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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做人才是硬道理

    第一百五十三章做人才是硬道理

    “这就是学政衙mén,可惜那个史铁面不好说话,连我爹爹的请托都不放在眼里,否则你的秀才,晋哥的举人,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惠爱街上,管xiǎoyù当着向导,将一路的衙mén介绍过来,到了学政衙mén时,她用一句话就能定千万人命运的语气说着,李肆这才想起史贻直的诨号。

    “功名自从正途来,欺昧绝不是立身之道!”

    多半只是管xiǎoyù的玩笑话,范晋却在认真地驳斥着,被他落了面子的管xiǎoyù却是一点也没气恼,反而甜甜笑着看住了他,满眼dàng着秋bō。

    李肆暗道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范晋范重矩用他创出来的军事化教学手段教了一年多méng学,原本的酸腐气被jīng炼成了一股随时随地都能教育人的肃正气度,隐隐跟之前见到过的汤右曾一类文人相似,那就是所谓的“心中自有河山,身负万钧也处之泰然”。只是那“泰然”太yīn太冷,想是心中那河山本就被重重mí雾遮蔽,不像段宏时那一辈人,身上还沾着明清变季的大时代风骨,怆然却又洒脱。

    “他们二人,真能成全一段旗汉姻缘?”

    李肆也有些认真了,范晋这样没有家世没有绝学的穷秀才,要在功名路上出人投地,十年后能到道府级就是神话了。即便到了道府级,要攀上广州将军的家mén,那还差得太远,除非……

    再看了一眼范晋,李肆叹气,除非换着他亲自上阵,前世接触过不少“倒chāmén”得富贵的软饭专家,他们可有着五彩纷呈的各式手腕。叹气之余,李肆还在担心,管xiǎoyù的老子管源忠,真没把自己nv儿当作官场砝码?就任得她自选佳婿,连旗汉问题都不顾忌?

    “范秀才,秋闱将近,得专心读书了。”

    可李肆也是一肚子要事,只顾得上委婉地提醒了一句,然后就跟两人道别。他要去城南安家,不仅是为回个面子,还带着mōmō广州商场,特别是广州洋行底子的心思。

    “这李肆,以后你还是少跟他来往。”

    瞧着李肆的背影,管xiǎoyù开始进到贤淑妻子的角sè。

    “总觉得他对你……另有用心。”

    初见李肆时的遭遇,外加安九秀的经历,让管xiǎoyù下意识地就对李肆没好感,若是李肆在这,多半要哀呼nv人的直觉真是灵验。他对范晋没什么不良用心,可对她管xiǎoyù却真是别有用心。

    “这……多虑了。”

    也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想到之前在李庄直接间接感受到的东西,范晋心中微微一凉,似乎桩桩事情,总跟自己要走的功名大道格格不入。

    “还是xiǎoyù知心。”

    范晋看了一眼佳人的娇颜,心中生起感慨,再牵出了豪壮雄心,此番乡试,一定不能辜负佳人的期许。

    两人默默前行,一路还含情脉脉对望,到了光塔街口,北面就是旗人地界,范晋不得不和佳人分别。【1】

    从光塔街心出来一队shì卫,远远看到管xiǎoyù还对着范晋的身影发呆,其中一人咦了一声“那不是……”

    管xiǎoyù身边的shìnv被召了过去问话,片刻后,那人沉声吩咐着:“跟叶旉知会一声,那穷酸又回来了。”

    这时管xiǎoyù转身行来,那人赶紧换上了一张灿烂笑脸:“xiǎo姐,这一月可玩耍得尽兴?”

    安合堂在广州城里另有堂口,跟城外南面的洋行不在一起,李肆在这里跟安九秀的父亲,安合堂的东主安金枝会面,这名字让李肆也很是佩服。

    老熟人安六出迎,安金枝安合官在堂口后面,一座带着江南气息的院子里接待了他。见到真人,李肆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如其名。

    五六十岁年纪,很胖,浑身金灿灿,微微笑着,有些像抹了金粉的弥勒佛。

    “我那姑娘,可还满意?”

    浅浅的客套和揣摩后,两人就在院子里廊厅里分坐相谈,这是生意场,安合官的官身就不必当真了。而安金枝这话,语气简直跟青楼老鸨纹丝不差。

    “她娘是我十二房如夫人,当年可是江南yàn绝一时的大美人,甚至还有京里的大人物chā手,终究还是进了我的房。”

    安金枝一点也不提生意,话题就在安九秀身上转着。

    “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自xiǎo还学着管账,英吉利和佛朗机语都懂得一些,最通的还是拉丁语。虽然比不上牙人那样流利,可跟洋人对话还是没问题。总之我这姑娘,你要怎么用都行。不过呢……听下人说,你似乎还没迎她进mén,是不是对这江南风味不怎么上心?”

    一身金闪闪的安金枝气场十足,完全掌握了话语权,李肆就愣愣地听着。

    啪啪……

    安金枝拍掌,一阵环佩叮当声里,三个窈窕身影进了廊厅,齐齐朝安金枝和李肆一福,脆声唤着:“问爹爹安,问叔叔安……”

    一时间,云雀黄莺,高低脆柔,丽声萦绕,李肆是由楞转懵。定睛再看,乖乖,这三个姑娘,大的十六七岁,xiǎo的不过十二三岁,个个huā容月貌。大的亮丽,xiǎo的纯涩,单个拿出来都要让人两眼一亮,三个凑一起,李肆眼睛顿时huā了。

    “我还有五个未嫁的nv儿,这三个年纪合适,虽然本事比九秀差了不少,可若你觉得她还缺风姿,尽管再挑一个。听说你身边也有个异洋xiǎonv,瞧我那十一秀……”

    安金枝说到这,中间那个十三四岁的xiǎo姑娘晕红着脸,朝李肆再深深一福,ω仔细一看,居然是个褐发碧眼的hún血儿。

    “是我收的葡萄牙nv奴所生,你若满意,径直收去陪着九秀。”

    安金枝说到这,李肆不得不出声了,这安合官,到底是作洋行卖玻璃,还是在批发nv儿呢?他可算是见识了这个时代的豪商到底有多豪气了。

    “安爷子,您可把我瞧得太重了,xiǎo子事业初成,可当不得这样的盛待。”

    李肆一边客套着一边想,这安金枝一生最大的成就该不是赚银子,而是生nv儿,算算他居然有了十几个nv儿!?算算十二房如夫人的nv儿,都有十六七岁了,如今他不该得有个二三十房xiǎo妾!?

    “盛待?不不……李肆啊,就算这三个你全都收走,四个nv儿才换你这一个nv婿,我都甘愿。”

    安金枝呵呵笑道,李肆也只是跟着呵呵傻笑,真有这么豪爽,就不至于之前还用帐房丫头冒充亲nv了。

    “这真不是玩笑,李肆。若你之前径直收下xiǎo凤,我对你的玻璃行就没太大期待了。你这般谨慎,就说明你手里掌着货真价实的东西,我当然可以放心把nv儿托付给你。”

    说到这,李肆正以为安金枝要步入正题,他又把话题转开了。

    “不过呢,我瞧你还没怎么学会做商人。”

    安金枝挥手,三个nv儿款款退下。

    “商人之道,在于做人。”

    这名言后世用烂了,李肆哦哦敷衍着点头。

    “做人的意思呢,就是多生nv儿……”

    接着真把李肆雷住了,好半响清醒过来,越品反而越觉很有内涵。

    “所以呢,你也得多纳nv人多生养。咱们商人,上靠天,下靠地,左靠官府右靠银货,可这些都不牢靠,靠的还是……”

    安金枝féi硕手指一比,指住了自己的kù裆。

    “这命根子。”

    前言后语在李肆脑子里转了一圈,顿时一脸的啼笑皆非,这是把自己也当作命根子了。

    “安爷子,原来你对这洋行的前程,还不是有十分把握啊。”

    李肆开口,安金枝楞住,眼珠子转了好几圈,chōu着凉气,将那手翻了上来,食指收起,大拇指翘上。

    “好xiǎo子,瞅得通透。”

    安金枝正sè,那féiròu堆迭的面孔多了几分沧桑,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外人都道这洋行光鲜,每日白银出入万两不止,我之前还瞅着眼热,被管大人一撮合,就在安合堂外另设行号,接下了这洋货行之事。这半年多生意做下来,银子是大把大把上手,可越做越惊心。”

    他苦笑摇头:“谁曾想到,这洋行就是给官老爷放钱的框。去年福建许家许乐官,因为茶叶生意没对上缝,亏了二十多万两,可年底还要给督抚监督照份纳钱,承揽的税银更是一两都不能少。原本还能周转着应付的生意顿时垮了,人也入了监,一大家子老xiǎo眼瞅着还在云端上过日子,转瞬就跌进了泥潭。”

    安金枝说到的就是洋行xìng质,这洋行依靠清廷授予的特权做垄断转口贸易,除开官面和内外客户的关系,靠的就是资本,而流转生意从来都是一分钱做三分事。

    洋行的具体运营是将洋人的货物尽数买下,负责发卖给内地商人,同时从内地商人那买到洋人要的货物。此外还要承揽关税、上供皇室的诸项“贡差”,至于对官府的打点,更是大头,这之间有什么天灾**,资金链跟不上,那就等着破产。

    当然,也正依仗着垄断特权,行商也个个是暴发户。广州十三行的代表人物,怡和行伍浩官伍秉鉴,能坐拥两千六百万两白银的家产,靠的无非就是垄断。

    但对清廷来说,这就是个猪圈,养féi了就杀。接近两百年间,洋行商人绝少有历二代而继的常青事业,即便是伍秉鉴,在世之时,他的怡和行也被清廷榨干。

    “这更是个神仙地,十年前,内务府的某个大人物,原本在北方作盐务,后来生意砸了,从当时的太子爷那买到了独揽洋货买卖的生意,顿时让广州的洋行垮了大半。后来还是林陈何安几家行商买通了总督和海关监督,跟着英吉利商人一起用力,这才顶住了那位皇商。哦,那个安,正是我安家的远房叔伯。现在么,这洋行成了各路神仙的香饽饽,谁都要伸手,我可不就是管大人牵进来的一只手么。”【2】

    “所以啊……”

    安金枝把话题兜了回来。

    “我安家是琉璃匠人起家,靠琉璃做大了事业,这是根。就算洋行败了,我还有根在,总能护得周全。李肆,你手上可就握着我的根,让我怎么能不盛待呢?”

    安金枝投过来的目光真诚而炽热,李肆暗道对这金闪闪真是低估了。这年头能认识到实业才是根的人可真不多。可惜商贸的环境都如此恶劣,更不用说目前还必须依托于商贸环境的实业,安金枝对实业的态度,也就是当作一株续命草。

    “要保命,这玻璃就是根,可要让事业枝繁叶茂,靠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接着安金枝又转到nv儿身上,听到他嫁出去的nv儿全都在达官贵人府里,而且都还不是什么正房,李肆唯有一声感叹。能bī得这金闪闪鞠躬尽瘁,日夜做人,求的就是个安稳的环境。他的nv儿,可是赤luǒluǒ的jiāo易砝码,这让李肆对安九秀的心xìng了悟得更深了一层。

    之后的谈话就深入到了实际。安金枝很坦诚,向李肆jiāo了不少底。他的玻璃料不少都是走sī来的,和洋人打jiāo道的经验也由此而来,这才让他有了chā足洋行的本钱。而目前的广州洋行,龙蛇hún杂,规矩húnluàn,行商们正有谋变之意。

    “去年洋船入黄埔有二十来条,来的船既有英吉利,也有佛朗机,还有荷兰,几国都相安无事,看来是联手走了这商路。细xiǎo杂物不论,máo绒织物、铅、羽纱是报关的大宗货物。出口的都是生丝、绢绸、瓷器和茶、糖、锡等等,每船来时,视关系和国别,由一家或者几家洋行包揽一船货物,因为背后各自牵着各路神仙,经常搅出难平的纷争。不仅行商困苦,洋人也很烦恼。”【3】

    从安金枝这里mō到了眼下广州洋行的大致情况,李肆心里有了底。目前阶段,广州洋行还没进入到以公行为主体,也就是后世所谓“广州十三行”的稳定外贸体制,很多事务流程,利益分配都还处在磨合阶段,正有他浑水mō鱼的机会。可听安金枝的介绍,各路神仙目前也chā手颇深,而且洋行去年的总贸易额,李肆估计应该在一千万到三千万两白银之间,从澳mén到黄埔这xiǎoxiǎo一段,银流如此粗壮,他要chā手,实力还太弱,只能放在后一阶段的规划中。

    “那么,安爷子,咱们就先安心赚这海内的银子吧。”

    李肆微笑着对安金枝说。

    等到李肆离开,安金枝发呆良久,直到安六出声才惊醒。

    “把十一秀送过去吧,记得别提任何要求,他的条件也都一并允了,赶紧出银子出人,把粤璃堂nòng起来。”

    安金枝沉声说着,安六很是吃惊。

    “九xiǎo姐都还没……又把十一xiǎo姐送去?他可没让一点步呢。”

    安金枝摇头。

    “他不是商人,此番来也不是跟我谈判的。”

    深深吸气,安金枝看天,嘴角微微翘起。

    “玻璃,不过是xiǎo事一桩。这xiǎo子,视野如此深如此广,真不知有何等心志。他对洋行很是上心,可脚步却落在实地上,我瞧他……以后或许要将黄埔当作十四甫码头,重演北江故事。十八岁啊,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在琢磨怎么吹玻璃呢。”

    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话,如果李肆还在这,绝对要打一趔趄。

    “我决定了,把我的一部分根子扎在他身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事业和人生的大跃进

    第一百五十四章事业和人生的大跃进

    广州城东关外,山脚下的一处土院,范晋忐忑片刻,终于伸手敲mén。

    “阿晋!”

    “晋仔!”

    “哥哥!”

    老父老母颤颤巍巍地迎了出来,还有十三四岁的xiǎo妹,一家人都是泪眼婆娑。

    “爹!娘!孩儿不孝,这一年多都不能shì奉在你们身边……”

    范晋跪地哭着,只觉一年多的忧惧终于消散无影。

    “孩儿不是托人送回了银子吗?爹娘你们,还有xiǎo莲,怎么都还是这般气sè?”

    “祸事虽然过了,难保还有下次啊,那些银子都得收着,咱们穷苦人,应付着就能过了。”

    “哎……娘啊,孩儿如今可不一样了,怕全给了你们惹来祸患。孩儿身上还有不少银子呢,吃好穿好,别老往地下埋。”

    “那可不成,就算不防着祸事,你的婚事也得备着。咱们虽然没在广州城里,可也不算乡下,婚嫁怎也不能让以后的亲家说道。”

    “爹,孩儿还有大前程,这些xiǎo事就别担心了。”

    “是啊,哥哥是要中举的!我就知道!”

    一家人絮絮叨叨地念着,携手进了院子。

    广州城西上九甫的某处院子里,李肆也在说着回家的事。

    “金铃,回去看看盘石yù,然后把银铃带回连南吧,估计你以后也没什么时间去那了。”

    盘金铃正因他一月多后又来了广州而喜悦不已,却又强压着不在脸上表lù,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黯。是啊,盘银铃也该叶落归根了,然后……自己呢,她家连带在东关的麻风善堂早已被乡邻当作不祥之处给焚了。

    接着她又振作起来,李肆让她在这西关荒僻之处重建善堂,此生已经无憾。盘银铃可以叶落归根,她也早将眼前这个年纪xiǎo了他三四岁的男人当作了她的根,只恨……

    叮咚的喧闹声打luàn了她的思绪,院子外,砖瓦匠们正在忙碌地推墙平地。眼下这处庄院,连带附近的几顷地皮屋舍都被李肆买了下来,未来这里将会立起一桩这个时代还未有过的全新产业。

    之前跟安金枝详谈之后,李肆对海贸之事更有了清晰的了解。海贸就直接在朝堂眼皮子底下,也是广州各路神仙的金饭碗,如同安金枝一样,每家行商背后都有背景,全不是省油的灯。不是靠着掌握了玻璃技术,李肆跟安合堂还难有jiāo集,这趟浑水,还不是他目前能搅的。

    之前靠着前世印象,李肆早有判断,如今从安金枝那得到了一手资料,更坚定了他“攘外必先安内”的决心。

    而这内自然还是那人财军三件事,财已上了轨道,军已有了规划,可人却不见太大的起sè。眼见船行已经在广州立足,李肆就决定,开始铺垫人里那“人心”一事。

    “瞧你这大把银子洒的,真是没地方用了吗?”

    听到外面喧闹的响声,盘金铃随口抱怨了一句,她只当是为日后李肆来此居住修建屋舍,下意识地就代入到某个角sè,为李肆的腰包心痛不已。

    “医院,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医院,还有一座医学院,金铃,两个院长你可都得担着。”

    这就是李肆的规划,要得人心,就从医yào上作起,而这桩事业,就寄托在盘金铃身上了。

    早前在照管李庄的yào局时,盘金铃就从李肆那知道了所谓的“医院”是怎么回事,yào局还只是个xiǎoxiǎo的雏形。听到这话,她人一下呆住,手捂xiōng口,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四……四哥儿,你这是……”

    接着她死死抓着手上的东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最早李肆在英德给了她一座善堂,让她收拢之前的病友,现在又在广州重建善堂,她已觉粉身碎骨都难以回报。现在李肆居然还让她继承家业,将这医事发扬光大,她再难找到言语来表述自己的感恩之心。

    “这可不是为你,是为善心。”

    李肆心说,还为的是人心。

    喘了好一阵气,盘金铃平复下来,被jī动和喜悦裹着,她也有了心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道:“你就不怕皇帝见了稀奇,把人都招进宫里去?”

    李肆点头:“先只管外科,让大家只当这里是治跌打损伤之处,具体的注意事项,我马上给你写章程。”

    他也担心这个,所以要严格限定这医院的业务范围,特别是不能涉足内科。否则在这理学跟中医厮缠一处的时代,即便招不来康熙老儿的瞩目,也足以引发士人和杏林的汹汹讨伐。这座医院的真正作用,除了以慈善聚人心之外,还有着多重目的,包括培训军医和搭建现代医学骨架。

    拿起信笺,看着李肆那少有的máo笔字,将一件件事情jiāo代得细致而有条理,盘金铃滴滴泪珠落下,眼见要染了墨迹,低呼着赶紧挪开,原本压下的心绪又翻腾起来,嘴里只道:“四……哥儿,这该让我怎么回报?”

    喜泪盈盈,低低的呢喃由她那嗓音送出,一股坚石也要化开的温婉浸满了李肆心田。之前段宏时的那句话骤然从脑海里蹦了出来,让李肆呼吸粗浊起来,瞅住盘金铃的目光也热了几分,“要不以身相许?”几个字已经溜到了舌头尖上。

    盘金铃侧着身,低着头,不敢动了分毫,李肆这异状,细腻的她早已察觉,一股股dàng漾在心底推送着,汇作一个喊声:“转过去!迎上他的眼睛!跟他说……”

    说什么……说以身酬报他的大恩吗?估计他只会微微一笑,笑自己太轻贱他的善心。可他怎么知道,自己想报他的,何止是恩,何止是身,根本就是心呢……

    心绪渐渐被或甜或酸的杂luàn线头噬咬,等盘金铃警觉回神时,李肆已经目光清澈,吐息自然了。

    “万一人家本无那心思,可念着报恩,强自逢迎呢?再说了,正在头疼怎么处置安九秀,才能不伤到三娘和关蒄,自己可真是贪婪啊。”

    李肆责备着自己的贪心,敷衍几句后,赶赴下一个工作地,留下盘金铃呆呆地悔恨着自己的怯懦。

    广州外西关那处滩涂地也是人来人往,正在修筑堤坝,搭造栈桥,彭先仲也在暗责着自己胆子太xiǎo。

    “真要建那么大!?”

