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做到了,别忘了我
第一百三十七章我做到了,别忘了我
“万寿无疆,天子万年!”
“皇上圣明,千秋无一!”
“大清紫气,亘古难比!”
北京城的新街口,拖着耗子尾巴,披着huāhuā绿绿吉sè礼装的士子们正一边高喊口号,一边向北而行,他们脚下是一条如五彩云雾般的道路,向着前后延伸,似乎无止无尽。
彩棚、彩墙、彩廊、彩台,无处不彩,每隔几里还有一处御座,御座周围,身着彩装的戏子们嗯嗯呀呀,合着铿锵锣鼓,唱着那福寿祝词。更有络绎不绝的队伍抬着各式各样的huā扎绸人游街,直让这尘世宛如天庭。
还有三天,当今仁君天子的六十大寿庆典就要在畅chūn园拉开帷幕,在那里将举办一场三代莫比的寿宴,也就是所谓的“千叟宴”。朝廷下了旨意,凡年满六十五岁的老者,勿论官民,都可进京参加这场盛况空前的寿宴。
仁皇帝康熙自己说了,“自秦汉以降,称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绵长,无如朕之久者”,所以呢,这万寿节就得好好地办,大大地办,他的面子光鲜起来,大清也就能威加海内,震服四方。
沾着这喜气,民间也纷纷行动起来,三月二十五到二十八这几天里,因为皇上要开三场大宴,所以民间什么婚丧嫁娶都不准办,大家就都赶在二十五之前搭上这班喜车。
坐在huā轿里,厚重吉服裹着,沉沉凤冠压着,严三娘只觉难以呼吸,前后的唢呐锣鼓吹吹打打,更让她想轮圆了嗓子高声叫喊。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要将这心思变作行动了,丹田微微提气,就被一股异样的感觉阻住。那是一件沉甸甸的东西,被她裹在贴身xiǎo衣里,似乎还带着刚从土里刨出来的yīn冷湿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我为什么还要把它挖出来,甚至还要装好yào上好弹贴身带着呢,我到底在想什么?”
严三娘脑子里luàn成了一锅粥,好半天她才整理出了一条线条,顺着这线头找过去,整个人顿时像被压在了蒸笼里,血脉也沸腾起来,如果揭开那块遮头红布,就能看到她那张俏脸,已然红得发紫,几乎快能滴出水来。
“该死的xiǎo贼……我准是中了他的蛊毒!我怎么会……会想到……那些事情!”
一张微微含笑的清秀面容在脑子里跳起,她下意识地咬牙羞怒着,心中那些纷luàn的思绪也被这面容搅得粉碎。
那是昨天的事了,家里人正忙碌地准备着她的婚事,据说还有盐道总巡那样的大人物前来捧场,所以原本新郎直接上mén接人的流程也要改一下,新郎会在梁家庄子那先等候总巡官爷,然后再等着新娘上mén,一起进县城游街。
从纳采到过mén,这段时间太紧,直到昨天才有姑嫂来给她做fù训,除了一番三从四德的教育,更重要的就是闺房之事。翻开那本sè彩yàn丽的绘图集,即使是自xiǎo在外流离,心xìng豁朗的严三娘,也是羞得难以抬头。
到了今天早上,严三娘已经由羞转悲,昨晚她作了一夜“怪梦”,梦里有人对着自己,作出了那绘图册子上种种难言的羞事,可恨的是自己还觉得愉悦异常,更可恨而且可怕的是,那人不是自己要嫁的人,而是那个……xiǎo贼。
醒来时梦里的痴缠余热似乎还流转在身上,手背、腰肢、头顶,都一阵阵泛着难言的颤栗,那不是梦里来的,而是他真切触mō过自己的感觉。之前那刹那的温热,像是深深烙在了少nv心底里,再难抹掉。
直到上了huā轿,她还没明白,为何自己会如行尸走ròu一般的,又将之前埋下的东西挖了出来,准备妥当,还贴身带着。
“如果姑嫂说的那些道理没错的话,我已经……失节了。”
从这根线头上找着了姑嫂昨日说起fù训时那神圣肃穆的神sè语气,严三娘的一颗心沉入深渊,她明白了自己带上这东西的用意。
“到得那时,不如一死,我可受不住那日日的煎熬。”
脑海中那张面容渐渐掩入黑暗,严三娘也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错了,她已经挣脱不了那场梦,更挣脱不了父亲、姑嫂、家人,还有梁家这张张面孔所编织而成的大网,这样的两面煎熬,以她的心xìng,是决计不想日日辗转挣扎的。
心绪稳住了,轿子外的动静就清晰入耳,喜庆之声外似乎还带着一丝极不和谐的音调,仔细分辨,竟然是哭喊和叱喝声。
揭开遮头巾,捞起轿帘一角,严三娘朝外一看,顿时凤目圆瞪。
就见一对夫fù外加一个xiǎo姑娘,像是一家三口的穷苦人,正相拥跪伏在地上,朝着谁苦苦哀求,地上还有个背篓斜搁着,白huāhuā的东西洒得满地都是,那不像是米,是盐。
“官盐!?你这也是泉州的官盐!背回永chūn就是罪!”【2】
“泉州盐可比永chūn盐便宜,你背这么多回来,不是卖还是干什么!?”
顺着声音一看,是几个盐巡正一边喝骂,一边朝那家中的男子踢踢打打。
严三娘只觉心口憋闷难忍,可一想到父亲,她咬着牙就要放下轿帘,这样的事情天天可见,她确实没办法做什么。
手腕刚动,就见盐巡一脚将男人踹倒在地,皮鞭也兜头chōu去,那fù人跟着xiǎo姑娘都扑上去挡住了男人,皮鞭chōu在nv人和xiǎo姑娘身上,凄厉和脆嫩的哀鸣同声响起。
这一鞭子似乎也chōu在了严三娘的心口上,将束缚着她的那张张面孔给chōu碎,她心中顿时一片豁然。
喀喇……
huā轿的轿夫只觉得轿子猛然一沉,差点摔作一堆,接着轿帘一掀,身着大红吉服,凤冠上钗簪摇曳的严三娘骤然现身,遮头布已经扯了下来,她正凤目喷火,脸sè铁青。
“放开他们!”
严三娘沉声喝斥着,送亲队伍顿时一片大luàn。
“哟……这是哪家的新娘子,坐在huā轿里居然都还有心管闲事?”
像是盐巡xiǎo头目的家伙歪眼横脸地说着,队伍里的梁家人赶紧迎过去低声解释,还在腰间掏mō着东西。而严家的人也上来拦住了严三娘,一脸苦sè地劝她赶紧回轿子里。
严三娘手一挥,那严家姑嫂顿时如陀螺一般转开了,其他人都没看得清楚,大红身影几步就跃到了盐巡身前,将他们跟那家人隔开。
“你们快走!”
严三娘一声吩咐,那一家三口楞了一下,也顾不得地上的背篓,男人左手牵住nv人,右手拉上nv儿,就朝远处奔去,要被盐巡以贩卖sī盐的罪名投进监牢,那可就不止是妻离子散的下场。
“好胆!就算是梁家媳fù,也不能坏咱们盐道上的规矩!把那三口子抓住!”
那盐巡头目恼了,一声吩咐,身边那七八个盐差都冲了出去,却见严三娘那大红身影裙袖挥舞,劈劈啪啪一阵响动,盐差一个个都倒跌而回,躺在地上呻yín不止。
“你你你……”
瞧着一身大红吉服,淡施胭脂,樱chún涂朱,凤目飞扬的严三娘,盐巡头目魂魄都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也失了心气,结结巴巴地,连呵斥怒骂的话都抖落不出。
眼见那一家三口奔出去了几十步,似乎就能逃了这场劫难,严三娘松了口气。暗道他们脱了法网,自己却还身在网中。正有些怔忪出神,轰隆的马蹄声响起,从后方道上奔过来一支马队,瞧着不少人身上也套着巡字号衣,领头一人服sè光鲜,正顾盼自得。
“那家子盗卖官盐,赶紧拦住!”
这边的盐巡xiǎo头目魂魄归位,大声喊了起来,看来那帮人也是盐巡。
严三娘转头看去,心神猛震。
xiǎo头目刚出声,就有几骑人马追了过去。
“不!”
严三娘惊呼出声,那男子已然被一马撞倒,隐约还能听到喀喇一阵脆响,不知道是被马蹄踩断了身上几处骨头。
“跑啊……”
男人挥着手,喷出一口血,要自己的妻儿继续逃命。
“男的不行了,nv的和xiǎo的还能卖了抵罪。”
马队那领头人冷声说着。
“住手!”
严三娘呼喝出声,她伸出手臂,似乎想要一把扯住渐渐bī近那对母nv的人马,可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是天外飞仙,几十步的距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蓬……
马势没能收住,母nv两人的身体被撞飞出去,宛如破木沙袋一般,颓然无力地在地上翻滚着。
“不……”
严三娘只觉自己心脏也被这一撞给粉碎了,不,是束缚住心口的层层枷锁给粉碎了,眼前恍惚,心神骤然跃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熟悉的世界。
“妈的,还没喝酒呢你就发昏了?搞死了还有什么用?”
那像是大头目的人恼怒地骂着。
“好像没死,还有气呢。”
“没死你养着?再踩几脚!本就是拒捕抗差,死了活该!”
那大头目呼喝过后,又能听到那熟悉的刺耳脆响,低低的,可就是那么清晰。
严三娘的心神已然飘上半空,像是和自己分离开了一般,就静静地看着周围这一切。
“三娘,你说过的啊,天理自在,人不可欺。”
“你也说过啊,能不能成,和要不要做,根本就是两回事。”
“我不止在意身边人,还在意所有人……”
“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那张熟悉的面容在严三娘眼前出现,述说着让她浑身颤栗的言语。
“三娘,我不是一般的贼匪,我,是反贼!”
李肆的沉凝话语,如jī流一般充塞住她的心田。
“为什么要造反?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他的话语总是那么有力,可很多话,很多事,她之前还不是全然明白。
她不明白,为何她在教授刺枪术的时候,在练习火枪shè击的时候,会那么专注,抛开了一切。她也想不透,自己该不是那种连忠贞名节都守不住的浮华nv子,却为何难以抹开那张面容,那张总是瞧着一个方向,沉思而谨行的面容。
她还不明白,离开李庄前,司卫们齐声向她喊着“师傅再见”,那时她为何心弦颤动,差点就想说我不走了。那不仅仅是不舍和这些只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徒弟分别,更像是和一桩她天生就该干着的事情分别。
现在,她明白了。
本心,她终究不能欺骗自己的本心,她的本心,已经跟在了他身后,踏着他的足迹,走上了另外一条大道,一条写着一个大大“反”字的道路。
“恶贼,纳命来!”
神识归位,严三娘大红身影展动,就朝那大头目冲去。
“这……这是谁!?拦住她!”
下意识地就感觉不妙,那大头目哆嗦着高声问道。
“梁家要过mén的媳fù!?入娘的……我这正是要去会梁家xiǎo子,跟着他一起接这媳fù呢,她这是怎么了?疯魔了不成!”
现场húnluàn不堪,前后的盐巡追的追,拦的拦,想要挡住严三娘,可她的大红裙袖如蝶影一般飞舞,个个盐巡有如灰尘一般,被这蝶影的轻盈舞动给扇得东倒西歪,眼见就要冲近那大头目的马前,那人见她如此神勇,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我是这里的盐道总巡!是你梁家的贵客,咱们……咱们是一家的!”
身后的盐巡们纷纷下马,拦在了这总巡的身前,身后左右的人也都追了上来,几十号人顿时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严三娘停住,凤目冷冷看住他,可眼瞳里却像是卷起了冲天的怒涛。
“绝不!”
她这话众人都没听懂,接着她的行动众人也没看懂,就见她从腰间掏出一件古怪的东西,直直指住了那总巡。
“绝不与你们为伍!”
严三娘沉声说着,手指扣动,蓬声震响,坐在马上那总巡的脑袋噗哧一声,前额后脑同时炸起两团血光。
沉寂……连呼吸都没了的沉寂,现场像是被厚重尘土给盖住,持续了好一阵,才被那总巡的尸体摔地声给翻搅开。
“抓……抓住她!”
哗啦啦一阵chōu刀声响起,周围的盐巡脸sè又青又白,看着这裘大红身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魔鬼,一个美得令人心悸的魔鬼。
依依不舍地抚mō过手中的短枪,严三娘咬牙,喀喇一阵扭动,将这枪拆散拧弯。
“我做到了,别忘了我。”
十数柄刀锋压在了她脖颈上,她看向西方,神sè无比平静,只低低这么自语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要纯净,所以纠结
第一百三十九章想要纯净,所以纠结
当啷……
玻璃杯摔在地上,晶莹碎片hún着水,被升腾热气罩着,一时难以分清。
“人还早着呢,这是萧胜派来送消息的。”
段宏时翻着白眼,一句话将正要冲出门的李肆拉住。
“啊……我就是想瞧瞧天气,哈哈……”
李肆挠着头转回来坐下,向星夜急奔而来的送信人问起细节。
将送信人安置下去,仆fù来收拾停当,再给李肆倒上一杯水,他端起水杯,沉思不语,直到段宏时又一声咳嗽,才似从梦中惊醒。
“这个萧胜,之前提点了他一下,现在就懂得玩老师你那一套了。”
李肆貌似平静地说着。
萧胜假借向泉州府监移j巡海所抓的犯人,让梁得广几人hún进牢房,接着在夜里放火烧了文房,再大放犯人制造hún1,趁1救走人。整个过程天衣无缝,事后官府也不清楚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劫狱,没了文档,萧胜的行动痕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
“你的手不痛吗?”
段宏时问了一句,李肆这才哎哟一声,将玻璃水杯搁回桌子,他的手抖得厉害,滚烫茶水泼了半个手背。
“想哭想笑,是懊恼还是jī动,都没必要在为师面前矫饰……矫饰也没用。”
段宏时毫不客气地戳着李肆已然破碎的心脏。
“老师……”
李肆苦着脸,这一声唤还带着三分乞求。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严三娘遭的难,何尝不是你李肆造的孽!上天还给你留了一分福,三娘还没嫁进门,萧胜正好在泉州,不然……刚才那人可就是来报丧的!”
段宏时像是真生气了。
“你啊,其他都好,就是对女子用心太挑!有一分杂质,你就避在一边,不愿伸手,就不想着自己去力气锻打纯炼。除了关蒄那样自与你长大,以你心为她心的丫头,哪里再去找与你相契相合,浑然无隙的美yù!?你到底是想当神仙,还是想救天下?”
段宏时可真是把李肆看透了,一顿洗刷下来,李肆脸上又青又白。
“老师……一个人就那么多心气,用在了天下事,就再没多少能分给女人。”
李肆苍白无力地辩解着。
“天下?心在天下则无sī!汉高祖顾恩吕后,造出吕后1政,隋文帝独眷独孤,出个隋炀帝!天下人……你要当天下人,就别想那张还是你自己的。”
听段宏时这借题挥,李肆挑起了眉,喂喂,合着当老大就必然婚姻不能幸福,感情不能美满了?那唐太宗和长孙皇后呢,明太祖和马皇后呢?
心念转动,他有了说辞:“我们之事,核心必须纯净,这是公,由公及我自己的sī,那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这话倒是没错,不过……说来说去,也改不了你在此事上犯糊涂的事实。没错,严三娘是有婚约,她自己也困于这样的束缚,可你的心志已然浸染了她,她那样的女子,还能安安稳稳相夫教子?”
段宏时终于击中了李肆的要害,让他面色白。
“是的,老师,我的确……的确是在狡辩。”
李肆深深叹气,当日栈桥相别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留下来”三个字在他嘴边转了好几圈,却还是没能出口。那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又成了那个工作狂,贴上来的妹子只当伴,而当他幡然醒悟,想要抓住人家时,妹子已经化蝶飞了,所以……很纠结。
“是的,老师,我决定了……”
李肆眼中浮起坚决,段宏时欣慰地抚须微笑,心道李肆该是放开了心防,也就敞开了他的那张大,只要将自己那侄孙女诳来,那时她想逃也逃不掉。
“之后再有什么女子,我全都不见,坚决赶走!”
眼角见到段宏时眼眉飘飞,像是在得意,知道这老狐狸该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李肆口风一转,这赌咒誓让老头也是哎哟一声,他一手抖,竟然扯下了几根胡子。
“说到核心纯净,囤米一事,你就没其他想法?”
李肆“诧异”地转过来,段宏时赶紧转开话题。
“后两日的会议上看吧,我也有些忧虑。”
这个话题顿时沉重了,如同他囤积而起的稻米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压下了他难耐等候,只想将那倔强少女拥入怀中的火热之心。
桃源……他的桃源,如今再来,却怎么有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沉重,让少女的步履越来越艰涩。
之前自己不是像出笼飞天的雀鸟,非要急急冲过来,连萧胜派的护卫都远远甩在后面么?
内堡那座听涛楼已经清晰可见,严三娘不仅停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种扭头想逃的恐慌。
“师……师傅!”
惊喜的低呼响起,那是她的“得意弟子”方堂恒,今天是他在值守内堡大门,其他几个司卫也都跟着他一同招呼起来,尽管严三娘换了一身普通乡姑的裙装,还带着覆纱斗笠,可那盈动的身姿,他们这些弟子却是再熟悉不过。
这一声唤,像是断线风筝被人拉住,心中的那份彷徨瞬间溃灭,严三娘不迭地摆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当他们的师傅,这称呼可不敢再受下。
方堂恒等司卫会错了意,只当她不想声张,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就恭恭敬敬肃立着,用崇敬的目光将严三娘的身影送入大门。这少女师傅在福建的壮举,他们可都知道了。
“总司就在楼上,他该是等急了。”
听涛楼的值守是胡汉山,躬身展臂,请严三娘上了楼,虽然楼上在开会,可胡汉山知道,自家总司会很乐意接受这份惊喜。
三楼厅堂门口,盘石yù和罗堂远一左一右像门神一般站着,见到了严三娘,两眼圆瞪,却没敢出声,里面正有隐约话语传出。严三娘听出是在开会,本想下楼等候,话语里不断提到的一个字却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由自主地守在门外听了起来。
彭先仲正在作报告,“浛洸已经囤下了大约十二三万石米,关会把湖南宝庆、衡州、永州、郴州和桂阳州几地的米商都拉扯了进来,现在就坐等总司帮他们赚钱。”
这里正在举行“广州米战会议”,大半个月前,李肆的预言终于成真,以广州为中心,覆盖广州、肇庆、高州和惠州的广东地域,米价正在腾腾上涨。
之前彭先仲按照李肆的吩咐,以浛洸关税作抵押,搅动了关会的湖南商人,再通过他们接触到了湘西湘南的米商,终于筹集到了足够的银两,开始海量囤米,准备着打一场轰轰烈烈的米战。而如今的事态展,正如李肆所料,不仅彭先仲等人拜服李肆的判断,关会以及跟随关会的米商,也都将决策权j给了李肆。
刘兴纯的报告更关键,“按总司之前的布置,陶富于汉翼每两天遣人急报一次米价,今天我刚得了他们的消息,广州城里,米价已经涨到二两六钱,这是两天前的米价,今天说不定又要涨上一钱。”
段宏时皱眉道:“很古怪,按本朝经制,每州县都有常平仓,整个广东,常平仓存稻米接近三十万石,只南海番禺两县就有六七万石仓粮。康熙四十年的时候,广东米价也曾普省齐涨,可没到平价两倍的时候,督抚就已经下令开仓抑价。如今这米价快升到三倍,督抚居然还毫无动作?”
