有那方面的迹象。
“让那狐媚子去泻他的火吧,反正也不会是她。”
由己及人,严三娘的心理也小小yīn暗了一把。
然后,她的郁闷也转为烈火,将那些还当她是娇滴滴小姑娘的水勇们烧得哀叫连天。每当郑威这些出身香港水勇的人想起这段经历,脑子里总是会蹦起“yīn曹地府十九层”这个词。
最开始感觉还不明显,也就是加大了运动量,基础的体能训练科目以最高标准进行,之后又多出了每天几十里的负重行军,别说大屿山香港岛,整个新安以南,几乎每块土地都踩上了他们的脚印。
就只是这样,已经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每天劳累到快断气的程度,那真不是人能受得住的。可听说只要训练通过,就能成正式的水勇,比照司卫发薪饷,绝大多数人都支撑下来了。
当带着刺刀的鸟枪发下来的时候,郑威等人还以为这就算完了,却不料刺刀是木头的,鸟枪没有枪管,这才知道,他们拿到的只是训练武器,苦难远远没有结束。
眼见这绝美少nv就是武艺教导,这带刀的鸟枪在手,能以一敌十,不,以一敌百,几乎是一招一个,将他们这些自认为手上还会玩两下的昔日海盗撂倒,水勇们才将那个佛山传闻中的“醒狮仙子”严咏chūn的名号,跟眼前这个飒爽身姿对上了号。
能有这样的师傅教导武艺,谁都不愿懈怠,郑威等人强自撑起了心力。可训练的残酷,很快就将这心力给消耗一空。
沙袋绑腿和手臂,枪上还加铁块,每天反反复复几千次重复那七八个动作。据说这数量还是由方堂恒王堂合等教官瞧着他们吃饭的状况制定的,只要筷子还能捏得起来,第二天就要加码,于是他们学乖了,直接用手捧着碗啃。
蒙混了几天后,方王等人越加变态,开始观察起他们上厕所的情形,只要能单独上厕所,那就说明手臂腿脚还没得到“充分”的运动,训练量再度增加。教官变了态,他们也豁出去了,上厕所都是按一目十来人为单位集体出动,而且都让别人帮忙拉上裤子……
猫抓老鼠的游戏,原本只在他们和“王小二”之间进行,可随着郑威等二三十个人被提拔为“代目”,游戏又在郑威等“代目”和其他人之间展开。郑威苦恼地发现,现在自己跟手下的十来个人不再平等。自己成了严厉的兄长,其他人成了偷jiān耍滑的小弟,老抱怨他不护着他们。所以他们这二三十个“兄长”,也不得不抱成团,以便贯彻教导和教官的命令。
抱团之外,还有竞争,谁也不愿意自己这一目成了每日点名训斥的对象,更不愿意在定期举行的刺刀格斗赛中沦为失败者。所以仅仅只是一个月,他们的刺刀术就娴熟无比,就跟自己的第三条胳膊一般运用自如,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可他们都自信自己一个人都能解决两三个拿腰刀长矛的敌人。
“他们死得不冤……”
到了这个地步,仅仅只是从强弱来感受,郑威心中的仇恨已经消散了不少。
刺刀术的训练把所有人都整麻木了,一个月后,刺刀训练不再是专项训练,而是跟体能训练一通成为常规科目,不少人都觉得再没什么挑战能难倒他们。可第三阶段的训练,一开始就让所有人胆寒,甚至还出现了逃兵。
六月盛夏,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在浇了血水,满是碎石子,甚至还有碎琉璃的浅浅坑道里匍匐前行,坑里还堆满猪羊内脏,不少人一边爬一边呕吐,给后面的人制造新内容。坑道一侧还有司卫的火枪在轰鸣,不少司卫故意将枪口下落,子弹在坑边炸起团团碎泥,好几个水勇都被吓得跳起来抱头就跑。
这条所谓的“天堂路”,将三分之一的水勇拦在了幸福之外,所有没能到达终点的水勇都被告知,他们会调到另外的地方,不再有完成训练后的各项待遇。
想着可能是被故意折腾,就是要刷落一部分人,不让他们享受到司卫待遇。郑威忍不住为那些人出头,求王堂合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而大多数失败者也想通了,前两个月的苦难都熬了下来,不能就这么放弃,所以最终被刷落的只是三十来个。
“师傅,这什么天堂路,咱们都没练过,为什么要他们来练?”
协助严三娘训练的司卫头目就是方堂恒和王堂合,他们对这事也是mí惑不解,却不想严三娘是这么回答的:“你们总司曾经说过,这什么天堂路,是专mén为马润准备的,他们这些海盗出身的水勇,未来会当这什么马润。”
马润是什么?严三娘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当初她问李肆的时候,那家伙像是在回忆什么,憋了好一会,才悠悠说道:“那就是比普通步兵更厉害的兵。”
将这话转述出来,方王两人顿时横眉怒眼,啥?比他们还厉害?
“这天堂路,咱们自己也得玩!”
两人不约而同地嚷着。
“随便……”
严三娘在发着呆,她是在想李肆了,不仅在想,还连带在恨。两个多月了,除了书信来往,李肆就蹲在广州不挪窝,连来转上一圈都不愿意,到底是真忙,还是依旧在恼她?
“万一那家伙跟狐媚子打得火热怎么办?虽然跟关蒄jiāo代过,可这事关蒄又不懂,要连带也被他欺负了,那可怎生是好?”
严三娘左思右想,找足了理由,包括自己在这里也晒黑了不少,终于作出了决定。
“不行,我得回去!他要是再动手……那就由着他了,可只许这里……”
低头看住自己的高耸胸脯,少nv凤目里的瞳光更是mí离。
郑威等人怎么也想不到,原本还有的海岛生存等等科目,就因为他们的教导再难耐寂寞,也被取消了。虽然这些科目只是严三娘从李肆那听来的随口之语,放到眼下并没真正的用处。
严三娘做事虽然急躁,可还是有始有终,并没马上甩手走开。郑威等人终于收到了真正的武器,刺刀铮亮,枪管乌黑,那一刻,三百号水勇都当场哭了出来,这可真是不容易……
哭了之后,还得受苦。
比刺刀训练还要枯燥的队列训练开始,合着哒哒哒的小鼓声,他们得学会十人如一人地前进后退,每天就这么走来走去,连带那像是从瑶家腰鼓改过来的小鼓声都听得耳朵发茧。
“什么时候才能shè啊!?”
郑威的部下咬牙切齿地问着,而郑威自己也憋得满肚子是火。
“等你们知道枪口该对着谁,不该对着谁的时候!”
严三娘对所有水勇沉声说道,而这些汉子们都同时在心中说,对着谁也不会对着严教导你。再想得深了,一直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圣贤言,教他们敬畏上天的范教导,还有虽然严苛,却总是以身作则的方堂恒、王堂合等等教官,也不会是他们的目标。
“如果是那个……胡汉山呢?”
郑威这么问着自己,不少水勇也若有所思,如果是那艘银鲤号上的司卫呢?
他们还没进入到火枪shè击的训练阶段,又有一批未来的水勇进来了,二百来人,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汉子排着队登记,郑威等人恍惚见着了当初的自己。
这些人是新界以东被苏文采刘兴纯搜刮来的渔民,十一寨被平之后,那一带也终于成为“官府”的有效控制区,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批的水勇。
队伍里,不少人朝郑威等人瞅过来,眼眸中的仇恨再明显不过,这让郑威心中咯噔一下,十一寨里,被他杀的那个人的亲友,说不定就在这些人里,刹那间,他只觉自己的仇恨,也被这些人的仇恨给缠绕住了。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咱们自相残杀呢?”
郑威心中一片空灵,他想要解脱,他想要答案。
“答案,圣贤早就说过了!”
夜晚,照常的“文化课”,气氛却不太对,不仅所有“代目”级别的水勇都在,方堂恒王堂合等训练营里的二三十位教官也在。
范晋没有再讲霍去病封狼居胥、班定远孤兵定西域等等让水勇们热血澎湃的历史故事,而是讲到了“为什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伐非人子所能为之。所以这杀伐之权,也握于上天。古往今来,大军出征,莫不先告祭上天。而决人于死,也要明正典刑,这都是在求得上天的允准,这些……都只是仪礼吗?”
范晋独眼盯过来,郑威等人心中一抖,难道不是吗?
“就因为成了假模假样的仪礼,你们才要问为什么!”
范晋沉声道。
“杀伐有二,兵和法。这兵一事,就跟你我有关……”
说到这,郑威想起了最初范晋来时说过的话,“我们是为老天办事的”,下意识地,他喉咙就又干又涩,一个词在脑子里翻腾着:“替天行道”,而由这个词,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另一个词:“反贼”。
“就因为杀伐没握于真正承天受命的人手里,这世间才有这么多罪孽。”
范晋淡淡地说出的言语,司卫们没什么反应,郑威等人却是一背的汗,果然如此!这些人,果然是反贼!
“跟他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郑威苦涩地这么想着。
满意地看着下面那些水勇头目,神sè里有震惊,有mí惘,有叹息,也有激动,就是没见恐惧和愤怒,范晋心说,没有这一番苦累相处,他们可不会相信自己。
“你们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cào练你们,答案很简单……”
范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站起了身,恭敬地朝前方拱手行礼。
“因为你们……是跟着我一起,代天行刑之人!”
清朗的嗓音响起,水勇们还颇为陌生,可都下意识地起身,范晋既然都要行礼,来头自然更大,而这话也让他们再难坐住。
一个青年正走进屋子,身材稍高,却算不上伟岸,眉目清秀,左额下却有一道明显疤痕。两种迥然相异的气质混合在一起,被他那深邃目光牵起,让所有人难以挪开视线。仿佛空间由他而破开,正有无形的风暴席卷而出。
“总司!”
司卫们兴奋地行礼呼喊着,郑威等人恍然,这就是李肆!难怪在他的身后,一直凤目喷火的严教导,此刻柳叶眉舒展开了,眼瞳就柔柔地看住这个身影,仿佛是栖在树荫下的雀鸟。
“天刑社!从今天开始,你们将是天刑社的一员!”
李肆叉着腰,收割下了范晋严三娘这几个月的辛劳,同时收割下了自己和段宏时酝酿已久的积淀。
第一百八十四章 SS?我不是故意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ss?我不是故意的……
分流湾水勇营寨外,大屿山山麓之下,一座墓园建起,百多座石碑整齐排列,碑面除了名字,再无他字。
“这是我的过错,只能将这待罪之身,献给上天。日后战死时,再埋在这里,跟你爹说个明白。”
一座刻着“郑云”二字的墓碑前,郑永焚香叩头,这么说着,跪在他身后的郑威眼圈红,心中却已一片清朗,原本那丝扭结如同香上青烟,渺渺无踪。
这座墓园埋的是之前十一寨战死的司卫,以及被银鲤号杀死的八十多郑家人。他们合葬一处,都被当作是献祭上天的天刑之士。以香港八郑为核心的水勇,心中仅存的那点仇恨之心,终于完全消解。
因为他们都在期待,期待着这面石碑上,能早日清清楚楚地写上天刑社的碑文。
天刑社,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贼会党,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要推翻满清,可天刑社的章程里,条条列数人世的黑暗,只要脑子正常,都会知道这些黑暗的源头在哪里。
有几月来的锤炼,再被李肆从衣食住行,薪饷教育等各方面包裹,加上香港八郑原本对清廷的不顺之心,当李肆将天刑社这面旗帜展开时,郑威等二三十名水勇核心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接着香港八郑的头郑当家郑永,也终于低下了头,真心忏悔自己当初的冒失。再由郑永指点和选择,三分之一的香港水勇都成了天刑社的成员。
天刑社,是李肆、段宏时和范晋共同凝练出来的成果。
李肆扩充武力都必须暗中行事,司卫已有千人规模,北江船丁也差不多,现在又多出一个香港水勇,除了优厚待遇,锤炼熏陶以及切割开官府和他们的联系之外,他还需要一个共同的精神纽带,能将司卫之外那些武力单位里的核心人物融为一体,由此牢固掌握这支分散的军队。
这个考虑,在他招募北江船行船丁的时候就在酝酿,之后段宏时和范晋加入进来,终于构建出了天刑社。
“天刑社”这个名字,是段宏时想出来的,很直白,李肆的军队,是要代天行刑,而具体的思想内容,则来自于范晋。
早前翼鸣老道抢先将他们总结出来的东西命名为“天主道”,可这套东西还是太宏观,只适合所谓的知识分子钻研,还没有经过“本地化”修饰,并不适合推广。所以段宏时就将其中的三个相信,以及天道罚行等等偏重人心的内容拆出来,想成一套通俗一些的理论。
范晋嚼透后,觉得需要对军人这部分作更多阐述,一直在有意识地扩展这部分的东西,而李肆有了这个想法,范晋就将这些东西整合成型,最终就出来了一套只针对军人的天道理论。
天刑社的章程是一个很精练的逻辑,第一部分讲理论基础,说的就是那三个相信,只是已经被更名为“天人三论”: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谋求富贵为上天赐人之权;谋求富贵而不害人是上天对人之愿。
以天人三论为出点,第二部分说到具体的思想:为何乾坤倒转,日月无光,人心如豺,哀苦难当。就因为这天道一直受尘世蒙蔽,唯有志士携手守护,才能还天道清朗。而这样的志士代天行刑,不再是常人。
由此得出了三点结论。第一点,守护天道,需以xìng命为献祭,视己命已归上天。第二点即是天道罚行不罚心,皮rou之下的人心为上天所有,非凡人所能追究。第三点……
第三点结论,行天刑者无数,代天裁决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李肆,其他人都奉他的裁决而行。让李肆很是感慨,他也成了“元”类别的人物,可这是绝不可少的。
上述内容,由段宏时成文,语句浅显,言必称圣贤,反正类似的道理,古人说得早已通透,信手就拿来用了,跟这个时代看不出什么隔膜,李肆不得不感叹自己老师的修饰功夫,真是深得儒士精髓。话又说回来,天刑社融合了道家的思想之根,墨家的行事之风,同时在章程的后半部分,又体现出李肆所带来的工业社会的诸多特点。
章程后半部分就是对成员的要求,严守秘密是必须的,只在规定的场合、规定的时间才能详细探讨天刑社的事务,除此之外,即便在场所有人都是天刑社成员,都不能随便讨论。
生活和工作的作风,那就是将自己变作一部机械,什么时间做什么,都有明确的规划。而做什么事,都必须严谨细致,精益求精,绝不容马虎敷衍,和光同尘。而对待挫折、苦难和伤痛,要铭记自己非寻常人,压制软弱之心,谨记自己的职责。
总之,加入天刑社的成员,除开军人的身份外,还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坚韧、沉默、孤傲,如果在世间寻找和他们气质相似的群体,那么苦修士也许会比较像,但还是有区别。比如天刑社并不干涉成员的私人事务,甚至还遵崇华夏古训,比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然,什么“父母在,不远游”这种东西,就去掉了。
原本范晋还觉得意犹未尽,因为毕竟天刑社的思想根基,并没有完整牵出“天主道”那套东西,而只是基于上古道家一脉,让这里面的“天道”显得有些飘渺,因此他想更丰满一些,可段宏时一语点出了“天刑社”的本质。
“想明白更多的道理,可以继续钻研天主道,只想做事,不想伤神的,就只需要懂一件事:信李肆!”
李肆就这么成为整个天刑社的精神偶像,他不担任任何职务,只有一个“领”的模糊称谓,以及无上的处置权。而天刑社里,分长老、导师和弟子三个级别。长老是核心成员,由长老组成的长老会议,负责决策招纳新人,分派导师以及处置叛徒。导师是正式成员,弟子是见习,一个导师带几个弟子,等导师觉得弟子足够可靠,再由长老会议升格为导师。这部分的级别设置和教导模式,多少包含了点李肆的恶趣味。
一个秘密组织,依然需要外在的特征,如同天地会的切口,这也是将一个团队凝聚为独特群体的关键要素。因为这个组织只在军中,不必考虑对外联络的问题,所以这个特征就只体现为识别符号,也就是图案标志。
这事不必伤神,太特殊了也容易招人瞩目,所以当翼鸣老道凑热闹丢出来个图案时,李肆也就信手用了,后来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等到醒悟的时候,为时已晚,这符号已经深入人心,再难更改。
很普通的太极图,也就是“双鱼图”,上白下黑【1】,但是中间那道“s”却变粗了,染成了血红色,寓意以血卫道。起先为保密,这道血线还不是很明显,到后来公开活动时,血线变成了血条,如果把图案逆时针转九十度,就成了一个圈里两个s……李肆心想,他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要!”
得知范晋担任了天刑社的社长,严三娘很不服气,她也想在这个带着一丝殉道者气息的秘密组织里占下一席之地,却被李肆一句话堵了回去:“天刑社的成员,必须奉我的话为金科yù律,你行吗?”
想都不必想,严三娘当然做不到,天刑社未来的一项教条,父子、夫妻不得同时加入,就此奠定基础。
香港水勇和天刑社的事务进入正轨,李肆到大屿山匆匆扫了一圈,就带着严三娘回了广州。
“老天!这几个月你都在折腾关蒄吗?”
回到广州,见到了关蒄,严三娘当场就叫了起来,也不管这话带着多大的歧义。
“我走的时候,关蒄的下巴还叠着rou呢!现在都没了!你好心狠!”
严三娘眼圈都红了,关蒄抱住她,无奈地长叹一声,看着李肆,耸了耸肩,示意自己是无辜的。
李肆将关蒄从严三娘怀里抢出来,抱着掂了掂,也是一声长叹。
“丫头,要我怎么补偿你?”
他怜惜地问,关蒄眨了眨碧yù深瞳,菱唇嘟着,指向天空。
“给我造部机器,帮我数清楚天上有多少星星!”
李肆哈哈一笑。
“行,给你造!”
那一刻,他还真在构想着一条让计算机结合天文望远镜再加上相应软件,可以自动数星星的科技树。
将近半年的时间,关蒄帮着他完成了一桩伟业。
完成基建的青浦货站,不仅成为北江的货运枢纽,东西两江的商人也都将这个地方作为商货中转的中心。而关蒄所作的事情,就是带着一帮会计,将来往商货作详细的归类统计,同时借助商行的牙人,将没有归入青浦货站的商流做对比统计。
几个月的数据跟踪,汇总下来的情报,已让李肆对广东商货的流向、规模、种类以及涉及银钱的动态,有了清晰的掌握。这就为他那步关键之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就像是前世作生意开店,关蒄帮他完成的,就是前期的市场调查。
“真的可以做了?”
听了他的决定,段宏时激动了,小茶壶脱手而落,幸亏李肆眼疾手快捞住了。
“那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听了李肆肯定的回答,段宏时心绪难平,可嘴里的话,却异常冷静。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了回头路。”
李肆不以为然地答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地鹰毛
第一百八十五鹰
康熙五十三年,快到十二月,北地已是寒风凛冽。京城西直门的门d里,正有一辆古怪马车停着,四轮双马,车厢宽大,两侧还有透明玻璃窗,马夫在前排缩着脖子,笼着袖子,就等车厢里的大老爷话。透过玻璃窗看去,车厢里两人却还谈得兴起。
“你这车子格外轻便,是又装了什么奇异之物?”