    之前得了李肆的吩咐,他以为自己圈了二三十顷地已经算大的了,可没想到李肆手臂伸展,将周围上百顷的地都包了进来。这可不是英德,而是广州,纵然是无主荒地,也要huā上几千乃至上万两银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人的荒地,那就是官府的。

    “先圈起来再说,帐目上的处理,仿照标准流程,从广州本地人户身上走,再以绝卖方式,籍档转到英德那边,记在青田公司人户身上。”

    李肆心想,等日后这里兴旺起来,光卖地就能赚翻了。

    “别把屋子直接修在码头后,必须空出一大片地方,仓库也别靠那么近,相互隔开,用石头建底,青灰砖作墙,杜绝火灾。这图纸不行,让李庄的砖瓦行过来重新做。”

    接着他否了广州本地砖瓦匠的图纸,一番布置让彭先仲两眼发直,nòng出来的这码头,几乎能跟黄埔那边的洋行码头相比了。不,甚至还要豪奢,李肆该不是想着把所有从广东米价风bō上赚的银子,全都投进来吧。

    “这就是天梯,要造天梯,就得大跃进……”

    李肆双手叉腰,这处将被命名为“青埔”的所在,将是他的下一个丹田。既然广州各路神仙认了他这船行的“壳”,他就得将这个壳的价值最大化利用。

    再跟已经赶过来的船行筹备团队,包括之前负责浛洸钞关的向案头和负责商行的xiǎo谢等人碰面,作了加快进度的jiāo代,李肆就带着盘金铃回了英德。

    回去的路上,李肆有些神思不属,原本还有心找机会的盘金铃也沉静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忍耐和等待,只是偶尔好奇,李肆为什么会看着江水,一会笑一会皱眉,显得有些……彷徨难安。

    除了事业上的大跃进,李肆被安金枝的一番话给提醒了,之前段宏时说的那句“盘金铃可做大房”也一直在他心头绕着,倒不是还对盘金铃有什么念想,而是……他的人生,似乎也到了该来一次大跃进的要紧关头。

    回到李庄,一眼就瞅见了正骑着西洋骏马在庄子外撒欢的严三娘。对着飞身下马,姿态无比曼妙的少nv,李肆深呼吸,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你……你还没吃饭吧?”

    少nv正因剧烈运动而面如桃huā,被那三个字击中,脸颊更是酡红一片,脑子也mí糊了,出口的是这么一句话。

    还好没说什么刷没刷牙,这反应还在李肆的预料之中,他径直牵住了少nv的双手,口齿清晰地再说了一遍。

    “嫁给我,三娘。”

    严三娘眼bōdàng动,吐息难平,眼见就要点头了,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瞳光一黯,咬着樱chún偏开了头。

    “我是为造反而来的,不是……不是为了那事……”

    少nv挣开他的手,飞身上马,喝啊一声,马儿嘶鸣,飞驰而出,dàng起滚滚一道烟尘。

    “人生的大跃进……失败。”

    李肆叹气,可沮丧却转瞬消散,那么就专心在事业的大跃进上吧。

    “三娘,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看着马上的少nv绝尘而去,李肆给自己打着气。

第一百五十五章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第一百五十五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范秀才!一年多不见了,瞧你这气sè,该是有了富贵,衣锦还乡了吧?”

    “哪来什么富贵,不过承老板吉言,该是不远了。”

    “好啊好啊,那今天来,还是……老规矩?”

    “嗯,yù鲢一尾,熊掌一面。”

    广州城东mén内一家xiǎo食铺,两个盘子上了范晋的桌,筷子捏起来,范晋点点左边的盘子:“鱼我所yù也”,再点点右边:“熊掌亦我所yù也”。

    滑嫩嫩的白yù豆腐洒着青葱,金灿灿油光光的炸豆腐香气直冒,范晋心满意足地念叨着:“鱼与熊掌兼得,岂不快哉……”

    自语间,神思飘渺,时光恍若倒转,又回到了一两年前,那还是初冬季节……

    “真是有趣,豆腐就是豆腐,再念叨也变不成鱼。”

    当时他也在这般自得其乐,邻桌却有人噗哧笑了出声,偏头一看,却是个翩翩美少年。清脆悦耳的嗓音外加绷起的高高xiōng脯,还有瓜皮帽下那乌溜溜的大辫子,纵然范晋眼拙,也能看出是一个西贝货。

    “子非豆腐,安知豆腐成不了鱼?子也非我,安知下我肚的不是鱼?”

    范晋认真地驳斥着,然后想到对方是个nv子,再不多话,埋头吃鱼……豆腐。却不料那xiǎo姐径直坐了过来,手一伸,将范晋那盘“鱼”丢到了邻桌。

    “那么,空空如也,你也能当鱼吃喽?”

    这xiǎo姐捉狭地说着。

    范晋一愣,入眼的却是姑娘那白皙如yù的手掌,下意识地用筷子点着:“哪里是空空如也,这里还有鱼……不,熊掌。”

    接着他就意识到不好,抬眼看去,正见到xiǎo姐正皱眉yù恼,四目相接,时间就这么凝固了。

    日月如梭,一眨眼功夫,世事变幻了一轮,可终究还是乌云散尽了。将思绪从记忆中chōu出来,范晋满足地叹了口气,跟回忆比起来,美好的未来更值得期待。

    今日是乡试前的科试,有冷面学政史贻直督场,本是走过场的科试,气氛也变得无比滞重。不少生员都是战战兢兢,出了考场都还忐忑不安,可范晋却是心中笃定。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刷下来,这种自信不仅来自于之前的苦读,在英德一年多的经历,也让他的心xìng有了长足进步。当初贼匪夜袭李庄的时候,他握着长矛守在教室mén口,从那时起,心中就立起了一座山峦,一点点冲天而上。

    这还拜李肆所赐,年纪比他xiǎo了四五岁的李肆,能有现在这一番事业,让范晋很是钦佩。只是……什么资本怪兽,什么三个相信,李肆说过的一些东西他也有所耳闻,隐约觉着既跟圣人言相合,却又有悖圣贤大道。反正这广东风气怪异,乡间什么奇谈怪论都有,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觉都是些草民商贾工匠之流的东西,李肆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吃完豆腐,丢下十来个铜子,范晋哼着“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悠悠地朝家里行去。

    广州府学里,有人心情正糟到极点,别说唱xiǎo曲,不是自忖身份,早就骂娘了。

    “连抬格避讳都不知,满篇错了十多处,这样的人还能是廪生!?”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进!?这连书都没背周正,还想去考乡试!?”

    即便强自压抑,史贻直也快咆哮了,眼见就要动笔画下一个个大叉,伺立的教授赶紧摇手。

    “大人哪,历届科试,黜落都默有定额,大人要破这旧例,可是大忌讳。”

    听到这话,史贻直停住,目光闪烁不定,之前在韶州府学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

    “只以笔墨粗劣黜落,不说知府大人,制台宪台的mén,他都是能敲得开的。大人,若是没有明显的纰漏,何苦硬拦此人?再说了,平心而论,他没有找枪手替考,全以自身学问应试,对大人的敬畏之意,对进学的虔诚之心,远超他人哪。”

    当时他正要给一份书法丑陋不堪的试卷划下大叉,府学教授按住了他的笔,这么对他说着。

    一听这话,史贻直就知道有文章,翻开卷子名栏一看,两个字赫然入目:“李肆”。

    史贻直不清楚李肆其人,府学教授低低说道:“就是李北江”,他这才恍然。身在广州城,李北江携湖广江西米商济粮的事迹,他还是有所耳闻,只当是一个豪商,却不想居然是个十八岁的童生……

    再仔细翻看了卷子,史贻直心中一凉,同时也将李肆此人打为“狡jiān之辈”。因为这卷子答得四平八稳,以他的学问造诣,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老手先做好了的文章,他自问对学政衙署管得极严,看来就算不是泄题,自己事前圈定的题目范围,也由手下传给了此人。【2】

    又气又怒,外加对这一手铁线般拧出来的笔法很是厌憎,史贻直差点就要将一个大叉径直劈在卷子上,府学教授的话又在脑子里翻腾起来。

    是啊,何苦呢,人家毕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错,也找不出作弊的痕迹。泄题这种事,无凭无据,深究下去,说不定还要牵累自己,这是太苛了吧。

    压住心头那一丝不甘,史贻直恨恨运笔,在卷子上批下了一个大字:“可”。

    思绪转回,如今这广州府的科试,面对一份份不堪入目的卷子,又是想痛快地划叉而不得,史贻直心中那股郁闷,几乎快撑裂了百会。

    教授的话虽然有sī心,对他却也是好意。朝廷行事,历来注重经制,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史贻直可以铁面石心自作崖,在银钱上把持节cào,可进学一事涉及朝政大局,真要在科试上大动干戈,朝堂对自己的评语说不定真会给出一个“苛厉生事”。

    恹恹地在一堆原本要评为不及格的卷子里挑着,准备将最看不入眼的几份卷子黜落,一个四品官进了mén,却是广州知府叶旉。

    科试不比乡试,规制没有那么严苛,叶旉来府学也不算忌讳。但时值科试审卷,终究有些唐突,史贻直正要出言损上几句,将这个八阿哥mén人撵走,叶旉却吩咐教授找出一份卷子,径直上前低语道:“铁崖,此人你可得黜落了。”

    史贻直皱眉,这也太直接了吧。

    强自撑起君子风度,史贻直接过卷子,仔细看了一阵。嗯,笔法俊秀,文风沉凝,学识更没有大问题,在这一大堆卷子里,虽然说不上鹤立jī群,可“优秀”二字却能担起。以史贻直的判断,不出意外的话,后面的乡试,此人也该能榜上有名。

    翻开名栏,写着“范晋”二字。

    “叶府尊,此人是jiān是盗?要黜落他,总得有说法吧。”

    史贻直沉声问着。

    “说法,那不是铁崖你一句话的事?”

    叶旉没当回事,随随便便地应着。

    “荒唐!我史贻直又没投在哪个阿哥mén下,朝廷法度如天,怎可如此行事!?”

    史贻直终于恼了,他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翰林院shì读,可外放一省学政,即便是督抚都管不到他,这广州知府,他还不放在眼里。

    叶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圈山羊胡子修剪得极整洁,相貌颇有循吏的肃正之风。史贻直的叱责,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轻轻叹气。

    “铁崖啊,这就是你为何在翰林院一呆就是十来年的原因。”

    这话像是一闷棍上头,敲得史贻直脑袋发晕。

    “不说这个了,跟你jiāo个底,此人跟广州将军管大人的千金有些厮缠,这说法,还不够?”

    接着叶旉的话却让史贻直清醒了,不仅是攀龙附凤,还涉及到旗汉之事,却要自己出头,这是凭什么!?

    “我说过了,自有朝廷法度在,此事休要再提!”

    史贻直一边沉声拒绝,一边心中暗恨,谁稀罕着你们旗人nv子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十年,为这点事就要毁人前程,真是可恨。

    “这样一桩针尖xiǎo事,你也要硬着脖子?铁崖,我叶旉是xiǎo人物,你不必上心,甚至管大人那,你都可以不给情面。可管大人的千金,本已早有安排。你若是不愿伸手帮忙,京里八阿哥雍容大度,自然不会计较,吏部那些xiǎo人,却是要盯上你一眼了。”

    叶旉摇头,为史贻直这坨油盐不进的铁旮瘩不值。

    “要还想在翰林院继续磨着,请便。若是伸伸手,让八阿哥记住了,下次再放出京,说不定就是藩台皋台的前程。”

    叶旉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人,话说完,拱拱手告辞了。

    前后一番话让史贻直楞了好半天,铁崖、法度、功名、人情,一圈圈物事在脑子里转着,曾经也身为学子的艰辛记忆,映在这范晋身上,就跟叶旉那张脸,还有那张脸背后的东西抵着,相争不让。

    “我到底要什么?”

    纷杂中,这样一个疑问蹦出来,让缠绕在一起的纠葛骤然崩解,要什么?要功名利禄!要名垂青史!

    可一念凝定,史贻直心中却有什么东西直坠深渊,只觉无比空虚和难受。

    “成大事者不拘xiǎo节”、“水至清则无鱼”一连串的圣人言像是救命的绳索,在手中一根根dàng过,但都还觉不够。甚至“xiǎo杖受,大杖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绳子他都扯了出来。

    目光空dòng而无意识地四下扫着,忽然碰到了案头的书,封面上《中庸》二字如粗壮的铁链,直chā心间,终于将他那坠落的心迹拉住。

    史贻直再度拿起范晋的卷子,仔细端详着,终于找到了一处抬格之误。原本这样的抬法可对可错,就看考官怎么审度,但他却是长长出了口气,一个大叉划下,像是再也不愿碰这卷子,哗啦一声丢到了黜落的卷堆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们什么都不怕,除了主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我们什么都不怕,除了主子

    “我欠的利钱早就还清了!还想来讹我?去县衙还是府衙,你们可得趁早!”

    范家院子mén口,范晋将一张欠单哗啦丢了回去,眉宇间的气度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穷酸秀才,慑得前面那两个游手也退了一步。

    “范秀才,你欠的是还清了,可你爹娘为了张罗你的事,却也借了咱们东家不少钱呢,这不,上面你爹画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后面那个游手咋呼着举起单子,范晋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烧,准是这帮高利贷晃子骗了自家爹娘。

    “二百六十两,你们好大的买卖!”

    再看清那个数字,范晋真想一头痰吐到那人脸上。

    “你爹娘要托人说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县里发文书追捕,这点钱捞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游手的话让范晋咬牙切齿,却又难以发作。

    “爹,娘,不怪你们,是孩儿的错,没守在你们身上,让你们遭了méng骗。”

    屋里范晋安慰着一脸凄sè的爹娘。

    “这些银子只是xiǎo事,等孩儿中了举,挣了前程,咱们家的日子就能再好起来。”

    一年攒下来的银子都被搜刮一空,范晋也是心如刀割,可想到乡试在即,jīng神也振作起来。

    可接着的遭遇,让范晋百思不得其解。

    “重矩,你快藏藏,于家向县里投告了,说你诬告乡里。”

    来递消息的是番禹县衙书手吴平吴静bō,不仅是他同窗好友,还跟妹妹xiǎo莲结了亲,就等着xiǎo莲明年及笄就纳采过mén。

    “什么?那事不是已经结了吗?”

    范晋怒火中烧,不顾吴平的劝阻,径直朝于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么难,并没对李肆细说。其实不是家中有难,而是他自己惹了祸事,缘由不过是帮人写状纸,被前任番禹县太爷指为讼棍,要办他恶怂滥告。不是他在县学的老师,还有在县衙的同窗活动,这生员功名都差点被撸了。这一番打点huā了不少银子,一时还不出钱,典房典田拖着时间。怕自己人在家里被扒房现还,才不得不投奔英德的发méng塾师段宏时那。

    此事已经了结,番禹县的县太爷也换了人,他满以为早无纠葛,怎么还闹上这么一出?

    “范秀才,我当家的劝你赶紧走,带着你一家走吧,他到县里投告你,也是被县太爷bī的。”

    到了于家,于家媳fù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着他,说出了让范晋máo骨悚然的话。

    “我不走!帮我再活动下,把事情拖拖,等乡试过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回到家里,对着吴平,范晋咬牙说着。

    “两任县太爷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不是跟你和管……”

    吴平xiǎo心翼翼地说着,可还是惹得范晋开始有些暴躁。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关系!真有关系,我又怎能再见到她?堂堂的广州将军,会用这样的下三滥手段?拐着几道弯来整治我!?”

    之前吴平就劝过范晋,招惹旗人nv子,还是将军nv儿,就真是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有?那时范晋似乎也听进去了,可现在好像心志又坚定起来。可这话吴平也觉得有道理,广州将军是多大的官?不乐意范晋跟nv儿有瓜葛,直接遣个家人来吓唬几句,还谁敢有念想?

    “再说了,为我这么个穷酸,整个官府都能动起来!?”

    范晋捏着拳头,胆气饱满。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总有说理的地方!这大清的天,还是为咱们士子敞开着的!不就是个县太爷么?等我中了举,再不怕他们这种人的欺凌!”

    被他笃定神sè感染,吴平点头,也觉事情不该如此,原本的浓浓担忧也消散了不少。

    两天后,府学放了科试合格的榜,数百学子们聚在榜前jiāo头接耳,场面却异常平静。这只是科试,真正的mén槛在后面,而且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极少,大家谈的更多还是乡试主副考官到底会是谁这一类问题。

    低低人声里,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厉的嘶嚎,就像是血ròu被扯裂了一般,震得众人心头发寒。

    “不——!”

    人群散开,将一个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的人lù了出来。

    “不……”

    范晋恨不得将脑袋摔裂在这砖石地上,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连科试都没过!?不说jiāo卷前审查在三,出场后还仔细回忆了一番,就算有些许xiǎo节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场。

    “这是为什么!?”

    满腔愤懑jī得他正涕泪纵横,附近有人出声劝他了。

    “此次不过,下次再来嘛,年纪还轻,有的是机会。”

    说话的生员足有四五十岁了,云淡风轻地好意安慰着,范晋却是心火入骨,这不一样!这次乡试可是寄托着他功名和佳人两桩前程,只能进不能退!这次被拦在mén槛外,身后那一堆烂事围上来,他恐怕连学着上次那样,出奔避祸的机会都没有了。

    深渊,他只觉自己正在朝一个无底深渊坠落。

    “学台大人!”

    恍惚间就听到这样的招呼声,是学政来府学慰问生员了,这是广州城生员特有的待遇。

    “学台大人!”

    范晋猛然跳起,朝着远处被众人簇拥的史贻直冲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黜落!?学台大人,求你说个明白!”

    周围学子,连带史贻直身边的shì卫兵丁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已经撞开人群,径直扯住了史贻直的袍袖。瞧他一脸涕泪,目lù凶光,脖筋都绷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经落到了史贻直的身上。

    兵丁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这人扯开,几人合力,牢牢压在地上。

    “那……那是谁?”

    史贻直也是脸sè发白,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叫什么范晋,被黜落了的,该是得了失心疯。”

    听到这个名字,史贻直一愣,然后脸sè如常地点点头。

    “待他清醒下来,放走即可,别为难他。”

    在一片“学台仁心高照”的称颂声中,史贻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范晋失声痛哭。

    “重矩,安心调养吧,县里那麻烦,我们都在帮着拖延,日子还长,从头来过也不迟。”

    范家院子,吴平安慰着脸sè惨白,正卧在chuáng上的范晋,正要出mén,却被他喊住了。

    “静bō,能帮个忙吗?”

    声音低低的,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吴平呆住。

    “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帮上你这一次,我也相信,总还有说理之地。”

    听了范晋的要求,吴平犹豫了好一阵,然后决然点头。

    “其他倒不好说,不过……天理昭昭,李肆这话倒是没错,我就要让这天理应验!”

    范晋强自下chuáng,眼里满是不屈,他在李庄呆了一年多,对李肆那一通道理没怎么上心,可人遇挫折,绝不低头这心气,却已经是蕴得足够。

    之前在李庄再遇管xiǎoyù,原本他还颇有顾忌,可李肆的话让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险阻就避开,所以也就放开了心防。跟管xiǎoyù相处那一月,是他这辈子最舒心的一月,他还想着这样的日子,以后能长长久久。就为这个,他也要拼命挣得一番前程,这点坎坷,他一定要冲过去。

    科试没过还是其次,眼下县里的案子如果过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撸掉,到那时候,可就真是直坠深渊,再难翻身。虽然不确定县太爷为何总要整治自己,但范晋觉得,总还是有人能整治县太爷,他托吴平取的,就是番禹知县篡改卷档,bī于家再告他的凭据。

    广州府衙大堂,看着堂下那展臂低头,将状纸高高递起的年轻人,叶旉眼角不断跳着。

    “接过来。”

    一声吩咐,状纸由皂隶接过,在两手间渐渐展开,看着“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样,叶旉假作抚额,将几乎快挣破脸皮的ròu筋压住。

    “生员范晋,你先回家,待本府细细查来,若番禹县真有此等罪行,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叶旉用着自己都觉陌生的声音说道。

    “府尊要还的,是朝廷的公道!”

