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为粪而战
林先生正在着急火,忽然看到粪夫门,自然满心欢喜,掏出两块钱吩咐张伯道:“好好招呼,该给多少别吝啬,我还有事,先走了。”
张伯道:“先生,一准给您办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张伯才问那粪夫:“小陈,你怎么来了?”
粪夫打扮的人正是陈子锟,他换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戴着旧棉帽,背着荆条篓子,和平日里干练整洁的车夫模样大相径庭,怪不得林先生没认出来,不过可瞒不过张伯。
陈子锟说:“咱们街的粪夫实在不像话,我气不过,就自己动手了,听说您老到处找掏粪的,我寻思掏一家也是掏,两家也是掏,就过来帮忙了。”
张伯大受感动,把他拉进门房说:“天冷,先别忙干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陈子锟掏出两个纸包说:“给你带了两包茶叶,也不是啥好的,您凑乎着喝。”
确实不是什么好茶叶,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过比起张伯平常喝的高碎来还是高了一个档次,当时张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简单提过自己喜欢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记在心,买了两包茶叶来孝敬自己,茶叶贵贱不说,难得的是这份尊老的心。
再联想起自己两个不孝顺的儿子,张伯就更是越看陈子锟越觉得喜欢,恨不得能有一个女儿,好把这小伙子招了当姑爷。
喝饱了茶叶,张伯领着陈子锟去后宅掏粪,经过厢房的时候,陈子锟还特意朝林文静的房间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人坐在窗子后面读,一颗心顿时砰砰跳了起来。
“咦,你不是那个车夫么?怎么又成了掏粪的了?”林妈迎面走来,发出质疑,陈子锟的乔装打扮并没有瞒过她的火眼金睛。
张伯赶紧把林妈拉到一边低声解释,说现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粪工都不愿意接咱家的活儿,就人家小陈古道热肠来帮忙,你要是把他撵走了,我可再也找不来第二个。
林妈虽然素来讨厌陈子锟,但也是个拎得清的角色,茅房里臭气熏天,太太早就叫苦连天了,再这样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赶紧换笑脸:“要我搭把手么?”
两个大老爷们在,自然用不着她帮手,但林妈还是热心的拿来扫帚和铁锨,闲扯了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里是不设茅房的,住户出恭都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来的,又是衙门里班的斯文体面人,怎么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起挤茅房呢,所以林家在东厢房南面设了一个茅房,这个位置在风水说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秽之气可以镇住。
茅房就是个露天的小屋子,里面用砖头砌了个粪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就在房里用马桶解决,然后倒进茅房,再由掏粪工把这些秽物掏走,往常掏粪工三天来一次,逢年过节稍微慢点,十天半月一次,掏粪工们也会借着这个当口向主人家讨些酒钱红包之类,确实算是惯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来没有给刷马桶红包的规矩,而张伯以前也没给人家看过大门,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粪工,一来二去造成这副局面,张伯并非一把年纪活在狗身,只是脾气倔了一点而已,他当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所以卖力的帮陈子锟干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产量也不算太高,远没有紫光车厂茅房里的景色壮观,再加冬天冷,秽物都冻得挺硬,用铁锨和粪勺铲到篓子里,再用水冲刷一遍,撒石灰,茅房旧貌变新颜,林妈进来参观,顿时眉开眼笑。
张伯也很高兴,把林先生给的两块大洋都塞给了陈子锟,陈子锟推辞不得,只好收下,背着粪篓子走了。
张伯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远去,再次发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
陈子锟背着粪篓子意气风发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兴高采烈的走着,没注意到路边官茅房里出来一个粪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门,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推着独轮粪车走了。
粪夫回到了位于外城天桥北龙须沟附近的粪厂,这里靠近臭水沟,地方空旷,居住的都是赤贫的百姓,于记粪厂就设在这里,老于家是山东人,自打乾隆年间进北京干掏粪的行当,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也从一个掏粪工渐渐演变成偌大一个粪厂,手底下十几条粪道,几百个粪夫。
所谓粪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这些门路,也指粪业的资源,一条胡同,一片街区,就是一条粪道,北京城里掏粪的主儿多了去了,起码有千把两千号人,要是谁都乱去别人的地盘掏粪,那规矩就乱了,所以有了粪道的区分,不同粪道的粪夫,是绝不可以跨过界的,要不然势必引起流血冲突。
石驸马大街就属于于记粪厂的粪道,于德顺年纪不大,三十来岁正当年,平时也不总是坐在粪厂里操持,而是亲自背着粪篓子拿着粪勺去干活,他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和巡警、卫生署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手下粪夫更是照顾有加,在北京城粪业里绝对算一号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个称呼“粪王”。
于德顺正坐在粪厂里看着工人们干活,一大片平地,粪便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晒成干燥的粪饼好拿去卖给农民当肥料,如果不经过这一道工序,价格就要大打折扣。
粪厂里臭气熏天,一般人要是走进来都能熏晕过去,可是于德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嗅觉早已对这个免疫了,在他看来,这些肮脏的东西就是铺在地的一层铜元。
粪夫颠颠的过来,报告道:“于爷,大事不好了。”
于德顺拿着小茶壶滋溜滋溜喝着茶,眉头都不皱一下,北京城里有啥事是粪王摆不平的,笑粀ww.?
梆梆的就一个字。
“石驸马大街有人抢咱们的生意……”粪夫将自己看到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于德顺站了起来,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壶道:“有人敢抢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昨天,于记粪厂的一个伙计在石驸马大街后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于德顺已经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净,骂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该,于爷并不打算出头,但是于记粪厂的规矩不能坏,过年过节的酒钱红包必须要给,谁不给就不去掏他家的粪,而且不许别人去掏,直到这家人屈服为止。
就算是什么总长次长家的茅房,粪王都是一视同仁,长期以来,这套招数无往不利,因为谁也犯不为了那一两个小钱和掏粪的过不去,可现如今竟然有人不给粪王面子,跨界掏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么,是谁家的人,李逢吉还是孙兴贵?”于德顺问道,他说的这两个名字,都是京城粪业的翘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对付。
“于爷,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孙家的人,是新来的。”粪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于德顺一摆手,立刻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粪夫停下了手的活计,拿着粪勺跟着于爷出去了。
按照于德顺的估计,来抢粪道的人绝不会只掏一户宅子,整个胡同的大粪他们都得抢,所以一时半会走不掉,兴许能堵在路。
此时紫光车厂里一帮人正对着大锟子挑来的两篓子大粪发愁,人家都是往家里挑米面粮油瓜果蔬菜,咱家这位爷倒好,挑回来两大篓子米田共,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顺问他:“大锟子,你弄这个是?咱又没有地要肥田。”
陈子锟道:“您误会了,我是帮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顺道:“这样,那赶紧拿出去倒了,咱留这个没用,栋梁,去把这两篓东西倒到胡同茅房里去。”
正在一旁擦车的王栋梁赶紧过来,挑起两个篓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刚出门就遇到了气势汹汹的于德顺一行人。
粪王和他的手下们倒不是奔着紫光车厂来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驸马大街,这个寸劲儿,正好被他们撞到背着粪篓子出来的王栋梁。
于德顺一看,这还了得,你小子是想连这条粪道的生意也抢,当即一挥手:“给我打!”
粪夫们二话不说,挥舞着粪勺打过去,可怜王栋梁稀里糊涂就挨了一顿胖揍,倒在地,大粪浇了一身,木制的粪勺虽然不如铁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里积着陈年的老粪,宛如一层装甲,打在身也不舒坦。
王栋梁被他们打得嗷嗷直叫,车厂里的人听见了,奔出来一看,居然有人打门来了,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车夫们拿着扫帚铁锨木棍,冲出来和粪夫们打作一团。
粪夫和车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来不分伯仲,不过有了陈子锟的参与,胜负基本就是一边倒的事情了,几分钟后,于德顺带来的人马就全部横卧街头了,就连粪王本人都挨了陈子锟一记鞭腿,差点爬不起来。
“来紫光车厂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陈子锟恶狠狠的骂道。
第四十七章 师父出马
于德顺到底是京城的粪王,被打得鼻血长流,依旧气势汹汹,胡乱抹一把脸的血,冲薛平顺抱拳道:“爷们,领教了,我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今天的事儿咱们没完。”
他是把薛平顺当成紫光车厂的老板了,也难怪,这里面就数他年纪最大,又是当过巡警的人,大小场面都见过,气度那些车夫就不一样。
薛平顺刚要说话,陈子锟站了出来,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于德顺道:“横行乡里,聚众斗殴,还敢威胁良民,你好大的威风。”
一个粪夫跳将起来,鼻子青筋一条条的,指着陈子锟喝道:“威风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和谁说话呢,北京城的粪王,于爷!”
陈子锟哈哈大笑:“敢情你们这帮掏粪的都掏出优越感了,还粪王,哈哈哈。”
紫光车厂的车夫们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虽然都是卖力气混饭的下层贫民,但车夫们总还有些职业荣誉感,觉得比掏粪的高出一个档次来,再加打架占了风,自然洋洋得意。
于德顺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今儿个轻敌了,只带了三四个弟兄出来,结果让人一顿胖揍,眼前这个大个子显然是练家子,自个儿虽然也跟师傅学过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个回合都过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抱拳:“未请教?”
“陈子锟。”
“走!”于德顺一挥粪勺,带人撤了。
粪夫们骂骂咧咧的走了,车夫们哄笑着调侃道:“这就走了,再玩会。”
回到粪厂,于德顺气的把心爱的小茶壶都摔碎了,粪夫们更是义愤填膺,准备召集人手大干一场,但是于德顺却阻止了他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粪王摩挲着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请闫大哥来,约他在茶楼碰面。”
闫大哥名叫闫志勇,是于德顺的结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师无敌手于占魁为师,帮他操持武馆,要论拳脚的工夫,闫志勇在北京城起码能排进前五十名去。
一听到要请闫大哥出马,粪夫们立刻兴奋起来,一个腿快的飞奔着去了,武馆距离粪厂不远,一刻钟后回报,闫大哥答应帮忙。
粪厂太臭,不是谈话的所在,于德顺在茶馆里约见了闫志勇,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闫志勇沉吟道:“你说的这个人,叫陈子锟?”
“对,就是这个名字,二十郎当岁的样子,个头挺高。”
闫志勇一抱拳:“还有事,回见您呢。”
于德顺赶紧拉住他:“闫大哥,这是怎么话说的?”
闫志勇道:“打败我师父的,就是陈子锟,不是我不帮你,是帮不了,对不住,先走了。”
他这就匆匆离去,丢下一个于德顺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会,茶水都凉了,老于家在京城干掏粪的行当,到他这一辈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坏在自己手里?
这姓陈的绝非是想霸占于记一两条粪道而已,他的背后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孙兴贵,这俩孙子惦记于记的粪道可有年头了,早年为了争夺粪道也闹出过人命,难道说消停了几十年,又要再起烽烟?
于德顺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还是认为不能让祖宗的产业败在自己手里,既然于占魁都打不过陈子锟,那他只好请一位世外高人出马了。
事不宜迟,于德顺赶紧去果子铺买了二斤茯苓饼桂花糕,提着就去了龙须沟南面的某处大杂院,一进院子,大家伙都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于爷,吃了么。”
于德顺很矜持的点点头,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中气十足一声簑ww.?
于德顺进了屋门,这是两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墙边放着刀枪剑戟等卖艺的家伙,墙贴着关公像,饭桌摆着吃剩下的面饼和大酱,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坐在炕正缝补着衣服。
“夏师傅,歇着呢。”于德顺把糕点放到饭桌,恭恭敬敬的站着。
“是于大爷,快请坐。”那中年汉子赶紧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乐乎。
于德顺客气道:“夏师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万别客气,您要是客气,我下回不敢来了。”
两人客套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于德顺道:“不瞒您说,粪厂遇到难题了,有人要抢我们的粪道,此人武艺高强,非夏师傅出面不可。”
夏师傅笑道:“于大爷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卖野药的,哪有什么真功夫。”
于德顺道:“夏师傅,您的工夫我是见识过的,那一手本事没有几十年的道行下不来,您放心,我不白让您出面,三百块现大洋,赶明就送到您府。”
夏师傅淡淡的说:“于大爷,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没这个本事,对不住了。”
“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大姑娘从外面进来,张嘴就说:“爹,为什么不去,三百块大洋!”
“小青!”夏师傅严厉的斥责了一声,大姑娘一跺脚,扭头又出去了。
“于大爷,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这事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夏师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于德顺没办法,只好告辞出来,刚出了大杂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三百块大洋可是当真的?”
一回头,原来是夏师傅的女儿,于德顺心里一亮,这事儿有门,于是道:“于某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句句当真!”
夏小青道:“好,这三百块钱你明天送过来。”
于德顺喜道:“夏师傅愿意出马?”
“我替我爹出马。”夏小青一脸傲然。
于德顺迟疑道:“大姑娘……您……”
“怎么,不相信我的身手?实话告诉你,就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
“这个……好。”于德顺本来还有些担心,不过转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马,那和夏师傅出马不是一样的道理么,闺女要是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打输了,当爹的还不得出头,行,死马当作活马医。
“你的对头是哪个?”夏小青现在才想起来问。
“就是打败过京城无敌手于占魁的陈子锟。”于德顺答道,他满以为对方会露出惊诧或者胆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几枚金钱镖一扬手:“着!”
于德顺回头一看,背后的大柳树,七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大姑娘,高手!”于德顺激动起来,挑起两手大拇指赞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别忘了那三百大洋。”
于德顺号称粪王,眼力价自然不差,当即把身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总共有十几块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买点头绳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气的接了大洋揣进兜里,约好了时间,冲于德顺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银元叮当作响。
于德顺望着她的飒爽英姿,不禁赞道:“大鼓里说的穆桂英,兴许就是样子。”
夏小青来到家门口,速度放慢下来,蹑手蹑脚的推开门,就听到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爹,你都看见了?”夏小青看到父亲一脸怒容,顿时明白过来,满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帮人出头打架么,多大事,再说那个陈子锟的本事我也见识过,就那么回事,我自有办法赢他。”
夏师傅气的直抖手:“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灭顶之灾。”
“爹,我心里有数,不会惹麻烦的,再说咱家里连隔夜的粮都没有,您又病着,再不弄点钱,不等仇人来追杀,自己先饿死了。”夏小青瞪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毫不客气的顶撞道。
夏师傅气归气,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话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桥耍把式卖万能胶谋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让女儿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的道理,次女儿夜里出去劫富济贫倒是弄了不少钱,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钱偷偷散给了龙须沟附近的贫民,家里依然还是揭不开锅。
“罢罢罢,你已经答应别人了,爹爹也不能让你为难,到时候爹爹给你压阵。”
夏小青高兴了,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师傅在后面喊:“干啥去。”
“买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间,声音已经远去。
夏小青并没有去米铺,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门房见是她来了,笑呵呵打声招呼:“夏大姐来了。”
“来了,老师在家么?”夏小青说着,直入后宅,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一个老头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鱼缸旁悠闲地撒着鱼食。
“杜老师,我来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两招厉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谁比武?”
“就是那个陈子锟,老师,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细么,不如跟我一起去,帮我掠阵。”夏小青一副兴高采烈,跃跃欲试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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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头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里讨教新招数的时候,于德顺也没闲着,他寻思一个夏大姑娘撑不住场面,还得找几个厉害角色帮衬一下,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人,内城警署的巡官马老五。
干掏大粪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的人物打交道,于德顺和马老五就是这么认识的,谈不交情有多深,逢年过节经常走动,好烟好酒伺候着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于德顺还真不想求他,可如今还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马老五的爹是开车厂的,四个兄弟都混的不错,算得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摆平,更重要的是,听说马家和陈子锟有些过节,有了这层原因,那就更应该请他出马了。
于德顺亲自拿了请帖,跑去警察署请马五爷赴宴,别看他平时是人五人六的粪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个孙子似的,见谁都点头哈腰的,等走廊里溜溜站了一个多小时,马老五才召见了他。
一进办公室,于德顺就摘了帽子鞠躬:“给五爷请安。”
马老五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后面,没戴警帽,大油头擦满发蜡,锃亮无比,桌摆着三炮台香烟,自己叼了一支,并不点燃,悠悠问道:“这不是粪王么,有什么事找我?”