这事背景复杂,李肆想到了这督抚二人即将遭到的弹劾,再结合段宏时的背景解释,一个想法骤然跳入脑海,莫非……粮价大涨,真跟这俩哥们自己有关?
和段宏时一对眼,两人顿时都想通了。
李肆沉声道:“这不是终点,我推测没错的话,该是广东的常平仓亏空严重,粜出了问题,广东本地米商自己开始囤米,把米价抬了上来。”【1】
段宏时接着说道:“外地粮商都在观望,怕督抚放常平仓损了他们,不敢贸然集米入市,进广东的粮食自然大减。可看这情形,赵弘灿和满丕却是不敢下开仓的钧令,更不敢把这事对外声张,否则一桩bo及全省的常平仓亏空案就要上演,到那时……”
老头嗤笑道:“圣上这六十大寿,过得就不舒坦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心弦震动,广东米价大涨,居然还跟朝政扯上了关系。
“这么说粮价还要上涨!?咱们这十来万石米,可是在这场变1里拿不到最大的甜头!”
彭先仲jī动了,这可是彩虹难逢的良机,一石米能赚至少两倍的价钱!他已经在盘算,是不是要家中老爷子也定下决心,将所有的家底都挤出来,跟着李肆搏这一把。
“四哥儿,之前说咱们公司虽然掌着这事,但只出了四万两银子,这样可赚不到多的啊,要少银子,咱们大家一起凑!”
关凤生也jī动了,这可是数以万计的银子,转手就能得个两三倍,何时能有这样的好处?
他这话出口,其他人纷纷应合,这大半年来,司董和刘兴纯这样的执事,腰包都鼓了起来,虽说还算不上大富之家,可一家拿出几百两银子还是有的。
“筹资!四哥儿,筹资!别说咱们李庄,只要跟咱们青田公司有来往的人,身上都有了些余钱,有四哥儿开口,再筹个四万两也不在话下!”
何贵一脸涨红地叫着。
“咱们密库那些……是不是也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邬亚罗惦记上了这大半年来淘出来的金子,虽然具体数目不清楚,可怎么也不止值四万两银子,说不定十万两都有。
众人情绪高涨地议论着,李肆却是神色沉静,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丝忧虑。他环视众人,那一张张涨红的面容,jī动的声色,深处似乎是一只狰狞巨兽的爪子在拨动。再看到田大由,这个汉子却是低着头一言不,两眼也飘着,正神思不属。
目光最后落在段宏时脸上,老头两眼清澈地回望着他,似乎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
“这不止是银子的事……”
李肆叹气,他思路有些1。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那像是惊呼还没出口就被掩住,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下楼声。
“师傅!”
门外盘罗二人诧异地招呼着,李肆眉头骤然舒展,喜悦贯满整个身心。
第一百四十章 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章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么?
“这身衣服可不适合你……”
听涛楼下背面,老地方,少女正呆呆望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裙遮住了她的长tuǐ,秀挽着斜髻,之前的英武之气被一层黯淡的柔弱气息重重遮掩。
听到那个日夜苦思的嗓音响起,少女身躯一震,却没转过身。
“听到了?”
接着李肆又问了一句,熟悉的一句,当初她攀上楼檐偷听,李肆找到她时,也是这么问的。
“是的!我听到了!”
严三娘转身,绝丽面容苍白无光,脸颊上那道斜下的伤痕虽然已经转淡,看上去却依然刺目,让少女整个人浸在一种凄丽的色彩中。
李肆心头颤动,他真想将少女拥进怀里,抚慰她该是满目疮痍的心灵,可她那正如火山一般卷动着的目光却阻住了他的企图,那目光里全是疑问,由这疑问而下,对他的怀疑,对她自己的怀疑就是那炽热的岩浆,眼见就要喷。
“我回福建的时候,家乡盐价大涨,乡人都困苦不堪,盐巡还肆意欺压,跟着盐商一起盘剥大家。我杀那总巡,不止为当日所见的,还想着不跟助纣为虐的梁家再有瓜葛,一死了断!那样的罪孽,我绝不想沾染!”
少女艰辛地开口,失色的樱bsp;“到我进了广东,一路见着的,也是男男女女在米铺外呼号,米商压着满仓的米不卖,只让恶狗挥鞭赶人。我知道我管不过来,我伸不了手,可我却满心地信着你,你要反的,就是这样的事情,你要给大家带来的世界,绝不再是这样的世界,所以……我来了,我……我要跟着你。”
少女眼眶里一直含着泪水,没让它滚落下来。
她摇着头,似乎还在怀疑自己刚才在楼上听到的不是真的。
“可你……你们,在商议什么?在商议着怎么继续囤米,只为赚银子!赚钱!百万人的呼号你们真没听见!?”
到这时,她终于爆了。
“我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你玩的什么……招,对吗?那不是真的,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面对着少女那双几乎快能将钢铁烧熔的眼眸,李肆没有丝毫退避,他认真地缓缓点头。
“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玩招,我……的确是在囤米,和那些米商做的事情没有本质的不同。”
事情很简单,他在湖南收米,走浛洸关的米商都被他揽了进来,进广东的米自然又少了几分,广东米价的涨势,有他一份贡献,而且他还要推bo助澜。
听到这话,严三娘冲了上来,抓着他的衣襟晃着,原本她动动手指头,李肆就能摔出去,可现在她的手上极度无力,更像是攀住一根稻草,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泪水如溪流一般潺潺而下,她的言语也变得模糊哽咽。
“我做到了,我照着你的话,做到了!只为我信你,信你的天理,可你……你说过的话呢?就当是玩笑,还是mí我的戏言?你不是说过吗?你造反,为的是让人不再受欺,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少女还有话没说出来,她只为信李肆,丢开了一切,包括她的廉耻,还有她的家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些,她的责问像是在一去不复返的江水里捞着自己丢失的珍宝。
“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么!?”
李肆叹气,展臂想要抱住她,严三娘却退开了,涕泪纵横的脸上满是凄苦,她似乎已经定下了什么决心,力气也回到了身上,拳头正紧紧握起。
“你就算骗我一下也好,让我之前那些念想,能……能有个归处。说点什么bī不得已,不得不为的话,再跟我讲一番什么成大业不拘,什么为了天下,牺牲难免这一类的大道理,这样也不行吗?这些话,不都是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最擅长说的吗?”
李肆耸肩:“我对你,不必说谎。”
严三娘一愣,接着紧咬下,连连摇头,似乎想将李肆这话里带着的什么东西甩开。
接着李肆微微笑了,轻声说道:“想对你说的,只有三个字。”
少女呼吸急促起来,脑袋也摇得更厉害了,这显然不是互述衷肠的时候,可她的泪水也更难止住,这一路,已经攒下了太多想跟他说的话啊……
“相信我。”
李肆淡淡说着,看着身子僵住的少女,再补充了一句。
“也相信你自己。”
接着他拍拍自己的腰。
“今天我虽然带了火铳,却没装上弹yao,夺走也没用,除非你是想着用枪柄砸破自己的脑袋。”
他早就察觉到少女的眼角一直在瞄着自己的腰。
充盈着自信的话,让少女的愤懑悲苦像是拍上礁石的海1,化作了细碎的1,她忽然想起早前李肆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天生是做事的,有些人天生是想事的,而三娘你显然属于前者。”
难道他说的“实质上一样”的事情,其实还有不同?自己是不是太笨,看事情太简单?
一股脑地疑问在脑子里搅着,严三娘呆呆无语,好一阵都没从mí茫中挣脱出来。等一股温热,日思夜想的温热裹住自己的手,这才魂魄归位。如火的燥热顿时席卷了整张面孔,李肆已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了气息相融的近处,他眼瞳中自己那身影都清晰可见。
“不过……你问得好,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信的天理,到底是什么样的,这的确需要认真回答,三娘,谢谢你。”
严三娘的脑子已然糊涂,接着整个人都被李肆的气息给裹住了,她被李肆一把拥入了怀里,抱得如此之紧,两颗心脏似乎都联在了一起,同时合着一个节奏跳动着。
“我很想你,三娘,再不放你走。”
李肆在她耳边低语着,严三娘神识恍惚,只觉自己终于抵达了彼岸,之前那疑问,似乎也含在了这怀抱中。她虽然还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是她心里踏实了,她相信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会把答案j给她的。
心底落定,一股惶然就将女儿家的羞涩牵了出来,正想着该以怎样的力道推开他,却又不会伤到他,力量刚刚蓄起,李肆却松开了她,于是那力量下意识地转为想着拉住他。
来回这一迟疑,李肆已经转身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招呼着:“胡汉山,召集所有人在坝子里集合!”
手臂回抱住自己的肩头,严三娘抬头望天,天空碧蓝,白云悠悠,透过残留在眼睫的泪影,她似乎见到了七彩的虹光。
纷纷攘攘的人群朝李庄内堡的中心坝子集中,个个脸上都绽着笑颜。
“四哥儿许是要筹资,据说出一两银子能得二两甚至三两!”
“四哥儿真是善人菩萨转世啊,就为帮着四哥儿作这一番事业,赚不了钱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不过……能赚钱自然也是好的。”
坝子里已经聚集了几百号人,正在嗡嗡议论着,青田公司握有金股的人员大部分都来了,还有一些不是金股,却在青田公司任着襄理以上职务的外围人员,他们离金股也只有一步之遥。
坝子一侧就是庄学楼,关田林何邬五个司董正站在台阶下等着李肆出场,关凤生跟何贵在低声争着到底是谁先提出的筹资,林大树倒是老神在在的淡然,邬亚罗则是转着眼珠,似乎在盘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银子,而田大由……田大由双眉深锁,脸色很是难看,但在这一片兴奋的人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四哥儿!”
“总司!”
“庄主!”
李肆出来了,人群都齐声招呼起来,在冬日里,他一向都戴着薄无檐的短筒直帽,穿着及膝的中袄,腰间是一根手掌宽的皮带,无肩马甲敞在外面,瘦直kù子,kù管下半截裹在厚实皮靴的高帮里,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精神。他双手一叉腰,腰间凸起两坨鼓囊囊的痕迹,大家都知道那是啥。
“四哥儿,你开口,家里余钱咱都拿出来!”
xìng子燥的庄人先就喊了起来,其他人喧闹着附和,李肆抬手虚按,坝子里顿时一片静寂。
“各位……还记得我李肆邀你们进公司的时候,曾经说过什么?”
最先那开口的庄人又抢在了前面。
“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几百人纷纷扬扬也都叫了起来。
“没错!四哥儿做到了!”
“总司是信人,咱们都听你的!”
挥手再让众人安静下来,李肆接着问。
“那……我为什么这么做?”
这问题就有些复杂了,有说是菩萨心肠,有说是顾念乡亲,也有人干脆说这还要问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一些事情,相信一些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的事情……”
李肆目光投入碧蓝天幕,原本难以言尽的心绪,也随着这些话语渐渐成型。
听涛楼上,段宏时和翼鸣老道倚在窗前,紧紧盯着有那么一刻,像是神思注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李肆。
“好好听着,我们要找的天道,根子就该在他接下来的话里。”
段宏时轻声慨叹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是人,所以相信
第一百四十一章是人,所以相信
“我,李肆,就是我自己……”
这话在庄子内堡里飘着,引了一阵低笑,谁不是谁自己呢。
“诸位,不管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都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命。酸甜苦辣,喜怒哀乐,都在自己心里转着,虽然有一张嘴,却难说得尽。更有不少心思,就根本说不出口。”
“老女老幼,高矮胖瘦,每人都生得不一样,天底下纵有再相似的人,也总有差别。就算两人数十年如一日相守下来,脑子里转的念头也绝然不同。诸位,我,你,你们,我们都是不同的,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
李肆的话让众人都有些茫然,这是在说什么?而茫然之后,不少人开始转头瞅着,忽然觉得,一大群人里,“自己”一下子清晰起来,对啊,天下虽大,还能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我”?
“父母生养,我们都是人子,上天造人,我们也都是天……那最初的一气所化。所有人,所有凡人,都要吃饭穿衣,都有七情六yù,更有生老病死,百年之后,也就只剩下白骨一副,所以……”
李肆提高了音调。
“所以,我相信!普天之下,人人皆一!男女、贵贱、强弱,抛开这些东西,里面都是那个一!我们……都是一样的!”
这话初听如雷,却并不是骤然而,所有人都只觉心头一抖,下意识地避开了某些东西,找到另外跟这话相契的东西,将自己的思绪连了过去。没错,既然都是“人”,就“人”而言,大家都是一样的。
“佛陀启法,众生平等,该不是这个路子吧……”
听涛楼上,段宏时皱眉不解。
“一气所化……呵呵,不是你说的那个路子。这说的是由外而至,而非什么立地成佛,嗯嗯,一气所化……”
翼鸣老道若有所悟。
李肆降下音调,继续说着:“上天造人,给我们手脚,让我们战猛兽,种庄稼,给我们眼睛,让我们看远近,辨安危,给我们头脑,让我们举火育谷,造字驯兽。当我们用手脚、眼睛和头脑为自己谋福的时候,就是做老天爷本就许了我们的事!”
他展臂指向众人:“你们终日辛劳,是不是只够吃饱穿暖就好!?”
众人都纷纷摇头,又不是猪……
李肆点头:“是啊,我们是人,不是猪狗。我们总会想着靠手脚,靠脑子,能多挣一分,让我们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在人前更光鲜,碗里能天天有rou,家人能天天欢笑。”
一个年轻人又了嘴:“现在不止想天天有rou啦!想的是天天有精菜和塘鱼!”
众人都哄笑起来,还有年纪大的庄人拍了他脑袋一巴掌:“想的怕不是塘鱼,而是个漂亮婆姨吧?”
李肆也呵呵笑了,“所以……我还相信,我们靠双手为自己谋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人要碍着我们为自己谋福,就是跟上天作对!”
坝子里静寂了好一阵,这话的前半截初听是废话,可引出来的后半截……深思下去,让人觉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沸腾。
都是成年人,基本的理解力还是有的,这话不仅是将往日那些欺压他们的恶霸贪官们扫进去了,更把搜刮苛捐杂税的官府乃至朝廷给拉了进来。他们可不就是一面在阻着自己挣得更多,一面在从自己手里夺走本就不多的钱粮么?若是没有他们,虽说不一定能享着福,但怎么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年年吃苦。
“这……这……难道是要……”
人群里还有更清灵的人惶恐起来,这话延伸下去,就只有一个字……
听涛楼上,段宏时和翼鸣老道本还有丝紧张,可对视一眼后,却又同时摇头。
“时候未到,这是黄梨州,乃至历代先贤的旧论,只是将之新述而已。”
段宏时想到的是黄宗羲的论述。
“第一条为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第二条为谋福之yù不可侵,那么第三条……”
翼鸣老道充满期待。
“想想我说的第一条!”
李肆再度拔高嗓音,将不少人正紊1的心神拉了回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们又都想着为自己谋福,那么相互之间,会不会有纷争呢?”
这问题太好回答了,参与过宗族或者乡村械斗的人甚至还能唱出一曲血泪史,怎么可能没有?
李肆点头:“所以,我还相信……上天也传下了大道,划下了界线,让我们能够彼此相戒,不损他人而谋福。握大道者居于庙堂,乡市草民谨守界线,我相信,这才是天下本该有的样子。”
这一条他没有深入,众人也听得晕晕乎乎,那些本在惶恐的人也平静下来。这话是说,还得有官府和朝廷在上面,而为自己谋福,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这里面的学问似乎就大了。
段宏时和翼鸣老道同时点头。
“这就是……朝廷的事,朝廷乃至天子,是上天为此而设。”
“这也是……我们的事,教化万民,如何谨守这条界线。”
接着两人又同时叹气。
“还不够……,还差,这上天……该有清晰面目,不能再浮在云间,而那条界线,也该跟上天的面目连在一起。老道,你可得循着这根去找。”
段宏时这么说着。
“唔,天子与朝廷,似乎还有分别,而天子朝廷接上天、资本和民心,这之间的关系也还远未厘清。”
老道像是满足,又像是没吃够美味一般地叹了口长气。
“而且……这时候提起,是不是太早?”
老道的问题,带得段宏时也是叹气。
“不早了,再不提,这核心都要纷纷越界了。”
这时候坝子里也响起纷杂人声,像是上了一堂神仙课,众人都感觉跟眼下之事没什么关联。
“就是这三个相信,让我李肆tǐng身而出,来为大家引路!”
李肆看向众人,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杂声也渐渐消散。
“而这三个相信之上,就是上天!有人应该还记得,很早之前,我曾经说过一句话……”
说到这,关田等人放松了呼吸,去年他们刚上到jī冠山去见识金矿时,李肆曾经说过一句话,那话至今还在他们心底里d着,因为还有六座,不,八座坟墓给这话作了标注。
“人在做,天在看,我……要来管!”
语气已然严厉,震得坝子里几百号人心中都是一抖,不由自主地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这貌似弱冠,可威势却胜过官老爷的李肆给现了。
“刚才我说到了上天给众生谋福所划的界线,我李肆岂敢代天妄言?无非善恶之分而已!老天早已划定!”
他环视众人,出口的话让众人都放轻了呼吸,终于说到了正事。
“近日全省米价大涨,我们这青田公司有一些门路,想着能在此事上挣得几分收益。这是顺天而行,同时也能救济那些困于米贵的同胞,一举几得的好事,大家想着把余钱拿出来入伙,也没什么不对。”
接着李肆微微摇头:“但是,最近不少人却很忙啊。我听说,有不少人四处借贷,甚至还在抵押房田产业,准备着把我当点金手,翻手就能由我挣到数倍的银钱。还有人勾连乡里,收购本地稻米,门g骗乡人说米价眼见要跌,或者是借我青田公司,甚至我李肆的名头,肆意压价,bī着乡人卖米,嘿嘿……我以为当初处置了洪大,这样的人就不该再跟我们青田公司有关了,却没想到,居然还是握有公司金股的人。”
一番话说得众人一个个不敢出大气,有些人甚至身子都佝偻下来,像是只待李肆一声唤,就要跪倒在地。
李肆长长叹气:“这还只是在咱们自家地盘上折腾,并没招惹外祸。可就在昨天,我接到消息,有人还跟湖南晖堂的人接上头了,把咱们一些内情泄了出去,为的却是能从遇仙桥那里拿到两千石米,好在这场盛宴里大赚一笔。”
嘭的一声,人群里一人跪了下来,接着就响起咚咚的磕头声。
“四哥儿……饶了我,我是财mí了心窍,被晖堂的人给门g住了啊!求你饶了我这一次!”
李肆扬扬下巴,胡汉山带着几个司卫,从人群中将这人提了出去,周围的人脸色都是无比复杂,既在唾弃这人,也在为自己羞愧。很多人自问,自己心思行为跟这人的差距虽然很大,就像是几步与百步,可方向却是一样的。
“我们青田公司,挣钱绝不损德!更不会以同胞……以同胞的苦难为谋福的阶梯!否则我们就跟刚才那个贪图富贵而违誓的人没什么差别!”
李肆刻意将“同胞”二字加了重音。
“能因富贵而漠视同胞的苦难,甚至还刻意吸食同胞的血rou来获取富贵,他的良心已经卖掉了,早晚有一天也会为了富贵再卖掉灵魂,把自己曾经过的誓言抛之脑后,危害到我们青田公司所有人!”