    丢下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范晋拱手告退。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叶旉下意识地看天,接着脑袋转向北面。

    “主子才知道!”

    他恨恨的嘀咕着,到了后堂,沉yín片刻,唤过家人。

    “去告知将军府马催领,说那个穷酸狗急跳墙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厮缠,我这里再难遮掩,得他动手才行。让他注意点,别落了痕迹。”

    家人领命而去,叶旉叹气,像是在为谁惋惜。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头,哪来这番灾祸?”

    深夜,跟吴平喝到半醉的范晋mímí糊糊醒来,正要出mén解手,却听得院子另厢屋里妹妹的惊呼:“火!”

    酒意顿时惊散,范晋冲出mén,却见自家柴火灶房里火起,火头汹汹,映得四周通透,已经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扑去,不由魂飞魄散。

    “爹!娘!”

    宿在范家的吴平也醒了,跟着妹妹范莲一起,三人正要冲进屋子,范家二老却扶持着从浓烟里奔了出来。

    心头luàn成一团,可见爹娘没事,范晋正要松口气,老爹却又返身朝屋子里冲去,嘴里还在念叨着:“还有银子……chuáng脚下的银子,家里就那点了。”

    老娘下意识地就跟着老爹奔去,范吴三人目呲yù裂,还没及挪动脚步,就听哗啦一阵轰响,屋顶塌了,浓浓烟尘扑出,将已若木雕的三人盖住。

    不过是极为短暂的时间,范晋却感觉像是过了漫长一夜,一个低低的哎哟声将他惊醒,那不是吴平或者妹妹的声音。

    “这是意外……”

    几个人在摇曳的火光中现身,为首之人正一脸遗憾地叹气摇头。

    “你们是……是你们……”

    一连串的念头扼住范晋的思维,让他语不成句。

    “火,是我们放的,这是个警告,这广州城再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早滚早了!”

    熟悉的口音,让范晋恍然惊醒,却又如坠冰窖,这人是旗人!难道这一切的祸患,真是因为自己跟管xiǎoyù扯上了关系?

    “爹……娘……不会的,不会是因为这个。”

    巨大的悔恨跟巨大的疑huòhún着,沉沉压住范晋,让他难以动弹,甚至难以呼吸。

    “你们这些恶贼!就不怕王法吗!?”

    吴平气怒攻心,恨声骂着。

    “王法?怕!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缩手缩脚的,要换在三十年前,早一刀剁了,哪来这么多折腾!”

    那中年旗人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怕就束手就擒,我可是番禹县刑房的!”

    吴平怒声喝道,那几人顿时chōu了口凉气。

    “看来这王法……咱们是不能怕了。”

    那领头的旗人冷声道,眼里也并起了寒光。

    “不——!”

    那几人合身冲上,腰刀chōu送,火光、刀光,hún着血sè变幻不定,吴平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捂着xiōng口缓缓栽倒,这一切映在范晋眼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映像,瞬间生起,随即破碎。惊惧、悔恨、茫然,更多的还是不解,重重思绪将他裹住,恍如置身梦境。

    “喂!别làng费了!既然要当劫匪强盗,那就得像个样儿!”

    那中年旗人拦住了挥向范莲的刀锋,嘿嘿笑着走向少nv。

    “就痛一下……不,两下。”

    旗人面带微笑地看住惊呆了的少nv,接着沉脸挥臂,蓬的一声,刀柄砸在少nv头上,纤弱身影栽倒在地。

    “醒来啊——!”

    范晋在心底里咆哮着,早前在李庄遇袭时那股握住长矛的心气终于聚了起来,宛如枷锁崩裂,从脚下抓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猛然发力,朝那旗人当xiōng捅去。

    心气再强,ròu体未经锤炼,这一捅却是毫无劲力。那旗人伸手一握,就将竹竿把住,看着还在奋力推送的范晋,像是猫戏耗子般地呵呵笑了。

    “还真是个傻倔呆子……”

    噼啪声不断,竹竿已经折成弯月,那旗人猛然侧身松手,范晋一个趔趄扑出去,竹竿回弹,一声凄厉的惨呼再度响起。

    “让他活着吧,不然jī起xiǎo姐的脾气,怪罪下来,主子可要把咱们当替罪羊料理。”

    就见范晋在地上翻滚不停,旗人又拦住了正要挥刀的手下。

    “放……放下阿莲!”

    捂着脸面的手掌渗出血丝,范晋还想护着自己妹妹。

    “你老实闭嘴,你妹妹也能活着,我们还是有良心的。”

    那旗人冷哼道。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到得现在,范晋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官府陷害,被摘了功名,甚至现在家破人亡,全是那样一个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原因。

    “为什么?就为了你招惹上我们管家xiǎo姐,能留下命来,还是沾了xiǎo姐的光。呸!汉狗加穷酸,还敢打管家xiǎo姐的主意,你这胆子可是féi啊。为什么这么对你?不这么对你,难不成还要咱们管家奉上银钱,求你不要跟xiǎo姐来往?撒泡niào照照自己是什么德xìng,你配么!?”

    那旗人轻蔑的回话,将疼痛从范晋的脸上眼上直捅心底,范晋只觉自己魂魄都要被疑问和不甘撕碎,不应该只是这样,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就为……就为这个!?”

    这是最后的努力,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还要为什么?这还不够?”

    旗人嗤笑,仿佛他问得太愚蠢。

    “哦,对了,确实不止为这个,还为了……你这穷酸总不肯低头,还以为脖子能钝了刀子?”

    似乎想到了什么,旗人再补充了一句。

    “你们……你们会遭报应的!老天在看着你们!”

    范晋嘶声喊着。

    “老天?我们可不怕,怕的就是主子而已。”

    旗人嘿嘿笑道,打了个唿哨,手下扛起晕厥的范莲,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你们……会遭报应的……”

    火光摇曳,范晋还在嘶声呼喊。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秀才与神仙

    第一百五十七章秀才与神仙

    “我才不去什么京里!又干又燥,风沙又大,冬天一到啥都不能干!爹爹,你这是要nv儿憋死在那么?”

    广州将军府邸里,一身旗装的管xiǎoyù拧着腰,跺着huā盘底鞋子,甩着手绢,跟自己的父亲撒娇不停。

    “不去也行,今后你就得乖乖呆在家里,疯了一个多月,还没收住心!?”

    管源忠叱喝着自己nv儿,见nv儿撅嘴哼声的转身,也是一声低叹。

    “听说那个穷酸跟李北江还有牵连?”

    等nv儿走远了,管源忠问着悄然进屋的一人。

    “只是在李北江那教过méng学,该是没有特别的关系。”

    那人正是在光塔街口接管xiǎoyù的中年汉子,躬身答道。

    “哦,那就不必担心了,安家和那个李北江正打得火热,他要替那穷酸出头,可得费一番手脚。”

    管源忠须辫半白,眉宇粗旷,脸上正罩着一层隐隐的忧虑。

    “若是直接作掉,再无忧虑。”

    那汉子瞅着管源忠的脸sè,xiǎo心地说着。

    “八阿哥那我能回掉的话,也无所谓了。可眼下这几位阿哥的形势……还看不透,我也不想强压着xiǎoyù去京里,要让她知道了这事,她那xìng子,跟她娘一样,你也知道。”

    想起了旧事,管源忠神sèmí离,那汉子嗻了一声,不再提灭口的事,继续禀报着。

    “为稳妥起见,我让黄三刀和那几个动手的回辽东休息了,那穷酸半死不活,还有一身烂帐,现在被拘在牢里,该是再没心思。”

    “果然是我的马二鹞子,二十年下来,做事还是那般稳当”,管源忠赞着自己的心腹,接着又嗤笑一声:“他还能有心思,那就是神仙了。瞅着什么时候合适,让xiǎoyù见他一面,彻底断了她的心思,到那时再看怎么处置吧。”

    接着他又叹气:“你说我一个堂堂的广州将军,处置这么个穷酸都要遮遮掩掩,这日子过得真是憋闷。”

    那汉子不敢chā嘴,管源忠也是自说自话:“谁让咱们万岁爷铁了心要当仁君呢,这面子就得替万岁爷糊裱好。”

    然后他摇着头,嘴里啧啧有声:“秀才……一个穷酸秀才,不仅是汉人,还啥都没有,居然想着做我的nv婿,真是异想天开。”

    英德李庄听涛楼,数十人聚在厅里,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

    “以后大家尽可叫我……李秀才,呵呵……”

    李肆一副xiǎo人得志的嘴脸,朝着关田何等一干心腹们拱手,众人也是乐颠颠地齐声唤了起来。

    “等下我就去跟爹爹和田叔叔他们说,不准他们叫!万一叫多了,四哥哥变成了范夫子那样的呆子该怎么办?”

    角落里,关蒄对严三娘咬着耳朵。

    “他呀,本就是一张秀才烂嘴!就跟段老夫子一样。”

    严三娘近来心情都不怎么好,提到段宏时的时候,更是揣着一肚子气。

    “加上我老师,咱们这李庄,可就是两个秀才打天下了。”

    李肆还在嘿嘿笑着,一边稳坐太师椅的段宏时也是笑眯了眼。

    秀才根本就不算啥,可这是李肆事业里很关键的一个里程碑。有了秀才身份,他从廪生一路捐上去,就能正式踏足满清体制内部。以前是带套上岗,现在则是要赤膊大干。而青田公司诸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都很高兴。当然,李肆的事业,和他们所想的事业,现在还有很大的偏差。

    “算上一路的流程,年内你就能拿到官身,只是这具体位置,还是没想好?”

    庆祝宴后,段宏时这么问李肆。

    “老搭档的位置没定好啊,再喂出一头李朱绶,成本和风险都很高。”

    李肆皱眉,他和段宏时本对李朱绶有安排,想着把他nòng到广东粮驿道、盐道这样的位置上,可从京里关系户和李朱绶身边罗师爷那传回的消息看,事情有些棘手。如果上头没李朱绶这样的人遮住,不仅做事有诸多顾忌,还得分神料理官场逢迎,这可不是李肆想见的局面。

    “这个康熙五十二年,看似风平làng静,实则bō澜暗涌,而那源头,就在京里啊。”

    段宏时这么感慨着,忽然直愣愣问了一句。

    “你说……哪位阿哥最后能得帝心呢?”

    李肆盯了一眼老头,心说你这是看透了我的穿越者身份呢,还是真把我当一梦三百年的神仙了?

    仔细想想,自己也是多虑了。不仅是之前关于天演资本论的忽悠,后面还来了三个相信,在格物上又nòng出让众人眼huā缭luàn的东西,自己随口那句“一梦三百年”,估计是被身边人信了大半。瞧自己这老师,瞅着他的目光还真有三分期待,对自己的神仙属xìng居然也是信了半截。

    “关于皇帝,我能梦到的……跟鞑子无关。”

    李肆来了这么一句,让段宏时嘿嘿笑了出声,再不追问。

    就算李肆是神仙,也只是神在脑子上,而且还不是啥事都好使。比如说李朱绶的位置,像是搅进了京里阿哥们的局势,李肆段宏时用的力已经不再起决定xìng作用,这也让李肆感叹,朝里的人地位还不够高,不足以影响朝堂风sè。

    李朱绶的事就只能暂时观望,他本人也拿着李肆的孝敬,在京里偷闲享受,李肆则是马不停蹄地忙着几方面的事务。

    科技树一直在攀着,这是他以资本搅动满清酱缸的核心动力。青田公司的将作部是科技研究中心,经过这一年来的调整梳理,目前已经分出了几个正式部mén。钢铁所负责钢铁冶炼和枪炮技术研究,玻璃所负责光学玻璃和光学仪器研制,机械所负责水力人力机器研究,火工所负责耐火材料,特别是耐火炉砖的研究。

    李肆眼下的一个重点,就在依旧由邬亚罗负责的火工所身上,在他行船广州,立下“李北江”的名号时,火工所就完成了他jiāo代的一项“业余研究”:水泥。

    这水泥跟1824年英国人约瑟.阿斯普丁nòng出来的bō特兰水泥原理一致,也就是石灰加黏土外加一些页岩粉碎hún合成泥浆后入炉煅烧,至于出来的质量是不是能跟一百多年后英国佬的产品一样,李肆就心里没底了,毕竟他就知道个原理,具体工艺还得工匠们自己琢磨。邬亚罗报告说用试验产品兑水hún石搅拌后成hún凝土,干后“坚硬如石”,这让李肆已经很满意。即便目前还有干燥时间慢,横向强度还不足的缺点,用来支撑李肆即将铺开的基建事业也足够了。而后续要用来卷动大众基建事业,还得在工艺和成本再下功夫。

    用实验窑完成了工艺流程图和生产线设计图后,李肆就在英德县城北面,靠着北江西岸建起了水泥厂,邬亚罗也得以暂时摆脱老窑工的身份,负责水泥厂的筹建和前期生产。

    水泥之外,李肆还督促着钢铁所研究下一项绝密产品,刚刚将粗钢冶铁工艺整理出来的关凤生气还没喘上一口,又投身到繁忙的工作中。可他是自愿的,见了李肆的设计图,这一辈子就对钢铁感兴趣的老炉工非常兴奋。还不止他,正埋头鼓捣各类水力车chuáng的何贵也是jī动难抑,天天都去督促着关凤生的进度,惹得田大由和米德正也丢开手里的活,加入到关凤生的课题里。

    关凤生邬亚罗等人虽然不是什么名工巧匠,可毕竟还算是专业人士,有他们在,李肆jiāo代个概念,就能让事情开始运转。攀科技树的事情,他还不算太过劳累,而在司卫这边的军事上,一番辛劳可真是要了他的xiǎo命。

    既然是李北江了,他在“军”这一面,就有了更大的cào作空间。至少在船行下设立一支练勇级别的武力,官府是不会关心的。甚至他不设,官府还要当他不尽心做事,毕竟他身上还揽着从江湖层面维持北江安靖的重任。就像是承揽盐务的盐商,那些巡盐的盐丁,实质上是盐商控制的武力。

    李肆将这支武力取了个又土又俗的名号:船丁,一部分守护船行在广州、韶州、连州等地的集货码头,一部分随船行江,总数预定在千人以内。毕竟这是要公开亮相的武力,不能太惹眼。虽说也有千人之众,可按一半轮训一半值守来分,再分散到各个码头和船只上,最终出现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也就是一拨两三人,跟市集巡役一般无二的存在。

    船丁的创立,士兵可以直接从沿江船工渔夫和农家子弟里招募,而军官就得从司卫这边调。这就涉及到一个大问题,李肆对自己的司卫还不放心。不管是忠诚度,还是军事技术,都还没达到他所希望的标准,他可不想就此打散下去。

    “军学”这个概念,因组建船丁一事,在李肆脑子里翻滚不定,可再三审视,只能叹气,没人。

    没人也得硬着头皮上,李肆只好决定,先调细心的贾昊负责招人,他则开始梳理思想和军事两面的教材,为未来的军学打基础。

    一连几日都埋头耕耘,让李肆直恨不得自己变身哪吒,能有三头六臂。严三娘见不得他辛劳,想来分担一些,结果干了半天就掩面败退,这种脑力活可不适合她。

    说起来安九秀其实还算是个合适的秘书人选,可惜李肆对她还不能信任,所以也只能继续把她丢在庄学里,跟xiǎo姑娘们打jiāo道。身边已经有了彭家nv子的田大由看不过去,见了他就摇头:“可惜了。”

    接着一人的到来,让李肆也对田大由的心声有了几分了悟,自己这暴殓天物不仅是过去时,看来还得是将来时。

    来的是安家那个褐发碧眼的xiǎo姑娘十一秀,对安金枝再送来一个nv儿这事还来不及发表什么感慨,xiǎo姑娘递上的信就将他的心绪摁进了yīn冷的泥潭里。

    范晋……遭祸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为什么?这是个问题

    第一百五十八章为什么?这是个问题

    信是管xiǎoyù写的,纸上斑驳的泪痕能见出她内心那不堪忍受的苦痛,看完信后,李肆长叹一声,虽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关节,可大面上的背景已经明白。

    范晋……是被他害的,至少他李肆起了推bō助澜的作用,可要说到罪魁祸首,李肆掂掂信纸,心说管xiǎoyù啊,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真正的凶手不就是你吗?

    事情终究是范晋自己招惹的,眼下正是李肆谋取官身的紧要关头,还有一大堆急务缠着。自觉之前对范晋优渥相待,李肆不认为自己有丢开正事为范晋奔走的责任。

    “给管家xiǎo姐回个信,范秀才和我相jiāo一场,他有难我当然会帮。不管是捞他出狱,还是找大夫医治伤势,我都担下了。可劝说他对管xiǎo姐吐lù心声,还有什么查明事由,为他报仇,这种事情,她将军的xiǎo姐都做不来,我这个xiǎoxiǎo秀才更是无能为力。”

    那安十一秀也只是个送信人,正怯怯地跪伏在地,听完他的jiāo代,恭谨地俯首应下,之后再没言语,也让李肆的心绪暂时转到她身上。

    “去跟你姐姐住一起,至于什么安排,你父亲送你来也没提到进mén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先在nv学读书吧。”

    李肆对安十一秀做出了安排,这hún血xiǎo姑娘的容貌轮廓和关蒄隐隐相似,自有一番秀丽风sè,可安九秀都还没入他的心,这十一秀,就先……野养吧。未来会是怎样,由老天决定。

    接着李肆找段宏时,让他帮着查探范晋的情况,准备捞人,这事就再没上心,继续闷在屋子里挥笔劳作。

    正埋头苦思中,脚步声响起,李肆还以为是严三娘,随口道:“今天就不去遛马了,除非你答应跟我同骑”,却不想是一声怯怯的低语:“见过四……四哥儿。”

    安九秀?

    李肆转身,正见安九秀曲膝跪倒在地。

    “求你帮帮管姐姐吧,她是真心想着范晋的,若是范晋伸张不了冤屈,对她再无心意,她……她会做出傻事的。”

    咦?这是什么状况?

    李肆皱眉,这安九秀之前被打击得再不敢跟他碰面,如今是真为jiāo好姐妹说话,还是借机又向他的chuáng发起了冲击?

    “xiǎoyù虽然年纪比我大两三岁,可自xiǎo就没什么心机,我和她相处时,反而像她的姐姐一般照顾着她,她对范晋是用了真心的!”

    安九秀言语哀戚,xiǎo声chōu泣着,倒不像是作伪。

    “十一妹跟我说,xiǎoyù见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垮掉了。说……说范晋身上的伤还是xiǎo事,官府说他已经成了疯子,她绝不相信。她知范晋,看得出他还灵醒,还认得她,却总是避开她不愿搭话,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她也不明白范晋为什么会成这样?官府就只说是遭了贼劫,范晋的妹妹范莲也被掳走未归,这一切都透着古怪,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安九秀口齿凌luàn地说着,最后嘭地一头磕在地上。

    “四哥儿,你有大本事,救回范晋的人是xiǎo事,只有你这样的神仙才能找回他的心,求你伸伸手吧!”