于德顺赶紧前帮马老五点燃香烟,笑道:“也没啥大事,好长时间没和五爷一起聚聚了,想找个机会表表心意,今天晚正阳楼,位子都订好了。”
马老五一听是正阳楼,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楼了,于德顺这小子平时吝啬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请客,肯定是有求于自己。
“好,我晚一定过去。”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务兵喊进来说:“把晚那几个局都给我推了。”
“谢谢五爷,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于德顺又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心里乐滋滋的,马巡官愿意帮忙,这事儿八成就赢定了。
于德顺回家换了出客的长袍马褂,认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脸,把身的大粪味去的干干净净,这才带着帐房和两个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车直奔正阳门饭庄,要了一个雅座包房,点了最贵的菜,最好的酒,又买了几盒三炮台香烟摆在桌子,静候马五爷大驾。
到了六点钟,马五爷果然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八个手下一起赴宴,这八个人都是他的心腹,号称八大金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饭庄跑堂的见这么多巡警老爷来吃饭,自然也是仔细招呼着,不敢丝毫怠慢。
酒过三巡之后,于德顺就把陈子锟霸占自家粪道的事情说了出来,马老五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陈子锟狼子野心,不讲江湖道义,拍了胸脯说这事儿自己管定了。
“多谢五爷仗义出手!”于德顺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这顿酒喝的天昏地暗,结账的时候,于德顺也不免暗皱眉头,幸亏未雨绸缪,带了足够的钱出来,要不然还得回家取去,那多尴尬。
这还不算完,酒后自然是要来点小节目的,五爷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当即于德顺的脸就变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阳楼饭庄,吃什么喝什么都是明码标价,那里就是个无底洞,别看自己顶着粪王的名头,其实手真没几个钱,八大胡同更没去过。
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没去逛了,老于,一起去,我请。”
于德顺只好舍命陪君子,叫了几辆洋车送巡警老爷们去八大胡同,打发粪厂伙计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陪着就够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烟花之地,遍布青楼妓院,马老五是常客了,熟门熟路找了一家进去,老鸨都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九个巡警,一个小老板,谁掏钱再清楚不过了,那还不好烟好茶好烟土可劲的,花朵一般的姑娘们任由巡警老爷随便挑。
于德顺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开了,自己也叫了一个姑娘陪着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个人,三个巡警对一个粪王,他不输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来,硬生生输了五百多块钱,输的白毛汗都下来了,再输下去就得当裤子了。
见赚的差不多了,马老五懒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事,歇了。”
巡警们一人一个姑娘搂着睡觉去了,于德顺去柜结账,陪酒陪打牌,一个姑娘是一块钱,陪夜是两块钱,一共十个姑娘,这就是三十块钱,另有烟酒茶钱和给老鸨龟公的小费,一共是四十块带点零头。
花销不算多,但粪王的心里在滴血,他的钱不是坑来的骗来的,是靠粪夫们一勺一勺刮来的,这么大手大脚的糟践钱,他还是头一遭。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了保住粪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了,媳妇给他打了洗脚水,帮他捏着肩膀,轻声说:“晚闫大哥来了,武馆的于师父听说这个事儿了,他老人家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于字,明天会派人过来帮忙。”
于德顺心中一喜,于占魁和陈子锟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马,胜算又多了几分,不过头疼的事也来了,武馆那帮人不比马老五好打发,几百块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着心事,媳妇说话了:“当家的,你调兵遣将的,把动静闹得那么大,怎么就不先去那边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抢咱的生意,按说这拉洋车的和掏粪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虽然承认媳妇说的有道理,于德顺还是嘴硬道:“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心里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礼后兵,看看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实在谈不拢再动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练功服,腰带扎的紧紧地,脚一双抓地虎小蛮靴,浑身下透着一股利索劲,夏师傅倒是穿了件长袍,看起来不像个卖艺的,倒像个教先生。
过了一会,武馆的人在闫志勇的带领下也来了,一个个精神抖擞,剃着光头,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别着趁手的家伙,什么三节棍九节鞭之类的,两帮人在粪厂门口碰面,于德顺前招呼,问于占魁于师父怎么没来。
闫志勇说于师父等会过去,让咱们先去,于德顺心里明白,于占魁牌大,和五爷一个级别的,要最后才出场,他便带着武馆的师兄弟们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馆,一人一碗烂肉面先吃着,吃饱喝足了,粪厂那边的精干伙计也预备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馆吃饭的时候,还出了点小岔子,武馆的一个兄弟调戏了夏大姑娘两句,当场就被她赏了两个脆的,要说这小娘们出手真够狠的,门牙都差点打掉,要不是于德顺苦劝,闫志勇弹压,还没出师就得先内讧。
一帮人浩浩荡荡冲紫光车厂来了,此时车厂的伙计们还正在洗漱吃饭,陈子锟厚道,把厢房腾出来给车夫们住宿,一早一晚还管饭,棒子面窝头,稀饭辣咸菜管够,这儿正吃着呢,一个伙计跑进来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帮掏粪的又来了,还带着家伙。”
陈子锟大怒:“昨天的账还没给他们算清楚呢,还敢门找打,弟兄们,抄家伙!”
昨天那场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栋梁出门就让人揍了,然后两下里互殴了一场,到最后也不知道为啥打起来的,陈子锟一口气憋到今天,还没去粪厂找麻烦,倒被他们先找门来了,岂能善罢甘休。
于德顺一帮人气势汹汹过来了,把紫光车厂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车夫们拿着木棍和他们针锋相对,不过力量对比悬殊,车厂总共才七辆车,双班倒才十四个车夫,还有一大半是不住车厂的,就算加薛平顺、陈子锟,也不过十个人,处于一对三的劣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粪厂的伙计们是为了生计而战,武馆的师兄弟们是为了报师父被打败的一箭之仇而战,群情激奋之下,哪还顾得讲什么道理,嗷嗷叫着就往前冲,于德顺拉都拉不住。
可是这帮急先锋们冲的快,败的也快,刚冲到门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然后就看到陈子锟笑吟吟的从大门里出来,一手拎一把盒子炮,击锤杀气腾腾的大张着,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众人。
“一大早的就带人过来,这是打算拆了紫光车厂?”陈子锟好整以暇的问道。
于德顺刚要说话,一个武馆徒弟嚷道:“有种你别掏枪,咱们拳脚见个真章。”
陈子锟嗤之以鼻:“凭什么,你们拿着家伙打门来,还要求我不能用枪,这是谁家的规矩?”
众人语塞,无言以对。
陈子锟更加嚣张,挥舞着两把盒子炮大马金刀的站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忽然破空之声激响,陈子锟就觉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发麻,盒子炮差点脱手。
然后他就看到一个颀长苗条的大姑娘从人群后面走出,冲自己说道:“刚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对招子就瞎了。”
这位大姑娘,正是用万能胶把陈子锟粘在石凳子,又一人力敌三名流氓的那位卖艺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这位大姑娘发出的暗器,两枚边缘锋利无比的金钱镖,和在马家宅子里出现过的金钱镖一模一样。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侠
人眼熟,镖更眼熟,再前后联想一下,陈子锟顿时明白眼前这位大姑娘就是在马家宅子里飞镖搭救自己的那个神秘飞贼,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说来自己欠她老大一个人情,不过这个当口可不是论交情的时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划比划还是怎么着?”陈子锟把两把枪抛给薛平顺,卷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视眈眈,两人四目相接,脚下开始走位,互相寻找着破绽,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走了两圈,还没动手,有人不耐烦了,喊了一嗓子:“看对眼了,还打不打?”
说话的是闫志勇带来的师弟,本来他们就心里不平,觉得于德顺不讲究,既然劳动了齐天武馆的兄弟们,何必再请两个野路子过来,请了也就算了,还拽的二五八万,兄弟们和她开句玩笑,动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罢了,到了地方她居然还第一个出头露脸,完全不把齐天武馆的人放在眼里。
夏小青一扭头,厉声喝道:“叫什么叫,姑奶奶出手,都睁大招子学着点!”
话音刚落,整个人如同疾风般扑向陈子锟,两人顿时打作一团,就听一阵拳脚衣襟之声,动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从大门口直打到院子里,一帮人都跟着进来,沿着墙根站着,腾出一大块空地让两人交手过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陈子锟心中暗暗吃惊,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当真漂亮,没有十年以的苦练绝对出不来,不过女人就是女人,灵巧速度有余,力量还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惊叹,陈子锟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于占魁败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从小跟着爹爹练武,功底扎实,最近又拜了杜心武为师,得高人指点精进许多,要不然还真打不过这小子。
两人惺惺相惜,拳脚的力度就减轻了不少,从招招致命变成了切磋武艺,一招一式点到为止,拳来脚往打得花团锦簇,眼花缭乱,在于德顺、薛平顺这些没练过武的人眼里,那真叫一个漂亮,但是在齐天武馆这些人眼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练武的,谁的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合着这大姑娘是吃里扒外,跑这儿假打来了,当时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声:“小,你吊汉子呢!”
这句话骂的有点狠了,夏小青当即停了手,狠狠盯着武馆这帮人,“哪个说的,站出来!”
一条大汉抱着膀子横眉冷目道:“爷爷说的,怎么着,你咬我。”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声,大汉脸就挨了一记狠的,满嘴的血,门牙都崩掉了半颗,幸亏这是一枚飞蝗石,要是换了金钱镖,怕是以后喝水都得从腮帮子漏出来了。
这还了得,都见了血了,齐天武馆一帮人张牙舞爪要扑去,把个于德顺急的差点哭出来,这闹得什么事,正事没摆平,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闫大哥,您说句话。”他苦苦哀求闫志勇,可闫志勇心里也窝火,冷着脸子不理他。
正要开打,就听一声喝:“都给老子住手!”
大伙儿回头一看,是师父于占魁到了。
撑腰的来了,徒弟们自然偃旗息鼓,不过依然是剑拔弩张,杀气腾腾,腰里的九节鞭什么的都亮了出来。
于占魁扫视一圈,向于德顺微微点头示意,看到自己的爱徒嘴流血,他心里就有了计较,淡淡问道:“谁打的?”
声音不大,但是充满霸气。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声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训了一下而已。”
于占魁打量着夏小青,把她当成了陈子锟这边的人,勃然色变道:“敢打我齐天武馆的人,你真够胆子!”
“齐天武馆怎么了,嘴里不干净就要教训。”夏小青眼皮一翻,没好气的说道,显然不把于占魁放在眼里。
于占魁今天就是来报一箭之仇的,次稀里糊涂被陈子锟打败,回去之后他琢磨了很久,认为败在轻敌,输的憋屈,所以当闫志勇把粪王求助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当即决定出手相助。
几天没见,陈子锟这边就添了人手,看这姑娘的身手和胆色,应该和陈子锟是一对儿。
“好,你们两口子一起。”于占魁说罢,一拧身子就冲着夏小青去了,攻其必守,他这是有策略的,攻击老婆,当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阵脚就乱,阵脚一乱就得输,所以虽然扑向夏小青,其实防备的还是陈子锟那边。
可于占魁猜错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陈子锟的媳妇,她也是来帮于德顺助拳的,于情于理,陈子锟都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纹丝未动,反而抱着膀子饶有兴趣的看起了热闹。
夏小青却慌了,虽然她练功多年,但是实战经验却不多,尤其是和高手过招的机会很少,于占魁久经沙场,气魄夺人,一个大鹏展翅跃过来,当时她就乱了阵脚。
于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阵营里跳出一人来,伸手就把于占魁的拳头攥住了,这人看起来面带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根本不显山露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硬是把齐天武馆的馆主,曾经打遍北京无敌手的于占魁给按住了。
“这人是谁!”于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陈子锟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头,此人武艺不浅。
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于馆主,小女无礼,我替她向您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夏师傅客客气气的说道,但依然攥着于占魁的拳头,女儿的爹的命根子,调皮归调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训。
于占魁脸有些挂不住,被陈子锟打败也被罢了,现在又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汉子制住,还拿这种话挤兑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发力,千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过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师傅面色不改,风轻云淡。
邪行了!齐天武馆的徒弟们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今天是来找陈子锟的晦气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不对,是两个程咬金来,于德顺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着诚心和我们过不去还是咋滴?
两人较劲,谁也插不手,慢慢的,于占魁头升起一层雾气,夏师傅额头也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愈,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于占魁能感觉到,对方气力渐渐不支了,他不由得狞笑了一下,内劲源源不断的施加过去,今儿个必须把面子找回来,不把这汉子打死起码也得打残喽。
夏师傅撑不住了,无奈骑虎难下,忽然一人飘然而至,在两人手腕轻弹一下,于占魁和夏师傅缠在一起的四只手顿时分开了。
“给老朽一个面子,别打了。”来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貌不惊人,口气不小。
于占魁心中暗惊,怎么高手一个接一个出,当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时候,这些人怎么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谁!”一个武馆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头刚要说话,外面一阵嘈杂,马老五带着一队巡警及时杀到了,老马家和陈子锟的仇可深着呢,一直想找个机会雪恨,可巧遇粪王这档子事儿,正好用来办紫光车厂,直接治他们一个聚众斗殴的罪名,把车夫全拘了,让你喝西北风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们耀武扬威,拿警棍指着现场所有人,嘴里吆喝着:“都站好,别乱动。”
马巡官一身制服笔挺,腰里挂着盒子炮,神气活现来到现场,左右看了看,厉声喝道:“聚众械斗,成何体统,全给我带走!”
于占魁不吱声,他知道马老五不是冲自己来的,就算把武馆弟子抓了去也是做个样子,前脚抓后脚就放,不过紫光车厂这些伙计就没这么幸运了,肯定要拘押个十天半月的,最后弄到车厂倒闭,马家才能小出一口恶气。
巡警们正要抓人,那个干瘦老头说话了:“这位巡官,我们在这儿以武会,你凭什么抓人,难道吴炳湘就是这么教你们做事的?”
马老五一愣,这谁,张口就提警察总监的名字,不简单。
“您是哪位?”马老五说话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龙卧虎,指不定就碰个惹不起的主儿。
“我叫杜心武。”老头说。
全场人都变了脸色,杜心武,南北大侠!
马老五脸色变得最快,立刻笑语盈盈,春风拂面:“杜大侠,卑职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驾到,对不住,您包涵,打扰,打扰,弟兄们,撤!”
巡警们呼啦一下全走了,马巡官点头哈腰倒退着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练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强,还是革命先驱,当过孙中山、宋教仁的保镖,在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都担任过职务,如今虽然已经退出政坛,但威名远在,就算是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杜先生。
于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杜心武到了,他虽然嚣张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辈分还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侠差了一大截,既然对方连杜心武都请来了,这场架也没啥好打的了。
“杜大侠,久仰了,改日再来拜会,告辞。”于占魁一拱手,带着齐天武馆的人也撤了。
院子里只剩下紫光车厂的车夫们和粪厂的伙计们,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帮人大眼瞪小眼,最后陈子锟问道:“粪王,还打不打?”