说话之人赫然是和李肆有一面之缘的汤右曾,眼下他已是兵部侍郎。
“哪有什么奇异?我这车子赐下时原就跑不动了。拉到京里的车行,车工说是保养不当,轴承失修,给我新换上来,才有这般伶俐。”
回话的是吏部侍郎田从典,这一车里竟然是两个侍郎。
“今上还真是怜恤臣子,让我们随驾热河,还特赐这东莞马车。”
汤右曾感慨道。
“哼……我看不是今上恩赐,而是小人作祟!这车子,平日里用用还行,让我们随驾出行,却是别有用心。”
田从典则是不以为然,汤右曾有些讶异,顺着田从典抬起的手看过去,车厢前方,玻璃窗外那马夫的背,自然是高了他们一截。
“广东督抚向宫里供这马车的时候,都没说清楚,这是庶人之车。车夫高居于前,我等矮坐于后,大不敬!若是寻常来往,并不张扬,也就罢了。却不想今上将宫中收到的车子尽数了臣子,还让大家用这车子随行热河,我听说这是赵申乔赵毒舌上了折子后的事情。”
田从典气呼呼地说着,汤右曾却是呵呵笑了,“克伍啊,礼所及远,不外人伦,你这是迂了。皇上车驾自是不能违礼,可我等臣子,怎能比照人主之讳?”
田从典无奈地低叹:“就怕我等无腐儒之心,小人却以腐儒之心欺之。”
汤右曾云淡风轻地应道:“这粤地巧匠的功夫,皇上也是认了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内务府专门改了五辂辇舆,加上了佛山粗簧,皇上近日出行,也少了诸多颠簸之苦,毕竟……”
说到这,他赶紧闭嘴了,皇帝身体已明显有了衰态,可这么径直谈论,也是大不敬。
一阵沉默后,汤右曾又开口道:“皇上还是没什么想法吗?”
田从典摇头:“有想法也不会表露出来。”
两人不约而同,轻轻叹气。
京西某处宅邸,透过玻璃窗上凝满水汽,屋内情形尽皆模糊,只隐隐见到一站一卧两个身影。
“这玻璃窗是皇上赐的……众人都说不仅绝风,还可完透光影,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有差。”
屋子里,一个老者卧在暖炕上,指着那已经模糊一片的窗户说着。
“皇上自是倚重李相的,今日我来,也是皇上说了,这天气太寒,江南新进的羽绒袄轻便保暖,可得给李相备两件。”
另一个人恭敬地拱手说道,炕上人正是李光地,听到这话,挣扎着就要下炕,却被这人拦住。
“皇上也说了,知李相身子不好,就不必见礼谢恩了,这不连热河巡狩都没让着随驾吗?”
李光地并不理会,下了炕,恭恭敬敬朝那包衣物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才颤悠悠地由这中年人扶着回了炕。
“灵皋啊,君恩深重,臣子更不能挟恩忘本。”
方灵皋,也就是方苞,去年由李光地保举出了刑部大牢,配在汉军旗下,以白衣之身入值南书房,充当康熙的“词臣”。可南书房是康熙随身问政之地,方苞原本沉冷的眉宇,此刻罩着一层忧色,显然是被康熙偶尔提及的政治题目给难住了。
“所以,你今次来,是想知道皇上对这储位到底有何思量?”
李光地是方苞的救命之人,和他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径直这么问道。
“皇上倒是没有开口,只是这朝堂……现在都在风传我是皇上取来专门谋划这事的,若是心里没个底,应对之间出了纰漏,自家声名还是小事,就怕累及李相。”
方苞这话说得小意,李光地却是听得明白,呵呵轻笑出声。
“什么布衣帝师,我都是知道的。”
听到这调侃,方苞也是脸上憋得通红,这称呼就在朝堂之下传着,要上了台面,可是要害了他的小命。
“天子之事,就算一根毫,也会被千百倍放大,就像是……广州最近冒起的识微学一般,原本片尘不染的净地,在那识微镜下居然也是沟壑蜿蜒。”
李光地像是深有感触。
“储位之事,在皇上心里,就两个字……”
李光地压低了声音,轻轻摇着手。
“不急。”
方苞眼瞳微微紧缩,只两个字,却盖过了朝堂喧嚣,众多扬尘之事都豁然开朗,只是……到底是不急下定论,还是不急对外明示?
“皇上也是人,终究有难以立时决断之事。”
李光地似乎还在说着温吞话。
“那么……八阿哥……”
方苞问得更直接了,这是备着皇上亲自询问时表明态度。八阿哥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戏?有太子二度废立的前例,朝堂也都不认为八阿哥真的就出了局。
“八阿哥……前有凌普案,后有张明德案,灵皋啊,你果真认为八阿哥有望?”
李光地的回答,让方苞怔住,这话可不像是这个理学名臣的风格。
方苞说得对,他是李光地冒了很大风险拉出来的人,还送到了康熙身边,如果不把储位这事j个底,方苞说错了什么话,他李光地也要受牵连,所以谈到这事,李光地也转了他那浑圆xìng子,直言不讳。
“我朝让皇子历政,利弊兼有。应到储位之事上,那就是个难解的结。太子陷身群狼,不笼络争权就不足以自保,可一动手又碍了皇上的权柄。太子被废了,再跳出来个八阿哥,真要定他为储君,三五年不到,皇上就得下狠手。这就像是秋千,摁住了一头,另一头又翘了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头?莫非要bī得皇上跟所有儿子情义两绝?”
李光地一番j心的话,让方苞后背渗起一层冷汗。
“灵皋啊,这不单单是谁的问题,还有时候合不合适的问题。”
绕了一个大圈子,方苞才算明白,为何李光地会说“不急”。
“那么我是……在这时机上作文章?”
方苞还尽职地想着,在皇帝垂询时,能给一个有价值的答案。
“灵皋,你不适合当官。”
李光地忽然转开了话题。
“二十八年,嗯,己巳年,我扈从皇上南巡,在南京观星台陪皇上观星。皇上问我一星为何,我答曰参星,皇上说那是老人星。还说北京不见此老人星,只南京以南能见,还说到了闽广,南极星也能见。我唯唯诺诺,自惭学识不足……”
方苞yù言又止,李光地虽名胜理学,可历算也是天下有名的,怎会出这纰漏?
“我早知皇上此前跟着西洋人学天文观星之法,又怎敢自居学识强过皇上?至于皇上所谓闽广能见南极星,我久居南方,这事……皇上还是说差了,呵呵。”
李光地捻着胡子,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似乎又在眼前翻腾。【1】
沉默了好一阵,李光地忽然轻声道:“君为天子,虽说枝节有差,可今上始终牢记一条,君不可为臣嬉,时时要居君之本位。而臣不可逾矩,那白衣帝师一称,你扪心自问,就真没想过让其成真?”
他加重了语气,话语像是锤子,一下下砸在方苞的心口上,“今上的逆鳞,就在这上面!”
到得此刻,方苞一身是前后都汗得通透,想来想去,他也不得不下了决心,若是皇帝问到,就以“八阿哥最贤”回个糊涂话。
最“贤”的八阿哥,爱新觉罗-胤禩,这会正乘车由北回京城。原本老是一脸爽朗笑意,却像是被车外的寒意凝住了,眉目深锁,还不时在微微摇头。
胤禩是在忧虑,自张明德案之后,他皇阿玛和自己的关系起起伏伏,但终究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回复,这两年也没什么大闹腾地就过来了。此次随皇阿玛去热河巡狩,他是五个随行的皇子之一,也显露出皇阿玛对他还有期许。
可恼火的是,他母亲良妃的忌日正在这段时间,两年前的戏份做得太足,他必须补上尾,不得不向皇阿玛告罪,回来祭拜母亲。
这是紧要的关头,容不得一丝马虎,和他随行的兄弟们,见他离去时,那几乎难以抑制的欣喜,让他越想越心寒。特别是那个老四,如鹰隼一般的目光,他可绝忘不了。
“得挑点别样的东西送给皇阿玛告罪……”
他这么想着,敲了敲车厢前的玻璃挡板。
“家里不是养着一对海东青吗?嗯,就是十四的人从关外带回来的,去收拾一下……”
想到正是巡狩,送鹰儿应景,见着顾盼生姿的雄鹰,皇阿玛的雄心也会高燃,胤禩正要下决定,另一件东西又记了起来。那是广州知府李朱绶送来的,一具鎏金甲胄。据说是洋人巧匠献上的,叫什么哥特式全身钢甲,从头至脚都罩住了,轻盈异常,却坚固无比,号称连鸟枪都打不透。
当时他一见这甲胄就喜欢上了,那隐隐像是龙的头盔更让他眼热,李朱绶在进献的书信里像是不着意地提到,这似乎非人臣所能用的,胤禩还不怎么在意。现在不能摆出来,以后总能吧。
可眼下这要紧关口,是不是该听李朱绶的话,趁机献给皇阿玛呢?
李朱绶只是个知府小官,还是半路出家投奔他的,可上任后就格外殷勤,隔三岔五地送东西。四五个月前,还说广东商贾建了个票行,揽资生利,很是丰厚,就代为作主,为胤禩认了三万两银子。只需要胤禩亲书签认,就能坐收利钱。
钱么,什么时候都不够,这只是小生意,胤禩也就递了书信。没想到十月的时候就收到了第一笔利钱,不多,也就千来两银子,可算算一年就能有两成多稳利,比费神又容易招事的高利贷妥当多了。本着豪爽揽事的xìng子,他还四下招呼了一拨王公大臣,将家中闲散小钱都投了过去。
所以这李朱绶的话,他还是能上心的,只是那套什么哥特甲,真是舍不得啊。
他正在踌躇,车前回头等着j代的随侍太监听他说到了好东青,顿时一脸的惶恐。
“主子,昨儿家中来人报过,可没来得及禀报。广州知府李朱绶之前送来了洋号洋琴,前两日试音,乐声高亢,惊了那对鸟……”
听太监说完,胤禩两眼直。
挣断了链子,跑了!?【2】
死鹰事件,是导致胤禩在夺嫡大战中彻底出局的关键事件。对大致了解历史的李肆来说,胤禩的价值,却并不在储位上,而是在朝堂的影响力。死鹰事件的另一个连带后果,就是胤禩也彻底离开了朝局,这自然不是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巨额投资的李肆所希望看到的。
但要阻止死鹰事件,这事很难,毕竟他和胤禩无法直接对话,不可能给一句先知式的预言,说你在甲午年十一月送给皇上的一对海东青,会变成奄奄一息,眼见要死掉的老鹰,就跟身子正不舒服的康熙一样。
让在北京城开了车行玻璃行的小谢想办法在暗地里警告一声,也是个法子,只是这种消息,估计都难进到胤禩的耳朵里,毕竟是一位阿哥。原本李肆还打过翼鸣老道的主意,想让他到北京混混,能当面指点胤禩,可再想想张明德事件,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终他只能献上佛山仿制的哥特全身甲,让胤禩足以珍视,成为能替代老鹰的礼物。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礼物太过珍贵,让胤禩差点没能舍得割爱,还是靠着李朱绶同时献上的洋人乐器,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帮了他的大忙……
八贝勒府的后院,地面上还留着几根鹰,真实历史上可能存在的阴谋,被这地上的鹰代替,而历史的大,也拐到了另一个方向,前方是一片空白的未知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哥是李道夫
第一百八十六章哥是李道夫
京城北,遥亭地界,旗幡飘扬,行帐层叠。居中的明黄大帐内,康熙正斜斜倚着靠褥批阅奏章。帐mén口左右跪着两个小太监,侧面还站着一位金甲武士,不对,那只是具怪异的全身甲,金光流溢,头盔如龙破空,龙须呲立,红宝石所雕的龙瞳怒目而睁。
“盖上!”
被这具洋人甲引得目光老是偏转,康熙微恼,吩咐出声。他既是恼怒送这东西的老八,也是在恼怒自己。
这什么哥特甲虽然突兀摄人,可确实有一股吸聚人心,睨视天下的威势。可恨那老八,什么时候把这种非人臣所能用的东西藏在屋里?想到二废太子的时候,那家伙跑来说什么怕被人再推举为太子,宁愿病倒,当时那股恶心yù呕的难受,到现在还没消掉。现在看来,老八这心思还是火热得紧哪。
老八因为祭母而不能随行,白日送来这甲告罪的时候,他当时就一股无名火上涌,差点当场让人砸了,可骤然瞧见其他几个儿子眼中的火热,他才冷静下来。这甲就像是他屁股下的座位,谁都在想,不独老八。老八能送来这东西,至少还能见着他的恭顺之心。
所以他就在恼自己,几十年英明,却被这储位的事情压得焦头烂额,虽然现在还不急,可儿子们却急得不行,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汉人弱,弱有弱的苦,满人强,强有强的恼……”
想想前明那些窝囊废宗室,康熙带着点虽不完美,比烂却是远远不如的满足,不甘地轻叹一声。
心神再转回奏章上,却觉手腕有些哆嗦,视线也有些发飘,奏章上的字迹也不怎么看得清了,康熙皱眉,自己这身体,果然是再不复盛年。
“挑灯……”
小太监埋首而上,拨转机关,将那金yù琉璃灯的灯芯挑起,帐内又亮了三分。
“风灯、玻璃、马车、jīng钢簧,还有什么泥石粉,还真是热闹,广东的奇技yín巧之士越聚越多,就不知道这些行当,地方督抚是不是盯牢了。”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轻轻飘过,却没落到心底。毕竟各类行当,从地方官到督抚都有详尽呈报,户部那也一直没站出来说有什么异常。这跟采矿不同,只要能埋头安稳过日子,情事又都在朝廷指掌间,他也不能贸然和朝堂展开“与民争利”的讨论。不过……看来得让赵申乔出来说话,把玻璃、马车这一类东西归到禁榷之物里,让朝廷能握得更严。
借着亮光,再看一份奏折,是新任广东巡抚杨琳所奏。折子里说到,广东商货繁茂,粮价甚平,官绅和气,民生闲逸,这跟两广总督赵弘灿、广州将军管源忠奏折里所述的情形很一致,看来广东自两年前的杨chūn之luàn后,确实安宁了下来。
“巧匠云集,铁业兴盛,商贾川流。青浦货站,佛山钢铁,东莞机械,令人目不暇给。奴才本担心工商如此繁茂,难保会有朝廷所不能及之秽事潜藏,同时农稼受制,草民遭累……”
看到这,康熙点头,这杨琳本是福建陆路提督,此番迁广东巡抚,是由武转文,可看他所虑,还很知政事之根,倒不负自己对他的期许,这些担忧,也是他的疑虑。
“奴才细细勘察,却见当地工商与官府相处甚洽,事事以和为先。县府诸多事务,也有工商大力襄助。得广东商货兴旺之利,地方安靖之势颇稳,不仅山贼海匪几乎绝迹,民风淳淳之势更是大成。奴才到任之时,江面两船相撞,数人落水。不仅巡江之船丁立时入江救人,过往商船也都施以援手。奴才隐了身份,问那救人的水手,为何有此热心,皆云熟读圣上所倡之《圣训》,都知乡邻友爱。圣上教化万民已成,奴才亲见,不由感怀五内,暗自涕零。”
看到这,康熙暗骂了一声:“果然还是个马屁jīng!”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是啊,古往今来,天下何曾有这样淳善之世?从皇考顺治开始就力倡《圣训》,教化万民,却不想再广东那等商匠多于农人之处先见了端倪。
“只一件奇事让奴才难以拿捏,广东一地,驿站塘铺竟然也为民所用,递运小件商货赚钱。奴才恐军国之事也混于其中,到任就禁此事,同时行文两广总督赵弘灿,敦请查禁汛兵塘铺……”
再看到这里,康熙眉头深锁,广东这势头,不太对劲。
广州青浦货站,一栋方方正正的五层泥石楼占据着中心位置。楼顶还有一座望台高出十丈有余,站在台上,面积已经有两三平方公里的青浦货站顿时一览无遗。由远及近,青浦码头的高耸轮吊,宽阔的水泥地货场和九星桥,再通到有高墙环绕的排排货仓,全都历历在目。来来往往的马车拖着沉重货物,看守货站的船丁、运送货物的工人,清点货物的会计和库管,熙熙攘攘数千人在货站里忙碌不停。
“不太对劲……”
李肆一边观望着青浦货站的情形,一边这么低低自语着。
半年前,关蒄作完“市场考察”后,他一咬牙,将自己那步最为关键的棋丢了出来:金融绑架。
李肆在“财”一事上的力量,构成非常复杂。一部分是单纯盈利的实业,包括湘璃、粤璃、闽璃三个玻璃行,月盈利也不过万两银子。此外设于东莞的机械行马车行,湖南江西和英德的水泥厂,佛山钢铁公司的轴承和弹簧厂,目前也进入到盈利阶段,预计月利也不到两万。其他一些辅助实业,比如湖南的蓖麻业,压榨而得的蓖麻油凑合能当目前轴承和机械所需的润滑油用。而王寡妇所掌,名为“百花堂”的百货行,流水虽然多,能到他手里的银子也不多。总述而言,在实业上,他的青田公司,月利不到四万两银子。
北江船行是另外一大块收入,看似只挣苦力钱,可因为安全、高效、省心,外加帐目清晰,还有货保,几省商人都将运务jiāo给了北江船行,甚至还在东西两江开办了分行。这部分的收入每月能到两万两。
如果稳稳将实业做下去,这些摊子铺开了,未来怎么也会有十万两以上的月利。可李肆,甚至青田公司所有高层都明白,老老实实埋头赚钱这事,根本就是梦想。实业做到现在,都靠了李肆在人和军两方面的保障,而官府那边的遮蔽和应付更为重要。再向前一步,天花板绝对会捅破。
再看李肆关于“财”的另一领域,一个是青田公司商关部,包括已经转jiāo商关部管理的太平三关,因为盈余都要分给关会,所以青田公司拿不到多少。但自这部分流通的商货,每月有将近两三百万两银子。
而青浦货站,虽然仓储和会计服务能挣一些小钱,可跟货站庞大的基建投资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máo。而它的意义在于,来往青浦货站的商货,按全年计,已经超过了太平三关,估计有四五百万两银子。
按照关蒄摸出来的广东商货流通概况来看,整个广东,每年有货值不下二亿两白银的商货在流通,而参与周转的白银有三四千万两。
李肆现在触及的是这个经济体里,资本最雄厚、货币最密集,流通最频繁的部分。包括他自身实业所引发的商货流,太平三关所来往的商货流,再加上青浦货站的商货流,三方加在一起,已经占据了广东全省商货流通量的十分之一,涉及的白银相应也有三四百万两的规模。
当关蒄核算出这样的数据时,李肆就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要以资本搅动满清的酱缸,实业只是基础,用上金融手段,将现在的几百万两,未来的几千万两银子握在手中,这才是真正的搅史棍。
那要怎么做呢?抢?他又不是李自成……
李肆要靠的是另一个字:骗。
前世老美有位高人,名叫麦道夫,李肆很钦佩他,靠简单的庞氏骗局,居然能揽到600亿美金。
李肆当然不是麦道夫,尽管手段和他一样,但是结果不一样。因为在这个时代,资本能经过有效运作,20%的年利完全就是保本点,这比麦道夫最初许诺的1%月利高多了。
可麦道夫的手段,也不是直接用出来的,李肆的“金融诈骗”是一套组合拳。
首先是票号,这时代还没有成熟的汇兑票号,李肆自然占了先手。建立了“三江票行”,先期在长沙、南昌、桂林、韶州和广州等地设立分行,让相熟的商人在各地存入银子,拿到汇票,再根据实际需求,在其他分行取出。随着业务发展,后期又在苏州、泉州等地设立分行。
这一步商人们很欢迎,其实他们自己就在作类似的事情,否则做生意一直带着沉甸甸的银子,既危险又麻烦。很多生意做大了的商人,都是两地存银,现需现取。可只靠自己,不管是银两运送,还是生意变动,乃至应对意外都很麻烦,临时拆借又是高利贷,很划不来。
李肆虽然崛起时短,可实业摊子大家都看在眼里,黑白两道也都吃得开,据说还有八阿哥在当靠山。再加上广州安家以及湖南一批商人的先期示范,其他商人都纷纷跟进,在三江票行存下了大把银子。前期还要到各地取出银子再jiāo易,后来票行推出了背书拆票业务,他们干脆直接拿汇票当银子,就在相熟的合作伙伴之间用,形成了所谓的“银票”,后来的“三江商党”也就此成型。【2】
票行存银子是要付保管费的,虽然很低,却还是损失。然后有商人盯住了这些没动的银子,说是不是能用来做更多的生意,这正是李肆的下一步。于是又一家“三江投资公司”成立。这家公司从三江票行里吸聚固定存银,推出三年期投资服务,年利20%,按月支付,三年内不能取本。
三年不能取本,这让只将票行当作银子保管地的商人有些心痛,所以都只是小规模投入。但后来对比生意收获,发觉虽然比自己跑商收入低,却是稳妥的收获,仅仅半年,从三江票行里划到三江投资公司的存银就高达七八十万两,而三江票行的存银,也直线上升到三百多万两。
事情走到这一步,段宏时之前所说的“没有回头路”,意思就出来了。
这么壮大的银流,怎么也要引起官府的瞩目。之前靠着广东巡抚jiāo接任的空隙,以青田公司公关部运作,将三江投资隐在了三江票行的背后。而对商人这边的jiāo代,则是以青田公司名下各类产业为抵押,换取他们的仲裁权。也就是出了麻烦,不去找官府告三江投资和三江票行,而是由青田公司作为赔付方。
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李肆和段宏时的估计是,至多半年,朝廷就会开始争论这票行和投资公司是否能存在,再到一年,估计就要下手拆了。
所以,李肆要在这半年到一年内,借这些银子,将事情继续做大,准备好弹yào,一旦朝廷态度坚定,就扯起反旗。当然,那些银子,就属于李肆了。要取,没关系,三年后给。强要,咱手里有兵!只要你们乖乖的,这些银子非但不会丢,还会继续给你们赚钱。
估摸着在扯旗前,三江票行能吸聚到五百到八百万两银子,足够支撑起他的一万近代军队打一年的仗。英国佬在第一次鸦片战争里花的军费,也就是这个数目。
至于之后怎么向那些商人jiāo代,抵赖不认当然不行,可什么债券的手段,李肆还有一大堆等着……
李肆这手段,看似简单直接,可没有这两年来在实业和官场上的发展和周旋,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所以一直在忍耐,在等待。当关蒄给出了确切的数字后,李肆才确认条件成熟了。
现在,李肆站在青浦货站主楼的嘹望台上,却感觉心中很不踏实。
朝堂一直没对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有什么反应,这可真是奇了怪。虽然三江投资里有不少客户都是满清官员,甚至还有八阿哥拉来的京里王公,可李肆还没自大到觉得靠这点小利就能蒙混住满清朝廷的地步。
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紧锁眉头,一直沉yín无语。
第一百八十七章 峰回路转,连升三级
第一百八十七章峰回路转,连升三级
原本李肆就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此刻他身处北京,估计会更是茫然,事情总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五十三年十二月,康熙回驾畅net园,往各部的奏章里,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朱笔御批了“着兵部户部议”,这可少见。
兵部尚书殷特布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赵申乔为此专mén开了个碰头会,殷特布这个满人直愣愣地说抓一些杀一些流一些,绝不手软,驿站塘铺怎么能去给草民跑腿?一不小心就把军情急报送到草民手上了。赵申乔却说皇上如果是这心思,就不必让你我来合议,直接jiao刑部去议罪名了。
“皇上要的是把事情前后通透地搞明白,你兵部要去查是谁允许塘兵干这些事的,我户部要查地方是不是报了什么货行的假名目来让驿铺递运货物。”【1】
赵申乔这么一说,殷特布懂了,于是两位尚书分头督促下去,司堂官带着郎中员外乃至下面的主事们忙得jī飞狗跳,一下查出了上百份户部执照,都是今年办的,全是什么“货行”、“脚行”、“急递”之类的名头。业务则是递送货物,收取运费。这事民间自古就有,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地方非要呈报户部。仔细一看,原来这百多家货行,业务范围全都跨省,甚至还有从江南一直到广东的,一路所涉州县太多,所以必须要呈报上来,nong个户部执照,免得被经过的地方刁难。
运货倒不稀奇,可还有类同驿站xìng质的急脚递,这事的重点一下就变了,不再是朝廷驿传为民所用,而是民人自起,另搞一套驿传?
