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风萧萧
万国商团的前身就是著名的洋枪队,由海租界的洋人侨民组成,有英国队、美国队、意大利队、日本队、中华队、白俄队等,这是一支志愿民兵部队,并非常备军,士兵年龄从十八到四十都有,职业更是五花八门,医生律师商人工厂主买办银行家都有,但白俄队却是个例外。!。
十月革命之后,滞留在海的沙俄远东舰队的一艘巡洋舰无家可归,舰水兵生活无着,租界当局就收编了这批水兵,组成了第一俄国队,作为商团中的应急部队使用,后来陆续又有流亡白俄来到海,工部局收编其中训练有素的军人组成第二和第四队,但俄国队的中坚还是第一队。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从北京逃亡到海之后,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喜欢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这里充满了机遇和艳遇,哪怕对一个亡国的白俄来说也是如此,他很快就结识了万国商团白俄队的队长,并且凭借自己流利的汉语和圆滑的交际手腕,谋取到了副队长兼翻译官的职位。
斧头帮长期在黄浦江混饭吃,和白俄水兵有些交情,所以找他们帮忙,白俄第一队的大兵们正在营房里百无聊赖,听说有三千块大洋找门的好事情,顿时一哄而起,短短几分钟内就整队完毕,开着卡车浩浩荡荡杀奔四马路。
大兵们已经包围了寓,只要长官一声令下,这些彪悍的俄国水兵就会一拥而入,干起杀人放火的老本行,但安德烈的第六感却告诉他,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海滩虽然鱼龙混杂,帮派林立,火并不断,但大家都遵守着同样的潜规则,那就是不碰洋人,尤其是洋人巡捕,那更是惹不起的狠角色,所以这事儿肯定是过江龙干的,安德烈甚至怀疑,凶手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他再次问老疤,那人是不是姓陈。
老疤转向小桃问道:“是不是姓陈。”
小桃早已被这副阵势吓傻,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姓陈。”
安德烈和颜悦色的问她:“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小桃道:“高个子,白净脸,像唱戏的武生。”
老疤和阿贵都暗地里啐了一口,心说不就是小白脸么。
安德烈却心中一动。
……
寓内,芳姐急匆匆敲门道:“不好了,巡捕来了,全是洋人,都拿着枪!”
众人大惊,鉴冰却不慌不忙问道:“穿什么号衣,冲哪儿来的?”
在芳姐的概念里,巡捕和商团以及正宗洋兵之间没有区别,她慌张道:“黄军装,刺刀枪,把我们的院子给围了。”
说这话的时候,芳姐装出恐惧担忧的样子,其实心中暗自得意,她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对了,不仅挽救了先生的职业生涯,还赚了一大笔钱,不过目前还要装着不知道,等事态平息之后,先生幡然悔悟之时,再慢慢告诉她不迟。
鉴冰自然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巡捕是穿黑制服而军队是穿卡其制服的,而军队通常并不负责租界内部治安,此事有些蹊跷,但已经火烧眉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又问道:“多少人?”
芳姐夸张道:“有好几百人,都拿着枪,好长的刺刀。”
陈子锟知道是冲自己来的,强撑着站起来道:“小顺子,我的家伙带来了么?”
李耀廷懊丧道:“来得太急,我给忘了。”随即醒悟过来,“大锟子,你还想和他们拼,那可是百条枪。”
陈子锟凛然道“老子又不是吓大的,出去瞧瞧。”
这就拨开芳姐,径直出门,鉴冰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慌忙跟了出去,李耀廷、司徒小言和欧阳凯也紧跟了出去,芳姐眼巴巴的喊道:“先生”
鉴冰头连头也不回。
四马路一带繁华热闹,寸土寸金,房子都是占地不大浙江式十三间头天井院,两层楼,鉴冰的卧室就在二楼,出来趴在窗口一看,外面果然围了一圈大兵,全是人高马大的洋人,穿卡其布英式军装,戴软木盔,端着刺刀的水连珠步枪,没有芳姐说的那么夸张有几百号人,但三十个总有。
妈了个巴子的,这下完了,陈子锟的手有些抖,就算自己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手没枪拿什么和别人拼,看来自己这百十斤今天就交代这儿了。
正在丧气,忽见下面有个熟悉的身影,带着墨镜神气活现的,不正是二柜他老人家么。
陈子锟心里有了计较,回身严肃道:“你们都不要动,我一个人出去。”
“不!”鉴冰和司徒小言同时喊道。、
李耀廷也劝道:“大锟子,别逞能。”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陈子锟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们。
一阵沉默,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军队包围了这里,说明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这时外面开始喊粀ww.袄锩娴娜颂?牛?峡斐隼赐督担?蝗晃颐蔷涂?沽恕!苯艚幼攀且徽罄?顾ǖ纳?簟?
“不要开枪,这就出去。”陈子锟冲外面喊了一句,这就准备下楼了,忽然鉴冰扑来死死搂住他的后腰,眼中晶莹闪烁。
“乖,去一下就回来,不会有事的。”陈子锟轻轻抚摸着鉴冰的秀发说道。
鉴冰泪眼婆娑,但还是放开了他。
陈子锟整整衣服,看了看李耀廷,道:“如果回不来,我的领带和皮鞋就给你了。”
李耀廷笑的比哭还难看:“你丫的皮鞋那么大码,我穿跟船似的。”
陈子锟也笑了笑,又对司徒小言道:“是大师兄让你来找我的。”
小言点点头,没说话,生怕一出声就哭出来,五师兄虽然神色轻松,但谁都知道,此去必死无疑。
“告诉大师兄,我没丢精武会的人,没丢师父的人。”说完,陈子锟又转向欧阳凯,道:“我走以后,你多照顾小言,功夫也不要荒废。”
欧阳凯紧咬着嘴唇,用力的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原本对五师叔的不满和怨恨,此时已经化作感激和崇拜。
陈子锟冲大家一拱手:“某去也!”言辞神情毅然决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说罢匆匆下楼,在丫鬟厨娘等人惊惧的目光中,毅然推开寓大门,站在了阳光下。
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心中暗骂:果然是你小子,尽给我添乱!
这事儿有些头疼,因为安德烈来到海不过半年而已,在白俄队里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虽然头衔不低,但遇到大事都要队长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拍板,捉拿凶犯是集体行动,又不是他安德烈一个人当家作主的,所以想给陈子锟打掩护也有些难度。
安德烈虎着脸一摆手:“带走!”
两个士兵前一左一右架住陈子锟就要往汽车里拖,被他一把甩开,喝道:“我自己会走。”
白俄水兵大怒,举起莫辛纳甘步枪就要砸过来,却被安德烈喝止:“住手,这是一位绅士,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士兵悻悻的端平了步枪,用刺刀押着陈子锟走向汽车,忽然鉴冰奔了出来,大喊道:“不要抓他!”却被芳姐等人死死拉住,只能抓着门框用通红的眼睛盯着陈子锟的背觲ww.?
安德烈将穿着马靴的脚跟一并,将两只手指举到帽檐处道:“尊敬的女士,我向您保证,这位先生会受到公正的审判,如果他是无辜的,我会亲自送他回来。”
说罢转身离去,马靴留下一串响亮的声音,白俄队的士兵们也整队离开,斧头帮诸人喜滋滋的跟在后面一路朝巡捕房去了,等着拿属于他们那份的赏钱。
人走光之后,只剩下一个手足无措的小桃,鉴冰顿时明白了,原来是有内鬼告密,她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
汽车后座,陈子锟和安德烈并肩而坐,安德烈拿出两支雪茄来,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递给他一根道:“吕宋雪茄,尝尝。”
陈子锟接过来咬下圆头,凑着安德烈的火柴点燃,美美抽了一口,赞道:“二柜你老人家混的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安德烈道:“俄国队就是租界工部局的雇佣兵,我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顺便图谋发展,对了,那两个英国佬是不是你杀的?”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答道:“放眼海滩,除了老子,谁还有这个胆略?”
安德烈道:“我看是除了你这么傻逼,事情闹得惊天动地,你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陈子锟道:“爱救不救,给我两把枪,我自己杀出去。”
安德烈道:“拉倒你,还想把我连累进来,门都没有,我问你,你杀人的时候,有谁看见了?”
陈子锟想了想说:“我进门的时候,没人看清楚我的相貌,不过杀人的时候有个叫娜塔莎的俄国妓女在场。”
安德烈点点头:“知道了。”
他俩用黑帮切口和俄语法语混合交谈,前座的司机和警卫根本听不懂,就这样一路来到万国商团俄国队军营,哨兵搬开拒马放车辆进去,随即又端起了步枪拦住后面紧跟的斧头帮众人。
老疤明白了,这帮老毛子是想吃独食。
“册那,黑吃黑吃到老子头了,咱们走着瞧。”老疤恶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带着阿贵等人走了,径直来到老闸巡捕房,腆着脸走了进去,找到一个西捕小头目,拿出悬赏告示点头哈腰道:“长官,阿拉来告密。”
第五十章 开始行动
巡捕是英国人,高鼻凹眼,唇留着一撇胡子,脸带着海滩白人特有的傲慢,他轻蔑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典型的中国帮会中人,拿起蘸水钢笔道:“你说。”
老疤精神一振,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刺杀两名西捕的凶手就藏在四马路,小的亲眼所见,绝不没有错。”
巡捕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遮住鼻子,似乎老疤的嘴巴带着一股粪坑的味道般,他挥手将老疤斥开,不耐烦道:“到底在哪里?”
“这个……”老疤贱贱的笑了,伸出手指做了个捻钱的手势。
巡捕当即将手中的拍纸簿砸过去:“滚!”
难怪他恼怒,这些天来告密的中国人简直成群结队,每个人都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好像心里揣着天大的秘密,结果巡捕去把人抓了一审问,尽是些不相干的倒霉蛋而已。
老疤悻悻而出,阿贵搓着手,两眼放光前问道:“大哥,拿了多少赏钱?”
“滚!”老疤狠狠在阿贵脸抽了一巴掌,摇摇晃晃走了。
阿贵捂着红肿的脸庞回去了,来到家门口,正看到小桃在等他,一口气全撒在小桃身,扫脸就是两个大嘴巴,骂道:“滚!”
小桃哭着跑走了,回到寓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下人挨个接受鉴冰的盘问,小桃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漫无目标的走在大街,不知不觉来到黄浦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一狠心就跳了进去。
……
老疤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老毛子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阿拉不客气了,他直接跑去法租界警务处找到叶天龙,把事情一说,叶天龙也大骂老毛子不厚道,要帮老疤讨个公道。
老疤信誓旦旦道:“龙哥,事情办妥,赏金全归你,阿拉一个铜钿都不要,只为出口恶气。”
叶天龙夸下海口,其实也是冲着那三千块的赏钱,可他不过是个法租界巡捕房低级包打听,在江湖或许有点面子,但在洋人面前连个屁都不算,所以他当即带着老疤找到了自己的司程子卿。
程子卿是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小头目,和大亨黄金荣关系很好,在社会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听了叶天龙和老疤的报告,淡淡的笑笑,先将老疤打发出去,只留下叶天龙,掏出金质烟盒来,掏出两支大英牌卷烟,丢一支过去,另一支慢条斯理在烟盒磕着。
叶天龙赶忙掏出洋火擦着,帮程组长点燃,自己将烟夹在耳朵。
程子卿抽了口烟,问道:“天龙,你跟我多久了?”
“有三年,哦不,三年零七个月了。”叶天龙道。
“不短了哦。”程子卿自言自语道,忽然话锋一转,指着叶天龙的鼻子骂道:“快四年的时间,就算是一头猪也能变得聪明些,侬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叶天龙被骂的懵了,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程子卿道:“有些事体,是掺和不得的,英租界的巡捕被杀,这里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万国商团白俄队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那是商团的常备军,租借治安的台柱子,别说他们要黑吃黑了,就是一阵乱枪把斧头帮全毙了,一句闲话也就打发了,只有侬这个戆都,才会为了几百块钱瞎掺乎!”
劈头盖脸一顿骂,把叶天龙骂的连连点头,赔罪道:“老头子,阿拉晓得错了。”
程子卿光顾着骂人,烟卷都熄灭了,叶天龙陪笑着又帮他点燃,问道:“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侬还想咋样?英租界巡捕房已经抓了一百多号人,全是杀巡捕的嫌疑犯,哪个晓得斧头帮说的这个就是真凶?到时候谎报军情,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叶天龙终于明白,这事儿碰不得,他唯唯诺诺的退下,出去又把老疤训斥了一顿,老疤这个憋屈,不过他也终于回过味来,牵扯到洋人的事情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还是少碰为妙。
程子卿却又点一支烟思索起来,其实刚才老疤的话让他心中起了惊涛骇浪,这个藏在四马路的伤者,不正是前几日从德国诊所逃走的伤员么,如今又被俄国人抓去,却不直接送进近在咫尺的中央巡捕房,而是押回万国商团兵营,这里面肯定有玄机。
死了两个英国巡捕并不是大事,程子卿关心的是背后的博弈,身为法租界警务处政治组的警探,他才不管那些凶案呢,他在意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牵扯到哪一方的势力,是北洋、广州军政府、国民党、日本人、还是俄国人?
掐灭烟蒂,拿起礼帽,程子卿出门去了,他准备把这件事弄明白,给司罗兰德.萨尔里献一份大礼。
……
万国商团俄国第一队兵营,队长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坐在办公桌后面,身穿着一套卡其布的英国式军服,布质肩袢缀着象征尉军衔的三颗花,他的身后的镜框里摆着帝俄政府颁发的勋章和一副金色的校肩章。
谢尔盖曾经是驻海的俄国巡洋舰的校舰长,如今却只能屈尊当一个雇佣兵的尉队长,他做梦都想回到故乡彼得堡,所以对临时政府的代表兼老乡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很是客气,言听计从,短短几个月就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副手。
“好,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说说你们抓到的大鱼,是不是真的价值三千块钱。”谢尔盖漫不经心的问道,同时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水晶杯出来。
“亲爱的谢尔盖.康斯坦丁.彼得洛维奇,我们抓错人了,用中国人的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带来的这个年轻人,事实是临时政府最高执政高尔察克阁下任命的海军少尉,同时他也是我来中国时的助手,我们在北京失散,没想到竟然在海重逢,您说,这难道不是帝的安排么?”