打个毛,夏家父女临阵倒戈,又来了个杜心武,把于占魁和马巡官都给吓走了,于德顺是有苦说不出,哭丧着脸说:“各位爷们,叨扰了,回见。”
一帮粪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场风波结束,车夫们也各自拉着洋车干活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陈子锟拱手道:“咱们是不大不相识,都进来坐,杜大侠,次您来拜会,我还没来得及回拜,真是对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无妨,咱们是老朋了。”
“老朋?”陈子锟纳闷了。
“十年前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杜心武道。
第五十章 你掏与不掏,粪就在那里
杜心武此言一出,陈子锟就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终于有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出现了,他赶紧道:“怠慢各位了,咱们屋里说话,杜大侠,请,还有这位大叔和这位……女侠,请。”
一声女侠把夏小青喊得半边骨头都酥了,浑身下轻飘飘的,刚要迈步,夏师傅说话了:“今日之事多有冒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完一拱手就要走,见女儿赖着不挪窝,夏师傅沉下脸道:“小青!”
父命难违,夏小青只好撅起了嘴,求助的目光看向杜心武。
薛平顺虽然不是武行中人,但好歹是紫光车厂的掌柜,人情世故比陈子锟练达多了,他打圆场道:“不打不相识,都是自家人,客气啥,大老远的来了,进来喝杯茶的交情都没有么。”
杜心武也笑道:“请留步,正好我有件事和夏师傅说,不如借小陈的地方谈了。”
南北大侠发话了,夏师傅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请。”
几个人往正房里走,陈子锟故意落在后面,悄悄问道:“你叫夏小青?”
“怎么,你有意见?”夏小青一瞪他。
“没有没有,这名字怪好听的。”陈子锟嬉皮笑脸的说。
到了屋里,分宾主落座,王大妈端茶水,一番寒暄之后,杜心武先对夏师傅说:“老夏,我想收你女儿为徒,你意下如何?”
夏师傅当场就呆了,愣了片刻之后摇头道:“谢谢杜大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爹!”夏小青急的直跺脚。
莫说她了,别人也都跟着着急,杜心武是什么人,海内闻名的南北大侠,一等一的国术高手,又是革命先驱,据说他老人家可不轻易收徒弟,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夏师傅竟然一口拒绝了,他要是个不懂武术的乡村匹夫也就罢了,可他分明也是个高手,如此这般,大家就看不明白了。
被拒绝了,杜心武倒也不生气,淡淡一笑揭过此事,对陈子锟道:“十年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被大人带着去找我拜师,你还有印象么?”
陈子锟摇头道:“不瞒杜大侠说,我脑子受过伤,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我还想请杜大侠仔细说说,当时我是被谁领去的,是我的父母么?地点又是在何处?”
杜心武道:“原来如此,事情是这样的,光复会的陶成章带着几个人到我日本东京的寓所拜访,同行的有一个男孩,眉眼和你相似,名字不晓得,想必就是你了,当时陶成章请我教授你武功,我因为另有要事情就婉拒了。”
“然后呢?”陈子锟一脸的迫切。
杜心武一摊手:“没有然后了。”
“那……陶成章现在哪里?”陈子锟继续追问。
“七年前,在海遇刺身亡了。”
一阵沉默。
良久,陈子锟终于说道:“杜大侠,十年前你没有收我为徒,大概不是因为另有要事。”
杜心武笑道:“不错,那只是一个托辞,当时光复会和我们同盟会关系不睦,再加我当时觉得你根基不是很好,就没收你为徒,不过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确实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陈子锟道:“谢谢杜大侠夸赞,我是野路子出身,瞎练的。”
杜心武道:“你也不是瞎练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陶成章他们带你寻遍天下名师,你的功夫里汇集了少林童子功、宝芝林黄家的腿法,还有精武门的迷踪拳,或许你还有其他功夫在身,这些不同门派的武功被你融会贯通,随心而发,近十年来,我一直在留意学武的苗子,呵呵,终于被我发现了两个。”
陈子锟和夏小青对视了一眼,表情怪异,合着杜大侠收徒弟收瘾了,刚被拒绝了一个,又要收第二个。
“杜大侠,我想请问,您收徒的目的是什么?”陈子锟问道。
“你问的很好,我收徒弟,是为了发扬国术,发扬国术,是为了振兴中华,使我国民强身健体,体魄强了,国家也就强了。”杜心武说的慷慨激昂,陈子锟却并未响应,只是摇头:“我不愿拜您为师。”
这回更是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就连夏师傅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仔细端详了陈子锟两眼,这小子真是看不透。
陈子锟从后腰拽出两把沉甸甸的盒子炮拍在桌子说:“如果杜大侠是抱着这个目的收徒的话,恕难从命,因为我们理念不同,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而是二十世纪,机关枪巡洋舰的时代,武功再好,也挡不住这个,国术只能强壮身体,不能充实头脑,强国最终还是要靠教育,靠科技。”
杜心武完全没有料到对方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但他又不得不为之叹服,思索一阵后,他起身呵呵笑道:“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颇有见地,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好,我也不强求收你为徒,这是我的地址,有空来咱们爷俩切磋两下,你看如何?”
陈子锟抱拳鞠躬:“敢不从命。”
杜心武起身告辞,薛平顺和陈子锟挽留不下,送他出门,夏师傅父女俩也趁机告辞,陈子锟道:“夏大叔,你们家的万能胶挺好使的,还有么,我想买几百瓶修补车胎用。”
夏师傅狐疑的看了看女儿,夏小青低头不语,当爹的明白是女儿背着自己街卖过万能胶,便道:“实在惭愧,这东西是家里祖传秘方,用一种虫胶熬制而成,数量有限,怕是不够您用的。”
话说的客气,其实心里却在暗骂,自家独门配置的万能胶那是用来粘高档瓷器玉器的,你小子买来修补车胎,当真是暴殄天物。
“这样,那就可惜了。”陈子锟一脸的惋惜,夏小青却暗暗啐了一口:“呸,想和本姑娘套近乎,也不找点靠谱的理由。”
夏家父女俩也告辞走了,紫光车厂恢复了平静,薛平顺道:“大锟子,真没看出来你懂得那么多,有空多教教宝庆他们几个,咱中国就缺你这样明理的人。”
陈子锟道:“其实我啥也不懂,这些话都是在北大听他们说的,我鹦鹉学舌而已。”
薛平顺一口气差点没来,换了话题道:“今天这个事儿,我寻思着有点不对劲,我们两家往日无怨近日的仇也不深,粪厂的人犯不动这么大阵仗来,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陈子锟道:“可能他们觉得我要抢掏粪的买卖,所以才大动干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这就是了,惊动了齐天武馆,还有警察署的人,看来粪厂花了大力气,这个误会要是再闹下去,咱们俩家都没有好,这样,我托熟人递话过去,问问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行,薛大叔,就按您的意思办。”
……
紫光车厂这边在反思,粪厂里同样也在反思,于德顺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太莽撞了,没有沟通就大动干戈,打门去,结果一败涂地,花了钱,丢了人,一点好处没落下。
正打算托个朋过去打探一下对方的意图,马老五马巡官登门了,一身的警服,身后跟着两个勤务兵,进门把帽子甩在桌子,骂骂咧咧道:“姓陈这小子还真是通了天了,我就不信斗不过他,老于,我有一个办法,绝对能搞死他。”
于德顺赔着笑脸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五爷,我寻思着……”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老于,不是我说你,粪王就要拿出粪王的霸气来,丫挺的不是想抢你的粪道么,让他抢,把那一条街的生意都让给他,看他怎么收场。”
马老五的意思,于德顺很清楚,掏粪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一条龙产业,掏粪,运输,晾晒,出售,各个环节紧密相扣,只霸占粪道,而没有自己的粪夫,粪厂,以及销售肥料的渠道和下家,那粪道就是个累赘,几天下来积攒千斤粪便,难道往家里堆不成。
其实马老五还有一层意思没说,那就是借着住户的不满来打压陈子锟,你丫不是请杜心武来助阵么,杜心武再厉害,也抗不住万人唾骂,一条街半个月不掏粪,谁也受不了,到时候几百千口人涌到紫光车厂去骂,谁能受得了。
于德顺考虑了一会,说:“这主意好是好,我就怕老李和老孙那边拆台。”
马老五拍了胸脯说:“包在我身,谁要敢帮姓陈的出货,我和他没完,街坊的人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是紫光车厂的人不让你们去掏粪了,闹大之后报官处置,少不了拘他几个人。”
有了这句话,于德顺才放下心来,既然马巡官愿意帮忙,自己不妨一试,反正掏粪的活儿不比其他,你掏与不掏,粪都在那儿,既不能长腿跑了,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所以他根本不着急。
“成,那就按马巡官的意思办,真谢谢您了。”于德顺一脸的感激,其实他心里有数,马老五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报私仇而已,根本不是为自己着想。
“呵呵,应该的,咱哥俩谁跟谁,你忙着,我回去了。”马巡官嘴说的漂亮,却没有挪窝的意思,于德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钱呢,昨天妓院赌桌输掉的五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呢。
“五爷,最近手头不宽裕,您容我几天,一准给您送府去。”于德顺点头哈腰道,他也不傻,事情没办成,哪有钱哗哗往外花的道理。
马老五也不和他计较,打个哈哈,起身走了。
傍晚时分,一个相熟的街坊来找于德顺,婉转的告诉他,紫光车厂并没有抢生意的意思,一切都是误会。
于德顺冷冷的说:“没有这个意思,那打我的人,砸我的粪车,是什么意思,送客。”
街坊摇头叹气的走了,于德顺的媳妇出来说:“当家的,好不容易有个和解的机会,你咋一点余地都不留。”
于德顺说:“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要是不找回这个面子,以后哪还有威信。”
第五十一章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街坊回到紫光车厂,把事情一说,陈子锟当场就怒了:“这个于德顺,给脸不要脸!”
薛平顺却发起愁来:“软的硬的咱都不怕,就怕他撂粪勺不干,半个月下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街坊也说:“是,街头的公茅房这些天没人打扫,粪便堆积如山,茅房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陈子锟道:“不过就是一点小误会而已,本来我也不想闹大,姓于的不想罢手,我只好奉陪,也请街坊父老做个见证,这事儿可不赖我。”
那街坊有五十来岁了,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对粪阀的作派早有不满,听陈子锟这样一说,便道:“那是自然,不过没人掏粪终究不是事儿,老薛,不如我们街坊联名巡警署,让他们派员出面管一管。”
薛平顺叹口气道:“我干了十几年巡警,这事儿还不清楚么,根本就没人愿意管这一摊子事,再说于德顺和马巡官有来往,联名啥的根本没用。”
街坊也跟着叹气摇头:“真是世风日下,光绪年间,这些掏粪的知道饮水思源,不但不收月钱,逢年过节还拿来家乡的土特产馈赠乡里,现在民国了,却越变越差,收了月钱还不干活,隔三差五就讨酒钱,下雪下雨刮风就歇工,街坊住户稍有不满,要么故意搞得你家里粪水四溢,要么怠工不干,这哪是掏粪的,分明是一帮爷爷。”
听了这话,陈子锟不禁义愤填膺,一拍桌子道:“反了他们了,不好好干活,以后就干脆别干了,不就是掏大粪么,还以为能拿我一把,做梦。”
薛平顺一惊:“大锟子,你不是要改行?”
陈子锟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当然不是要改行,只不过我有办法治他而已。”
送走了街坊,薛平顺又问他:“到底有什么好办法?”
陈子锟神秘的一笑,说:“叫王栋梁来。”
王栋梁是京郊长辛店的农民,家里没啥人了,光棍汉一个,晚就住在紫光车厂,他为人老实巴交,勤快肯干,没事的时候就扫地擦车,薛平顺看他憨厚朴实,一些零碎采买活儿都交给他干,他除了拉车之外,还是车厂的碎催。
听说大老板召唤,王栋梁赶紧屁颠屁颠的来了,陈子锟招呼他坐下,聊了一些家常,了解了长辛店农民的生活状态,王栋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乡下无地农民的苦楚都详细的描述出来。
“栋梁,如果我想招几个人来掏粪,管吃管住但是不发钱,掏出来的粪让他们自己卖,你觉得行么?”陈子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栋梁考虑再三,才说:“我觉得靠谱,穷苦人能在城里找和不靠天吃饭的营生,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陈子锟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你回乡下去招人,不用多,五六个就行,奸懒谗滑的不要,要忠厚老实、身体健康的。”
“啥时候办?”
“现在就去。”
打发王栋梁回长辛店招兵买马,陈子锟又让薛平顺去定做掏粪的工具,长柄粪勺,扫帚,荆条编的粪筐,这些都是杂货摊子常见的东西,价格便宜的很,不过陈子锟觉得这种粪筐没有盖子,运输途中很容易撒漏污染街道,决定改装一下,请木匠打造盖子,再弄几块雨布垫着,这样粪水就不会溢出了。
拉粪的大车他也安排好了,雇了两辆骡车,木板箍着铁皮的车厢,面有盖子插销,即使翻车了都可以保证不会撒漏。
过了一天,王栋梁带着十二个汉子从乡下回来了,院子里呼啦啦站了十几个皮肤黝黑,面目朴实的庄稼汉,眼巴巴的看着陈子锟和薛平顺。
王栋梁不好意思的说:“我一说招工,他们就都来了,老板,你看着挑,不好的就打发回去。”
陈子锟道:“既然来了还回去干啥,让伙房开火,炖猪头肉,给兄弟们接风!”
一个小时后,庄稼汉们就都拘谨的坐在饭桌旁了,桌摆着白面馒头、油光光的猪头肉,在乡下一年到头也吃不这么好的饭,大伙儿馋虫都快从喉咙里钻出来了,可是老板不发话,就都端着架子,吞着口水等待着。
“兄弟们,我也是种地的出身,啥也不说了,吃好喝好!”陈子锟一声令下,十二个汉子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满屋子都是咂嘴的声音,不知道的从门口过,兴许会以为里面养了一群猪。
陈子锟把王栋梁叫过来说:“吃完饭带他们去估衣铺,一人弄一身衣服穿,不用多新,但是要干净,颜色要统一,然后带去华清池洗澡,听明白么。”
“老板,您真是好人。”王栋梁感动的眼泪哗哗的。
陈子锟微笑着拍拍王栋梁的肩膀:“跟我干,好日子长着呢。”
新来的伙计们吃饱喝足,换了新衣服洗了澡,回到紫光车厂的时候已经天擦黑了,薛平顺招呼他们住下,却不安排活儿,搞得大家伙心里都有些不安。
到了第二天,依然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帮人,大家就更心焦了,都去问王栋梁:“老板啥意思,天天白吃白喝,俺们心里过意不去。”
王栋梁跑去问陈子锟,陈子锟却只是一笑:“没事,先歇着。”
几天时间过去了,各方面都很能沉得住气,可是石驸马大街一带的住户们可撑不住了,街头巷尾的公茅房里都堆满了,别说蹲下方便了,就连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好就地解决,几天下来,胡同里就臭气熏天,不成个样子,大户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茅房里沟满壁平,幸亏现在还不到夏天,如若不然,蚊蝇滋生更是可怖。
住户们熬不下去,委托街坊中德高望重之人,一方面去市政公署反映情况,一方面凑了些钱来于记粪厂,苦苦哀求于德顺开工。
于德顺得瑟了,坐在藤椅,捧着新买的紫砂壶滋溜滋溜的喝茶,两眼望天,摇头叹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开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有人连南北大侠都请来了,非要霸占我的粪道,我没办法,只好让贤。”
街坊们平日里受粪阀的窝囊气已经不少了,此时看到于德顺这副嘴脸更加恼怒,不过想到满大街的粪水横流,只能忍气吞声,强作笑颜:“于爷,您说笑呢,我们都问过了,车厂那帮小伙子,真没想抢您的生意,都是误会。”
“误会也不行。”于德顺重重把茶壶王桌一放,旋即又想到马巡官的叮嘱,装模作样道:“又脏又累我图个啥,不就是混碗饭吃么,老少爷们这么看得起我,我再矫情也不合适,这样,你们要是觉得看不过眼了,不妨去警察署告姓陈的,只要是他进去了,我立马派人开工。”
街坊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为难,这是什么事,人家车厂开的好好的,不扰民不滋事,我们去告他,没这个道理。
话说不通,街坊们只好回来,另一路去市政公署的人也回来了,说顺天府没有章程管掏粪这种小事,还是请街坊里正自行解决为宜。
石驸马大街位于宣武门内,住户都是老北京,虽然以平头百姓居多,但也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几天下来,街屎尿横流,身为贤达士绅,焉有不管之理,可是区区一个掏粪的,你还真没招对付他,人家就是不愿意干,你还能把他关进监狱不成,法律也没有这一条。
没办法,只好去找紫光车厂,好言好语相劝,希望说和两家。
薛平顺出面对这些人说:“因为我们的缘故,给街坊邻居们添了麻烦,是我们的不对,我给大家伙鞠躬赔礼,我们紫光车厂个顶个都是爷们,绝不连累大家,此事绝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话说的诚恳,比起于德顺来简直天壤之别,街坊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事儿怨不得人家,只好唉声叹气的去了。
……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于德顺得意洋洋,对他媳妇说:“看见没有,对这帮人就得这么治。”
媳妇却说:“当家的,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德顺道:“有五爷撑腰,我怕个球,五爷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瞧好。”
正当石驸马大街附近的住户们一筹莫展之际,一队面目崭新的掏粪工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和以往的粪夫截然不同的是,他们穿的都是统一的黑布棉袍,胸前缀了块蓝布,绣俩字“保洁”,头戴毡帽,脸捂棉纱口罩,统一的粪勺和粪篓子,令人耳目一新。
这些掏粪工干活特别卖力,不怕脏不怕累,一拨人专掏胡同里的官茅房,一拨人去住户家里掏粪,以往粪夫干活,吃拿卡要,稍有不顺他们的意,就故意洒落粪尿,把人家里弄得污秽不堪,可这帮新来的不光手脚麻利,掏完了粪坑撒石灰,喷洒药水,据说是外国人诊所里用的消毒药水,能杀灭病菌呢。
最稀奇的是,他们居然不收钱。
不收钱不收钱!所有街坊都傻了,一打听,原来这伙人是紫光车厂雇来的。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挑起大拇指:“仗义!讲究!厚道!”