殷特布那边的兵部,无非就是整肃塘铺,没什么复杂的,事情一下就全落在了赵申乔手里。他急急写了本章,第一时间向皇帝禀报说,民间出了新情况,而他的意见是直接禁了,民人怎可如此大规模有组织地自传消息?【2】
康熙没有马上表态,在畅net园听政的时候,让大学士和九卿,连带各部侍郎等人,开了一个扩大会议,让大家畅所y
“民人自传家书私物,此乃人之常情,有商贾愿聚沙成塔,作这辛苦生意,朝廷即便要禁绝,也得有合适的理由。依臣等所见,还是仿旧例,嘱地方厘定规制,严加约束就好。”
这是稳重派大臣的看法,意思很直接,都知道驿传是军国大事,可用这个理由压倒民人自传私物的常情,又显得太过暴戾,内儒外法的那个法可就露得太多。还不如柔和一点,学着监管矿山铁行等生意,由朝廷出手掐住。
“厘定规制?是要列清楚所有禁物?严加约束?又要设衙mén皂役?”
这是务实派大臣的担忧,涉及的面太广,真要管束,可是无尽的麻烦。
“倘若居心不良之人,将这民驿化为串联天下的坦途,那可是不堪设想!”
也有居安思危的大臣,总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心。
“千百年来,民人托乡人代传,不就这么过了么?开了这口子,谁知道后面会出多少事?”
保守派大臣老神在在,力主禁绝。
大臣说完了意见,就等康熙言,等来的却还是沉默。看来这事也的确棘手,禁是要禁,可没合适的理由,几十年的“仁政”大旗还当空飘着呢。
“臣有言!”
赵申乔又挺直腰杆上了,众人心中一跳,莫非……
“臣在户部查得扬州一份执照,这家急脚递取名叫……顺风快递。”
大臣们眼角直跳,汤右曾和田从典都在会场上,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让人骨寒的三个字,可这名字,并没犯什么忌讳吧?
“东主黄斐,专mén写了帖子,为自家招揽生意臣家人自江南回京,恰好收到了这么一张,上面写着……”
接着这话,终于让大臣们的战栗从眼角浸到了心底,又来了!
“看这两句,清晨顺风去,明日客颜开!”
赵申乔将一类似打油诗的东西念了出来,而读到最后两句,已经绷起了一根弦的大臣们都是心netbsp;御座上,一声冷哼如冰山一般压下,接着就是康熙毫无情感的言语
“赵申乔为钦差,会同刑部,彻查此案!”
一个“案”字出口,结论就已经定下了,而赵申乔要去干的,不过是决定死多少,流多少。
“此类急脚,着各地督抚彻查,有无悖逆妄伦之语流传。所有东主和业下人丁,重造保甲,每趟行程、递送之物均令详尽报备。若有不实,追官至督抚!”
康熙接下来的谕旨详尽周到,主旨鲜明,那就是借此案震慑这类急脚,再将管制的责任丢给督抚。有这样的压力在,督抚自然会去禁绝,不必朝廷和他出面来担这名声。
“看来是南书房早已议定好了的,只是之前没落脚之处,可巧赵毒蛇就送上了一个。”
汤右曾这么想着,就见田从典也看了过来,两人心有灵犀地低低一叹。
于是在康熙年,自《南山集》案之后,又一桩文字“案”就这么生了。
可“扩大会议”并未就此结束,康熙丢出了一个新的议题,起初还让众大臣mí惑不解。
“朕观这急脚,何以能向民人招揽生意,靠的就是快蛟船……”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在回想李煦自苏州来的奏折,其中就说到了这快蛟船,“以脚踏转桨,几人轮换,穿行江海,一日能行五百里。由上海县至广州府,竟只需十来日,此还非急行,而是一贯之。”
大臣们都还不怎么明白,康熙接着说道:“而这快蛟船,虽是江南所造,可依赖之滑轮、转桨,却都来自广东。让朕不由想到了广东的玻璃、泥石和洋式马车。”
听得这话,不止汤右曾和田从典,在场至少一半的大臣心中又都是一震,这震撼,比刚才赵申乔掀起新一场文字狱更为猛烈。
他幽幽叹气道:“奇技yín巧果然生秽邪,我看这广东,也该好好涤dang一番了。”
沉默了好一阵,大臣们纷纷言。康熙用上“涤dang”一词,那就是比文字狱还要命的大变,不仅官场要大动一番,说不定还会将前不久张伯行奏请再度禁海的大文章拿出来讨论。
最先开口的居然又是赵申乔,而让大家讶异的是,他居然以“持重”之论,劝皇上不可轻举妄动。开始大家还不清楚他的用意,后来听到“广东一地,今年以来,钱粮纳库最顺,地方商捐涨了五成”,这才清楚,原来是广东成了他户部的模范单位,自然不愿意出什么动dang。
赵申乔开口,其他大臣也都上了,汤右曾和田从典也以“去弊兴利”的观点,主张不必大动干戈。
听着大臣们几乎一面倒的意见,康熙暗暗咬牙,脑海里又飘过昨日马齐的意见,那家伙也说不能大动,为什么呢,因为粤海关和太平关风平1ang静,收入稳增。
“银子!就知道银子!这帮汉臣,就跟前明那些东林党一个德xìng!满口仁义道德,眼睛却总是盯着银子!南方汉人,若是将这些奇巧心思用在了军器上,我满人江山,又怎能继续坐稳下去!”
康熙心中冷哼道,他强压怒气,就在思忖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将他的想法推行下去,不能继续放任广东这般自行其事。但必须如处置急脚递一般,妥善行事,可不能再像当年处置三藩那样直接mao躁。
正在考虑,是不是从张伯行之前提到的再度禁海的意见上出,下方有一人又开口了:“广东之事,八阿哥也知之甚详,皇上可自他那询得更仔细些。”
大臣们下意识地点头,嗯嗯连声,然后都觉不对,顿时哑然无声。
“呵呵,好啊,赫硕咨,你说得好啊……”
康熙yīn沉沉地笑了,礼部尚书赫硕咨这神来一笔的言,让他骤然醒悟了,这不仅是满汉之事,原来还跟他的位置有关呢。
皇帝称赞,不是小事,赫硕咨赶紧叩谢恩,却还是一脸茫然。他只是忽然想起,八阿哥此前招呼他向广东票行投钱,说可以稳稳生利。碍着情面,他投了五千两,却被八阿哥笑话胆小,看来他的确对广东之事很是了解,甚至强过眼下朝堂诸公。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这就得来了皇上的称赞?
“你的花翎歪了!”
康熙咬着牙,挤出了这么一句,然后怒哼一声,径直拂袖而去。
“事情……真是峰回路转……”
从澹宁居出来,汤右曾一脸像是从群山之中拔出的慑然。
“据说最初事由,不过是广东驿塘铺在递送民物,这一番周折,居然落到了储位之事上,难以置信……”
田从典也是神sè恍惚,像是作了一场梦。
“跟老段说一下这事吧,虽说有泄露朝政之嫌,可此事干系重大……”
汤右曾这么说着,田从典赶紧点头。他们二人,连带一些相熟的吏部户部司堂官,这两年来为广东办了不少事,当然也受了不少好处。其他人都得了银货,而他们二人却得的是事务上的周应,隐隐有“粤党”的气息。眼下广东风声将起,他们必须知会那边的人,保对方也是保自己。
“要是那急脚递能开到京城来就好了。”
想到从北京传消息,怎么也得个把月,田从典就开了个小小玩笑。
“找车行的小谢……”
汤右曾笃定地说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并非事事均在掌握
第一百八十八章并非事事均在掌握
一年前,当李肆举起轴承,喃喃自语着什么历史的巨轮滚滚转动时,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这巨轮先卷起狂澜的地方,不在广东,而在江南
扬州的瓜州六濠水码头,几艘古怪小船泊在一起,比哨船长一些,同样有一帆,却不见外搭的桨橹。不少人正急急忙忙搬运着货物,一艘已经满载的小船屁股后面呼呼翻起水1ang,朝着南方启航。
栈桥上,一个中年人急急而行,在他身后,几个小伙子将一老头高高抬着,就像是绑架一般。
“黄斐!是你害了我!我写的本是‘依夕顺风去,日出客颜开’,你为何要改出那清明二字!”
那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呼喊着,前面的中年人一脸苦得快能淌水。
“三叔,你这就不专业了,咱们急脚哪有黄昏出的道理?要怪就怪我没看紧改帖子的师爷,谁让这朝廷有这些多忌讳!?不是我刚派了船去京里试探北方的生意,这消息还不能赶在朝廷动手前收到!”
那中年人正是顺风快递的东主黄斐,和其他文字案不同,他不是文人,还手握目前最快捷的消息传递渠道,得知自己可能步戴名世之后,赶在官府动手前就动了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张chao这辈子的清誉,就这么被你毁于一旦!你爹鼓捣一辈子的奇物,自得其乐也就算了,却不想在你们兄弟身上nong出了这惊天祸事!”
自称张chao的老头老泪纵横,这可是牵连九族的罪名,帖子最早是他帮黄斐写的,虽然被人改了,可他依旧脱不了罪。
黄斐叹气道:“三叔,咱们还有去处。的确是爹给了我们兄弟脑子,可给我们手的,却是广东的师傅,他们能帮上忙的。再不行,直接下海,总有活处。”
接着他低声嘀咕:“什么清誉,就是大清的名誉吧,这东西要来作甚!?”
张chao也没迂到坐以待毙,哀叹一声,任由家人把他抬上了船。
黄斐却没上船,他朝后看去,正见另一帮人急急而来,一个个都扛着厚厚的行囊。
黄斐皱眉问:“黄卓呢,你们不会把家中的被褥都带上了吧?”
那些人抹着汗指向后面:“二少爷在后面,他说其他都无所谓,这些图纸可绝不能少”
黄斐跺脚:“只要有他在,什么图纸不能再画出来!?真是笨蛋!”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六,扬州张黄二家,连带顺风快递、扬州七巧行的掌柜大匠,数百人借顺风快递的快蛟船出逃,而下令缉拿顺风快递案相关人等的公文还没过直隶地界。
正月元宵,就在扬州官府在空dangdang的张黄家宅里满肚子苦水翻腾的时候,青田公司的年会在广州召开。之所以推迟到元宵才开,一个原因是李肆被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推动,开始下手作一些准备,另一个原因则是公司架子大了,要员聚齐也需要一些时间。
货站中心那座大楼本就是筹建中的公司新总部,在大会召开之前,李肆同时收到了三份消息,让他对时局终于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一份是京城小谢来的,附有汤右曾和田从典分别写给段宏时的信。信里除了客套问候,还隐隐约约提到了广东近日风头正盛,朝堂也在讨论广东之事。作为朝堂大员,话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难能可贵。
第二份是李朱绶让罗师爷带来的信,附了八贝勒府家人的书信,话就说得直白多了,朝堂要对广东下手,八爷正在设法周旋,要李朱绶赶紧擦干净屁股,别留下什么脏污。
第三份……就有意思了,是朝廷的邸报。和以往邸报不同,这份一路加急,几乎跟小谢和胤禩的急报同时到达,朝廷的驿传效率也终于体现出来。包括朝堂的讨论和扬州顺风快递案,以及皇上对广东的不满,在这邸报上都说得再通透不过。
李肆之前的疑惑,在这份邸报上依稀得了些解答。江南……他忽略了江南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广东这翻江倒海,对清廷来说,不管是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还是太远。可江南是清廷命脉,那里有一点风吹草动,清廷都要紧张。
如今这形势,是因为广东的诸多技术,连带商业思维都流传到了江南,江南工匠之巧、商贾之jīng甚至还要强过广东,将之扬光大,再自然不过。就说这快蛟船,并非他明之物,也不是广东所造,纯粹是江南人在他传过去的织机上得了灵感,再跟古时的车船设计结合,就出来这么个东西。而商贾借以谋利更在情理之中,结果就被康熙盯上了。
这邸报来得这么快,还给了李肆一点感悟,看来广东官场,也有了自成一派的风气。邸报是各省在京里的提塘所编,提塘到六部内阁书房去查和本省有关的大事,然后编成小报,在京自行刊印,然后递送回省。眼见朝堂要在广东动大手脚,广东提塘自然也了狠,用上了六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赶上了民间快递的度,把消息送回了本省1】
“现在,咱们该握柄了……”
公司大会上,李肆没有总结成绩,没有展望未来,而是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所谓“握柄”,是青田公司造就拟定好的应对方案,生意层面上,是加紧回笼资金,关停不重要的分支项目,同时加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的吸银力度。
这些措施是公司所有执事级别以上干员都知道的,而另一些措施,就只有与“军”一事有关的人才清楚。“握柄”就是出了战备信号,硫磺硝石的走私要加强力度,青田司卫以及香港水勇也要开始集结,天刑社要出准备战斗的动员。
“终于……要动手了吗?”
严三娘兴奋地问着,从新安回来后的半年里,李肆忙着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的“金融绑架”行动,她则回到英德,负责司卫的扩充编练。原本李肆不想让她cha手这么深,毕竟搞成个夫妻档,以后可不好下台,段宏时也提了同样的意见。可他手上就这么些人,放着这么有威望、有本事,又可靠到快上了自家床的人不用,那可是脑壳有包。李肆也不得不让严三娘担当起了类似“教导总监”这样的职责,负责旗下所有士兵的基础技能训练指导,与范晋所任的“军法总监”一同,成为他在宏观上掌控军队的左臂右膀。
这半年来,两人事务繁忙,聚少离多,偶尔相处,都觉甜蜜。此刻依偎在李肆怀里,严三娘也任由他的咸猪手上下揩油。她不是青田公司的成员,没有出席越来越正式的公司会议。听到李肆说出了“握柄”二字,拍开李肆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战场。
“还没到出鞘呢,而要打……还得到亮剑那一步。”
李肆这么说着,三部曲是他拟定的大致方案,眼下这形势,还没到那般紧急。
“也是……现在我们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可靠的兵。”
严三娘叹息一声,也不得不压下了沸腾的心火。李肆这摊事业,实际已经聚到了五六千人的武力,但真正能投身战场的,也就司卫和水勇两部分。其他部分,包括船丁和货站巡役,也就是保安xìng质,不管是技能还是忠诚,都不可靠。
“还不止这样,咱们的旗号都还没准备好。”
李肆叹息的是另一方面,人、财、军这三环,军虽然规模小,却算成型了,财则有了相当进展,而人……尤其是人心这部分,段宏时和翼鸣老道都给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段宏时的太迂回,翼鸣老道的太……古怪。
想到翼鸣老道鼓捣出来的东西,李肆就暗自呻yín,这老头可真是能折腾,居然还真能搞出那样的东西!?
“盘姐姐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还在拜天?”
被李肆再度袭来的大手抚得心神摇曳,严三娘赶紧转移着话题,这次她成功了。
“可不准跟着她一起去拜!”