谢尔盖耸耸肩膀,拔出酒瓶塞子道:“当然,很值得为这个喝一杯。”
忽然房门被敲响,另一位副队长伊凡诺夫走了进来,敬礼道:“队长阁下,巡捕房来提犯人了。”
安德烈大惊:“我并没有通知巡捕房。”
伊凡诺夫傲慢的看了他一眼,道:“是我打电话给巡捕房的。”
安德烈道:“可是他根本不是凶手,他是我的助手,俄国临时政府的雇员。”
伊凡诺夫道:“我看不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再说这里是海,不是鄂木斯克,我们也不是白卫军,而是租界的雇佣兵。”
安德烈气的七窍生烟,但又无可奈何,这里是文明世界,总不能一言不合拔枪杀人。
谢尔盖打圆场道:“如果不是凶手的话,让英国人带去问一下也不打紧。”
长官都发话了,安德烈更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子锟被巡捕带走。
本来在营房里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陈子锟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没想到忽然进来几个巡捕给自己戴了手铐,变化之大让他来不及反应,等到被押出门看到二柜愧疚的眼神,他这才明白,这回真栽了。
陈子锟被押回了中央巡捕房,不过并没有立刻提审,因为这段时间抓了太多的嫌疑犯,总要一个个的审才行。
巡捕房的牢房分为两种,一种设施较好的用来关押白人,一种设施简单的关押中国人以及印度人、马来人、安南人等,在臭烘烘乱哄哄的牢房里,陈子锟反而镇定下来,他知道有人会来救自己。
……
精武会,司徒小言和欧阳凯向刘振声报告了发生的事情,大师兄扼腕叹息:“陈真敢于血溅五步,为枉死民众报仇,真乃我精武会之楷模也。”
“大师兄,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五师兄被洋人枪毙。”司徒小言急道。
欧阳凯也举起了拳头:“师父,我们劫法场。”
“胡闹!”刘振声严厉的呵斥道,“我自有主张,你们先下去。”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气鼓鼓的回去了,路嘀咕道:“大师兄胆子太小了……”
刘振声听到他俩的议论,眉头一皱,回望霍元甲的遗像,喃喃道:“师父,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了。”
墙的霍元甲风轻云淡,嘴角挂着一丝看破世事的微笑,刘振声默默的点头,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柜子拿出一套黑色十三太保夜行衣来,衣服散发着樟脑丸的味道,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师父,从今天起,精武会要做一些事情了。”刘振声低声念道。
深夜,刘振声换了夜行衣,在外面罩了一件大褂,从卧室出来直奔后墙,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躲在墙角,只见两个同样穿夜行衣的人偷偷摸摸从楼下来,走到后墙边一跃而。
刘振声欣慰微笑了,他认出那是司徒小言和欧阳凯,看来在陈真的感召下,精武精神已经潜移默化的深入到会员的心中,他们开始行动了。
第五十一章 释放
司徒小言和欧阳凯计划搭救陈子锟,但他俩还没傻到直接去闯巡捕房劫狱的地步,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案。
那就是袭击西捕,给租界当局造成一种凶手尚未归案的假象,这个法子是欧阳凯想出来的,自小熟读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的他为自己的奇谋沾沾自喜,司徒笑言也表示强烈支持,策划了一阵子,两个人就匆匆出动了。
两人跳出精武会的后墙,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租界,欧阳凯穿了一件黑色拷绸衣裤,司徒小言是黑色香云纱的衣服,在夜幕中都不显眼,来到大马路附近的老闸巡捕房,两人耐心的等起来。
不大工夫,巡捕房里出来一个穿便衣的白人男子,匆匆而去,欧阳凯和司徒小言交换一下眼神,悄悄跟了过去,尾随那男子进入一条灯光昏暗的弄堂,欧阳凯遮住面孔猛扑去,迅速将其放倒在地,拔出匕首顶在他脖子,在下刀的一刹那却犹豫了。
毕竟他没杀过人,面对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且和自己无怨无仇。
那白人惊惶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苦苦哀求对方不要杀自己:“饶命,要什么都给你,钱,怀表,戒指,你看,这是我女儿的照片,她才四岁。”
这下欧阳凯更迟疑了,拿匕首的手怎么也捅不下去,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恶狠狠的说:“老子专杀巡捕,前日那两个死鬼就是我杀的,今天先放了你,回去告诉他们,出门都当心点。”
洋人点头如捣蒜。
欧阳凯收了匕首,冲藏在弄堂口望风的司徒小言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那白人狼狈不堪的爬起来,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左轮手枪,咬牙切齿扳开击锤冲着欧阳凯的背影就要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从房顶飞下一片碎瓦,正中洋人手腕,子弹打歪了,击中欧阳凯身旁的墙壁,刺耳的枪声立刻引起街巡捕的注意,登时警笛就响了起来。
欧阳凯倒也机灵,发现事情失败,拉着司徒小言迅速逃离,两分钟后,大队巡捕忙着封路搜捕,但一无所获。
两个失败的杀手返回精武会之后依然气喘吁吁,江湖的险恶和社会的复杂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夜已深,为了避嫌两人各自回去带着满腹的心事睡觉去了。
几分钟后,刘振声也回到了精武会。
……
老闸巡捕房炸了窝,洛克和劳伯逊尸骨未寒,刚从伦敦来的巡长霍顿又遇到袭击,若非他机智过人,此时已经成为弄堂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惊魂未定的霍顿回到巡捕房之后一连灌了三杯威士忌,才勉强镇定下来,向同事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经历,原来洛克和劳伯逊是死在中国刺杀团伙之手,这案件已经不是简单的刑事案,可以划归政治案件之列了。
巡捕们大举出动,抓了好多夜里游逛的嫌疑犯,巡捕房的牢房爆满,盛不下这么多人犯,但依然还有新的嫌疑犯被不断抓进来。
到了第二天早,又有新的情报传来,租界某当铺收到一块金表,表壳刻着被害警官劳伯逊的名字,巡捕们立即出动,顺藤摸瓜抓到了典当人,正是彼得堡俱乐部的妓女娜塔莎。
案发当时,娜塔莎是唯一的目击者,巡捕发布的通缉令就是根据她的口供做出的,没想到这个俄国居然顺手牵羊偷走了劳伯逊的财物。
巡捕例行公事审问了娜塔莎,却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洛克和劳伯逊并非死于什么神秘的中国刺客之手,而是争风吃醋自相残杀而死。
至于为什么要捏造两名巡捕死于刺客之手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娜塔莎拿走了劳伯逊的钱夹和金表,出于占有这些财物的考虑,她捏造出一个虚构的杀手来,个子高高作风凶狠,这个人轻易的杀死了劳伯逊和洛克,抢走了财物。
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去过案发现场的巡捕都有这种想法,洛克和劳伯逊这两个狗娘养的死的样子确实很像互相打死了对方。
这样一来,案子就陷入了迷局,一边是目击者声称两人死于火并,一边是有人宣称对巡捕的死负责,巡捕们一头雾水,只得将案子缴警务处。
洛克和劳伯逊两位巡官都是租界当局从英格兰招募的警察,愿意去殖民地当差的人通常都是当地混不下去的恶棍无赖,洛克和劳伯逊这一对好朋即是如此,来到海之后如鱼得水,倒也混的风生水起,在巡捕房也是一霸,收黑钱收到手抽筋。
他俩死掉之后,没人感到伤心,这么卖力的侦破只是因为白人的自尊心在作怪,不过既然是两个白人为争一个死掉,而不是死在卑贱的中国人手里,那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
警务处总督察将案子汇报给工部局和领事馆,面也觉得闹得太大影响了租界的繁荣,既然能对欧洲人有个像样的交代,那就赶紧结案算了,至于案件中存在的种种疑点,让他见鬼去,海又不是伦敦,不是案子都能水落石出的,最重要的是维护繁荣,整天抓人闹得人心不稳,每天的损失数以万计,这是工部局所不能忍受的。
那些被抓进来的嫌疑犯,让他们交点钱放走就行,巡捕房还能创收一笔。
至于娜塔莎,则被关进了牢房,不日将以盗窃罪被起诉。
她躺在牢房里,心情却格外轻松,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的一幕来。
一个叫安德烈的俄国人找门来,以自己滞留在俄国的家人为要挟,逼迫自己如此这般,娜塔莎虽然是个柔弱女子,但也在海滩混过几日,岂能就范,她找到老板彼得洛维奇为自己做主,哪知道老板和这位安德烈居然相识,并且告诉自己,想见到家人,就老老实实配合瓦西里耶维奇先生。
于是,娜塔莎只得按照他说的去做,故意拿金表去典当吸引巡捕的注意,然后翻供。
不管怎么说,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差点被杀死的巡长霍顿很是不解,找到督察长询问,怎样解释那晚袭击自己的中国人说的粀ww.?
“霍顿,这里不是伦敦,而是海,不是每件事都有合理的答案的,或许那些中国人想借着这件事出风头呢。”督察长耸耸肩膀,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不能满意的答案,督察长的烟灰缸里放着一支名贵的雪茄,背后是英王乔治五世的画像,可霍顿觉得,督察长一点也不忠于国王,甚至也不像个真正的英国人。
或许海的灯红酒绿,能改变一切。
……
案子不声不响的结束了,那些被错抓的人却依然羁押在牢房里,需要缴纳一笔保释金才能开释,不然将会以其他罪名起诉,关到提篮桥监狱去。
一时间巡捕房人满为患,全是交保释金的人,陈子锟连过堂都没等到,就稀里糊涂的被放了出来。
来接他的竟然是孙文先生的卫士黄路遥,缴纳了保释金之后将他带离了巡捕房。
五分钟后,一辆奥兹莫比尔小轿车停在了巡捕房门口,四马路的名妓鉴冰带着庄票来保释陈子锟,当她听说陈子锟已经被释放之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让负责办理保释业务的霍顿警官很是纳闷。
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国男子乘坐黄包车来到巡捕房,递名片,原来是精武体育会的秘长农劲荪,他也是来保释陈子锟的,当听说要保释的人已近被别人保走之后,他表情沉静,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
再过了半小时,居然有个俄国人也来保释陈子锟,听说人已经走了,他便迅速离开了巡捕房。
霍顿非常好奇,查阅了陈子锟的档案,这个嫌疑犯是万国商团俄国队抓的,身高六英一寸,据说身有枪伤,完全符合凶手特征,奇怪的是竟被混杂在大批犯人之中没有被提审,而前来保释他的人竟然有三批,而且身份各异。
再联系到那个俄国妓女,霍顿觉得这个案子真的是扑朔迷离,但真相似乎就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
……
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绿树掩映,繁花似锦,孙文倒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遥望着南方,表情肃穆,他面前的香案,摆着一炷香。
陈子锟被黄路遥带了过来,距离五米站定,轻声道:“总理,人带回来了。”
孙文转身,微微露出笑容:“子锟,牢里的滋味不好受。”
陈子锟道:“多谢总理搭救之恩。”
孙文道:“下次做这事情之前,最好想清楚,你肩负的是国家民族的使命,即使牺牲,也要牺牲的有价值。”
陈子锟点点头,注意到了香案,狐疑道:“这是?”
“尹维峻牺牲了……”孙文的嗓音低沉,带着深深的悲哀。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陈子锟心头划过,分别不过十几天,怎么就阴阳两隔了呢。
“革命者随时都要面对牺牲,维峻烈士是为革命而亡的,死的伟大而光荣,我们要永远缅怀她。”孙文沉痛的说道。
第五十二章 杀手夜奔
尹维峻的死让陈子锟极为震惊,呆呆望着那炷香一言不发,孙文拍拍他的肩膀道:“牺牲在所难免,我辈仍需前仆后继。”
转而对黄路遥道:“小黄,你陪陪他。”随即楼去了。
良久,陈子锟缓过劲来,给尹维峻香默哀片刻,回望黄路遥道:“姑姑是怎么死的?”
黄路遥走了过来,眼圈红肿,低声道:“尹大姐是被人暗杀的。”
“谁!”
黄路遥迟疑了一下道:“总理不让我告诉你。”
陈子锟怒道:“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那帮眼里容不下孙先生的北洋政客,这个仇我势必要报。”
黄路遥道:“尹大姐奉总理之命前往广东执行机密任务,北洋那边是不会知晓的,我怀疑是广州方面的人下的毒手。”
陈子锟对政治一向了解不深,在他印象中,孙文就是广州军政府的首脑,怎么可能自己人杀自己人呢。
见他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黄路遥解释道:“想当年张勋复辟,先生在广州振臂一呼,天下无不响应,先生当选为军政府大元帅,挥兵北伐讨逆护法,正在势如破竹之际,广西军阀陆荣廷背叛革命,釜底抽薪,导致护法战争功亏一篑,这个小人还勾结宵小,架空先生,把广州军政府变成自己的掌之物。”
说起这些往事,黄路遥义愤填膺,怒发冲冠,紧握拳头道:“去年海军总司令程璧光率领海军舰队南下广州,投奔先生,陆荣廷这厮拉拢不成,就派人暗杀了程璧光,此次尹大姐遇刺,绝对是陆贼所为,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为尹大姐报仇,为革命去一大障碍。”
陈子锟被他说的热血沸腾,也道:“不为姑姑报仇,誓不为人。”
黄路遥忽然叹气道:“可惜先生为了天下苍生,不忍多开杀戒,陆贼虽然阴险狡诈,首鼠两端,但尚属可争取的对象,唉,我虽然想不通,也只好服从命令。”
陈子锟咬牙启齿,暗下决心,一定要杀掉陆荣廷为姑姑报仇。
二楼窗口,孙文轻轻撩开窗帘,看着下面两个年轻人愤然的样子,欣慰的点点头。
……
陈子锟身的枪伤还没好利索,被安置在别墅的客房内休息,他急切的想去四马路见鉴冰,但是却被黄路遥坚决制止。
“你的伤没好,不能乱走,这是命令。”黄路遥严肃的说。
“已经好了,我得出去。”陈子锟起身要走,黄路遥伸手拦住,说道:“你忘了入党时的誓言么?没有总理的命令,你哪儿也不许去。”
陈子锟眼一瞪就要发飙,入党又不是卖身,怎么连自由都要束缚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宁愿**。
眼瞅着就要发生冲突,孙夫人带着医生护士来了,柔声道:“子锟,你的枪伤还没好利索,很容易迸裂出血,听话,躺下。”
夫人出马,陈子锟立马吃瘪,乖乖躺在床,听任医生检查,不过看到医生的仁丹胡子,他又跳了起来:“我不让日本人看,好人都能被他们看死。”
仁丹胡很尴尬的笑了,夫人也笑了:“子锟,这位三井医生是先生的私人医生,不是那种蒙古大夫,你放心好了。”
陈子锟这才让医生检查,仁丹胡帮他给伤口换了药和新绷带,检查了五官四肢,听了心跳量了血压,点点头道:“略微有些发烧,但伤情稳定,再过一个月就能康复了。”
“那怎么行,我现在就要出去。”陈子锟嚷道。
夫人轻笑着摇摇头,将手搁在陈子锟额头感受着热度,道:“你发烧了,要好好休息,多喝水。”
手背清凉光滑,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陈子锟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嘴还在争辩:“我身体好的很,发点烧不算什么。”
没人搭理他,夫人和医生出了房间,黄路遥把门带,在门外把守,医生来到楼房,孙文正伏案写作,抬头问道:“后生仔的身体怎么样?”
三井医生道:“血压正常,肌肉发达,脉搏每分钟五十二次,他简直强壮的像头牛,脾气也像牛,非要急着出去。”
孙文道:“干革命,就要这种一往无前的魄力,”
三井医生放下病历,鞠了一个躬出去了。
夫人走了进来,拿起保温瓶给桌的茶杯续水,孙文问道:“你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担当么?”
夫人道:“士气可用。”
……
深夜,陈子锟在床辗转反侧,脑海里走马灯闪过许多场景,这半年来他经历了许多,从关东到北京,从北京到海,无数张面孔在眼前浮现,清秀可人的林文静,火热奔放的姚依蕾,泼辣倔强的夏小青,风华绝代的鉴冰,还有忠厚沉稳的薛大叔,本分善良的宝庆、豪迈洒脱的大海哥,高风亮节的熊希龄,北京的胡同、海的弄堂,外滩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时至今日,困扰自己的身世之谜已经解开,但更大的问题随之而来。
我该向何处去?
是像李耀廷那样,在海滩混出一片天地,娇妻美妾,家财巨万,还是紧跟孙先生的步伐,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奉献一生?
正冥思苦想着,房门敲响,黄路遥的声音传来:“睡了么?总理要见你。”
“我马起来。”陈子锟本来就是和衣而卧,听到召唤立刻起身,房门打开,孙文和蔼的面容出现在外面,看到陈子锟起身,他忙道:“你有伤,不要动。”
陈子锟还是坐了起来:“总理,我没事。”
孙文前按住陈子锟的肩膀,将他按回床,黄路遥拿了把椅子请先生坐下,自己肃立一旁。
孙文随手拿起床头柜的香蕉慢慢的剥着,对陈子锟道:“子锟,海呆不下去了,今夜你必须走。”
陈子锟一惊,但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孙文接下来还有话说。
“今日别墅门口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想必是巡捕房的包打听。”黄路遥在后面解释道。
陈子锟立刻道:“想必是冲我来的,我这就走,绝不连累总理。”
孙文道:“你不用着急,他们没有证据是不敢随便进来抓人的,但出了这个院子就难说了,为防范于未然,我准备派遣你代表我前往广东吊唁尹烈士,一来你和维峻关系非比寻常,派你去比较合适,二来也可历练一番,增加一些经验,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么?”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敢不从命。”
孙文点点头:“广东在广西云南军阀掌控之中,你务必要注意安全,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赠给你。”
说着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把毛瑟掌心雷手枪来,枪的尺寸很小,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虽然个头小,但是制造精良,寒光闪闪,部件啮合紧密,端的是一件杀人利器。
“这把枪跟我多年,现在赠给你防身之用。”孙文道。
陈子锟双手接枪,感动不已。
孙文又道:“你此番前往广东,除代表国民党吊唁烈士之外,还要暗地里调查真凶,但是切记一条,千万不可再像这次一样,壮士一怒血溅五步。”
陈子锟沉默不语。
孙文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理解,或许会觉得我软弱,但你要知道,陆荣廷虽然是个军阀,但为革命做过很多工作,我相信他迟早一天会幡然悔悟的,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希望的。”
黄路遥插嘴道:“总理,您太仁慈了,陆荣廷这个反动军阀早就该死了!”
孙文摇摇头,微笑了一下:“你们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懂,好了,你收拾一下,我让小黄送你。”
陈子锟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收拾的,爬起来就能走,孙文让人给他准备了五百块钱盘缠,钞票银元都有,还有两套换洗衣物,牙刷牙粉等物,全都放在一口小皮箱里。
“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黄路遥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
陈子锟拿起皮箱,冲孙文一鞠躬:“总理,我去了。”
孙文道:“为避人耳目,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凯旋之时,我亲自去码头接你。”说罢重重拍了拍陈子锟的肩膀道:“保重!”