不到一午的光景,被于德顺抛弃的这几条粪道就被打扫的一干二净,等粪厂的人听说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胡同所有官茅房都掏空了,连带街头巷尾的边角旮旯也打扫的一干二净,到处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回轮到于德顺傻眼了。
第五十二章 前国务总理
陈子锟这一手太歹毒了,他从长辛店找来这十二个汉子,都是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天天拿白面馒头猪头肉好吃好喝伺候着,吃饱喝足还给新衣服穿,带着逛北京城,三天下来,汉子们都感动的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要说这掏粪,其实真没啥技术性可言,不过是北京城的爷们嫌埋汰,才让一些河北、山东籍的逃荒难民把粪业给垄断了,而长辛店这十二个好汉,都是正经庄户人出身,和粪便肥料打交道惯了的,城里人觉得脏,在他们眼中,那却是好的农家肥。
大锟子一声令下,王栋梁就带着十二个兄弟挎着粪篓子,拎着粪勺,精神百倍的奔赴战场,三天的养精蓄锐,汉子们早憋着一股狠劲了,见着大粪跟见着宝贝似的,嗷嗷的扑去可劲的搂,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他们这股热情的工作态度,让石驸马大街的住户们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群众们奔走相告,光绪爷年间的掏粪队伍又回来了。
有些年长的老爷子,老太太,从家里拿了茶壶茶碗出来,招呼粪夫们喝茶休息,汉子们只是憨厚的摇摇头:“不渴,不累。”然后接着猛掏,大爷大妈们啧啧称赞,拿出铜子儿来犒赏,汉子们勃然色变:“爷们,您这是骂我呢!”坚决不要。
人比人,气死人,有这批活雷锋一样的掏粪工,就显出于德顺他们简直不是人了,耍滑偷懒,吃拿卡要,尽干恶心人的事儿,说到他们,老少爷们都是破口大骂,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这帮人打交道。
就是这个当口,于德顺带着人匆匆赶来,他最大的仰仗就是垄断了粪便的运输和销售渠道,其实这个所谓的垄断极其脆弱,只要肯下工夫,瞬间就能打破,陈子锟就是这样做的,并且做的很成功。
不光于德顺傻眼了,于记粪厂的伙计们全都跟着傻眼,不得不承认,人家的活儿干的漂亮,地道,让人无话可说。
于德顺心里这个懊悔,早知道就不卖味了,街坊们来求自己的时候就坡下驴多好,搞到现在这个局面,粪道是彻底丢了,都没地方说理。
他不甘心失败,要知道宣武门内人口密集,产量很高,这附近几条胡同,一年下来可赚不少钱呢,人一慌心就乱,更何况于德顺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恶霸,论胆识,论手段,都不入流,眼见白花花的大洋就要付之东流,他立马急了,带着手下蹭蹭蹭前挡住了粪车的去路,二话不说从路边抓了一块砖头照自己脑袋“啪”的一声就砸下去,当场血流满面,人就躺在车轮下了。
合着这是耍无赖了,长辛店的质朴农民哪见过这个,顿时慌了手脚,于记的粪夫们得理不饶人,高声喝骂,他们本来也是本份农民,在城里掏了几年粪,渐渐沾染好逸恶劳的二流子习性,掏粪不行,伶牙俐齿耍青皮无赖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再朴实的农民也不是泥捏的,一来二去两边就动起了手,都是没练过武的粗笨苦力,胡乱扭打在一处,热闹是热闹了,一点可看性都没有。
这回巡警们来的倒挺及时,一声凄厉的警笛,几十个巡警从天而降,把所有人都拘起来押往警署。
尘埃落定,现场只剩下两辆粪车和一地的粪勺,拉车的骡子打着响鼻,安静的站着。
在城里拉过洋车的王栋梁相对机灵点,见到巡警出现溜进了一旁的小胡同,等巡警们走了才逃回紫光车厂,向陈子锟报告:“老板,大事不好了,兄弟们都被巡警抓去了。”
陈子锟正坐在太师椅看《中国文学史》,风轻云淡,处变不惊,放下本说:“急什么,天又没塌下来。”
薛平顺道:“这帮巡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这是拉偏架呢,唉,官字两个口,这回咱们算是落到圈套里去了。”
陈子锟笑道:“薛大叔,您怎么也跟着急,咱们不用急,有人比咱们还急。”
……
果不其然,石驸马大街一带的街坊们急眼了,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谁还看不懂其中的猫腻,肯定是于德顺和警察署狼狈为奸,合伙坑人。
他们对付不了于德顺,那是不想放下身架和掏粪的一般见识,但是警察署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招,一群街坊呼啦啦全涌到石驸马大街西头的一所大宅子前,这里可不一般,当年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府,现在是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府邸。
这场风波中,熊府也是深受其害,府里三个茅房堆得满谷满坑,刚才来了几个勤快的粪夫给打扫的干干净净,临走还撒了石灰喷了消毒水,给小费也不要,甚至连口水都不喝,这会儿,管家正给熊希龄熊老先生汇报呢。
听到门房报告说一群街坊来拜,熊老先生不敢怠慢,亲自接见,能登门拜访的也都是公务员、教师、医生之类的社会贤达,宾主双方落座寒暄,然后就提到了最近的卫生问题,希望熊老能出来主持公道。
熊希龄听了,思忖片刻道:“来人,拿我的帖子去警察署,让他们署长来给我汇报,到底怎么办的案子。”
又对街坊们说:“诸位放心,关于北京市政卫生问题,我早有考量,粪阀垄断行业,污秽淋漓过市,以及怠工敲诈等弊端,严重影响民生,改革已迫在眉睫,这次定然给大家,给北京市民一个交代。”
众人这才散了。
送走了街坊,熊希龄又对管家说:“今天来的这波粪夫干的不错,他们的东家是谁。”
管家道:“听说是附近一家车厂的老板,年轻有为,白手起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熊希龄颇感兴趣:“哦,我倒想会会他。”
……
紫光车厂,大门敞开着,薛平顺坐在门内抽着烟袋,王大妈坐在对面阳光下缝补着衣服,忽见外面进来一人,衣着得体,举止大方,客客气气问道:“请问是陈子锟陈老板府么?”
“您是?”薛平顺起身问道。
“我是熊公馆的管家熊贵,我们老爷想请陈老板过府一叙。”来人掏出一张帖子递过来,薛平顺接过一看,差点没坐地。
堂堂前国务总理熊希龄老先生竟然递帖子来请大锟子!
“在在在,快请进。”薛平顺忙不迭的招呼着。
熊管家笑笑:“我就不进去了,您代为转交即可。”
平顺客客气气送走了熊管家,飞也似的跑进了正房,手举着帖子喊道:“大锟子,你猜谁来请你了。”
陈子锟笑道:“我猜应该是咱们的邻居,克勤郡王府的熊希龄老先生。”
薛平顺大惊:“大锟子,你未卜先知。”
“呵呵,石驸马大街左近胡同的住家里,唯有熊老最有威望,再加薛大叔您如此激动,我要是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
“也是,大锟子你真是料事如神,熊老出面,这事儿肯定圆满,那啥,你别坐着了,赶紧换衣服过去,熊总理在府侯着你呢。”
薛平顺一通猛催,陈子锟却四平八稳:“急啥,又不是我求着见他。”
话虽这样说,也还是换了出客的衣服,来到熊宅,到底是以前的王府,五开间的大门脸,那叫一个气派,相府门前七品官,连门房都趾高气扬的,不拿正眼瞧人。
陈子锟大步前,递名帖,顺手赏了一块大洋,门房笑的脸像菊花,飞也似的进去通报,不大工夫出来了,“陈老板您里边请。”领着陈子锟进了门。
侯门深似海这句话一点也不假,熊府只是个前清郡王府,就大的让人眼花缭乱了,门房带着陈子锟进了好几道门,转了好几个弯,才来到熊老爷会客的小客厅。
刚进院子,迎面看到一个高阶警官走过来,正是和陈子锟在马宅打过交道的李定邦警正,警正是警衔,他的职务是内城警察署的署长,今天手下逮了一帮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粪夫,本来只是一桩不起眼的小事,没成想惊动了熊老,把李定邦叫来好一顿呵斥。
李定邦这个气,熊希龄虽然已经卸任,好歹也是当过一任国务总理的,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这个警察署长高多了,所以他只能乖乖低头挨训,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加倍骂马老五一顿,都是这小子,办事不长眼,为了个粪头儿得罪了熊老爷。
没想到在熊府遇到了老对头陈子锟,李定邦顿时想到这事儿肯定和姓陈的脱不开干系,心里更加愤恨,表面却客客气气,还打了声招呼:“陈老板,您也来了,我还有事,咱们回见。”
陈子锟也客气道:“李警正,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得空好好喝一杯。”
两人假惺惺的互相打过招呼,陈子锟进了小客厅,熊希龄五十岁下,一身长袍大褂,头发花白,笑容可掬,毫无架子,招呼陈子锟坐下,让佣人茶,寒暄之后说道:“有件事我很纳闷,不知道小陈老板可否解惑答疑。”
“请讲?”
“你一个开车厂的,为何会介入京城粪业?”
陈子锟笑了,侃侃而谈道:“我并不打算介入粪业,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罢了。”
“哦?此话怎讲。”
“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我辈民国青年,连自己家里,胡同里的卫生都不能解决,连区区一群粗蠢粪夫都奈何不得,又怎么能奋发图强,扬我五千年之中华国威于世界呢。”
“说得好!”熊希龄击掌赞道,他本来以为对方只是个有点生意经和正义感的年轻商人而已,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颇有思想的知识青年,顿时让他大有捡到宝的感觉。
“小伙子,你师从何人?”熊希龄问道。
“晚生国文师从刘师培先生,英文师从辜鸿铭先生。”陈子锟从容答道。
熊希龄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二位国学大师的弟子。”
第五十三章 谭嗣同转世?
陈子锟心里这个美,这俩老师真没白认,不管是洋人还是名流,听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变态度,看来以后还得好好巴结两位老师才是。
既然对方是名师高足,熊希龄自然不能象对待人力车厂老板那样随意了,一番谈论之后,他发现陈子锟谈吐不俗,不过隐隐有些草莽之气,而且此前并未听说他是北大学生,于是便问起个中缘由。
陈子锟坦诚相告,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人力车夫,只因机缘巧合才拜两位教授为师,熊希龄听了不禁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子锟,依你之见,粪业应该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龄道。
“很简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整顿改革,就要制定规则,让法规来保护住户,约束粪夫,如有违规,有司亦有法可依,或处罚,或取缔粪夫的经营权,以保证北京的环境卫生。”陈子锟说的有条有理,熊希龄捻着胡子不断的点头。
“粪业规则,你可有手稿?”熊希龄问道。
“没有,不过都在我脑子里。”
“不妨现在就写出来,随我来。”熊希龄起身,带着陈子锟前往内宅房。
这可是超规格的招待了,把佣人们都惊呆了,能进熊希龄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启超、张謇、朱启钤这样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连段祺瑞这样的角色,也只是客厅看茶的份儿。
熊希龄的房位于内宅西侧,幽静典雅,进门就是一股扑鼻的墨香,靠窗摆着湘妃榻,到处都是架和博古架,珍奇异宝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更是浩如烟海。
进得门来,忽然墙悬挂的一柄宝剑发出铮铮鸣响,陈子锟有些好奇,前摘下宝剑,拔剑出鞘,宝剑一声长啸,寒光满屋,剑身七颗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灯光照射下发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剑!”陈子锟随手耍了一个剑花,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赶紧道歉:“熊老,晚生一时兴起……”
再看熊希龄,整个人已经傻掉了,呆呆的望着陈子锟,手指微微颤抖。
“你你你……”熊老总理的声音也在发颤。
“抱歉,我太无礼了,这就给您放回去。”陈子锟吓了一跳,赶紧把宝剑插回剑鞘,要往墙挂。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刚才的动作。”熊希龄赶紧阻止他,满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献丑了!”陈子锟将长衫下摆撩起来塞在腰带,手持七星宝剑舞动起来,房里剑影闪烁,满屋都是寒光。
陈子锟舞的兴起,索性跳到院子里,耍开了太乙玄门剑法,他很久没有练过这套剑法了,起初有些生涩,但是动作越来越流畅,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此时天竟纷纷扬扬下起了春雪,陈子锟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剑,浑然天成,竟然满院子都是剑觲ww.?
熊希龄站在廊下,看的唏嘘不已,老泪纵横,雪中那个矫健的英姿,让他想到了自己意气风发的年轻时代,不禁低声吟诵道:
剑情怀家国,经纶抱负河山。
纵马风尘磨侠骨,对策朝堂砺铁肩。兴亡谈笑间。
碧血染红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随星火传。
随着这首气壮山河的词颂毕,陈子锟的太乙玄门剑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后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满院子的剑影都归于一身。
“好!”熊希龄击掌赞道,陈子锟亦赞道:“好剑,此剑在手,宛如神助,这套剑法我本来已经忘了的,没想到竟然一口气使了出来。”
熊希龄一凛,道:“你可知此剑的主人是谁?”
陈子锟道:“难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这柄七星宝剑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
陈子锟大惊:“可是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之千古绝句”的谭嗣同。”
熊希龄捻须微笑:“正是,这柄七星剑伴随复生十余载春秋,他英勇就义那天,据说此剑曾发出铮铮悲鸣,这剑,有灵性。”
“今日有幸能与谭公之剑共舞,幸甚,谭公在天之灵,请受我一拜。”陈子锟将七星宝剑高高举起,朝着宣武门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龄满意的点点头,道:“此剑和你有缘,宝剑铮鸣,不是遇到险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剑的神韵,依稀间似有当年谭公的影子,子锟,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陈子锟道:“不瞒熊公,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这样。”熊希龄若有所思,此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佣人送来了铜制的暖炉,又说道:“老爷,夫人问您几点开饭?”