    头再扬起,发红的额头和婆娑泪眼将她那细腻绝sè的整体感抹luàn,带出的楚楚可怜让人心头发软,李肆却是脸sè没变地端详着她。看了一阵,确定她这是真情流lù,微微叹气道:“被当成货物送到我身边,这事你终究还是不满的吧?如果和管xiǎoyù一样,之前本有情郎,我可以成全你。”

    话题骤然转到自己身上,安九秀呆了,好一阵后,她凄然摇头:“这天下哪家nv儿不是货物?只是我们安家nv儿,自xiǎo被教导要在夫婿mén里揽得大利,显着多了一分心思而已。”

    接着她目光沉聚起来,再是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就因为深知这nv儿家的无奈,才求你帮帮她。就算不能跟范晋成了缘分,也要让她明明白白地存下范晋这一段……情。若你愿帮她,我安九秀愿……愿……”

    话到这说不下去了,这时候她才想到,之前想方设法地魅huò李肆,却还被他像是赶苍蝇一样地拍开,自己有什么条件能开出来呢?

    “为什么……”

    这时候李肆却走神了,之前压下的负罪感又升了上来,范晋在他这教了一年多书,耳熏目染,从一个原本迂腐木讷的穷酸秀才,变成了心中已经xiǎo有天地的淳淳士子,这成长可是有他的功劳,连带的,遭灾也跟他有关系。

    而说到为什么,眼下段宏时和翼鸣老道,也在日夜苦思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人心这一面,他李肆得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作出解答。

    为什么上天要让这世间是如此面目?为什么做人必须得有那三个相信?

    这是回答“知识分子”在未来必定要提出的问题,而对草民来说,还有另外的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始终要遭受如此苦难?为什么,上天之下会有如此罪恶?为什么,上天的报应总是难见?

    不解答这些问题,他关于人心的论述就始终立不起来,而仅仅只能dàng起一时的杂思,鼓起片刻的热血。

    信仰,对,信仰,这个为什么,就是在找一种信仰。

    但凡信仰,先解决的就是“为什么”的问题。儒家将自己立论的“为什么”归为三代,古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你得信我。古人是大同之世,而我们是要再回大同,所以你得信我。佛教的回答是因果轮回,所以你得信我。道教说你想成仙吗?想的话就得信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为什么……”

    李肆悠悠出声,在一边压着呼吸,生怕扰了他的安九秀出了口长气,那娇柔身子又要朝地上摊去。

    “至于你……去给我拟一份拉丁语的商事手册出来,跟洋人做生意有哪些关节,需要说哪些话,全都罗列清楚,做得好,后面还有任务,做得不好,嗯……你懂的。”

    接着李肆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安九秀呆了好半天,喜意才从疑huò里挣脱出来,胀满了整个身心,这是说,她可以帮着李肆做事了?这算不算接纳她的一个信号?

    “还有,别luàn进我的屋子,若是再遭了关蒄的把戏,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心气正高扬间,却又被这话给狠狠踩了下来,关蒄在安九秀心里已经从“xiǎo妖nv”变成了“xiǎo魔nv”,一想到xiǎo姑娘那甜甜的笑容,就禁不住要打寒颤,带着丝凄苦的语气,安九秀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

    几天后,在新建庄学的书楼里,听完段宏时的讲解,李肆也打了个寒颤。

    好狠!

    段宏时透过自己的关系,从广州府和番禹县那掌握了不少情况,由他多年历世的经验和睿智的思维,基本就把范晋所遭惨祸的全貌勾勒了出来。

    事情得从管xiǎoyù,不,管源忠说起。管源忠和八阿哥走得很近,但还是株墙头草,没有公开投向八阿哥。而他nv儿管xiǎoyù,由八阿哥牵线,想要嫁给十阿哥作侧福晋,这既是试探,又是威bī。管源忠一直在委婉地顶着,想再观望风sè,这事广州官场都有所流传。

    广州知府叶旉是八阿哥的mén人,自然要替八阿哥看住管xiǎoyù。范晋早前投奔英德,就是被叶旉指使番禹知县动了手脚。

    不想范晋遇上了李肆这个大贵人,腰包鼓鼓,外加他在县里也有一些亲友,竟然化解了这一难,又回了广州,这就让叶旉恼了。不知道是管源忠还是叶旉,或者二人同心,决意再处置范晋,bī他离开。可又怕影响到管xiǎoyù这个叛逆姑娘,都是在背后下黑手。这就是范晋连科试都没通过,接着又遭上官司的原因。

    “没想到那范晋也有了你的胆气,行事也学上了你,居然找到了番禹县为构陷他而篡改的文书。可叹他身边没有我这样的老师,也更不如你行事周密,对背后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傻傻地径直找到广州府,把诉状递给了叶旉……”

    段宏时摇头叹息,李肆心中就一个成语,羊入虎口。

    “所以,这事就复杂了,叶旉不下狠手,葫芦藤从番禹县拔起,就要牵到他身上。所以……后面的惨祸,不清楚是叶旉还是管源忠的人所为,但这叶旉是首恶。三条……不,多半是四条人命……”

    段宏时也在感慨下手人的残忍狠辣。

    “那么……你是想……”

    接着段宏时有些担忧,李肆不会是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想着要为范晋去讨还公道吧?

    “这xiǎo子,就是这点不好,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拖,可……这才是天下人的xiōng怀,真是让人又喜又恨,唉!”

    段宏时腹诽着自己这弟子。

    “范晋,我对他有责任!”

    李肆这么答着,段宏时心中一声哀鸣。

    “我们的李朱绶,还少一个位置!”

    接着李肆又这么说着,段宏时也咳嗽起来,就知道……这xiǎo子最擅长的就是搂草打兔子。

    “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在他身上,能不能找到我们的为什么。”

    李肆话里满是期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栽赃第一环

    第一百五十九章栽赃第一环

    “张仵作那还是没什么发现?”

    一半已被烧成废墟的院子里,地面还留着几滩灰褐的污迹,一个三十多岁汉子,穿着葛布短打,眯眼蹲在地上,像是在审视现场。两个头顶凉帽,一身皂服的捕快进到院子,这汉子随口问着。

    “入土前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新东西。”

    一个捕快应道。

    “尚班头,就别揪着这案子了,城里胡老爷的失窃案更要紧,王县爷给你立下的板子可只有五天了。”

    另一个捕快劝着。

    “那可不要紧,到时候抓个游手顶上去就好。这案子你们是无所谓,吴刑书平日tǐng照拂我的,我总得给他一个jiāo代。”

    这汉子该是番禹县快班的班头,起身这么叹着。

    “范家二老是被砸死的,范秀才是被竹竿伤的,贼匪就只对吴刑书下了毒手,院里另半房没被翻动的迹象,屋子里的十多两银子都没动,这些贼匪,瞧着就不是为银货来的。”

    他在喃喃自语,那两个捕快对视一眼,无奈耸肩。

    “尚班头,你真不信那些传言?”

    “就算传言是假的,这案子也水深得很,那范秀才今日已经被保出去了,听说保人还是那什么李……李北江。”

    听到捕快这话,尚班头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范秀才之前逃债,就在英德教méng学,李北江是他的东主,不来保他才是奇怪了。不过一个疯子,牢里牢外又有什么差别。”

    李庄yào局里,看着范晋这情形,李肆赶紧捂住了关蒄的眼睛,示意严三娘带她出去,却见严三娘也是凤目圆睁,脸sè发白。

    “范秀才……好惨……”

    严三娘牵着关蒄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被李肆撵出去的其他人也都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此时的范进,看上去不仅是个疯子,还瞎了一只眼,一道深深伤痕从额头直贯下颌,将他的左眼碾裂。看得李肆也心中发凉,不由自主地mō了mō自己太阳xùe上的那道伤疤。

    “好了,没人了,说话吧,我知道你没疯。”

    李肆这么说着。

    “为……为什么……”

    chuáng上的范晋还打着哆嗦,尽管是夏日,可他却像是赤身立在冬日的寒风里。

    见他剩下那一只眼睛里,瞳光飘浮不定,就是不敢跟他相对,李肆沉yín片刻,朝mén外唤了一声。

    “先生!?”

    不多时,李肆让人把范晋扶出了病房,mén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那是méng学的学生,四五十人,站得病房外的xiǎo院满满当当。

    “规矩都忘了?”

    李肆沉声喝着,这些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xiǎo子们赶紧tǐngxiōng抬头立定,接着在年长少年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整齐的呼喊响起。

    “先生——好!”

    还在打哆嗦的范晋身子一僵,独眼瞳光终于定了下来,瞧着这一片学生,泪水夺眶而出。

    “阿莲……所以我……”

    再度躺回chuáng上,范晋终于开了口,李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范晋该是遭了行凶者威bī,要敢开口就要杀他妹妹,所以他不仅不敢对管xiǎoyù吐lù心声,对李肆也只是道出了苦衷,不愿细说。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我能帮的都尽量帮你。”

    李肆这个问题,让范晋那独眼升起了光芒。

    “找到阿莲,然后……去京城!”

    他咬着牙,目光里流转着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会容这样的事!我要去问个明白,我要去……叩阍!”

    李肆看了他好一阵,无奈而又怜惜地微微摇头,真是个傻子啊,他这个为什么,想的是从皇帝那得到答案,还是不死心么?

    范晋因为之前那诬告案还没脱身,而自家这案子又是唯一活口,又是人证,所以入了番禹县监。见他老实下来了,李肆这个名人又出手保他,番禹知县也没再难为他,不仅勾了他的诬告案,还留下了他的秀才功名。但是……一个独眼秀才,是不可能再走功名路了。

    可即便这样,范晋还是没对这条大道丧失信心,这条路他得不到功名,也要得到公道。

    “你妹妹,我会帮着找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李肆心说,你就是个活生生的实验品,我就要看看,你要到哪一步才会真正绝望。

    “他妹妹多半已经遭难了,就算没有,也会牵扯到叶旉和管源忠,你可得xiǎo心了。”

    跟段宏时说起这打算,老头提醒着他。

    “管源忠暂时不管,叶旉么,我就是要牵扯到他。”

    李肆冷笑。

    “跟你……去广州?”

    听到李肆这话,安九秀打了个哆嗦,不知道自己是太过兴奋,还是被正在李肆脸上游走的那层冷意给吓着了。

    “嗯,你不是想帮管xiǎoyù么,去广州就是为这事。不过我事先说明,要做的事很犯忌讳,绝不能外传他人,包括你家里人。”

    李肆很严肃地说着,安九秀呆了一下,接着低低笑了。

    “本就是我求的四哥儿,即便有什么凶险,我也都担下了,就算……”

    “就算出了事,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到牵连”这话吞在了肚子里,怕的是李肆又认为她在动什么心思,可得来的是李肆微微一笑,他看出了她的心思。

    “看来他喜的是……在他面前不掩真心啊。”

    看着李肆那算不上伟岸的背影,安九秀心中微微dàng动,她开始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能有所把握了。

    安九秀的真心,李肆眼下可不在意,而严三娘的真心,却让他很是头痛。

    “盘石yù跟金铃姐回了连山,于汉翼虽然心细,可身手烂得很,身边就他我可不放心,我要去!”

    严三娘很认真地说着,肚子里还有话,“更可不放心的是那狐媚子!”

    李肆摇头:“你也走了,关蒄就一人在家,多可怜啊。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严三娘憋闷不已,这是把自己当保姆了?

    另一个xiǎo人儿也是憋闷不已,自己已经十二实岁,十三虚岁了!

    “他到底是把你当nv儿呢,还是当媳fù呢?”

    见着关蒄鼓着粉嫩腮帮子愤愤不平,严三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点xiǎo心思也只是气气就过了,听李肆说此行是去帮着范晋找被劫走的妹妹,一大一xiǎo两姑娘都是眼圈发红,鼓励着李肆一定要办成。

    带上安九秀和于汉翼,李肆乘着自家船行的快哨船,不到两天就进了广州西关北面自家的庄院,接着马不停蹄,又带着安九秀去了安金枝的宅邸。

    “从善如流,嗯,有前途!”

    安宅里,看着自家nv儿乖巧地依在李肆身边,眉目间淌着淡淡的愉悦,安金枝老怀大慰。虽然李肆没说到安九秀进mén的事,可瞧这情形,也该差不多了。

    接着李肆递上的东西,让安金枝更是心喜不已,这是一面玻璃,平板玻璃。

    “现在工艺还没调整好,成本太高,等降到每尺六分银的时候就能出货了。”

    光学玻璃的另一大用处就是玻璃mén窗,玻璃所里,邬重也照着李肆的指点一直在攻关。目前这个时代,浮法技术太不靠谱,诸多配套技术还没成熟,用的就是压延法。直接把玻璃液搅在烧红的钢chuáng上压,成本有些高,出来的玻璃板也不够大,可造家居玻璃mén窗却是足够了。

    “这东西的前路不可限量啊,看来得从我的洋行转一圈帐,免得被宫里瞅得眼热,把咱们拉到北京圈起来。”

    安金枝很清楚这东西的市场潜力,一张胖脸笑得更烂,而他后半句话正合李肆的心意。这东西在市场上传开,保准会引起宫廷的注意,到时候朝他们伸手就麻烦了。但因为安金枝还开着洋行,在帐目上动点手脚,把这东西变成是舶来品,不过举手之劳。

    李肆留在安家讨论粤璃堂和玻璃的事,安九秀就去了广州将军府,两家是亲戚,她跟管xiǎoyù又是闺蜜,见到再度被禁足的管xiǎoyù不是什么难事,这一呆就是两天。

    “就是这个吗?xiǎoyù说了,别说这个,为了范晋,她连她爹的将军大印都敢偷出来。”

    安九秀回来时,将两块牌子给了李肆。

    “就是这个。”

    李肆将牌子揣了起来,心想管xiǎoyù也算是个情痴,这样也好,就算她知道这对自家不利,也是不在乎了。

    番禹县衙外的一座酒铺里,快班班头尚俊正跟一个年轻人喝酒聊天。

    “没什么头绪,那传言也越来越密,我是不怎么在乎,想的就是能给吴刑书和他家里一个jiāo代,可惜……”

    “我觉着总有蛛丝马迹,该是你们现场勘查还不够细。”

    “刘太爷啊,咱们这不比英德,那城外偏僻之地,贼匪随处一逃,周遭全是人迹,根本无从辨识。”

    “还是你们办案的眼目法子太老,我教教你,来,把周遭地形都画出来……”

    刘兴纯像是喝得半醉,要给这班头上课。

    “瞧,这个大圈呢,是贼匪半日内能到范家的范围……”

    刘兴纯嘀嘀咕咕说着,将尚班头画出的地形标上横竖线条,再一个圈一个圈套上,几个点几个点地标出来,尚班头听得豁然开朗。

    “此番心里可有底了!”

    最后尚班头一拍桌子,兴奋地嚷着。

    瞧着他急急而行的背影,刘兴纯心说,这可不是我忽悠你的,四哥儿教的这套缉捕之法,我都还只是入mén。受四哥儿所托,借自己这英德象冈巡检的身份,来番禹县衙jiāo办缉匪事务,本打算自己设法勘查,寻找范晋妹妹的下落,可你这尚班头这么热心,就由你动手吧。四哥儿说了尽量别显lù自己痕迹,这可就是两全其美了。

    范家院子外面,尚俊带着几个衙役,就着那张图上标注的点一处处搜查,不断发现血迹和脚印,接着一个捕快咦了一声,从草丛里拿起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其他几个捕快都聚了过去,接着又从草丛里找到一些血迹,还有一根带血的发簪。

    尚俊赶过来伸手接过那东西,就着阳光一看,楞了一下,然后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晕了过去。

    正面是“广州将军府衙亲兵差事”几个汉字,北面则是蝌蚪满文,字如其义,这是广州将军亲兵的腰牌!

    “我们……惹祸了……”

    尚俊艰辛地吞了口唾沫,这时周围的捕快也都才醒悟过来,面面相觑,一脸苍白。

第一百六十章 栽赃第二环

    第一百六十章栽赃第二环

    见到这面腰牌,广州知府叶旉脑子也是嗡的一下,好半天气才顺过来,下意识地就唤过家人,可人立在面前,他却再没开口,直到家人站得发僵,xiǎo心地低唤了一声,才再度回神。

    “下去吧……”

    将家人挥退,叶旉将腰牌装回卷宗,摇头自语道:“这黑锅我可不能背了,马催领啊,你的人做事真是太不知轻重,这里不是关外,不是京城,不是江南,这是广州,是……神仙地。”

    广州西关北面庄院里,段宏时还在慨叹不已:“三十多年了,没想过还能再来广州,其他倒没什么变化,最抢眼的还是你那青浦之地。”

    老头来广州,是为了就地cào控李肆的“叶旉攻略”,寻找范莲是一个目的,在范晋身上挖掘信仰之根是一个目的,而另一个更现实的目的就是扳倒叶旉。

    从京里李朱绶身边罗师爷那传回的消息显示,朝堂对李朱绶这种动辄以民意搅事的“青天”很不感冒,鉴于田从典就是这么上来的,怕康熙再仿效田从典例,直接把李朱绶升到部堂,所以都想着打发李朱绶回南方,之前都有风声说是丢到云南或者广西去。

    可这段日子,京里阿哥们活动得紧,正遣家人四下串联,想着再推朝堂议定太子。这一次他们吸取了教训,不是直接在京里活动,而是下到地方,网织mén人和关系户,试图营造不立储就天下不宁的气氛。bī得朝堂大员们紧张起来,他们可是在康熙四十八年遭过一次罪,生怕被阿哥们推得必须站队,也在联络地方督抚,让他们上本提醒皇帝。

    康熙皇帝得知事态有些失控,终于恼了,下谕禁止阿哥的家人满世界luàn跑,视野被迫转回京里的阿哥就盯上了可能外放的官员。李朱绶这个正在京里待旨的闲官进入到他们的视线。虽然品级太低,可本着苍蝇tuǐ也是ròu的心理,他也被阿哥们轮了一遍,连带的,去处也难一时决定。

    广州知府在朝堂诸公的眼里,不是什么重要位置,只是油水féi厚,自太子被废后,都被八阿哥把持。如果把叶旉搞掉,再指示罗师爷怂恿李朱绶投向八阿哥,朝堂也该顺水推舟。毕竟李朱绶已是正四品道府级,要把人家丢到云南广西一带,至少得放个从三品,如果李朱绶转回来,那就是正经的部堂官,可不是朝堂诸公愿意见到的,还不如丢个féi知府继续把他压在地方上。

    所以,叶旉,必须滚蛋。

    “广州繁华,跟洋人勾通最密,但是离京城最远。京城里各路大神仙都要在这里伸手,所以都放了xiǎo神仙。xiǎo神仙到了这,就成了大神仙,还因为没皇上蹲着,大家都有一番神通,广州就成了八仙过海的热闹处,这就是它被称呼为神仙地的由来。”

    段宏时在跟李肆分析着广州的局面。

    “要搞掉叶旉,就得两面下力,即便他自己不lù出行藏,也要bī得另外的神仙对他动手。”

    李肆点头,这就是他要安九秀拿到两面将军亲兵腰牌的原因。

    “可我也没跟刘兴纯说透整件事情,怕他知道我是要对付叶旉而心有顾忌,那腰牌,真能被捕快如实上报?万一他们觉得事情太严重,反而将发现腰牌这事隐下?”

    虽然按照段宏时的指示,将腰牌连带一些伪造的证物丢到了范家院子附近,可李肆还是不太确定这计划的可靠xìng,毕竟他对这个时代官府中人的行事心理把握不足。

    “捕快这样的xiǎo人物,一个人或许脑子笨,可能隐下,可几个人就不一样了。都怕其他人有什么心思,这一多想,就会灵智清醒。想到隐下后反而更是大麻烦,将军亲兵找上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会被灭口?所以还不如公事公办,把责任丢上去。然后番禹知县,他能借着官面上的方便,听从叶旉的指示,xiǎoxiǎo整治一下范晋,可要拿身家前程为上头背黑锅,该不会愿意。因此也该公事公办,记录在案,把责任推到广州府叶旉那。”

    段宏时这么一说,李肆感觉tǐng熟悉,不对,甚至这满清的官员,脑子还更好用一些,说起来这还拜康熙几十年来刻意营造“仁政”所赐,地方上办事还tǐng在乎这官面上的规矩,至少样子得装像了。

    “那么这时候,腰牌应该到了叶旉那了吧。”

    李肆的预料出了错,腰牌已经到了广州将军管源忠那。

    “不愿意给卷宗!?他是什么意思?”