李肆板着脸训斥道。
广州西关英慈院,盘金铃正忙得额头生烟,这会她可没功夫拜谁。
一间四壁肃白的屋子里,她和几个人都穿着淡青的素袍,头也戴着同sè布帽,脸面被大口罩遮住。屋子中间,一人正躺在台子上,腹部敞开,盘金铃正用镊子将一段黑黢黢的肠子从肚子里扯出来。
用小钢钳夹住下端,镊子提直肠子,盘金铃用左手朝对面一人比出二指点点,作了个剪刀的姿势。那人也是身材修长,即便被素袍遮掩,也能见到窈窕曲线。一双眼睛更是灵亮,像是能说话一般,隐隐跟盘金铃相似。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从一边工具盘里找来剪刀,正要递过来,盘金铃却摇头,食指点点,再翘起大拇指,她那秀目顿时更亮,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泪光。
不多时,那败黑肠子剪下,看了看台上还昏mí不醒的病人,盘金铃长出了一口气,自己总算又保住了一个人的xìng命。这“肠痈”之症,原本不是英慈院解治的科目,可瞧着这人的症状,汤yao已不能救,家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求英慈院出手,她不能见死不救。而恰好,这病她专mén研究过的,知道该怎么以外科之法医治。
出了屋子,解下口罩,之前动剪的那nv子显了面目,也就十五六岁,面目虽然平凡,可眼眉却隐隐近了盘金铃。她追到盘金铃身边,啊啊张嘴,却没成音,可两手挥舞着,指尖纷飞,像是织花一般。
“好,带你去,就是得沐浴了,这一身的污秽,可不能带去拜天。”
盘金铃微微笑着,也在用手回应。这少nv就是她之前收养的哑nv,姓贺,本没名字,盘金铃给她起名叫“默娘”,日日带在身边,耳熏目染,居然也能帮着她做一些事,两人更是展出一套独特的手语来沟通。
贺默娘高兴地朝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挥着手掌,那是她的哥哥贺铭,少年不知道遭了什么郁闷,比划着类似“别来烦我”的手势,转头再不理她。
英慈院西南的矮山上,原本那座可以眺望珠江的亭子,已经被改建为一座庙宇式的小殿。换了一身浅蓝素裙的盘金铃,带着同样装扮的贺默娘进了殿里,顿时置身一个感觉颇为宽宏的异样空间。
殿堂并不宽广,却很高,头顶是一座穹顶,被风灯映着,五彩的图画异常醒目,有好几幅画,任何熟知华夏神话的人都能看出,那该是盘古开天,nv娲造人,轩辕出渭河,炎黄大战,黄帝蚩尤之战……一路下来,直到伏羲造字,神农尝百草。和写意山水画不同,这些图画笔法鲜明细腻,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就像身临其境一般。一股浑然沧桑的气势,由这些图画浓浓罩下,让每一个步入殿堂的人都心生渺小卑微之感。
殿堂的正面只有一面墙,墙上是一个巨大的圆窗,一侧透亮一侧黯淡,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太极图。墙下是几级台阶,最下一层的台阶却是泥土。
盘金铃和贺默娘跪在了泥土之阶上,合掌闭目,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默念什么经文。
“向吾主禀告你的功,忏悔你的罪。功罪皆归于吾主,吾主将赐你本心的安宁。”
角落里,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着。
“我的功,我的罪,都归于他,求他能继续代天而行,领着我继续向前……”
盘金铃低低默念的,却是另一番语句。
北京,雍王府,一个削瘦的中年人,也在一间静房里低声诵念着,香炉上青烟缭绕,让他的面目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主子,万岁爷有事招诸位阿哥明日相商要事,是不是预作准备,去打探一番?”
mén外下人低声说着,可这中年人却恍若未闻。
“奴才不敢扰了主子的清修,可事情紧急,据说是要跟诸位王公大臣……”
下人乍着胆子继续说,中年人终于恼了。
“瞎嚷嚷什么!?我胤禛一身清净,朝堂之事与我何干!?等我念完这大悲咒……”
此时那下人才将后几个字吐出来,“商议广东之事。”
青烟撞散,一张眼眉如刀的沉冷面孔显露出来。
“广东……”
刹那间,诸多记忆碎片在爱新觉罗-胤禛的脑海里闪过,然后聚拢在“老八”那张面孔之下。
“赶紧替我更衣!”
他沉声唤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哥对四爷:最佳拍档
第一百八十九章四哥对四爷:最佳拍档
“钦差是要派的,就是这人选……”
畅net园澹宁居后殿,康熙倚在软塌上,语调悠悠,像是难以决断
这是一场颇违常例的讨论会,嵩祝、萧永藻、王掞、李光地都在,五个大学士来了四个,剩下一个温达卧病,内阁几乎齐全。除了大学士,还有马齐这个署内务府总管,算是闲人。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马齐也是以前的大学士,可古怪的是,角落里还站着一帮人,一个个腰间裹着黄带子。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日康熙就下了谕旨,还定了主题,就是广东之事,大学士和阿哥们都觉怪异。阿哥们集体参与国政讨论,这可不合规制。大学士们揣摸,阿哥们串联,打探到了记注官被下谕免去侍班,外加会议地点是偏殿,都得出了结论:看来康熙也没当作正事,就只是随便聊聊。
这个结论,大学士和阿哥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大学士是横下心来,竖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么牌。而阿哥却是绷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么能出头的空子,好得劲地钻。
会议开始,康熙神sè如常,并没有解释这么古怪凑席的用意,而是如唠叨家常一般,从江南的顺风快递案子,讲到了广东在奇技yín巧上的钻营,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长此以往,人心败坏,政阻治溃,天下危矣。
这是在强调广东问题的重要xìng,众人都唯唯诺诺应着。接着康熙就面露难sè地说,这事根底难明,要下手不知该动何处,也不知该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广益。
广东之事,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一桩,那就是具体情形如何,北京这里两眼一抹黑。所以这集思广益,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得派钦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多半是贪狡之匠群聚,视朝廷法度于无物,地方也与之遮护,游走规制空隙,这事涉于吏治!”
李光地很气愤,他知地方政务,玻璃、泥石什么的,朝廷之前没有相关法令,这也就罢了,可滑轮是铁业,地方要批铁业,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现在如此泛滥,马车也用,船也用,据说江南织机也用,哦,那织机也是铁做的,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后一定有不少官员贪渎。
所以,他建议的方向是从广东吏治查起,派钦差去广东严查,看地方官员是不是在勾结工商,欺瞒朝廷。
李光地这番话直指问题关键,说得康熙连连点头,调子也就定了下来。而接着康熙就问派谁为钦差,让众人都有些讶异,这是要提前内定好钦差人选?
大学士就事论事地商议起来,这时候闲人马齐蹿了出来,叩启奏
“广东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员糜烂,即便尚书赴粤,都难料理尾,只能是阁臣亲往,才能震慑得住”
大学士们皱眉,他们个个都是老头子,身体都不怎么好,去广东?那是让他们别回来了么?
阿哥们却是在想,多半是这马齐在绕着圈子请缨。
接着马齐说出来的话,让众人震惊不已,都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可诸位大学士都已年高,难历颠劳。微臣斗胆妄论,此钦差的人选,阿哥们最善!”
殿里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响起康熙的高声叱责。
“荒谬!昏聩!”
康熙似乎很生气。
“此等琐难政事,岂可让朕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去cao持!?今日让他们站在这,就是听听而已,朕看你马齐也是离朝堂太久,不知国务艰难了!”
被训斥的马齐不迭地叩头,可心中却是一片舒坦。康熙这语调纯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没什么怒气,他跟老了康熙,这点揣摩功夫还是有的。看来自己还真是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帮皇上当了一回出头鸟。
大学士们恍然,难怪康熙今日要招阿哥们来呢,绕了一大圈,其实圣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广东。而马齐这个闲人,原来是来当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绕一大圈。皇子当钦差历政很寻常,可跑去广东,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个字:远。这远应在两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统兵作战的皇族去过云贵两广,就再没谁跑到那里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这样的千金之体,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二呢,因为远,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来回迟缓,还不知会捅出什么大篓子。这大清的皇子虽然比前明宗室干练,可终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寻常官员那般周护大局。
第二个担忧不能出口,大学士们也不顾康熙还在矫情伪饰,似乎等着他们出言附和,都纷纷跟着康熙一同指责马齐,想借此熄了康熙这奇思妙想。李光地还说自己是闽人,知粤事,径直请缨,这时候才见康熙脸上真显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学士们没勾搭上,这边的阿哥们已经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几个都看向老八胤禩,而老八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虽然广东确实太远,换在往常还是畏地,可这么一桩要务,怎么也要揽在身上,为自己挣回一些分数。
“儿臣愿……”
他刚刚开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钱庄生意有多红火呢,还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气骤然凝聚,胤禩像被一锤子砸中脑mén,懵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脸sè苍白地赶紧叩请罪,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
康熙不耐烦地哼声挥手,看也不看像条断了脊骨的狗一般缩下去的胤禩,接着沉声道:“此事官shanggou结,牵连颇杂,没有大决心之人,去了反而坏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其他几个儿子。原本一直缩在人堆里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轰然升腾而起,他再没半点犹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摆,两膝咚地砸在地上。
“儿臣愿往!”
这四个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锐,还带着刚沾染的人血,热气直溢。
从畅net园出来,胤禛只觉恍如梦中。
殿上他一反过往行事,主动请缨,康熙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一句“我看老四有这决心”就把大学士们的嘴给堵住了,之后还单独留下他叮嘱了一番,让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沉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实已经后悔了。
胤禛从来都知道,康熙不会把位置jiao给他这个儿子。太子被废之后,mén人也在怂恿他动作,他却很清楚,自己没希望。因为他的xìng格,他的行事之风,康熙都很不喜,甚至还说过老师没教好他这类话。虽然被封了亲王,却没接手过什么正经事务。平素潜心修佛,想磨磨自己xìng子,也没奢望靠这事让康熙对自己完全改观,就防着老八那帮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党有那么大势力。雍亲王府正mén前的石狮子,不如八贝勒府后mén的地砖,荒寂得渗人。【1】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点念想总还存着,真有了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玛说了,广东之行,须得大决心,看来自己这皇阿玛,是看中了自己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玛挥着自己这把刀,到底是要斩什么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斩什么,还不得由我的眼来看,我的心来定么?斩后的是非,就由皇阿玛来评断,只求问心无愧!”
他冷冷一笑,踌躇即消。
派皇子出广东视事,确实震动了朝堂,而且还派了苛厉寡恩的老四,这事更是让人心悸。就连李光地都专mén找了汤右曾和田从典,嘱咐他们尽早知会广东方面,有什么尾赶紧收起来。
“广东……血sè将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着,当然,他说的是广东官场,而且,他也不是在说老四。康熙之前选老四去广东那场戏演得太不敬业,让他们这些人想捧场都觉脸燥。真正想动刀的其实就是康熙,而且刀锋还隐隐将老八一党带了进来。可叹不管是老四还是老八,都还没悟到自己其实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腾。
这些话李光地当然不会说出口,这几年来,康熙经常跟他谈起储位之事,连带诸位阿哥之争,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广东,绝非一时的心血来netbsp;在李光地看来,之前在朝会上,礼部尚书赫硕咨随口道来的闲话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没定下储位,大臣们却不得不预先站队。广东之事,跟老八的结党又有一定的关系。这站队之风,已经刮到了地方。地方结党的后果就是欺瞒朝廷,一体谋利。广东巧匠以奇技yín巧败坏国政,波及江南这事,不过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国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储位之争,光从朝堂上下力不够,所以康熙要朝广东挥刀,而普通臣子是当不成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没为储位跳腾过,行事也冷厉,早前在跟从太子时,就跟老八一直不对路,正适合干这事。
“让一个儿子去收拾另一个儿子,这就是人主之哀……”
李光地很是无奈,他所能作的,就是要求康熙另派要员襄助,这话康熙也不得不听。派皇子去广东已经耸然,再是单钦差,康熙自己也不放心,于是又派了左都御史揆叙和吏部尚书张鹏翮为同钦差,而且将此次钦差的事务限定为“清县府工商事”,也就是核查地方工商实况与府县造册备案的情况有多大差距。
有了这两驾马车,老四出广东的震dang就没那么大了,而且这两人里,揆叙是个众所周知的八爷党,张鹏翮没太明显的倾向,表面上看,也不是针对老八一党去的。
一皇子、一言官之、一吏部尚书,这阵仗可是前所未有的,朝堂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广东之事那原本的表象上。
康熙和李光地在商议胤禛的搭档时,胤禛也在头疼自己的随行人。这事他铁了心要干出成绩来,可他手下没人。之前蔫葱太久,全跟和尚混了,mén人里也没什么熟知政务的能手。唯一有点脑子的戴铎,却管不住那手嘴,老是忍不住要跟他叨叨自己埋在心底深处的事,被他打到杭州去了。
对了……杭州,该是正好路过吧。
戴铎此人,忠心是有的,办事也算伶俐,只要不蹲在京里,把那些昏话说了出去被人听见,倒还算个好帮手。
接着胤禛再想,该把西柏林寺的迦陵音和尚也带着,那和尚很善结缘,在外探知消息倒是好手。
除了随行的一般家人,可用的人才就这两个,胤禛正在伤神,mén子忽然禀报,说礼部员外郎某某求见,胤禛当下生恼,一个员外郎,还是礼部的?他雍亲王府也成了打秋风的地界么?
“不见”二字正要出口,却想起了“事有反常即为妖”一语,按下恼意,见了来人。
来人给胤禛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为这家伙……很高,还满脸是疤,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王爷,此番广东之行,下官能派上大用场!”
胤禛眯眼看着他,bī问道:“你有何能,敢如此自夸!?”
那人眉头一挑:“下官知道这广东之事的根底!”
胤禛沉默,就冷冷看住他,对方目光迎上,自信满满,毫不畏惧,让胤禛的恼意消去了小半,至少这人是个敢做敢为的汉子。
“你……叫什么?”
刚才mén子通报时,胤禛根本就没上心听。
“下官李卫!”
那高个子沉声答道。
英德李庄,写着“百花楼”三字的牌匾在青田集旁边新起的一座小楼上挂起,鞭炮噼噼啪啪炸响,这是广东的第十家百花楼,也是英德的第一家。昔日的王寡妇,现在的王百花,终于将她的事业做回到了家乡。
这仅仅只是小喜事,大喜事还在李庄内堡办着。内堡的平坝子上,彩棚高扎,桌席满布,而在那二层小楼上,李肆稳居正席,受了一对新人三拜,他是男nv双方的长者代表。
“你们可抢在我前面了。”
李肆笑着对王寡妇和陶富说,这对组合确实有些出乎意料。王寡妇大陶富四五岁,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子,可陶富却愣是跟她瞧对了眼,趁着元宵过了,公司年会开完,就回了英德办事。
换在两三年前,这一对组合还要招不少议论,可现在不仅李庄的人见识多了,风气开了,这两人身份也变得太多,甚少有人再嚼舌头。
王寡妇那“王百花”的名号已经传出了广州府,百花楼经营的货品虽然杂,却胜在品种多,货源稳,一套行商手法,不论贫富贵贱都觉舒心,美誉正在广传。再有李肆这个大老板在后面,她这个大掌柜自然非比一般人。
陶富则是最早入广州的一批人,先是跟盘金铃,后来盘石yù来了广州替他,就去跟了王寡妇。或许从那时开始,两人就结下了情缘。李肆任职南海县典史之后,根本就没功夫干这活,调来陶富代行职权,成了无名有实的南海县典史。
听了李肆这话,两人呵呵轻笑,都看住了缩在角落里几个梅兰并绽的姑娘,虽然大小不一,神sè各异,可眼中的憧憬却都是相同的。
“快三年了,真想不到……”
李肆有很多慨叹,将近三年前,王寡妇还在养猪,陶富还在矿dong里挖矿,变化还真大。看着这对新人,他感受到了一股虽然细微,但却无比真切的满足,这是他亲手缔造出的幸福。以他的目标而言,仅仅只是亿万分之一,而对眼前这两人而言,却是百分之百。
这时候,他依稀忘了自己还给另一类人带去的耻辱,而其中一个人的名字,早已被他丢到了脑后。
第一百九十章 四哥对四爷:草匪头遇上二愣子
第一百九十章四哥对四爷:草匪头遇上二愣子
【月底了吧?如此紧要关头,正缺月票支援……】
杭州德胜坝,一行商贾打扮的人站在坝上,看着几人就在岸边转着轮盘,粗粗的铁杆子在他们的cao纵下,有如手臂一般灵巧,片刻间就将快蛟船从运河拉进上塘河,之前那人牛合力的喧嚣景象再也不见一个瘦小中年眉飞sè舞道:“就靠着这铁轮盘,不仅上下坝快了一倍时间,就连人力钱都省了不少。轮盘和铁架可都是广东所产,眼下在江南,妙用正是无数。”【1】
这矮子身边一个高个子冷哼了一声:“妙用再多,也需握在朝廷手里,否则jian狡netbsp;两人连带左右前后十数人,隐隐将一个冷肃中年围在圈里,那人听到他们的对话,眉头微皱,嘴角轻netbsp;这一行人正是雍亲王胤禛和他的随从,此时离朝堂决议落定不过十来天,二月未到,他就已经到了杭州,靠的就是快蛟船。
原本胤禛还想在京提查广东文档,mao遂自荐上mén的李卫却劝他赶紧直下广东,以雷霆霹雳手段,抢先拿住罪证。他本还有所顾忌,可接着就收到扬州顺风快递案罪主潜逃的消息,于是狠下一条心,没跟另外两位钦差同行,星夜直驱杭州,在这里跟戴铎会合。
“这李卫,识大局,有胆略,可堪大用,就是……”
胤禛很欣赏李卫,但对李卫所说的“罪证”一事却很不以为然。
“罪证就是韶州府英德县人……李肆!现在广州府南海县任典史,下官一直盯着广东的动向,事事都有他的痕迹!”
当时李卫是这么直接了当说的,胤禛冷笑,一个典史!居然就能撬动广东一省官场,当这大清的江山是块豆腐?
这也只算小节,胤禛并没上心,人还是可用的,所以他将李卫从礼部活动到吏部,以便充任随行。在这个过程里,他就现了李卫和那个什么李肆的关联。李卫的举荐人是半年前病死的内务府郎中蒋赞,而这个蒋赞,之前就在太平关含洸分关任过职,这之间不知道夹缠着什么私怨
“尽心办事!如果他也涉案,借机处置就好,你若再被一个蚊蝇之辈蒙蔽清灵,就直回了你那香火衙mén!”
李卫再次提到李肆时,胤禛严厉地训斥了他,这才有所收敛。
到了杭州,戴铎的用处就显露出来了,找来快蛟船,还联络到了和东莞织机坊有生意往来的商人,胤禛和随行扮作京里的商人伙计,风风火火赶往广州。
时光如梭,转眼已到康熙五十四年的二月,广州西关英慈院南的无名庙子外,排开了一条长龙,长队里男nv老幼一个个神sè虔敬,秩序井然。这座庙子只祭皇天后土,专供病人家属和家中有待产之妇的人来拜,规矩还很奇怪,不准烧香,不准喧哗,只许心中默祷。
英慈院活人无数,这庙子在民人眼里自然也有了真灵,外加英慈院的院长,广州城的活菩萨盘大姑也经常来拜,所以才有这番热闹模样。
庙子外,李肆看住罩着面纱兜帽的盘金铃,很是无奈,“本是哄外人的,你信什么?”
“我信其中一条就够了,觉着真能让自己……安宁。”
盘金铃低低说着,不敢抬头看他,心中道,我信的就是你,可我这样的人,不敢和三娘关蒄,甚至你身后那个安九秀一样,享得你的私心。就只能把你供在神龛上,和你离得远远的,这样才能让我每晚都翻腾的邪念能平息下来。
李肆无言,本有心仔细和她讨论一番,怕她顺着翼鸣老道鼓捣出来的那条“邪路”越走越远,可眼下心思全都挂在北方,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不得不低叹一声,吩咐盘金铃做好再回英德的准备后,就匆匆离开。
行在路上,李肆对安九秀说:“你回你爹那待一阵子吧……”
从上次连收三份急报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除了顺风快递案之外,还没更多的消息传来,到底康熙和朝堂会如何处置广东,李肆心里没底想着以防万一,他开始收拢要员,而安九秀……算不上要员,她并不知自己的底细,如果事情有变,还将她置于身边,李肆不怎么放心
安九秀身躯微微一晃,差点栽下马去,她赶紧用喉音应了一声,面纱遮住的脸颊上,血sè已经尽失,眼角的泪水更是难以抑制。她的确不清楚李肆的企图,但她很清楚李肆的处境,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连盘金铃那样的“外人”,他都一定要把人nong回英德才放心,而对她却是径直推回安家。
“要怎样才能让他知我的真心呢?”