熊希龄道:“叫他们先吃,你让厨房预备几个小菜,温一壶好酒端过来。”
然后对陈子锟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其实一点也不容陈子锟推辞,拉着他就进屋了,在暖榻相对盘腿坐下,当中一个小桌,旁边小暖炉里木炭哔哔剥剥的响着,窗外是纷纷扬扬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没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佣人提着食盒过来了,在小桌摆了四碟小菜,两双象牙箸,锡酒壶套在盛着温水的壶套里,熊希龄呵呵一笑,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陈子锟接口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熊希龄大为高兴,道:“不如我们来行酒令。”
陈子锟道:“就是划拳,这个我擅长,八匹马五魁首哥俩好啥的。”
熊希龄摇头道:“非也,我说的是联句,以诗词歌赋为酒令。”
陈子锟道:“晚生出身关东绿林,不会诗词歌赋,让熊老失望了。”
熊希龄哈哈大笑:“英雄不问出处,你胸襟坦荡,正是大英雄所为,来,咱爷俩划两拳,哥俩好,四季财。”
一番畅饮,熊希龄谈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谭嗣同乃是至交好,谭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变法,熊希龄在湖南创办《湘报》,推行维新,一南一北,同为开启民智之先驱人物。
“后来湖南守旧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进京,襄助复生,哪知道一场痢疾,耽误了半月行程,痊愈之际,变法已经失败,复生等人慷慨就义,我却苟且偷生至今希龄谈起往事,依然唏嘘。
陈子锟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误,恐怕历史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过国家多了一个烈士,却少了一位总理。”
这马屁拍的不显山露水,却极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龄大为高兴,亲自为陈子锟斟酒,嘘寒问暖,宛如师长。
“如果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可以来找我,拿着这个,不用通禀就能进府。”熊希龄褪下大拇指一枚翡翠扳指递给陈子锟道。
“多谢熊公。”陈子锟没有推辞,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觉间,自鸣钟敲响了晚八点的钟声,酒也喝完了,佣人来传话,说太太嘱咐,该休息了。
陈子锟起身告辞,熊希龄道:“光顾着谈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头你把粪业章程写出来送给我,我来呈交市政公署。”
“我连夜写好,明天就送过来。”陈子锟道。
“好,你去,让管家送送你。”熊希龄打发佣人把陈子锟送了出去,自己走到墙边,双手捧起那柄七星宝剑,深情的摩挲着道:“剑剑,你告诉我,真的是复生兄转世回来了么?”
宝剑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纹丝不动。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却都化成了水,陈子锟回到车厂,薛平顺一直在门房里等他,看他回来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还以为你让人家扣了呢。”
陈子锟道:“熊老爷扣我作什么,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顺一脸的不可置信:“大锟子,你没发烧,人家堂堂前国务总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么,我们还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陈年玉泉贡酒,不信你闻闻。”陈子锟一脸认真的说道,还呵出一口酒气来。
薛平顺半信半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们都放回来了,罚款也不用交了,街坊们说,要送一个牌匾给咱们呢,这下于德顺那个龟孙算完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大锟子,你还真是赛过诸葛亮,有你的。”
他一脸喜形于色,陈子锟却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计而已,算不什么,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于记粪厂。”
薛平顺一愣:“去那干什么?”
“拜会于德顺。”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陈子锟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粪业章程》编出来了,写了三张毛边纸,洋洋洒洒千字,写完之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门口,他又要给门房打赏,吓得那位差点跪下:“陈爷,您饶了小的,昨儿收您一块大洋,差点没让管家把我打死。”
陈子锟故作惊讶:“为啥打你?”
门房道:“别人的门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交,陈爷,您里边请,老爷交代过了,您来了不用通报,直接房看茶。”
陈子锟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带领,熟门熟路去了房,过了一会儿,熊希龄来了,一番客套后,陈子锟拿出连夜写的粪业章程呈给熊老观看。
熊希龄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毕之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着茶杯吹茶叶沫的陈子锟吓了一跳。
“写得好!”熊希龄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时期的大儒,又是做过一任国务总理的人,熊希龄的学问和见识都非同凡响,焉能看不出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陈子锟写出的这份粪业章程,面面俱到,条理清楚,大到粪业的管理,公共卫生的职责,小到掏粪工具的改进和统一,粪车运输的时间和路线,全都有具体方针,对于北京城到处可见,严重影响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储粪坑也建议取缔,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将粪业的管理权交给了市民。
以往粪阀将街头巷尾的公厕和住户家的茅房都划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许别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垄断,粪夫反客为主,经常怠工、勒索住户,在陈子锟的计划里,住户按照胡同组成粪业管理委员会,每户出资交给管委会,由管委会择优雇佣粪厂,按时发放薪酬给粪夫,如住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可以向管委会投诉,由管委员扣发粪夫薪酬以示惩罚,严重者将粪厂开革,另换一家服务,这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从粪阀那里抢了回来。
“小陈,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熊希龄面带赞赏之色,能让他如此激动的,并非是严谨细致的条款,更非粪业制度的革新和掏粪工具的改进,而是字里行间中体现出来的民主精神。
陈子锟谦虚道:“我拉车的经常满城跑,看到满北京都是粪厂挖的大坑,粪车进出城门,淋漓满地,六国饭店的外国人也说,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里总是洋溢着夜来香和大粪的味道,我觉得每个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都有义务把她变得更美,所以没事的时候经常思考此类问题。”
熊希龄赞道:“年轻人能够身体力行,而不是夸夸其谈,这才是真豪杰,小陈,你做的很好,应该继续做下去。”
陈子锟却道:“熊老说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个粪夫么,我可没打算继续从事这个行当,昨日之事不过是我做的一个社会实验,真要砸破北京城几千个粪夫的饭碗,我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熊希龄点点头,这个年轻人考虑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远大,他考虑的并非自己的财路,也非一条街,几个胡同的卫生问题,而是全北京的粪业弊端和卫生大计,甚至连那些好逸恶劳的粪夫们的生计都在他的考虑之中。
“好,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过后续工作,你可要帮忙撒。”熊希龄在京多年,口音里依然带着浓重的湖南腔。
“愿效犬马之劳。”陈子锟道。
熊希龄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你过来,我带你去找萧龙帮你看病,他是京城名医,说不定能帮你恢复记忆。”
陈子锟感激万分:“多谢熊老。”
……
从熊府出来,回紫光车厂吃了晌午饭,和薛平顺一起,奔着于记粪厂就去了。
北京城的粪厂大多设在外城或者城外,因为空地多,随便挖个坑,拉道墙就能开粪厂,从住户家里和官茅房里掏来的大粪并不急着出售,而是在粪厂经过加工才卖到京城附近的农村里去。
这道工序虽然简单,可苦了粪厂周围的老百姓,冬天兴许还好点,味儿不重,一到夏天,铺天盖地都是苍蝇,粪臭能把人熏一个跟头,所以开粪厂的其实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头,赚不了几个钱。
于德顺昨天用砖头砸破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他惯用的一招,青皮无赖们都喜欢用自残来威胁对方,不过这次却失了手。
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和熊希龄搭了关系,熊老总理出面干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势完全掉了个,紫光车厂的人当晚就全放了,于记的人却还蹲在警察署里啃窝头。
这是马老五告诉于德顺的,他还说了,这次有重量级人物插手,实在无能为力,让自己好自为之。
于德顺这个气,几百块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着祖宗的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他急的团团转,却一点辙都没有,说到底,掏大粪的毕竟不了台面,哪怕是粪厂老板也是如此,不管是来软的硬的,自己都斗不过人家。
想来想去,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于德顺长长叹气,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忽然手下小力笨气喘吁吁的跑来:“叔,来了,他们来了。”
“慌什么,谁来了,看你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车厂的老板来了。”
“哦!”于德顺一慌神,差点把小茶壶摔了。
这个姓陈的到底想干啥,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于德顺跑进锅屋,把菜刀拎了出来,正巧媳妇进来,看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奇道:“当家的,你干啥呀?”
“陈子锟打门来了,我和他拼了。”
“许你打人家的门,就不许人家你的门,我看这姓陈的倒是个讲理的人,当家的,你也拿点粪王的气度出来,别让人家笑粀ww.!?
媳妇一通教训,让于德顺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亲自到粪厂门口迎接。
“这不是于老板么,又见面了,你好你好。”陈子锟笑容满面,一点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样子,而且他只带了一个人过来,如果是砸场子,少说也得二三十口子,这让于德顺心里稍定,故作镇定道:“陈老板驾到,有失远迎,里面请。”
于德顺一边走一边考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别看陈子锟笑呵呵的,肯定没憋着好心眼。
于记粪厂的规模不小,紧挨着龙须沟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占了,这里本来也是有房子的,后来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北京,一把火将这里烧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户都死于战乱,空地就被于家给占了。
粪厂到处都是挖的深坑,里面储藏着农家肥,地也是摊开的大粪,昨天一场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到了粪厂里面就屎尿横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门口的垫脚砖才能通行。
厂里还停着几十辆独轮粪车,以及五辆大车,因为粪夫都被抓进去了,这些本该出门拉粪的车辆都停在了院子里,粪车都有年头了,木制的车轮箍着铁皮,每个角落里都有陈年粪垢,看起来污秽不堪,陈子锟却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不住的点头。
于德顺心里一凉,他真的想夺我的产业。
来到屋里,分宾主落座,媳妇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么傻事来。
“孩他娘,你进去,我和陈先生有话说。”于德顺呵斥道。
媳妇只得躲进了里屋。
不等陈子锟发话,于德顺离开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话说的。”薛平顺赶紧来搀扶,却扶不动他。
“陈大侠,我服了,于记的粪道从今往后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于德顺斩钉截铁道。
子锟就一个字。
“跟我吃饭的有百十个兄弟,求您照应这着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于德顺说着,眼圈隐隐有些发红。
陈子锟仰天大笑。
于德顺有些心惊,不知道他笑的什么。
“于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你这是诚心堵我的嘴是?”陈子锟笑道。
“您……您的话我咋听不懂呢?”于德顺一脸的懵懂。
“我这次来,是想把手下的兄弟托付给于老板照顾,您怎么没等我开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你是说……我还是糊涂了?”
薛平顺说话了:“于老板,我看你是真糊涂了,稍微有点脑子的也不能干出您这种事儿,我们紫光车厂啥时候说要霸占于记的粪道了,您不派人打扫茅房,合着我们连自己打扫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样活在粪堆里?”
这话一说,于德顺豁然开朗,拍着自己的脑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对。”
薛平顺接着说:“我们自己打扫了,您就看不过眼,带着三朋四打门来,还有巡警帮衬,您是诚心不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后来街坊们凑了份子来求情,请您派人打扫,该多少钱我们都认了,谁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是不?您一口回绝,那叫一个干脆,合着住在石驸马大街的那些个斯文体面人,全给您低头认错,您都不满足,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没人逼您,最后我们实在没法子,才找来几个长辛店的农民掏粪,您又带着人过去,拦车、打人、闹事。”
薛平顺一点没给他留面子,这通挤兑,于德顺脸红的都快赶关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尘之后才能清醒的考虑问题,他现在回想起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失心疯一般。
“啪啪”于德顺朝自己脸抽了几个嘴巴子。
“您教训的对,我是猪油蒙了心,不对,是大粪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该死!”于德顺使劲抽打着自己的脸。
“好了,薛大叔,于老板也是受奸人蒙蔽。”陈子锟打起了圆场,将于德顺扶了起来,又道:“于老板,从开始我就没想过抢您的生意,我只想让住户们过得舒坦些,街头巷尾干净些,你说这个想法不过分?”
“不过分不过分。”于德顺赶紧附和道。
陈子锟道:“最近这个事闹得有些大,已经惊动了熊总理,他老人家要内阁,彻底清理北京粪业积弊,我寻思着,您是粪业的老前辈,改革北京粪业,还要靠您出马。”
于德顺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他明白了对方的来意,不是赶尽杀绝,而是给自己一条生路。
第五十五章 名医看病
于德顺虽然号称粪王,但本质还是个青皮混混,混混们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无赖耍横,但遇到强手的时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就认输,没啥丢人的。
陈子锟是打败过于占魁的豪杰,又认识杜心武、熊希龄这样的名人朋,岂是自己可以对抗的,所以于德顺是真服了,认输了,他情愿把粪道甚至粪厂拱手相让,现在人家不但不吞并自己的产业,还要请自己出马清理“弊端”,虽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么玩意,但听话里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这个粪王呢。
“刀山下油锅,您一句话,我姓于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养的!”于德顺赌咒发誓,陈子锟笑呵呵道:“果然爽快,于老板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欢!”
于德顺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预备酒菜,我和两个爷们喝一盅。”
媳妇一挑门帘出来了,白了他一眼:“家里这么臭,你让人家怎么坐下来喝酒。”
要在往常,于德顺受了这样的抢白,那是要发脾气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妇计较,还连声说道:“对对对,我怠慢了,二位,咱们正阳楼饭庄吃去,我请!”
一场干戈化为玉帛,陈子锟和薛平顺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出门叫车,直奔正阳楼饭庄,要了雅间,点了一桌好的酒菜,就在这酒桌谈起了改革粪业的大事。
对于德顺这种人,陈子锟自然不会谈的很深刻,他只是讲了如何改进运输工具,以防撒漏,取缔粪坑,保持卫生之类表面的问题。
“于老板,不是我说你,家里住在大粪堆里,那也不舒服,这粪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体,那是要得大病的,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子孙考虑。”薛平顺从另一个方面进行了规葁ww.?
于德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们老于家自从干了这一行,男丁从没活过六十岁,都是生恶疾暴亡,看来是这个原因。”
陈子锟道:“那于老板更要带头改革粪业了,这不光关系到城市卫生的问题,还关系到我们中华民国千秋万代体魄健康的大事,马虎不得。”
以前可没人给于德顺讲过这么深刻的话题,一时间他忽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似乎国家大事已经压在了他的肩头。
“二位,我于德顺在此发誓,坚决支持改革粪业,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于德顺在酒桌信誓旦旦,陈子锟和薛平顺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于老板,我们车厂本小利薄,养不下那么多人,前几天为了清扫茅房从乡下招来十二个伙计,我看他们干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给老兄你管带了,你看如何?”陈子锟道。
于德顺满口答应:“管带不敢当,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们的。”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粪业不比其他行当,一个萝卜一个坑,粪道就那么多,忽然多了十二个人,那就势必挤掉另外十二个人,一边是陈子锟介绍的新人,一边是自家的老乡,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德顺有些难做,但也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陈子锟笑道:“于老板,是不是有些为难?”