陈子锟用力的点点头,匆匆而去,在汽车之前,最后回望一眼月光下的别墅,然后头也不回的车离去了。
汽车在法租界宽阔的马路行驶着,道路两旁是繁茂的法国梧桐,树影婆娑,月光洒满前路,黄路遥默默的开着车,不时回望一眼后座的陈子锟。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黄路遥忽然道。
陈子锟道:“为什么?”
“因为去广东就有机会手刃陆荣廷这个革命叛徒,可惜先生不给我这个机会,依我看来,这种人的军阀本质是不会改变的,绝对是革命道路一大绊脚石。”
陈子锟心中一动,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把陆荣廷刺杀了,自己岂不是国民党的大功臣了。
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嘴里却道:“我想去看几个老朋,向他们告别。”
黄路遥立刻劝阻道:“不妥,你是秘密离沪,不能让别人知道。”
陈子锟和他讨价还价道:“就去看一个人总行。”
黄路遥还是坚决反对。
“此去广东,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见她一面,我死不瞑目。”陈子锟道。
黄路遥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踩了刹车停在路边,转身问道:“你要见谁?”
第五十三章 东渡长崎
陈子锟坦然答道:“此去广东,关山万里,临走前我想见一下我的女人。”
“她是?”黄路遥扶着方向盘疑惑道。
“或许你听过她的名字,她叫鉴冰。”
黄路遥恍然大悟:“原来是四马路的……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我就违反一次纪律,送你去见她。”
一路开到四马路附近,黄路遥停下车道:“你只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
陈子锟下车来到寓门口,看到楼灯火黯淡,门前冷落,深吸一口气前敲门,然后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鞋子敲击木板楼梯的声音,大门突然打开,开门的竟然是鉴冰本人。
“侬回来了。”鉴冰眼睛红通通的,一头扑进陈子锟怀里。
“没事了。”陈子锟轻轻拍打着鉴冰的后背安慰道。
鉴冰扬起脸,梨花带雨,陈子锟深吻下去,在鉴冰身乱摸一气。
“门口不行。”鉴冰急忙推开他,看看外面领着他进了院子,寓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陈子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多日未见的思念之情和积压的**一起爆发,拦腰抱起鉴冰就向楼卧室去了,鉴冰慌得直捶他的后背:“冤家,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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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后,陈子锟满足的躺在宽大的檀木架子床,鉴冰趴在他身,从床头烟罐里拿了一支大英牌香烟,点燃抽了一口,又塞在陈子锟嘴里,纤细的手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吐出一串烟圈来。
“伺候你的人都哪儿去了?”陈子锟问道。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竟然敢背叛我冰轻飘飘的说道,忽然又热切起来:“你带我走,海我呆腻了,我们去天津、去汉口,或者去香港也行,这些年我攒了不少身家,再把头面典当一部分,够咱们活几年的。”
“不行。”陈子锟斩钉截铁道,打断了她的美好憧憬。
画圈圈的人忽然停下,鉴冰愕然道:“为什么?”
“我今晚就要离开海。”陈子锟一跃而起,开始穿衣服,鉴冰呆呆坐在一旁,被他的无情和决绝伤心到无话可说。
陈子锟扣着扣子,瞥一眼床的鉴冰,叹口气打开随身皮箱,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桌道:“多则三月,少则一月,我就会回来接你。”
鉴冰一把将钞票扫落在地,怒道:“我的钱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哪稀罕你这个。”
陈子锟也不生气,默默的捡着地的钞票。
忽然鉴冰一把抱住他,抽泣道:“我不许你去,我怕你一去就不再回来。”
陈子锟道:“我有大事情要做。”
鉴冰恨恨道:“什么大事情,无非是叫你去杀人。”
陈子锟皱眉道:“你懂什么!”
鉴冰毫不示弱:“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他们也该放过你了。”
陈子锟苦笑,和她说不通这些道理,于是继续捡钱。
鉴冰幽幽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我希望我的男人是个能让天下震动的盖世英雄,而不是一个只能血溅五步的匹夫。”
陈子锟愣住了,他没想到鉴冰一介烟花女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但箭在弦不得不发,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他站起来背对着鉴冰道:“我走了,等我三个月。”然后匆匆下楼,到门口还是把那叠钞票放在了桌。
鉴冰披着丝绸睡袍,点燃一支烟走到窗前,看到陈子锟快步走向路边一辆汽车,很快车就开走了,她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
黄路遥看到陈子锟下楼,下意识的瞅瞅怀表,正好一个半钟头。
开车了,黄路遥从后视镜里看到陈子锟略带亢奋的面孔,笑道:“**一刻值千金,可惜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吃苦头了。”
陈子锟疑惑道:“怎么?”
“我现在送你去汇山码头乘坐日清轮船公司的货轮去长崎,然后在长崎转船去香港,再从香港经陆路去广州,这是最快捷的办法了,只是货船颠簸,你要辛苦了。”黄路遥道。
“没事,我吃得了苦。”陈子锟答道,为什么从海去广州要经日本,他根本没细想,满脑子都是鉴冰的影子。
几个月前,他在天津码头和姚依蕾告别的场景和这次有相同之处,但那次自己假装成革命党,而这次,自己已经成了真正的革命党,而且此去广州,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别就是永诀。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戏谑的味道,可今天,陈子锟已经真正明白了其中的苦楚和决然。
黄路遥把他送到汇山码头,这里停泊着一艘一千吨的日本货轮橘之丸号,船长带着大副已经等在舷梯下了。
黄路遥下了汽车,和陈子锟握手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咱们后会有期。”
陈子锟道:“我有一事相求,请通知精武会,还有我的兄弟李耀廷,告诉他们我没事。”
黄路遥道:“你被捕的消息,就是精武会刘振声通知我们的,你的这位大师兄,可是资深的同盟会员,你的消息我们自然会告诉他,李耀廷那边,我也会想办法通知的,你尽管放心。”
陈子锟点点头,提起皮箱船走向舷梯,向船长和大副微微鞠躬:“困帮哇。”
船长和大副急忙回礼,客气的不得了。
黄路遥目送陈子锟了船,挥手喊道:“一路顺风。”
橘之丸连夜起航,望着海船离去,黄路遥默默叹了口气,驾车返回了。
……
陈子锟被安排到高级船员的舱室下榻,货船简陋,即便是高级船员舱室也只有一条吊床而已,船长再三表示抱歉,客气的不得了,说是怠慢了孙中山先生的朋,真是不好意思。
船经黄浦江进入长江,然后进入东海,不久便遇到了风浪,一千吨的小船在滔天大浪中荡来荡去,陈子锟在船舱里被晃悠的东倒西歪,吐的一塌糊涂。
风浪稍停,船员送来了便当,鱼干萝卜干白饭味增汤,分量像猫食,味道像猪食,但陈子锟还是强忍着吃了下去,不然没力气抵抗颠簸。
经过三十个小时的航行,货船终于抵达日本长崎港口,船长给了陈子锟一套水手白制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下船了,不远处亦有一艘海开来的客轮靠岸,大批旅客拖着行李下船,日本海关人员在码头检查,遇到日本人就放行,中国人就要详细检查行李,面黄肌瘦者刚要留置查看是否有传染病等。
第一次走出国门,陈子锟就深深感触到了作为中国人的屈辱,他叹了口气,压低帽檐走了,码头一个中国人见陈子锟过来,前问道:“可是海来的陈先生?”
陈子锟点头称是,来人自我介绍说是国民党长崎分部的干部小李,奉命前来迎接,于是陈子锟便随他们去了,找了家旅馆住下,等待明天乘船前往香港。
长崎乃日本大港口,异国风情浓郁,街到处都是人力车,形式与北京的洋车,海的黄包车别无二致,车夫头扎着白布,衣服印着字号,脚下穿着草鞋,见到客人点头哈腰客气的不得了。
大街的店铺招牌也尽是汉字,但意思却有不同,比如旅馆叫做御屋,陈子锟下榻在一间名为松本的御屋,日本房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屋里铺着榻榻米,推拉门是用纸糊的,老板和老板娘慈眉善目,非常客气,每说一句话就要鞠躬说阿里亚多。
房费是一天两日元,合成中国钱是大洋一块二,便宜的不得了,其中还包括两顿饭以及其他服务费。
“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接你。”小李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陈子锟舟车劳顿,非常疲劳,可是到处找不到床,于是摇铃叫人,一个十七八岁的下女迈着小碎步进来,听了陈子锟的问话,捂着嘴吃吃笑起来,拉开橱子拿出一床被来,指着榻榻米道:“就睡这里。”
又问陈子锟:“先生要洗澡么?”
陈子锟点点头,下女便搬出一个大木桶来,往里面倒了许多盆热水,然后居然脱了和服,光溜溜的跪着,笑眯眯的要帮陈子锟脱衣服。
陈子锟大惊,他哪里想得到一块二的房费里居然还包括这样香艳的服务项目,再说这下女虽然年轻,但罗圈腿外加满脸雀斑,着实提不起兴致。
下人见他一脸惊讶的样子,又吃吃的笑了,穿了衣服退了出去。
这一夜,陈子锟睡的很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小李来接陈子锟,听他说了昨晚的“艳遇”之后,爽朗的大笑起来:“陈兄太拘束了,日本就是这样开放,下女是可以随便用的,只要随便给几个零钱即可,绝不会纠缠与你。”
陈子锟乍舌到:“怪不得革命党喜欢流亡日本呢,这地方简直就是天堂。”
小李一脸神往道:“长崎还不算什么,东京那种地方才叫好玩,各种各样的酒馆、妓院应有尽有……”
忽然他意识到有点跑题,赶紧收回来:“咳咳,这是你的船票,今天中午的船去香港。”
第五十四章 刺陆
陈子锟在长崎只逗留了一天,便乘坐九龙丸号客轮前往香港,九龙丸也是日清轮船公司的船只,专跑长崎到香港航线,这是一艘五千吨的崭新客轮,小李帮陈子锟买的是二等舱的船票,想比来时乘坐的货船,简直好到天去了。
中午十二点,客轮鸣着悠长的汽笛起航了,码头送别的人们挥舞着花环和小旗呼喊个不停,船的旅客紧挨着栏杆不停的向亲人挥手,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陈子锟被这一幕感染了,想到自己的漂泊身世,还有几段生离死别的遭遇,他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二等舱的铺位宽敞,有舷窗可以看见海面,陈子锟早早进了船舱躺着,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色学生装的少年走了进来,很客气的鞠躬致意:“空尼奇瓦。”
陈子锟也点头回礼:“你好。”
少年眼睛一亮:“先生的,支那人?”他的汉语有些生涩,但发音还算清楚。
陈子锟道:“我是中国人。”
少年鞠躬道:“对不起,我的帝国大学的一年级学生清水枫,请多关照。”
陈子锟淡淡的点头,不想多搭理他,可清水枫却很想和他搭茬,还拿出朱漆盒子道:“这里的,寿司的有,你的,吃。”
听他说汉语简直是种折磨,于是陈子锟改用正宗关西腔道:“你的汉语老师应该深刻反省了。”
清水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改用日语道:“是,不过我的汉语老师并不是专业的,他是在新宿开中华料理的。”
旅途无聊,陈子锟便和他聊了起来,原来这个清水枫还是日本世家子弟,父亲是参议员议员,还是子爵,清水枫自幼喜欢中华文化,考帝国大学后第一次独自出外旅行就选择了香港。
“为什么不选择海呢?”陈子锟纳闷道。
“海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南部中国对我的吸引力也很大,我想趁着暑假先去广东,等寒假的时候再去海,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在帝国大学主修的是医学,很冒昧的问一下,阁下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生意的。”陈子锟信口胡诹道,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清水枫聊了半天,晚饭的时候,清水枫请他去餐厅吃饭,点了生鱼片、天妇罗、寿司、味增汤和白饭,还有一壶清酒,两人面对而坐,他很兴奋的搓着手道:“我开动了。”然后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做出很过瘾的样子:“真好喝。”
陈子锟也喝了一口,擦擦嘴道:“简直就是水,要说喝酒,还是我们中国的白酒最好喝,那才是真正男子汉喝的酒。”
清水枫一脸向往:“真的么?”
于是陈子锟便给他讲起中国各地白酒的来历来,从东北的大烧锅、北京的二锅头,到江南的女儿红,四川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等,这些典故都是陈子锟在北京拉洋车的时候听说先生讲的,现在拿出来忽悠清水枫倒是蛮合适。
“民国四年,也就是西历1915年,我们中国派出代表团奔赴巴拿马参加万国博览会,带的就是茅台酒,洋人没见过世面,觉得茅台的陶罐无比土气,无人问津,代表大怒,当众摔碎一坛茅台,顿时酒香四溢,满场人都醉了,从此茅台扬名世界,被评为世界三大烈酒之首,你知道另外两种是什么么?”
清水枫想了想说:“英国的威士忌和法国的白兰地比较出名,我想是它们。”
陈子锟道:“不愧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一猜就对。”
清水枫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
经过一路闲聊,下船的时候,清水枫和陈子锟已经成为莫逆之交,还给他留了自己日本的地址,很恳切的道:“陈桑一定要给我写信哦。”
陈子锟对这个单纯的日本大学生的印象也不错,抱拳道:“对不住,我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就不能给你留地址了,不过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有缘,来日必有重逢之际,届时我请你喝茅台。”
两人握手而别,陈子锟又开始自己的征程,香港割让给英国人已经有些年头了,从维多利亚港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在街转了一圈,大致浏览了殖民地的风情,见惯了繁华的海,香港自然没什么可看的,草草结束参观,陈子锟准备动身前往汕头,此时他发现了最大的困难,那就是自己不会说粤语。
不会广东话,几乎是寸步难行,不过好在他会讲英语,广东沿海,和洋人打交道久矣,找个会说英语的当地人比找个会说国语的要容易的多,天色已晚,他索性在香港住了一晚,耳濡目染之间,居然也学会了一些常用的当地粀ww.?
次日一早,陈子锟乘船前往尹维峻的牺牲地汕头,这次乘坐的可不是远洋大轮船,而是木制沙船,船的人多是来往香港做小生意的,带着大包袱小行李,彼此也都认识,乡里乡亲呼朋唤的,陈子锟就混在他们中间一路来到了汕头。
汕头是广东的通商口岸之一,虽然比不广州香港那么繁华,但也热闹非常,陈子锟找到镇的敛房询问,看门老汉听告诉他,半月前确实有个外地女子暴亡,尸体在这里停了好几天,不过现在已经被她丈夫带着孩子送回浙江老家了。
“客死异乡,苦命人,细仔才三岁……”老头哀叹道,又问陈子锟:“你是她什么人?”
陈子锟道:“我是她侄子。”想想又问:“您可知我姑姑因何而死?”
老头喋喋不休的说了一通,陈子锟的粤语不是很灵光,只能大致听懂,老头说尹维峻是在茶楼饮早茶的时候被突然冲出的土匪乱枪打死的,然后又抱怨说汕头本来哪有土匪,自从广西人霸占广东之后才变得兵荒马乱,最后又骂陆荣廷是个死扑街,这句陈子锟听明白了,心中有了数。
尹维峻肯定是广西军阀陆荣廷派人暗杀的。
在汕头郊外,陈子锟烧了一些纸钱,随后离开了汕头奔赴广州,广东多山,陆路难行,依然原路乘船返回香港,再乘坐火车经广九铁路抵达广州大沙头。
夏日的南中国,炎热潮湿,粤人矮小黑瘦,人高马大的陈子锟走在街如鹤立鸡群,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换下洋装,买了一顶斗笠戴着,每日坐在军政府衙门前的茶楼伺机而动。
陈子锟只带着一把毛瑟掌心雷,口径小,威力弱,除了隐蔽性强之外毫无长处,不过这难不倒他,趁夜色尾随一名警察,一记闷棍敲昏,搞到了一支花口撸子和七发子弹。
在旅馆房间里,陈子锟用匕首将每颗子弹的弹头切开,露出里面的铅芯,这是大当家教给他的法子,如法炮制之后,枪子打到人身能炸开,再好的医生也救不活。
盯了七日之后,终于摸清楚了陆荣廷的行踪,这天午,陈子锟饱餐之后,身藏两把手枪来到茶楼,叫了一壶茶坐着,拿出报纸来端详着。
报纸,身着陆军将大礼服的陆荣廷霸气逼人。
“姑姑,今天我就为你报仇。”陈子锟将报纸揉成了团。
九点五十五分,广州军政府总裁陆荣廷的专车驶到了衙门前,夏日炎炎,站在汽车门侧踏板的护兵穿着短裤绑腿,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肌肉结实,满脸彪悍之色,大概是盘踞广州久矣,护兵们大大咧咧的并未注意到有什么异样。
陈子锟站在茶楼,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汽车后座坐的正是陆荣廷。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陈子锟拔枪怒射,第一枪正中后窗玻璃,紧接着又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下面人仰马翻,乱成一团,护兵们嘶喊着:“保护大帅!”一边乱糟糟的到处开枪,一边围住了汽车。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在茶楼开枪的陈子锟,顿时密密麻麻的枪口转向这里,一阵乱枪,茶客们心惊胆战,纷纷趴在地板不敢乱动。
一队士兵冲进了茶楼,陈子锟抬枪打倒前面几个,再想开枪,子弹已经没了,他举起一张桌子从楼梯口扔下去,砸的士兵们东倒西歪,然后从二楼一跃而下,竟然不逃跑,而是直扑陆荣廷而去!