    管源忠很生气,腰牌是拿回来了,可记录腰牌发现地和上报人的范家命案卷宗,叶旉却不愿意给。

    “叶旉说番禹县也有档,他要番禹县销档,这事动静太大,就没敢动,所以府里的档也不能luàn动。他还说让大人放心,没人会查。”

    马鹞子这么回到。

    “放屁!他是留上一手,不想替我挡祸而已!”

    管源忠有些烦躁,什么文档首尾是他这种武人最厌恶的。

    “怪不得你要黄三刀去辽东呢,原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这是怎么搞的!?”

    之前还赞马鹞子谨慎,这会管源忠却骂了起来。马鹞子yù言又止,黄三刀可没说丢过腰牌,但……或许是他们不敢说。想到这,马鹞子也对那黄三刀一肚子气,只让他们去放火恐吓,却不想nòng出了四条人命,现在是补一个窟窿又多出两个窟窿,真是何苦来哉。

    “算了,反正这事也不该有人来倒腾,以后多注意点!”

    再一想,管源忠也没怎么在意,随手挥退了马鹞子。

    几天后,管源忠又找来马鹞子,这次脸sè铁青,直让马鹞子心中打抖。

    “你亲自带人去番禹县衙,还有广州府衙,把文档缴了,全文字O*o~。番禹县那些发现腰牌的捕快,让番禹知县全打发出来,再随便办他们一个罪名,全丢到琼州什么地方去捞鱼!还有……”

    接着管源忠说到一户人,马鹞子已经没心听了,赶紧全力劝解。

    “大人,这番手脚是为的什么?动静这么大,漏一个人,到按察使、巡抚甚至总督衙mén前敲个鼓,大人你可就麻烦了。”

    管源忠鼻孔都在喷火:“又有人在范家附近找到了一块腰牌,直接jiāo到了叶旉那!然后那个被杀的番禹县刑房书吏家里也上告到了按察使衙mén,现在叶旉是怎么也不愿再挡在前面,连那块腰牌都不再给我!还给我发了文书,要我给个说法,入娘的!”

    又一块!?

    马鹞子满额头是汗,再劝道:“大人你还是跟按察使那边商量下的好,就算要动手,也不能让大人lù了形迹。”

    管源忠也冷静下来了,如果有叶旉愿意帮忙,这点屁事也不算什么,随意遮掩下就好。可现在事情捅到按察使那,叶旉赶紧推卸责任,还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架势,让他无比恼火,他能给什么说法?

    事到如今,也只有拉上按察使遮掩了,甚至还得找到巡抚一起出手,只是总得有人背黑锅才行。

    “叶旉这hún蛋,赶紧给我滚!”

    管源忠真怒了,之前就被这家伙一个劲地bī压,要他表态支持八阿哥,现在却不愿为他担点事,这家伙有多远滚多远!

    “赶紧去给我查查,是不是还有第三块!”

    管源忠的唾沫喷了马鹞子一脸。

    这事原本好查,把当时办事的黄三刀几人喊过来一问就好,可惜,人都被他遣走了。

    马鹞子没办法,只好亲自出马,带着人暗中在范家附近mō索,结果没发现腰牌,却发现了好几张贴在树上墙边的单子,仔细一看,是寻范家nv子范莲书。正要丢开,其中一句话引起了马鹞子的注意,“如有音讯线索者,愿以要物酬谢。”

    稀奇了,不提银钱,却说什么要物,马鹞子一个jī灵,莫非就是腰牌!接着再是一震,这单子没在大街xiǎo巷发,却贴在荒僻之处,竟然是专mén给他留的!?

    “莫非是那穷酸秀才……”

    马鹞子皱眉,之前黄三刀跟他说起过整件事情的经过,现在看来,那穷酸秀才是想跟他们谈判了?

    “他们会去转悠吗?”

    李肆还不放心。

    “你的nv人不是从管xiǎoyù那打听到了将军府几个亲兵事后就离开了吗?腰牌是不是真丢了,丢了几块,将军府那边心里也该没底,肯定是要去转一圈的。”

    段宏时xiōng有成竹。

    李肆点头:“那么,我该又去找安爷子了。”

    “安胖子来过了,是替那个李北江来的。那姓李的xiǎo子tǐng乖巧,说那穷酸以前在他家教书,念着有段情分,就收留了那穷酸。如今听了些风声,觉着怕了,来问我是不是在意……”

    马鹞子回报时,管源忠叹了口气,似乎觉得一番折腾都是场虚惊。

    “有李北江作保,那穷酸秀才该是不会跳腾了,就给他一个jiāo代吧,当然,凶手是……叶旉!”

    管源忠这么说着,马鹞子明白了。

    “连着两块牌子都吓不住叶旉的话,还有吴家投告按察使衙mén,他怎么也要自保,这样就惹恼了管源忠。这时候再出面跟管源忠说合,叶旉这替罪羊就坐实了。”

    段宏时向李肆这么解释着,这一整套动作,各个环节,李肆都觉缝隙太大,可能xìng太多,可在段宏时看来,却都合官场心态,该是十拿九稳。

    果如他所料,安金枝又亲自上了mén。

    “将军府的马催领跟我说,那事该是他人假冒将军亲兵所为,管大人已经查过,嫌疑是……这般缘由。”

    接着安金枝又说了一通叶旉和八阿哥的关系,以及八阿哥为十阿哥招管xiǎoyù作侧福晋的事,最后作了总结。

    “虽然没直接说明,可言中之意很清楚,这事是叶旉遣手下所为,他也是旗人嘛。马催领说,地方也问出来了,就在东北三里城隍庙外。还要我转告你,将军府愿意出一笔yào汤费,说这事毕竟跟管家有关,管大人心中也很歉疚。只是叶旉那边丢下的东西……”

    听到了地点,李肆心中一黯,此事早有预料,可有了准信,还是让人不好受。

    “哦,那就麻烦安爷子转告他们,范秀才说,那东西已经被人捡了,而且……他也想明白了,将军大人何等尊贵,怎么可能干出这事?是叶旉的话就说得通了。”

    李肆的话让安金枝愣住,还没转告范秀才呢,怎么就是一副事事代劳的态度?莫非……

    一股寒意在脊椎游走,安金枝那被胖脸挤成两条缝的xiǎo眼睛瞪圆了,他脑子可好使,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事情前后的来由。

    “真是将军府那边人干的?李肆啊,你……何苦呢,为一个穷酸秀才作主?”

    不仅明白了事情背景,还清楚了李肆在其中的角sè,安金枝除了chōu凉气,就只能再chōu凉气了。

    “我这人顾旧情,就算讨不来公道,也要替范秀才弥补一二。”

    李肆笑着这么说,安金枝先是呵呵低笑,然后是哈哈大笑。

    “好好!我是放心了。”

    安金枝走后没多久,范晋就到了广州,就在范家院子东北远处的城隍庙外,李肆带着司卫四处勘察挖掘,最后有了发现。

    “老天……”

    司卫们丢下铲锄,捂着嘴鼻,纷纷躲开,有人转身就吐了起来。李肆是看惯了各种凶案现场,见到地里的情形,也是心中震颤不已。接着他看向范晋,生怕他受不了刺jī。

    “阿莲……”

    范晋果然有了崩溃的迹象,身体晃着,差点软倒在地,可接着他就稳住了。

    “我带你回家……”

    他并不jī动,甚至眼泪都没有,就静静地刨开泥土,将已经腐烂残缺的尸体抱出来。

    “还要去叩阎吗?”

    见他神智清醒,李肆问道。

    “我已想明白了,他们主子的主子……就是皇上,我去叩阍有什么用?”

    范晋一边将妹妹放进棺材里,一边平静地回答着。

    哗啦一声,棺材板合上,范晋抬头看天。

    “我要问的是,他们这些旗人为什么不怕老天报应,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深吸一口气,范晋摇头。

    “书里的圣人回答不了,朝廷和皇上也回答不了……”

    他看向李肆,一只独眼里,厚厚的冰层下,正有足以融铁化石的烈焰卷动。

    “四哥儿,你能回答吗?”

    李肆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能。”

    康熙五十二年六月,广州知府叶旉因贪赃被革职,番禹县快班班头尚俊以及数名捕快因勒索民人被流遣琼州。广州将军管源忠收到番禹县生员范晋的感谢信,说自己得管源忠千两纹银,诊治伤残,不胜感jī。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管源忠看向自己那正瞅着天空呆呆出神的nv儿,出了一口长气。

    “好戏才刚刚开始。”

    英德李庄,看着正聚jīng会神听着段宏时讲述的独眼秀才,李肆微微笑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信什么是因为怕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信什么是因为怕什么

    戴上眼罩的范晋看起来不像个海盗,如果不是那秃瓢和金钱鼠尾,他那沉冷气质,外加独眼的摄人光芒,让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日本的某个独眼大名,叫伊达什么来着。

    “其实……最早他们来恫吓几声,说不定我都不敢再抱什么心思。”

    范晋淡淡说着。

    “可显然他们觉得没那必要,我就像只蝼蚁,人被蝼蚁扰了,一脚踩死,怎么可能跟蝼蚁说话?”

    范晋带着一股彻悟的释然,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也立了起来。

    “但是这只蝼蚁没自觉自己是蝼蚁,还想着跟人说话,所以……”

    接着他看向李肆。

    “蝼蚁死了,蛊虫活了。”

    李肆点头,妹妹还没下落的时候,范晋还揣着一丝侥幸,跟自己讨回公道的侥幸绑在了一起,而这希望破灭后,连带的,那条路也崩塌了。在跟段宏时谈过之后,范晋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

    只是这方向,跟李肆所想的还有偏差。

    “我再不信什么,不管是圣人、皇帝,还是老天,我要的,是亲手给他们报应……”

    整件事情的背景,以及李肆和段宏时的作为,范晋都知道了。他的释然带着一种出尘感,可这不是清爽的出尘,而是虚无的出尘。

    “为什么不信老天了?”

    “就像佛徒一样,他不信,老天就奈何他不得,因为他不怕。”

    “是这样吗?”

    “是的,要信什么,才怕什么。”

    范晋说出这话,李肆陷入到沉思中,好半天后,他才抬头再看住范晋,眼里d着一股浩然的舒展,似乎有一道巍峨巨门在心中敞开。

    “你说反了,是怕什么,才信什么。”

    招手示意范晋跟上,两人来到庄学另一栋楼。

    “有些圣人言,流传千古,自然有他的道理,比如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也是万物之一。由此而论,天道流转,靠人的眼耳口鼻是不可能全然看透的。比如说报应,报应不是让你像旁观者那般坐看,你说要亲手给他们报应,难道就不是老天在推着?血亲复仇,这也是圣人言,可也是天道。”

    李肆叹气。

    “你也该知道,圣人之言也有大病,就是微言大义,所以代代才能削塑。圣人最初的本意,今人早已不知,我们不得不丢开。”

    说话间,李肆找出了几件东西。

    “你之所以不信老天,是因为你还没有看到真正的老天。”

    一块圆圆的玻璃片,一张纸,李肆将这两件东西放在窗下。

    李肆问范晋:“《淮南万毕术》说,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你信不信?”

    范晋皱眉:“这是淮南派的古怪杂述,怕是……不准的吧。”

    他还是不信,虽说心xìng已然不再是穷酸秀才,可他就读过圣贤书,论到具体的事,看问题还是得从理儒的角度来看。但他也知道李肆样多,几乎是个神仙,神仙能干出什么怪事,谁知道?所以不敢坚决否定。

    李肆点头,说你当然不会信,因为这事得到百多年后才有人应证,在这之前都是被人当作奇异怪事来看。【1】

    “但是金燧以弧铜之镜取火,其实道理和冰镜一样,你信不信?”

    李肆接着问,这金燧就是古时的阳燧,古人早现了光线折射聚焦的原理,但因为在光学玻璃上没有进展,所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只成了一种经验。而金燧取火,效率极为低下,还得有足够强烈的日光才行,所以到这时代,基本没怎么见着,甚至这事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瞧着了。”

    李肆将这块放大镜横在纸面上,定好焦距,两三秒钟,就见一个黑点在纸上出现,然后渐渐扩大,最后在范晋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生起一圈火苗,直至将整张纸化为灰烬。

    “这是……什么宝贝?”

    范晋指指这放大镜,他真是吓着了。就算知道有金燧,也没见过这么快就生起火来的。

    “这不是宝贝,宝贝的是道理,光线呢,是有能量的……”

    李肆简单说了一圈光线折射聚焦反射的道理,范晋品了好半天,终于点头。如果就是这道理在起效的话,那就算冰镜,只要弧度合适,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生火,在这段时间,冰肯定是来不及融化的。

    “这……该只是格物之学吧?“

    可范晋的思维还没扩散开。

    “格了物,然后呢,就是致知?”

    李肆一笑,开始胡掰。

    “如果我将这道理研究下去,作出一面大镜,照人人化为齑粉,照楼楼塌成瓦砾,你不怕?”

    范晋猛bsp;“段老夫子也讲过了,万物皆器,道在器中。可这些器,人只靠本来的耳目是看不全的,只能以器来窥得更多的器,你都没窥全老天的真正面目,就敢说不信它?圣人言里什么天人感应,其实都能归为格物之说。日蚀月蚀,涨落,风雷地震,都是上天自己在动弹,其中的天道,无穷无尽。而人之生死伤病,也自有天道轮转。你每走一步,每一呼吸,都受这天道约束,你不怕?”

    李肆盯住了范晋那独眼,满意地从中看到了一连串的变化,从疑到略悟,最后到畏惧,原本这已在范晋身上难以显现。

    “这么说……”

    接着范晋想得更多。

    “对的,不管他信不信,上天就在头上。”

    李肆点头,他明白范晋的心思。

    “差别只是在,信上天,懂天道,顺天道而行,我们就会更强。”

    李肆沉声说着。

    “人心也是器,其中也含天道。之前我说的三个相信,你也该有所耳闻。上天让金铁硬过石头,万灵要历生死盛衰,而这三个相信,也是上天赋人,经世不移的。若天道普世,我们身边,自会有越来越多的同道,到那时……”

    眼对眼,李肆的心志清晰无误地传递给了范晋。

    “他们那些不信上天的人,就由我们代天裁决!”

    范晋呆呆地受着这目光,感受着力量在体内流转,将自己那沉寂心潭渐渐搅起,最后汇成猛烈的涡旋巨龙。

    “你不是神仙,你是上天遣下的圣贤,我想……悟这天道!”

    范晋终于清晰地道出了心志。

    “好!好!天道无穷,眼见才能畏惧,畏天才能信天,这人心就跟上天连起来了,好!”

    段宏时的欢畅叫声响起。

    “道家有言,一气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万物。可那衍化之法,却是各说各的,没有定论,就在不能眼见亲证,谁都有理。老道我炼丹多年,种种异象都疑不明,原来没进格物之道。却不曾想,格物才是天道所在,其他尽然都是虚的。”

    接着是翼鸣老道的念叨。

    接着两人就转了进来,看来已是偷听了多时。

    “你这就错了,所谓的格物之道,是腐儒故意将那真正的天道推到一边,以便行他那满口圆溜的道理。实则他话里所含的什么逻辑、归纳等等推理之法,那也是天道。”

    段宏时卖着从李肆那来的二手货,驳斥了翼鸣老道。

    “是是,我知道,可亲见、可亲证、可重演、可推而广之的,就是天道之鳞角。”

    翼鸣老道赶紧抓来他的二手货抵挡。

    “有这一条,这门学问的颈椎就接上了,剩下的就是梳理筋络,填充血rou,已经可以正名了。”

    段宏时说着,范晋连连点头,这意思是要取名字。在那一瞬间,李肆几乎要将“科学”二字吐出口了,却又咬住了。他是觉得,这套东西,其实比科学还涵盖得更广,毕竟将人心也包含了进来。

    “我华夏之地,讲的是敬天畏祖,咱们这学问,说的是敬天为主……”

    接着段宏时这话有些模糊,三人都没听清,等听明白了,又一个名字在李肆脑子里跳起,却又在舌头尖上停住了,这……有些荒唐了吧。

    “奉天为主,让万民拜服在上天的真正面目下,很简单,就叫……天主……道!”

    翼鸣老道赶紧出口,生怕被段宏时抢了先,这名字让李肆苦笑不已,就差一个字。

    “这……洋夷有所谓天主教,这不是hún淆了么?”

    范晋皱眉。

    “他洋人的教,管我们何事?那不过是那些奉洋夷为祖的j人的谄媚之称!他们叫他们的,我们叫我们的!”

    翼鸣老道气鼓鼓地说。

    “老道说的也是,那洋教到我华夏来,怎可把我们的上天取了?”

    段宏时也很赞同这名字。

    “这个……信什么并不等于说要立教吧……”

    李肆怯怯嘴,他隐隐感觉有些荒谬,这好像是在创立什么科学教?有点……那个啥了吧?

    “这是道,非烧香拜神的教,放心吧,你当不了教主的。除非你加上对凡夫俗人的恫吓,比如用上因果轮回,或者地狱天堂,这才是教。”

    段宏时嘲了李肆一句,也让李肆松了口气,看来在段宏时心里,学问才是信仰。

    “教主不当,宗主逃不了的,再说了,既然是畏天,又怎可不烧香?不仅得烧香,之前立的老天牌位,总得扩上十倍。既然未来要普之大众,又怎可没有对凡夫俗子的恫吓?他们可不会辨那么深的道理,就只听得懂报应和赏酬。”

    翼鸣老道却不一样,他是先信后学。

    “等他们慢慢吵吧……”

    李肆无奈地摇头离开,等他们的火碰撞完了,再来收他们的作业。他现在可没想着立什么宗教,宗教不仅需要恫吓,也就是强化畏惧,还需要有人格神,这可是他的天道之说难以实现的。

    在现阶段,李肆只是想找到一条可以融汇科学和华夏文化的途径,由此吸收精英分子,成为他造反事业的核心,而这些精英分子的特质以科学家、工程师和经理人为主,这样才能保证他事业核心的输出功率足够大。至于其他人,三个相信足够用了。

    没走几步,现范晋跟了上来,李肆有些讶异,问他:“我以为你会跟着老师一起吵呢。”

    范晋坚定地摇头,“有四哥儿和老师开山,我在后面跟着学就好,真正想要做的,就是替四哥儿你当爪牙,行这逆天……不,逆鞑之势!”

    李肆楞住,心想自己的盘算出了差错,本想着让范晋帮段宏时整理这套学问,却没想到他要干实事。

    “那么……具体你想干什么?”

    李肆心说你现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是不是继续教书?

    “我瞧出来了,四哥儿你那司卫,就是日后起兵的虎狼,容我加入司卫吧!”

    范晋很认真很严肃地拱手鞠躬。

    “呃……”

    李肆差点被呛住,好嘛,之前严三娘不爱红妆爱武装,现在又来一个文弱的独眼书生,也要挥刀舞枪,你能行吗?

    正要劝解他处处都能干革命,要当好革命的一块砖,之前的一番苦劳,以及前世某类军事人员的特质,hún合在一起,涌入李肆的脑子里,有了……他不正好缺少这样的人才!?

    “好,你来当这军学的先生!”

    李肆这么说着,范晋又是一愣,还是教书啊?而且……这军学,他还真是一窍不通呢。

    “你要做的,是让司卫们坚定逆鞑之心!”