“没有没有。”于德顺赶忙摆手。
“呵呵,咱们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气了,我都替你想好了,这次京城粪业改革,可不是你于记一家的事情,势必席卷全城,原有的粪道必然会大乱重新分配,守旧不思进取的粪阀,必将被淘汰,嘿嘿,如果于老板够机灵,够魄力的话,到时候可就是真正的粪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德顺壮怀激烈,满怀憧憬,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幅壮美的画面,全北京城的大粪都归了于记,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粪堆数着钞票……
“恩人,受我一拜!”于德顺纳头便拜。
“于兄折杀我了。”陈子锟慌忙来扶。
虽然席间总是在讨论大粪的问题,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饭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去准备。
路,薛平顺说:“大锟子,其实咱们不必和姓于的合作,靠熊总理帮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粪业包下来。”
陈子锟道:“道理是这么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事情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困难重重,京城几千个靠此为生的粪夫,打破他们的饭碗,谁来养活,全部收编的话,我们一来没这个威信,二来没这个精力,说到底,粪业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于德顺合作?其实找别人也一样的,兴许还更好点,比如于记的对头,李记和孙记,他们也是京城有名的粪阀。”薛平顺似乎对陈子锟选择和于德顺合作颇为不理解。
“不会的。”陈子锟摇摇头,“咱们没和李孙打过交道,说不话,虽然和于德顺这边略有冲突,但算不深仇大恨,反而能让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并施,效果最佳。”
薛平顺笑道:“大锟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陈子锟亦笑道:“薛大叔,您抬举我了,这些事儿您心里都有数,故意逗我说出来罢了。”
……
第二天,陈子锟如约来到熊府,熊希龄带着他前往萧龙医寓看病,来到兵马司胡同二十二号门前,这里已经门庭若市,胡同里停满了马车、轿车、洋车,排队的人院子里排到外面,医寓门脸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门前一排苍老遒劲的大槐树,大门挂一木牌,一尺见方,三寸来宽,红底绿字,写五字“萧龙医寓”。
陈子锟感慨道:“这么多人来求医问药,看来萧大夫的医术一定很高明。”
熊希龄道:“息翁的医术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当年袁世凯病危之际,就是请他前去诊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医,耽误了病情,说不定当今之天下,仍是洪宪朝呢。”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也证实了萧龙医术之高明,陈子锟不禁对恢复记忆充满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队挂号,熊希龄却道:“子锟,我们不用排队的,直接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医寓里就出来一人,笑容可掬对熊希龄道:“萧大夫正在诊病,不能亲自迎接,请熊总理见谅,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堂而皇之就进了院子,那些排队的无不侧目,虽然心里不平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坐汽车来的达官贵人,加个塞很正常。
进了院子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萧宅是由前后四座四合院组合而成,分为东西两个大跨院,西院前宅用来当医寓,后院才是住宅,陈子锟和熊希龄就被带进了后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萧龙来了,一番寒暄,熊希龄告诉了他陈子锟的病况,说是坠马失忆,看萧大夫有没有办法治愈。
萧龙下打量着陈子锟,让他伸出手掌和舌头看看,又问他平时有没有头晕目眩诸如此类症状,最后把了把脉搏。
“这位小的病况非常特别,我看他脉象平稳有力,身并无隐疾,问题应该出在脑子里。”萧龙道。
熊希龄道:“那有没有办法医好。”
萧龙道:“我医术浅薄,怕没有这个能力,不过倒有一个建议。”
“请讲。”
“心病还要心药医,回到幼时生活过的环境,接触当年故旧发小,或许会有奇效。”
“多谢萧大夫。”陈子锟鞠躬致谢。
“我再给你开个方子,都是些补脑的中药。”萧龙拿起毛笔刷刷写了药方,熊希龄接了,起身告辞:“外面病人甚多,我们就不打扰了。”
“恕不远送。”萧龙拱手告辞,看得出他和熊希龄私交不错,两人都没提诊金之事。
出去的时候,陈子锟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人林文静的父亲林之民先生,他的脸色变得蜡黄憔悴,还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病得不轻。
林先生并没有认出这个跟在熊希龄身后的年轻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辞退的车夫,他依然用手帕掩着嘴,强忍着咳嗽随着队伍慢慢向前挪动着。
离开医寓,回去的车,熊希龄说道:“子锟,既然你曾经师从黄飞鸿和霍元甲,我们不妨从这两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现在你随我去照相馆,拍摄两张小照,我寄给广东和海的朋,请他们登门询问,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谢熊老。”陈子锟真心感谢道,结交了那么多名人,还是熊希龄最给力,别人都是最多关心几句,指点两招,熊老却直接参与进来,和自己一道追寻身世,说来两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叫他如何不感动。
他却不知道,熊希龄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义的故交谭嗣同有着怎样的关系。
第五十六章 囤积不居奇
这是陈子锟第一次照相,熊希龄让管家带着他在前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馆,站在楼台亭阁布景之中,面对一台巨大的照相机,陈子锟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师傅的指导下戴假西装领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
师傅把头埋进黑布里,一按快门,“噗”的一声,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起一团白烟,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据交给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类事情自有他们负责,陈子锟径自回车厂,来到后院,只见半个院子里都堆满了成卷的铁丝纱网,进了正房,赵大海两口子正坐着喝茶呢。
“大海哥来了,您坐着别起来,你伤没好利索。”陈子锟招呼道。
赵大海还是站了起来:“大锟子,你小看大海哥了,这点伤算什么,早就活蹦乱跳了。”说着还拍了拍胸脯,扎了个马步打了两拳,果然是依旧虎虎生风。
陈子锟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结实,跟火车头似的,好了,闲话不多说,你们两口子最近要是得闲,帮我个忙。”
“客气个啥,有话就说。”大海媳妇也是个爽快人,快人快语。
“我院子里堆得那些东西都看见了,那是我让他们从东安市场里收来的,过两天这些东西就得涨价,到时候咱们就出手赚他一笔。”
赵大海纳闷道:“不就是些铁纱网么,这东西市面常见的很,难道你有什么小道消息?”
陈子锟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们帮我继续收购就是,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大海道:“铁纱网是夏天防蚊蝇常用,现在市面虽然常见,但季节不对,商家肯定不会压太多的货物,但是想买光全城的铁纱网,我估摸着也得大几百,千块钱。大锟子,你能拿出这么多?”
陈子锟道:“我是拿不出来,所以让薛大叔把洋车都拉到当铺了当了。”
“当了?”赵大海两口子不约而同的喊道,大锟子做事总是让人震惊,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妇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时她觉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够没谱的了,这回总算是有个人比他还没谱了。
赵大海也是这么想的,把洋车当给当铺,虽然能周转一些现钱,但赎回的时候贴水可不少,大锟子既然有胆子这么多,证明他一定有必胜的把握。
“好,我帮你。”赵大海两口子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
这两天,陈子锟一直在忙于收购铁纱网的事情,他发动了紫光车厂所有的车夫和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人手,将北京市面的铁纱网一扫而空,正如赵大海预测的那样,由于季节原因,铁纱网的存货并不多,不过也费了陈子锟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车全当了都不够,为了给他凑钱,赵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银壳怀表也送进了当铺。
经过一番收购,紫光车厂前后院都堆满了铁纱网,陈子锟又买了一大堆木料和几筐子铁钉,带着大伙儿在院子里干起了木工活,制纱窗框子,分门框和窗框两种,木头框子绷铁纱网,工艺虽然简单,但是工作量实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车夫动员了之外,陈子锟把大杂院的邻居们也都拉来了。
往日寂静的院子变成了喧闹的工厂,锯木声,砸钉声汇成一首劳动交响乐,在陈子锟的协调组织下,大伙儿分成不同的班组,有的裁剪铁纱网,有的锯木头条,有的砸钉,形成生产线之后劳动效率大大提高,再加还有强大的后勤组给大家做饭烧茶,每顿不是肉馅饺子就是白面馒头炖肉,杏儿拎着茶壶到处招呼,渴了喝水,别累着。
陈子锟从外面回来,刚踏进院子,忽然一个小男孩拎着小锤从面前经过,差点绊倒,被陈子锟一把拉住:“狗剩,你干啥呢。”
狗剩是赵大海六岁半的儿子,嘻嘻笑道:“我帮爹干活呢。”
“儿子,你又调皮了。”赵大海走过来将儿子抗在了肩,回望堆积如山的纱窗框子,有些担忧的说道:“大锟子,你下的本钱可不小,万一……”
“呵呵,没有万一,你看。”陈子锟将手中的《晨报》递给赵大海,面黑色标题非常醒目“京师卫生局公用厕所暂行规则出台”
“哎呀,大锟子你是神仙,未卜先知!”赵大海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惊叹起来,报纸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师卫生当局对全市官茅房展开强制性的卫生维护,包括增设铁纱网门窗防止蚊蝇滋生,喷洒消毒药水,定期清理、专人维护等,为方便起见,维护责任人的划分按照粪业旧例处置,也就是说,这笔钱的开支要算在那些粪阀头。
陈子锟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这个规则就是我制定的,虽然卫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体条款基本都没变,我寻思着趁这个机会给大家捞点实惠的,就自作主张了,为防消息走漏,所以瞒着大伙儿,您可别见怪。”
“你小子,有一套。”赵大海兴奋的在陈子锟肩膀锤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纱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这回可以大赚一票了。
报纸刊登了暂行规则之后,除了于德顺把这个当成一回事,别的粪业老板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过报纸却在社会引起了轩然大波,各阶层纷纷表示强烈支持,有大学教授还在报纸刊登诗文,声称街头巷尾的官茅房是“美丽北京身的一颗毒瘤”。据说徐世昌大总统也发了话,指示一定要办好卫生。
卫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儿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这时,粪业老板们才醒悟过来,慌忙置办各种卫生器材,什么铁纱网,蝇拍子、石灰粉、消毒药水,可这些东西全部一夜之间涨了价,尤其是防蚊蝇的铁纱网,更是在北京市面绝迹了,拿着白花花的大洋都买不到。
这可要了亲命了,虽说铁纱网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可北京城内外都没有生产这个的工厂,要订货只有去汉口和海的工厂,那还怎么来得及,人家卫生局可发了话的,你干不好就别干,自有大把的人等着来承包粪道呢,比如于记就干的不赖……
危机感来了,粪老板们到处求购这些救命的货物,还真被他们找着了,宣武门内一家车厂专卖铁纱窗,铁纱门,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门窗规格,一律硬木条子钉铁纱网,质量过硬的很,铁纱门还附带一条弹力十足的旧洋车胶皮内胎,可以自动关门。
几乎是一夜之间,紫光车厂制作的所有纱门纱窗全都销售一空,连带着囤积的铁纱网的边角料都卖的精光,不仅本钱收回来了,还大大赚了一笔,当铺里的洋车和怀表都赎回了,陈子锟还给每个参与帮忙的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连狗剩都没拉下。
车夫们领了钱,欢天喜地的去找个小饭铺喝酒去了,杏儿一家人平时都没个正经营生,这回靠给陈子锟帮忙赚了不少钱,每人都领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陈三皮的酒钱有了,果儿的本费也有着落了,杏儿娘俩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
“大锟子,房子也有了,家业也有了,该成个家了。”杏儿娘说道。
一旁的杏儿脸偷偷的红了。
“我还年轻,不急。”陈子锟没心没肺的说道。
杏儿一跺脚,走了,杏儿娘叹口气,母女连心,她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说实话大锟子这小伙确实不错,除了没爹没娘之外,样样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会赚钱,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锟子对杏儿并没有那种意思。
这事儿急不得,慢慢来,女追男隔层纱,将来有的是机会,杏儿娘满怀信心。
……
第二天,熊希龄忽然派管家请陈子锟过去,陈子锟回屋拿了一个包袱就跟着管家过去了。
来到熊府客厅,熊希龄今天的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说:“坐。”
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下,双目炯炯:“熊老叫我来,可是为了粪业改革之事?”
“那件事,暂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厅的电话,说是有人囤积居奇,打着我的名义做投机生意。”熊希龄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惋惜,一丝愤怒。
陈子锟笑了:“此乃无稽之谈,我早就料到会有宵小之辈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龄道:“你这几天扫尽北京铁纱网,又招了一批工人连夜赶制纱窗纱门,借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机牟取暴利,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陈子锟镇定无比:“都是真的。”
“唉……你让老夫很是失望。”熊希龄端起了茶碗,不愿多说什么了。
管家在门口高喊一声:“送客”
陈子锟却并未识趣的离开,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熊希龄奇道:“你因何发笑?”
陈子锟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却被宵小蒙蔽了双眼。”
熊希龄更加奇怪了:“此话怎讲?”
陈子锟道:“我是囤积了,但并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京的环境卫生和底层百姓的生计着想。”
第五十七章 入股车厂
听了陈子锟的话,熊希龄心念一动,道:“囤积却未居奇,你细细说来。”
陈子锟拿过包袱解开,里面是两个账本,道:“我不懂记账之法,只简略记录了进出两项,熊老一观便知,”
熊希龄接过账本仔细浏览,第一本是记录花销的,购买铁纱网的每一笔费用都列的清清楚楚,包括价格、数量,经办人,花销,以及购买木材、锯子、斧头、刨子等工具的开支,最后是人工费用,每个人员领取了多少薪水,一笔笔全都在面。
第二本是记录进账的,熊希龄注意到,卖出去的铁纱窗纱门的价格非常低廉,他是兼任过财政总长的人,对经济也算熟悉,按照这个价格出售,基本是赔本的买卖,哪里谈得牟取暴利呢。
慢慢的,熊希龄眉头舒展开来,本来警察厅告状,他就不太相信,现在终于明白了,陈子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益,而绝非私利。
“好,说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买卖。”虽然心里已经谅解了陈子锟,但熊希龄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陈子锟道:“粪业改革,任重道远,关系到数千从业者乃至百万北京市民的生计和卫生问题,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情,当局必先从简单的入手,这就是公厕管理,规则出台之日,就是铁纱网、石灰、消毒药水等各种物资涨价之时,无商不奸,这也是难免的,但多出来的钱粪阀肯定不会乐意承担,卫生局也不会愿意承担,最后还是落在市民身,我收购铁纱网,就是为市民省下这笔钱。”
熊希龄深以为然,频频点头:“接着说。”
陈子锟道:“我大肆收购市面的铁纱网,商家为了清空库存,自然给我低价,我怕粪阀自己制作纱窗时偷工减料,就自行组织人手加工,因为公厕进出频繁,纱门必须用料扎实才能耐久,我做的纱窗纱门,纱网都是双层,木料也是硬木,钉子也比一般家用门窗耗用的多,即便如此,卖价依然比市价要低两成,当然薄利也是有些的,我都发给工人了,他们是我刚来北京时住在大杂院的邻居,给他们找点活干赚点小钱,我想并不为过。”
熊希龄叹道:“你一片良苦用心,可恨还有人污蔑歪曲,这两本账册可否放在我处,我明日去警察厅帮你讨个公道。”
陈子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诋毁。”
熊希龄暗暗点头,这小子的心胸气度,和自己记忆中的谭嗣同还真是如出一辙。
其实陈子锟心中却在痛骂,幸亏老子留着后手,要不然这回真被他们给阴了,暗中下绊子的人不用猜就知道马老五,将来落到老子手里,有你好看的。
熊希龄差点冤枉了陈子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我听说你身为车厂老板,却身先士卒,亲自拉车,这是为何?”
陈子锟道:不自己拉车怎知车夫疾苦,我办车厂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自己锦衣玉食,不过是为给生活无着的贫苦人民一条活路罢了。
熊希龄道:“说得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兴办香山慈幼院是为了流离失所的孤儿,你办车厂是为了生活无着的劳苦大众,我们是殊途同归,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是凤毛麟角,这样,我赞助你十辆洋车。”
陈子锟立刻拒绝:“熊老,万万不可。”
熊希龄并不感到意外,相反,如果陈子锟一口答应,他才会纳闷,虽然被拒绝,他却更高兴了,“这样,我入股十辆洋车,按年给我分红,这样总行了。”
这下陈子锟才起身致谢:“谢谢熊老,有您的十辆车入股我们紫光车厂,起码能解决二十个贫苦百姓的生计,进而有二十个家庭不再受穷挨饿,我替他们感谢您。”
说完深深一躬。
熊希龄更加感慨万千,此子侠骨丹心,心系社稷,绝非凡夫俗子。
……
陈子锟从熊府拿了一张支票回来,跑到交通银行提了一千三百块现大洋,带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去东福星车行买车。
东福星车行在北京也算独一号了,他家制造的洋车用料扎实,工艺精湛,木梁带雕花,当然价钱也贵,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买来私用的,陈子锟他们到了地方,一个伙计过来招呼:“您几位,买车?”