几百号人都沉重地点头,这样的教训,早前就有了。不少人都看向田大由,还有刘氏,不,现在该叫刘寡fù,田大由的儿子田青,刘寡fù的丈夫刘瑞,那都是血淋淋的例证。
“是人都会相信点什么,今天,我在这里说出自己的三个相信,不指望你们能够马上相信,我无法窥探你们的内心,也不想去窥探。我还相信,天道罚行不罚心。你们怎么想,我不在意,可你们做了什么,我代天裁决!”
李肆沉声作了总结陈词。
坝子里鸦雀无声,好半天,李肆语气放平,淡淡说道:“现在……关于筹资的事……”
众人脑袋顿时摇成一片拨郎鼓,都纷纷嚷着不筹了。
李肆眉竖起,“你们这是故意跟我抬杠呢!要投余钱都投过来!我还要掏自家的腰包来挣上一笔,光明正大的钱为什么不挣?”
笑声渐起,坝子里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大家此时才明白,李肆并不是针对筹资这事,而是筹资背后那些不良用心,以及少数过界的危险行为。
“四哥儿……跟我喝酒去……”
筹资的事自有人负责,李肆正要离开,却被田大由拦住了,见他之前那颓败神色一扫而空,眼眉舒展,像是舒舒服服泡过热浴,李肆也是微微一笑,知道田大由的心结已经解了。
如果李肆没有将青田公司的本质揭开一截,同时也将他的信念清晰传递出来,田大由会怎么看他的行为,看他带着大家歃血而立的誓言,看他儿子到底是为何而死的?
“田叔……我还……”
话又说回来,他可真不想跟这个酒鬼拼酒,还有人正等着他呢。
“别像娘们似的,连酒都要逃,我是要跟你说正事!彭家那个姐……”
看他眼眉飞舞地说着,李肆无奈地哀叹一声,任他扯着去了。
“资本吃人心哪,李肆定下囤米之策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他,当心自身核心受损。此刻他讲出那三个相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段宏时也在摇头,之前坝子里那个被拖走的人,下场应该跟已经被收拾掉的晖堂伙计一样,李肆在这方面是从不会手软的。
“囤米逐1,本是进广州占位的权谋之策,却引了众人逐利的贪yù,问题由外及内了。”
翼鸣老道也是深有感悟,“广东米战”的真正目的,就李肆和段宏时完全通透,重点不是为银子,而是进位。顺手捞一笔无妨,却绝不能主次颠倒,甚至危害内部。
“所以我们都在忧虑,安内才能图外,核心不纯净,这青田公司就要渐渐变质,而他……说不定也会被bī着一步步变成真正的李半县。”
段宏时看向另一个地方,目光也变得深邃而复杂,翼鸣老道甚至还品出了几分欣赏。
“之前李肆还没这样清晰的头绪,只是在内外稽查上下功夫,想着靠强硬手段先过了这一关。可有一个人……一个刚经历过一番苦难,心境纯粹的人,终于提醒了他。人心,他必须给人心一个j代,让大家明白,他到底相信什么,这样才明白他会怎么做事。现在虽然摆不出最终的方向,可这青田公司是事业的基点,这里的人心,绝不能被资本抢走。”
顺着段宏时的目光看去,一个少女正倚在听涛楼下的角落里,就痴痴地看着远处被田大由拖走的李肆。
“唔,这可是上天赐下的瑰宝啊……”
翼鸣老道也是感叹不已。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娘赏行不赏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三娘赏行不赏心
遇仙桥关,木栅之后的江面,泊着无数江船。大的沙船小的赶缯,船舷尽皆沉沉压水,舱面上也高高耸起,毡布盖得严严实实。
“这里有十八万石,不少还是从已经禁米出境的长沙府运过来的,加上太平桥的十五万石,不敢说控半省米价,至少广州城的米价,尽皆在我等手中。”
江边一行人正聚在一起,对着江船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身材矮小,鼠尾鼠须的男子,手指上硕大的号戒清晰可见,如果李肆在这,当能一眼认出,这就是当时在浛洸开枪冲关的春晖堂掌柜,姓陈名通泰。
“四日前,广州米价已到二两八钱,制宪二台怎么也该动作了吧?就算常平仓出了问题,附近几县刮刮,几万石该是能凑出来的。”
“是啊,就算广州乃至广东凑不出来,赵制台钧令一下,广西米怎么也能进一些来,这形势颇为怪异啊。”
“算起来也有二倍之利,是不是该出米了?”
“浛洸那边也在动作,就怕他们先行,冲低了米价啊。”
像是其他商号的掌柜神sè复杂地议论着,既在欢喜,又在担忧。
听到这,陈掌柜终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那些小虾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们是能囤,可他们下得了广州吗?有韶州知府、钞关监督,还有韶州总兵在,运米的船一只也别想过连江口!他们就老老实实跟在咱们后面赚银子吧,这已经算是咱们的恩赐了。”
也有人笑了起来:“他们也该不是傻子,眼瞅着有更大的利侯着不要,非要急急忙忙去当善人。”
众人都是点头,正说笑间,另一行人匆匆而来,走得近了,看出是官府衙役簇拥着一个师爷模样的人。
“哎哟,陈掌柜,还是放米吧,广州叶知府已经开始查抄当地米商,赵制台和满宪台也在四下动作,咱们在这里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那师爷急惶惶地说着,就在他们这群人不远处,江面木栅处,还有几艘米船被扣了下来,正有人在船上呼喝叫骂。
“呵呵,最后的手段拿出来了?他们终究不敢对外声张……”
陈掌柜成竹在胸。
“诸位放心!杨师爷你转告知府大人,请他也放心,我们春晖堂东主背后的大人物说了,既然广惠高肇几府自己没管住常平仓,跟着广西米一起转到江南卖了,就别怪咱们趁火取栗!二两八钱远远不够,等上半月,再涨上八钱一两才能出手!诸位的东主,今年为万岁爷的万寿礼可献上了不少孝敬,怎么也得好好补上一场!”
这话让众人纷纷点头,都是出了份子的,当然指着能多赚一些。
“可……可我家东主在担心这官面上……”
那师爷的胡子还打着哆嗦。
“你家东主不过是韶州知府,就连太平关冯监督和韶州总兵白道隆都不怕,他怕什么?继续封江!所有过江的米船,全都由我们按平价收下,反正他们多半是违了湖南江西再不准出米的钧令宪令!”
陈掌柜的话终于安抚住了那师爷,转了一圈眼珠,似乎在盘算自己投的钱能赚多少,那师爷脸上的惊惶之sè也渐渐散去,跟着这群商号掌柜们一起观望起江面的情形来,那艘艘江船上载着的仿佛不再是白花花的稻米,而是白花花的银锭。
“唉,可惜了,咱们自家的船都去了北面,不然还能再来回多拉几十船。”
陈掌柜满脸的痛惜。
三水县的县衙大堂,知县又被赶到角落里,恭恭敬敬地跟其他几位知县排班站着,聆听台上大人物的训示。
“严查囤米大户!重处拒卖米商!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劝捐也好,强抄也好,反正要把自家县里的米价给压下来!同时啊,同时不准让事态荡动!广东州县同气连枝,今次难关,一定要协力共济!”
两广总督赵弘灿那又粗又冷的嗓音在大堂里回荡着,下面的州县官员一个个都抽着嘴角斜着眼。上头人都是这德xìng,既要你把事情办好,又不能招惹是非,天底下哪来这般好事?不过说起来……他们对下面的书吏衙役时,也是这般逼压的。
会议结束,县衙后堂,赵弘灿和满丕相对而坐,沉默无语。督抚历来都是冤家,可这事却让两人不得不联手共济,纵然都是官场上的顶尖人物,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这相互护持的亲密气氛。
“管源忠说了,再迟月底他就得上奏米价,若到那时,米价还没能回落,他也爱莫能助了。”
满丕叹气,他和广州将军管源忠的关系近一些,有些话还是能来回传递。
“那个管蛮子!之前出仓粮去江南,他把自家粮仓里的米都腾出来了,这下出了事,他倒是袖手旁观!”
赵弘灿眼中已有了不少血丝,看样子也是被这事折腾得够呛。
“他没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现在还有半月时间,咱们还有机会。只是这几府县的常平仓都空了,其他府县要去调,不仅凑不出多少,还得牵出一大堆烂帐。”
虽然瞧不起这个汉人总督,可满丕也无心再踩他,这时节,踩他也是踩自己。
“说到落井下石,湖南和江西那边的米商也真是可恶!就算之前去了江南一批,怎么也该有个十来万石进来。现在倒好,全都一个个捂着,就等着我们跨台,他们好谋暴利!平日要这么干,一本上去,还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
赵弘灿把怒火转移到了北面。
“北面……听说有不少米囤在太平关,甚至还有韶州府和韶州镇参与,是不是对他们下下重手!?”
满丕的算盘也朝北拨了起来。
“我倒是想啊!可那些米商背后不是内务府的包衣,就是宗室王更新最手~打亲阿哥们,动了韶州府镇,他们惹急了跳腾起来,把常平仓上的事全都揭开,你相不相信万岁爷会拿咱们祭旗!?坏了万岁爷的局面,噶礼他都不护,你我……可连噶礼都不是!”
赵弘灿一番话,说得满丕的脑袋也耷拉下来。
“老天爷……降下一颗救星吧……”
他只能这么低声嘀咕着。
广东南北,不管是官爷还是商人,都正是焦躁难耐,而英德李庄里,日头已经高照,李肆依旧在呼呼大睡。没办法,昨日被田大由狠狠灌了一通,上好的阳江春,足足喝了一斤多,即便度数不怎么高,可李肆前世连啤酒也就是这么多量,到最后是怎么回自家院子的都不清楚。
迷迷糊糊醒来,恍惚感觉有人在用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清香气息随着呼吸拂在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抱,魂沌的脑子却终于启动了,暗自叫糟,这可不是关蒄的气息……
啪的一声,李肆的手像是蚊子一般,被对方轻飘飘地拍了回来,手背甚至有一股触电的酥麻感。
“三娘……”
睁开朦胧醉眼,窈窕身影正朝屋外走去。
“啊,你……你醒了?”
听到李肆唤她,严三娘立在了原地,却没转身。
“那个……昨晚上,你的手……我……”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李肆皱眉,我的手怎么了?
焦距终于找准,抬手一看,李肆呻yín一声,疼痛这才传进大脑,手背上有好几块青紫!看来是自己喝醉回家后,就跟刚才一样,把严三娘当作了关蒄,这咸猪手就遭了报应。
认了,谁让人家是咏春宗师呢,自己是三头六臂也得不了好处,只是以后怎么办,夫纲不振啊……
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李肆挣扎下床,严三娘似乎始终没能找到自己的身份,就杵在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头也不敢回。
“昨晚……我没干什么吧?”
李肆搭上少女的削肩,浑然不知自己这一问就像是拔下了核弹上的保险。
一股力量自少女腰身荡出,却又被强自压下,少女跺脚嗔道:“我……我怎么知道你干了什么!?”
脆嫩嗓音跟着娇小人影冲了进来:“昨晚上四哥哥喝得烂醉,满嘴叫着三娘宝贝,原本严姐姐要来陪我的,也被你给羞走了,四哥哥你赔!”
李肆顿时一额头汗,还有些恍惚的心神也瞬间清灵,而少女更是身躯一僵,捂着耳朵连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慌慌张张逃了。
“好好,我赔……”
李肆暗说小丫头片子,该是你赔我才对……
“不过……严姐姐回来了,我好……高兴!”
关蒄冲过来一把搂住李肆脖子,嘻嘻笑着,菱唇小嘴也凑了过来。
“奖励一个……姆嗯……啊!”
啵的一声,结结实实亲在李肆的脸蛋上,李肆心头也如化开了一层蜜糖。
“话说回来,严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把羞害完呢?唉……”
关蒄老气横秋地感慨着,李肆捏捏她的滑嫩小鼻头,哈哈笑出了声。
“这就看我怎么做了……”
收拾停当,出门正见严三娘在小院里两眼望天,不知道发什么呆,看着她那绝丽面容上的淡淡伤痕,李肆心中涟漪不断。
想着两人还太多的话没能倾述,李肆正准备给自己安排半天假期,盘石欲就冲进了院子。
“总司,咱们去广州试价的米船被人拦住了!刘执事和彭执事他们都在听涛楼,等着总司去拿主意。”
看来事情真得做出来,而不只是靠一张嘴巴说。
李肆点头,“我马上就到。”
接着他看向也关切望来的严三娘,“等着我回来。”
严三娘脸上散开一层红晕,缓缓点头:“我瞧着你怎么做。”
可李肆还没完,笑着问道:“做完了有没有赏啊?”
严三娘面颊晕红,避开了他的目光:“赏不赏又不是我的事……你总该……总该不是为我才做的。”
李肆摇头:“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在意的人,三娘当然也包括在内。”
严三娘再也抵挡不住,转身挥袖:“就你那张嘴!要赏也得做完才有的!”
李肆嘿嘿笑着出门,院子里,严三娘眼波流转,喃喃低语道:“你这小贼,还要贪图什么?我不是把我整个人……都交上来了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狠人遇上疯狗
第一百四十三章狠人遇上疯狗
三艘快哨船在连江上满帆急行,领头那艘船上,李肆踏在船头,心绪翻滚不定。
人无下限,果然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和他李肆一样,湖南江西一干豪商纠集起来,在太平关囤米。可两方做法却大不一样,李肆是透过关会说合商人一起行动,而那边则是靠着权势地位,直接拦下米船,强行平价收购,为此韶州知府、太平关监督,乃至韶州总兵白道隆都一起上阵,使尽了无数手腕。怪不得最近白道隆和他的联系又冷了下来,原来心思都在这上面了。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李肆本也没对北面那帮官商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这边的十多万石米能到得及时,正被米价搞得焦头烂额的督抚二人也不会容当地米商吃进去继续闹腾,广州城的米价该能被按住,这就像股票一样,有了这一波走势,当地米商和囤米大户们也该会纷纷跟进,到那时候,他自能昂首踏进广州城那块神仙地,而北面那些家伙就要吃大苦头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帮人的凶残,居然直接拦江禁米……
不多时,就见到了两艘驻泊在江边的大沙船,这是李肆之前遣去广州先探米市反应的船,船上载有六千石稻米,押船人是于汉翼。
“你说是韶州镇标的兵船?”
于汉翼上了哨船,李肆劈头就问。
“船是韶州镇标的,可人却该不是,着一口湖南腔!”
于汉翼脸sè铁青,想是被对方为难了一番。
“湖南……”【1】
哨船继续前行,进到了连江口,转朝南行,李肆看向远处,江口南面有一处大沙洲,汉时赵佗还曾在此筑城抵挡汉军。此时也有渔夫船夫以沙洲为家,聚起一座小村。但李肆这一眼却没看尽沙洲,两串快哨赶缯船拉出两条线,把江面严严挡住,只留出中间一段水道。
李肆问:“他们也没拿出什么封江文书?”
于汉翼摇头:“没有,那些人就只喊着奉令封江,凡是载米的船都不准过,再不说其他话。谁要靠近,船上的人都还拉弓举枪的,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他语气愤懑,这两艘船上也有护卫,如果不是官兵而是水盗,早就闷头一排枪过去了。
李肆暗骂白道隆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这种事也敢明目张胆地干?就不怕赵弘灿把他整死?
“我去看看。”
他越想越奇怪,湖南……莫非是那个春晖堂在搞鬼?之前春晖堂就曾在浛洸劝诱其他商人把米转到遇仙桥,没什么效果后就开始对李庄动手脚,想探听他这个李半县的虚实,难道他们东家背后的那个李煦,对他李肆这个小人物起了疑心?
看看背后高高挂起的“英德练勇江巡”旗号,李肆心想,若这旗号都不顶用,那可就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英德练勇协总李肆问话,有带头的应一声!”
哨船沿着江边朝那道封锁线靠去,李肆高声问着。
快哨船在绿营里用得比赶缯船还要多,大一些的能载二三十人,有一根桅杆一张帆两支大橹,船后段还有护板和小炮位,一般都用来缉匪传讯。不仅李肆带的三艘船是快哨,对方用来封江的也是一溜儿哨船,除了左右两端那两艘大了一号的赶缯船。
“李肆!?”
听到这声招呼,这边赶缯船上的十来个兵丁探头探脑看着,有人还这么叫了出声,腔调颇为怪异,很有点……搂草打到了兔子的兴奋感。
不太妙……
李肆正在琢磨,却见对面那二三十步外的船上,一下又涌出来十多兵丁,全都持枪拉弓,原本船头的人也动作起来。
“就是他!动手!”
像是头目的军官从船舱里急步奔出,朝着李肆这边一指头戳来,而船头船尾的小炮也朝这边转了过来。
“趴下!”
李肆心底透凉,飞身扑下。
嗖嗖……
蓬蓬……
箭矢跟枪弹兜头泼来,在李肆这艘快哨船上溅起团团木屑和细尘。
轰轰……
接着是两声巨响,像是夹着冰渣的凛冽风暴刮过,船舱、船板,连带桅杆都哗啦啦抖动起来,带得整个船身都是一偏,木屑杂物魂着烟尘顿时模糊了李肆的视线,呼呼的铅子破空声掠过头顶,jī得他太阳xùe都猛然一凉。正压在他身上的盘石欲身子抖了一下,闷哼声像是个线头,将远近好几声惨呼也牵了出来,还有清晰的人体落水声响起。
好……好……
李肆的肺都差点炸了,好胆!这一年多来,从来都是他抢在上风整治人,何曾像今天这样,成了别人偷袭的目标!?看来就算是再狠的人,遇上疯狗也要遭殃。
“弓手别停!炮手枪手装弹!一定要把那小子碾成肉渣!敢对咱们长沙兵动手,这就是下场!”
赶缯船上,那头目扯着大嗓门快意地呼号着。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李肆总算知道这帮家伙的来历了,看来白道隆也算狡猾,只出船不出人。这些人正是年前在浛洸关开枪冲关的湖南抚标营兵,当时被他带着司卫用枪炮震住了。现在他们还是在给春晖堂办事,见着自己这对头送上了门,拿着jī毛当令箭,想直接下黑手解决掉自己。
“老子憋了一年多,满脑子想的就是杀清兵,你们这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肆推开盘石欲,入手却是一片湿热,这瑶家少年受了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喃喃问着:“总司……没事吧?”
嘱咐他别乱动,转头看去,船上似乎都没了声息,李肆心口燥热上涌,抡圆嗓子喊了起来:“杀——!”
不等他出口,后面两艘哨船已经有了行动。
中间一艘是贾昊带队,听到枪炮声就让船工转舵拐了出来,江面另一端也已经有人叫闹不停,更有几艘哨船开始摇橹,朝着这边靠近。
最后一艘是吴崖,他让船工直愣愣加ā进李肆和贾昊两艘船之间,即便李肆这艘船打起了转,船尾巴眼见就要擦上他的船头,他也一点不顾。
轰……
贾吴两船上同时升起一团白烟,两门神臂炮发话了,那艘赶缯船顿时被霰弹覆盖,像是被马蜂群喷过一般,尘烟、木屑带着团团血花溅飞,至少四五个正装弹拉弓的兵丁摔进江里。
这些长沙兵还没来得及惊呼,两艘哨船上又站起二十来个套着勇字号衣的兵丁,“鸟枪”平端,随着一声号令,砰砰爆响短促而密集,枪口喷出的白烟也在船边连成了整齐的两条线。
又有好几个兵丁身上炸起血花,倒的倒地,落的落水,到这时候,赶缯船上的长沙兵才终于将呼喊挤出了嗓子,一个个都趴在了船板上,罩住李肆那艘船的箭矢骤然停顿。
一阵喀喇喇刺响,李肆这船冲滩搁浅,堪堪停稳,李肆喊了出声:“于汉翼!活着么!?”
