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过年
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薛平顺可吓得不轻,陈子锟却没当一回事:“次长家的小姐怎么了,难道就比别人多长两只眼睛,撞了车还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薛平顺叹口气:“道理是这么说,可这年头谁和你讲道理,大锟子你是年轻气盛,大叔劝你一句,在这世道想活的长点,就得学会一个字。”
“哪个字?”
“忍。”
回到屋里,宝庆看到桌放着一张名片,拿起来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杜心武,南北大侠!”
薛平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拿过名片一看,惊讶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侠,真没想到下午来的客人竟然是他!”
陈子锟道:“南北大侠这个名头很响,他很厉害么?”
薛平顺道:“杜大侠曾拜武林异人为师,武功相当了得,曾当过宋教仁宋总长的保镖,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陈子锟问:“比于占魁如何?”
薛平顺一脸的不屑:“跟杜大侠比,于占魁那就是个菜。”
陈子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车厂里的年货备的很齐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干的、鲜的、样样齐全。
寻常的猪肉羊肉牛肉就不说了,杏儿为了照顾陈子锟的口味,还特地办了一些关东货,鹿肉、野鸡、冻鱼;还有水磨年糕、冷笋、玉兰片等南货。
穿戴也置办了一身,一顶缎面瓜皮帽,一件蓝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来夏天单穿,还有一件黑马褂,两双白底单脸儿布鞋,贴身穿的小褂、袜子、都是崭新的,尺寸正合适。
另外还有线香、锡箔、门神、灶王爷、供佛的蜡烛、纸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脚、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儿的操持,车厂也有点年味了,除夕白天,陈子锟给车厂几个伙计都放了假,让他们早早回家过年去,薛大叔也让他撵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陈子锟和王大妈两个人。
虽然还是白天,爆竹声已经此起彼伏了,陈子锟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门被敲响,王大妈赶紧去开门,来的竟然是杏儿一家人和小顺子姐弟俩,六个人都穿着出客的衣服,除了陈三皮之外,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大锟子,俺们陪你过年,高兴不?”嫣红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红袄,喜气洋洋的,自从小顺子去了六国饭店当西崽,她也就不当暗门子了,在邻居们面前也能抬起头了。
“高兴,高兴。”陈子锟兴奋的直搓手,他是个人来疯,就喜欢人多。
来了这么多人,家里一下热闹起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下厨做饭,果儿拿了一把二踢脚,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顺子陪着陈子锟坐在正房里聊天,陈三皮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里,想凑过来,似乎有不太敢。
“大锟子,尝尝这个。”小顺子递过来一支烟。
陈子锟接过来闻闻,“什么烟?”
“三炮台,六国饭店里最近流行这个。”小顺子拿了个绿色金字的烟盒,娴熟的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支香烟跳进了嘴里,随手拿了跟红头火柴,在鞋底点燃,先给陈子锟点,又给自己点,翘起穿着黑皮鞋的二郎腿,吐着眼圈得意洋洋。
陈子锟拿起放在茶几的烟盒,招呼陈三皮:“大叔,你也来一支。”
陈三皮赶紧屁颠屁颠过来,双手接过烟架在耳朵,谄媚的笑着。
没等他搭讪,陈子锟就掏出一块大洋来说:“麻烦大叔帮我买些鞭炮二踢脚来,顺便买点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这就去。”陈三皮转身出去了。
小顺子撇撇嘴:“一块钱,他能黑五毛下去。”
陈子锟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块钱,我是看他别扭,故意打发他出去的。”
“这样。”小顺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讲起六国饭店的轶事来,什么某总长家的少爷看中哪个交际花了,什么某督军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类的花边新闻。
“昨天晚六国饭店开舞会,姚次长家的小姐大发雷霆,把徐次长家的公子臭骂了一顿……”小顺子说的眉飞色舞,乐在其中。
陈子锟打断他问道:“交通部的姚次长?”