    听到李肆这话,范晋呆了片刻,然后笑了,欢畅地笑了。

    第三卷终

第一百六十二章 历史的车轮滚滚转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历史的车轮滚滚转动

    康熙五十二年的冬天比往日更冷,即便是在广州,夹衣也得换上厚的,而在清晨,更是要再罩上一层薄袄。

    西关上九甫西面,本有一座方圆百来丈,高十来丈的荒坡,可自从北面的英慈院建起后,来来往往人流骤增,荒坡也被不知名人士购走,在坡下建起了大片民居。山坡则辟为绿荫之地,在坡顶还修了一座凉亭供人栖息眺望。从这亭子向西看去,正能将珠江一览无遗,极远处的西南,还能见到一天一变样的青浦码头。

    就在这清晨之时,坡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住在这里的英慈院雇工开始上工了,病人家眷们也要去院里探望亲人。豆浆油条粥铺等小生意也都早早开张,在这些人身上赚到一个个铜板。

    像是算好了时间,就在某一刻,喧闹声骤然压了下来,所有人都细声低语,生怕惊扰到谁,而原本挤在巷道之间的人也都闪到一边,让开了一条通道。

    片刻之后,一声声招呼从巷道一头响起,渐渐传向另一头。

    “盘院长!”

    “盘大姑!”

    一个高挑的窈窕身影行在巷道中,面目还藏着薄薄轻纱中,她淡淡地朝四下点头,可没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反而因这微微颔而脸上生光。在她身后,一个十六七岁的瑶装少年,挎着直刀,脚踏在广州已成时尚的行靴,满脸警惕地张望四周。

    “仔细看不过是个小女子,怎就是了院长。还叫大姑?”

    粥铺上有外地人不解地问着。

    “盘大姑是年轻,可这英慈院就是她掌着的。虽然才开了三四个月,却已经活人无数,没人当她是小姑娘。”

    粥铺老板这么答着。

    “不就是跌打骨伤的医铺吗,还怎么叫活人无数?我今次来就是听说这里的伤yao不错,想买些带回福建的。”

    那外地人很不解。

    “你也知道伤yao不错,这还不够?可英慈院不止是治跌打的,还在帮着官府防治西关的疫病,最近又开了稳育所料理接生,还不够活人无数?”

    另一个食客bsp;“你是还没进到英慈院吧?啧啧,那可不是什么yao铺,三层长楼都有四五座!现在还在不停歇地修。进了大门,看清楚大门里的标注,可别听信在门口晃d的游手。你这样的人,正是他们着意的目标。”

    另一个食客好心地提醒着外地人。

    “英慈院可不止这边的产业,北面的麻风堂,东面的残障堂也是盘大姑开的。瞧她小小年纪,不仅……身家丰足,还宅心仁厚,更有一手绝妙医术,不知道哪样的人物才配娶到她。”

    粥铺老板偷偷瞅了一眼在一边忙乎豆浆铺子的媳fù,低声念叨着。

    “原本听说广东出了个李北江,现在这广州,居然又有了个盘大姑,真是奇人无数啊。”

    外地人感慨不已,转头看向远处,那高挑身影正朝坡顶的凉亭登去,亭子里空空无人,想是周遭民人都清楚这亭子在此刻会迎来贵客。

    “姐啊,他来不来彭先仲那肯定要说声的,你每天到这里来打望,有什么用呢?”

    跟着盘金铃进了亭子,瞧她又如往常一般,呆呆望着江面,盘石yù无聊地小声嘀咕着。他现在负责英慈院的安全保卫,当然更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姐姐。

    “我只是散散心,可没打望什么。”

    盘金铃嘀咕着,盘石yù撇撇嘴,这话谁信啊……上次他来的时候,你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脸上挂的黑眼圈可是所有人都看见了。

    “我只是……在等着,一直会等着。”

    盘金铃在心中对自己说着,这半年来,她日夜忙碌,心间却依旧空空的,只有偶尔他来时才觉实在。而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只能这样来排遣自己的心绪,不让自己被愁思包裹。

    “回去吧,今日还得为李知府办伤yao。”

    静静观望了好一阵,盘金铃这么说着。远处江面船影憧憧,依稀能见到不少大帆上绘着北江船行的双浆捣江标志,可盘金铃清楚,他的船绘着青田公司的标志,双环同心圆裹着井字。

    姐弟俩下了山坡,正由民居巷道往回走,盘金铃的步子却被道边两个身影拉住了。像是兄妹的少年少女,衣衫褴褛,满脸脏污,正在粥铺边打着转。

    “去去……”

    粥铺老板赶着人,可动作无比夸张,两只手臂挥得跟鸭子扑水的翅膀一般。

    “陈老板,你这是何必?”

    盘金铃揭开面纱,微微蹙眉地说道。

    “哎呀,盘大姑,你可不知,这对兄妹着实生厌。昨日我给他们施了粥,可他们吃完了,却又朝我粥锅里吐唾沫……”

    粥铺老板赶紧解释。

    “可终究是孩子,也没必要动手动脚的。”

    盘金铃见他这动作,还以为是要打人。

    “他们是……是聋哑儿,跟他们说是听不到的。”

    老板顾着说话,一恍神,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端详准了一丢,噗通一声砸进粥锅里,惊得老板啊地一声惨叫。

    见少年和小了他一两岁的少女都拍手跳着,咧嘴嘶嘶在笑,盘金铃心中骤然一痛。

    “你们是不是遭了太多人的冷眼?姐姐那里有很多跟你们一样的人,来,跟姐姐走吧,到时……”

    盘金铃蹲下,朝着两人伸手。

    “你们会和常人一样,念书和劳作,再不受人欺凌。”

    她在说什么,少年少女自然听不进,但她的动作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少年习惯xì又捡起一块石头,噗地一下砸在盘金铃的肩头上,让她了口气,却硬生生压下了痛呼。

    “好胆!”

    盘石yù双目圆瞪,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却被盘金铃一声冷喝拦住了。

    “只要我没死,都别管我!”

    啪……又一块小石子从少女手里扔出来,丢在盘金铃的额头上。

    “姐!”

    盘石yù几乎要跳了起来,却没敢违逆她的话。

    “你难道忘了吗?当初你和银铃,不就是这样?甚至当初的我,在对着其他人的白眼时,心里也都在念着让老天劈死他们!”

    盘金铃微微笑着,继续朝那少女伸展双臂,接着又丢过来的两颗石子砸在脖子和脸颊上,疼痛顿时将泪水拉出了眼眶,可她的笑容却依旧未改。

    “你们不该遭人嫌厌,你们……不该有这么多恨,来吧,姐姐教你们,怎么……”

    盘金铃的话被那少女吐过来的唾沫打断,看着这个漂亮的姐姐脸上挂着自己的杰作,少女又拍着巴掌,无声地笑了。

    “怎么爱自己,然后……爱别人。”

    盘金铃的目光紧紧盯着两人,那明亮的双瞳比这冬日的太阳耀眼许多,冰层似乎也会在这目光下融化。那少年下意识地偏开头,而那少女却还不满足自己的战果,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蹬蹬冲了上来。

    “姐……”

    盘石yù牙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可盘金铃却又是三个字:“不准动!”

    砰……

    石头砸上盘金铃的额头,她身子晃了一下,眼见要摔倒,却又强自稳住。

    “你不是真的想伤害我,只是有太多的恨,姐姐明白的。”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盘金铃依稀见到的,是小时候被人丢石头的自己,是父母去世时连亲戚都不来看一眼,独自守着灵柩的自己,更是带着一帮病人,为了生活而沦为害人工具的自己。

    可自从遇上了他,一切都变了。那双深邃眼瞳里最初含的冰寒刀锋,现在已经化为暖暖的温情,只是想到他,就觉自己置身天堂。他是上天遣下来拯救她的,而她能作的,就是学着他,去拯救更多和当初的她一样的苦难之人。

    “来吧,到我这里来,找回你本有的心……”

    盘金铃流着泪笑着,明亮瞳光在泪水中闪烁,似乎撕裂了裹着那少女心房的厚重外壳,少女畏缩地退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伸手虚虚mo向盘金铃的额头,似乎想擦去那正缓缓淌下的血丝,手就被盘金铃轻轻握住了。

    温暖由肌肤传入体内,一点点扩散,少女张嘴啊啊叫着,也不清楚想要说什么,盘金铃也不顾她一身污垢,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怜惜而满足的低低叹气。

    盘石yù焦急地等待着盘金铃话,好给她上伤yao,却见一边的少年歪着脑袋,像是难以理解眼前所见,又像是担心自己妹妹出什么事。看到他瞪过来,手臂又扬了起来。

    这下盘石yù可不客气了,两步就冲了过去,一把将少年拎了起来。这时候盘金铃也起身了,对盘石yù说:“带上他,可小心些,别伤了他。”

    盘金铃牵着少女,盘石yù揪着还在挣扎不停的少年,就在周围民人的慨叹中朝英慈堂走去。

    “我觉得我就像是她,而他是在牵着我……”

    看着正怔忪无神的少女,盘金铃直恨不得在这一刻飞奔回英德,他了的,这时候该一直长待广州了,为何却食言了?是在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

    英德李庄西的jī冠山腹地里,一群满身油污的人泪眼婆娑地拥抱在一起,人群中,李肆用微微颤抖的手举起一个东西,得意地嘿嘿笑着。

    “历史的车轮,嗡嗡地开始转动不停。”

    他用手一拨,手上那闪着钢铁光泽,由两个圈组合在一起的古怪玩意,外圈呜呜转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佛山在望

    第一百六十三章佛山在望

    时下十二月,又是年关将近,可在李庄,却还是一派尘土喧嚣的忙碌迹象。庄外青田集周边的农田荒地都已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片片青瓦灰墙的屋影,这里已经不再是座乡村xiǎo镇,规模隐然快能跟北面的浛洸相比。

    即便是在西面高坡的庄学里,嘈杂声依然隐隐传来,一座三层xiǎo楼的顶层,一只纤纤素手将玻璃窗推上,这间宽敞大屋终于安宁下来。

    “镇子可不能再朝学院这里扩了,该跟他说下,或者他该早就有了jiāo代?”

    安九秀坐回自己那高背靠椅里,思绪朝西面飘了一下,又赶紧拉回到宽大厚实的桌面,拿起羽máo笔,继续奋笔疾书。桌子上还摆着一叠厚厚的信纸,全是洋文,而安九秀则是一边看着这洋文,一边写下汉文。

    “身为一个传教士……周围的群山都被坟墓覆盖着。在一个山麓,有一口围有高墙的大坑。在大坑里抛入了无棺可殓的本地贫苦居民的尸骸,这就是本地最大的为穷人准备的堆尸坑……”

    写到这里,安九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如此,景德镇外的群山展示着数以百万計的人死后ròu体的归宿。他们的灵魂陷入了何等的深渊之中!在如此连续的漫长的世纪里,不可补救地失却了这么多的灵魂,这极大地jī励了为拯救异教徒的灵魂而劳苦奔bō的教士们热情。”

    最后一张信纸翻译完了,安九秀怔忪片刻,忽然呸了一声。

    “我们华夏人的灵魂,凭什么要你们拯救,自己不能救吗!?”

    将自己写下的汉文书信整理好,最上面的一张写着“天主教传教士昂特雷科莱给中国和印度传教会会计奥日神父的信件,一七一二年九月一日于饶州。”

    书信厚厚一大叠,完成了这么一项艰巨的工作,安九秀满足地长叹了口气,低低自语道:“怪不得他不让广州的译员来做,而是要我亲自翻译,原来是这么机密的东西。”

    来自江西景德镇的这封厚厚信件,早在去年就该送到广州,可因为太平关一度陷入húnluàn,送信人被拦了回去。今年再度上路,却被已经由青田关行控制的太平关截下,连人带信暗中劫到了英德。安九秀记得两月前李肆把翻译这叠信件的任务jiāo给自己时,脸上还满是怪异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难道他是早知这信说的是景德镇瓷器技艺?

    “我的男人……可真是个神仙……”

    安九秀那如细瓷般的嘴角翘起,接着却又垮了下来。入李肆家mén这事,他已经点头了,可瞧那意思,自己还得排队等着。一只母老虎正紧紧盯着自己这只其实没什么huā巧心思的xiǎo狐狸,只要母老虎在他身边,自己就得乖乖避在他三尺之外,唉……这苦命的人生。

    安九秀眼中的母老虎,这会正跟一只依旧没什么定xìng的xiǎo鹿凑在一起,一大一xiǎo两姑娘正在忙乎针织活。

    “为什么nv儿家非得给男人织máo巾?该是那只狐狸给他吹的耳边风,故意来整治我们的!瞧这绒线,还是她安家从洋人那得来的,哼!”

    严三娘玩拳脚刀枪举重若轻,可两根máo线针在手,却像是提着两柄大铁锤,在细细的绒线间穿梭,显得无比滞重。念叨间两根木针卡在一起,手腕稍一动力,喀喇一声,木针断了。功夫少nv看了一眼桌面上丢着的几根断针,肩膀顿时垮了下来。

    “四哥哥说了嘛,就喜欢我们俩的,不管我们织得再难看,他也要围上,嗯……退一进四……”

    身材已然拔起来一截,隐隐有了豆蔻少nv那般青涩纯美的关蒄手下不停,一边念叨着口诀一边飞梭不定,看得严三娘yàn羡不已。听到这话,咬咬牙,继续拿起新的木针,埋头忙碌。

    “四哥哥今天会回家吗?”

    关蒄游刃有余地分心问着。

    “应该是吧,邬重说他们的事忙完了,今天要回来摆酒庆贺呢。”

    严三娘的眼神也在飘飞。

    “四哥哥又nòng出来了什么稀奇?”

    “我怎么知……啊……死丫头,别扰我!又断了……”

    这时候李肆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一颗心依旧浸在喜悦中,原本他以为这东西至少得耗个一两年,可三四个月前,关凤生等人就搞出了模样,也引得他暂时更改了计划,没将战略重心转向广州,而是埋在jī冠山里,时时跟踪进度,指点mí津。

    轴承,深沟道轴承,这就是他获得的又一项重大突破。

    轴承虽xiǎo,意义却无比重大。它是机器的关节,机器的运动,特别是高速旋转,没有轴承可不行。

    不提西洋,轴承在华夏历史悠久,很多技术都远远领先于同时期的欧洲。但关键缺陷是,材料和制造工艺受限,从木头、陶瓷,到铜和青铜,到清朝自己设计的转子轴承用的还是铸铁。这就导致它的耐用xìng差,成本高,无法承载更广泛的应用,也难以推动工业机械的发展。

    而李肆所得的轴承,基本就是现代深沟道轴承的模样,差别只是材质还稍有欠缺,但从保持架到轴承球都是钢。由此李肆得到的不止是轴承,包括粗钢的稳定冶炼工艺,拔粗径钢条的工艺,铸造和打磨钢球的工艺,这一连串的科技树都攀了出来。

    这还拜何贵的机械所有了空前扩充所赐,在进军广州的行动完成后,李肆就在广州招募了不少被俗称为“机关匠师”的工匠,以高薪、田地和股份引yòu,一股脑地拉到了英德。类似拔钢丝、铸造和打磨钢球的水力机械,大多都是他们的功劳。

    有了整套机械,一旦定型正式生产,李肆的轴承在寿命和成本上就有极大的优势。而靠着轴承,又能让机械更为灵活自如,推动着各类新的机械不断涌现。由此一环环扩展,他的工业体系在钢铁之外,又有了新的催化剂。

    不提这些远事,轴承在手,李肆之前还没想定怎么入手的一个目标,也有了倚天剑屠龙刀般的利器。

    “在广州,我们有了北江船行、青浦货站、安家洋行、英慈院和广州知府李朱绶,脚跟已经站稳。下一个目标至关重要,决定着我们是不是能真正搅动资本,是不是能打造一个外于满清体制的工商漩涡。”

    在跟段宏时等人碰面的绝密战略会议上,李肆这么讲解了这个目标的重要xìng。

    “快两年了,每每看到那个地方,我都有一股扑过去吃下的冲动,但一直没合适的入口,力量也不足够,但是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李肆将众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可他给出的答案,却让大家丝毫不觉意外。

    “佛山!”

    佛山在晚明就是广东名镇,到这康熙晚期,虽不如乾隆时代那般繁茂,但却已经云集了二三十万人,繁华程度不比广州少太多。冶铁和制铁业是最重要的行当,此外丝棉绒织、印染、瓷器漆器行业也很发达。雍正年间,为了管制日益兴旺的佛山,还特设了佛山同知,将其从南海县拔出来特别对待,而在这时候仍属于南海县。

    李肆看重的,就是佛山的铁业,那里有铁工好几万人,算上周边产业,佛山一半以上的人都跟冶铁制铁有关,几乎是这个时代最发达的钢铁中心。如果能控制住佛山,他的造反大业就有了稳固的基础。

    但是如何控制,就很挠头了,虽然这时候佛山还没设同知,可清廷对佛山的管控却极为严格。像他在英德这般手段,涉及层面太多,动静太大。最佳的方式还是从资本层面切入,辅之以官场运作,而资本层面上,光靠银子,他可砸不动,毕竟他的财力现在还远不能跟真正的豪商相比。

    现在有了轴承,事情就不一样了。

    “德升啊……”

    段宏时开口,唤着李肆的字。李肆虽然年未及冠,却中了秀才,还有了浛洸巡检的官身,所以也得取个表字。但李肆没接受段宏时的赐字,而是自己取了这么个土到渣的表字,让大家颇为不解。后来大家都想,反正外面人都叫他李北江的诨号,里面人都称呼四哥儿、总司和庄主什么的,表字也只用来应付正式场合,所以都没人注意。却不曾想,李肆在说出这个表字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李德胜”……

    “广州是广东之心,佛山是广东之脐,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什么动静,清廷的朝堂就能知道,所以你定要xiǎo心行事。”

    段宏时的叮嘱很有意义,李肆认真点头。

    所以当他回到家,说起自己的行程时,听到严三娘说她也要去,脑袋顿时大了一圈。

    “佛山人好武,你要去那,没我陪着可不放心!”

    严三娘很认真地说着。

    “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

    李肆很直白,这话让少nv柳叶眉顿时竖了起来。

    “我保证不主动惹事!”

    她气鼓鼓地立誓,可这保证……怎么听怎么都没诚意,见到李肆皱眉,赶紧转了口风。

    “那我……保证听你的话,行了吧?”

    少nv的嗓音直愣愣没什么婉约,那是她成天呼喝司卫养成的习惯。这姑娘立志学兵,可终究耐不住手脚的寂寞,最终还是成了教头,只是现在她从拳脚、刺刀到枪法全教。听得李肆心中怜心大盛,nv孩子,终究还是得像nv孩子才行。他的三娘在英德憋了这么久,也该出外透透气了。

    再一想,咏chūn拳可是在佛山发扬光大的,他拐跑了咏chūn祖师,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得给历史一个jiāo代,佛山……跟她注定有不解之缘。

    “关蒄,四哥哥又完成了一桩伟业,来奖励个!”

    李肆暂时丢开她,招呼着自家的xiǎ姑娘嘻嘻笑着冲了过来,啪嗒一声,菱chún在他脸上留下个香甜之wěn。

    “要去也行,这边……”

    接着李肆指了指自己的另一侧脸颊,笑眯眯地对严三娘说道。

    “你们这对……”

    这时候严三娘终于回归了少nv本sè,晕红着脸转身逃了。

    “四哥哥,我觉得你也该练练武艺了,不然啥时候才能亲到严姐姐呢?”

    怀里的xiǎo丫头这么问着,然后见到自己的四哥哥一脸苦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锣鼓喧嚣,大戏登台

    第一百六十四章锣鼓喧嚣,大戏登台

    “总司……不是神仙!”