于汉翼的声音响起:“怎么也不能死在这帮王八羔子手下!”
听起来有点虚弱,但还没什么大碍,李肆微微松了口气,招呼起来:“没事的掩护吴崖!瞧那小子是要冲船,别让那船的炮再响!伤了的赶紧下船自救!”
他这命令一下,好几个人都叫喊着自己没伤到要害,还可以开枪。
这时候李肆也没办法继续当保姆了,只能由得他们,勉力压住内心的焦躁,观望起前方的战况。
正如他所料,借着一炮加一阵排枪压制了对方,吴崖的船直愣愣冲了上去,咚的一声撞在那赶缯船的船身正中,没等两船从震荡中恢复过来,几个身影就一跃而上。
“该死!”
李肆一巴掌拍在被轰得斑驳破碎的船舷上,其中一个身影扑在半空的时候,就被一枝梭标给戳下了水,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是生是死,李肆只觉这一梭标似乎也戳在了自己身上。
“喝啊!”
跃过去的一人端枪沉喝,李肆听出了是方堂恒,就见他手中上了刺刀的火枪转动起来,抽、砸、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三个兵丁一个接一个倒摔出去,砸得船板咣当作响,真不愧是严三娘瞧中的得意弟子。
蓬蓬……
于汉翼和这边船上的司卫们开枪了,三四十步的距离,船又搁了浅,命中率杠杠的,那艘赶缯船的船头船尾正有几个兵丁在转着小炮,想对着吴崖那船来上一发,这一阵枪弹过去,顿时栽倒大半,幸存者不是被吓得趴地,就是直接落了水。
越来越多的司卫跃上了赶缯船,就听一声声惨呼响个不停,司卫们枪上的刺刀几乎全都染红了,严三娘之前教导枪刺术的严苛也终于见到了回报。
“就是那家伙……”
李肆也没想着留什么活口了,掏出了腰间的月雷短铳,瞄向四五十步外,船上那个正挥着腰刀,劈开司卫刺刀的军官。
蓬……
枪声响,身影僵,那军官缓缓仰倒。
李肆正要心喜,定睛一瞧,暗自抹了把冷汗……那家伙是被方堂恒一刺刀捅死的,而自己这一枪差点打中了方堂恒,吓得那刺刀高手也跟着扑在地上,四下张望着未知的“敌人”。
把月雷短铳chā回腰间,李肆暗自感慨,手下这帮小子渐渐成长起来了,而自己再能亲身上阵杀敌的机会,估计也正向着曲线的谷底滑落。
赶缯船上大概有三十来个湖南兵,而李肆这边的快哨船每船有二十人左右,此刻吴崖那船的司卫全都冲了上去,最后一个司卫上船时,估计已经没剩几个活口。
吴崖和贾昊这哼哈二将的默契终于显现出来,吴崖是直冲而上,既以自己的船身遮护李肆那船,更是直捣对方阵前,远战有枪炮,近战有刺刀。那帮实质是保安的长沙兵还能把他们打退的话,李肆就不得不重新规划自己的造反蓝图。
吴崖当矛,贾昊就是盾。吴崖这边利索完事,贾昊那边才热闹开张。枪炮轰鸣声不绝于耳,一艘快哨船、一门神臂炮和二十枝射速快过对方两倍以上的火枪,就靠这些,江对面那四五艘哨船愣是不敢靠近百步之内,就远远打着炮放枪,清军日后的泼fù式作战风格已经显露出来,似乎觉着自己嗓门大,就能吓跑敌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破我相的代价无比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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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破我相的代价无比高昂
“火炮……”
神臂炮口径太,就算用破墙单弹,也不过是在船身上打出拳头大的d,对区区哨船都造不成致命伤害,那些长沙兵终究还是有些血xìng,居然能撑着没跑。瞧着江面的战况,李肆真想从手里变出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炮来,不说什么大家伙,就算是一具rpg7也好……好吧,还是欺负人了,那一门佛朗机也够。
可惜……别说他练勇了,就算是绿营兵,不是特定有佛朗机的配备,要拿出这武器来,都是违制的。现在他的司卫能端着上了刺刀的燧枪,有强化版炮,这已经是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搞动作的极限。
严格说来,射奇快的鸟枪,还带着刺刀,这情况要从官面上走漏出去,已是大危险,可好在眼下这场战斗是一场“暗战”,对方人是官兵,干的却不是“差”事,没命令就直接封江,完全可以当作水匪看待,事情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收拾了这面的赶缯船,吴崖又赶去支援贾昊,炮火强度加了一倍,对面的长沙兵支撑不住了,纷纷开始转舵。
喀喇喇……
不知道是赵汉湘还是鲁汉陕的神来一炮,一艘哨船的桅杆被从中打断,倾倒而下,又砸在另一艘船上,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声。就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被一桅杆砸得失了控制的这船横在江中,后面的船又撞了上来。赵汉湘和鲁汉陕这对炮手虽然分在两条船上,却很有默契地同时将破墙弹换成了霰弹,轰轰两炮再炸过去,又扫落一片人影,清澈江水顿时染开了大团猩红。
“追过去!不留一船!”
李肆下令,于汉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掏出腰间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
这道封江线就有一百来号长沙兵,其他都是船工役夫,之前那艘大赶缯上被杀了三十多兵丁,接着在贾吴的追击下,又有三艘哨船被料理干净,剩下的疯狂摇橹,终于冲到了岸边,等贾吴等人靠岸的时候,剩下那不到一半的长沙兵已经狂奔进沙洲深处,再难追到。
李肆的命令是不留船,那些人就再懒得管。驱赶着船工将船障解开,押着他们朝浛洸行去,这些船就归李肆自己的船行所有了。
“嘿嘿……这些该是官兵吧,瞧他们那点本事,冲上船去的时候一个个都傻成了庙里的泥菩萨,除了王堂合口遭了一梭标,伤势有些重,就再没什么损伤。”
贾吴二人收队回来,吴崖上了贾昊的船,正一脸兴奋地唠叨着。
“别老是觉得官兵羸弱,至少人家打仗还是有章法的,就说跑路吧,都知道四散而逃,追都不知道该朝哪里追……”
贾昊貌似谨慎地总结着。
李肆那艘船坏了,也只好上了贾昊的船,刚一1ù面,贾吴等人都惊住了。
“总司,你的脸……”
顺着他们的目光mo上脸,李肆也是一惊。
“我草……”
原本半脸是血,还以为是染了盘石yù的血,没怎么在意。这时才感觉从额头到太阳穴火辣辣的痛,居然是条深深伤痕,破相了。
惊怒在心底里翻腾,惊的是差点就被开了瓢,该是被最初那通袭击里的炮子擦着了,怒的是自己险些就造反未成身先殒,这帮家伙,还有他们背后的东家,着实该死!
再想到这一场战斗下来,阵亡了三个司卫两个船工,重伤六个,轻伤无数,李肆只觉膛郁涨无比。
“敢要我的命,我就先掏了你们的命根子!”
咬着牙,一招阴狠毒计在李肆心底骤然成型。
回到李庄,见着李肆额下那道狰狞伤口,所有人都惊呼出声。关蒄这个爱哭鬼又哭成泪人不说,严三娘都是脸色苍白,给李肆清理伤口时,手哆嗦得像是在示范抖枪一般。
“这下我们可是真正的一对了。”
李肆还有心跟她开玩笑,然后一滴滚烫的泪珠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三娘,别埋怨自己,这跟你没关系。”
李肆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那打着摆子的手握住。
“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要坚持下去,就得付出代价。我原来不怕死,可我现在怕了,我还更怕你……”
严三娘没有挣开手,面颊透红地望住李肆那近在咫尺的眼瞳,道不尽的情意就在这一眸间传递而来,不需要言语,李肆已然深懂了她对自己的心。
“不管是坚持什么,还是反什么,男人永远得站在女人的前面,所以呢……”
李肆抚上三娘的脸颊,手指在她那道淡淡伤痕上轻轻划过,正想将这通男人宣言表完,然后……趁着少女怜惜之心大盛,羞涩之心潜隐的大好机会,在她那娇yan樱上来那么一下,就此便可大功告成。
手指刚过眼角,却见两团火烧云骤然在少女脸上绽放,急向脸颊染开,几乎是在一瞬间,连她那如yù脖颈都红成一片,而她那含泪凤目,更是隐隐mí离,像是坠入到了一种……出李肆期盼的状态里。
再见到那樱微微抖着,似乎在等待,甚至在邀请着什么,李肆一颗心几乎要冲入云霄。正待有所动作,少女啊地轻呼出声,整个人一跃而退,掩着脸转开了身子,肩头还在剧烈耸动着,似乎刚才经历了一番腾云驾雾般的奇遇。
“我……我才不是当什么女人来的,我是要……要跟着你造反的!”
严三娘硬着嗓子丢出来这么一句,然后匆匆逃离,一边跑一边想,自己难道真是1d女子吗?为什么他的手一碰到自己,满脑子就转的是之前看过那画册上的东西,甚至是……那晚上自己做的梦?
少女是不堪羞惭,所以跑了,丢下一脑子雾水的李肆,楞了好半天还没搞明白,自己是又摁到这姑娘的哪处羞点了。
“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欺我……”
李肆讪讪地作了解释。
听涛楼上,额头连带一只眼睛都被裹上绷带的李肆,干脆找了块皮眼罩遮着,活像一个海盗,一脸暴戾地讲解完自己的计划后,段宏时、彭先仲、刘兴纯等几人了好一会呆才清醒过来。
“整个计划说起来就是……”
听完一大堆步骤,彭先仲尝试着总结。
“一个字,抢!”
李肆冷声道。
“这不是什么计划,怎么善后才需要计划。”
段宏时很不客气地损了李肆一句,然后进入擦屁股的角色状态。
“放……李朱绶。”
李肆下意识地就想到一个人。
“呵呵……对呢,咱们还有一个……李青天。”
段宏时拈须微笑。
英德县衙,李朱绶捧着茶水,直到热气散尽都还没回过神来,罗师爷再等不耐,嗯咳一声惊醒了他。
“东主,李总司这事,对东主又是一桩大利啊,若能办得妥善,演得圆满,可就是一飞冲天了。”
师爷这话,李朱绶倒是连连点头。自李肆崛起后,他连逢喜事,县务也渐渐清闲,除了应付一下官面上的事,其他时间都埋在金石堆里,赫然成了一个sao人墨客。心宽虽然没能体胖,气度却比一年前从容优裕了很多,整个人居然有了几分外于庙堂的风骨。
“只是……我琢磨着,这李肆……到底要成什么样的事业?居然下得了这样的胆子。”
让他想得入神的是这个问题。
“湖南那些商人,还有韶州府和白总戎,他们下的胆子也不。”
罗师爷不屑了一嘴,胆敢封江囤米,跟督抚唱对台戏,就算有后台,这也是极忌讳的。
“是啊,他们那样的,我还能想明白,可跟他们对着干的李肆,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李朱绶皱眉摇头,罗师爷是明白了,自己这东主,开始怀疑起李肆的动机了。商人逐利,官爷逐绩,李肆此番动作,逐的是什么?名?也没看出他特别在意什么名声,“李半县”这恶霸名整个粤北都叫开了,他也没想着去修路架桥造水渠,就一门心思摁在搂钱上。
所以,别说李朱绶,任何一个官老爷都想不透李肆的路子。
“东主,不管明不明白,至少商人跟着他能财,东主你跟着他能升官,或许,他信的就是大家能一团和气。”
想着这段时间来,自己在青田公司那布下了越来越大的事业,甚至有风声传出来,县衙的苏文采有可能在下一批拿到金股,那么自己也该有希望,罗师爷下意识地就为自己真正的东主说话。金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做事了,每年都至少能有好几百两银子分润。当然没谁这么傻,金股可是一种地位,有了它,才能分派到真正重要的职司。
“就怕升得越高,摔得越痛……”
李朱绶还是有些犹豫。
“东主,你又不是风筝,决断不都由你自己下么?和李肆也只是互惠互利,相互扶持而已,你是官,难不成李肆还能要挟到东主?”
罗师爷呵呵轻笑道,李朱绶的眉头也舒展开了,没错,他又不是傀儡。
听涛楼,得了李朱绶的回信,段宏时点头。
“李朱绶能配合周全,就该把他摆到跟广州有关的事务上去了。”
李肆只淡淡哦了一声,这事段宏时就能搞定,他不必多费脑筋,接着他就要专心干强盗的活计。
“召集那七个北江船……”
李肆吩咐下去。
六|九|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通泰不通泰
第一百四十五章通泰不通泰
晖堂掌柜陈通泰rou着肚皮,心想自家这名字怎么就显不了灵,现在想的就是通泰……韶州城虽然比不上长沙甚至广州那样的繁华之地,可连日跟南连韶道的头面人物杯觥j错,即便是他那几十年锻炼出来的铁打肠胃也有些承受不起。
“这事办妥当了,我也能捞上个万儿八千两的,跟东家说说,走走大东主的门路,也捐个官当当,再不受那些官老爷的斜眼……”
打着幸福算盘,推开压在身上那几条yù藕般的臂tuǐ,陈通泰就要去出恭,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朝凉台外看去。这是芍仙楼,韶州城最高档的脂粉地,俯瞰武水,遇仙桥关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一眼不打紧,原本满胀胀的屎意跟着魂魄一同散飞。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冲到凉台上,有那么一瞬间,都想着直接从这两三丈高的楼上一跃而下了。
原本泊满江岸的米船,竟然没了大半!剩下都在起碇摇橹,升帆南行。
“这是在干什么!?那些堂号的掌柜呢!知府、监督,还有白道隆呢!?”
陈通泰魂飞魄散,袍褂都没套齐全就冲下楼去,直奔江边。
“林掌柜!你这是在干什么!?”
到了江岸码头,正见一个熟识的湖南米商掌柜在脸红脖子粗地吆喝着船工赶紧行船,陈通泰直恨不得拔刀将这家伙劈成两半。大家不都说好了的吗?至少还得等上半个月才能出米,现在这光景,可是在明目张胆地拆他的台子,拆他的台子就是拆他东家的台子,拆他东家背后那大东主的台子,好大的胆子!
“陈掌柜,你倒是见机得快,哼哼,以后咱们两家,最好再不相见!”
那林掌柜一见陈通泰,也像是气不打一处来,敷衍地拱拱手就上了船,再不理会他。
“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通泰气得跳脚,然后才醒悟到了什么。
“我的人呢?晖堂的人呢!都睡死了么!”
跟无头苍蝇似地在码头转了一圈,才找到自家一个伙计,陈通泰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揪着这个该是才睡醒的子就咆哮起来。
“我们的米船呢?不是布置了守船的兵,还把那些船工都赶到岸上看管起来了吗?如今这人呢!?船呢!?”
那子艰辛地睁开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茫然地任着掌柜摇晃。
“陈掌柜!大事不好了!咱们的兵都被打昏绑了起来,船工也把船开跑了!”
终于有一群伴当冲到了码头上,一身汗都湿透了,该是找了他一大圈。
“什么……是哪里来的水匪……”
陈通泰肚肠里的秽物像是反冲上脑,整个脑子嗡的一下就晕了。
“咱们在这的六万石米不是分在十多艘大沙船上吗,昨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水匪,将咱们的兵尽皆绑了,船工也被驱赶到船上,径直就将船开走了!”
伴当的话飘渺如在天外,可陈通泰是老生意人了,说到数字,心神很快就拖了回来。他明白了,他这晖堂的米船先动了,其他商号掌柜们还以为是他暗自先去出米,再不跟着走,等米价按了下来,他们可就要亏蚀,所以都急惶惶地赶船南下。
“这些猪脑子!我们晖堂又不是善人傻子,干嘛要跟自己作对!?再说连江口那还有咱们的人拦着……”
陈通泰话说到这,嘎然而止,本就是一额头的细汗,这会更变成了豆大的汗珠。
“连江口!?”
他看向南面,心口如被万斤铅陀沉沉压住。
“连江口那,肯定出了事,我们放在太平桥的三万石米,估计也被人盗了。”
压住在口翻腾的滚滚热流,陈通泰一挥袖子,指头连点,招呼起来:“跟我去找白道隆,你们谁再去一趟韶州府衙,报盗!谁那么大胆子,我已经有了几分盘算,现在还没完!再行快船追那些商号的掌柜,跟他们说,这是有人在作祟,千万不要中了j贼的毒计!”
陈通泰捏紧拳头,两眼寒光直冒:“我还有机会!”
一行人簇拥着这衣衫凌1的矮贵人离了码头,码头近前的一艘渔船上,穿着一身破烂布衣,脸面被斗笠压住的一个渔fùtǐng直了身子,顿时显1ù出一身窈窕曲线,那双长tuǐ更不似寻常的渔家女子。
“就是他吧?”
“渔fù”低声问着。
“没错,晖堂的掌柜,叫陈通泰,年前在浛洸见过,这边的事都是他在搅和。”
“渔fù”身后还有个渔家少年,恭敬地答道。
“这名字……不错,他不遭报应,我念头可不通泰。”
“渔fù”恨声道。
“师傅,这事总司……真的知道?”
那少年还在皱眉,显是有些不认同自己这“师傅”的盘算。
“他忙他的大事,这样的事,他不在意,我很在意。”
“渔fù”回望那少年。
“再说我也入了司卫,他给了我什么教导翼长的职衔,说话总该还有人听吧。”
这个问题,那少年不好回答,就挠头傻笑,心说不提这个,甚至都不提你的品行和威望,就只论你和总司的关系,也没人敢不听你的话……
“那么……动手吧!”
严三娘下令,身后少年一挥手,几个一身乞丐打扮的少年就出了船舱,匆匆追着那陈通泰而去。
“先不说你不顾黎民苦难,纠合官商囤米牟利,就说你还纵人拦江,伤了我的……他,公sī两面,我都不能再容你这样的人活下去!”
严三娘的灼热目光抓着那个背影,心中沉沉低语道。
飞来峡,瞧着两岸险峻奇色,李肆心怀舒畅,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三百年前的广东风景,眼下还没飞来峡水库,错落山影遮蔽江面,原本没什么感觉的碧蓝天幕,经这一托,也显得更为高广浩瀚。
“三娘到底在鼓捣什么?”
感叹之余,李肆也在遗憾没人可以分享,下意识地就想到自家一大两个美女。这是办正事,关蒄跟不出来,而严三娘之前板着脸气鼓鼓地找他要了司卫的职衔,像是真要埋头造反大业,不计儿女情长,倒让他对她的敬意更多了三分。反正人就在身边,现在大事要紧,也实在分不出心去琢磨能上到几垒的事。
所以,严三娘成了他正经的部下,跟着他参与了这趟“强盗之旅”。遗憾的是,韶州事成之后,严三娘就说有点sī事要办,没跟着他一起顺江南下。
“不知道呢,总司你也j代了罗堂远和几个子跟着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于汉翼猜中了李肆的心思,就是在为严三娘担心。
得了旁人的保证,李肆也更放心了。估mo着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她在昨晚的行动中大展身手,不管是收拾守船的护卫,还是制服看守船工的兵丁,都是以她为尖兵。这样的武功高手,用在了刀刃上,偷袭这种事轻松得如切黄油。
“不过……这种事以后再不能让她做了。”
出于大男子主义以及怜爱之心,李肆可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成了特种部队的头目,武功再高,也不是人,总有意外。
“就这么直接抢了,真没什么问题?”