宝庆道:“对,买车,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伙计说:“对不住,掌柜的谈生意呢,那啥,我还有事,要不您几位先看看,我们这儿的车可都贵。”
这话有点狗眼看人低了,东福星的车虽然贵,也不过是比普通洋车贵出三四十块钱去,伙计是看陈子锟他们打扮的既不像是车厂老板,又不像有钱人家的管家,以为他们就是一般想买车自己拉活儿的车夫,这种人最难缠,手里钱不多,要求却不少,最难伺候。
宝庆气的鼻子都歪了:“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把装着银元和钞票的褡裢袋往柜台重重一放:“爷买十辆新车。”
伙计傻眼了,正在店堂另一处和客人谈话的掌柜闻声过来,他可比伙计有眼力价多了:“哎哟,这不是薛掌柜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二位是?”
宝庆道:“这是我爹,这是我们紫光车厂的陈老板。”
掌柜的立刻抱拳作揖:“久仰久仰,快坐,来人,茶。”
紫光车厂可是洋车界的新秀,虽然车不多,全是东福星出产的紫色圆厢雕花车,而且一律配四盏电石灯,这么排场的洋车,在全北京也是独一号,以前都是宝庆经办的,所以掌柜对他印象特别深,而且认定紫光车厂日后定然一飞冲天。
掌柜的掏出大前门来给他们烟,赔罪道:“您几位先坐,我把那边的生意谈完立马过来。”
正说着,那边的客人径自走过来了,一看还是老熟人,竟然是于记粪厂的于德顺,长袍大褂的打扮,还戴了个瓜皮帽,活像个体面人。
“老于,你也来买车,自用?”陈子锟问道。
于德顺道:“我哪有那个谱,这不是想给您凑几辆车么,那啥,我今天又拿了两条胡同的官茅房,全托您的福。”说着还神秘的一笑,仿佛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似的。
陈子锟明白他的意思,和熊希龄一样,也是想借着入股的名义感谢自己,既然人家有这个意思,自己也不好拒绝,便道:“那太好了,一起,还能便宜点。”
车行掌柜的也明白过来,合着人家是团购,这下不打折都不行了。
一共是十三辆车,全部要紫漆车厢配四盏电石灯,总计是一千六百块钱的价款,即使对于东福星这样的老字号来说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掌柜的非常重视,车行里没这么多现货,不过车轮、车厢、喇叭、电灯这些大部件都是现成的,他向陈子锟表示,马安排人手连夜赶工,明天过来就能提车。
陈子锟付了定金,和于德顺一起离开了东福星,找了家茶楼坐下,和他商量入股如何分红的事宜。
“我还不相信你么,你怎么说就怎么分。”于德顺豪气万丈,因为他心里清楚,人家陈子锟光明磊落,那么值钱的粪道都不要,又怎么会占自己这点蝇头小利呢。
……
第二天,陈子锟带了十几个人来到东福星车行,十三辆崭新的洋车披红挂彩,装饰一新,陈子锟付了余款,拉起了第一辆车,带着兄弟们浩浩荡荡出发,十三辆新车光彩夺目,车把拴着两面小旗,写四个大字“紫光车厂”。
十三个车夫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一身的蓝布裤褂,白袜子黑鞋,透着利索劲,跑起来更是忽忽带风,不拉人,就拉着空车沿着紫禁城一圈最繁华的所在溜溜转了三圈,用陈子锟的话说,这叫活广告。
回到紫光车厂,一众人等早就等在门口了,全都穿着出客的体面衣服,院门口大槐树挂着五百响的大地红,远远看见车队过来就点着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通猛炸,地面全是红色的纸屑,透着喜庆。
紫光车厂一口气添了十三辆新车,加以前的七辆车,总数已经达到了二十辆之多,虽然还赶不那些动辄一二百辆的大车厂,但也够得一家小车厂的规模了。
于德顺也带了几个随从前来道贺,次他是来找茬打架的,这次却是以股东身份前来,感觉自然不同,薛平顺等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于爷长于爷短的招呼着,于德顺心里挺高兴,不自觉的就挺起了胸膛,把“粪王”的气派拿了出来。
十三辆车在胡同里一字排开,街坊邻居过路的闲人都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北京城里用东福星的车拉活儿的独此一家,装四盏电石灯的更是别无分号,听着路人的夸赞,车厂众人脸都笑开了花。
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带了个随从远远的过来,陈子锟看到赶忙前招呼,于德顺见这老者气度非凡,便问薛平顺:“那人是谁?”
薛平顺淡淡的说:“这位爷您都不认识,是我们陈老板的知交,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先生,哦,他也是紫光车厂的大股东。”
“哎呀!是他老人家。”于德顺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对陈子锟的敬仰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熊希龄正在和陈子锟聊着天,忽见自家管家气喘吁吁的跑来,附耳对自己说了几句。
“备车,我这就过去。”熊希龄道。
管家道:“今儿早,太太坐家里汽车去香山那边了,还没回来,要不我给你叫辆洋车。”
陈子锟道:“守着车厂叫什么洋车,我来。”
说罢径直拉了一辆新车出来道:“熊老,您车。”
第五十八章 徐少爷失恋引发的连锁反应
熊希龄也不矫情,了洋车用手杖向东北方向一指:“去六国饭店。”
陈子锟头大了,六国饭店那可是姚小姐经常出没的地方,不过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遇,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来到东交民巷六国饭店楼下,果然遇到了一个熟人,不过不是姚小姐,而是徐二,这家伙捧着一本正津津有味的看着,完全没注意到陈子锟的到来。
“熊老,到了,我在这等您。”陈子锟停车道。
熊希龄却道:“不用,随我一起进去。”
“这……不好。”陈子锟有些犹豫,万一那些日本特务还在饭店里守株待兔等着抓“朱利安”,再看到自己,那就不妙了。
“都是我的朋,没什么不妥的。”熊希龄坚持道,陈子锟不好拒绝,冲徐二喊了一声:“徐二,帮我看着车。”
徐二一抬头,见是陈子锟,吓得一哆嗦,忙道:“好,好。”
陈子锟跟随熊希龄进了六国饭店,大堂的沙发只零散坐着几个白人,并没有日本人的特务,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堂经理见熊希龄驾到,赶忙前招呼:“熊总理,林先生他们已经在等您了,这边请。”
来到楼咖啡厅,一间靠窗的包房内,已经坐了四个人,俱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其中一人还是陈子锟的老相识,林文静的大伯父林长民。
见到熊希龄带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进来,这四个人都有些诧异,林长民更是目瞪口呆,心说这不是前段时间被通缉的赤俄间谍朱利安么,怎么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六国饭店了。
熊希龄道:“子锟,我来引见,这位是汪大燮先生,和我一样,代理过国务总理的;这位是刘崇佑先生,众议院议员;这位是林长民先生,做过一任司法总长的,现在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最后这位叶景莘先生和林先生是同事,总统府秘兼外交委员会秘。”
又向四人道:“这位年轻人是我的忘年交,最近出台的京师公厕管理规则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陈子锟不卑不亢,拱手道:“陈子锟,字昆吾,宣武门内紫光车厂一个拉车的。”
熊希龄见他从容得体,心中暗喜。
四人也暗暗称奇,这小伙子虽然出身卑微,但风度翩翩,怪不得熊希龄这样看重。
林长民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和朱利安完全是两个人,不过世间居然能有两个人长的如此相似,也是一桩奇闻,当然此事较为敏感,他也不便多说,只能藏在心里。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小银匙和方糖,陈子锟一边听他们谈天说地,一边很自然的拿起方糖放入咖啡杯,用小银匙搅了搅,左手端起托碟,右手拿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咖啡不错,香浓幼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林长民眼中,却又令其生疑,这位“车夫”喝起咖啡来有板有眼,可不像是粗俗的下等阶层的苦力,在林长民印象中,拉车的喝水总是像牲口那样端着瓢咕咚咕咚狂饮,这位却如此斯文雅致,就像是哪个大宅门的少爷一样,就算他是熊希龄的忘年交也不应该,因为熊希龄老爷子平时在府根本不喝咖啡的。
正在心猿意马,叶景莘说道:“宗孟兄,巴黎方面的最新消息,你还没讲给熊老听呢。”
林长民忙道:“是这样,梁启超昨天又打电报来,言英法对我索回山东主权皆不支持,五强之中唯有美国威尔逊总统再三强调公理正义,呼吁建立新的国际秩序,无奈孤掌难鸣。”
熊希龄叹气道:“欧洲列强虽然和日本素有矛盾,但断不会为了中国而开罪日本,借巴黎和会讨回山东主权已然渺茫了,对了,湖南方面有什么消息?”
汪大燮道:“吴佩孚依旧在衡阳按兵不动,隔三差五通电全国呼吁和平,暗里和南边的赵恒惕眉来眼去,据说两人已经结为八拜之交了呢。”
刘崇佑冷笑道:“这是故意让段合肥添堵呢,吴子玉骁勇善战,一路南下,势不可挡,可段祺瑞却把湖南督军的位子给了张敬尧这个酒囊饭袋,而张敬尧又是吴佩孚最瞧不起的人,段祺瑞这么一搞,生生把自己武力统一全国的大计给破坏了,两广就在眼前,吴佩孚却按兵不动,诸位看,保不齐哪天吴佩孚会带着人马杀回来。”
他们在这儿谈的热火朝天,陈子锟却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什么段祺瑞吴佩孚什么的,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也插不话,当真没趣。
熊希龄注意到他的不耐烦,便道:“子锟,你有事先回去,待会我自己叫车,这边很方便的。”
“那怎么成……”陈子锟客气了两句,还是告辞出来了,回到饭店门口,刚想调侃徐二两句,忽听身后一阵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的急促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呼喊:“密斯姚,等等我。”
然后是熟悉的女声:“徐公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而那个人不是你。”
陈子锟一惊,这不是姚依蕾的声音么。
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脚步声冲自己这边过来了,陈子锟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徐二好奇的看着他,心说这小子怎么回事。
那边徐庭戈依旧死死纠缠:“姚小姐,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要和他决斗!”
姚依蕾不搭理他,蹭蹭走到陈子锟的洋车旁,抬腿就了车:“车夫,快走。”
陈子锟不敢回头,拉着车就跑,徐庭戈也跳了徐二的车,吩咐道:“快追!”
两辆洋车你追我赶,不过还是陈子锟技高一筹,在十字路口甩掉了追兵,徐庭戈望洋兴叹,抱怨徐二:“你怎么跑得这么慢?”
徐二委屈道:“我昨晚看看到半夜,精神不足,请少爷原谅。”
徐庭戈一跺脚,不说什么了。
……
“车夫,你跑的蛮快的,停下。”姚依蕾道。
陈子锟将车停在路边,姚依蕾从钱包里拿了五角小洋递过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四目相对,姚依蕾差点惊呆。
“朱利安”让她刻骨铭心,永世难忘,而眼前这个车夫和朱利安竟然如此相似,简直让人怀疑就是一个人。
“你……认识我?”姚依蕾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交际圈里混过的,她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看车夫的神情,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认识,你家汽车曾经撞过我们车厂的车子。”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她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那个跑出来质问自己的车夫个头很高,相貌也挺英俊,脸型和朱利安很像,当然气质差距就大了。
“哦,是你。”姚依蕾毫无顾忌的盯着陈子锟的面孔,寻思着如果给他贴小胡子,简直就是另一个朱利安。
“小姐,您没事。”陈子锟问道。
“没事,这是你的钱。”姚依蕾把小银币抛给陈子锟,看了看洋车钉着的“紫光”铜牌,若有所思。
……
徐二拉着洋车过了马路,徐庭戈站在车四下观望,难寻姚小姐的芳踪,不禁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少爷,回府么?”徐二问道。
“回去。”徐庭戈颓然坐下。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去陕西巷!”
“好嘞,陕西巷。”徐二调转车头,心里却有些惊讶,少爷竟然去八大胡同玩,这要是让老爷知道,还不打断他的腿。
不过这就不是下人考虑的问题了,徐二拉着车直奔陕西巷而去,这里是京师妓院云集之地,民国之后,不许官员狎妓的规定被取消,京城烟花行业迅速发展,名妓层出不穷,什么赛金花、小凤仙之类脍炙人口,就连徐二这样的货色都能说出一两个赛金花智斗瓦德西,蔡松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段子来。
到了陕西巷附近,徐庭戈下了车,打发徐二在胡同口等着,自己随便找了一家妓院去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姚依蕾拒绝了,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势必要憋出病来。
老鸨看到一位眉头紧锁,衣着华贵的公子爷登门,顿时笑脸相印,请他楼雅座伺候,好酒好菜招呼着,又叫了一帮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过来供公子挑选。
“都不行,换!”徐庭戈一挥手,这些庸脂俗粉,焉能和姚小姐相比。
陆续换了几批都不满意,酒倒是喝了不少,老鸨眼珠一转,问道:“少爷可曾有相熟的姑娘?”
“没有。”
“那少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好帮您找。”
徐庭戈想了想,一脸神往的说道:“她一定要美丽妖娆,又要活泼可爱,还要有情趣,懂得英文诗歌和巴黎最流行的时譿ww.!?
老鸨瞪大了眼睛,心说这位少爷的要求还真是过分,她讪笑着说:“少爷,你说的这样的姑娘,我们不是没有,最近来了一位海红倌人,就喜欢穿洋服,说洋文,不过……价钱可不低。”
徐庭戈本来心情就不佳,又喝了一点酒,当场就怒了,一拍桌子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叔父是陆军次长徐树铮,你说我有没有钱!”
老鸨立刻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呀,原来是徐少爷,我有眼无珠,该死,该死!”
说着还照自己脸虚晃了几下。
徐庭戈烦躁道:“还不快把人叫来。”
老鸨道:“马就来。”颠颠的下楼,过了一会果然领了一个身段苗条,皮肤白皙的女郎来,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摩登感觉,徐庭戈眼睛都直了。
“徐公子,这位是海来的曼莉小姐,你们慢慢聊。”老鸨嘻嘻笑着,倒退出去,帮着把门关了。
曼莉姑娘到底是海滩混过的,搭眼一看就知道徐庭戈是个失恋的大学生,再加老鸨叮嘱过,对方是陆军次长家的少爷,不可怠慢,自然尽心伺候,她帮着徐庭戈斟酒,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国语问道:“可否和我分享你的忧伤呢?”
如此温柔体贴,徐庭戈几乎迷醉了,含着眼泪将自己的失恋故事徐徐到来……
……
妓院楼下,又有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客人光临,进门就问:“曼莉小姐在不在?”
老鸨挥舞着手绢迎去:“哎哟,是陈教授,您可有日子没来了,那啥,曼莉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帮您再找一个漂亮的。”
陈教授道:“胡说,我和曼莉约好的,怎么可能突然不舒服。”说着自顾登楼,慌得老鸨在后面紧追:“陈教授,曼莉真的不在。”
第五十九章 教授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老鸨这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或许能骗得了像徐庭戈这样的初哥,但是在陈教授这种风月场老手面前毫无用处,徒增笑尔。!。
陈教授健步如飞,了二楼,推门一看,不禁怒火中烧,曼莉正和一个年轻男子依偎在一起,那男子脸还有几个口红印子,两人十指紧扣,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曼莉,他是谁?”陈教授怒气冲冲前,伸手分开两人,曼莉是他的老相好了,在她身花了大洋千,又岂能容忍他人染指。
虽说风月场嫖客和妓女都是逢场作戏,但总有那太过入戏之人,陈教授如此,徐庭戈也是如此,这才一顿饭的工夫,他就已经和这位海来的曼莉小姐海誓山盟,私定终身了,此时忽然来了一个搅局的,又岂能善罢甘休。
“你又是谁!”徐大少爷挺身而出,护在曼莉身莣ww.?