安家宅mén,安九秀拥着同样被送回来的安十一秀,看着李肆远去的背影,泪眼滂沱。
安顿好安家姐妹,李肆回到广州青浦货站主楼,终于收到了他已经等得急的消息,依旧是邸报。这次广东提塘豁上小命,用八百里加急了回来,抢在了李肆在京城的消息渠道前面。
“雍正!不……胤禛!”
那一刻,李肆眼瞳紧缩,只觉嘴里微微苦。
脑子急转动,李肆大致想通了康熙派胤禛来广东的用意,自己在广东的一番动静,多半是被康熙看成了“八爷党”,还真是作茧自缚呢。
对雍正此人,李肆前世就很感兴趣,康雍乾三代,在李肆看来,康熙是伪君子,乾隆是败家子,而雍正是个……二愣子。
身为雍正时的事迹不谈,身为胤禛时,这家伙行事历政的风格就是一个字:狠,而结果是两个字:风暴。所以后期基本没再被分派什么大的差事,就偶尔当当仪仗队,充充mén面。
现在被康熙放到了广东来,李肆明白,在这家伙面前,官面上的周旋手段已经无用,看的就是胤禛到底会把他的根刨得多深,如狼的牙口,到底会咬到什么要害。
想到这里,一股热气自小腹升起,猛然充盈全身。
“李肆啊,你忘了你本就是个草匪吗?狼已上mén,还何必周旋!”
他猛然觉悟,眺望弘阔的青浦,心胸骤然豁朗。
“雍正……就这么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我该高兴才对!”
接着握住李肆身心的就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胤禛!让胤禛成为雍正的历史彻底转向!
皇子在广东被杀,这足够1uan了吧,虽然准备还远远不足,但这般1uan局下,他怎么也能浑水摸鱼。
二愣子胤禛,你就洗好脖子,等着我李肆这个草匪头来取你xìng命吧!
李肆咬牙,眼中寒光直冒。
就在李肆定下惊天大计的时候,广州北城,靠着旗人地界的一处宅院,迎来了一拨神秘的客人。很可惜,李肆手下的情报组织还太稚嫩,并没有注意到,他所要刺杀的目标,已经到了广州,跟他只有一二十里之遥。
“有内务府的关系?那可是不得了哇,现在广东正缺煤,曲江那边满地刨煤都还不够。内务府的山西老爷们,脚下踩的可全是银子,找些苦力径直刨了,运到广东来,倒手就是几倍的利!”
厅房里,富态商人正跟戴铎聊得火热。
“背后?背后当然是官老爷,还有咱们三江商会,不瞒你说,我在商会也算号人物,跟商会的彭会也是论的兄弟jiao情。”
“彭会是谁?彭先仲啊,英德彭家,湘璃堂粤璃堂,连带两省泥石行,可都是他家占着大份子。”
“后面?后面……呵呵,到这广东地界,除了孝敬官老爷,另一个人可绝不能冷落了,谁?李三江!不知道?那李北江总该知道吧?”
“何等厉害?哈哈,一句话,在这广东地界,生意场都是李三江护着的,在他背后,是整个广东的官老爷!广东地界有个笑话,说广东除了制宪藩皋四台,还有一个商台,这商台,就是李三江李肆了。”
“老弟,我可跟你jiao心,要在广东做生意,就尽早入咱们这三江商会,到时候自有人来教你广东规矩,帮你打理琐碎杂务,不必再像在其他地界那般,怕被官老爷整治,有事商会自会出面。”
厅房后面,胤禛坐着,李卫站着,听到那个三江商会的商人吐出“李肆”二字时,胤禛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瞪起,眼中寒光闪烁,而李卫则是嘴角上翘,一脸乌云散尽yan阳天的快意。
李北江的称号已经升格为李三江,因为他的北江船行已经改为三江船行,覆盖了整个广东。
入夜,胤禛召开了紧急会议,白天戴铎接触商贾,李卫查访市民,迦陵音面会广东僧寺,得出的结论异常一致,李肆在广东是个名人,名声与其南海县典史的身份远远不相配。
“他是勾连广东官场的关键人物,王爷,只要拿住了他,广东一省,上至督抚,下到县府,什么罪证不能取到!?”
李卫对李肆的定位正是如此,这也很符合胤禛的判断。
“这般手腕,还真是像那老八呢。”
他还在心中这么嘀咕着。
“拿我钦差关防,差广州府马上捉拿!”
胤禛咬牙,他就要行这雷霆霹雳之事。
李卫皱眉:“王爷,那广州知府李朱绶,早前可是英德知县,跟这李肆相染甚深,还有传闻说李肆就是他的表侄。”
胤禛愣住,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被李卫提醒,想得更多,李朱绶可是老八的mén人,这人可绝不能用。
李卫沉声道:“拿他就得隐秘行事,否则如扬州张黄二家那般跑了,到时王爷还要落了麻烦。”
胤禛点头,这是正理。
戴铎很忧虑:“主子来得急,身边就这几十个家人,靠他们可是不好做这事。”
想到这“兵”字,另一个人的名字浮上胤禛的脑海,之前一番探查,这个人应该还没跟李肆有多大沾染,而且他该是整个广东,最能靠得住的一个人。
“这事不必担心,你们要想的,是怎么不动声sè拿住他的法子。”
胤禛沉声吩咐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四哥对四爷:这是什么力量
第一百九十一章四哥对四爷:这是什么力量
广州将军府,管源忠紧皱眉头,好一阵才朝他的心腹手下,催领马鹞子吐出了几个字:“谨慎行事”
马鹞子应了嗻,正要离开,管源忠又加了一句:“千万记得,别再带腰牌。”
这话让马鹞子额头青筋暴起,却只能恭谨地再点头,腰牌!?说到这事就气人,辽东那边回信说,腰牌还在他们那,当初去收拾范晋家人根本就没带上。再暗地一查,嫌疑锁定在了小姐身上。可管源忠宠溺nv儿,这事他怎么也讨不来清白,只好自认倒霉。
再想到即将要跟着办事的主儿,马鹞子心中更是冷,四阿哥,那可是出了名的刻薄,这一趟差事,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将军府隔壁的营房一片喧闹,在后院小山上依稀瞧见大批换了差役服sè的亲兵正在闹腾,管小yù恹恹地想,准是又去欺男霸nv了,一个个头破血流地回来才好。
“四阿哥来了?是微服私访么?”
中午向管源忠请安的时候,听到她爹随口说了一句,管小yù很是讶异。她之前仗着爹爹宠溺,经常易装1uan串,可没想到四阿哥也有这爱好,只是私访到广州……这也太远了吧。
“那些兵丁是去保护四阿哥的?”
她无心地再唠叨了一句。
“是去抓人的,好像是抓那个李肆。”
管源忠继续像是无心脱口,然后就看住了nv儿的神sè。
李肆……这个名字是一帖膏yao,被猛然揭起,掩藏许久的伤痕又迎风chou痛。范晋就在李肆那,她知道,据说是埋头教书,不问世事。之前也给她来过一封文字冰冷的信,说自己家破人亡,再无心他事,她看得出来,那不是他违心之作。想着自己终究出了力,护了他周全,而他遭灾之后,对自己的情意也散了,管小yù就只能顾影自怜,叹老天nong人,只是心中那处痛,始终无法愈合。
四阿哥要抓李肆,为什么?怎么会?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管小yù一头雾水,在自家屋子里转了好一阵,终于跺脚奔了出去先不说李肆和她相熟,安九秀还是她闺蜜,就说范晋,如果李肆遭罪了,范晋还有活处吗?
瞧着nv儿策马而去的身影,管源忠松了口气,这只是他随口失语,真的,而他将两万七千两薪饷草料钱挪给了三江投资公司,也是真的……
城东宅院,马鹞子听李卫沉声说出“抓李肆”这话时,一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此事为真,就不知本王是不是能信你。”
胤禛bī视着马鹞子。
“卑职领下三百兄弟,唯王爷马是瞻!”
马鹞子毫不犹豫地应道,肚子里却在念叨,李肆在这广东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要整治他,广东真要大1uan了。
从戴铎相熟的商人那获知,李肆在广州的巢xùe就是城西之外的青浦货站,据说前两天还亲眼见过,眼下多半还在。
李卫等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之前就听那商人说,李肆正为广东少煤愁。于是商议由戴铎扮作山西煤商,要求当面会晤。然后李卫亮出胤禛的钦差关防,剥了其典史官身,由马鹞子领的jīng卒径直押回广州城。
听着李卫这般直接了当的“计划”,胤禛却连连点头,马鹞子也兴奋起来,看来四阿哥虽然待人刻薄,可做事却杀伐果断,正对他这种人的脾xìng,当下也真心投进了这事。他提了意见,李肆身边有侍卫,货站也是他的地盘,只是一道文书,万一镇不住,厮杀起来,未必能讨好。如果大队人马过去,却又容易走漏消息,所以这事还得想想细节。
“本王亲去!”
胤禛站了起来,一个典史,一个很有能量的典史,难道还敢在他这个皇子面前放肆?其他人等更是不可能再为那李肆效力,那可就是造反!
李卫等人赶紧劝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子亲临抓人现场,这事太出格了。
“本王心意已决!休得多言!”
胤禛冷声呵斥道,众人闭嘴了。
“眼下日头尚高,说做就做!”
接着胤禛的决定,更带起了一股风雷
“跟四阿哥做事,还真是快活”
马鹞子一边挑着手下,一边这么想着。
戴铎邀那商人先行,探知李肆是否人在青浦货站,胤禛等人隐入马车在后,七八辆马车穿街过巷,半个多时辰就到了西关外,听着哗哗的流水声,还像是过了座桥。
再行片刻,马车停下,mén开之后,戴铎压低声音道:“李肆就在前面的楼里,只是在忙其他事。”
戴铎倒是一脸兴奋,可从车厢里看去,他身后的马鹞子和李卫等人却有些失神。胤禛暗自讶异,出了马车,还没及打量,就听身边一个叫常赉的年轻侍从哇噢叫出了声。
“好大!”
胤禛定睛前看,也顿时感觉整个人微微飘,似乎正直坠而下。
果然好大!
宽阔平整的地面像是原野一般延伸而出,将前方泥土尽皆盖住,直达江面。一栋栋库房整齐肃然,单座看上去不出奇,可如林般排开,却显得异常震撼。
库房群的对面,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石楼,周围百步之内都无建筑,他们的马车正停在这楼前方几十步外。这楼的主体其实不过五六丈高,三五十丈长,可棱角分明,柱台敦厚,如一尊巍峨石山,压得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石楼中间还有一座高塔贯空直上,更像是戳在人心上一般。
“僭越!违制!”
胤禛在心中怒骂道,广东地方官员的眼睛真是被银子闪瞎了!这么宏大的高楼,居然视而不见!
“多半是巧借工商无制所为……”
胤禛对律礼很熟悉,已然明白蹊跷。这地方估计全是报的仓储,那楼也一样,建筑违制,历代都只涉及居室、庙宇,没细化到工商这上面,而工商原本是没必要搞这般宏伟建筑的。
将这条记下,胤禛再转头打量,
怒意瞬间被什么力量给击散了,马车来往如chao,人流熙熙攘攘,更远处的码头上,是之前在杭州见过的那种铁绞车,只是更大,马拉人摇,正在不停地卸装着船上的货物。咣当咣当的声音沉闷浑厚,耳膜都在微微震动。
眼前所见是一番从未见过的景象,宽宏的布局,坚实的地面,金属的撞击,人马的川流,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推动着,胤禛等人只觉自己的心也被这手提住了,再难凝聚心神。单只是建筑宏大也就罢了,何处能比过紫禁城?可这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一些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让他们感到畏惧。
“真……真要在这里抓人吗?”
那个常赉两眼失神,低声呢喃道。
“人也太多了,怕出什么意外。”
马鹞子之前只远远看过,现在亲临其境,感受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原本满满的信心,也如破了口子的水囊。
“这怕有好几千人!就怕喊出一声,王爷就要出事。下官看王爷还是先回,让我等见机行事。”
即便是李卫,话里也带了些退缩。
“还见什么机!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胤禛楞了好一阵,出声呵斥道。
“你们做事怎么这么粗疏!事前就不打探清楚地势!?真是一帮无用之辈!”
他冷声说着,甩着袖子上了马车。马鹞子和李卫对视一眼,心说这四阿哥的刻薄,果然是天生的。
一行人收摄心神,灰溜溜地上了马车,主楼顶层,李肆正倚着玻璃窗,无聊地数着这几辆马车掉头而行的马车,他正在等特勤组尚俊和特攻组罗堂远等人从英德赶来。马车里的胤禛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而李肆则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绝好机会。
“直去他的南海典史署房,在那里押着他的手下去消息,哄他回署,然后下手!”
就在路上,李卫又定下了新计划。
广州城西南,南海县典史署房,马鹞子以将军府问事为由,带着李卫戴铎等人进到署里,可计划又搁浅了,因为他们再度有了新见识。
满眼都是行sè匆匆的巡丁,不断有犯人被抓进来,排着队地登记姓名、家境等事由,更有像是当地保甲的民人在辨认犯人。数百人来来往往,这哪像是典史的芝麻衙mén?
“是在为迎接钦差清城么?”
马鹞子随口问着。
“天天都是如此啊,陶典史在这里建起的新规矩,大家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南通街?那里出什么篓子了?派一队巡丁过去挨巷查查!”
接待他的是一个巡丁头目,虽然在诉苦,却没多少真的苦意,还随手办着公务。李卫对这类事务很有兴趣,就四下张望。进了署房的正堂,见一张张地图挂在墙上,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红黄小点,定睛一看,居然是细致到了每条小巷的城图!
“陶典史不在,该是陪他媳妇去了。李肆?李三江?他怎么可能来这里?不过是挂着一个名而已,咱们都没幸见着。”
这个该是本地人的头目耸肩说道。
马鹞子和李卫对视一眼,“不可行”的心意瞬间互传。这里也是人sè纷杂,而且这些巡丁……气息怎么也觉怪异,就跟那青浦码头的人sè一般,他们都下意识地感觉,靠什么官威压人,似乎不靠谱。
眼见天sè已晚,马车里,胤禛的脸sè也已经如夜幕一般yīn沉。
“不如从容布置,反正李肆总得露面。”
戴铎缩在马车地板上,不敢跟主子对着平坐。
“从容?估计他已经得了钦差里有王爷的消息,这会正在收拾尾,准备潜逃呢。”
李卫是坚决咬住不放,这正合胤禛的心思。
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正在挠头,马车停下,马鹞子来禀报说,王百花就在不远处的百花楼里。
“王百花?一个nv人?”
胤禛还有些不解,戴铎解释说,王百花就是那代典史陶富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百花楼的大掌柜,而百花楼据说也是李肆的产业。
“百花楼?”
胤禛感觉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本王行事,何须跟一个nv人计较,再说……”
话没说完,他记了起来,之前老八得了不少稀奇玩意,还假惺惺送了他几件,都是从这广州百花楼来的。
“既然是李肆的党羽,就先拿下!”
他冷声吩咐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四哥对四爷:忠诚与背叛
第一百九十二章四哥对四爷:忠诚与背叛
王寡妇在广州城已经挣出名号,给自己取了个王思莲的名字,已近黄昏,李肆了回乡令,但瞅着离钦差到广东还有段时间,她依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务,这会是在给手下掌柜jiao代帐目
带着随身侍女,还有李肆分派的两个司卫,王思莲就准备下楼,陶富还在百花楼旁边的酒铺等她。刚踏住楼梯,一大群人咚咚直冲而上。
“王百花!?你的事犯了,跟我们走一趟!”
为之人一脸暴戾地嚷着,正是马鹞子,在青浦货站和南海典史署连连碰灰,心绪正坏到极点。
司卫赶紧拦在了王思莲身前,而王思莲见多了场面,却是不惊不慌,淡淡问道:“你们哪个衙门的?”
胤禛身边那个叫常赉的年轻随从也和马鹞子一般心燥,径直就叫道:“钦差衙门!”
王思莲心中一震,近日的风声她可是清楚,可脸上却不动声色:“钦差呀——哪个钦差?”
她调门拉高,常赉呛啷拔刀:“这娘们在告警,动手!”
他刚踏前一步,就被一个司卫一脚踹在胸口,咚咚滚了下去,另一个司卫一边拔刀一边喊着:“从后梯走!”
来不及了,百花楼并非民家小楼,楼梯宽阔,两个司卫想要拦住,却各被数人围住,更有人直冲王思莲。
轰……
一声巨响,白烟升起,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兵丁从前胸到后背炸开两朵血花,这是李肆给要员们的随身火铳,这段时间还刻意提醒了要始终弹yao上膛。
正围着司卫砍杀的那帮人都是一愣,然后又多出了两具朝下翻滚的尸体。这些负责要员安保的司卫没带火铳,只有腰刀和刺刀各一把,即使如此,两人依然在十多人的围攻下坚持了好一阵子
“妈的,窝囊废!闪开!”
马鹞子恼怒地叫着,后面几人从背上布囊里摸出了几具短弩,弓弦嘣嘣弹动,两个司卫踉跄后退,然后被涌上来的人群淹没
常赉抹着额头的血,再度冲在了人群前,小侍女一把推开了王思莲,拦在他前面,高喊着夫人快走。
刀锋斜斩而下,当面劈入侍女的脸颊,那估计也就关蒄般年纪的丫头立时就没了声息。常赉用力太猛,这刀嵌入骨里,第一下还没拔动,带着纤弱的躯体晃了几晃,他恼怒地骂了声“晦气”,一脚踹在尸体上,才将刀挣了出来。
见那小小人儿的躯体在墙上撞出一抹血痕,王思莲嘶声哀呼,被冲上来的兵丁摁倒在地。
“思莲!”
接着是陶富的呼喊,他听得枪响,赶紧冲了上来,然后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咆哮出声,轰轰两声巨响,他的月雷铳话,两个兵丁胸腔塌陷,倒撞而出。接着陶富拔出腰刀,形若癫狂地扑了上来。
战斗很快结束,陶富则跪在了地上,任由自己被牢牢捆绑,马鹞子的刀就搁在王思莲的脖子上。趁着一片混1uan,马鹞子等人将王陶二人押入了马车,同时带走了自己人的尸体。
“何等罪孽!你们这般嗜血,不怕被佛祖报应!”
得知这一趟捕人,雍王府的随从死了两个,将军府亲兵死了八个,百花楼的人死了五个,平日吃斋念佛的胤禛大雷霆。
“咱们怕的是主子的责罚……”
戴铎谄媚地笑着,然后一只水杯砸在了脑袋上。
“此间事了,你们每人都得念上三天往生咒,我更要斋戒沐浴,诵经悔过!”
胤禛磨着牙,一副恨不得将他们吃了的怒样。
旗人地界的一处宅院里,李卫和马鹞子等人在审问王陶二人就听叮铛声不断,那是从两人身上搜下的贴身兵刃。
“别动了,王爷可不喜此类污秽。”
李卫出声警告,马鹞子怏怏不乐地将手从王思莲身上挪开。这女人年过三十,他本没什么兴趣,可之前在青浦货站和南海县典史署兜了一圈,只觉被什么东西吓着了,然后在百花楼又死了九个手下,心中的羞恼再难按捺,若不是有李卫这话,他真要提枪上马,在这女人身上补回面子。
粗粗审过,李卫向胤禛作了通报,“那陶富早前只是李肆的亲从,到广州后就一直代典史事,问不出什么根底,那女人也只作杂货生意,不知李肆和官员有什么具体关联。”
戴铎摇头:“也不指望问出什么,他们的价值,还是引出李肆。”
胤禛嗯了一声,他有些倦了,并不是身体疲累,而是窝火。堂堂皇子,居然不得不行这偷jī摸狗之事。同时还在后悔,在青浦货站的时候,李肆就在那楼里,为何他就不敢径直进去拿了……
甩着袖子,胤禛说道:“你们处置妥当,绝不可再出之前的差错!更不可妄伤xìng命!”