身侧的彭先仲还是一脸怔忪。
之前在连江口遇袭,李肆被惹了,就定下了这桩毒计。行动计划很简单。由于晖堂乃至参与囤米的不少商号都是临时起意,又赶时间,手上没什么大船,都雇了北江大船来载米,恰巧其中大多数都是李肆之前整合起来的北江船行成员,这就给李肆送上了大好机会。
李肆召集之前那北江船行的七户船,威胁说如果不配合行动,能挣得了这趟船钱,以后就别想再在北江过日子。接着又让他们不必担心,不但船费照付,还没人找他们秋后算账,于是北江船行的船东就乖乖地配合了李肆的行动。
船是能跟着他走了,可晖堂的船还有护卫看守,船工们也被集合在岸上监管,李肆就带着“特攻队”去到遇仙桥关,收拾了这些护卫,将晖堂的米船尽数劫走。这让其他商号掌柜们误以为晖堂在单独行动,也都赶紧开船出米。
连江口的封锁线早被李肆d平,这一趟行船再无阻碍,顺顺当当,眼见过了飞来峡,继续朝三江口行去。
有李肆连江段的十四五万石米,再加上自遇仙太平两桥劫来的九万石,李肆一手就掌握了二十三四万石米,足以单独打压广州米价。而跟着追来的米商手里还有十多万石,广东米价再要维持高位,根本就再无可能。
“就这样,其他尾,自有人替咱们收拾。”
李肆指了指前方那艘船,帆下悬着的“知府衔兼管英德县事,李”号旗正迎风飘扬。
“总司,后面有韶州镇标的快船追了上来!”
手下急声禀报道,来到大沙船尾巴上的船楼,见到一面“白”字号旗也高高飘着,李肆呵呵一笑,“老白还是识时务的。”
满帆的大赶缯船上,周宁心地观察着正闭眼沉思的白道隆。
“这个李肆,真是……跋扈!此番他可让我少赚了上万两银子!”
白道隆终于恨恨出声。
“李子他敢不赔补,就给他好看!不过……”
周宁也恨声应了一句,接着就转了口风。
“晖堂那陈通泰也太过分了点,直接拿着总戎你的船去拦江,若是制台宪台遭罪下台还好说,他们要tǐng过了这一关,总戎你可就有大麻烦了。”
白道隆哼了一声,强自辩解道:“我最多不过是个失察而已……”
周宁不敢再说深了,只暗暗腹诽,若不是李肆让我通告你,米价肯定会被冲下来,你还被那陈通泰忽悠得云里雾里呢,别说赚钱,前程都要赔进去。经这一事,你也该看清楚,这粤北地面上,你到底该跟着谁搭手了吧。
“四哥儿是信人,此番事情办成,允我的船行份子可就落袋了,跟着他,大家一团和气,何不快哉……”
盘算着每年自己能坐收的银子数目,周宁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嘴角。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仙地里来了李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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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西,西关十八甫上九甫的市集里,一处铺子虽然摘了牌号,可瞧着地上散的米粒,还有铺子里四处胡堆积的布袋子,就知道这是座米铺。
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愁眉苦脸地挠着额头,一抹淡紫身影映入眼角,整张脸顿时快垮到了柜台上。
“盘大姑……咱们这铺子,确实再没存米了。”
掌柜出了铺子,躬身相迎,语气无奈之极,却无半分恼意,听得出他一点也不敢怠慢这人。
“本也不想难为掌柜,可西关北面那些棚户,再没接济,真要出人命的,大家平日都是街坊邻里,就算不积福,也不能恶德……”
盘金铃的嗓音带着低低磁xìng,压着嗓门说话,更是径直在人心头肉上弹着,那掌柜的腰几乎要弯到了九十度,脑袋还一直点着,到得最后,咬牙跺脚,招呼着铺子里的伙计,说是要扫扫仓底,再凑个几斗出来。
“一斤四分银太高了,可也不能损了你们,掌柜你出个平价吧,不不……我又不是为菩萨做事,可受不得这恩惠。”
盘金铃拒绝了掌柜的无偿奉送,照着他给出的价付了银子,再嘱咐身后人去通知那些棚户来接米。
“盘大姑……隐约觉着就像是菩萨了。”
目送盘金铃的高挑身影远去,掌柜和伙计们都是连声感慨。
“盘姐,总司说了,米价的事他正在张罗,要不了多久就能平下来。他给你的零使银子,是不想让你在广州这神仙地吃苦。可你不但用在了善堂上,还拿出来买米赈济,到时候瘦了病了,总司可要拿我出气。”
陶富跟在身后,一个劲地唠叨着,他是个憨直人,有什么说什么,盘金铃听得也是捂嘴轻笑,眼中隐现涟漪。
“知他最看不惯女子迎风柳般的柔弱,瞧他养关蒄就跟养猪似的。可我不是关蒄啊,甚至也不是……总之吧,他做他的大事,我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盘金铃淡淡说着,陶富跟几个司卫相互对视,都是无奈地摇头叹气。自从盘金铃来了广州筹办善堂,花银子倒是事,瞧着她对病残灾荒也都上了心。除了诊治病人,还不时周济穷苦人,没用多久时间,就在十八甫的上九甫这一带传开了善名,也难怪刚才那米铺掌柜对她如此恭敬。
“前面还有几家米铺,咱们再筹一些米粮,至少不能让我那善堂附近的穷苦人活不下去。就算换了严妹妹,她也该跟我一般心思,就别担心你们总司会说什么了。”
说到了严三娘,盘金铃的语调也更低沉了。
眼见要到另一家米铺,她正收拾心神,准备着又一番说服,却见前面喧闹不止。
“抢起来了……”
陶富拦在了盘金铃身边,可她已经看到,那米铺被数百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呼喝惨叫声不绝于耳。更远之处,衙役兵丁正急急赶来,踏得烟尘直冲天际。
这烟尘带起了盘金铃的视线,抬头看去,还能看到几道黑灰烟柱在远处飘着,一眼望不尽的广州城,像是罩上了一层浓浓阴云。
“别抢啦!米已经到了,北江来了几十万石米,压死你们都足够,有什么好抢的!?”
那队兵丁的头目骑在马上高声喊着,可他的话显然没什么效力,米铺前依旧魂不堪,甚至有人举起了火把,准备将这间米铺点燃,让它步了广州城其他遭难米铺的后尘。
“宪台大人和知府老爷去了十四甫码头!真是米来了!”
像是游手的民人在大街上跑过,一边跑一边喊着,终于让米铺这帮人停了下来。隐隐能听到极远处有鸣锣开道的响声,似乎也急于接米,那锣鼓声的点子也比往日快了几分。
“他来了……”
盘金铃面容上那原本也跟天色相近的阴郁散去,她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就朝北而回,陶富等人迷惑不解,不去接人?
“我也总该忙自己的正事了,善堂和识微楼都还没建起来,若是遭了他的数落,那可了不得……”
听着盘金铃嘴里的低语,陶富等人耸肩,这盘姑娘对他们总司的话,一会在意一会不在意的,真是搞不清,没办法,女人心,海底针嘛……
“这时候的珠江……真是大不一样啊。”
瞧着眼前的景色,李肆感慨万千。这时候的广州地理,可跟三百年后大不相同,珠江没那么jī肚肠,虽然不像秦汉那样如海一般见不到岸,却依旧让人心中波澜荡动。
大好的河山……就被鞑子妖孽罩住……
东面密密麻麻的屋影层层叠叠,舒展而去,上空却是半天灰黑烟尘,李肆下意识地就这么暗愤了一句。
“大观河虽然塞了,可这边的十四甫码头还是货船停脚之处,南面就是洋行,广州安家也该在那里有堂口。那处街口通的就是惠爱街,进城后就是一路的衙门。”
这艘船上也就彭先仲对广州城最熟,此刻他当起向导,忙着给众人指指点点。
咣咣锣声高响,骤然盖住了彭先仲的声音,瞧向码头处,大批皂隶举着官牌涌了出来,原本正忙碌卸米的民夫们也给赶到了一边。
“是宪台和知府来了,可惜啊,这最大的甜头让白道隆和李朱绶接下了。”
刘兴纯很是遗憾。
“动静太大了,还拖着一**债,就只能让他们两个出来顶缸。别担心,我李肆的名头,他们两个怎么也遮不住。”
瞧着前方那艘已经停定的大船,李肆淡淡说着。那大船上高高挂着两条白绫,墨字斗大,远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条写着“韶镇心系万口”,另更新ω一条是“英德牵挂粤生”,主帆下还横牵一根条幅:“韶镇白英德李率商民济粮广州。”
之前在三江口向驻肇庆的两广总督赵弘灿济粮,这一番官面上的做作就已经演练过了,所以当白道隆李朱绶下船面谒出迎的广东巡抚满丕,还有广州知府叶旉时,动作言语再熟练不过。而对方强自按捺住的喜悦和jī动,也都被二人明察秋毫地看进了眼里。
“我仁君圣上恩泽天下,官商兵民莫不涕零感戴,知广州府县困于米贵,以广州受难为己难……粤北乃至湘赣商民踊跃集米,我等官佐协力筹措,尽心护行,终将这米粮运到了,可真是托了……”
白道隆深吸一口气,跟着李朱绶一道扯开了嗓子。
“圣上洪福啊——!”
满丕和叶旉赶紧跟着两人一起,朝着北方遥遥拱手,嘴里也拉长了调门喊着:“托圣上洪福——!”
官面上的套路走完人一聚,满丕直入主题:“究竟是何方神仙显灵?”
白道隆和李朱绶同时指向身后一艘船:“此番集米赶运,亏得北江船行东主李肆相助。”
满丕和叶旉对视一眼,都是茫然,李肆?
“李肆……据说年方弱冠,在英德和李朱绶沉瀣一气,为祸乡里,有‘李半县’之称。”
肇庆总督府,赵弘灿的幕师爷如此答着东主的疑问。
“李半县?何止!他能纠合湖南江西米商一同动作,整条北江就如他家的内河,简直就该叫李北江!”
赵弘灿心绪复杂,感觉自己就像是眼见要摔下悬崖,那为祸之人忽然又把他拉了回来,跟他说这是个玩笑。
“事情远非这么简单,东主,湖南江西那边,背后原本有个晖堂在搞鬼,之前韶镇韶府在太平关囤米,也都是他们撮合而为。而这李肆,跟着李朱绶在英德另有一番势力,两边……”
幕说到这里,对这种棋局再熟悉不过的赵弘灿明白了。
“他们两家争了起来,结果李肆这边抢在了前面,逼得韶州那边不得不跟上,咱们这真是……”
赵弘灿抹了一把汗。
“这真是二狗相争,便宜了咱们这块肉骨头。”
广州城,知府衙门后堂,满丕和广州知府叶旉几乎都瘫在了大椅上。
“算上后面还能到的,估摸着能有二十万石,广州米价,怎么也得下到一两去了。”
满丕吐着长气。
“这一批米到,城里那些还在捂着米的铺子就挂出了二十文一斤的价,已比前日降了三成,算算度,到一石一两也就是三五天的事。”
叶旉更像是魂魄终于召了回来一般。
沉默片刻,满丕眼珠子转了起来,这时候叶旉也是恭谨地朝满丕拱手:“宪台,你看下官这本章该如何写法?”
肇庆总督府,赵弘灿也在问自己的幕:“这奏折,我该怎么写?”
幕沉yín片刻,举起了拳头:“广东一地这米价风波,不上奏是不行的。东主自湖广江西调米济粤,化解了此事,这是奏折的骨架。”
赵弘灿连连点头,这一点可是绝不能落下的。
“但具体的事功,东主还是得酬报这几人,否则牵动了他们背后的关系,当东主贪功太过,那就得不偿失了。”
幕竖起了大拇指:“李朱绶带着白道隆出面,这才让李肆的北江船行得以成行。前二人,特别是李朱绶,前番借萨尔泰家人一事出尽风头,把握时机的能耐,悍然出手的胆量,还真是号人物,京中还有大人对他青眼有此番再建奇功,东主你不写透了他的功劳岁爷那会听到不同的声音。”
接着食指竖起:“白道隆,估摸着也就是搭着李朱绶的船而已,他本是武职,虽有护粮之功,可也算c政事,不宜多提,带上一笔即可。”
最后竖起的是中指:“李肆,无功名无官身,此番也是以北江船行之名行事,褒其‘义商”由总督衙门颁赐牌匾,再请户部赏个县丞品级,已算是酬了他的功。认真说起来……他控大江船上百。此番集米,他也该投进了不少银子。湖南米过来,算上运费也不过一石七八钱,就算广东米价最后降到一两,论均价,他也能赚上一倍。”
赵弘灿有了思量:“以弱冠之年,就能控北江一路,握上百江船,隐隐有之前张元隆的气色了。”
幕呵呵笑了:“若李肆是张元隆,东主莫不成想做噶礼?”
赵弘灿一笑:“那怎么一样,我又没女儿。”
幕跟着他一起笑了。
赵弘灿没女儿,满丕也没女儿,可有人的女儿,已经准备了多时。
“我原本料着会有诸多收获,可这一桩,还真是意料之外……”
广州西关十八甫上九甫北面一处偏僻庄院里,李肆接过彭先仲递来的书信,一边看一边嘀咕着。
这书信上倒都是寻常的客套话,还附着的一张单子就不寻常了,是一个姑娘的生辰八字。
“也是情理之中嘛,总司,先前你没瞧上人家的十姐,只好送上正牌的九姐了。”
彭先仲的回话还带着丝调侃的语气,书信是安合堂安家送来的,除了约见相谈之外,附着的这张单子用意再明显不过。想来之前一直没拿定主意,现在见李肆以高昂之姿踏进广州,再也不敢怠慢,赶紧奉上自家闺女。生辰八字直接送过来,那就是想让李肆给个话,他们就把人打包送进门,什么名份都不必再谈。
“早干嘛去了,现在我可没心思收女人,广州城……正敞开胸怀等着我呢。”
李肆嗤笑道,他这话可是没一点夸张,桌子上还摆着数十份请柬,全是广州各家豪商送来的。就凭他北江船行在此次运米行动中的登台亮相,就足以让这些豪商另眼相看。更不说那些知道一些内情的人还揣摸出了他在船行之外的势力,能牵动湖南江西那么多商人一起行动,这本身就是摄人的实力。
“是啊,至少总司还得先数数银子,这一趟咱们自家就挣了七八万两银子,还没算从晖堂手上抢来的米。卸完米之后,正好让船行拉一些货返到湖南去,总司要跟哪些人碰面,最好先盘算一下。”
彭先仲的商人天xìng又在沸腾,开始琢磨起船行归程的生意。
刘兴纯也是兴奋异常,之前还在这广州城四处奔走,结果四处碰壁,眼下这广州的局面却一下就这么打开了。可他还保持着一分清醒,提醒着李肆:“总司,韶州那边,还留着尾呢。”
李肆点头,晖堂那个陈掌柜陈通泰,多半还在捶韶州府衙外的喊冤鼓,报自家货物被贼人劫了吧。
“自有人收拾他,咱们就等着看好戏。”
李肆抱着胳膊,闲闲地说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想通泰得通泰
第一百四十七章想通泰得通泰
李肆怎么也想不到,陈通泰,在他进广州之前就通泰了。
那还是两天前,他正在飞来峡观赏风景的时候,韶州城里,严三娘和罗堂远也看足了热锅上的蚂蚁是怎么跳腾的。
韶州府衙和白道隆的sī邸就在一条街上,街尾一座三层酒楼的顶楼,守住楼梯口的几个司卫很客气地将一拨非要上楼就餐,连酒楼掌柜都没劝住的客人拦下。那客人还要瓜噪,司卫亮出韶州镇标亲兵的腰牌,这才将对方吓走。
“就这里吧,瞧他在这条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了。”
严三娘定下了决心,罗堂远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将脚下两个长长的大木盒子打开。
“你确定这枪……百步内都不会射失?”
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枝火枪,手指头伸进枪管里,触摸到一圈圈的凸不平,严三娘很是怀疑地问罗堂远。
“没风的话,五十步最多偏一个手掌,百步……就得看是不是能瞄上了。”
罗堂远很是骄傲,总算能在这少女师傅面前显摆一把。
“你能比我瞄得准?”
严三娘反问,神枪手耷拉下了脑袋,谁让这三娘悟通了射击和武艺的共通之处,火枪的准头甚至超过了他罗堂远。
“挂灯!出声!”
上好弹药,严三娘决然下令。
一盏红灯挂到了酒楼顶层的窗外,同时二楼响起了唢呐腰鼓声。
斜对着四五十步外的街上,就见两个乞丐装少年相互打闹着,朝还在府衙大门外旋磨的陈通泰靠去。陈通泰身边还有三个伴当陪着,始终挡着他的身影。按照计划,少年装作偷钱,至少要引开一两个伴当。
眼见少年乞丐就要靠近陈通泰一行人,陈通泰却动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更远处的街角走去。那里有三面木门板围起来的一座小屋子,可不是完全密封的,到胸口高处还漏了一条缝隙。瞧着周围污糟糟的痕迹,过往行人都捏着鼻子避在一边,这该是一座街边厕所,而那缝隙是供人呼吸新鲜空气。【1】
陈通泰开门进了厕所,就只能见到他脑袋瓢上的金钱鼠屁股,两个司卫装扮的少年乞丐楞了一下,转头看去,远处酒楼上的红灯笼没有摘下来。凑一起嘀咕了几句,径直朝厕所走去,一个少年装作去开门,另一个少年则虚虚蹲了蹲,像是在比划身形,然后伸手在厕所木板上画了起来。
“滚开滚开!”
伴当将两个少年赶走了,再转身一瞧,厕所背面的木板上画了两条线,依稀是人坐下来的背部轮廓,无奈地摇头,都道这小乞丐还真能捣蛋。
瞧着伴当们也嫌味道太重,都纷纷避在一边,那白白的线条清晰无比,罗堂远伸臂比出个八字,眯眼估算了一番。
“七十步,师傅,这距离……”
他有些犹豫,严三娘咬牙。
“两杆枪一起上!真不中,那就是老天饶他了。”
两人端枪,严三娘学着罗堂远,将那可以滑动的照门挪到后一档位置,沉心静气,朝前方瞄去。
正蹲着厕所的陈通泰只觉五脏都烧成了一陀,白道隆说是出外办差,钞关监督那更是没理会他,直让他暗叫老天爷救命。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韶州知府身上,他递足了门房银子,探听到了那家伙就缩在里面。写了长长的条子递进去,话里软的硬的都有了,就指望那家伙能吭声,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他有心继续守着,一刻也不放过,可肠子却是等不得了。只觉肚腹就要开裂,匆匆进了厕所,一运气,却死活都憋不出来。
“入娘的,这屁眼也要给爷我脸sè瞧么!?”
陈通泰使劲一挣,身下却是一阵裂痛,心中直叫完蛋。便秘这事什么时候出不好,偏偏在这要紧关头作祟,莫非是之前心火太旺,把肠子都烘干了?