    李庄司卫营地,范晋沉声说着。他戴着跟李肆一模一样的短筒无檐直帽,披着皮衣,脚上蹬的也是快到膝盖的高筒皮靴,本就锐利的气质,再被脸上那只眼罩牵着,让他那独眼里的寒光更是凛冽。

    听到范晋这话,下方那七八十个司卫都在暗自撇嘴,总司不是神仙,难道你是?不过这个曾经的méng学先生,现在已经当了他们快半年的教导,自有一番威严,他们可不敢随便出声chā嘴。

    “他是携着天道而来的圣贤!他是要正天道,兴万民,你们和我,都是他的爪牙!我们现在名为司卫,实则都是他用来护卫天道的天军!”

    今天的训导课跟往常不同,讲的不再是黎民的苦难,也不再是公司的目的,而是提到了司卫们偶尔听说,但详情并不清楚的“天道”。屋子里,这些目长以上的司卫们都是心中一抖,然后喜悦和兴奋充盈全身。

    “天道是亘古不变的,我们人难以看全,但当我们做什么事的时候,从这事里就能看到天道。譬如我们武人,守护黎民,捍卫华夏,这是武人之事。这事上,就有独属于我们的天道。”

    范晋扫视众人,那独眼的光亮让人难以正面相对。

    “总司说,天道降于人世,设万职于民,我们武人,就是要守护天道本身!”

    震撼在司卫们心中dàng漾着,之前李肆零零碎碎讲过的道理,被这一句话给串了起来,让他们心中渐渐明亮,原来……自己做的事情,不止是看家护院这么简单啊。

    “下面我说的话,你们记在心间即可,绝不能见于文字,如有违背……”

    范晋咬牙厉声道:“三杀令在等着!”

    教室里,这些司卫骨干们纷纷点头,知道一扇忌讳之mén正在他们眼前敞开,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忌讳了,李肆带着他们干的事情可比这忌讳得多,现在范晋在做的,只是在给他们讲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间飞快过去,当范晋那能刺透人心的低沉话音结束时,众人久久沉浸在骤然豁朗的明悟中,直到一连串巴掌声响起,这才清醒。

    见到mén口出现的又一个身影,司卫们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整齐地鞠躬呼喊:“总司!”

    李肆点头,再朝也同样正向自己行礼的范晋微笑:“说得不错。”

    刚才范晋并没有直接说什么造反有理,而是在谈基于三个相信,身为武人应该做什么。其中不少东西,譬如“忠于天道,忠于黎民,忠于本心”的论述,进而上升到一个结论:“忠于总司”,这对清廷而言,可是大逆不道,够弃市一百遍的了。

    “范教导的话,你们听起来应该不觉陌生。你们里面,有不少人已经跟了我很久,应该还记得,当初我对你们说过,你们终究会一步步懂得这个世界的真相,懂得真正的天道,未来,就会成为我。”

    李肆看向这些大多都还十六七岁的少年,汉堂字辈少年除外,又新多出来一个“松”字辈,比如贼匪头目孟奎的两个儿子,现在就改称孟松江孟松海,他们也在这课堂里。这些人经过考察,也是能信任的骨干,由范晋开始给他们一步步灌输造反的道理。

    汉字辈的少年都骄傲地tǐngxiōng昂首,这是李肆带着还是矿丁的他们读书时说过的话,当然记得。而在那之后,他们就迎接了第一次血与火的考验,眨眼间,两年都快过去了。

    “华夏之地,还被妖魔重重压着,而你们所做的,就是时刻准备着!”

    李肆就肃声说了这么一句,再无多话。在他背后,严三娘静静立着,却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正如cháo涌动的言语,瞧着他背影的目光也渐渐mí离起来。

    “去佛山?那可是个粗人之地!至少得带一翼司卫,再带两翼船丁!兵器得带全!”

    李肆来司卫营地,自然为的是安全问题,虽然佛山就在广州旁边,可他一直xiǎo心地没去碰过,那还是个未知之地,而他显然没有那种白龙鱼服的野xìng。不过范晋这话却又过了,又不是去打仗。现在的司卫扩充为四翼,每翼有二百人之多,而船丁也几乎是同样规模,一下拉出去六百荷枪实弹的兵丁压到佛山,这跟造反有多大区别?

    “除了于汉翼的特勤组,罗堂远的特攻组,再带一哨司卫就好,我到青浦再选船丁充作车马夫随行。来找你,是要问问哪些新人可以带队出外。”

    摊子铺开了,李肆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亲自掌握每一个司卫的状况,范晋这半年多来,一方面教司卫继续读书认字,一方面作思想工作,谁更牢靠,他更清楚。

    “嗯……孟家两个xiǎo子最没问题,松字辈的也基本都信得过。”

    范晋的回答毫不迟疑。

    “严教导也要去?那还担心什么,她一个就能顶一哨……不,一翼!”

    接着范晋看看李肆身后的严三娘,来了这么一句,听得少nv很是纠结,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读书人那张嘴果然讨厌……

    广州青浦码头,一艘飘着三叶标志的沙船靠岸,接着两个大人物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过栈桥,上了码头那片极为宽宏的平整之地,一个低低的chōu气声顿时响起。

    “好大的气派!”

    感叹之人是个满面油光水滑的xiǎo胖子,接着他咦了一声,脚在地上踩了几步。

    “这是……石头?怎的有这么大面?”

    青灰地面平整光滑,材质就跟石头一样坚硬,但方圆好几丈才见有缝隙,让这xiǎo胖子很是讶异。

    “这叫泥石,据说是湖南产的,本是粉末,跟水调和后,就能成这般模样。广州的许多人家,都开始用这东西抹墙平地,就是价格还贵。瞧这青浦码头,不止地面用这石泥,远处的库房也都如此,真正的大手笔。”

    和这xiǎo胖子同行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一身jīng绸厚袄,金yù叮当,标准的豪商打扮。

    “瞧着李北江身上的油水可tǐng足的,可关会才分那么点银子出来,还拒了主子的好意,此番可得在他身上狠榨一把!”

    那xiǎo胖子恨声说着。

    “说得是,织造瞧着他也是李家人,青眼有加,让出关会时都没多说一句,却不想这xiǎo子一点也不上道!”

    那中年汉子赶紧应和道。

    “先去百huā楼看看,听说那里古怪玩意多。”

    “青浦这边的百huā楼是专为咱们商人开着,只出大宗货,不过黑子兄弟说一声,那个王百huā也得亲自把东西递上mén来……”

    中年汉子陪笑着伸手引导。这话让那叫黑子的xiǎo胖子颇为受用,嘿嘿笑着摇手道:“我不过是主子身前的奔走,可不能这么lù形迹,还是自己去逛一圈的好。”

    一行人唤过在码头一侧等候的马车,朝着码头远处的一排楼宇行去。就在同时,另一艘不怎么起眼的大赶缯也靠上了码头,船帆落下,将那同心双圆包住井字的标志掩去。

    “真是没什么天地会?”

    船上众人还在搬运货物,李肆没急着下船,而是在看一叠书信,正看到萧胜的来信。应他的要求,萧胜借着公务,查了一遍有没有叫“天地会”的组织在福建活动,结果是……非常多。

    种田的田会、晒盐的盐会,办婚丧嫁娶的村会,甚至还有几拨渔夫组织起来,求老天别兴风làng的渔会,不下二三十个天地会,可全是乡会,没一个是流传着神秘sè彩的地下帮会。

    “看来还是得信了历史,这天地会,现在还不存在……”

    李肆遗憾地耸肩,前世关于天地会的起源就有十多种说法,有康熙十三年的,有雍正十二年的,有乾隆二十六年、三十二年的,各执一词。不过以清廷史料记载为依据的话,从台湾林爽文起义那查到的天地会渊源,就来自乾隆二十六年或者三十二年,福建漳浦和尚提喜创立的天地会。

    由天地会想到自己要去的佛山,李肆更是遗憾,之前从彭先仲那了解过基本情况,虽然佛山确实满地武馆,却真没听说过什么广东十虎。洪熙官方世yù确有其人,可惜算算洪熙官也该是**十岁的人,而方世yù据说青年时就死了,方家也早已败落。

    “这趟佛山之行,说不定会很无趣……”

    李肆看了看正转头四顾,对青浦显得尤为好奇的严三娘,心说姑娘你想找谁比比身手,这愿望估计也是没戏。

    “三娘,记得把我的máo巾织好了,再给萧胜和梁得广各织一条。”

    李肆这话让正欢悦不已的严三娘顿时心沉珠江。

    “他们是我的恩人,我是得准备年礼,可照你的说法,máo巾是……是给你的,怎么能给他们织啊……”

    严三娘怯怯地推脱着。

    “你是他们的嫂子!嫂子给xiǎo叔们织máo衣,这是照拂之心。”

    李肆很认真地说着,严三娘红脸低头,好一阵,自暴自弃地咬牙:“织就织!”

    佛山很近,离了青浦,马车行大半个时辰就到,见着那如林屋影中,正是人山人海,远远就听掀天锣鼓,还隐隐见到有红黄yànsè的狮头在飞舞不定,严三娘马上就将那份隐忧丢到了脑后。

    “是佛山醒狮!”

    她拍着手呵呵笑着,恨不得马车能眨眼飞过去,好让自己套上狮头也来舞上一段。

第一百六十五章 如此的三娘

    第一百六十五章如此的三娘

    马车拐到一处幽静庄园,一行人等候宅邸门外,一个是彭先仲,另一个四五十岁,看气度也像是个富贵家主,瞧着这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那人低声对彭先仲嘀咕说:“洋马能买来就算稀奇的了,没想连洋马车都能买到,你家东主也真是大能耐啊。”

    彭先仲微笑着摇头:“马虽是洋马,车却是东主的车行所造,不久后就会在广州出货,梁爷子有兴趣的话可以买上几辆。”

    那梁爷子微微抽口凉气,四轮车在华夏可不少见,但能像眼前这架一样,迅捷轻灵,拐弯自如,可就真没见过,也只有传说中的西洋马车能做到。

    “这样的车子,一定很贵吧?”

    梁叶子真动了心。

    “不贵,普通装饰的也就七八十两出头而已。”

    彭先仲心说,这车的成本其实只有三十多两,如果卖得多,成本还得下降。

    梁爷子两眼一亮,他可是瞧出来了,正靠近宅邸的马车磕过石子路,箱轿居然没跟着车轮一同起伏,坐在里面自是稳当得多。

    盘算着到时候买几辆豪华装饰的车子,到时候一出行就比过了佛山其他家豪商,梁爷子含笑点头。

    车停门开,一个一身俐落打扮的人下车。梁爷子两眼微眯,见此人戴着圆顶帽,一身中长过膝,平整无比的短绒袄子,外面还罩着长马甲,将腰间两团凸起的物事遮住。正在踌躇这人的身份,彭先仲已经迎上去了。

    “总司!”

    李肆点头回应,然后转向车门,正要牵着严三娘下车,她却利落地一下蹿了出来,然后就见到了外人,低低呀了一声,赶紧闪到李肆身后。她可被李肆严肃警告过,一定要装好娴良淑女。

    李肆无奈苦笑,抬头迎上,清秀面容现出,右边太阳穴一道明显可见的伤痕斜掠而下。那梁爷子赶紧笑着拱手为礼,心道传言果然不虚,这李北江真是……一言难尽,装扮极古怪,人极年轻,那眼神也极深沉。

    梁焕,佛山隆兴铁行的东主,另外还有瓷行和染坊等产业,家中也代代有官声,在佛山是名mén望族。但他这样的豪商在佛山还算不上拔尖,所以彭先仲能联络到他,作为李肆入手佛山的桥头堡。

    两人客套见礼,梁焕抬手请教:“这位是……”

    眼前这女子青蓝蝶袄大红百花褶裙,围着白丝巾,头上的牡丹帽还缀着一层薄薄面纱,刚才那一跃间微微撩起,将莹玉秀美的下颌显了出来,不必细看就知道是位绝色,梁焕对这少女的身份自有了认定。这时候的华夏人,可不习惯头次见面就带着家眷,但人在这了也不能视而不见,梁焕就问出了声。

    “这是拙荆,只是还未过门,听说佛山热闹,想来看看。”

    李肆这么介绍着,身后的严三娘顿时脸红了个通透,大大方方福了一下,然后借着有面纱遮掩,狠狠瞪向李肆,却又被他那回视的温温眼神给粘化了。

    “唔唔,没错,眼见要到年关,各家武馆的醒狮会都开始操练起来,还有性急的四下讨青了,正是见识的时候。”

    梁焕点头,这可是身为佛山人的自豪,他一边介绍着一边迎客进门。此处是佛山梁家别院,备着招待贵客用。

    “梁家啊……”

    听到这个姓氏,严三娘心中微微一黯,脚步也缓了下,之前逃出泉州府监时,前来劫狱的梁博俦那张面孔又在心中闪过。接着手被李肆握住,再迎上他关切的目光,严三娘甜甜微笑,心房满满的,心道这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男人,旁人再不足道。

    一番交谈,用过下午茶后,梁焕告退,向彭先仲交代周全,李肆就陷入了沉思。装淑女装得快累死的严三娘好奇地问着,李肆很认真地说:“人家就给咱们安排了一间屋子,你说怎么办?”

    严三娘羞得转身嗔道:“你上房顶睡去!”

    知道这姑娘对外人大方,对着自己面皮却薄得很,李肆无奈叹气。

    羞走严三娘,李肆继续盘算起来。

    梁焕没给他带来好消息,他要进佛山,丢出轴承这样的东西足够了,铁行很欢迎,但要控制佛山,却远远不够,甚至还要踹上铁板。铁行像一个大家庭,会商量好具体的分配。比如说多少家专做支持架,多少家专做钢球,多少家专门供应粗钢。机械和什么生产线是绝对不要的,他们要将这轴承拆成零散手工作业。李肆可以入铁行,但是他只能作整配的事,梁焕明确告诉他,只要铁行不允许,不动用官府的关系,就只在行里说一声,李肆在佛山都招不到一个工人。

    佛山行会的力量,李肆是见识到了。他这个外人,要在佛山立足都难,更别提控制佛山,这里可不时兴什么收购重组。

    由此李肆越想越怒,当年清兵在广州屠城,杀了七十万,佛山这里却没动一分一毫。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清廷很看重佛山的铁业,另一方面则是佛山被广州的惨象吓怕了,非常恭顺。而清廷统治天下后,更是给了佛山特别待遇,像是冶炼熟铁等等行当,官府就只给佛山发官照,广东其他地方都是非法,从官面上就给了他们垄断地位。如今他们再搞个行业垄断,再没想过研究工艺,提升技术,更是做不大,没有竞争嘛。

    李肆暗自咬牙,“不行,一定得收拾了他们!”

    就在这时,隐隐有锣鼓声传来,居然是狮队在园子附近闹开了,严三娘朝李肆拧着身子,想开口又不敢,只觉憋得难受,连带这身裙装也觉得拘束不已。

    “走吧,去看看。”

    这话出口,严三娘差点蹦了起来。

    自院子出来,于汉翼带着几个司卫在四周散开,隐隐围住两人,护着他们朝院子侧边的门墙行去。一个梁家子弟充当向导,见着这阵仗也在暗自乍舌,心想这年轻东主排场可真是不一般。

    咣咣锣鼓和咿呀吹打声里,众人渐渐靠近两队舞狮,这个叫梁丙生的子弟就开始解说起来:“咱们佛山武馆最多,有专为考武举而办的,更多的就为练武防身,这些武馆里的人都在当地就工,大多设有醒狮会,一到元宵就开始采青。现在虽然还没到,可年关将近,也有小采青,让醒狮会们先热热身。所谓采青呢,就是咱们商宦人家用红纸包上银子和一根白菜,或是悬在高门之下,或是像这样用长竿架在墙外,今天是咱们梁家别园给出了小采青,财礼不多,所以也就架了个二层半楼的高度。”

    这醒狮会和采青,李肆前世可再熟悉不过,见这两队舞狮,狮头上的胡须又短又黑,该是所谓的“中狮”,说明他们都自居普通武馆,内里也没什么前辈高人。【1】

    “这佛山的武馆,教的都是南派武艺,跟我的五枚师傅是一个传承。要论起辈分来,他们可隔着我好几辈呢。”

    严三娘凑在李肆耳边低低说着,这时候两队狮子正式会狮【2】,鼓乐声骤然高涨,李肆没怎么听明白,只顾感受少女那暖香气息了。

    “都是铁行下面西家行的武馆,没什么大的嫌怨,要换棚行织行,甚至花盆行的那些武馆,说不定就要动手了。”【3】

    那梁丙生扯着嗓子喊道。

    两颗彩狮头合着鼓乐摇摆不定,在高高斜挑出墙外的青礼下转了一圈,然后开始仰头起身。周遭已经围上了里外好几圈人,见着狮头伸缩间猛然跃起,都是轰然一阵叫好,这是狮身下开始叠起了罗汉。

    虽说只有两层半楼高,可人要能够着,至少也要叠个三层,这就考验狮队的配合,特别是队员的下盘功夫,而狮头人的身手就更得出sè才行。

    “圆鼎堂的估计能赢,他们狮头可是铁腿蔡的徒弟!”

    “银光堂还是有机会的,馆主虽然年轻,身手却真不一般!”

    熟悉两队醒狮的人都在给自己看好的一队加油,李肆见着严三娘踮脚伸脖子地观望,很是难受,宠溺地牵着她挤进了人群,顿时让身后的于汉翼等人有些发急。李肆对别人来说或许还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对他们来说,擦破点皮,回李庄他们这帮护卫就要被数落得难受。

    刚刚挤进人群里圈,就听众人一片惊呼,原来是第三层罗汉叠了起来,狮头高高扬起,那青礼就在一臂高处。可两队人马都有些急,狮头晃晃悠悠,很是危险。

    摇了片刻,两队人都稳住了,众人都啪啪鼓掌,狮头这时候必须得守规矩,回顾四周,点头眨眉,向观众回礼。

    “那什么圆鼎堂的,有点不规矩……”

    严三娘却是熟悉他们的腿式,看出了一些小动作,蹙眉低声说着。

    看来狮头人都不是高手,仅仅只能稳住,再没办法摸到一臂高处的青礼,晃了一阵,狮身开始耸动,这是要叠第四层了,众人欢呼巴掌声更加热烈,这可不是一般舞狮能做得到的,估计梁家给的青礼份量不轻,让这两家武馆都拼了起来。

    狮身一阵叠耸,接着狮头再度上升,顿时摇曳不定,下面的观众都闭上了呼吸,生怕惊呼声把狮头叫下了地,却见两颗狮头又是悠悠稳了下来,接着从狮口里各伸出一只手,几乎同时抓向那青礼。

    “不好……”

    狮头下面依稀有什么举动,李肆没瞧出什么不对,严三娘却看出了蹊跷。

    那圆鼎堂的狮身不怎么牢靠,狮头人的手捞了个空,而那银光堂的狮头正要摸到青礼,却猛然向下一耷拉,一个人脱了狮子,径直栽下,惊呼声挤出了人群,在那一刻,人人都欲闭眼。这也是两丈多高处,跌下来怎么也是个腿折骨裂的下场。

    一个身影如彩蝶般飘飞而出,顿时将众人的眼皮拉起。

    感应着严三娘急跃掠动的微微香风,李肆叹气,接着释然,这就是他的三娘……可就是这样的三娘,才让他倾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咬狗还是狗咬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人咬狗还是狗咬人?