汽车旁只有四个护兵,见刺客来势汹汹,急忙向他射击,陈子锟手腕一翻,掌心雷在手,砰砰四枪,护兵应声而倒,冲到近前,一手握枪,一手猛然拉开车门。
车内倒卧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秃头老者,姿势怪异,双目紧闭,似乎已经气绝身亡。
陈子锟怕他死的不透,举枪瞄准老者脑门就要搂火,忽然老者脚尖闪电般踢出,正中手腕,掌心雷脱手而出。
紧接着老者竟然猛扑过来,动作迅疾,俨然是个练家子,陈子锟猝不及防,被他打得连连后退,此时护兵们已经回转,端枪瞄准了陈子锟。
“都不要开枪!”老者炸雷般一声吼。
护兵们立刻停止动作,但枪口依然对着刺客。
陈子锟身的伤还没好利索,再加舟车劳顿,心情苦闷,广东菜也吃不惯,战斗力抵不颠峰时期的四成,在老者的强悍进攻下,他节节败退,终于一不留神被打倒在地。
老者一脚踏在陈子锟胸口,仰天大笑,豪气万丈。
第五十五章 断头酒
这一脚踩的极狠,陈子锟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一口血当即喷了出来,他知道自己肋骨起码断了三根。&&
天的太阳白花花的,照的人发晕,秃头老者军装肩膀的金色将肩章闪耀着光芒,从下面望去,一张阔脸狰狞凶悍,威严无比,他就是陆荣廷!
想到姑姑就是惨死在此人手中,陈子锟忽然从骨头缝里爆发出一股力量,抓住陆荣廷的小腿用力一扭,陆荣廷没想到他居然能咸鱼翻生,被这股力量差点掀翻,但姜还是老的辣,陈子锟的垂死挣扎并没有得逞,反而激怒了他。
陆荣廷差点摔了个踉跄,副官和护兵们大惊,疾呼:“大帅!”同时十几把刺刀顶住陈子锟身体,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捅成马蜂窝。
大帅狂怒,一把抢过护兵手中的法国勒贝尔步枪,哗啦一声推弹膛,对着陈子锟的脑门就要搂火。
陈子锟怒目而视,毫无惧色,此刻他唯一想到的是,妈了个巴子的,没想到死在今天,死不算啥,但死的窝囊可不行。
此刻大元帅府警卫营的士兵们潮水一般涌出,封路,封门,一切车辆行人都被勒令原地停下,违令者杀无赦。
陆荣廷盯了陈子锟看了几秒钟,忽然嘴角抽搐了一下,将枪抛给护兵,大剌剌道:“押回去,本帅要亲自审问。”
说罢转身进了帅府,陈子锟被一群护兵五花大绑起来,被架起来的一刹那,他瞥见陆荣廷走路一瘸一拐的。
大街倒卧着几具护兵的尸体,虽然掌心雷的子弹威力有限,但陈子锟枪法精准,弹弹命中眉心,这几个倒霉蛋都是当场毙命,血流满地,大帅府的士兵们端来一盆盆水冲刷着街的血迹,临街茶楼商铺的老板伙计连同客人都被押走审问。
陈子锟被押进了大帅府签押房,护兵们将他绑在椅子,饱以老拳,别看广西人瘦弱,但是拳头却是硬的很,这几位练过咏春拳,把陈子锟当成靶子打,打得他血流满面,眼睛也肿了,牙齿也松了。
“呸,就这点劲,再来!”陈子锟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怒吼道。
护兵们大怒,正要下狠手,副官来传达大帅的命令,带犯人过堂。
护兵们架起陈子锟,把他抬到大帅白虎堂前,扑通一声掷在地,陈子锟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去,眼前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红色。
堂将星闪烁,一帮广西大将簇拥着陆荣廷,如同百兽簇拥着虎王一般。
“说,谁派你来刺杀本帅的?”陆荣廷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语调不高,但威严无比。
陈子锟冷笑:“我自己要杀你,何需别人派遣。”
副官呈两把手枪和从汽车门挖出的子弹道:“启禀大帅,这是凶犯所用之枪弹。”
陆荣廷看了一眼,让副官转呈给其他将军观看,某大将道:“这把袖珍手枪我见过,是陈炯明送给孙文的。”
陆荣廷点点头:“后生仔,孙文给你多少钱?”
陈子锟道:“我说过了,是我要杀你,和他人无关。”
“大帅,毙了他!”堂下卫队长扶着驳壳枪喊道,今天他的手下伤亡惨重,这口气岂能咽得下去。
护兵马弁们也一起吵嚷道:“大帅,毙了他!”
陆荣廷冷了脸,举起一只手。
下面立刻鸦雀无声。
“既然不是受人指使,那本帅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来行刺?”陆荣廷问道。
陈子锟咬牙切齿道:“怎么无怨无仇,你派人暗杀了我姑姑,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陆荣廷眉头一皱:“你姑姑是何人?”
事到如今,陈子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道:“我姑姑乃是浙江女侠尹维峻,半月前被你暗杀于汕头,难道阁下杀人太多,已经忘了么?”
陆荣廷冷笑一声道:“本帅自起兵以来,杀人无算,光手刃的法国兵就不下百人,过手的性命一条都没忘,不过本帅光明磊落,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明杀,何来暗杀之说?”
陈子锟针锋相对道:“大言不惭,你敢说海军程璧光不是死于你手?”
陆荣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陈子锟有些错愕,不知道他笑从何来。
突然,陆荣廷止住笑,脸现出冰霜之色。
“这是孙文告诉你的?后生仔,你太年轻了,程璧光和孙文素有龃龉,下手暗杀程的是孙文,而不是我陆荣廷!”
陈子锟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陆荣廷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孙文不光暗杀了程璧光,光复会陶成章亦死于他手,就连他们国民党人宋教仁,也是孙文指使人暗杀的,这个孙大炮,当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他随便动动嘴,就有一帮无知少年为他杀人放火,哼哼,若是你今日得逞,我老陆也和他们同去了。”
陈子锟如遭雷击,陆荣廷乃一粗暴老军头,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可信,自己又不是什么大角色,他犯不花言巧语欺骗自己,难道说陶成章不是死在光复会叛徒之手,而是死于革命战之手?
孙文先生温暖的笑容,光辉的形象,在他心中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人就怕丧失了信念,陈子锟接触革命时间很短,受到的教育和熏陶也是屈指可数,被陆荣廷这样一说,眼神不由得恍惚起来。
旁边一员大将道:“大帅,这小子胆敢冒犯虎威,不如立刻拖到街斩首示众,也好立威。”
一帮金肩章纷纷赞同,陆荣廷不理他们,问道:“后生仔,本帅刀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你的名来,也好给你墓碑写字。”
“就写光复会陈子锟好了,生日不详,死于今日。”陈子锟倒也洒脱的很。
陆荣廷眼睛一亮,向着身后一将道:“老陈,这小子和你一个辈分的,是不是你家亲戚。”
被他乘称作老陈的是广东都督陈炳焜,当即笑道:“我可没这门亲戚,后生仔,你是哪里人?”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居无定所,没有籍贯。”
“这样。”陈炳焜点点头,他是陆荣廷的心腹,岂能不清楚老司的心思,若是一般刺客,早就下令斩杀于市了,哪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审问过堂,看来大帅是起了爱才之心。
想到这里,他干咳一声道:“大帅,卑职以为,广东乃民主之地,焉有不经法院审判随便杀人的道理,即便是刺客,也要移送法庭审理为宜。”
陆荣廷环顾四周:“本帅觉得可以,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道:“大帅英明。”
陈子锟被架了下去,投入监牢,堂的陆荣廷揉了揉小腿,苦笑道:“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今天差点就见阎王了。”
陈炳焜道:“大帅吉星高照,神佛庇佑,一定没事的。”
陆荣廷拈起一枚变形的蘑菇状子弹头说:“这小子是真想杀我,把子弹尖都挫开了,不过他经验还是不足,若是不做炸子,兴许真能打死我,这一加工,子弹穿透力大降,连车门都打不穿了。”
陈炳焜道:“既然孙大炮欲杀大帅而后快,咱们不如将此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让孙大炮清醒一下,广东到底是谁的地盘。”
陆荣廷轻蔑道:“生造反,三年不成,孙大炮也就是耍耍嘴皮,搞搞暗杀了,就让他呆在海著立传,至于这个后生仔,哼哼,有点意思。”
陈炳焜道:“大帅莫不是起了收服之心,卑职听说革命党都是一根筋,养不熟的白眼狼。”
陆荣廷道:“我不是没动杀心,如果我问他为何刺我之时,他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当即就毙了他,可他说是为亲人报仇,说明中毒不深,还有一腔忠义,再加他功夫了得,如果收为己用,当是可造之材。”
陈炳焜道:“恭喜大帅,收服了一员虎将。”
陆荣廷摆摆手:“还早,先关着再说,让他清醒清醒。”
……
陈子锟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几个护兵将他按在地,用大皮鞋猛踢,踢得他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眉弓裂了,肋骨断了,脸血流不止,眼睛肿的更是看不清东西,刚开始还能骂两句,到后来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一直在外面抽烟的副官走进来道:“好了,再打就打死了,不好向大帅交差。”
护兵们这才悻悻的停手,拿了一盆水浇在陈子锟头,然后把他拖了出去,丢进了帅府牢房。
当陈子锟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他睁开眼睛,发现身缠着干净的绷带,脸的血污也洗干净了,伤口还包着橡皮膏,他挣扎着起来,发现自己戴着手铐脚镣,长长的铁链分量极重,铁镣是用铆钉铆死的,砸都砸不开,更别想逃跑了,这还真是死刑犯的待遇。
环顾四周,牢房狭小,草席瓦盆,桌摆着一壶酒,两碟菜。
“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酒么?”陈子锟道。
“这是你的牢饭。”黑暗中传来冷冷的声音。
第五十六章 南军少尉
陈子锟艰难的爬起来,坐到小桌子旁,端起酒壶倒了一杯,一仰脖饮了,烈酒刺激到破损的口腔黏膜,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嘶,够味!这什么酒?”
那个陌生的声音道:“这是贵州茅台出的土酒。!。”
陈子锟大为感慨,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喝久负盛名的茅台酒,却是在死牢之中。
索性举起酒壶狂饮一大口,大呼:“痛快!”
“后生仔,你都快死了,怎么一点都不怕?”那人道。
陈子锟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来来来,别藏着,与我喝一杯。”
黑暗中走出一个穿旧军装的瘸腿老头来,腰里挂着一串钥匙,随着走动哗啦呼啦直响,他一边拖着瘸腿走路一边道:“怪不得大帅不杀你,你这小子倒有些意思。”
走到近前,竟然拿钥匙开了牢门,和陈子锟面对而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贵州出好酒,燕赵出豪杰,后生仔,听你口音是北方人?”
陈子锟道:“我是孤儿,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老军道:“这便是了,大帅也是父母早亡,从小孤苦伶仃长大,你今日行刺大帅死罪难逃,不过这份勇武倒是可圈可点,好汉子,我来陪你喝酒。”
两人饮了几杯,陈子锟的目光瞄到老军腰的钥匙,道:“你这老头胆子不小,难道不怕我么?”
老军哈哈大笑:“活了六十岁,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跟着冯军门在镇南关杀法国鬼子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陈子锟道:“原来是老英雄,失敬。”
老军淡然一笑道:“不过一老伤兵罢了,若论英雄豪杰,两广之地,首推我们大帅。”
陈子锟道:“不过一武夫尔,遑论英雄?”
老军道:“后生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陈子锟道:“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小孩,两岁时死了爹,十岁死了娘,小小年纪在外漂泊流浪,睡过破庙,睡过棺材,十六岁时为民除害,打死法国牧师的恶犬,背井离乡来到龙州水口,帮土司看守坟场,练得一手好枪法和一身虎胆,后来呼啸山林,专杀洋人,对百姓秋毫无犯,被人称为义匪。”
老军说道这里,顿了顿才道:“再后来,这个人做了大清的广西提督,民国的两广巡阅使,偌大一个中国,半壁江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是陆荣廷陆大帅。”
陈子锟肃然道:“果然是乱世豪杰!”
老军得意的笑笑:“江湖有云,北有张作霖,南有陆荣廷,其实这句话不对,张作霖岂能和我们大帅相提并论,有次南北议和,张作霖和大帅在京城相遇,两人比试枪法,张的枪法在大帅面前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张不服,要比身的伤,大帅当场脱了战袍,清点伤痕足有八十余处,而张作霖只有五十余处,从此张再不敢在大帅面前嚣张。”
陈子锟沉默了,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老军的话虽然带点感彩,但不失真实,能从一个孤儿混到坐拥千里江山的大帅,陆荣廷当真算得是一代枭雄,这样的传奇经历,身为七尺男儿,岂能不心向往之。
可惜自己一颗大好头颅就要授首在刑场之,再多的抱负也难实现了。想到这里他不免叹气。
老军又喝了一杯,摇摇晃晃出去了。
……、
如此六日,老军每日都来陪陈子锟喝酒聊天,每日大鱼大肉供着他,伤势倒也好的迅速,到了第七日,陈子锟已经对陆荣廷的光辉历史以及广州军政府的来龙去脉耳熟能详了,粤语水平也大有长进,说还不是很利索,但听起来已经七八不离十。
忽然牢门大开,一队警察进来将陈子锟押走,带进广州刑庭,法庭之已经有五名獐头鼠目的囚徒正在接受审判,法官一拍惊堂木问道:“尹维峻可是尔等所害?”
陈子锟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为首囚徒道:“不错,正是我们汕头五虎所为。”
法官道:“因何杀人?”
囚徒道:“只因那日我们抢了一个靓女,正要行事,被她坏了好事,我们打不过她,只好另选时机,从广州购得枪械,蒙面将其打死,方才出了一口恶气。”
法官道:“当街杀人,罪无可恕,依法判决尔等死刑,可有不服?”
囚徒们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呆若木鸡,有的磕头求饶。法官一挥手,将他们押了下去。
“原来姑姑是被这些流氓打死的。”陈子锟心中巨震。
接着,陈子锟被押审判台,法官拿起案卷看了看,问道:“七日前你刺杀军政府总裁陆大帅未遂,行刺过程中击毙四名卫士,击伤五人,可是事实?”
陈子锟昂然道:“是。”
法官也不啰嗦:“杀人偿命,本法庭依法判你死刑,你可有话说。”
陈子锟摇摇头,心如死灰,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死的冤枉,做事太过冲动,容易被别人利用,如果能再活一次,绝不再犯此类错误。
死刑犯们被押往刑场,运送过程中陈子锟也想过逃跑,但是镣铐沉重,看管森严,一点机会都没有。
刑场在广州郊外一座小山,绿草茵茵,蓝天碧水,六名人犯一字排开,背后插着牌子,脸蒙着黑布,行刑士兵远远的站着,在军官的口令声中拉枪栓,子弹。
一瞬间,陈子锟脑海中闪过无数人影,“来生再见了。”他无奈的想到。
枪响了,陈子锟却并没有倒下来,他只听到身尸体倒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被押到车,迷糊中被带到一处大宅院,登堂入室,摘下镣铐,脸的黑布解开之后,却看到堂端坐二人,居中一人乃是陆荣廷,另一人竟然是看押自己的瘸子老军!
不过此时老军身穿的可不是残旧军装,而是一件崭新的陆军将制服,他见陈子锟露出疑惑之色,哈哈笑道:“咱们聊了七日,你怎么不认识老了。”
陈子锟道:“你是?”