正憋得一脸紫红,意识也飘曳起来,哆哆两声,只觉一股凉意从后背左右腰眼同时透入,浸透了肚肠,再从前腹喷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只觉浑身舒坦,通泰了……
接着这凉意就在腿上洒开滚滚的热意,陈通泰暗觉不对,眼珠朝下一转,魂魄轰的碎了。
他的肚子已然破开由二合一的一个大洞,肝胆带着碎肠摊在腿上,还有大团怪怪的东西从肠子裂开处喷着。
疼痛这时才传进大脑,瞬间将意识淹没,陈通泰两眼翻白,身子朝前倾倒,脑袋噗哧拍在已被染得红黄一片的木板上。
“得手!走人!”
见那厕所的缝隙处已没了金钱鼠屁股的痕迹,远处酒楼上,挥开硝烟,严三娘跟着罗堂远飞速收拾好火枪,跟着司卫们匆匆下楼,走时罗堂远又给那唢呐腰鼓班丢下一锭银子,“继续奏两曲再走。”
酒楼里悠悠的唢呐腰鼓声结束,陈通泰的伴当们都皱起了眉头,自家掌柜还没见着动静,这一泡屎能拉这么长时间?
再仔细看,缝隙处没了人头,暗觉不对,伴当敲了敲门,也没反应,径直拉开,当场就呆住了。
过了好一阵,这三个伴当才捧着肚子,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还仓皇地喊着:“杀人……呕……啦!”
等李肆知道这事,陈通泰已经通泰了四天,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揉着肚子,感叹广州人什么都敢吃的名号果然源远流长,跟三百年后的光景没差多少。得亏他前世早见识足了,除了很忌讳的什么生猴头、三吱、醉虾、活叫驴一类原型,还有什么古怪的蚌螺,其他的都还能应付。饶是如此,两天里赶了几场,这肚子依旧有些吃不消了。
“来,喝了就能好受些了。”
盘金铃端上一碗活胃的汤药,语气神态就像是温婉小媳fù一般地招呼着,李肆接过,再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急信,感慨万分:“要是三娘能有你这般xìng子就好了。”
盘金铃楞了一下,脑子转了几个圈,才大致明白李肆的意思,赶紧压低了脑袋,只微微笑道:“那就不叫严三娘了……”
接着她醒悟到什么,诧异地问:“莫非……她又作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肆无奈地叹气:“真是想不到,红雷女侠骤然变身狙击手……只是这次得给她点教训了。”
前半句盘金铃是听不懂,后半句则引发了她的担忧:“你……不会是要罚她吧?”
李肆转开了话题:“我带来了邬重那边最新琢磨出来的显微镜,你还是赶紧把你的识微楼建起来吧,就是注意保密。你在英德的那些弟子我也会调过来一些,还缺什么,直接找彭先仲,他会长驻在广州。”
盘金铃低垂眼帘,恭谨地应着。李肆盯住了她的脸颊,端详了一阵,直到那轮廓优雅的鹅蛋脸上升起淡淡一层红晕,这才转开了目光。
“自己是得陇望蜀啊……”
李肆按下了异样的心思,又开口道:“最多半年,我把英德那边的事情料理清楚,应该也会到广州来的。你选的善堂位置很好,以后的药坊也会在善堂附近,离这里远一点也好。就是善堂的事,你别牵扯得太广,只关注麻风就好。”
这下盘金铃又只听进去了前半句,只觉心头重重的yīn霾顿时消散,却又不敢抬头看他,面颊更是红透了。
“哦,还有,这半年你还有项任务……”
李肆却没饶她,打量起她那高挑但却有些削瘦的身材来。
“我给你的零使银子,可别再去换了菩萨善名,吃多吃好,半年里至少得长十斤肉出来,不然别人总要说我亏待了你。”
李肆人已不在,桌子上的药碗变得空空,这话还在盘金铃心底里荡着。
“若不是知你无心,换作别的女子,怕又要一夜难眠了。”
盘金铃苦笑着摇头,将心底的摇曳压住,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显得很是懊恼:“看吧,还是被他数落了,我还不够努力啊,再不能胡思乱想了。”
踏足广州的余波还未消散,李朱绶白道隆倒是还在广州城里跟各路官员杯觥交错,喜滋滋地等着善果,有他们顶在前面,外加广东督抚来化解米价一事的处处涟漪,李肆就不必再在广州盘。他的目标就是先在广州打出名号,奠定,而这个任务显然已经完成了。“李半县”的名号在广州再没人叫,广州官商提到李肆,都称呼为“李北江”,据说这名号是从总督府传出来的。
当然还不止有这一个名号,有叫“李英德”的,有叫“李韶州”的,甚至还有人以他控连江北江两路而称他为“李双江”,从彭先仲那听到这名号时,李肆差点气岔了,自己可没那么好的嗓子……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肆趁热打铁,将北江船行的船东们纠集在一起,拿出了早就拟定好的新行约,把原本只靠北江船约互保而聚拢的这帮人,以实质为股份的方式拼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船行。
以他背后的青田公司为大老板,其他船东是小老板,业务由李肆这边统一安排调度,收支也统一核算,拿日后的概念比照,就是个航运公司。
有保底的固定薪水,自家的船也当作份子入行,还有李肆这么个有能量的大人物接单,一路行船再无阻碍,外加此次运米的亲身感受,船东们都是欣然接受。北江船行就此成为李肆囊中的正式产业,除开之前直营的二十多条船,船行里猛然多出三十多条三千石以上的大沙船,五十多条千石中型沙船广船,这一趟的收获,远不止在运米上赚的那些银子。
之所以决定用船行东主的身份踏足广州,之前李肆就跟段宏时商量过,自己的实业终究会显露出来,到底哪部分最妥当,最不容易引起官府瞩目,最后确定的就是这船行。
首先,他这是内河船行,比张元隆那样的海商还差了一个档次,不是借着米价一事凸显了名声,这点规模在广东也算不了太大,放到全国更是毫不起眼。其次,他并没有垄断北江连江,收拢的船只运量跟两江总运量相比,还差得很多,更没影响到那些有自家船队的豪商,而只是方便了没有船的中小货商,不会惹来皇商官商,至少是不会那么快地惹来他们打起异样算盘。第三,在这个时代,几乎还没有以单纯船运为主业的实业商人,因为这远不如直接贩运商货利润高,而组织管理所需的技术也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大多数人都还只将船行当作苦哈哈们纠合在一起的“船会”,没意识到这是一具靠物流吞金的机器。
另外一点是,只看船行的话,官府找不到太敏感的瞩目点,因为钞关一类的管制机构在嘛,问题是……浛洸关就在李肆手里,而在他看来,韶州那边的两关落入手里,也不是太久远的事了。
将彭先仲调为新设立的船行监事,由他在广州建立船行总部,负责统一接单排船,一系列的运作,需要大量算手伙计。除了青田公司调遣一部分,还从浛洸关行调了一部分,再加上广州本地招募,前期应该能运转起来。
至于后面的工作,比如制订船行更细的经营管理章程,将李肆用在关行的那套帐目进行改善,同样用在船行上,这些事要多长时间,能做到多细多顺畅,就看彭先仲的本事了。
“总司放心,这是咱们之后的命脉,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定要咱们这命脉早日通泰!”
肩负重任的彭先仲神采焕发,算起来,他还是李肆手下非“李庄系”里,第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当然会全力以赴。
调理完船行,再看望了皮行鞋行青铁行等事业也开始步入正轨的王寡fù,李肆就要打道回府。广州对他而言,目前还只是血脉的一端,英德还依旧是丹田。踏足广州的任务完成,船行也成了型,他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接下来的重点是意守丹田,继续纯锻核心。
而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以为干了件好事的某人泼上一盆冰水。之前盘金铃问他是不是要处罚严三娘,他刻意转开话题,不仅是怕事先走漏风声,也是怕吓着了盘金铃。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赏罚……分明?
第一百四十八章赏罚……分明?
李肆回到英德,没进自家院子,直奔jī冠山下的司卫营地,将所有目长以上的司卫召集起来。除了几个表现优异的后进,基本就是之前的汉堂两辈少年,当然还有一位新晋翼长,也就是严三娘。
“陈通泰,杀得好!”
李肆开场白很直接,严三娘俏脸晕红,暗自得意,可她却没注意,罗堂远等几个参与行动的xiǎo子却是一脸苍白。
“我是说你们这次行动完成得很好,懂得掩护,懂得抓住机会,各个环节衔接也很顺畅,罗堂远,你的总结还不够全面,要详细到可以当作以后类似行动的教范!”
罗堂远等人的脸上顿时涌起血sè,这是荣耀。之前贾昊的《李塘之战》、《英北剿匪行动》,吴崖的《行军典例》,胡汉山的《寨堡攻略》,赵汉湘鲁汉陕合写的《炮手纪要》,都被编入了李肆整理的《指挥手册》里。虽然这些东西没什么文采,甚至还多有错字病句,表达也很不jīng当,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经验总结,会成为指导后进的教科书,更是证明他们成绩的硬邦邦资历。
就连贾昊吴崖看向罗堂远的目光都带着羡慕,这xiǎo子可是堂字辈里第一个能把名字列进《指挥手册》的家伙,而方堂恒更是撅嘴低哼,暗道自己该好好总结一下在连江口冲船的经验,也nòng出个《刺刀突击要则》一类的教范出来。
一边的严三娘也撅嘴了,这次刺杀行动的主谋可是她,她的赏呢?
别急,自己的功劳该是压轴戏,严三娘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接着她听到的却是两个字。
“但是……”
李肆一直没正眼瞧过严三娘。
“但是,陈通泰,该不该杀,该怎么杀,我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罗堂远等人脸上的血sè又刷地压了下去。
“原本早有人要准备着动手了!他陈通泰被我们坏了大事,就算广东督抚不整治他,之前跟着他行事的那帮官商也得料理他,你们这是多此一举!”
李肆的话里含着怒意,他本就听到了风声,白道隆,还有太平关监督和韶州知府这次险些坑了赵弘灿和满丕,如今风头转了,他们就得把替罪羊丢出来。陈通泰脑mén上已经刻了个“死”字,却不想自己这边的人擅作主张,帮了他们一把。
“这事你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可你们该知道……”
李肆指向罗堂远,出口的话让所有人一惊。
“三杀令是怎么说的!”
空气原本就因李肆板下脸而沉冷不已,此刻更是凝成了铁铅一般,严三娘那双柳叶眉几乎快跳了起来。
“战而违令者,杀!”
“吞财肆行者,杀!”
“泄lù机密者,杀!”
罗堂远艰辛地将这三句话喊了出口。
“是我使唤他们的,有错就罚我。”
严三娘一马当先站了出来。她也换了一身司卫打扮,踏着高邦xiǎo皮靴,紧窄kù子,只到膝盖的斜襟中袄,学着李肆扎了根宽皮带,即便遮了一层宽肩马甲,鼓鼓的xiōng口也着实惹眼,一头秀发为方便行动挽成了斜堕双丫髻,少nv的青涩和武者的英武hún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风情。
可李肆对这风情却视而不见,甚至少nv昂首站得笔直,xiōng口更是傲人,他眼珠子也没luàn转一分,他……真的很生气。
严三娘这一chā嘴,在场众人都盯住了她,眼里满是急切,让她别再说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还是没理会严三娘,李肆继续叱责道:“既然你记得三杀令,就知道军法无情!韶州那一夜后,你领命跟从严三娘,也再不算战时。可你擅自提走绝密器械,参与可能泄lù身份的刺杀行动,目标还是我没给出指示的重要人物,你算算你犯了多少错!?”
罗堂远tǐngxiōng昂首,咬牙应道:“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不行!”
严三娘就跟老母jī护崽一般跳了起来:“那也是我违令,不关他的事!再说你也没下令不准怎么着,怎么就违令了!?”
贾吴等人都低低唤着“师傅”,李肆像是才知道有严三娘的存在,转眼看住了她,一连串问题几乎将她砸晕。
“严三娘!你认得字么?进司卫给你的册子,你看了么?上面写的条款,你都记住了?第三页第一条,上官说话,不请示就直接chā嘴,是什么处罚!?”
瞧严三娘两眼有些发直,李肆转向于汉翼,“你是军法官,你说。”
于汉翼额头出汗:“是……是掌嘴。”
所有人都看向李肆,满眼哀求,却不敢出声。
李肆沉声道:“严三娘,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严三娘只觉心口里喀喇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了,然后滚烫的熔岩就在整个xiōng腔里游走。
“自己打自己耳光?我不会!”
她赌气地喊着。
李肆上前,伸臂举掌,严三娘凤目圆瞪……
“我都是为你做的!就算有错,当着大家的面训斥我也该够了,为什么还要打我的耳光?这辈子……这辈子连父亲和师傅都没打过,你……你可真是能啊!就不怕我一巴掌扇得你满地找牙!我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低贱nv子!来啊,扇下来啊!”
熔岩带着心语,就在严三娘的眼瞳里翻滚着,心中还留着的一丝理智让她只是直直盯住李肆。就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把这熔岩喷出来。
李肆直视着她的目光也毫无退让,渐渐的,熔岩像是浸入了大海,温度一分分降低,少nv感觉到那眼瞳中的复杂心绪也在翻滚不定,既有怜惜,也有坚定,如同他之前在说那三个相信时的坚定。
早前李肆在英北大山里指挥若定的身姿又从严三娘的脑海里翻腾出来,少nv忽然在想,他是要借自己立威正法吧,自己是不是该为着他忍忍……
恍惚间,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低低唤着:“三娘,你不行的,你当不了司卫,司卫……就是我的手足,我的爪牙。要跟着我一步步走下去,要踏过无数荆棘,越过无数坎坷。我对他们,有不一样的期许,也有苛刻无比的要求。”
这是她当初要求加入司卫时,李肆对她说过的话。她记得自己很是坚决地说再苦再难都能受得住,难道他……
再审视李肆的目光,严三娘隐约悟了,不,他不是在借她立威,根本就是用这些军法在刁难自己,让自己再不想当这司卫,他……其实是绕着大圈子,把自己当弱nv子在怜惜。
熔岩冷却,接着翻腾上来的是心虚和懊恼,见鬼,当初李肆给的她那本册子,她真的只是粗粗翻了下,就没当回事,谁知道这家伙的规矩这么大!?
“来吧!”
她低低说着。
啪啪两声脆响,脸颊顿时火辣辣地发热,严三娘只觉眼角的堤坝即将崩溃,她提聚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压住了那如cháo的泪水。
“xiǎo贼!你不会如愿的!”
恨恨地在心里念叨着,严三娘捏紧了拳头,身子却没一丝晃动。
其他人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严三娘那已经红透了的面颊,暗自都在叫着师傅你可得xiǎo心了,总司论起军法来就是个……魔鬼。
处置了严三娘的chā嘴之“罪”,李肆看向罗堂远:“你,还有其他参与行动的司卫,都是从犯,每人二十鞭!”
严三娘和其他人都松了口气,二十鞭的处罚,也不算太重。
“严三娘!”
接着李肆一声喊,众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少nv也紧张起来,难道是要chōu自己四十鞭子?这hún蛋……总得念念自己是nv儿家吧,chōu得身子都烂了,你还要吗?
“你是主犯,给你两个选择,一,开革出司卫,二,上山淘金一月,你自己选择。”
李肆看向严三娘,心说好姑娘,选第一个吧,以后老老实实当个教头就好,慢慢学着相夫……再教子。
淘金一个月……
众人盯着李肆的目光都带了分埋怨,心说总司啊,你也能舍得……接着又看向严三娘,暗道师傅还是选一吧,以后就当当教头,别跟咱们hún在一起了。
“我……要当司卫!”
严三娘毫不犹豫地说着,心想就知道你在打这鬼主意,淘金就淘金,反正别想把我刷出去。
“好!”
李肆这时候真是悔青了肠子,当初就不该被她那认真姿态mí住,答应她来当这司卫。
jī冠山金矿,罗江罗海两个苦命淘金工又迎来了新的“难友”,可难友的到来,也宣告了他们苦难日子的结束。他们被扔下了山,丢到司卫营地里,成了普通的司卫一员,这是他们梦寐已久的待遇,喜悦之心充盈全身,也顾不得再去想为何这样美丽的nv子,也被罚到山上来当苦力。
当初那封堵住地下河的岩壁已经被挖开,淘金工作都在地下河里进行。严三娘穿上涂了桐油的革靴,衣袖高挽,lù出粉藕般的手臂,抱着淘金木斗就要进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就在外面吧,可没规定淘金必须进到里面去。”
听着那变得温柔的声音,严三娘的眼角顿时不争气地挂上了泪huā,人却没转身,就只哼哼道:“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是不是还要规定我胳膊tuǐ脚该怎么使唤!?”
哗哗水响,李肆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呵呵轻笑道:“那还真是,你又不是没见过队列训练,怎么使唤胳膊tuǐ脚,还真有规矩。”
严三娘恨声道:“那就麻烦你把什么时候做什么,怎么做,全都刻在我脑mén上!我这人笨,记不清楚!”
李肆叹气:“那又何必要当这司卫?”
少nv的怨愤终于爆发了,转过身看住李肆,xiōng脯剧烈起伏着:“我就是想要跟在你后面,紧紧跟着,一步也不停!我不想袖手看着,我……我总是能有用的!为什么总想着要我退出来!?”
眼见少nv眼中噙满了泪huā,李肆再无犹豫,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少nv没有挣扎,脑袋埋在李肆怀中,低低chōu泣出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到念书时
第一百四十九章又到念书时
“对不起,苦了你,谢谢你。”
李肆只觉太多话要说,可最终只有这几个字出口。
“以后你跟我说清楚,啥时候要守军法,啥时候不必守。你那条条款款,连人怎么梳洗,怎么吃喝,怎么走路怎么招呼都框起来了,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是这么过。”
严三娘低低念叨着,听得李肆也是一笑。
“在营里和出外办事就得守,在家里就不必守。”
严三娘呼吸有些热了,家……这是要说……
“其实,你不必当司卫,也能跟着我走的,继续当教头不是很好吗?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难道还要我杀妻证……法吗?”
李肆继续打着让严三娘退出司卫的算盘。
“我我……我才不会让你如愿!”
少女终于“羞走”了,转身嗔着,也不知道她那意思是不会违反军法,不会当他妻子,还是不会让他杀……
手被拉了起来,异样的东西入手,转身看去,严三娘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短铳,不是之前那种,而是和李肆腰间一样的月雷铳。
“还有一枝,凑一对,这是给你的赔礼。”
李肆看着少女脸颊上依稀还留着的指痕,再加上那一道虽然淡去,仔细看却还清晰的伤痕,心道这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可谁让这姑娘这么倔犟,这么……叛逆呢?
“就这样?真有心赔我,就该让我也入特攻组!韶州那事,可是我一手策划的!”
少女心气恢复了,开始朝李肆加倍索赔。她说到的“特攻组”,是李肆接着的大赏。罗堂远因为行刺有功,被任命为新建的特攻组组长,目前只专注在刺杀这事上,不管是战场狙杀,还是暗中行刺,都包括在内。
严三娘最不满的也就是这个,分明她才是主谋,论罚有她,论赏却没她了。
“之前我说三娘你是做事的,现在我承认自己说错了,三娘你还是能想事的,韶州的事,你居然能想得那么周全。眼下我正在筹备特勤组,专门负责筹划这类行动,组长的人选嘛……”
李肆丢出了香饵,严三娘两眼顿时亮了,挺胸抬头,“我!”