接着就不是审问,而是威bī,陶富还紧咬着牙关,可眼睛马上瞪圆了,马鹞子的刀尖在王思莲的背上拉开了一条大口子,痛得她浑身都在netbsp;“你是个硬汉子,我们不bī你,可你女人的身子,却是软得很……”
马鹞子冷冷笑着,在她刀下的王思莲使劲摇起头来,陶富的目光开始闪烁。
许久之后,李卫松了口气,出门禀报,马鹞子则是哈哈一笑。手腿被反绑,嘴也被堵住的王思莲双眼就直直盯住陶富,眼瞳里不是惊恐、哀怜,而是愤怒的火芒。
“你们该庆幸,王爷是信佛的。”
马鹞子给陶富和王思莲松了绑,既然陶富合作,就给点甜头,四阿哥,慈悲为怀嘛。
之后的情形有些怪异,王陶二人并没如寻常遭难夫妻那样,径直相拥求慰,见陶富满眼哀苦地王思莲摇着头,似乎在分辩什么,而王思莲则是眼眸如刀,就在陶富身上刻着,仿佛要挖出他的心来看看一般。
马鹞子觉得不对劲,下令将两人再绑上手脚,靠近王思莲的一个兵丁忽然捂档闷哼,呛的一声,他的腰刀被王思莲抢拔而出。
“陶富!你知道我这名字的意思吗?”
兵丁铿铿拔刀,王思莲一丝不顾,就盯住了陶富。
“上天怜恤我们,才降下四哥儿救难,你就为护我,为护你这点幸福,出卖了四哥儿!”
王思莲该是哀莫之心大于死,神色平静,言语淡然。
“我怎么也不能再跟你这猪狗不如之人同活,陶富,你被我休了!”
话音刚落,她轮起腰刀,猛然倒劈在咽喉上,用力之大,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刀锋斩骨的喀喇脆响。直到这女子带着嵌在脖子上的腰刀,直直仆在地上,众人才魂魄归位,已是出了一身的透汗。
“不——!我没有——我没有!”
陶富如野兽一般嚎叫出声,冲向他妻子的尸体,周围兵丁涌过来想摁住他,却被他抢过一柄刀,接着刀锋挥洒着血光,身中十数刀的陶富也倒在了血泊中。
“我……没有……”
最后一刻,陶富还在低低细语。
当胤禛见了现场时,只觉一股冰凉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李肆真能蛊惑人心!”
李卫的话还微微颤着,眼前这一幕他不知该如何描述,女人是个商贾,男人是个憨汉,就为一个李肆,居然有如此血xìng,殉节?殉道?
“这是一个邪魔!”
胤禛咬牙说着,这已经不止是官shanggou结之事,听马鹞子对王思莲自刎的描述,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少时师傅顾八代所述的一些情形,那都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赶紧布置!绝不可走脱了他!”
胤禛一只手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则拨着佛珠,此等邪魔魂灵,可不值得他度,他是在安自己的心。
安家宅院里,一个大胖子也在拨着佛珠,油光水滑的脑门正泌着大颗汗珠。
安金枝很彷徨,这不是生意场上的事,这些时日来,和李肆的合作,给他带来了丰厚的财利,连带在广东商界的地位也更进一筹,可李肆眼下一头撞上了一堵荆棘铁墙,他可不认为李肆有安然顶住的实力。
但再不看好,他的十多万两银子还在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而他生意的命根子,也已经跟李肆水rǔjiao融。所以当管小yù上门来找安九秀,告知四阿哥要亲自动手抓李肆时,他一点也没犹豫,点头让安九秀走了。
这时候继续深想,却是越来越后怕啊。
“看看能不能把十秀贴到四阿哥身边去……”
再想到自己还有几个女儿,安金枝的一颗心才终于平定下来。
已是深夜,城门早闭。安九秀如寻常人那般,贿赂了门丁,从太平门缒出广州城,整个人如燃火一般地奔向青浦货站,却没找到李肆,一颗心顿时如碎了似的,是已经遭了毒手,还是真有要事?
问遍了人,都没答案,就连在这里负责安保的司卫都找不到李肆。安九秀在青浦货站主楼李肆的那间办公室里,辗转反侧了一夜。
清晨,安九秀终于见到了李肆带着一行人从青浦码头过来,几乎快崩溃的她,恨不得将玻璃窗砸碎,径直从这六七丈高处跳下。
有那么一刻,她还真想这么干了,因为她看到,几骑人马靠近了李肆,嘀咕一阵后,李肆拨转码头,带队直奔东面。
“那个四阿哥,就在广州城里啊!”
安九秀惊得魂魄皆散,也赶紧冲下楼去,策马急追,可李肆去得急,一时哪能赶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四哥对四爷:那一枪的风情
第一百九十三章四哥对四爷:那一枪的风情
李肆当然很着急,昨晚他刻意隐藏行踪,为的是保密实际就呆在江面的船上,与从英德来的尚俊和罗堂远等人商议刺杀胤禛的先期计划。按他的估计,时间还很充裕,三个钦差到广州,怎么也得到二月下旬了。
清晨正要回去,却遇到了百花楼的人,他们也找了李肆整夜,听到王思莲和陶富同时被劫的消息,顿时惊怒难抑,哪里冒出来的绑票大盗,居然敢对他的人下手?
李肆就带着随身两目三十来人的司卫,急急朝事地奔去。陶富不在,他必须亲自出面,调动官府力量侦缉搜查。典史署的人应该已经守在现场,他也需要亲眼看看,才能把握到事态的具体状况。
三十多骑急奔过清冷街道,另一骑如飞一般彪驰追在后面,马是白马,人着白衫,黑挥洒,衣衫飘飞,偶尔还露出一丝粉嫩rousè,路上行人看得口瞪目呆。
眼见快要追上,李肆等人已经来到了事那座百花楼外。
“总司,不对劲!”
百花楼已依稀可见,一身瑶装的侍卫出声警示。这不是盘石yù,盘石yù被李肆又派到盘金铃身边,可那小子却把自己在李肆身边的位置当作私产,非得把族兄龙高山拉过来占住这坑,说话的正是这龙高山。
李肆也放慢了马,是不对劲,天时虽早,可换在往日,百花楼附近的早食铺子基本都开张了,此刻街道两旁却是mén板紧闭,人丁寂寥,难道是被昨日的案子给吓住了?
这推测是合理的,再加上百花楼下,还能见几个典史署的巡丁,李肆也没多想,只朝龙高山说了声注意警戒。在这个时刻,即便警惕心再高,李肆想的也只是提防暗算。
“最前面那个就是……”
百花楼的楼顶,看着百步外正在靠近的马队,那个跟戴铎相熟的商人哆嗦着说道。
“一定要活擒了!”
胤禛瞅着那马上的身影,只觉一阵轻松,终于能将这人拿住了他倒要看看,这个李肆,到底有何等古怪。
马鹞子应着嗻,也是出了口长气,同时看了看身边的李卫,心说此人也真是人物。就靠着他的建议,夜里回到这百花楼,暗下用钦差关防将来此勘察的巡丁头目镇住,胁以身家,许以前程,将其收为己用。再由他以查案的名义,动巡丁清街,然后自己的人来布网。这李肆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再难逃脱。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那陶富供说李肆一定会到现场勘查,他们还真难找到下手处。
一想到那对夫妻,马鹞子脑子就是微微一麻,也有了好奇心思,想见见这李肆的真面目。
“等他们再近些……”
马鹞子吩咐着手下。
眼见离百花楼只有六七十步,楼前一个头目装扮的巡丁招手喊着:“是李太爷么?”
一切如常,李肆两脚一碰马腹,就要急行,却听身后急促马蹄声响起,还夹着一个熟悉的嗓音,只是因为太过惶急,显得格外尖利。
“李肆——小心——”
安九秀并不确定前方就是陷阱,但nv人的直觉告诉她,任何一个意外,都可能是那个四阿哥的yīn谋,所以必须在第一时间警示他。
李肆心弦剧震,双手勒缰,刚起步的马儿一声嘶鸣,高立蹬蹄,后方一骑人马也扬着老高的尘土,猛然追了上来。
“动手!shè马!”
马鹞子高声呼喊,然后一拳头砸在楼栏上,还是太远。
哗啦瓦声不断,大批兵丁从街道两侧的屋顶冒出,噔噔的弓弩弦响连绵不绝。
利箭破空,血花纷飞,不仅将李肆这一行人罩住,正急冲而来的洁白人马也不断绽开团团殷红,可人马都已经奔得麻木,根本停不下来,直到马腿被一箭shè穿,白马才哀鸣一声,轰然倒地,将马上的白衣纤影高高抛起
安九秀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灰红相间的光影,正被钢铁之雨冲刷着,她就穿越在这些雨点之间,肩头、腿上连连被雨点浸透,她都只觉凉了一下而已。身体被这力道带动,就在半空翻转,心口再是一凉,剧烈的疼痛才在脑子里炸开。
重重摔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然后落入了一个怀抱中,一股她从未感受过,却觉无比熟悉的温热,将眼中模糊的世界拼回了真实,一张清秀面目映入眼中,正被层层无比复杂的情绪罩着,那不就是……她的男人么。
李肆的脸上正浮动着愤怒、懊悔,而瞧着她的目光还带着浓浓的怜惜和内疚,安九秀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接着眼角溜到一枝羽箭正cha在自己的胸脯上,她只觉天晕地转。
“我不想死,呜呜……我还不想,随便你怎么对我,我只想继续守在你的身边!老天啊,让我活下来……”
安九秀扯着李肆的衣领,语无伦次,泪如雨下。
少nv只穿着一身洁白的软纱亵裙,裙角间就能看到粉嫩肌肤,一头秀更是没梳理过,就这么策马狂奔在大街上,为的就是给李肆报警,李肆还能说什么?
“会的,九秀,我们会一起活下去的。”
他只是这么说着,少nv得了他的保证,心神散开,晕厥过去。
“小子们,你们也要和我一起活下去!”
接着李肆扬起了嗓音。
伏兵骤现,弩箭攒shè,到现在不过眨眼功夫,可现场三十多司卫,连带李肆,都已经没在马上。不仅马被shè得如刺猬一般,人也大多受了腿伤。
“踩着敌人的尸体活下去!”
龙高山喀喇折断腿上的箭杆,咆哮出声,司卫们纷纷应合。就在这同时,从街道两侧的房屋里又冲出大群兵丁,可这威势却被他们一声呼喝给压住。
“李肆!我等奉朝廷之令缉拿你,快快束手就擒!”
远处的百花楼上,一个熟悉的粗豪嗓音在吼着,李肆眉头一皱又一散,他听出来了,李卫!真是冤家路窄啊。
懒得去想这家伙为何冒了出来,李肆晃眼打量,屋顶上有百来弓弩手,左右两侧是近二百兵丁,而他身边只有三十来个司卫,还都人人带伤。
看似末路了呢,李肆呵呵轻笑,下达了命令:“开火!”
到了这般地步,再惜命也无用,就放手一搏吧。
龙高山沉声低唤:“准备……”
百花楼,李卫的身后,胤禛将这一幕清晰看在眼底,那个白衣nv子,想必也是被李肆蛊惑的愚昧之人吧,看来这李肆的邪魔之气还真是浓烈,胤禛心想,最好是带到僧寺去审讯。
李卫一声吼,李肆那群人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被这一场突袭给吓住了,可接着胤禛、李卫、戴铎乃至马鹞子等人就被一阵连绵轰鸣给镇住,同时下方的街道喷出团团浓雾,将百花楼上这帮人的心神猛然挤出了真实世界。
似乎无尽漫长,却是转瞬之间,他们出窍的魂魄正要回体,又一阵轰鸣再度响起,将那魂魄震了出去。再三再四,魂魄跌dang,人人呆若木jī。
对胤禛来说,本该是极为熟悉的动静,他经常跟着康熙巡阅秋cao。别说枪声,大将军炮的连绵轰鸣,他都听惯了。可眼下这四轮枪声,不仅厚重沉闷,还格外整齐。中间夹杂着像是指挥的人声,有如那钢铁轮盘被一格格拨动一般,带着人力无法抗御的韵律之力。从杭州到广州一路所见,以及青浦货站所受的震撼,也跟这枪声混在一起,让他猛然失了神。
等那轰鸣的尾音滑落,胤禛才神识归位,背后却已经湿透。
噗噗一阵杂响,数十具尸体从街道两侧的屋顶滚落下来,砸在兵丁人群中,引了一阵小小的sao1uan。
“入娘的!早知道就连人带马一起shè了!这帮人居然人人都有火铳!每人还是两杆!”
马鹞子差点捏碎了楼栏,可四阿哥一定要活的李肆,就只能靠他手下的小命去换了。
“王爷!赶紧离开!”
就见兵丁的尸体如下饺子一般摔下去,李卫也一脸惨白,径直叫了起来,有火铳的战斗,那可不容旁观,一个不留神就被飞子伤了。
“王爷……难道是……”
李卫喊得急切,李肆听到了,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在暗自悔恨,自己对胤禛这个二愣子还是太低估了,这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居然丢开另外两个钦差,一路微服急行到了广东,然后有李卫这个知道一些根底的人辅佐,径直就来缉拿自己。
想着之前还在谋划刺杀胤禛,李肆叹气,自己终究不是圣人,这几年在广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有些膨胀麻木了。那么……王陶夫妻,估计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吧,眼前这场伏击,肯定是这胤禛的手脚。
抬头看去,也就六十七步,不到百米的距离,李肆举起月雷铳,心说咱就试试这理论上的概率……
李卫在楼上瞧得清楚,惊得辫子都要翘起来,转身一把抱住了胤禛,埋头朝地上扑去。
砰声闷响在远处,啪声裂响在近处,同时传入耳中,一团烟尘就在李卫身边三四尺的柱子上炸开,吓得戴铎和马鹞子都抱着脑袋扑在地上。
过了许久,李卫还不敢放开胤禛,却感觉身下的人体呼哧呼哧正起伏不定,似乎有一团风暴在酝集着。
他也不敢直接起身,打了个滚趴在地上,正与胤禛侧脸相对,然后心中就咯噔一响。胤禛正一脸酡红,咬着牙瞪住了他,似乎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嚼成rou渣。
“一时事急,还请王爷恕罪。”
李卫像乌龟划水一般,趴着向胤禛拱手,心中却道,又不是皇上,压一压用得着这么生气吗?
“离我远点!”
胤禛却没给他好脸sè,贴地一脚踹来。
自己滚到墙边,李卫品品之前的身体感觉,心口喀喇一下如玻璃般地裂开。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四哥对四爷:这是一场暗战
第一百九十四章四哥对四爷:这是一场暗战
李肆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枪的后果,只是在哀叹,理论上的概率,果然从来都是理论上的
“正目枪,副目刀牌,结阵后退!”
龙高山下着命令,这个二十六七的瑶族汉子气质跟于汉翼类似,都是谨慎细致,李肆对他在事务上的信任,还要多过盘石yù。这也难怪,龙高山之前可是专猎狐狼的猎户。
李肆抱起安九秀,十多个双枪司卫把他围在中间,另一半司卫取下背上的藤牌,拔出腰刀,护在外层,一点点朝后退去。之前三十人六十枪,将屋顶的弓弩手打倒二十多人,不仅吓得弓弩手全都趴了下来,再不敢显露身形,左右两侧的刀牌兵也都被震得不敢上前。
“冲!冲啊!拿住李肆,赏银千两!加官佐领!”
马鹞子清醒过来,在楼上高声喊着,三百人,三百人突袭三十人,居然被一通排枪打得没了胆子,这还是兵吗!?真要被他们跑了,恐怕那刻薄四阿哥,会把自己也nong到宁古塔去吹风吧。
被他许下的犒赏震动,这些将军府亲兵的心神终于聚了起来,都是恼羞成怒,这点人还敢嚣张,当我们旗人跟你们汉人一般废物?
左右兵丁振奋心气,一拥而上,形势再度急转直下。小小圆阵里,持枪司卫还在装弹,外层的司卫已经被砍倒了好几个。如果他们不是李肆从千人里精选出来的好手,又受过严三娘的严格训练,估计片刻都挡不住这十倍人的冲击。
就在外层司卫即将被人chao完全吞没时,内层司卫终于准备就绪,十多柄月雷铳几乎就指着兵丁的脑袋开火,轰轰连响,一圈红白浆液在密集的人netbsp;这圈浆液带起一股无形的震dang,卷得兵丁们退chao一般散开,虽然知道这些火铳需要时间装弹,可谁愿意冒着那危险,送到枪口前就死?
“弓弩手!给我射!全都射倒!”
眼见rou搏兵被打退,马鹞子很是庆幸自己没有亲自动手,可瞅着小小的圆阵再度启动,朝着街口突去,他又了急,赶紧招呼起还趴在屋顶上的弓弩手,这时候也不管会不会伤到李肆了,只要不把他射死就好。
弩箭又如雨点一般落下,内层用枪的司卫都不得不撑起藤牌遮挡,龙高山对司卫们喊道:“腿脚还灵便的兄弟,赶紧护着总司抢出去!”
还能站着的司卫也就十七八个,其中腿上没伤的也就三五个,这是要把龙高山等人丢在这当弃卒,李肆看看怀中那白衣已被染得猩红的安九秀,心说我讨厌这样的选择而且,还有其他的选择。
李肆阻住要护着他离开的司卫,指了指龙高山腰间一个东西,“吹!”
龙高山愣住:“这是巡丁的召集号,他们可也是官兵。”
李肆一笑,回想起当初留用龙高山的情形。盘石yù不懂事,非要人代他守在李肆身边,李肆也不跟他计较,但于汉翼等人怎么可能随便让一个外人来当随身侍卫,所以一定要盘问清楚。
当时于汉翼问得很直接,说跟在总司身边,不定就是干着造反的事,龙高山嘿嘿笑了,笑得很诡异,对于汉翼说:“十三年前,我就在造反了,还亲手杀了好几个清兵,你们真要造反,还得喊我前辈呢。”
当时李肆才记起来,连南瑶民在康熙四十一年就反过,清廷调了几省数万绿营,连剿带抚才摆平。
眼下听龙高山这话,已是自居为反贼,李肆摇头:“我们现在才是官兵,他们是贼匪!”
以李肆对广东官场的把握,只要胤禛跟地方官员亮身份,他就能知道。此次出事,就在于没料到胤禛微服而来,不亮钦差仪仗,不招呼地方官府。现在围攻他的兵丁,听刚才那许诺,也该是广州将军府的旗人亲兵。管源忠跟广东官场不是一个体系,不得不配合胤禛,但看安九秀能跑来报警,说明背后也是管源忠在通消息,只是阴差阳错,晚了一夜。
眼下形势就很复杂了,双方都没摆明车马,李肆现在还是正牌的朝廷命官,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典史,可这招牌还能用用。刚才他和龙高山一样,遭了伏击,下意识地当自己“暴露”了,现在回过了神,脑子终于也能转到这点上。
尖利而高亢的哨子声响起,百花楼上的胤禛等人只在皱眉,以为是招呼援手,可眼前事情即将解决,总不成有天降神兵来帮忙吧,从青浦货站到这里也得小半时辰呢。
“不好!那是城防哨声!而且是有紧急之事的招呼!”
马鹞子变色,这哨声他可听过,也就是李肆就任南海县典史后鼓捣出来的。这一声哨响,估计不过片刻时间,附近的巡丁、衙役,城守汛的汛兵,甚至火铺的铺夫都能聚集过来,到那时事情就复杂了。
“怕什么,主子把钦差身份一亮,来了正帮着咱们抓人!”