老军道:“我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陆大帅来到龙州之后,曾经帮人摆渡,摆渡老汉膝下一子一女,后来女儿嫁给陆荣廷,儿子跟他一同从军,南征北战,官至广西督军、湘粤桂联军总司令,这个摆渡工的儿子叫谭浩明,就是在下。”
陈子锟目瞪口呆。
陆荣廷和谭浩明相对而笑,对这个效果似乎很满意。
“小子,大帅很赏识你,当日就派员奔赴汕头调查凶案,缉拿凶手为你姑姑报仇雪恨,如今凶手已经伏法,你大仇已去,还想不想杀大帅?”谭浩明笑吟吟的问道。
陈子锟再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他单膝跪地道:“多谢大帅,副帅为我报仇,陈某无以为报,从今后,这条性命仅供大帅驱使。”
陆荣廷哈哈大笑,从座位起来,招招手,下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套军装军帽和一双马靴。
“迷途知返,不枉本帅一番苦心,来来来,这是为你定做的军服,穿”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陈子锟退下更衣,不大工夫换军服重新登堂,他身高腿长,穿定做的合体军服之后精神抖擞,哪还有半分刑场下来的晦气,站在一群两广籍的护兵之中更是鹤立鸡群。
虽然陆荣廷对陈子锟颇为欣赏,但陈子锟毕竟杀了他好几名护兵,收在身边难免引起卫队龃龉,他向自己的内弟笑道:“月波,这小子就跟你当个副官。”
谭浩明道:“如此甚好。”
从这天起,陈子锟便摇身一变成为桂系军阀谭浩明的副官,军衔少尉,月薪五十块钱。
……
海,法租界莫里哀路某别墅内,卫士黄路遥轻轻推开房的门道:“总理,广州急电。”
孙文接过电报看了看,放下叹气道:“又牺牲了一位好同志,,我再三叮嘱,不让他去刺杀陆荣廷,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意气用事。”
说着眼圈就红了,用手捏着鼻梁道:“革命任重道远,我们经受不起这样的牺牲,路遥,准备香烛,我要祭拜烈士。”
黄路遥默默退下,出外购买香烛锡箔的时候,忽然想到陈子锟的交代,便来到四马路鉴冰寓报丧,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声,一个邻居走过来说道:“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他们家的丫鬟跳江死了,家里人抬着尸体来闹,这生意是做不下去的。”
“请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么?”黄路遥问道。
邻居咕哝道:“哪个晓得。”
黄路遥黯然离去,来到精武会报告了陈子锟的死讯。
刘振声听到噩耗之后,不禁潸然泪下,没想到次精武会一别竟然成了永诀,他召集徒弟们开会,沉痛的说:“陈真是为革命牺牲的,他的精神永存!”
精武会下尽带缟素,无不垂泪,五师兄的牌位和霍元甲摆到了一起。
从此后,每天早晨跑之前点名的时候,不管会员换了多少届,总会点到陈真的名字,而队列中总会有无数年轻的声音在回答:“有!”
第一章 把酒论英雄
陈子锟天生就是穿军装的衣服架,一套挺括的凡尔丁薄毛料军装穿在挺拔的身躯,配锃亮的高腰马靴,再被一帮黑瘦的两广籍军官的映衬下,简直就是司令部头号帅哥。
按说少尉军官是不能穿毛料军装的,别说少尉了,就是尉也只有夏布军装,但陈子锟是谭浩明的副官,自然就有这个待遇,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陪着谭浩明在各处晃悠。
谭浩明曾经有个头衔,叫湘粤桂联军总司令,领着广西兵四十五个营,广东兵三十五个营组成两广护法军,一直打到湖南长沙,和北洋政府开兵见仗,打得不可开交,起初连战连捷,后来北军出了个大将叫吴佩孚的,用兵如神,三下五除二将谭浩明打了个稀里哗啦,狼狈窜回了广州。
若是别人,遭此败绩肯定要加以惩处,但谭浩明是陆大帅的小舅子,谁也不敢拿他怎么着,有谭督军罩着,大帅府那帮将陈子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护兵倒也不能拿他怎么着。
不过从军的日子过的并不舒服,虽然顶着一个督军署副官处少尉副官的头衔,但干的事情和军队一点关系都没有,每天就是捧着茶壶果盘毛巾把站在客厅里陪姨太太们打麻将。
谭浩明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姨太太,都雀坛高手,再加陈炳焜、林虎、沈鸿英等桂系将领的姨太太们,整日在谭家客厅里打牌,姨太太们有的是粤剧名伶出身,有的是青楼头牌从良,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珠光宝气,一边叼着象牙烟嘴一边搓麻将,还时不时招呼佣人果盘、烟枪、热毛巾什么的。
陈子锟的任务就是伺候太太们打牌,本来谭浩明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当马弁用的,可是架不住太太们的央求,便把陈子锟借给这些莺莺燕燕用了。
“小陈,给我点根烟。”
“小陈,来给捶捶背。”
“小陈,来替我打一把。”
陈子锟耳朵里整天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浑浑噩噩、晕头转向,最可怕的是风骚的五姨太经常有意无意撩拨他,这种日子他觉得苦不堪言,可还有人因此嫉妒他呢。
本来副官处有个中尉副官叫黄永福的,负责伺候太太们打牌,此人擅长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最爱在脂粉堆里出没,陈子锟一来就挤占了他的位置,焉能不恨之入骨,所以时时刻刻都想着找陈子锟的把柄。
在这种生活状态下,陈子锟简直一刻都不想停留,他若是真想走,怕是没人能留住他,可是念着谭浩明的知遇之恩,又不能不辞而别,在双重煎熬之下,他只能借酒浇愁,可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找不到。
广西军队乡土观念极重,高级将领都是当年和陆荣廷一起聚啸山林的结拜兄弟,中下层军官则是他们的兄弟子侄同乡等,而陈子锟一个外来户,连白话都说的不熟练,根本无法融入其中。
广州的天气不比内地,到了秋天还是一如既往的酷热,陈子锟到邮局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到北京姚公馆,一封寄到海英租界四马路,此前他已经写了无数封信,但都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这两封怕是也要一样遭遇。
从邮局出来,漫步在珠江岸边,江中白帆点点,景色秀美,令人心旷神怡,郁闷的心情稍微好转,忽然看到路人迅速向码头边聚拢,陈子锟也凑过去看热闹,他个子高,站在后排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一群兵痞正在强抢民女,被抢的是红船戏班的女戏子,戏班武生们空有一身武功,却敢怒不敢言,因为兵痞们手中有枪,班主苦苦哀求,却被流氓踢到了一边。
陈子锟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分开众人走进场内,大喝一声:“住手!”
兵痞们都是军队里的老油条,自然不把他这个小小少尉放在眼里,一个歪戴帽子的小军官走过来说道:“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陆大帅的亲戚!”
陈子锟一个大嘴巴抽的他原地打转,骂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大帅的脸面都被你们这帮败类丢尽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军官大怒,伸手掏枪,陈子锟的动作比他快多了,一把抢过手枪顶住他的脑袋,众兵痞纷纷举枪,陈子锟道:“有种别用枪,我让你们一起。”
兵痞们求之不得,放下枪卷起袖子一拥而,却被陈子锟打得屁滚尿流,兵痞们被打急了,一人抄起步枪哗啦一声拉枪栓,正要开枪,却被人从后面一脚踹翻,回头正要怒骂,却又咽了回去。
只见三个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的年轻军官走了过来,看肩章是一个少校,两个尉,那少校环视众人说道:“强抢民女、聚众斗殴、以多欺少,我们广西陆军的名声都被你们这帮败类糟蹋光了。”
一尉喝道:“尔等眼中还有大帅,还有军法么!”
另一尉也道:“还不快滚!”
兵痞们再猖狂,也不敢和一群军官对抗,只得悻悻放了民女,灰溜溜而去。
那少校不过三十岁年纪,相貌虽丑,但眉宇间一股英气逼人,他下打量陈子锟,拱手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哪个部分高就?”
陈子锟回礼道:“鄙姓陈,陈子锟,在谭副帅府做副官。”
少校道:“原来是陈副官,失敬,兄弟李宗仁,广西陆军第二军第五旅一营营长。”
那两个尉也自我介绍道:“兄弟广西陆军模范营白崇禧。”
“广西陆军模范营黄绍竑。”
见礼之后,李宗仁道:“陈副官见义勇为,一腔正气,又有一身好俊的武功,李某佩服,不如找个茶楼一起饮茶。”
陈子锟欣然同意。
四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四个地位微末的小军官凑到了一起,交谈中陈子锟知道,李宗仁乃三人中年龄最大的,今年也不过二十八岁,黄绍竑和白崇禧都是二十五六岁,三人同是广西陆军小学毕业,黄白二人更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高材生,这种科班出身的军官在军队里可谓凤毛麟角,难怪他们三人走到一起。
同是军人,又意气相投,三人从茶楼出来,又进了酒楼,开怀畅饮之后,陈子锟见三人豪爽大度,便敞开心扉将心中苦闷娓娓道来。
听了他的经历,李宗仁道:“陈副官如此坦诚,那兄弟也不藏着掖着了,以我之见,陆大帅撑不了几年了。”
此言一出,三人都是眼中精光一闪,陈子锟道:“李兄何出此言?”
李宗仁道:“桂系客军在粤,滥发钞票横征暴敛,大帅任人唯亲,唯利是图,为了一己私利,竟然排挤孙文,独揽大权,绿林出身之人往往目光短浅,虽然暂时掌控两广大权,但被驱逐是迟早的事情。”
白崇禧眼珠乱转,道:“德邻醉了。”
李宗仁苦笑道:“酒后才吐真言,平心而论,陆大帅是一代枭雄,可他终究不是曹刘之辈,最多就是公孙瓒的水平,桂系高层爱财如命,不思进取,这样的军队,最多只能自保,想图谋天下,那是痴人说梦,十万两广护法军在湖南被吴佩孚打得落花流水,就是明证。”
黄绍竑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们不妨畅所欲言,德邻,依你之见,谁才是天下英雄?”
李宗仁道:“我观察时局久矣,如今中国南北对峙,豪杰遍地,和三国时期颇有相似之处,但能称得英雄的,寥寥可数,目前雄踞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能算一个。”
“吴佩孚?”陈子锟沉吟道,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了,似乎在大家眼里,这个人的评价相当之高。
“对,吴佩孚,此人秀才出身,投笔从戎,长期不受重用,后来一飞冲天,领兵南下,势如破竹,连战连捷,被誉为常胜将军,可到了广东门口,却又按兵不动,通电反对内战,说明这个人极有政治头脑,绝非一介武夫。”
白崇禧道:“我看吴子玉不过是个投机分子罢了,驻扎湘南按兵不动,那是因为他不满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故意给北洋那帮人眼药呢。”
李宗仁道:“健生,你看问题太简单了,吴佩孚不过一师长,却多次通电反战,支持学生闹事,难道只是为了一个督军的位子?我看他眼界大的很,迟早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大家都暗暗点头。
黄绍竑道:“德邻,除了吴佩孚之外,普天之下还有几个英雄?”
李宗仁笑道:“在座诸君,尽皆英雄。”
大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李宗仁道:“宗仁乃一微末军官,今天借着酒兴胡言乱语,让大家见笑了,我观陈副官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发达之际,切莫忘了这些贫贱之交哦。”
陈子锟笑道:“我陈子锟不过是一伺候太太们打牌的副官罢了,三位兄台都是带兵的军官,手里有枪杆子才是硬道理,我倒想攀个高枝,和三位结为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三位欣然答允,四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就在酒楼之中结拜了兄弟。
第二章 怒离广州
和李黄白三人结拜之后,陈子锟终于有了可以说话的人,一有机会就去和这几位朋开怀畅饮、指点江山,这三人都是从排长一步步升来的军官,带兵经验相当丰富,随便传授一些给陈子锟,就够他琢磨半天的。
黄绍竑的模范营就驻扎在广州,没事的时候领着陈子锟进军营参观,模范营果然名不虚传,军容风纪别桂系其他军队强了不知道多少,武器也很先进,一水的德国毛瑟,马克沁重机枪。
陈子锟很纳闷,问黄绍竑为什么陆大帅的卫队用的是法国步枪。
黄绍竑说,陆大帅早年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缴获不少法国步枪,有感情了,但军队里装备还是以德械为主。
“法国佬不行,法国枪也水的很,自从拿破仑之后,法国的国运就用完了,要论陆军,德国才是世界一流,欧战德国是打败了,但是虽败犹荣,我国若要强军,必须效法德意志。”黄绍竑滔滔不绝的讲着,言辞之间对德国陆军的崇拜无以复加。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他想到了鉴冰写给自己的那副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生于乱世之中,或许从军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可惜他只是一个闲置副官,手下连个勤务兵都没有,学到的知识和一番雄心壮志都无处施展,他几次向谭浩明提出要下部队当排长,却总被他几句话敷衍过去。
时间长了,陈子锟终于明白,在谭浩明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枪法精准武功高强的高级保镖而已,至于带兵打仗的事儿,还是交给讲武堂出身的军官们比较靠谱。
这事儿让陈子锟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难道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么?
……
这天午,陈子锟趁谭浩明不在,找个由头溜了出去,到仁安街宝芝林去拜访曾经传授自己武功的黄飞鸿,遗憾的是黄师傅的次子黄汉森在广西梧州被人杀死,他前往处理丧事,未能谋得一面。
沮丧万分的回到谭府,刚要楼,五姨太的贴身丫鬟小翠过来道:“陈副官,五姨太有事情找你。”
这个五姨太是青楼出身,二十七八岁年纪,风骚妩媚的很,陈子锟不疑有诈,楼敲门,门没关,一推就开了,屋里摆着一个大木盆,五姨太正在盆里洗澡,陈子锟刚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心中就有个声音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五姨太看见他进来,立刻尖声叫道:“救命!”
陈子锟急退,哪还来得及,蹬蹬蹬一阵楼梯响,黄永福从楼下窜出,手里举着机头大张的手枪,嘴里大喊道:“抓贼!”眼中分明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妈了个巴子的,中计了!陈子锟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就没想到,黄永福和五姨太能联手陷害自己。
这一招何其毒辣,任凭谭浩明再欣赏自己,也容不下一个色心包天的副官,这下轻则失去信任,重则丢了性命。
妈的,拼了!陈子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就将黄永福手中枪踢飞,抓住他的衣领向屋里掼去,正砸在木盆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五姨太尖锐的声音如同长尾巴彗星划过夜空:“救命!”
这次是真带了凄惨的味道。
谭府下惊动,姨太太丫鬟老妈子护兵马弁纷纷涌来,他们只看到五姨太的房间里水淋淋的,地躺着一个半裸的黄副官已经昏迷不醒,而五姨太则捂着要害部位战战兢兢躲在木盆里。
“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五姨太和黄副官居然做了对不起谭督军的事情,幸亏被我抓住,还请大家做个见证!”陈子锟拿着手枪,威风凛凛,义正词严的说道。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趴在门外偷看我洗澡,被黄副官发现了就倒打一耙。”五姨太见众人都在场,顿时有恃无恐,信口开河起来。
陈子锟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五姨太,你做的好事情小翠都告诉我了,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识破你的计谋的,对不对,小翠?”
说着转向角落里的小翠一笑。
五姨太顿时脸色煞白,冲小翠骂道:“你这个小贱人!”
这一招果然阴险,小翠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太太素来对五姨太不满,此时正好借题发挥,她冷着脸道:“我就知道你个骚蹄子没安好心,你偷汉子也就罢了,居然偷到家里来了,来人呀,给我绑了,等老爷回来发落。”
又对陈子锟道:“陈副官,委屈你一下。”
陈子锟把枪放下,一脸的坦荡,护兵前将他绑了,押到楼下看管起来。
昏迷的黄副官也被拖了下去。
姨太太们亲眼目睹了一出好戏,异常亢奋,叽叽喳喳说的不停,妾室们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争风吃醋下绊子的事儿可不少,五姨太素有机心,人又年轻,大家嫉恨她久矣,抓着这个机会还不狠狠的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着尖酸刻薄的奚落,五姨太的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这个后悔,倒不是后悔陷害陈子锟,而是后悔这事儿办的不靠谱,万没想到陈子锟这厮如此狠辣,硬生生把一个无解的死局给解开了。
等老爷回来,绝对要雷霆震怒,到时候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五姨太想到那副场景,不由得心中打起了冷颤,要想活命,就得狠!
她大叫一声:“老爷,小五冤枉!”从木盆里跳出来,冲到梳妆台前抓起一把剪刀猛割手腕,又拿出金戒指往嘴里塞,慌得众人赶紧来抢夺,可是一枚金戒指已经下了肚,手腕的伤口也够深,血呼呼的往外脀ww.?