点头之后,瞧着少女两眼冒星星的欢喜样,李肆暗道,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不再亲身上阵当刺客了……至于说她的那什么策划,漏洞还真是多啊。厕所木板上的线条和枪眼,酒楼二层雇的唢呐腰鼓班,都是致命的线索。好在这时代的满清官府,既没有csi,也没有福尔摩斯,更难以想象有人在七八十步外用火枪暗中狙击,甚至陈通泰的死本就是韶州府所愿,可不会下力气严查,所以这次很幸运。
“为什么要罚我在这山上呆一个月!?”
“不必日夜都在啊,下午就下山回家呗。”
“什么……什么家……”
“院子里收拾好了屋子,关蒄刻意作了布置,好吧好吧,那我专门再收拾出一套院子来让你住,反正别住那客房了。”
“我又不是神行太保,你让我一天来回这么折腾……”
“营地也行,反正这一个月我也会呆在营地。另外呢,淘金的事,意思一下就行了,我准备了不少东西,这一月你就闭关好好学习。”
“那……那这还叫处罚吗?你这也是坏了规矩!”
两人低低说着话,暖暖的气息也由内而外,将两人连在了一起。
“对了,之前忙着去韶州夜袭,都忘了找你讨赏了,不是说我运出米去就有赏吗?在哪呢?”
看着少女张合的樱,想到之前少女的允诺,李肆心头痒。
“好啊,我赏……”
少女朝手掌心里哈了口气,扬了起来,准备报仇。见着李肆的微笑,手掌落下,却柔柔抚在了他的脸上,自己整张脸也晕红一片。
指了指自己的脸,李肆说:“就来个关蒄经常赏的。”
少女嗔道:“你们啊,一大一总是没羞没燥的!”
话这么说了,可她却鼓足了勇气,樱微微抖着,就朝李肆脸上碰去。
李肆可没那么客气,心里叫着“上二垒!上二垒!”俯就朝少女的樱bsp;“总……司……”
悠悠呼喊声响得恰到好处,严三娘一惊,下意识地扭头,李肆的狼ěn只凑在了她那滑腻细嫩的脸蛋上。
严三娘啊地一声轻呼,身影如蝴蝶一般飘开,丢下李肆鼻孔喷火地看向山下,哪个魂蛋这么不知趣?连二垒都要来横bsp;李肆这怒火是没处泄了,段宏时找他,很急。
“出名了,麻烦也就来了。”
段宏时眉宇间有深深的担忧,他接到了消息,广东督抚正在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要给北江船行官照,这是官府给船行的合法运营认可。但是……银子拿来,底细拿来,活动随时得在官府眼皮子底下。
这是清廷的一贯风格了,历代都有,可清廷干得最为彻底。一旦有什么工商活动达到了一定规模,它必定要c进来,不是扶持,不是疏导,名为监管,实则掐住脖颈,吸血榨髓。李肆将这船行亮出来,虽然没招来官府怀疑,盘查他的底细,却还是遭了这待遇。可笑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看来,还是对李肆的“恩赏”,因为这么一来,李肆就跃身成为官商。
“银子好说,底细也好编造,可架不住具体管事的官来穷折腾,换个有眼力有心计的,很容易就通到船行背后,咱们的青田公司。”
段宏时忧虑的是这个,李肆沉yín片刻,觉得事情不会太严重,他手里还有牌。
“用上浛洸关行这一招?倒是有些效果,可船行是在广州,只是一般牙人,理不顺各路神仙的关系,最好还是……”
段宏时老话重提。
“把你的名头从电}}脑访}问这船行挪开,赶紧挣一个正经的官身,此次督抚多半要按义捐例给你一个官衔,你得推辞了。”
这就是两事合二为李肆点头,眼见时间将近,他也得去考秀才了。有了秀才功名,再捐官上位,谋个实缺,和那种商人拿到的官就完全不是一码事。广东十三行那些洋行商人,个个都有道府衔级,可官府全都当他们是随意肉捏的摇钱树。
“让……关叔接下名义上的船行东主,再把谢调过去帮手彭先仲,不等官府压下来,就先搭起保护层,不让他们真正把手cha进来。浛洸关的向政向案头,提升为执事,也到广州去,加紧帐目运转。老师,李朱绶那边的安排,你就要多费心了。”
李肆三言两语作了大面上的安排,段宏时点头,这是稳妥行事,预作准备。赵弘灿满丕二人合力,要将船行拉为官商,很容易办到。虽说可以通过段宏时的关系,在朝堂上阻一下,但等船行壮大了,这样的事难以避免。还不如先打理好内部,同时也扯来李朱绶当一层保护伞。
李肆造反,自然不是要搞什么“体制内”的路线,他可没办法耐住xìng子爬到什么督抚位置再干活。但他必须在满清这套体制里实实踩住一脚,哪怕级别再低,也必须能看得清,摸得到这套体制的流转,这样他才能挥起手术刀,一根血管一条筋腱地剖开。
“念书啊……”
接着这事让李肆很恼火,想到还得啃那些八股文,脑子就一阵阵的痛。
李肆当然不必学着其他人老老实实读四书五经,有李朱绶在,再由米价一事,还能跟韶州知府拉上关系,考秀才的县试和府试都只是走过场,可最终的院试是由广东学政负责。据说去年到任的学政是个冷面翰林,作弊太明显,在学政手里翻船可划不来,所以李肆只能按照段宏时从学政衙门那讨来的“考试大纲”,生吞活剥地背记答案和文章,同时还得假模假样练一下毛笔字。
李庄西北是一座矮荒山,原本没怎么料理,可现在却围起了栅栏,砖墙已经砌好了一半。几栋二层楼绕着山腰拔地而起,青砖灰瓦,飞檐重梁,很是花了一番工本,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处道观或者佛寺,或者是官府的衙门。
这是新建的庄学,李庄日渐繁盛,庄学也飞壮大,内堡那栋楼早已不敷使用。李肆豪爽地丢出了五千两银子,在这荒山建起了新庄学,内堡那栋楼就只留给女学。李朱绶为此还专门又跑来授过“精诚敬学”的牌匾。
新的庄学里,门g学、商学、补学都有了自己的教学楼,甚至还建了单独的书楼。李肆另外又办了一个工学,让李庄的工匠们也挂起了先生的名头,他们当然不会教什么具体的工艺技术,而是教授李肆跟他们一起出来的度量衡、材质辨识、工图绘制以及机械原理等等工匠基础知识,由蔡郎中挂衔的医学也在筹备中。
“范执事啊,这段时间他都在书楼里呆着呢。”
李肆来了这新建庄学找范晋,有些答案和文章段宏时那没有,范晋该有,一问这家伙的动静,居然也埋头在书里了,这是要做什么?
“还是拜四哥儿所赐,我家中的灾厄已经烟消云散,今年正逢恩科乡试,眼见秋闱将近,我也想着再试试……”
范晋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李肆哦了一声,这家伙一年来挣足了银子,该是还了家中的债务,也开始想着挣更大的前程了。
范晋这一年多来,就只埋头在门g学里,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遭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根子里那股朝廷功名才是正业的筋是又粗又韧,李肆也没想着将他化为己用,所以到现在,尽管范晋有执事之位,却仍游离在青田公司的体系外,更没有被李肆拉为金股。
这样也好,如果这家伙能中举人,让段宏时活动下,把他拖到事业外围当当保护伞,也算余热挥。李肆这么想着,只是满口的鼓励,并没有一丝怨意,范晋要考试,自然得离开李庄。
见着李肆如此大度,范晋也是心头热,眼角微湿,这可是个神仙人物啊,靠了李肆这个大贵人,他的命运才转危为安,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嗯……等自己中了举,作了官,可得在官场上多帮手帮手。
接着李肆就谈到考秀才的事,见李肆与他志同道合,范晋更是大喜,不仅为李肆找来相关书籍,还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段宏时是老秀才了,三年一次岁试都是走过场,甚至人都可以不到,县府学谕也得恭恭敬敬把合格认证送上门,所以他对考试细节已经记不清了。而范晋倒是印象深刻,李肆认真听了起来,毕竟自己也得过这一关。
两人就在这庄学里一边散步,一边交谈着。
“因为新墨饱满,怕文卷动又要压卷,糊名处先填名字,很容易污损,所以大家一般都最后填名,这一点可绝不能忘……”
范晋正说话间,哆哆马蹄声响起,几骑人马片刻间就进了庄学,李肆眉毛一挑,这是谁呢?胆子够大的,不说李庄的人都知道,就算是外人,庄学前特意竖了石碑,上面那“官民一体敬学步行”几个大字都不认得?
“什么鬼地方!?居然还拦着不让人进去,莫非是藏着反贼!?”
一个清脆嗓音高高喊着,让李肆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章 夫妻双双把书念
第一百五十章夫妻双双把书念
“就在这不知是佛寺还是道观的地方休息下,等那xiǎo子自己迎出来!”
一匹枣红骏马带着人声冲上山腰,在连接教学楼的盘山道上奔着,片刻间就冲到了李范二人身前。
李肆皱眉,下意识地就捏住腰间的枪柄,听嗓音又是个少nv,看这马异常神骏,也该是西洋种,该不会是……真要是的话,这马就可惜了。
眼见前方两人挡道,马上骑士反应奇快,缰绳一拉,骏马斜转,前身人立。马嘶声里,一头漆黑秀发抛洒而开,马鞍上的人却跟马似乎黏在了一起,没见有丝毫惊马dàng动的异状。
“xiǎo子!没见马奔么?不要命了!?”
马儿还在甩蹄子晃脑袋地撒气,那骑士一边安抚着马儿,一边朝李肆这边看来。月眉倒竖,杏眼横飞,十**岁的年纪。一身男装,长发随意挽着马尾,倒有一番俐落爽丽的风姿。
只是这语气就显得太蛮横了,若是换着一个男人这般叫唤,李肆可不会将手从枪柄上挪开。
“你……”
多半就是她了,李肆暗自想着,正待出声训斥,却见那少nv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之前的跋扈骤然消散,俏脸涌上一层又惊又喜的兴奋,眼bō盈盈,两颊飞魅,还带着三分再明显不过的羞意。
这……莫非是个huā痴?或者是自己开了桃huā光环?
李肆一头雾水,却也心中窃喜,看来自己魅力见涨啊。
等等……
接着他感觉不对了,这nv子的眼神,方向不太对吧。
侧头一看,李肆暗翻白眼,感情范晋正跟人家眼眉相对,情愫互传呢。
“范秀才!?”
那少nv终于含羞带怯地叫开了,范晋打了一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拔tuǐ就逃。
“哎!你!”
少nv拨马就要追,李肆拦住了,这妹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是谁!?”
少nv很不客气地冷声问着,就在这时候,后面有几匹马也跟了上来,接着又是哗啦啦的脚步声,该是司卫追了过来。
“我叫李肆,此处的主人,李庄的庄主。”
李肆可没心思绕圈子,这话出口,少nv眉máo再度挑了起来。
“就是你!?居然敢bī着秀妹妹嫁你,连蝇头xiǎo官都不是,你好大的胆子!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赶紧推了安家的婚事,把秀妹妹再送回广州,可要xiǎo心你那人头落地!”
虽然人不是,可事情却还是,李肆也笑了,耸肩摊手:“然后呢?”
少nv脸sè涨红:“你可别当我在开玩笑!我爹爹可是广州将军!”
哦……
李肆明白了,之前就听说安家跟广州将军有关系,想必这sī闺情谊也是其中一桩吧。
“知道深浅了吧,还不赶紧去跟秀妹妹赔罪!瞧你那文不文武不武的别扭样,还想癞蛤蟆吃天鹅ròu!”
这少nv该是跋扈惯了,出口就伤人。
李肆耐xìng好,没再理她,伸手招呼跟过来的于汉翼,“赶紧去通知韶州镇,白大人不在,就把镇标千总以上的总爷都请来。再去英德县衙,李知县不在,就把典史什么的,凡是官爷也都请来。哦,还有啊,行船去韶州,请韶州知府大人赶紧过来面谒……”
这一连串招呼让少nv呆住,这是要干什么?
“广州将军管大人的千金来了英德,这可是大事啊,英德乃至韶州的文武官爷们不招待好,那可是大大的失礼!”
李肆这话让少nv顿时惶luàn起来,连连摆手:“不……不准去!”
这一点就是康熙乃至雍正朝的好处了,在康雍乾这个时代,清廷鉴于顺治年间,驻防八旗在地方为祸颇深,惹得四处变luàn不已,所以基本不让驻防八旗chā手地方军政。就拿之前的杨chūn之luàn来说,总督和提督的行动,都没跟广州将军打什么招呼,直到事情结束了,才在官面上给他的将军衙mén送一份咨情行文,也是备着他在奏折里提上一笔,并没有官面上的管辖来往。
为了“满汉合一”,为了朝廷颜面,更为了慑服四方,各地驻防将军都统的管辖事务都有严格限定。直到满清后期,他们才得以chā手当地治安和军务,其他时候,都是当着样子货。他们的真正作用,就是充当武力震慑地方的最后一道防线,此外还要给皇帝当耳目,奏报当地的军政民情。
这会李肆要将管源忠nv儿出外luàn晃的事大肆渲染,虽然算不上什么罪过,管源忠的面子可就搂不住了。
这少nv也该受过父亲提点,听到李肆这话,顿时知道了厉害。
“你这……狡诈xiǎo子!”
见李肆微笑着摇手,示意前话不做数,她愤愤地咬牙,似乎还想在颜面上站稳,李肆又开口了。
“我不过是无知乡人,广州将军的千金,好大的来头,就不知是真是假。要知道……去年有人假冒钦差大人的家人,在咱们这英德,可也没得了好下场。”
说到这,少nv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旧事她也有所耳闻,她父亲手下的几个兵就是在英德无声无息地没了,甚至都没人敢查。
“xiǎoyù……别luàn来,当心回去你爹爹数落你。”
另一个nv声冒了出来,后一匹洋马踱步上来,目光透过面纱shè来,李肆感应到了一股复杂之极的心绪。
有了旁人当台阶,这个管xiǎoyù冷哼一声,再无言语。李肆也没再理她,看向后方马上那个窈窕身影,这才是正主,安家的九xiǎo姐,闺名全文字}九秀。
“既然都是我的人了,就更该守我的规矩,下马。”
李肆淡淡说着,那安xiǎo姐楞了一下,乖乖地下了马。那管xiǎoyù横眉怒眼地看过来,接到的却是李肆沉冷的目光,微微弯起的嘴角,像是含着两排刀锋,之前说过的话语流过心间,管xiǎoyù只觉一股凉意滚过。
正在踌躇不定,自己是不是也要下马,李肆忽然说道:“我是范秀才的东主,你要找他说话吗?”
这话意思就深了,可管xiǎoyù在这事上似乎本就有深深心事,当下就听懂了,心中那凉意顿时化作暖意,也乖乖地下了马。
“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huā痴官二代……”
李肆这么品评着管xiǎoyù,接着看向她身后那个身影,暗自摇头。
“而那个富二代……暂时没兴趣料理。”
李肆所谓的“没兴趣料理”,意思如字面一样,吩咐手下将这安家送亲的队伍安顿后,连那安九秀都没再见一面,就直接回了jī冠山司卫营地。已是黄昏,正见严三娘裹着一层金光下山,李肆微微笑着,心中暖意dàng漾。
“这是……”
严三娘有些受不住李肆的目光,正要羞嗔,目光却被一大堆书牵了过去,头一本就是《孙子兵法》。
“学武和学枪炮都一样,不过是十人百人敌,要知兵,才能有万人敌的本事。可要知兵,就得从头学起。三娘,你该知道我舍不得让你上阵杀敌,所以,你多学学兵事,当一个……羽扇纶巾的nv军师也好,一句话掌握千万人xìng命的nv将军也好,都随你。”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严三娘的俏脸因喜悦而晕红,心想军师和将军能读书读出来那就邪mén了,老婆你就当个纸上谈兵的参谋吧。
“那你……”
严三娘抱着书,满足之余,看到了李肆那边的一堆书。
“你读书为的是当nv将军,我读书为的是考秀才……”
李肆笑嘻嘻地说着。
“这一个月,咱们夫妻双双把书念。”
李庄的内堡外新起了一栋富丽堂皇的木楼,这座“品涛楼”是代替听涛楼来当迎宾处的,此刻在贵宾厅里,刘兴纯正向依旧罩着面纱的安家xiǎo姐jiāo代着。
“总司这段时间有急务,没办法脱身,总司和安家的事务,就由在下安排。”
接着刘兴纯就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清了清嗓子,开始一项项念了起来。这是李肆列出的跟安家合作的新条款。归纳起来就是一点,两家各出份子组建一家粤璃堂,经营管理都由李肆这边负责,安家出人监管帐目,坐收利润即可。
“我……我进李家的mén,就换来这样的东西?不说玻璃料的制法,至少玻璃品的制法,总该给我们安家吧?李家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笑话?这绝对不行!看来我得告辞了!”
安家九xiǎo姐带着面纱,脸sè看不出来,可xiōng脯距离的起伏,足以显lù她的愤懑和不满。
“安xiǎo姐,天下人笑不笑话在下不清楚,总司还顾念着和安家有一段缘分,湘璃堂的东西才没进广东。如今北江在我家东主手里,他一开口,安家的安合堂还能不能做生意,这就难说了。”
刘兴纯笑yínyín地说出了赤luǒluǒ的威胁,在他看来,安家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李肆也给了他足够宽裕的授权,底线就是……压服安家,否则这生意宁可不做。
“他……他之前已经说了,我是他的人了,怎还会这般行事!?”
安家xiǎo姐更是恼怒,之前在那庄学里,李肆可是直接把她当自家nv人呼喝。
“那个……我也是总司的人,这跟怎么行事也没关系。”
刘兴纯人畜无害地笑着,安xiǎo姐却是脑子微微发晕,什么意思?还没准备迎她进mén?
“总司安排安xiǎo姐先去教教nv学,至于能不能进李家的mén,这得看安家是不是愿意和我们携手共进。”
话语渐渐飘渺,安九秀只觉xiōng口郁涨yù裂,把自己丢去nv学当教书姑子?看来之前安六和安xiǎo凤的话真是一点不离谱,这李肆,就是把nv人当男人用的狠。
“你们总司觉得,这样的条件,我能接受?安家能接受?”
她艰辛地抗争着。
“安xiǎo姐,你尽可再回广州。”
刘兴纯已经没了继续深谈的兴致。
“时不我待啊……”
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dàng着,压得安九秀的心志也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好……就这么办吧。”
她木然开口道。
等刘兴纯退下,厅里只剩下她一人,安九秀摘下了面纱,一张如yù娇颜顿时显lù,眉如新月,目似深潭,一股江南水乡才有的jīng致气息深深镌着,让她直如绝世名家手下的画中仙。
“这般看不起我安家,看不起我,是硬bī着我当妲己吗……”
她咬着娇yànyù滴的樱桃xiǎo口,恨恨地低语着。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是妲己,我可不是商纣
第一百五十一章你是妲己,我可不是商纣
这一月里,李肆跟着严三娘日日读书,原本以为总能找到机会大功告成,却不料少女书xìng大,不仅自己读得入神,还时时监管着李肆,不让他分神。好不容易磨到后半月,耳鬓厮磨,渐渐情浓,目前还是电灯泡属性的关蒄又进来了,抱着一堆工笔绘本说自己也要闭关,原来她又迷上素描了。眼见没了机会,李肆也只好浸在一大一两个美女的香风中,练起老僧入定的功夫。
一月时间就这么甜蜜地过去,其间李肆还不止是埋头读书,jī冠山腹地的秘密研基地就在附近,他也时时去查看进度,临场指点。眼下关凤生、田大由和米德正,乃至所有钢铁工匠都在忙乎一件事,一件非常关键的事:炼钢。
水力传动技术初步成熟后,炼钢也不是什么天堑,靠着李肆最早提出的炒钢法,已经在炉里摸索着炼出了粗钢。但因为一系列的工艺都全由经验支撑,这样的产品显然没办法大规模推广,所以眼下大家都在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将涉及钢铁生产的各项原料量化、生产工艺标准化,以便能靠着相关资料,方便地复制工艺,扩展产量。
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所以先期的目标只是将一些关键环节出来,而且李肆也没将这里当作钢铁生产基地,而只是作为技术实验室。未来的推广普及,得是另一个地方,一个他早早就看中了的地方。
一月之后,李肆在基地里还有尾,没急着下山,关蒄跟着严三娘回到了李庄,也忙起了自家的事。三娘虽然心xìng豁朗,可还没开放到啥名分都没就跟李肆同住一院的地步,所以就搬进了李肆隔壁的院子,整日忙着清扫打扮,然后就现了一个老在李肆院子附近打转的“神秘人物”。
“不喜欢她,瞧她那眼珠子转得就跟狐狸似的。”
关蒄是这么评价的。
“联姻嘛,大人物总免不了这样的事,要真是个狐狸精,我可狠得下心来清理……不……跟我又没关系,我费那个心干嘛?”