戴铎却是笑了,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可他这话,得来的却是胤禛恼怒的一声冷哼。
“这可不妙,李肆是现管,咱们这边没一个当地官府的人……”
李卫很清醒,胤禛一个人径直来了广州,还没知会广东督抚和广州府,骤然冒出来,那些广州人可不一定买账。昨夜他youbī那巡丁头目,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让他信了来的雍亲王是真的雍亲王。
“那还等什么!人聚齐总得时间,赶紧拿下他!”
胤禛强自按捺住自己咆哮的冲动,在他看来,马鹞子这帮兵太无能!
马鹞子被胤禛如刀的目光cha着,再度招呼手下冲上去。可他本人却还是不愿下楼督战,要被瞅出是头领,丢掉小命也就是一枪的事,这可跟当面拼刀子完全不同,勇气和本事都没用。
头目都是抱着这想法,手下的兵心思也差不多,就连屋顶上的弓弩手,都是骤起骤蹲,只顾着把箭射出去,对司卫的远程威胁顿时小了大半。
借着这功夫,司卫紧急给月雷铳装弹,再一轮枪响,将几个自诩勇武的兵丁轰倒,街道上的兵丁也都散到了角落里,就远远地围着他们,不敢靠近二十步之内。
小小圆阵,带着一条条血滴而成的痕迹,已经近了街口,远处还能看到无数围观的民人。尽管枪火大作,他们却还是不改看热闹的本xìng。只要退出这街道,就能跟民人相混,胤禛再疯,那些广州将军府的兵也不会再跟着他一起疯,冲进繁华大街里追杀。说起来还亏了安九秀的警示,否则等李肆近到百花楼前,那可是再难脱身。
“火铳!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火铳!?”
胤禛也觉不妙,终于咆哮了,陶王夫妇身上的火铳成了他的缴获。瞧那做工和材质,而且还是少见的燧火铳,众人都一致认为是洋货。可没想到,李肆身边的侍卫,也全都是这样的火铳。今日真要事败,就败在火铳上。
“你们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不带鸟枪兵来!?”
接着胤禛又朝马鹞子火,马鹞子学乖了,就只一个劲地认罪,绝不分辩。为什么不带?他们广州旗营又不是火器营,旗营里的鸟枪兵比绿营的鸟枪兵地位还低,一个个全是混吃等死之辈,他怎么敢带?再说四阿哥你老爹一再说了,咱们旗人就重骑射,这鸟枪……分中无用,就是羸弱汉人的东西。
胤禛还要找什么岔子泄愤,李卫一声低叹:“王爷,赶紧收兵,知会巡抚衙门,遮掩这趟尾。”
众人朝楼外看去,却见大批巡丁衙役涌了过来,还有巡城马队在后面隐约可见,要被李肆借着势头反压回来,事情就麻烦了。
“马上去见杨琳!着他擒拿李肆!”
胤禛脑子也冷静下来,同时暗恨自己没记住皇阿玛的叮嘱,之前在畅net园就说过,杨琳刚来广东,应该还算可靠。要是先跟他通个气,借他的名义行事,也不会搞到现在这样。
“还是怪李卫!非要说广东一省地方官都不可信!”
终究他还是不觉自己有错,他只是掌总而已,叹只叹手下人才凋零。
胤禛说到让杨琳擒拿李肆,众人都只觉是废话,事情搞成这样,李肆肯定是要逃脱了。
身后陡然多了大批人手,李肆第一反应想的不是逃脱,而是马上张开大网,将胤禛指为假钦差,径直抓来砍了。
可再看看围攻他的兵丁纷纷退却,露出血rou狼藉的街道,这么大动静,再不是他一人能掌握的,李朱绶都掌不住。到任才三四个月的巡抚杨琳就在这城里,他可不会坐看这场大戏,而胤禛……多半已经去找那杨琳,要他出面缉拿自己了。
“带上我们的人,去英慈院!”
时间已然紧急,可李肆却越冷静,既然胤禛要走官面程序,他还有作准备的时间,准备着……作出选择。
马车里,怀中人低低呻yín,李肆看着这个历来都低眉顺眼,差点还被自己吃了的江南美女,再想到自己差点被她用墨水瓶砸破头,也是感慨不已。这还是个心中自有一番天地的姑娘,居然能穿着露出胳膊大腿的亵裙飞马急奔,对自己用情之深,已非一般人能比,怎么自己就早没看清她真正的心意呢?
“我虽然天降而来,却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作的决定也绝不是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可我一定会继续努力,就为你们,就为我身边所有的人。”
李肆抚着安九秀的苍白面颊,低声自语道。
康熙五十四年二月九日午间,广东巡抚杨琳在巡抚衙门惊见四皇子、雍亲王胤禛,胤禛一脸气急败坏,就只勒令他赶紧捉拿南海县典史李肆。
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广州知府李朱绶又找上门来,通报广州城西百花楼生骇人听闻的血腥事件,先是昨晚有人劫走百花楼大掌柜,今早南海县典史李肆前往勘察,却遭数百人围攻,现场遗尸数十具,足证有反贼在广州城里活动。
想着胤禛刚才的话,杨琳刷地就出了一脑门热汗。他早知胤禛会在广东搅起一场血雨腥风,可那只是说的官场动dang。眼下胤禛偷偷摸摸来了广州,还真的搞出一桩货真价实的血rou风暴!
“王爷所领钦差,是清查县府工商事吧?”
胤禛搞出的烂事,杨琳不得不擦屁股,把案子从广州府转到了按察使衙门,由他亲手捏住,再赶紧写奏折通报。可胤禛还要bī着杨琳动手,他只能提醒胤禛,不要继续过界。
“李肆作恶多端,广东之1uan,根源全在他身上!只要缉拿到他,县府工商事自可迎刃而解!”
胤禛可不会在杨琳面前退缩,而这番理由,似乎也足够了。
“可其他二位钦差还没到,王爷此番行事,下官可是难为啊。”
杨琳打起了太极拳,这也是必须的。跟着胤禛胡搞,出了什么问题,康熙对胤禛和对自己的处置,那可完全不同。
“那李肆和手下私藏违制火器,形同造反!你等广东官吏居然坐视不理,就不怕我全都参了!?”
胤禛换了个攻击方向,径直耍横了。
“这个……李肆身为典史,就算有违制火器,也不能以草民等论吧,再说火器涉及军事,也非本抚事务。”
杨琳继续玩推手,这个借口太草率,而且跟自己没关系,要找就去找总督赵弘灿吧。
胤禛还不是雍正,怎么压杨琳,对方都以各种理由推脱,而且最有力的理由还是等到三位钦差聚齐,接下钦差仪仗,胤禛才有真正netbsp;胤禛这才感觉到,自己要走这官面程序,还真是自投罗网。
李肆和胤禛在康熙五十四年这一场会面,最终成了一场不见于天日的暗战。
“还有条路,就看王爷能不能立下大决心!”
胤禛不死心,还真想找两广总督赵弘灿。李卫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胤禛,咬牙跺脚闭眼,对胤禛又献上一计。
“大决心……”
胤禛两眼亮了起来,皇阿玛挑中自己,不就是要找有大决心之人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
第一百九十五章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
【加更喔,最后的票票捞上来……】
英慈院,盘金铃将安九秀已经沾满血迹的纱衣亵裙剪下来,而她的亮眸已经满浸泪水安九秀身中五箭,四箭都在右侧的肩膀、小臂、大腿和小腿上,以她的经验判断,肩膀和大腿的两箭都伤了骨头,就算未来痊愈,也会落下残疾,相比之下,右胸的一箭……
安九秀醒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李肆如何,得知他没事,欣慰而满足地又要闭眼,接着睁眼,胸口上的那箭还悠悠晃着,煞是吓人。
她祈求般地问:“我会死吗?盘姐姐……”
盘金铃擦了擦眼角,嘴角却含着一丝笑意:“换了我,多半是要死了。”
处置完毕,得了准信的李肆也松了口气,招呼着盘金铃赶紧收拾,带着伤员一起回英德,盘金铃却摇头。
“不仅是九秀,那些司卫的伤势都很重,他们可经不起颠簸。还有人失血过多,得赶紧输血。在英慈院这,我能保证救活,要没这里的条件……”
李肆憋住,盘金铃说的是实情,这一年多的展,英慈院在外科领域的医疗条件,估计举世无双,甚至还有了初步的血型匹配检测技术,可以进行现场输血。真要放弃了这里,安九秀和护着他死战的司卫,xìng命就难保了。
“我会派人来守卫,你自己也要小心。”
李肆沉声说着,目光里的什么东西,让盘金铃不敢深想。
“总司放心,我已经招呼寨子里的兄弟过来帮忙,去年姐姐和我回寨子,救了不少人,寨子里都把金铃姐当亲人和神医看呢。谁敢对英慈院和我姐姐动手,我们就把谁剁碎了喂狗!”
盘石yù拍胸脯保证道。
排瑶……
李肆略微放了些心,原本想着要在排瑶身上下力气的,毕竟他们反清的情绪也很浓烈,但他手下实在没人,根本顾不过来,现在看来,盘金铃居然帮他作了这事。
正要离开,一个小子扯住了他,啊啊比划不停,最后的动作是在腰间拍拍。
“贺铭!好大胆子,敢对总司无礼!”
盘石yù一边骂着一边也在比划,李肆才明白,这是个聋哑小子。
“他说想要总司给他一对火铳,好让他跟着总司去杀……”
盘石yù帮那贺铭翻译,最后两个字压低了声音,“鞑子”
咦?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这事的?李肆讶异不解。
“先好好跟着盘石yù保护英慈院和盘大姑,做好了,我就带上你!”
李肆拍拍贺铭的肩头,盘石yù将话比划出来,小子脸颊涨红,使劲嗯嗯着朝李肆鞠躬。
“听到没?好好听我的!”
盘石yù朝贺铭挥着拳头,后者朝他歪歪嘴,然后紧紧盯住了李肆的背影。
青浦货站,于汉翼、尚俊和罗堂远铁青着脸地站在李肆身前,看着他踱步来回思量。这几人既是在恨那胤禛,也是在恨自己。于汉翼胸腔里更是燃着一团火,他认为是自己这个情报头目的错,居然没能探听到胤禛来了广州。
“别自责了,这是我自己的错,那胤禛本就不是个易与之辈,而且你手上的资源也没足到那种地步。”
见到于汉翼那难受模样,李肆温言安慰。于汉翼的情报部mén就是个草台班子,大多数消息都依赖公关部、商关部等部mén。自己的情报网还只限于督标、提标和抚标几处军营,还包括广州将军府。可将军府的亲兵调动只是小规模的,于汉翼在今早才收到消息,那时他还没想到是对付李肆,而百花楼前已经枪声轰鸣,打得热闹。
“现在胤禛已经露在官面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中。白天一直呆在巡抚衙mén,晚上回了光孝寺,有广州将军的亲兵和抚标兵马护卫,各处衙mén还没有收到针对总司的公文,更没有大队人马调动的迹象。”
于汉翼咬牙说道,尚俊和罗堂远对视一眼,都心说是不是要马上展开“海沟”计划。刺杀胤禛这条潜龙,让他永远沉底,变不成雍正,这就是李肆的“海沟计划”,
“情况有变,现在必须重新谋划,你们就潜在城里,严密监视他的举动,同时寻找合适机会。”
之前的计划都建立在胤禛没有注意到李肆的基础上,现在就不同了,所以李肆对刺杀胤禛的可行xìng调低了不少,也不再是最优先的选项,他必须考虑整个大局该怎么走。
“直接动手吧!”
清冷嗓音响起,接着是咔嗒的皮靴踏地声,范晋来了。
“我带来了所有可用的水勇船丁,还有香港营地的司卫,六翼一千二百人!”
范晋的独眼闪着寒光,他已经知道了李肆遭袭的事。
“他们眼中的李肆,只是个手眼通天的小吏和商人,却不知道,真正的李肆,手下还有一支足以翻江倒海的大军!”
范晋的陈述越来越有感染力,李肆都自觉快比不上了
“趁着他们毫无防备,打进广州城,活捉四阿哥,占城举旗!”
这是范晋的观点。
李肆皱眉问:“先不说什么旗号,你带的一千二百人,有多少枪多少炮?”
范晋泄气,枪就八百,炮……没有,都在银鲤号上。而银鲤号两月前去了南洋,不仅是联系白燕子,化解双方仇怨,也是执行李肆南洋战略的第一步。金鲤号还在福建,不,该是在台湾,正跟着萧胜练本事,同时也肩负着李肆的另一项秘密任务。
李肆摇头:“你的目标,的确是有可能,但那只是理论上的。”
他指了指脚下:“他们还看漏了我一点,除了军队,我还握着几百万两银子。放着这件武器不用,单单跟他们拼人命,这买卖可不划算。”
李肆沉声下了命令:“留下八百人枪,你和于汉翼一起守住青浦货站,还有英慈院,剩下的人跟我去英德!”
英德有枪,这段时间钢铁所停了其他事,就埋头造枪炮。
范晋点头,打不打进广州都无所谓,只要打就好。
北江船行也有快蛟船,脚踏螺旋桨和风帆齐用,李肆第二天就回到了英德李庄。之前派回的信使已经将消息传给了聚在李庄的要员,李肆刚踏上码头栈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就扑进了怀里。
“没我在身边,你就是让人不放心!”
严三娘一边流泪,一边咬牙恨恨说道。
“四哥哥,你真是笨死了,就没推算过所有的可能么……”
关蒄的泪水更是哗哗流着,还很直率地训着他。
李肆无语,只是紧紧抱住了她们,再看向后面那一大群人,个个神sè凝重,心道终于到了这个关口。
李庄内堡,数千人把那中心坝子挤得满满当当,除了青田公司的要员,还有昔日凤田村和刘村的村人,外加司卫骨干。
现场一片静寂,空气冷得让人抖,直到李肆的身影在小楼前的台阶上出现,所有人才吐出一口长气。
“总司,是哪个坏蛋干的!狠狠收拾他!”
有人按捺不住怒气,径直喊出了声,他们只知道王陶二人多半已经遇难,李肆被数百人袭击,护卫的三十名司卫死伤过半。
“那个坏蛋,你们都很熟悉!”
李肆沉声道。
“从你们降生下来,那个坏蛋就压在了你们头上。它是个怪物,恐怖的怪物!”
李肆扫视着众人,身侧的段宏时看着他,眼神恍惚,既带着感佩,又带着忧虑。
“它有无数的舌头,全是管子,带着尖刺,cha在你们所有人的身上。它吐着恶臭的气息,喘着粗气,每一呼吸,都将你们的血rou,你们的骨髓吸进它的身体!”
“从古至今,这个怪物都一直存在,但在那之前,它不是怪物,它叫……华夏!”
“它跟我们血脉相联,将天下亿民连接在一起。有时苦,有时甜,有时辛酸,有时激昂,那都是它和我们一起来承受,一起感知,那时的它就算是怪物,也是我们自己的怪物,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这头怪物,就是你们所说的坏蛋,它自蛮荒之地而来,切断了我们共同的血脉,跟人们许下了虚伪的诺言!编织着虚伪的盛世画卷!诺言之下,是它永无止尽的贪yù,画卷之下,是它碾榨生灵的血痕。”
“它不仅吸食所有人的血rou,还吸食所有人的脑浆,要把所有人变成浑浑噩噩的傀儡!任何挺直了脖子,挺直了腰杆,要说出真相的人,它都用利齿撕得粉碎!”
如同早前站在这里说出那三个相信一般,李肆的话在众人心中又dang开猛烈的风暴,但这一次却不显得突兀,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有所感应,从那三个相信而上,只要稍稍想一想,就会摸到了今日李肆这番话的真义。
“你们都明白!cha在你们身上那带着尖刺的吸管舌头,就是官府!”
下一句,就是下一句,李肆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而那怪物,就叫……”
他蓄足了力道,让最后两个字的声音能传遍整个李庄。
“满——清——!”
回音dang开,如石投水潭,层层涟漪扩散,带起的不是嘴里的声音,而是胸腔里的涤dang,数千人都觉有一口气从体内,从心中一直向外喷着,难以想象的舒爽流淌在整个身心。
“我李肆早就说过,是为代天裁决而来,现在想要折断我这柄刀的,还能有谁呢!?”
李肆像是提问,又像是反问。
“当然是那怪物!”
那个最先开口的庄人粗着脖子红着脸地喊道。
“就是官府!”
“就是朝廷!”
其他庄人的回答更符合他们的心境,而李肆还看到了,看到了数千人里,一小半的人却是脸sè惨白,神情恍惚。
还差一点,李肆心说,造反之心,靠这两三年的好日子,靠他潜移默化,力度温和的思想熏陶,靠前后的豪壮言语,依旧不可能凝成一个坚决的造反群体。
不过这些心思依旧还摇曳不定的人,他并不担心,甚至不需要于汉翼在青田公司内部展开的情报网反应,他们要有什么异常,周围的亲友都能按住,更不用说……
李肆看着那些在坝子两侧站得整齐,有如一片灰蓝树林般的司卫,更不用说,这些司卫,还在护着他们,会给他们带来越来越强的信心,不让他们有被清廷利you的机会。
再扫视公司要员们,关凤生米德正等人在沉思,似乎就没理会他这话,只顾着想自己的那摊钢铁事业。田大由已经福不少,神sè恬静地看天,随手还摸出了酒壶,却被身边的田彭氏一爪拍开,示意别走神。田大由赶紧朝李肆尴尬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的意思是,这些话不是说给他的,他早就明白了。
刘兴纯皱着眉头,没一点惊讶,却是在担心什么实务层面的麻烦,彭先仲……彭先仲是有些紧张,不停地抿嘴tian唇,脸sè却还如常,毕竟这是心中早存下了的预料。
接着再看到一个人,一个这两年来埋头土地,勤勤恳恳忙着农林事的林大树,他微微讶异,在这个依旧是一脸农人气息的林大树眼里,他看到了异样的东西。
那是一团火,可跟一般的激昂之火不同,火芒之下,是厚重的灰烬,不知已经积淀了多久。
“反了!”
林大树一脚踏了出来,振臂高呼,激得所有人打了个寒噤,就连那些还满脸忧sè的人都提起了几分心气。
“其他地头的人我不清楚,可是咱们凤田村,还有刘村……”
林大树喊出了连李肆都两眼圆瞪的话。
“本就是反贼!”
接着林大树指向李肆,降下了更大一桩震撼。
“四哥儿是谁,村里的老辈子,多少都该知道,可这是个秘密,原本以为会永远掩藏下去的秘密……”
林大树没有吊太久胃口,终于将这个秘密,当着数千人的面说了出来。
“我们凤田村和刘村,父祖辈都是大顺军!而四哥儿……”
这个秘密带来的震撼之大,连李肆都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是被挤出了身体。
“就是闯王李自成的后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肆之上,只有老天
第一百九十六章李肆之上,只有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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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内堡挤满了人,却又像是一座空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林大树这些话给抓出了身体,就在半空中悠悠晃着,直到一个老道士举着一根什么东西出现,这才让大家魂魄归位
那是翼鸣老道,他正摇头嘿嘿笑着,满脸的泪。
“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还以为这个秘密会被老道我带进土里。”
老道分开人群,走到台阶上,将那根长竿子立在地上,众人这才看清,是一面裹起来的旗帜。呼的一声,老道将旗帜展开,陈旧的肃白大旗上,字字如刀,在众人心头刻着。
“大明忠贞营淮侯刘”
忠贞营!
这个名字如闪电一般,将李肆前世的记忆碎片劈了出来,李自成在九宫山遇难,大顺覆灭,夫人高氏和侄子李过带着西路军从陕北南下,跟南明重臣堵胤锡达成联合抗清的协议,这支李自成的家底队伍被改编为忠贞营。
可李肆就只知道这么多,忠贞营一路在湘滇徘徊,后来汇合其他顺军余部撤到夔东,有了所谓的“夔东十三家”。五十年前,李过的养子李来亨在夔东战死,夔东十三家覆灭。这跟他李肆,不,李四的老爹李追有什么关系?