一阵忙乱,五姨太被送进了医院灌香油包扎伤口,谭浩明也紧急赶回,这位年近六十的老将军出身绿林,豪侠仗义,是个直肠子,这种性格在行伍中很能吃的开,但在处理后宅事务就不够仔细了。
他先赶到医院看了自己最宠爱的五姨太,五姨太最初是唱粤剧的,后来嗓子倒了才进入烟花界发展,在谭浩明的众姨太太中,她的演技是最出色的,见老爷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流泪,一副悲恸欲绝的样子。
谭浩明急的直搓手:“小五,到底怎么回事?”
五姨太只摇头:“老爷,让我死,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谭浩明大怒,转而问其他人,下人将他们看到的原原本本到来,这下谭浩明也迷糊了,一边是他费尽周折收的爱将,一边是跟随多年的副官和宠爱的姨太太,到底该信哪个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没头没尾的案子更加难断,况且家丑不可外穿,又不能找别人来审,思来想去,谭浩明决定还是还提审黄永福。
黄副官被押来,扑通一声跪倒:“督军,小的冤枉,小的是被姓陈的陷害的。”
“说说,你哪里冤枉?”
“数日前,姓陈的在珠江边强抢民女被我发现,我斥责他不该给督军脸抹黑,他就记恨在心,今天他趁督军不在府,竟然偷看五姨太洗澡,被我喝止后不但不认罪,还打晕我丢在五姨太房间陷害我二人。”
谭浩明皱眉道:“你可有凭据?”
黄永福道:“没有凭据,但小的在府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何曾来的风言风语,姓陈的一来,府就凭空多了许多事端,这人分明是个祸害。”
这话虽然说的毫无道理,却在谭浩明心中掀起了波浪,陈子锟魁梧挺拔,英俊不凡,而黄永福却矮小猥琐,就算是五姨太想找人通奸,也是首选陈子锟而非黄永福。
人心一旦有了缝隙,就很难弥补了,黄永福跟随谭浩明多年,对他脸表情变化抓的极为仔细,见他稍有犹豫,又了几句谗言:“我听说姓陈的结交了好些下级军官,经常出入军营,督军,我怀疑他图谋不轨。”
谭浩明的眉头更深了。
此时管家又来报告,五姨太的丫鬟小翠吊自杀了。
黄永福心中一喜,小翠一死,就没人知道自己和五姨太之间的秘密了,但他脸却露出悲愤之色来:“都是姓陈的害的。”
小翠的死让谭浩明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审陈子锟。”
陈子锟被带了进来,他一脸从容道:“卑职冤枉,督军明鉴。”
谭浩明阴沉着脸道:“每个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我该相信谁。”
黄永福磕头如捣蒜,地板咣咣作响,不大工夫血流满面,陈子锟却一言不发,谭浩明虎着脸看看他俩,忽然伸出一只手指,在二人之间指来指去,最终对准了陈子锟。
“给我拿下。”
两名护兵应声扑了进来,正要动手,被陈子锟肘击膝顶放倒在地,眨眼的功夫手里就多了两把手枪。
谭浩明大惊:“你要造反不成!”
陈子锟将手枪弹匣卸下丢出窗外,单膝跪地道:“督军,陈子锟多谢您的知遇之恩,清者自清,我不想多说,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丢了枪,直接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
大批护兵听见动静涌了进来,黄永福大叫:“快追刺客!”
谭浩明却举起一只手:“随他去。”
……
陈子锟匆匆逃离了广州,回望晚霞中的城垣,他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终于离开了那个充满麻将声、鸦片味、男女是非尔虞我诈的督军府,离开了广西陆军,他感到一身轻松。
下一步去哪儿,他心中犯了愁,北京不能去,海没脸回,天下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么。
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去处,驻扎湖南衡阳的北洋陆军第三师,吴佩孚!
对,就去找第三师,投军当兵。
第三章 炊事班民夫
十月的广东依然热气逼人,陈子锟走的匆忙,身没带盘缠,索性将马靴脱了,军装撕掉领章肩章拿到当铺里换了十块钱,花一块钱买了身夏布衣裳,花五角钱买了双草鞋,花一角钱买了顶斗笠,剩下的钱则全买了干粮,揣在身边踏漫漫北之路。
广州到衡阳足有千里之遥,如果单凭两条腿起码要走两个月,不过这难不倒陈子锟,他来到黄沙车站附近,瞅准了一辆北的火车,眼疾腿快跳了去,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中睡起了大觉,一觉醒来,火车已经抵达韶关。
火车卸货,加煤加水,陈子锟等了老半天也不见继续开动,索性跳下火车到处溜达,却发现韶关向北的铁路线只有地基没有铁轨,他顿时傻眼,找了个工人一问,才知道粤汉铁路根本没通,广州向北最远只到韶关。
接下来的路程只有靠两条腿走了,陈子锟在火车站里找了个压水井,喝饱了凉水,吃了干粮,继续路。
一路之,满目疮痍,战争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路边野花丛中,白骨累累,烧毁的农舍旁,已经伫立起新的房屋,粤北湘南,风景旖旎,旅途倒也不算乏味,干粮吃光了,就帮人干点农活混顿饭吃,晚没有住的地方,就睡破庙,睡坟堆,这段旅程让陈子锟饱尝人间滋味,性格也沉稳了许多。
一个月后,陈子锟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原本白皙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脸胡子一大把,头发乱蓬蓬油腻腻,生满了跳蚤,一身夏布衣裳早已变成了破布条,草鞋也烂了,干脆赤脚走路,再加一根打狗棍,活脱脱就是个乞丐。
这天傍晚他夜宿在山顶破庙里,已经是深秋季节,破庙四处漏风,陈子锟搂了些干草藏在菩萨身后睡的迷迷糊糊,清晨时分,却被远处嘹亮的号声吵醒,爬起来走到庙门口一看,远处山下军营里,密密麻麻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大校场,片刻之间就变成整齐的队列。
天才蒙蒙亮,湖南的初冬湿冷无比,陈子锟抱着膀子直打哆嗦,可大校场的士兵们却纹丝不动,远望过去如同一尊尊铁打的罗汉。
陈子锟曾经见过广西陆军模范营的操练,当时已经很是震撼,但是与眼前这支军队想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随着长官的口令声,千把刺刀发出震人心魄的声音,一片雪亮的刀林,再一声口令,千把刺刀突刺,杀声震天,大地都微微颤动。
“当兵就要当这样的兵。”被深深震撼的陈子锟喃喃自语道。
在破庙里将最后一点干粮咽下肚,陈子锟满怀希翼的下了山,径直来到军营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横起步枪:“要饭的,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饭的,我要投军。”
哨兵看看他:“俺们第三师不招兵。”
陈子锟坚持道:“那我也要投军!”
“你这小子听不懂人话还是咋滴?”哨兵怒了,端枪过来赶人,此人一辆骡车从大营里出来,赶车的是个胡子拉茬的老兵,车坐着一个白脸军官,看到这一幕,那军官喊道:“闹什么呢这是?”
哨兵敬礼道:“赵军需,这小子非要投军。”
白脸军官下打量着陈子锟,啧啧连声:“个头不小,小子,你为啥要当兵?”
陈子锟毫不犹豫道:“为了吃饱饭。”
这个回答是他早就想好的,军队不是大学,夸夸其谈什么救国救亡只会遭人怀疑,况且他的身份复杂,入过国民党,当过桂系军官,被人查出来就麻烦了。
果然,他的回答让赵军需很满意,一摆手道:“车。”
“好嘞!”陈子锟跳骡车,压得车板吱呀一声,老兵一撇嘴:“小子这么重,一顿饭得吃多少。”
陈子锟道:“我吃得多,干的也多。”
赵军需道:“挺会说话的,小子,你叫什么?”
“回长官,我叫陈子锟。”
“以后别叫什么陈子锟了,就叫陈大个子。”赵军需一句话就给陈子锟改了名字。
骡车是进城买粮的,陈子锟从他俩的谈话中得知,赵军需名叫赵玉峰,山东泰安人,第三师军需处少尉副官,老兵叫王德贵,从小站时期就跟着袁宫保吃粮的老油条,现在是师部炊事班的伙头军。
不大工夫,骡车来到衡阳城里一家粮铺门口,赵玉峰从车下来,掸掸军装喊道:“老板,买米!”
老板忙不迭的从店里出来,搓着手道:“赵军需,真不巧,店里的伙计家里有事,没人抬粮食,要不您老先抽袋烟歇歇,我这就去找人。”
赵玉峰道:“不用,我带着人呢。”
转脸对陈子锟道:“陈大个子,看你的了。”
陈子锟答道:“好!”来到米铺里抓起一袋粮食甩到肩头,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抓了一袋甩到另一边肩头,轻松的走到车前,把两袋一百斤装的粮食放到了车。
赵玉峰的嘴张大了,烟卷也掉了,王德贵也看傻眼了,这小子真他妈有两膀子蛮力。
满满一车三千斤粮食,都是陈子锟一个人扛去的,连米铺老板都赞不绝口,好一个干活的把式。
回到军营,陈子锟又把粮食卸到库里,干的是大汗淋漓,他索性把小褂扒了,赤着身扛大包,王德贵看见他身的伤,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子,你哪弄的伤?”
陈子锟道:“土匪打的。”
王德贵把烟袋抽的嗒嗒响,撇了撇嘴。
赵玉峰去军需处报了账,回到库房一看,粮食已经整整齐齐的码好了,呲牙一笑道:“陈大个子,干得不赖。”
陈子锟道:“长官,能收我了。”
赵玉峰道:仓库旮旯里拿了一条破旧的灰布军裤,一件白布褂子给他。
陈子锟道:“这不是军装?”
赵玉峰神气活现的说:“第三师的兵哪有那么好当,我现在是收你做军需处炊事班的民夫,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干活,大米饭管够,你还有啥想头?”
陈子锟无奈,只好捡起那身衣服换,裤子短了三寸,衣勉强盖过肚皮,王德贵把烟袋锅在鞋底敲敲,道:“走,给你找个睡觉的地儿。”
跟着王德贵来到营房门口,陈子锟刚要进去,王德贵一把拽住他:“那是大兵住的地方,你是民夫,住这边。”
陈子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下巴差点掉在地,那是马棚。
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千里迢迢来投军,就让睡马棚,陈子锟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转念一想,万事开头难,凭啥自己一来就当军官,在北大的时候老师经常说一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道理放在军队里也是一样,如果连民夫都不好,哪有资格当兵。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民夫就民夫,说啥都要混出个人样来!
陈子锟把心一横,跟着王德贵进了马棚,王德贵说:“你就睡这儿,再给你个活儿,晚给马加夜草,记住了么?”
“记住了,啥时候开饭老王?”陈子锟瓮声瓮气的问道。
王德贵眼一瞪:“老王也是你喊得?要喊王老总,知道不。”
陈子锟赶忙道:“知道了,王老总。”
王德贵这才顺气:“走,跟我吃饭去。”
两人来到伙房,这是陈子锟第一次见识部队伙房,大铁锅里简直能洗澡,炒菜的铲子比铁锨小不到哪里去,柴房里的木柴堆得比天高,王德贵丢给他一把斧头:“去,劈柴去。”
陈子锟道:“不是说吃饭么?”
王德贵又瞪眼:“没有柴火怎么做饭,没有饭你个龟儿子喝风。”
陈子锟只得闷头劈柴,刚砍了一阵子,王德贵又指使他:“陈大个子,来淘米。”
忙和了半天,终于做好了饭,操练完毕的大兵们从校场下来,秩序井然的进入食堂,一人一个大搪瓷碗,盛满了米饭蹲在地,一个班一盆菜,无非是些萝卜青菜豆腐,有点油花就算开荤了。
听着大兵们唧唧吃饭的声音,陈子锟的馋虫都快溜出来了,但王德贵却还悠然的抽着烟,一直等到大兵们吃完,才让陈子锟去收拾菜盆,刷锅刷碗扫地之后,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陈大个子,这是你的饭。”王德贵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大碗米饭,面一层全是黄橙橙的锅巴,还有一碟萝卜干和一块腊肉。
陈子锟眼睛一亮,扑过去大嚼,锅巴喷香无比,萝卜干也吃出别样风味,正当他伸手向腊肉的时候,却被王德贵狠狠敲了一下。
“腊肉是给你下饭用的,你还真吃。”
陈子锟纳闷了:“下饭不就是吃么?”
“放屁,是让你看的,不是吃的。”
陈子锟懵懂的点点头,瞅瞅腊肉,唾液果然分泌的多,胃口好得很,他吃一口饭看一眼腊肉,王德贵又生气了:“还看,你不怕咸。”
晚,陈子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马棚睡觉,睡的正香的时候,忽然头挨了一下,睁眼一看,王德贵凶神恶煞的站着:“让你给马添夜草,你给老子忘到爪哇国去了!”
陈子锟赶紧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去给马加夜草,老王这才骂骂咧咧的去了。
清晨时分,陈子锟再度被起床号唤醒,却发现身披了件破旧的老羊皮袄。
妈了个巴子的老王头,陈子锟心里暖融融的。
第四章 遇师长
一望无际的大校场,无数穿灰军装的身影在晨雾中列队、操练,口令声此起彼伏,雾霭中隐约能看到刺刀的寒光。&&
陈子锟端着饭碗蹲在骡车旁,眼巴巴的看着大军操练,一队士兵从面前经过,整齐的灰布军装,绑腿布鞋,汉阳造步枪扛在肩,雄赳赳的唱着第三师的军歌:“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
王德贵坐在一旁,嗒嗒抽着烟袋,斜眼撇了一下龌龊的陈大个子,道:“咋样,当兵威风?”
陈子锟点头如捣蒜。
王德贵得意的一笑:“第三师的兵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到底是老北洋六镇的底子,哪个兵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想当年袁大总统在小站练兵的时候,那可比现在还威风。”
说着便哼起了小调:“朝廷欲将太平大局保,大帅统领遵旨练新操……”
陈子锟拍马屁道:“王老总,这么论起来,这些兵都是您的徒子徒孙了。”
王德贵呲牙笑了:“小子,你还挺会说话的,没错,别说这些兵了,就是排长连长,见了我也得喊一声老棚长。”
陈子锟眨眨眼睛道:“那您老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伙头军。”
王德贵大怒,脱下鞋底打过来:“你小子敢嘲笑我,打不死你!”
陈子锟扭头就跑,王德贵紧追不舍,忽然赵军需出现了,大喝一声:“成何体统!”
王德贵讪笑道:“这小子耍嘴皮,我教训教训他。”
陈子锟却也学着大兵的样子立正,两手贴着裤缝,脚跟并拢,昂首挺胸双眼直视前方,赵玉峰满意的点点头:“陈大个子,去马棚帮忙刷马。”
“是!”陈子锟学着大兵们走路的样子,奔着马棚去了。
马夫姓李,和王德贵一样是个老油条,有免费的劳动力可以使唤,他怎会放过,让陈子锟干这干那,提水刷马,自己只坐在一边看着。
“哟呵,小子,看不出你还挺有一套的。”老李看到陈子锟刷马的动作熟练,夸了他一句。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以前伺候过大牲口。”
老李道:“那好,以后没事就来马棚帮我干活,我传你两手绝活,回家当个兽医,包你吃一辈子。”
陈子锟挠挠头:“那敢情好。”
……
不知不觉在军营里呆了半个月,陈子锟很习惯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军旅生活,师部的老油条们也很喜欢这个勤快肯干眼头活的民夫,就连普通大兵也知道有这么一号民夫,没事就喜欢看会操。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林文静、姚依蕾,还有那个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四马路头牌鉴冰小姐,每当此时他就格外矛盾,是溜回海寻到鉴冰,一同前往汉口天津过逍遥快活的日子,还是继续留在这兵营之中,寻找自己的梦想。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鉴冰爱的是英雄,不是懦夫,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才能无愧此生,事业有了,何愁没有娇妻美眷,想到这里,他又释然了。
第三师是吴佩孚的兵,吴佩孚又是曹锟曹大帅的人,而曹大帅和段祺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所以第三师在后勤待遇是后娘养的,伙食很差,一天两顿饭,当兵的是白饭咸菜,当官的也不过能多吃几个鸡蛋,吴师长治军甚严,不许搜刮民间,所以大兵们很没有油水。
不过这难不倒赵军需,隔三差五他就出去打猎改善生活,这天午饭后,他拎了条步枪出来,到伙房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陈大个子!”
陈子锟正在帮王德贵摘菜,听见招呼赶紧跑出来立正:“有!”
赵玉峰摆弄着手里的步枪道:“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么?”