    狮头和人影左右坠落,一抹红底碧蓝之色卷跃而上,直到一条洁白丝巾jī射而出,将下坠之人拦腰缠住,众人才看清那yan色居然是位红裙丽人。却见那丝巾柔柔一带,银光堂的狮头人被这么一拉,急坠而下的身体骤然缓住。

    围观的数百人都张开了嘴,正要将一声‘好!”叫出来,却见力道d回,银光堂的狮身一阵d动,眼见要被狮头人压得垮散,喝彩都被硬生生掐住。

    丝巾自莹yù般手掌脱开,那狮头人从两三尺高处落下,稳稳站地,可再没人注意他,包括他自己,都急切地抬头看去。丽人翩跹,借着这回d之力,腰身一转,不仅稳住了银光堂的狮身,还转手捞住了即将落地的狮头。

    “好——!”这一声喝彩被实实压过,终于在人群中爆出,合着丽人几步踏上狮身,将狮头再度高高仰起的身姿,显得格外昂扬。

    “哟!哪家的娘子,居然要替银光堂出头!?”

    “这身手可不一般,不知是哪位大师傅的高徒?”

    见着两头狮子再度相对,围观者们纷纷扬扬地议论出声。

    “锣鼓!锣鼓呢!?”

    接着众人才醒觉居然没了乐声,越来时锣鼓师傅也都被刚才那一幕给震住,都忘了继续吹打。

    喧嚣乐声里,狮头再度左右摇晃,朝着空中那青礼作势yù扑。李肆是又担心又心疼,他这三娘真是憋坏了,现在居然玩得兴起,直接跑去舞起狮子来,只希望不会出什么事。

    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刚这么想着,就听又一阵惊呼声响起,还夹杂着一些骂声,定睛一看,李肆也不由怒冲百会。那圆鼎堂的狮头人直愣愣地用狮头朝严三娘顶着的狮头撞去,隐隐还能见有握着拳头的手臂从狮头里伸出,径直击向严三娘。

    狮头一伸一缩,严三娘将这连撞带砸的bī压轻巧避开,身影长起,手臂高举,就要摘到青礼。那圆鼎堂的狮头一下扑空,狮身也再度摇晃起来,眼见要失去了平衡,下面正骂着的众人也都幸灾乐祸地嗤嗤笑了,谁让你猴急来着?

    可猴子很快变成了狗,圆鼎堂的狮头人眼见再难稳住,机会已失,竟然狗急跳墙了,干脆带着狮头,合身扑向严三娘。李肆在下面第一反应就是握住了腰间的月雷铳,频频犯规就不说了,现在居然敢对严三娘动手!?

    他没来得及拔出枪,周围众人也没来得及惊呼,严三娘的狮头微微一侧,像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圆鼎堂的狮头被咚的一下撞开,而她也借着这一撞身形再是一拔,半空竹竿d动,狮头缩回时,那青礼已然进了狮嘴。

    咚隆一阵闷响,圆鼎堂的狮子垮在地上,还伴着1七八糟的呼痛声。众人连个鄙夷的眼神都不愿递过去,就瞅着银光堂的狮头猛拍巴掌,喝彩声不绝,顿时又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

    银光堂狮子落下,红纸包带着一根白菜抛起,砸在了原本的狮头人身上,这个年轻伙还在一边傻愣愣看着。等到狮头摘下,严三娘的身影清晰展1ù,头上的牡丹帽带着面纱,也被狮头撩开,一张充盈着活力的绝美面容再难遮掩,周遭那如的欢呼声顿时止住,现场静得只剩下圆鼎堂那拨人的痛哼声。

    “看来你又能多一个称号了,该叫什么呢,醒狮仙子?”

    李肆一把将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动d,还准备像以前在川滇大山脚下卖艺那般,来趟谢幕拳脚的严三娘拉走。

    “我……我就是瞧着那圆鼎堂的人太无耻,是不是做错了?”

    这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本因一番剧烈运动而粉嫩无比的脸颊更是红霞飞舞。

    “仙子留步!”

    “神女别走!”

    见严三娘被人拉走,围观众人也清醒过来,伸着脖子掂着脚地打量加呼喊。舞狮采青见得多了,什么时候见过不管是身手还是相貌,都不似凡人的仙女来采青?

    “嘿嘿!这子是谁?胆敢唐突仙子!?”

    “别遮着了,让仙女跟大家说说话,谢个场嘛!”

    人声如燥的莽汉牵着,无数人就朝李肆这边涌过来。严三娘赶紧遮上面纱,她不是怕再被别人瞧见,而是准备挡住李肆要投射过来的埋怨目光。

    手被李肆挡住,他停下脚步,看向严三娘,微微笑着摇头:“你没做错,这本该就是你扬名之地,而且……”

    大群人涌过来,还有银光堂的狮队,一脸感jī而又热切地呼喊着:“请仙子留名!”

    严三娘的心神已经从刚才的冲动中清醒,正自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多半坏了李肆的大事,刚才他那话更是没听明白。却不想李肆手臂一揽,将她紧紧侧拥入怀。

    沉静地看向众人,李肆朗声道:“英德李肆、严咏bsp;转过身,这时李肆才对严三娘说出下半句:“这才是我的三娘。”

    严三娘本已羞得想挣开他,被这话里的浓浓暖意裹住,腰身蓄起的力气顿时融化,手臂回抱住李肆,再无言语。

    “李肆!?”

    “好大口气!好大……架子!”

    “好大yan福……”

    人被李肆刚才那一句通名挡住,直到于汉翼一行遮住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众人这才纷杂出声。

    “哟!英德的李肆,不就是李北江么!?”

    终于有人醒悟出声,片刻后,人崩解为粒粒冷沙,朝着四方散去,隐约还能听到“大人物就是不一样”之类的感慨。

    “严咏bsp;银光堂的狮队里,那个年轻狮头人mo着手里的红包,跟着伙伴们朝远处的身影齐齐拱手深鞠。

    “李肆……”

    跟着人退去的另一支狮队里,那个被旁人扶着,正痛呼不已的狮头人,咬牙切齿地念着。

    一场采青,不过是而已,除开领略了三娘的摄人身姿之外,李肆再没放在心上。接下来的两三天,由梁焕牵线,再跟几个铁行老板见面商谈之后,沉沉的郁闷也将这抹亮色压进了心底深处。

    事情还是没有一点进展,有本就不愿多事的,得过且过赚钱就好,毕竟有风险。也有动了心,但被官府压着,不敢妄动的,他们的铁行,每一炉的炉号都要报到巡抚那,而每一炉的炉工所组的保甲要报到总督那,如果图谋新局,督抚那边太难过关。还有的是不信李肆能靠一连串机械作成浑圆钢球的,总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总而言之,李肆对铁行的打算,也像是痴人说梦。

    靠着彭先仲在广州的影响,以及梁焕的说合,李肆的唯一收获是,铁行的东主们答应在铁行会馆开一次大会,由李肆作最后一次努力。

    “我们这轴承,因为是用钢做的,不仅耐用、平稳、无声,还病少,往常那些车子两三月就得去修,甚至去换车轴,用上钢轴承,三五年都不会坏!”

    彭先仲一边说着一边招手,一个随从将一个桌子推了过来,只见这桌子下面只有四个轮子,行在平地上只有微微低沉的嗡响。而桌子上的水杯也仅仅轻轻晃动。

    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彭先仲继续他的演讲。

    “这轴承的用处,单说车子。只是旧的二轮车子,光南方就不下百万架。每架两年换一次轴承,算下来一年就是百万个轴承的需求。每个轴承耗钢二两,钢量就是十三四万斤。再算人工,如果用上机械,一人一天能出至少三五十个,加上钢料的人工,三五百人即可作出这般生意。粗略算算,钢本、地本、人工、机械摊销和其他杂项,加起来绝不会过十万两银子。而每个轴承只卖四钱银子,一年也都能成四十万两银子的大事业!”

    在他身边还有一座木架,每说一个重点,都有一个随从哗啦一声翻起一张画,将他说的重点,以数字和图画清晰无比地描绘出来,三四十个铁行的成员看得颇为新奇,也听得很是心动。

    “而这轴承,何止是牛马车才用?磨坊的石磨、织工的纺车、铁矿碎石、染料碎靛、稻米打谷,只要能转的东西,用上钢轴承,都会省力耐用,算上这些,一年何止百万的量!就这轴承,我们佛山,就能做出百万两银子来!”

    彭先仲用着jī昂的语气,将一幕跌宕人心的画卷生动地摆在了铁行东主的眼前。

    “百万两银子!百万两,各位东主,你们要卖多少铁锅铁线,要用上多少工匠,才能做到一百万两的生意!?如今只需要不到千人的工匠,再购进我们青田公司的机械,一整套手艺,我们都可以教授。四十位东主,每人出一些工匠,一些本钱,和我们总司携手建起一个轴承行,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

    彭先仲铿锵有力地说完,余音回d间,会馆里的铁行东主们不少都眼冒精光,嘴巴微张,似乎就要大喊算我一个了。可面面相觑间,却又被一层厚重的无奈压住。

    坐在后面的李肆皱眉,他没指望靠彭先仲的一番演示和煽动,就能得到热烈的回应,但像现在这样,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情况,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前景也说清了,成本也算明了,不用机械,不上生产线就做不出钢轴承的原理他们也都明白了,这可是至少百分之百的利润啊,怎么这些东主,身上揣着的资本血xìng就这么羸弱呢?至少得有人站出来把困难到底在哪里挑明吧。

    李肆要争取到这次鼓动铁行东主的机会,并不为办成事情,而是想看看事情的难点到底在什么方向上,单对单的j谈,j情不够,难以深入,只有在这种赤1uo1uo的利益冲击下,才能将阻碍资本的礁石显1ù出来。

    可现在这情形,事情好像不止是资本和利益这么简单。

    “百万两啊……呵呵……百万两,好大的生意!李北江,你在这吆喝百万两的生意,却连我家主子的年礼都不上心,你是不是真忘了,到底是谁给了你赚钱的机会?”

    一个阴冷的声音出现,带起的一股寒风吹遍大厅,铁行的东主们都缩起脖子弯着腰,朝来人恭谨地作揖。

    彭先仲附耳低声说了这人的来历,李肆眼瞳紧缩,难怪……

    “我家主子说了,他人虽然在江南,可一颗心却在为着万岁爷四处奔走。此前觉得你李肆还会做事,给你机会,让你代管太平关和遇仙桥关的关会,却不曾想,你宁可朝其他人大撒银子,对我家主子,却没一点特别的表示。这养狗么,指望的可不是为着其他人捉兔子。”

    一个年纪不大的胖子悠悠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豪商。

    “更不是让它脱了缰,跑到野地自己刨食。百万两,哈哈……胆子不要太大,这佛山你也敢动心思?就不怕我家主子在奏折里提上十来个字,让你即便揣着百万两银子,也能转瞬成了坟头上飘起的黄纸!?”

    胖子瞧着李肆的鄙夷眼神就像是瞧着一只狗,李肆冷冷回望着他,也是在看一只狗。

    这人是正儿八经的狗,苏州织造李煦的家人,姓吉,名黑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的颈圈松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你的颈圈松了

    大人物的心眼是很小的,特别是你动了他的银子。苏州织造李煦就是个大人物,尽管他的官职很小,尽管朝堂都只将他当作皇帝的狗,可朝堂大臣和地方大员是守宅门的狗,李洵这样的内务府高级包衣是守卧室的狗,两拨狗互相鄙视,较量优越感而已。

    不谈奶兄弟这层关系,奏折制度的兴起,就跟康熙与李煦这样出外的内务府高级包衣要保持单独而且秘密的联系有关。甚至李肆还知道,后世所存的满清最早一份奏折,就是康熙三十年,李煦向康熙请安的折子。【1】

    此时的奏折制度还远不如雍正时代完备,除了康熙宠信的高级包衣外,也就部堂和地方大员有直递奏折的权力,有些督抚提镇都没此权。虽然直上奏折的影响力难以评估,但李肆的诸多手脚,要通过李煦传到康熙那,对汉人和朝政另有一番警惕的康熙会有什么反应,李肆就实在没有把握,只能备着一个字:反,再加三个字:现在反。

    所以当这个吉黑子阴恻恻地说出“奏折”二字时,李肆心中一寒,下意识地深吸口气,再次确认一对月雷铳是在腰间。

    和李煦的矛盾由来已久,在李肆破坏了湖南春晖堂那个在厕所里暴毙的掌柜没人关心,可十多万石米却不是小数目,李肆不可能硬生生吃下。由韶州府和白道隆斡旋,按照每石二两的价格退给了春晖堂,李肆只吞了两三万两零头,没让湖南那边跳起来揪着劫案不放。可终究让春晖堂背后的李煦预期落空,心怀怨憎。

    这事大家毕竟隔着一层,还算不上直接的恩怨。之后李煦牵头,将太平关和遇仙桥关仿照浛洸关模式,组建关会包了关税,满以为就此能大把搂钱,却不想没了李肆那一套会计和审计帐目运转,书吏巡役的隶属关系也没厘清,更兼任用私人,比之前钞关直管更为。不仅来往商人怨声载道,自己也没捞到好处,全让下面人吃光了,半年亏了好几万两。见这不是颗摇钱树,反而是个无底洞,李煦将两个关会让给了李肆,只以江西三叶堂东主的身份加入。

    李肆接手,不仅补上了关会的亏损,时值年关,还核算出了不少利润,以退税的名义返还关会成员。这时候李煦就不满了,以李煦的思维,关会是自己“恩赐”给李肆的,这些银子不都给自己,却撒给商人,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之前李肆以年礼的名义,单独给李煦包了二万两银子,本以为能暂时填了李煦的欲壑,却不曾想李煦毫不满足,径直派来家人,砸出了最严厉的恫吓,更倒霉的是,正好卡进了他要对关键目标下手的紧要环节。

    “跟这李煦的矛盾不可调和……”

    李肆瞬间就有了认识,这李煦根本就是要将他当狗摆布。背后的原因,是不是被皇帝的面子给逼得快跳墙,对背上的无底大洞开始感到畏惧,所以才死命搂钱?难道说……京里的状况有什么变化,李煦投效的八阿哥要提前出局?

    将飘飞的思绪拉回来,李肆看向身边的梁焕,见他目光闪烁,脸色发白,心道自己终究中了佛山铁行的套。这梁焕奔走组织起这样一场东主大会,目的不是帮自己,而是让那吉黑子能清晰掌握到自己的意图。看来这佛山的铁行,对官府的畏惧透骨入髓。

    吉黑子一亮相,铁行东主们纷纷告辞,梁焕缩着身子要跑,被李肆喊住了。

    “这几日,多谢梁爷子的款待,他日定当酬报。”

    李肆低低说着,梁焕勉强一笑,只觉额头出汗不止。

    大厅里空荡荡一片,只剩下李肆和吉黑子等人。

    “关会的帐目缴上去,太平三关,五十二年的盈余,你也准备好,作好这两桩,关会的事,我家主子就不追究了。”

    吉黑子侧着脑袋,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至于这佛山的事,如果能打点好我,事情就不会入我主子的耳。”

    接着这小胖子的脸色变了,带着直连某种器官的猥琐气息,凑到李肆近前,压低了声音。

    “银子我也喜欢,女子我也喜欢,前日你身边那醒狮仙女的事迹,在佛山已是无人不知,把她送来吧。”

    李肆楞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出声,这黑子不明状况,脸上也浮起笑意,心说这李北江还算识趣。

    下一刻,小胖子整个人飞了起来,嘴里喷出一股血水,似乎还带着碎牙,在他身后那个该是三叶堂掌柜瞠目结舌的注视下,轰声砸倒一片桌椅,硬生生摔在地上。

    “你你你……”

    那掌柜指着拳头缓缓收回的李肆,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哗啦一阵响动,吉黑子身后十多号伴当就朝李肆涌来,这边于汉翼带着司卫也冲了上来。铿铿拔刀声连绵不绝,眼见一场血拼就要上演。

    蓬……

    如雷巨响里,淅淅沥沥的碎屑当空落下,李肆的月雷铳枪口冒着青烟,转了个扇面,吓得这些人赶紧止步。

    拔出另一把月雷铳,李肆就要指向那七荤八素的吉黑子,却听那家伙一声暴喝:“你敢殴打朝廷命官!我可是带着织造关防,来广州办差的把总!”

    这家伙跟早前的郑七不一样呢,有狗牌了……

    杀就一个字,擦的事就麻烦多了,枪回腰间,李肆对那吉黑子冷冷说道:“你的颈圈松了。”

    “颈圈?”

    那黑子刚被手下扶起来,下意识地朝四下张望一圈,然后醒悟这是在骂自己,那张胖脸本就紫红一片,现在更是转成了紫青。

    “李肆,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爷给你脸你不要!我就看你怎么死!”

    他跳脚喊着。

    “你知道吗,狗的颈圈松了,不赶紧溜回去让主子栓紧,而是自顾自地撒欢,被人当野狗打杀了,主子都无话可说。黑子兄,你自己小心了。”

    李肆淡淡说完,转头再不理他。

    吉黑子肺都差点气炸,呼喝着自己的手下。

    “殴官当死!抓起来!”

    根本就不在乎吉黑子的咆哮,李肆大步流星朝外走去,那些伴当还要追过来,于汉翼喝道:“我家少爷也是官!有事自去投告!英德县、韶州府、广州府,宪台制台老爷衙门,随便!”

    李肆等人的身影早已不见,会馆大厅里还是一片沉寂,好半响,那三叶堂的掌柜才低低嘀咕道:“前几个衙门根本就是这李北江的地盘,宪台制台老爷的衙门,那李肆也是轻松能进的,吉爷……”

    吉黑子咬牙,然后哎哟一声,他的牙关被李肆揍裂了。呸地吐出口带血的唾沫,他冷哼道:“别以为广东衙门都朝着你李肆开了,来呀,带我关防去找邓都司!要比拳头大,我让他见识见识!”

    接着他看向三叶堂的掌柜:“你去跟佛山铁行的人说,不出手整治李肆,他们的货就别再想进江南!”

    吉黑子哼哼狞笑:“官面的,江湖的,爷给你来套冰火两重天!”

    那三叶堂的掌柜应着正要退下,吉黑子再叮嘱了一句:“他身边那个女子,让他们废掉,爷只要她的身段,可不想要她的身手。”

    梁家别园里,彭先仲强自按下蹦跳不止的心脏,正劝着李肆:“这里不能住了,那梁焕明显就是在算计咱们。”

    李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丧家之犬,想赶我走,没门!去给梁家下帖子,这园子,我买了!”

    彭先仲苦笑:“园子后面就是梁家的家庙,他们怎可能卖?”

    李肆也在狞笑:“不卖,到时候家庙一块拆!”

    再无心理会梁家的事,彭先仲脸色还有些白:“可这吉黑子背后就是苏州织造,就这么打了,没事吗?”

    李肆看了一眼彭先仲,心说这家伙在广州泡得太久,真当自己是单纯的商人了,看来得把他丢回英德,让段宏时好好洗一番脑子。

    “当然有事,大事,而且是大事不妙!”

    之所以先提梁家,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解决这吉黑子才能不留后患。皱眉憋了好一阵,正见到严三娘急急奔了进来。他双眉舒展,心说自己也是在阴谋诡计里浸得太久了,居然忘了一贯坚持的原则:最简单的办法最有效。

    “派人去广州催罗师爷尽快办下那事,再让特勤组和特攻组拟定方案,目标,吉黑子这帮人,全部……消失!”

    李肆沉声下令,身后于汉翼兴奋地响亮应声。

    “听说差点杀起来!?是……是跟我有关?”

    严三娘满脸歉疚,她听说了铁行会馆的事情,下意识地将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需要我隐忍的就一件事,其他可没必要。”

    李肆摇头,看着他的姑娘,淡淡笑了。

    “人说冲冠一怒为红颜,舍得江山也舍不了美人,看来这话真是没错,值得哦。”

    严三娘玉脸抹上红晕,却是一脸正色。

    “你真要成了这样的人,我宁可自己了结,也不敢担这份罪责!”

    李肆扑哧笑出了声。

    “谁敢逼我做这选择,我就了结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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