曼莉吓得双眼含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其实这种情况她见的多了,从九岁被继母卖给海四马路的长三寓那年起,她就过着周旋于各色男人中的生活,她以前的花名不叫曼莉,叫是叫崔小红,当年在海会乐里也是响当当的头牌,只因某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开为她吞生鸦片自杀,在海滩混不下去才辗转北京的。
本来妓女吊嫖客,总是欲擒故纵,吊着他的胃口,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便宜却很难占到,但这次有些例外,只因这位徐公子长的实在象那位自杀的小开,所以曼莉一时心软,第一次打茶围就让这个冤家占了不少便宜,恰巧被老相好陈教授看见,那还不大发醋意。
陈教授是曼莉的老主顾了,一个月总要叫三四回局,因为是大学教授,不但出手阔绰,人也颇有才情,据说是个什么杂志的主编,妓女都喜欢和这样的文化人来往,以此提高自己的身价,曼丽也不例外,不过在她这么多恩客里,陈教授怎么都排不到第一位。
眼瞅着要打起来,老鸨带着两个龟公进来好言相劝,陈教授下打量着徐庭戈,觉得有些眼熟,进而一想,这不是北大的学生么,心中有了计较,对老鸨道:“不妨事,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要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你再拿一副杯箸来。”
老鸨见他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便使眼色让龟公下去了,亲自拿了骨碟筷子酒杯进来,又送了一壶好酒,满脸堆笑劝解了几句才出去。
虽然出去了,但老鸨还是不放心,安排了一个小厮蹲在门口偷听,过了一刻钟,小厮溜回去报告说:“他们正在一起探讨学问呢,看样子是没事了。”
“老娘就知道,读人打不起来的。”老鸨一撇嘴,扭着肥壮的屁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传来巨响和女人的尖叫,老鸨慌忙赶去,只见曼莉的房间里桌椅都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徐公子额头冒血,狼狈不堪,陈教授手里拎着凳子,凶神恶煞一般,曼莉惊慌失措,双手捂着脸连声尖叫。
妓院里一片大乱,客人们都探头探脑的张望,陈教授酒气熏天,高举凳子道:“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这个不尊师长的顽劣学生!”说着一凳子砸下去,徐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教授紧随其后,怒发冲冠,威风不可一世。
老鸨慌得赶忙去拉,却被气头的陈教授推在楼梯,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小厮丫鬟们赶紧来扶,几个龟公摩拳擦掌要去打陈教授,被老鸨一把拽住。
“万万打不得,陈教授是文曲星下凡,咱们招惹不起的。”
龟公们面面相觑,心说这位爷哪是文曲星下凡,说武曲星下凡还有人信。
陕西巷的妓院可不比外面那些下等窑子,在这儿消费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商界名流,所以妓院里根本没有配备打手,实际也用不着,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嫖客们争风吃醋,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来,再加这只是嫖客之间的战斗,妓院也不方便插手,不过真要打下去,把徐公子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妓院也不好交代。
所以老鸨还是撒开两腿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道:“陈教授,收了神通。”
徐庭戈头的血口子是被陈教授用一只景德镇花瓶砸出来的,伤口很深,血呼呼的冒,他年纪轻,从小没打过架,更没想到为人师表的教授会如此凶残,所以一来就被打懵了,哪还有还手的念头,捂着脑袋仓皇跑出了妓院,徐二正蹲在门口啃烧饼,看见少爷血头血脸的出来,吓了一大跳。
“少爷,咋的了?”
“别废话,快走!”徐庭戈跳洋车,徐二看到后面一员猛将舞着凳子追过来,赶紧将烧饼一扔,拉起洋车撒腿就跑。
陈教授见追不了,这才鄙夷的啐了一口,甩甩额头散开的油光光头发,拎着凳子得胜还朝。
……
徐庭戈那点酒劲早就变成冷汗冒出来了,坐在洋车脑子转的飞快,在妓院和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万一被叔父徐树铮知道,还不活活打死自己。
“徐二,去协和医院。”徐庭戈道。
协和医院是外国人办的,有洋人医生和女护士,徐庭戈花了两块大洋,包扎了伤口,买了一瓶红药水,又找了个水龙头把西装领子的血迹仔细清洗了一番,虽然不能完全洗掉,但好歹看起来不是那么刺眼了。
做完这些,他才壮着胆子回府,没敢走正门,从侧门进去的,还恶狠狠地叮嘱徐二,绝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徐二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徐庭戈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跨院,没想到管家正在院子里等他,见了进来便道:“侄少爷,老爷让您过去。”
这下完了,徐庭戈万念俱灰,要知道自己这位叔父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但是陆军部次长,还是安福俱乐部的当家人,国务院秘,军政一把抓,一人之下万人之,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大总统都没他的权势大,叔父耳目众多,今天的事情肯定被他知道。
走进叔父的房,徐庭戈就很自觉地跪在了地,垂着头如同斗败的公鸡。
徐树铮戎装打扮,坐在桌前看着一本线状古,根本不搭理侄子,过了良久才说道:“戈儿,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是让你好好读,光耀门庭的,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徐家的祖宗,对得起你的父母,对得起我么?”
徐庭戈不敢狡辩,低声道:“侄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徐树铮道:“你说说,自己错在哪里?”
徐庭戈道:“我不该流连于烟花柳巷,沉迷于声色犬马,更不该和陈教授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实在是有辱斯文,愧对祖先。”
徐树铮略一迟疑,显然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陈教授”这个人物。
“是哪个陈教授?”他问道。
“是我们北大的文科长,陈独秀教授……”徐庭戈嗫嚅道,这事儿实在是难以启齿,和普通人发生冲突倒也罢了,当事双方都是北大的人,这事儿就有点可笑了,学生和老师争抢妓女动手打架,传出去绝对是轰动性的丑闻。
徐树铮道:“可是《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创始人陈独秀?”
徐庭戈点头道:“就是他。”
徐树铮忽然站了起来,佩刀铿锵作响,吓得徐庭戈面色一变,没想到叔父并没有打他,而是走过来端详着自己头的纱布和衣领子没洗干净的血迹,看了看竟然笑起来了:“文人出没于烟花之间,本是一件风雅之事,不过把头打破就不美了,回头去管家那里支五十块钱,好好养病,你去。”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来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最后竟然不但没处罚自己,还给了五十块钱安慰。
等侄子走远了,徐树铮脸的笑容渐渐退去,拿起电话机摇了几圈,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然后对着听筒说:“我要求明天北京的报纸全都要报道一桩丑闻……”
……
陈子锟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车厂,现在紫光车厂已经有二十辆洋车了,白班晚班一共雇佣四十个车夫,也算小有规模的车厂了,薛平顺见他回来,便道:“大锟子,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薛大叔您说就是。”
“是这么回事,咱们车厂的洋车如今在北京也算独一号,生意兴旺的很,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红,我寻思着,得有个人坐镇着,大锟子你要是没啥事,还是多在厂子里坐着。”
陈子锟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着一辆车到处跑,还不拉活,白占一辆车的份子,影响收入是小,关键是多一辆车,就能多两个人就业。
“行,我心里有数了。”陈子锟道。
“还有个事儿,有几户人家来联系生意,说要包咱们的车,你看怎么收费合适?”
“薛大叔您看着办。”
“那怎么能行,你是老板。”
正说着,王栋梁从外面进来了:“老板,薛掌柜,有人来谈生意。”
“快请。”薛平顺忙道。
来的是个长袍马褂打扮的体面人,开门见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管家,听说你们车厂的活儿不错,想包辆车,你们开个价。”
第六十章 十七岁的单车
说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买卖,非得陈子锟亲自拍板才行,况且来的又是交通部次长府这样的大客户,谈成了对紫光车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说别的,光凭这个广告效应,不给钱都愿意接。
陈子锟却考虑的更加复杂,交通部姚次长是什么人,堂堂政府高官,手里掌管着铁路命脉,家里金山银海,光汽车就好几辆,哪还用的着到外面租洋车,肯定是姚依蕾那丫头的鬼点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
别管怎么说,既然生意到了门口,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陈子锟见这位姚府管家趾高气扬的样子,便也不客气的回道:“我们的价钱可不便宜。”
“笑粀ww.!惫芗颐?鲆话?笄懊爬矗?怨俗缘牡悖?膊徽泻羧耍?榱艘豢诘溃骸八担?医幼拧!?
“每月这个数?”陈子锟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哟,你小子穷疯了。”管家愣是被他气乐了,一辆新车才不过一百来块钱,车夫一个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块钱以内,这小子居然狮子大开口,开出六十块钱的天价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顺也懵了,心说大锟子这是钱迷心窍还是咋滴,张口就是六十,把人当傻子也不能这样开价,明摆着宰人,谁还愿意租你家的车。
陈子锟一点也不含糊:“对,六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别家问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压你的价,四十块钱,多一个子儿都不给。”
陈子锟直接道:“送客!”
管家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过咱也事先说好了,除了拉车,府里的杂活也得帮着干,管吃管住,不许随便乱跑,不合适就得给我换人,得嘞,就这样,明儿派车过去候着,这是定金。”说完拿出两张钞票丢在桌子,扬长而去。
薛平顺赶紧去送,送完了客人回来抱怨道:“大锟子,你真敢开价,万一把人气跑了咋办,这不是到手的钱往外推么。”
陈子锟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这个价不算高,他肯定会同意。”
薛平顺问:“明儿派谁过去?”
陈子锟道:“让王栋梁去,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实,准行。”
……
管家回到姚公馆,向小姐报告说:“办妥了,他们可真够黑的,一个月就要一百块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对金钱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当多少呢,不就是一百么,给他。”说着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管家,“这事儿不能告诉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管家一脸堆笑,接了钞票下楼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说二百块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
第二天,王栋梁打扮一新,拉着同样崭新的洋车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的新活儿是到姚公馆拉包月,这可是个又清闲又来钱的好活儿,王栋梁感激的不得了,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不丢车厂的面子。
陈子锟换了一身装扮也出门了,他和于德顺说好的,粪道还给于记,但是后宅胡同的林宅却单独留下,由自己亲自处理,大伙儿对陈子锟这个举动都极其的不解,唯独相交不深的于德顺却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曾经悄悄问过陈子锟:“兄弟,是不是这家有你称心的小娘子?”
说这话的时候还挤眉弄眼,搞得陈子锟很不还意思,搪塞道:“哪的粀ww.!?
于德顺也不点破,嘻嘻一笑:“我懂,回头我派一个人和你同去,他掏粪,你窃玉偷香,两不耽误。”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陈子锟都会换掏粪的装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人。
正月快要过去了,大街年的味道淡了许多,陈子锟正背着粪篓子匆匆走着,忽然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报,看报,北大教授陕西巷大发淫威,争风吃醋抓破妓女下体!”
路人们无不为之侧目,纷纷掏出铜子儿买一份报纸,这年头教授逛窑子并不是奇闻,但为人师表者为了争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鲜了。
陈子锟也买了一份报纸看,报道虽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学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陈独秀。
“啧啧,没想到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陈子锟赞道,将报纸往粪篓子里一丢,来到石驸马大街,另一个掏粪工已经等在这儿了,见陈子锟过来,立刻点头哈腰:“陈大爷,您吉祥。”
“走,咱掏粪去。”陈子锟带着掏粪工来到林宅,张伯见他来了,抱怨道:“你咋才来。”
陈子锟纳闷道:“咋的了?张大爷。”
张伯道:“没啥大事,有日子没见,怪想的,咱爷们好好唠唠嗑。”一边说着,一边忙乎着倒茶。
陈子锟打发粪夫去干活,自己坐在门房里陪张伯聊天。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张伯叹道:“太太喜欢讲排场,没那么大的脚非要穿那么大的鞋,先生一个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学人家租汽车,一个月百块钱开销,够穷人家吃一年的,还整天出去打牌,输赢起码几十块,结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陈子锟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么,这点钱也拿不出么?”
张伯道:“清水衙门大归大,钱可没多少,我听林妈说,先生一个月关三百块大洋的薪水,其实能拿到二百就不错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这回得的是痨病,花钱多还不一定能看好……”
陈子锟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
他们爷俩在门房里絮叨林府家长里短的时候,正房卧室里,一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听着林之民肺部的锣音,听了听,又拿出体温计给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脸色焦黄,不时咳嗽两声,他本来就有病根,这次来北京就职,不小心染风寒,旧病复发,病来如山倒,好端端一个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几天去找北京名医萧龙看过病,开了一大堆中药煎服,病况未见好转,太太说中医落后,非要找西医来看,德国英国的医生出诊费都太贵,就找了个日本大夫来。
仁丹胡检查完毕,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日语,林先生曾经留学东洋,懂得日语,知道他说的是病况不算严重,打几针便好,心里也就踏实了。
太太送医生出门。
两个孩子在卧室外面探头探脑。
“文静,文龙,都过来。”林之民微笑着招招手,两个孩子赶忙进来,一左一右依偎在父亲身旁。
“文龙,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
“姆妈说我可乖了,爹爹,要奖励?”小儿子奶声奶气的说道。
“想要什么,爹爹给你买。”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芦。”小儿子眨眨眼睛,一脸憧憬的说道。
“哈哈哈,好,爹爹给你买。”林先生开心的大笑,转而问女儿:“文静,你想要点什么?”
“我?”林文静有些拘束,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每逢过年就买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个洋娃娃,自从父亲续弦之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就被米姨把持了,别说新衣服了,就连零用钱也都是父亲偷偷塞给自己的,一个月只有两角。
“尽管说,爹爹欠你太多,应该补偿一下了。”林先生温情脉脉的说道,眼神里尽是怜惜。
“我想要一辆脚踏车。”林文静鼓足勇气说道。
脚踏车可是时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林先生也只是在东交民巷见过洋人骑,据说这东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国进口的三枪牌脚踏车,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块,顶的一辆人力车的价钱了。
林先生犹豫了一下,因为教育部的薪水总是拖欠,太太开销大,又是租汽车又是买皮草,家里积蓄早就见底了,自己又病着,这脚踏车到底是买还不买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女儿当真可怜,十岁没了娘,自己这个当爹的也疏于照顾,女儿十七岁了,正是要面子爱漂亮的时候,买辆脚踏车又何妨呢。
“好,爹爹给你买。”他柔声说道。
其实林文静说完就后悔了,她觉得不该在父亲生病的时候提这么非分的要求,不过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辆脚踏车,王月琪就有一辆,可以骑着学,来去如风,车铃更是清脆悦耳,想想都觉得心痒痒。
爹爹竟然答应了,林文静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滴了下来。
“这么大了还掉金豆子。”林先生打趣道,帮女儿擦拭着眼泪,同时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门口传来呵斥声:“买什么买,看医生的钱都没着落呢,哪有闲钱拿去白相,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是太太回来了,父女俩立刻缄口不言。
太太心情极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这是肺病,会传染的,还离儿子这么近!”
说着把林文龙一把拖开,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背道:“你也回去,脚踏车的事情,爹爹心里有数。”
……
陈子锟和张伯聊了半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大爷,我进去看看活儿干的怎么样了,您歇着,甭陪我。”
“行,你去。”张伯满口答应,陈子锟在林府当过车夫,熟门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陈子锟溜进了后院,先装模作样去茅房看看情况,那粪夫被于德顺关照过,果然干的是尽心尽力,不光打扫的干干净净,还喷洒消毒药水,撒石灰粉,连一旁监督的林妈都相当满意。
陈子锟退出茅房,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顺手抄起一把扫帚,装作扫地的样子凑到了西厢房,贼眼瞄过去,透过格子窗,果然见林文静正坐在桌子后面,两眼红通通的似乎哭过。
“妈了个巴子的,谁惹我媳妇生气了。”陈子锟凑到窗户下面,偷听起来。
只听房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妈妈,这次是我错了,米姨教训的对,我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该要什么脚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