陈子锟胸脯挺得老高回答道:“报告长官,这是德国造毛瑟五子漏底快枪,口径七九,重七斤八两。”
“妈的,算你狠!”赵玉峰没想到陈子锟答得这么流利,将步枪丢过去道:“扛着,跟我出去打猎,本军需高兴了,兴许赏你两发子弹过过瘾。”
陈子锟接了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关东做土匪的时候用过日本人的金钩步枪,老毛子的水连珠,德国人的家伙还没摸过,毛瑟9式步枪,胡桃木的枪托,烤蓝锃亮,枪管纤细,比汉阳造的老套筒苗条多了,拿起来一晃,机件啮合完美,一点杂音都没有。
两人背枪了山,走了一阵,连只野鸡也没见到,赵玉峰骂道:“今天怎么着了,难道这些野物知道老子要来打猎?”
陈子锟奉承道:“想必是这里的山鸡兔子都被长官打完了。”
赵玉峰笑道:“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都快赶我了。”
没办法,只好继续往深山里走,陈子锟眼尖,看到远处有只野兔子,赶忙指给赵玉峰看,赵玉峰蹑手蹑脚拿过枪,拉栓膛,砰的一枪打过去,兔子撒腿就跑,他接连拉栓开枪,五发子弹打完,过去一看,连根兔子毛都没有。
“兔子伤了,追!”赵玉峰把枪丢给陈子锟,拔出腰间驳壳枪追了过去,陈子锟一边往弹仓里压子弹,一边尾随而去。
追了一阵,来到一处平地,赵玉峰拿手枪管顶了顶帽子,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他喘着气说:“妈的,今天真倒霉,啥也没打到,咦,这是什么?”
地有个粪堆,足有三尺多高。
陈子锟从后面跟过来,见状大惊:“长官,快走!”
赵玉峰摸不着头脑:“走什么走?”
“这里是山猪窝!”陈子锟低声说道。
赵玉峰大惊,山猪就是野猪,这东西发起疯来,老虎都干不过。正欲退走,却发现已经晚了,远处树丛中,几只凶悍的小眼睛闪着寒光。
赵玉峰一身冷汗下来了,这里可是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的,被野猪吃了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他心里一慌,举枪就打,砰砰砰一阵乱枪,没打死野猪,反而激怒了对方,一头体型硕大獠牙外翻的公山猪刨着蹄子冲了过来。
“妈的,明明打中了怎么不死!”赵玉峰分明看到自己打中了野猪,但对方油光锃亮的皮毛似乎能抵挡子弹,吃了一枪毫发无损,依然狂奔过来。
似乎听人说过,野猪这种畜生智力很高,喜欢在松树蹭,猪鬃混松油形成一层硬壳,猎枪子弹打去都能滑走,驳壳枪的子弹头只有花生米大,更加奈何不了它!
赵玉峰两腿发软走不动路,忽然一声枪响,公野猪脑壳炸开一团红云,四蹄朝天翻倒在地。
身旁陈子锟端着步枪,枪口青烟袅袅。
其余的野猪嗷嗷怪叫着冲了来,赵玉峰终于醒过来,也不管陈子锟了,蹭蹭蹭爬一棵松树。
下面陈子锟依然冷静的站立着拉动枪栓,黄铜子弹壳带着热气的轨迹跳出来,枪口继续喷出火焰,动作快如闪电,枪声几乎没有停顿,七九公厘的毛瑟步枪弹威力巨大,绝非民间铁砂猎枪和手枪可以比拟的,野猪被击中头部,当即倒毙,剩下的三头野猪就这样被陈子锟一枪一个的放翻了。
枪声传出很远,鸟群被惊动,在山林空盘旋着,树的赵玉峰擦着冷汗,问下面的陈子锟:“这里不会还有别的猛兽。”
陈子锟在下面一发发装填着子弹,答道:“这座山头肯定没了,下座山兴许有老虎,长官有没有兴趣。”
赵玉峰道:“今天就算了,下回,下回。”
从树溜下来,检查野猪尸体,一共是四头野猪,一公三母,都是头部中弹死的透透的,赵玉峰大喜:“这下有肉吃了。”
转而又呆呆望着陈子锟:“你小子,打枪怎么这么利索?”
陈子锟道:“跟长官老总们学的。”
赵玉峰愣了愣,随即大笑道:“看都能看会,你小子还真是个当兵的材料!行,以后跟着我老赵混,管饱你吃喝不愁。”
陈子锟憨厚的笑笑:“多谢长官提拔。”
四头野猪,两个人肯定抬不动,两人用刀将野猪开膛破肚放血,猪头和五脏六腑肠子都抛掉不要,只取四肢肋排的精肉,就这样还有几条猪腿没法带走,只好丢弃不要。
“可惜了,酱爆腰花,葱爆大肠可是我的最爱。”赵玉峰心疼的不得了,深山老林的,只要人一走,这些肉肯定被其他野兽吃掉,就算埋起来也白搭。
两人背着野猪肉跋山涉水回到了大营,师部门岗看到他们猎了野猪回来,喜形于色道:“赵军需,这都是您打得?今晚能打牙祭了。”
赵玉峰得意道:“怎么样,枪法还行。”
进了师部大院,正向伙房去,迎面过来一个老兵,光头蓄须,粗布军装加绑腿,赵玉峰一见,当即立正抬头,两脚并拢,大叫一声:“立正!”
陈子锟赶忙跟着他一起立正,两手紧贴着裤缝站的笔直。
老军走过来,打量着野猪肉道:“你猎的?”
赵玉峰大声答道:“报告师长,不是卑职猎的,是炊事班民夫陈大个子猎的。”
第五章 重机枪
师长?这老兵就是名满天下的常胜将军、北洋陆军中将、孚威将军吴佩孚,陈子锟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满心期待吴佩孚和自己说粀ww.?
岂料吴佩孚只是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然后便倒背着手走开了,走出十步远,忽然转身道:“炊事班还有缺,回头带他到营务处登记个名字。”
炊事班……陈子锟大为失望,赵玉峰却乐开了花:“小子,俺们师长可从不夸人的,从今天起,你就正式吃粮当兵了。”
把猪肉扔到伙房之后,陈子锟跟着赵玉峰到营务处把自己的大名登记在花名册,然后找师部剃头匠把头发胡子全剃了,从理发师出来之后,赵玉峰眼睛一亮:“你小子,拾掇拾掇还是个小白脸呢。”
赵军需从库房里找了一套大号的灰布军装给陈子锟换,又找了一双布鞋和一副灰布绑腿一条牛皮腰带,陈子锟套军裤,麻利的将绑腿扎了起来,打绑腿可是门学问,打得好的话走百十里路都不松,腿也不酸不疼,绝对是战斗力的保证。
赵军需看傻了眼,过来摸摸绑腿,系的整整齐齐,有板有眼,松紧正合适,正好能插进一根手指,他不可置信的问道:“陈大个子,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陈子锟道:“跟王德贵学的,我看他扎过一次。”
赵玉峰挑起大拇指:“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回到伙房,王德贵看到这么一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进来,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他就认出是陈子锟,笑咪咪的说:“行,穿二尺半了,以后好好跟着老子混,早晚扛肩牌。”
从这天起,陈子锟正式成为北洋陆军第三师的一名伙头军,从军的日子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虽然第三师号称常胜军,士兵训练艰苦,但没炊事班什么事,他的任务和以前一样,依然是每天扫地洒水淘米摘菜做饭,外带帮马夫老李刷马喂料,唯一的变化是穿了军装,住进了营房。
这天中午,陈子锟正系着围裙在伙房摘菜,忽然赵军需提着两只鸡两条鱼一块肉进来道:“老王,今天开小灶,师长要宴客。”
王德贵前接了鸡鱼道:“又请赵将军吃饭?”
赵玉峰道:“没你的事,管那么多干啥。”说完转身出去了。
王德贵骂道:“多大事,整的和军事机密一样,陈大个子,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湘军那边来人了?”
陈子锟麻溜的跑出伙房,来到师部门口一看,十几个穿马靴的军军官正和第三师的长官们互相敬礼呢,再仔细一看,心中巨震,来者之一竟然是自己的恩公,桂军大将谭浩明,还有几个湖南口音的将军,大概就是所谓的湘军那边的人了。
陈子锟的心怦怦乱跳,如今南北对峙,第三师驻扎在第一线,怎么吴佩孚公然和谭浩明走到一起去了,怀着狐疑回到伙房,老王正在炒菜,大大咧咧问道:“是不是赵恒惕来了?”
陈子锟道:“不知道,是穿蓝军装的人。”
王德贵道:“**,是广西猴来了。”
陈子锟明知故问:“什么广西猴?”
王德贵道:“就是广西兵,各省的兵马,最强的当然是咱北洋第三师,然后往下排就能排得桂军了,这帮货都是土匪出身,打仗不要命,得亏打头阵的是咱第三师,要是换了张敬尧的兵,早败八百回了。”
陈子锟道:“那桂军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
王德贵道:“那谁知道,咱当兵的只管听长官的号令,让打谁就打谁,运筹帷幄,那是师长和参谋长的事儿。”
说话间,一盘菜就做好了,往灶台边一放:“去,端到师部军官食堂去。”
陈子锟犯了难,遇到谭浩明多尴尬了,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好在到了食堂门口,就有师部的勤务兵把盘子接过去了。
直到晚,这帮桂系军官才走,吴佩孚亲自将他们送到营门口,态度亲热如同军一般,陈子锟看在眼里,心中盘算起来,桂军和湘军将领一起到吴佩孚的师部来做客,双方如此亲密,或许达成了某种协议。
如此看来,第三师继续南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尊北京号令,军饷肯定要被卡脖子,吴佩孚手底下一师四旅三万人枪,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衡阳供养的起的,所以,不向南,即是向北。
北进的话,首先要碰的是湖南督军张敬尧的陆军第七师,第七师开进长沙之后大肆扩军,足有七万人枪,虽然战斗力差点,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就算解决了第七师,回河北的道路还盘踞着无数军队,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打到北京城下,面对的就是徐树铮编练的参战军,那可是一支强军,从兵力到装备都远胜第三师。
这仗,不好打。
陈子锟躺在大通铺,两眼望着屋顶睡不着,身旁全是呼噜声磨牙声和梦话声,臭脚丫子味道充斥着鼻孔,到让他想到了在关东当马贼的日子,兄弟们也是这般躺在炕睡大觉。
“陈大个子,睡不着想啥呢,莫不是想媳妇了?”王德贵在旁边问道。
陈子锟嘿嘿一笑:“老王,我没媳妇,您老呢?”
老王头双手垫在脑袋底下,呆呆的望着屋顶道:“吃粮当兵的,想娶媳妇那不是做梦呢,就算娶了亲也是让人家守活寡,有啥意思。”
陈子锟道:“打完仗不就回家娶媳妇了么?”
王德贵叹了口气:“这仗是打不完的,从前清打到民国,越打越乱,快睡,明儿个炊事班也得校场出操了。”
陈子锟心中一凛,老王头比他还敏锐,已经意识到了大战在即。
果然,第二天早,师部一个副官来传达命令,炊事班跟随师部警卫营一起出操,除病号外不得请假。
军营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连炊事班都发了枪,陈子锟领到了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老套筒,枪管的发蓝都掉光了,斑驳不堪的金属件和浸透了汗油和污垢的木制枪托黯淡无光,陈子锟拉开枪机看了看,竟然全是铁锈。
“老王,这枪比我年纪都大,没法用。”陈子锟抱怨道。
王德贵一瞪眼:“你又不会打枪,给你好枪也是浪费。”
陈子锟心说到了靶场我再亮一手给你瞧瞧。
射击训练直到七天后才进行,此前全部都是队列操练,用老王的话说,行军打仗最重纪律,只有练过步操的士兵才是真正的士兵,要不然和土匪没啥区别。
这话说的陈子锟脸发烫,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还真不习惯这种训练,为此没少挨军官的训斥,不过他学得快,几天下来已经是炊事班的标兵了。
第七天,炊事班和警卫营一起了靶场,军需处的兵抬来几口大木箱子,面赫然印着“广东兵工厂”的字样,箱子里尽是一个个油纸包,拆开来是黄橙橙的七九口径子弹。
北洋的兵,竟然用广东的子弹,看来这仗肯定要和北边打了,陈子锟知道自己猜对了。
每人领到了五发子弹,王德贵亲自教陈子锟操枪,陈子锟装模作样的跟着学,心里痒痒的似猫抓,好不容易等他下场,气势十足的趴在地,瞄准远处的靶子就开了枪。
一连五枪,远处报靶的兵举起了小红旗摇了摇,示意全部落靶。
陈子锟傻了眼,本想露一手,可却丢了人。
不过王德贵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踢了他的屁股一脚道:“行了,起来,架势拉的还不错。”
陈子锟挠挠头:“咋回事,全脱靶了。”
王德贵撇撇嘴:“膛线都磨平了,子弹出枪口都能横着飞,要是真打中了靶子那才叫出奇。”
陈子锟道:“这枪不就是烧火棍么,敌人来了咋办?”
王德贵道:“真要到了师部炊事班阵的时候,仗早他妈输了,行了,别趴着晒屁股了。”
陈子锟赶忙爬了起来,正巧警卫营的兵拖着一口印着洋文字码的大木箱子过来,用斧头砸开,拨开乱蓬蓬的刨花,露出一挺威风凛凛的水机枪来,粗大水冷套筒有一根根纵向凸筋,看起来和军队里常见的水机枪不大一样。
靶场的大兵们闲着没事都凑过来看热闹,警卫营机枪连的丘八们得意洋洋,麻利的将枪机枪筒三脚架组装起来,子弹带装,可是箱子里还剩下一根管子和一个铁皮箱子,不知道装在哪里,急的他们抓耳挠腮,看热闹的大兵们都幸灾乐祸的哄笑起来。
这架重机枪是第三师的弟兄们省吃俭用攒钱买的英国货,价钱贵的吓死人,要是装不起来怎么向大帅交代,机枪连的连长排长们也都了阵,捣鼓了半天还是没研究出这玩意怎么回事,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
当兵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连长排长们也不过是学兵连出来的军官,就算是保定讲武堂出来的科班生,也没学过怎么组装重机枪。
正当大家抓瞎之际,炊事班的一个新兵蛋子高高举起一只手:“报告长官,那根管子是连套筒的,箱子是装水的。”
陈子锟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中,捏着一张踩满鞋印的英文使用说明
第六章 北京爷们的气魄
听他这么一说,机枪连的弟兄们立刻恍然大悟,七手八脚将冷凝管和冷却罐装到了这挺英国造维克斯水冷重机枪,连长看了看陈子锟,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子锟拿出背后的说明:“报告长官,这面有画儿。!。”
连长接过说明瞄了一眼,面印着的字样,下面是各部件的组合指示图和洋文说明,果然是一目了然,不过大头兵们向来没有看说明的习惯,见到带字的纸就下意识的扔掉了。
“小伙子,人挺机灵,块头也挺大的,那个连的?”机枪连长很欣赏的看着陈子锟,这种体格的士兵当机枪手是最合适的。
陈子锟脚跟一并:“报告长官,我是炊事班的。”
“哦,想不想到机枪连当兵?”
“报告长官,不想!”陈子锟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连长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勉强他,又多看了陈子锟两眼,这才带着部下们试枪去了。
王德贵笑眯眯的走过来,拍拍陈子锟的肩膀:“小子,有志气,没丢炊事班的人,回头我传你两手绝技,包你战场毫发无损。”
陈子锟道:“老王,我就知道你好东西多,别藏着掖着了,现在就传。”
其他伙头军也跟着起哄,老王等他们拍马屁拍够了,这才慢悠悠的说道:“据我看,出不了半年,就要开兵见仗了,到时候枪炮不长眼,想活命的就都竖起耳朵仔细听。”
伙头军围坐左右,聚精会神。
“长官叫冲锋的时候,别傻不愣腾直着腰往前冲,要猫着腰跑,尽量走曲线,听见炮响别害怕,先听音,要是砰砰的响,那还离着十万八千里呢,要是带着哨音的尖啸,那就得赶紧趴下保命,记住往弹坑里趴,炮兵不会往同一个地方打两炮。”
“切,又是那些老黄历。”伙头军见没啥新鲜玩意,一个个起身走了,只有陈子锟继续坐在旁边:“老王,接着讲。”
老王磕磕烟袋:“一帮不识货的东西,好,我就给你一个人讲,说说怎么躲机枪。”
正要开讲,忽听一声高喊:“立正!”
所有士兵条件反射一般并拢了脚跟,双手下垂,腰杆笔直,然后就看到吴佩孚在一副官、参谋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温言细语的询问士兵能不能吃饱饭,给家里写信没,走到陈子锟跟前,吴佩孚停下脚步,温和的问道:“在湖南住的惯不?”