这事估计说来话长,可李肆以前的一些疑惑却是有了答案,比如说,凤田村和刘村这一带,人们的口音用词都很怪异,比如还把妻子叫“婆姨”,而关蒄……
原来关蒄是个正宗的米脂婆姨啊,就是有点返祖现象,显了党项先祖的血脉,跟李自成一样。【1】
“老道我的爹是大顺淮侯,大明忠贞营副将刘国昌!而老道我的本名,还在三十年前韶州府衙的兵房文档上记着!就叫刘一命!我娘随着我爹退入韶州,跟清军作战时生下的我。那时候根本没指望我能活着,就盼着老天或许会慈悲,留我一命……”
听到这,李肆叹气,以前的玩笑话居然不是玩笑,翼鸣老道,真的叫“留一命”。
“四哥儿的老爹李追,其实是我表兄。”
老道转回了正题,这话又解答了李肆一个疑惑,关叔田叔都说过,自己和他们其实是平辈。
“李追的娘,是我小姑,嫁了李赤心。我爹本是为李赤心打前站,所以也带着她……”
听到这,李肆心神再度恍惚,这事没听说过呀,李赤心就是李过,不是只有个养子李来亨么?而且……好吧,真记不得历史记载里,李赤心的老婆是谁了,明末清初那段历史太1uan,涉及到大顺和南明的更1uan。
“果真是闯王之后!”
“就知道四哥儿不是寻常人!”
“就跟闯王一样,是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一些庄民都嚷嚷了起来,李肆眉头紧紧皱起,这方向……可不是他想要的接着他看向翼鸣老道,心想是不是这老道故意把他扯到李自成身上,为他再打一层光鲜的粉,好摄住庄民,甚至为起事扬名?
看来即便是造反,人心也都各不相同呢,李肆慨叹道。
“咱们凤田村,是当年忠贞营刘侯的匠户营,刘村呢,不是刘侯的亲兵,就是辎重营的工匠,以前都是响当当的大顺军!”
林大树把两村的背景也抖落出来,李肆也才释然,怪不得凤田村铁匠多,刘村人关系广,都是有原因的。
李肆看向段宏时,老头也皱着眉,感受到了李肆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将一段繁杂难明的历史娓娓道来。
“六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历四年,顺治七年,尚可喜、耿继茂攻广州。永历朝派李元胤、杜永和与陈邦傅等将援广州。忠贞营此时入了广西,和永历朝商定也出兵援粤,其实是想从韶州北回湖南,因为他们在广西无处可依,粮饷不济。”
“南明那几将分属东勋西勋【2】,原本不合,对忠贞营这股外人更是排挤,就怕忠贞营在广东占住地盘。高一功和李赤心派淮侯刘国昌先行,军至三水时,李元胤等将报说刘国昌反,实情如何,不可而知【3】。”
“淮侯北退入韶州,就在这英德rǔ源阳山一带与清兵周旋,顺治八年,清军突袭龙溪,败淮侯大队。淮侯退入长溪山,后不知所踪,这些都是为师在韶州兵房旧档里看到的记述。而淮侯残部……就在黄寨都这片僻壤安顿下来,化军为民了。”
段宏时看着旗下的翼鸣老道,微微摇头:“这老道少时受淮侯亲兵训导,不忘身家之仇,壮年时还跟一些不肯化民的忠贞营遗部四下作1uan,被官府通缉。韶州所谓的‘白头贼’、‘白毡贼’,说的就是他们。”
大顺军就是戴白毡,所以叫白毡贼,而所谓的“红毡贼”,该是那些以明军遗部自居的盗匪。
李肆直接问:“老师,难道我还真是那李赤心之后?”
段宏时摇头:“此事……我怎知真假?就只从翼鸣老道那听来的,你父李追的母亲是淮侯妹妹,这事该不是假的。”
李肆哑然,怔怔地看向也在怔的刘兴纯,这家伙……算起来还跟他是表亲呢。
“闯王!好啊,就用这个名头!”
严三娘拍手笑着,她很开心,一是就要反了,二是自家的男人还是闯王之后,闯王……多大的英雄啊。
李肆看向兴奋的严三娘,微微摇头,严三娘见着他神sè不对,很乖巧地停下了鼓掌,脑袋也耷拉下来,心想自己说了什么错话?闯王……对呢,他想要的可不是闯而已啊。
伸臂止住了正喧嚣起来的庄人,李肆接过翼鸣老道手里的旗帜,众人都以为他要高高扬起,接下这闯王的名号,他却抚着污迹斑斑的旗面,沉思不语
“这旗帜,六十多年了,上面的血早就干透”
许久之后,李肆才缓缓开口,没了之前的激昂,带着一股深沉的悲哀。
“上面写着的是大明副将,而淮侯是大顺的爵号,这血,是归大明,还是大顺?”
李肆的问题,翼鸣老道和林大树都是一怔,这可难以回答。
再踩了踩地,李肆叹气:“这大地之下,单只广东,就埋了百万忠魂烈骨,他们的英灵归谁?”
这有些飘渺了,数千人都呆呆地看着。
“他们都归于上天!”
他猛然粗着脖子,怒吼出声。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得富贵,带着你们明心志,承的是上天之恩!不是闯王的恩,不是大明的恩,不是所有已经被上天埋入尘土之物的恩!”
李肆看向司卫们,原本整齐的队伍,也因闯王之名而产生了些微混1uan,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跟总司平常的教导,甚至天刑社的东西差得太多,难道总司终究只是要当闯王?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是为谁为战!?为你!为我!为他!为上天!”
他手指着司卫们,挨个点着,就像是一只大鼓,带着轰鸣的震颤,将他们原本有些涣散的心志聚拢,原本的疑惑和yīn霾也都同时消散。
“不是让你们的血,再归什么闯王,再归什么大明,而是归于自己!归于我,李肆!再归于上天!”
李肆伸臂向天,神态无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无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戏,他可不能将闯王一词传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么闯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对李自成没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末世里彻头彻尾的搅史棍,没有什么建树,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jīng神,狼一般的反抗jīng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郑一样,过往的历史包袱,他都必须丢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号,聚起仇恨来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这里是李自成,香港八郑是台湾郑家,南方的是南明,未来还可用的有很多,闯王的名号带给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敌忾,而是血腥的记忆。
所以他很早就有认识,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为仇恨无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却必须有人心支撑,否则没有骨架,风吹就倒,这就是所谓的“大义”。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义又是什么?
说到后来,他的话越来越自肺腑,他的大义,就是上天之道。
这一声沉喝,将闯王一词如轻烟般吹散,庄人们从闯王所带起的纷杂记忆中清醒过来,对啊,闯王,那毕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所经历的,跟闯王所作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我跟闯王无关……”
李肆收臂回胸,话音放轻了,可语意里的坚决和笃定,让众人都觉他在说着铁打……不,钢锻的事实。
“我不是闯王之后,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众人都信了,四哥儿是个神仙,他说得这么清楚,那看来真不是闯王之后。
坝子里的气息,再度回来早前那般模样,人人凝重,可心胸却满满的。
“老道,这旗帜,你好好收着吧……”
李肆将旗帜又裹了起来,递还给翼鸣老道。”他们已经做得太多,让他们的英灵好好安息。我们这些后辈,就奉上香火,祭奠他们的生养之恩,延续他们的血脉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的历史,再跟他们无关。”
翼鸣老道长声慨叹,颤巍巍地接过了旗帜,沉沉点头,再无言语。
“反不反,怎么反,诸位不要着急,也不要担心。农人种田,工匠冶铁,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职。司卫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保护大家的财产,保护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会带着他们,永远挡在你们身前!”
李肆以简练的结束语,宣布集会结束,同时也传出了清晰的信号,让所有庄人不得对外谈论此事。当然,几千人的集会,怎么也难保泄密,但利弊相衡,利处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胤禛和官府的重压时,他的后院不会冒起大火。至于审查保密的事,就让于汉翼把他的怒火用在这上面好了。
内堡的听涛楼里,接着又开了高层的秘密会议。在这会上,李肆就没必要摆出那神棍模样了,他拍着桌子,铁青着脸问翼鸣老道和林大树,关于自己是李闯之后的话,到底是编的,还是猜的。他们一通搅和,差点坏了李肆的整个大局。
“我是听我爹说的,我爹……听刘叔说的。”
林大树很心虚,因为李肆要他指着上天誓,证明他那些话的真假。果不其然,消息的根源就在翼鸣老道身上。
李肆也没指责林大树,这人就因为这个传言,一直对自己忠心,可现在去掉那层传言,忠心也是不会变的了,毕竟眼界和经历已非以前那个憨实农人。刚才出来宣扬闯王之后,不过是没理解错到李肆的方向,就只想着帮李肆收拢人心。
接着李肆“审讯”起翼鸣老道刘一命,刚才说话太多,口太渴,李肆端起了茶杯,放缓了语气,朝翼鸣老道点头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翼鸣老道纠结了好一阵,脸sè青白变幻不定,周围关田等人都抱着胳膊,朝他虎视眈眈,段宏时也给他摆了一张冷脸,这才意识到,要再有顾忌,不吐露实情,自己可真是jiao代不过去,不得不长叹了一声。
“你的爷爷……真可能是李赤心。”
李肆刚咕嘟吞下一口茶水,差点被这话噎住,什么叫……可能?
“但也可能是李元胤……”
然后李肆猛烈咳嗽,严三娘拍背,关蒄rou胸,才让李肆缓了过来。
这个李元胤自然不如李赤心出名,可也是位忠烈。本是李成栋的养子,忠心南明,在广东肇庆抵抗清军,最终兵败自杀。
翼鸣老道没停口,再丢出了一句,让又喝水顺气的李肆终于噗哧喷了出来。
“还有可能是李定国……”
草……这什么1uan七八糟的!
李肆额头青烟直冒,这也可能那也可能,难不成他nainai是逢李就上的主?
“忠贞营入广西的时候,境况很艰难,我爹为忠贞营的前途,让你nainai笼络南明大将。李定国那会也从贵州到了广西,我爹也……也献过你nainai,所以……很难说。”
翼鸣老道脸皱得跟霜打的茄子,怪不得会如此尴尬呢,这可真不是好名声。得亏李肆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还没那么强烈,不然肯定也是听不下去。
“我爹说,你nainai怀着你爹时,只说是姓李的,而她接触的人里,姓李的大将也就这两个,所以都有可能。同时呢,李赤心和你nainai也有染,要知道,你nainai可真是个美人……”
“好了,闭嘴!”
老道越说越豁然,李肆却听不下去了,他这位nainai,还真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尤物,一个为了族群奉献身体的“政妓”,一个让人无法不肃然起敬的奇nv子,可这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哀,那个1uan世的无奈。
“反正……我不是李闯之后!”
最好是李定国,李肆这么想着,可这真相,自然是再没办法找出来了。
“解决”了自己的身份问题,李肆又看向段宏时。
“老师,你呢?”
李肆记起很早之前,两人jiao心合出一个反字的情形,那时候试探根底,段宏时开玩笑说自己是前明宗室,他则回应说自己是李自成之后,这可真是一语成“谶”……现在看来,当时段宏时难道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你就去问上天好了。”
段宏时神神秘秘地说着,可李肆却是叹气,果然如此!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
李肆看了看这一屋子的要员,心说他天降而下的地方,本就是一座反贼窝子。
话又说回来,追溯六七十年而上,除了关外,何处没有反清之人?何处没有清鞑所造的冤魂?
“我李肆……就是要将这断续的血脉,重新连接起来!”
他沉沉地自语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杀出一个混沌
第一百九十七章杀出一个混沌
“那么……到底是反,还是不反?”
严三娘不懂李肆的纠结,问得很直接对她来说,李肆的爷爷到底是李自成、李元胤还是李定国,根本就不重要。当然,她这个单纯姑娘,想的只是结果,过程却没考虑那么多。
如果没突然冒出来“闯王之后”这事,严三娘这个问题,李肆的思考方向还会停留在“怎么反”,可这事引起的震dang,让他的思考转到了“时机是不是成熟”这上面,同时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在某方面的准备还很成问题。
“以军力论,霸占韶广两府,图谋两广,一年内对上清廷四面而来的十万大军,成败在五五之数,再往后计,老夫看不到未来。”
段宏时像是清楚李肆的心声,在作着前景预估。
“以人心论,战事若起,李肆的人望,休说四方来聚,两府二三百万人,能只逃一半就算好的。青田公司相关的产业,特别是刚有了眉目的佛山东莞之地,估计也会散架。如果没扬起其他旗号,闯王之后的名号必然会盖在李肆身上,到时能存多少人,这就难说了。”
段宏时这话出口,众人都是点头,李肆也是慨叹,没错,他担忧的就是这个。他要造反,不求四方来聚,只希望老百姓继续安心过日子,只要存着这心思,就会依附上他的体系。
人、财、军三环用在造反上,人就是人心。他的大义是天道,而这还不够实在,需要太多东西填充,让这天道落地,否则老百姓一下可接受不了这么飘渺的思想,只会去找他身上其他的符号。
但之前的诸多准备,都是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干,即便他成了李三江,能肆无忌惮地做很多事,可关于人心,却不敢放开手脚对外扩散,这可是绝对的高压线不仅是满清在紧盯,汉人儒士中的败类更是如疯狗一般。思想,奴隶主和狗腿子,最惧怕的就是异类思想的传递。
“闯王之后”这事,就将他在人心上的弱势暴露无遗。这三年来,他和段宏时、翼鸣老道,仅仅只是将人心的骨髓凝练了出来,还没有扩散开,成为吸聚人心的旗帜。
“银子,我们手上的银子,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李肆下意识地问着,他一直在考虑怎么将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的白银转化为力量,现在看来,难道还是像历代草民造反那般,就只用在军火粮草上?
“关蒄说你笨,老夫看来,这话也不偏颇,你啊,有时候也是灯下黑……”
段宏时又开始训李肆了,可李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涌起一阵惊喜,难道有什么意外的大礼包?
“刚才说了人和军,现在就说到财了,这事,还得你的小媳妇来说。”
段宏时挥挥手,关蒄嘻嘻笑着站了出来。
“四哥哥为什么还要问银子有什么用处?只要银子在我们手上,就已经显了用处啊。”
关蒄的话,让李肆还有些不解。的确,三江票行吸聚了海量白银,三江投资更绑架了广东商贾,乃至一些官员的银子,但这时候该考虑的是怎么安抚那些家伙,不让他们反悔,想着要毁约取银,而三江票行也要做好准备,应付绝对会出现的取银bsp;“四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会在短短半年就吸聚到三四百万两银子吗?”
关蒄眨着大眼睛,还在吊李肆胃口,李肆朝她瞪瞪眼,出了一个“再搞怪就揍屁股”的信号,她赶紧俐落地招姑娘的柔丽之声在厅堂里绕着,可一字一句,却说的是关系到李肆和青田公司数万人的前程,两种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一股摄人心魄的感受。
“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总结而言,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就像是四哥哥摆开的一场赌局,四哥哥这个庄家,现在遇上了上mén挑馆的坏蛋。不问四哥哥是不是在出老千,径直就想砸了赌局。那些赌客虽然惧怕这坏蛋,可为了自己投下的筹码,总还是要出言劝解两声,不会马上就……割仓,毕竟他们跟着四哥哥得了不少利,总还想着要维护一下。”
关蒄被李肆耳熏目染,连连用上“筹码”、“割仓”的专业词汇,将事情说得再通透不过。
“果然是已经派上了用处!”
李肆一拍大腿,怪不得呢!后半年他一直在忙着大面上的准备,除了给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下达使劲chou银子的任务外,就再没过问太多细务,可没想到,关蒄居然找到了jī蛋上的缝隙!
不说三江投资,三江票行何以在半年能吸蓄三四百万两银子?
答案很简单,这三四百万两银子里,有一百多万两都是韶州、广州、肇庆、chao州、高州等府以及佛冈南雄等直隶州的库银!大半个广东官府,都将库银流转的体系jiao到了三江票行手里。
关蒄为什么看到了官府的库银?因为她早在之前的广东商货银流统计中就现,有相当一部分银子,都是在官府手里流转,而这些银子是重新熔造过的,量大质优。当李肆下达了吸银令后,她就推着青田公司公关部,却找各地官府商谈“业务”。
官府为何要将库平银丢给三江票行?因为公私两便,公的一面,官府的银流体系,都要依靠汛兵和库使,要另出一部分成本,不仅效率低下,还自外于商货银流,其实是桩大损失。如果丢给三江票行,只以汇票流转,经费省下来了,其间相关人等的贪污和运输过程里的意外也都再不必netbsp;私的一面更简单,经费省下来了,那就是自己的所得,而承担拨解任务的汛兵库丁,原本被盯得极严,没什么揩油的机会,反而苦劳不堪,现在可以少了这桩苦差事,也当作是一桩善事。
当关蒄核算了收益,指示对官府库银“业务”可以免收保管费后,广东官府的库银就哗哗流进了三江票行。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怎么欺上,可在公关部走通了布政使的关系,顾希夷带着一帮三江票行的大掌柜给他作了详尽的业务讲解后,布政使也就装作没看见了,顺手还将他手下的银流拨解渠道丢给了三江票行。原因也是直接的,反正都是在广东流转,有什么麻烦,现取现补就好。
仅仅只是这一层便利,还不足以这么大面积地拉住广东官府,这时候三江投资就出来了。不少官员都将帐目上的杂项库银转到了三江投资的帐目上,借以谋取私利。在眼下时节,皇上宽仁,大家有财财嘛。原本官员挪用公款牟利的现象就特别严重,现在三江投资又给他们提供了这么好的一个平台,李肆现在通过三江投资所握到的三年稳定银流,已经过一百万,其中一半都是来自广东官员。
刚才关蒄念的名单里,甚至还有两广总督赵弘灿、广州将军管源忠等广东高官,而像李朱绶、白道隆等等军政官员,更是不计其数。甚至刚到广东的巡抚杨琳,也有五千两银子在三江投资这,估计是他的钱粮幕席干的。
“李肆啊,你这财一桩,其实已经拿捏住了半个广东,就看怎么利用这形势了。”
段宏时作了总结,而李肆却是无比感慨地看着说了小半时辰,面颊已经粉红一片的关蒄,心说自己这小媳妇,终于成了级小帐婆,她才是真正的大功臣,嗯,得好好奖励一番。
按下隐约有些转向的思绪,李肆出了口长气,形势……很微妙啊。
只要朝廷没对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进行正面而坚决的打压,广东官员,怎么也都得出点力维护他李肆。怪不得胤禛进了巡抚衙mén后,官面上依旧没对他李肆有什么动作,原来不仅是那家伙太二,杨琳不敢跟着他二,还在于杨林也不希望这形势被二楞子胤禛1uan搞。
归根究底,还是他李肆的根底太复杂,各方都只看到了他的一面,胤禛不仅没看到他的军,也没看全他的财。
“我们要先看清楚,在目前这个形势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李肆对形势进行剖解,而这个问题很简单,胤禛是敌人,广东官府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朋友。
“商人那呢?”
李肆没有忽略另一帮人。
“会有一些麻烦,但大势若是握在我们手里,也跳腾不出什么花样。”
彭先仲这么回答着。
“那么……”
李肆决心已下,这么好的形势,他可没必要急躁地跳起来树旗。
正要作决断,于汉翼急急而来,送上一份情报。
“那么我们……就打出一个混沌,在这混沌mí雾中,培育属于我们的人心。”
李肆目光炽热,胤禛这家伙,狠!
广东提督王文雄暗中遣兵,估计四五日内杀到英德,要直取他的老巢。
而这正中李肆的下怀。
“给孟松江那边令。”
李肆对于汉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