严三娘则是纠结,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收拾好院子后,就直接去了庄子外的马场撒欢,最近庄子得了几匹洋马,可没人能驯得服帖,让这被憋了一个月的好动少女手腿痒。
“那好吧,严姐姐,清理门户的重任就交给我了。”
关蒄拍着胸脯向严三娘保证。
“嗯哥哥该是要回来了,没问题,我一定帮你!”
对着这个柔柔弱弱的美女,关蒄笑得特别甜,继续拍着胸脯。
“真是可爱的姑娘,难怪你四哥哥这么喜欢你。”
安九秀欣慰地笑着,暗道自己见着这姑娘就满口夸赞,终于是有了效果。她对这面容颇有异洋风情的丫头有所了解,知道她是个算学妖孽,但明显……智商高情商就不怎么样了,呵呵……
李肆风尘仆仆地回了自家院子,进门没见关蒄,当然更没见三娘,正在想这两姑娘是不是又野出去了,铮的一声,屋子里响起了古筝声。
悠悠乐声拍着李肆的眼皮,跨进屋里,乐声停了,却见一个盛装汉服的少女,顶着巍巍的贵妃髻,朝着他款款行来,深深一福,开口说话,声若黄莺:“容奴家shì奉公子更衣……”
李肆只觉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汉服他是喜欢没错,这唐宋风韵他也欣赏,可一身珠光宝气还是事,脸上抹的那一层油膏,哦,白粉,都已经厚得可以挡子弹了……更不用提那涂成了两个圆点的眉毛,还有那红红如苍蝇大的bsp;“哪家戏班的戏子!?怎么直接闯进我屋子里来了?盘石欲!”
李肆下意识地喊了出声,接着才想到盘石欲受伤未愈,正要喊于汉翼,那嗓音终于让他记起来了,安九秀?
这是把他当商纣了么?
李肆皱眉,毫不留情地朝门外一指:“出去!”
安家九姐掩面而去,一路还洒下淡淡的粉尘。
“是啊哥哥就只喜欢原生态,可原生态不是老古板的意思,该是……该是自然而又奇异的风情吧。”
对着安九秀,关蒄捏着的下巴,故作深思,安九秀也恍然如悟,眼中的沮丧一扫而空。
第二天,忙完司卫事务的李肆回家,进门又有了异常,厅里铺了几张草席子,一个身影跪伏在地,脑袋埋得低低的,一声脆脆的“哦咖唉哩哪塞”响起,让李肆再度寒毛起立。
一双拖鞋递到了李肆脚下,脑袋扬起,露出一张秀丽素洁的面容,被一头清汤挂面的直托着,再加上一身淡绿和服相衬,倒还真有一番熨平人心的东瀛风味。
“我还没说塔达咦嘛呢……”
这点日语李肆还是会的,安九秀一怔,回过神来,李肆已经从腰间拔出了什么东西。
“很想听听你说呀咩跌,这样行不行?”
瞧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安九秀当然不会说什么呀咩跌了,而是啊地一声尖叫,抱着脑袋冲出了门。
“可真能折腾……”
李肆无奈地摇头,哗哗转枪,喀喇入腰。
“哎呀忘了提醒你哥哥好像说过很讨厌什么日本的。”
关蒄一脸的懊恼,倒让安九秀对她的怀疑之心烟消云散。
“跟你说过了,原生态就是自然的意思嘛,要那些遮遮掩掩干什么呢?”
关蒄斜着脑袋打量着安九秀。
“四哥哥……用他的话说,就不喜欢什么骨感,如果身上没肉,他可瞧不进眼呢。”
听到这,安九秀下意识地挺起了胸口,高度让关蒄这个青涩丫头瞪圆了眼睛。暗自跟熟悉的严三娘比了比,丫头很是沮丧,差不多,都是自己难以企及的级别。
“果然是粗俗僻陋的男人,只知道那种事情。”
安九秀脸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终恨恨咬牙。
“豁出去了,反正也是要过那一关的!”
心计已定,安九秀看向关蒄,“那么……能帮姐姐一个大忙吗?以后你要的什么东西,姐姐都帮你找来。”
关蒄甜甜地笑着,“再要一张西洋仙子图,要没穿衣服的!”
有关蒄帮忙,李肆的院子再无他人,院子后面的澡房里,安九秀解罗裙卸肚兜,一具晶莹剔透的**顿时亮了整间屋子,没有什么赘肉,也不显纤瘦凸有致,特别是那一双欲峰高高挺立,即便是女子见着,也要咽喉热。
胳膊遮住要害,安九秀对着澡房里那面半身镜子顾盼了好一阵,想到这面镜子也该是自家送给李肆的,像是终于突破了心房,展开了双臂,坦荡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
“如果……这样的我躺在g上,他都还是不动心,那他不是有隐僻,就是有难疾,也算是我能捏着的把柄。”
心理建设完成,安九秀正要跨进浴桶,角落处却响起细细索索的声音,接着是哎哟轻呼,顿时惊得她魂飞魄散。
哗啦一声,一块墙板揭开,娇身影钻了出来,手上还抱着一块像是画板的东西。
“讨厌的蜘蛛!”
熟悉的脆嫩声音响起。
“安姐姐你继续,我不打扰了。”
娇身影呵呵笑着冲出门外,丢下想尖叫却留下打哆嗦力气的安九秀,那不是关蒄么?
或许……自己是找错了突破点?
恢复了两天,安九秀终于找回了魂魄,她可没放弃,再不敢跟那个“妖女”碰面,去到了庄子外的马场。听说李肆身边还有个姑娘,有一身好武艺,xìng情直爽,这样的人该比妖女好对付吧。
马场上,西洋骏马甩着蹄子高声嘶鸣,想将背上的恶魔甩下来,可那窈窕身影却纹丝不动。被它甩得毛,严三娘两腿用力,二字钳羊马的站桩功夫用了出来。
“服不服!?服不服!?”
英武少女横眉怒喝,马儿哀鸣一声,前蹄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
安九秀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秀妹妹!”
另一人拦住了她,是管欲,一脸神采飞扬,像是荡漾的心被滋润得无比饱满。
“这一月可真是舒坦!”
管欲欢畅地叫着,安九秀一脸黑,心道你当然舒坦,找到了一年多没了音讯的情郎,再有李肆帮你牵线,正是如胶似漆,可我……一身手段用出去,居然连他的正眼都没入,老天何其不公!?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过得如何,安叔还等我回个话呢。”
管欲的问题像是一把刀,径直在安九秀的心口上,她似乎都能听到自己胸口哧哧的喷血声。
“准信?嗯,我也要到广州去,到时见了你家人,自然会有交代。”
李肆终于正眼看了安九秀。
“瞧你啥也不能干,不如这样吧,在庄学里开门洋文课,你就先教一些粗浅的英吉利和佛朗机语,不然没事老晃悠,总是要出事的。”
李肆淡淡说道,原本还自忖颇高的安九秀被一番折腾,再无心力抗争,深深低头,声若蚊蝇地应着。
“四哥哥,安姐姐的身材我算过了,正适合你说的黄金比例呢。”
一边关蒄递过来画板,李肆眼睛一亮,也连连点头,夸她画工见涨。安九秀如被雷击中,整个人都傻在当场,那画板上莫不是……莫不是她光溜溜的身子?
李肆瞅了一眼几乎要瘫倒的安九秀,再看看关蒄画板上那个由直愣愣线条拼起来,还注明了长短数字,有如机器人设计图的形象,不由噗哧笑了。
等李肆和关蒄离开了,安九秀软在地上,哀叹着自己的命运之路,不知会通向地狱几层。
第一百五十二章 铁面无私史贻直
第一百五十二章铁面无sī史贻直
已近六月,广东夏日炎炎,李肆又要赶去广州。他要考秀才是在韶州院试,去广州的目的一是跟安家敲定合作,毕竟人家塞了个妹子来,总得在场面上回一声。此外就是处理船行的首尾。这一个多月李肆是闭关了,可广州各路神仙在这一月里却是闹得不可开jiāo,为的就是船行,这可是李肆乃至段宏时都没预料到的。
之前清廷对江船的管制只是着落在单个的船和船东身上,李肆这船行是新生事物,巡抚满丕认定这是他巡抚衙mén的事,直愣愣就对赵弘灿打招呼说由他发官照。赵弘灿不干了,说这船行跑的是整个北江,不仅涉及民事,还跟兵事有关,该由总督衙mén发照。
督抚这一争,下面的人也赶紧伸手。广州知府叶旉最先蹦起来,他这广州府虽然商贸兴盛,是个féi差,可横有粤海关,下有南海番禹大县,上有巡抚同城,府税课司辛苦地数着铜板,别人却是一车车银子往家里搬,自然心里不平衡。靠着背后有特别的关系,他也硬起脖子说船行就在他广州府,怎么也该由广州府直管。
有他冲在前面,地头蛇南海县也跳腾起来,还在广州城的李朱绶赶紧chā了一嘴,说东主在他英德,怎么也该英德管。这下好了,大家才记起还有个广东官场的搅屎棍正等着议赏呢。
赵弘灿和满丕一琢磨,这李朱绶先是搞出杨chūn之luàn,接着又搅烂了广东府县案,现在米价风bō又踏在了làng尖上,实在太能来事。赶紧送神送到北,奏折先不提船行的事,径直写满了李朱绶的功劳,让这家伙得了个进京陛见,一步三摇地走了。
李朱绶这一搅,提醒了布政使,发话说既然大家都争,就直接报到户部,由户部发照。这下督抚府县都不争了,反而来劝布政使,这事nòng到京里去,多半是要被京里部堂给否了,还要禁了船行,bī得李肆把船行变成他自家船队,大家都没得银子分。就像历任督抚都申请在广东开矿,既是安抚地方,也是给地方增财,可每次都会被京里部堂封驳,那帮孙子就见不得咱们发财。
想想也对,布政使就闭眼旁观,反正不管落到谁手里,最终还得从他藩台这走账。于是事情就这么一直扯着皮,等李肆闭关结束,还没撕掳清楚,倒让李肆和段宏时不迭地感叹这神仙地里文章多。
“出关”之后,瞧着官府对船行还没拿出章程,李肆快马加鞭,指示彭先仲买下了西关西南的滩涂地,几乎跟洋行码头隔江相望,准备在那里兴建船行码头。这也推了广州府一把,让他在这事上发话的声音大了几分贝,毕竟船行实业地落在广州,就算全兜不住,怎么也要chā上一手,几方用力,这事情就更是僵持不下。
各方都有心分一块蛋糕,但都不是笨人,知道剐得太狠,李肆咬牙,散了船行,摇身一变成了贩运商人,sī下接货商的运单,谁都落不到好。李肆能将船行亮出来,已是给了官府甜头,所以也没想着下刀太重,彭先仲再一周旋运筹,这僵持的局面,就朝着各方都xiǎo取几分的默契转化。
最终成型的解决方案很是怪异,船行的身份被拆分成了几部分,一部分是北江行船互保的保约,李肆摇身一变,成了包揽北江安靖的江湖大佬,所有北江河面上跟治安缉盗有关的事务,官府直接先找李肆,毕竟他现在的船行,在北江势力最大,这就是借鉴洋行的做法。李肆由此成了名正言顺的“李北江”,当然代价是每年得给总督衙mén送上一份“保金”。
面对巡抚衙mén,李肆的船行就变成了一家船厂,虽然知道他不造船,但是比照船厂的旧例,船行向巡抚衙mén下的河泊司每船每年jiāo钱,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当然,李肆日后要造船,也就名正言顺了。
而面对广州府就简单了,府里的税课司直接在新建码头设立船行税所,将这里当作一个集市,也只管船行和货商之间的生意往来,并不管船行本身事务。为此设了一户官牙,当然这官牙也被xiǎo谢的青田公司商行接手,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
下面的南海县也chā了一脚,跑过来设了一座巡铺,图的是收防火防盗的市铺钱,编制是有了,却被xiǎo谢以“空缺实饷”的建议,让南海县免了出人,而由船行自己负责,定时给钱就可。
理顺了上下,算算每年的孝敬估计要三四万两银子,彭先仲还很是担忧,怕船行靠苦力挣钱难以补平这样的大窟窿,而且新的帐目体系下,这些孝敬钱还不知该如何走账,李肆安慰他说初期肯定是亏了,以后难说。至于走账,李肆在信里提到了一个怪异的名词:“广告费”。
“以后其他事务,这种费用都走这个名目,记得要好发票……哦,执照。”
李肆是这么jiāo代的。
船行广州,见着范晋和管xiǎoyù那一对正在船头低低细语,李肆心想,自己也真是有作月老的潜质。说起来这一对还颇有故事,官xiǎo姐遇上了穷秀才,两人一见倾心。可惜老天爷横chā一杠,范晋家中遭了官司牵连,不得不逃奔英德,就这么撞到了李肆手掌里。
按说有管xiǎoyù的关系,些许xiǎo灾该能化解。可听范晋的语气,事情似乎还颇为复杂。再说了,他是汉人,管xiǎoyù是旗人,两人本就不可能结成良缘,范晋也不想牵累佳人,瞒住了管xiǎoyù,一走了之。
却不想安家和管源忠是亲家,管xiǎoyù和安九秀还是姑嫂妯娌的关系,此番管xiǎoyù护送安九秀到李肆家里,两人就这么再度相逢。
范秀才原本还想着继续避开,李肆本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劝说他是男人就该直面而上,旗人怎么了,现在祸事了结,等你中了举,得了官,再去争取这份姻缘,也不算太忌讳。满汉不通婚那是对草民说的,头面人物可没那么多讲究。
范晋终于被他说服,敞开心扉迎接佳人,可瞧二人旋磨一个多月,还只停留在四目相对,含情脉脉的阶段,让李肆一个劲地恨这对呆头鹅着实没有胆量,这时候他也没想过,自家也连严三娘的二垒都没上到……
“怎么就没给我丢一个官xiǎo姐来……要把范晋换了我,这会就该生米煮成熟饭了。”
李肆腹黑地嘀咕着,广州将军的nv儿,很不错的一颗棋子嘛。不过现在能靠着范晋的关系拐弯抹角牵着,也算是一分助力。至于什么利用无知nv子的负罪感,既然是旗人,哼哼……
这时候李肆对那管xiǎoyù可没什么怜香惜yù的念头,日后范晋问李肆为什么不出手抢走,李肆很大度地说:“朋友妻,不可戏,当然若是你不在了,你妻子,我养之。”
平心而论,管xiǎoyù相貌虽然还不错,可心xìng远不及李肆的标准,甚至连安九秀都不如。但这旗人nv子还算通理,那点飞扬跋扈也没超出胎生范围太多。她对范晋用情颇专,据说这一年多一直没放弃寻找,所以李肆对自己撮合两人也没太多心结。
“看来饭还得慢慢煮,就不知道这次考试会不会煮成夹生饭。”
接着李肆的心绪就转到了考试上,在广州呆一阵子,就得尽快赶到韶州去。眼下广东的学政是史贻直,这可是个大人物,依稀记得这家伙有个什么诨号……
广州府惠爱街的角落里,一处衙署挂着“提督广东学政”的招牌,一个人扛着一个包裹脸sè悻悻地出了mén,mén边一群人顿时围了上来。
“怎么样?他还是不收?”
“收个屁!没把我抓去打一顿板子就算好的!”
“我就说了吧,这个学政,早前的科试岁试就出了名的铁硬,简直就是个不沾油荤的神仙!”
“人家前程大着呢,可瞧不起咱们这点银子。”
“瞧不起?虽说学政老爷比不上其他老爷,可也是走一圈就入手几万两的主,谁能不开眼?我瞧他就是个装!”
这些看上去是掌柜模样的人纷纷扬扬议论着,这时几个兵丁出了mén,将一面牌匾又挂了起来,看着那牌匾上的字,众人又都嘿嘿笑了起来。
“果然是在装……”
一人指着那牌匾róu着肚子,笑得接不上气,牌匾上就四个字:“铁面无sī”。
“史某问心无愧!不过是烦了那帮蚊蝇不停搅扰,不得已挂了那牌匾。”
署衙里,一个面sè沉郁的男子沉声道,瞧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如那京里来的部堂大员一般,眉目间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
“院试将近,更不用说八月的秋闱,我这衙mén面前,容不得半点脏污!我史某字什么?铁崖!铁面石心自作崖!朝廷法度,皇上隆恩,我都以这铁面石心挑起来!”
像是在对属下训话,又像是在向心中那片天述说衷肠,史贻直这话是掷地有声。
“可是大人哪,这都是陈年旧例,你不受着,不说一省上下学官,就是这即将参考的学子们,也都会人心惶惶,不知所托啊。”
属下扭着眉máo,还在尽力劝说着。
“去年我巡全省不就已经废了陋规么?怎么还拿这事说话?出一场给二百两银子,当我是戏子?”
史贻直冷哼道,他可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进士里年纪最xiǎo的,中榜时才十八岁!引得满朝瞩目,赞之前程无量。可十多年浸在翰林馆里,始终没拿到什么要缺。和他一榜的年羹尧傍上了四阿哥,此时已官至四川巡抚,他却只走过一圈云南学政。如今又放了广东学政,心头那功业之火炽热,更是不想沾到一点灰尘,这点银子,是正着糟践他还是反着糟践他?
属下抹着额头的汗,却不敢应这话题,心说一场二百两,你走一省就是上万两,有哪个戏子这么得价?
“可那些书行的掌柜,却是好心哪。大人,历届学政都会刻书,学子们也都求着学政大人的墨宝文香,这本是……学苑佳话,呵呵……”
属下继续说着,心道你要不收,咱们下面人可就不好办了。
“还是陋规!随便拿了我一些文集就去刊刻,一本卖二三两银子!这不是聚敛么!?”
史贻直依旧是一张冷脸。
“大人,就算你不刻,已经有宵xiǎo在刻了,到时候学子们手上依旧会拿着这些书,而大人你……”
属下说到这,史贻直的脸sè更是一片青一片白,这话里意思他可明白。他不出“正版”,“盗版”就会横行,到时候他这史铁面名也保不住,银子也进不了腰包。
“真是……真是可恶!银钱蚀心,先贤诚不欺我!”
想了好一阵没什么法子两全,史贻直恨得咬牙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