陈子锟一挺胸:“报告师长,住的惯。”
吴佩孚点点头:“好。”
就要往前走,陈子锟又喊道:“报告师长!”
吴佩孚转头看着他:“你说。”
“我的枪太旧了,膛线都没了,能不能换把新的。”陈子锟道。
王德贵大惊失色,心说这小子怎么在师长面前啥话都敢说。
吴佩孚接过陈子锟的步枪,拉开枪栓看了一眼,似乎颇有兴趣的问道:“你一个伙头军,换新枪做什么?”
陈子锟道:“伙夫也是兵,也能阵杀敌。”
“你要杀什么敌?”吴佩孚皱起眉头问道。
“报告师长,我要杀出卖青岛的卖国贼。”
吴佩孚哈哈大笑,拍着陈子锟的肩膀道:“好!有志气!”
王德贵松了一口气,心说陈大个子真会拍马屁,一句话正挠到师长的痒痒肉,俺们师长最恨的就是段祺瑞徐树铮这帮人,三番五次通电支持爱国学生,要求惩办国贼,这下可对了他的路子。
果然,吴佩孚伸手向自己的护兵一招手,护兵摘下马枪递过来,吴佩孚亲自将枪交给陈子锟道:“这是德国造的毛瑟马枪,你拿着它好好练兵,将来阵杀贼。”
“是!谢师长!”陈子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无比庄重的接过了马枪。
吴佩孚表情肃穆,也还了一个军礼。
……
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底了,第三师杀猪宰羊,张灯结彩,即使是充满肃杀之气的兵营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息。
军需处给大兵们发了冬装,二尺半的棉袍子,冕裆棉军裤,陈子锟的个头太高,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合身的军装,不免又被王德贵骂了一顿穿衣费布,吃饭费粮之类的粀ww.?
临近年关,部队的伙食加强了,隔三差五就能见到荤腥,训练也加强了,每天出操跑步打靶,一到晚,大兵们沾着炕头就打起呼噜,哪还有时间想家长里短的事情。
夕阳西下,哨塔的士兵剪影如同雕塑,过了今夜,就是1920年了。
……
海,英租界三马路的一栋石库门房子内,鉴冰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哀叹,这半年以来她霉运不断,先是众叛亲离,然后是银行倒闭,多年积攒下来的一万块钱灰飞烟灭,倒是有人劝她找人嫁了,或者重操旧业,但鉴冰一门心思认准了陈子锟会来接自己,说啥都不愿意再从事卖笑生涯了。
丫鬟小桃跳江死了,她表哥阿贵抬着尸体来闹事,鉴冰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和他们大闹一场,索性搬到三马路来住。
房门被敲响,佣人下去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一口北方官话:“请问鉴冰小姐住在这里么?”
佣人得过鉴冰的指示,来历不明的统统挡驾,便答道:“没这个人。”正要关门,那青年一只脚已经伸进门来,笑吟吟的硬挤了进来:“别害怕,我是鉴冰小姐的老朋。”
鉴冰在楼听到熟悉的北方官话口音,急匆匆来到楼梯口,一见来人却大失所望,这人叫李耀廷,是陈子锟的兄弟,大家一起喝个两次酒而已,属于泛泛之交。
“是李先生,侬好,可是有了陈子锟的消息?”鉴冰转念一想,眼睛又亮了。
李耀廷摘下礼帽,很优雅的鞠躬:“鉴冰小姐您好,大锟子暂时还没有消息,那什么,我来看看,您这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哦,这样,来喝杯咖啡。”鉴冰客气道。
李耀廷喝咖啡的时候拘谨而客气,在鉴冰转身的时候,用眼角瞄见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讥讽的微笑。
男人,都一个样。
“李先生今年有二十岁?”鉴冰翘着兰花指,用小银勺子搅着咖啡,慢悠悠的问道。
李耀廷下意识的摸摸自己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答道:“二十好几了。”
鉴冰吃吃的笑了:“怪哉,陈子锟才二十岁,你是他兄弟,反而比他还大。”
李耀廷闹了个大红脸,一仰脖喝光了咖啡,起身告辞,慌乱中差点碰翻了茶几,又引得鉴冰笑个不停,柔软的腰肢不停晃动着,银铃般的笑声充斥着耳朵。
“鉴冰小姐,我走了。”李耀廷匆匆下楼,心中翻腾不已,这次前来拜访,可花了他不少心思和胆量,刚才在门口足足盘桓了一个小时,抽了一盒子香烟才壮着胆子敲门的,可想好的台词一句都没发挥出来,没办法,一见到鉴冰他就晕。
能见一面,也知足了,李耀廷来到门口,刚打开门就看到几条大汉,他退了一步,问道:“你们找谁?”
“找鉴冰!”来的正是斧头帮的老疤和阿贵,他们推开李耀廷登堂入室,往沙发一坐道:“躲到这里就以为阿拉斧头帮找不到侬了么?”
鉴冰站在楼梯冷笑:“那又怎样,就算小桃的死和阿拉有关系,也轮不到斧头帮来说粀ww.!?
阿贵跳起来道:“哪能轮不到,阿拉是小桃的未婚夫。”
老疤道:“鉴冰小姐,阿拉斧头帮也不是不讲道理,侬家底子那么厚,随便拿点抚恤金出来不就完了。”
鉴冰抱着膀子:“说个数出来。”
老疤伸出五只手指:“五千大洋一条人命,不过分。”
鉴冰笑了:“侬说的轻巧,如今的行市,五千块能买十条命了。”
阿贵一拍桌子:“侬个臭婊子,勿要给脸不要脸,惹恼了阿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说着从后腰拽出一柄锋利的斧头,刷的一声砍在红木桌子。
鉴冰吓了一跳。
“兄弟,动刀动枪的伤和气,看我面子,宽限宽限。”一直没说话的李耀廷前劝道。
阿贵眼皮一翻:“侬是干撒子的?凭什么给侬面子。”
李耀廷笑笑:“我是彼得堡俱乐部的李耀廷,来,抽支烟。”
说着拿出三炮台的烟卷来递,可老疤和阿贵都不给他面子,什么彼得堡俱乐部的瘪三,也敢在斧头帮面前硬充大瓣蒜。
李耀廷讪讪的收回香烟,忽然一把拽起桌的斧头。
老疤和阿贵向后撤了一步,捏紧了拳头。
楼梯的鉴冰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李耀廷笑笑:“两位大哥,欺负女人不算本事,哥们今儿就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看看北京爷们的胆色!”
说着将左手按在桌子,猛然举起了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下!
一声尖叫,鉴冰捂住了眼睛。
鲜血飞溅,一根手指被斩下,李耀廷脸色煞白,嘴角却依然挂着笑。
“哥们,见笑了,今天就给我李耀廷这个面子,行不行?”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
老疤和阿贵对视一眼,心中巨震,混社会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角色,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今天要是再逼下去,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当然死的是谁就不好说了。
“行,阿拉今天给侬面子,宽限几天。”两人灰溜溜的走了。
鉴冰匆忙从楼奔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李耀廷,招呼佣人:“快拿纱布和药棉来。”
李耀廷惨笑一声,推开鉴冰,艰难的弯腰捡起手指揣进兜里,推开了大门,转身道:“我说过的,我能帮得忙。”
鉴冰无语。
李耀廷走出这栋石库门房子,手钻心的疼,但胸中却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
在海滩想出人头地,就要狠!狠!狠!
第七章 狠人小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斧头帮的帮主老疤在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个赌档推了几圈牌九之后,叼着烟卷晃荡出来,在弄堂后面的臭水沟旁解开裤子开始放水。
一条黑影悄悄走了过来,老疤嘴里哼着苏州评弹的段子,摇头晃脑,胯下水龙喷射,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危险已经临近。
黑影举起斧头,毫不犹豫的劈了下去,利斧夹着风声落下,老疤到底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滚刀肉,下意识的脑袋一偏,可脑袋躲过去了,身子躲不过,斧头正劈在他肩膀,深深嵌进了骨头里。
老疤中了一斧,肾腺素急速升,竟然觉不到疼痛,反而反手从肩膀拽出斧头反劈过去,黑影早有防备,闪身躲过,老疤怒吼一声扑将过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翻了几个跟头之后,肩头血流如注的老疤终于倒地不支。
黑影捡起斧头,将老疤的手掌按在地,一支支手指挨个剁了下来,鲜血捡了他一脸,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做完这一切,他将老疤的尸体掀进了臭水沟,这才扬长而去。
二十分钟后,彼得堡弹子房更衣室,李耀廷对着镜子往脸贴橡皮膏,衬衣领子全是血,同事走进来问道:“领班,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没事,跌了一跤,谢谢关心。”李耀廷呲牙一笑,彬彬有礼的答道,拿起毛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擦着额头的血点,他小拇指的地方,戴了一个黑色赛璐珞的笔套。
打扮停当之后,李耀廷站到了弹子房门口,左顾右盼,从烟盒里弹出一支三炮台到嘴里,掏出火机点燃,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他看到墙角处蹲着的四个头戴旧毡帽的瘪三,微微点了下头,为首一个瘪三,将帽檐压一压,将头扭到了一旁。
彼得罗夫老板拖着肥胖的身躯从俱乐部出来,到马路对面的弹子房视察生意,海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尤其对一个俄国人来说,他刚喝了一瓶伏特加,粗壮的脖子往外渗着汗珠,很舒服。
大街车水马龙,和往常一样充满喧嚣,彼得罗夫走到弹子房门口的时候,忽然一群小瘪三冲了过来,天知道他们瘦小的身躯怎么蕴含这么大的力量,竟然将体重二百磅的彼得罗夫撞翻在地。
彼得罗夫用俄语骂了一句,他感到有只手伸进自己怀里去掏皮夹子和金表,这些可恶的小赤佬胆大包天,竟然当街抢劫,如果年轻二十年,彼得罗夫可以轻松的将他们制服,可惜他老了。
“住手!”一声怒吼响起,然后彼得罗夫就觉得身一轻,挣扎着撑起身子一看,弹子房领班李耀廷和这帮窃贼扭打在一起,远处响起警笛声,瘪三们扭头便跑,李耀廷刚要追赶,却软绵绵的倒在了地。
彼得罗夫爬过去一看,李耀廷背深深一道血口子。
“李!”彼得罗夫急切的喊道,李耀廷是弹子房新来的伙计,诙谐机灵,有着北方人的忠厚,还会说几句英语,很得自己赏识,短短几个月内就升做了领班,若不是出于对中国人天生的蔑视,彼得罗夫甚至想把弹子房交给他打理呢,现在看来,中国人里也是有男子汉的。
……
湖南衡阳,北洋陆军第三师大营,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鹅毛大雪,但是湿冷无比,营门口的哨兵冻得两腮通红,依然坚守岗位。
一队学生逶迤而来,声称要向吴大帅请愿,哨兵不敢怠慢,急报中军,过了一会儿,但见一老军独自匆匆赶来,向众学生拱手致意:“吴某来晚了,各位里面请。”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兵就是传说中的常胜将军吴佩孚,但看他从容的气度和哨兵恭敬的态度,分明就是吴大帅。
“大帅,救救湖南,救救我们。”领头的学生冷不丁的喊道。
其余的男女学生也紧跟着簑ww.按笏В?染热??蛳嫒恕!?
“这是怎么回事?慢慢说。”吴佩孚急忙询问。
为首学生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愿来高高举在头顶道:“吴大帅,这是我们湖南学界给您的请愿,请您主持正义,驱逐张敬尧。”
吴佩孚紧锁双眉道:“张督军是北京政府任命的督军,我吴佩孚不过是一个师长,你们找错人了,要驱逐张敬尧,得去北京找大总统。”
学生道:“北京政府被安福国会把持,世人皆知,张敬尧仰段祺瑞之鼻息,同是国贼,张贼在湖南,横征暴敛,解散学校,人民倾家荡产,忍气吞声,唯有衡阳吴大帅辖地,百姓安居乐业,太平兴旺,我们不要张敬尧,我们要吴大帅!”
后面学生一起振臂高呼:“吴大帅,吴大帅!”
吴佩孚嘴唇的小胡子慢慢翘了起来。
那学生又道:“呜呼,有不可不克日兴师之势,何况湘省人民望大帅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云霓乎。”
说着,竟然高举双手跪了下去,大哭不已。
学生们也跟着跪了下去,莫不痛哭流涕。
吴佩孚扶起这个,那个跪下,根本忙不过来,第三师的大兵们慢慢围拢过来,听着学生们对张督军的控诉,不禁也流下了热泪。
“湖南人真遭罪了。”王德贵感慨道,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和陈子锟正好经过营门,看到了这一幕。
陈子锟凝视着吴佩孚的一举一动,忽然说道:“师长似乎挺受用的。”
王德贵道:“那可不,大学生是什么人,那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都给咱师长跪下了,能不受用?”
陈子锟没说话,心中却在盘算,五四这么一闹,段祺瑞和徐树铮的安福政府被架到火烤,为万民所指,此乃天时,地处南北交战前线,随时可以得到南方各军的襄助,此乃地利,民心所向,连大学生们都来求他北,如此说来,天时地利人和,吴佩孚占全了,看来一场恶战就在不远了。
那边吴佩孚闻言安抚学生,许诺尽快给予答复,学生们不依,说是得不到答复就不走,没想到这一招难不倒吴大帅,吴佩孚当即让副官处招待他们住下,好菜饭款待着。
回到司令部,吴佩孚击掌大笑:“大事成矣。”
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中年人道:“恭喜将军,挥军北伐指日可待。”
吴佩孚道:“再等等,此番北进,不死不休,没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拿三万将士的性命当儿戏的。”
中年人点头道:“开拔北进,广西陆荣廷,云南唐继尧都要松一口气,可以适当的向他们索要一些开拔费,湖南谭延闿、赵恒惕也要表示一下才行,这样以来,起码能筹集六十万军饷,有这笔钱,解决张敬尧不成问题。”
吴佩孚笑道:“打张敬尧,用不着第三师出马,只要我一撤,湘军就够姓张的头疼的。”
中年人道:“将军英明,那现在应该如何处之?”
吴佩孚道:“再发通电!”
……
单调的日子过的特别快,转眼间三个月的约定早就到了,可陈子锟依然音讯全无,鉴冰担心自己搬家导致陈子锟回来找不到地方,亦或者来信无法收到,隔三差五就回原来做生意的地方询问。
烟花界向来是新人换旧人,鉴冰金盆洗手之后,立刻有新人顶替了她的位置,续租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叫柳如烟的女校,论起来和鉴冰都是一个妈妈带出来的姐妹。
“姐姐,我帮您留意着呢,如果有信件电报,立刻派人送过去。”柳如烟笑容满面。
“拜托妹妹了,我就不打扰妹妹做生意了。”鉴冰盈盈起身而去,柳如烟亲自送出大门,挥舞着手帕道:“姐姐常来玩。”
目送这辆奥兹莫比尔汽车远去,柳如烟脸依然挂着笑,回到寓,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广州寄来的,一封是湖南衡阳寄来的。
“姐姐,我这就烧给你。”柳如烟翘着兰花指,将两封信凑到煤油灯点燃了。
从四马路出来,鉴冰觉得心神不宁,鬼使神差来到了闸北精武会,找到馆主霍东阁询问陈子锟的下落。
“鉴冰女士,请跟我来。”霍东阁表情严肃,将鉴冰带到一间屋子,正中央摆着两副牌位,一副是精武会创始人霍元甲的,另一副面赫然写着陈真的名字。
“五师弟他走了,他是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我们不会忘记他。”霍东阁点燃一炷香,递给鉴冰。
鉴冰不接,扭头便走,冲出精武会了汽车,手忙脚乱发动起来,盲目的在道路乱开,任凭冬天的风透过车窗吹着流泪的脸。
直到晚,失魂落魄的鉴冰才回到寓所,催债的人坐了满屋,虽然鉴冰已经金盆洗手,但是吃穿用度的规格都和以往一样,每月至少要三百块钱才能打发,坐吃山空就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更何况她的积蓄全都打了水漂。
房东、米铺老板,珠宝铺掌柜、皮草店伙计都点头哈腰:“鉴冰小姐,您回来了,您看这账目是不是先结了?”
鉴冰将手的钻戒摘下来往桌一丢,又脱下翡翠手镯:“够不够?不够还有。”
“够主们谄笑着退下了。
鉴冰独自垂泪,良久才长叹一口气,收拾头面,准备着明天回四马路,挂牌营业。
忽然佣人捧着一大束花来报告:“先生,门口有人放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