“咦,你怎么知道?”小顺子很纳闷。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学图馆助理员那是我朋,报纸随便看,内阁里有几个姓姚的次长我还不清楚么。”
陈子锟这话有点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不假,但报纸可不是那么容易借阅的。
“呵呵,对,就是交通部姚次长,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气真是厉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么受的,啧啧。”小顺子摇头叹息,似乎对达官贵人家的八卦很感兴趣。
“徐次长是那个部的?”陈子锟问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来,听徐二说,他家不就是什么次长么。
“那来头就大了,陆军部的徐树诤徐次长,陆军将,都是次长,他这个次长可比姚次长厉害,不过徐公子是侄公子,关系稍远一层,这样又旗鼓相当了。”
“哦”陈子锟吐出一个烟圈,忽然理解了徐二为什么那么嚣张,原来是将家的车夫。
正说着,陈三皮抱着一大堆爆竹进来了,还有满满一大包旧报纸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几说道:“办齐了,胡同口那个老头真可怜,我把他的花生都买了,让他也回家过个好年。”
“陈大叔有心了。”陈子锟赞道,一块钱能买这么多东西,看来他确实没黑钱。
“那啥,我去把地扫扫。”陈三皮受到鼓励,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扫帚,在院子里卖力的扫起地来。
“杏儿爹也不是坏到骨子里。”陈子锟感慨道。
“那是,都是穷人家出身,能有多坏,要不是染酒瘾和赌瘾,杏儿家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惨,对了,过两天六国饭店有烟花晚会,放的全是西洋烟花,和咱们的二踢脚可不一样,绝对好看,到时候你来。”
“吃花生。”陈子锟招呼道,打开报纸包,里面的花生又香又脆,个个饱满,他随手摊开旧报纸瞧了瞧,这是一张去年十一月份的《时报》面的头条消息是国府外交代表团赴巴黎参加战胜国和会,下面还有一条小新闻是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宣布放假三天,学生街欢呼游行。
“啧啧,咱国家也成了战胜国了。”陈子锟弹着报纸说。
“可不是,现在和前清那时候不一样了,让人家骑在头打,现在咱是民国,堂堂的战胜国,你知道么,欧洲大战把男人都打光了,现在要从咱中国运男人过去帮他们传宗接代呢。”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说。
陈子锟一怔:“这事儿新鲜,难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绝了?”
“死绝了不至于,反正是不够用了,我在六国饭店听他们说,这回大战英国死了一百万,法国死了二百万,都是正当年的壮小伙子,你想,那得多少寡妇,不够用,必须进口咱中国的男人。”
说着这里他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说:“听说到欧洲那边就有大宅子住,四五个女人伺候着,我要不是走不开,也想去。”
陈子锟哑然失笑:“得了,谁信。”
小顺子急眼了:“骗你是小狗,这都是我在六国饭店听人说的,绝对错不了,咱国家已经派了六十万壮丁过去了,还嫌不够,段执政又编练了十万参战军准备打到欧洲去,德国和奥国听说这个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赢了,咱中国也是战胜国了。”
陈子锟看的报纸不多,更没在六国饭店混过,说不过他,只好埋头吃花生,小顺子讪笑两下,道:“六国饭店准备庆祝中国新年和欧战胜利,弄一个大型的烟花晚会,到时候全北京的名流都来,我能搞到票,大锟子,你来玩,见识一下六国饭店的气派。”
“你自个留着。”陈子锟说。
饭菜的香味飘来,杏儿娘俩和王大妈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碗走马灯一样来回穿梭着,不大工夫就把大圆桌摆的满满的,鸡鸭鱼肉样样全,更诱人是那一盘盘的猪肉陷饺子,即当饭又当菜,蘸点高醋香油,就着蒜瓣,再来点二锅头,那个美,给个神仙都不换。
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王大妈还想躲到厨下去吃,被陈子锟劝住,硬是留在桌,对着满桌子的酒菜,大伙儿竟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最后居然是杏儿最大方,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多亏了大锟子,咱们今年也能过一个像样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饺子……”
才起了个头,她就有些哽咽,杏儿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红低头不说话,王大妈也黯然神伤,陈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将头埋在裤裆里。
倒是果儿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盘子里油光光的鸡腿,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小顺子也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赶紧开席。
陈子锟接过话头说:“以后咱年年都这样,有酒有菜有饺子,可劲的造,管饱!”
杏儿噗哧一声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声响起,年味愈来愈足,陈子锟举起酒杯:“走一个。”
众人都举起酒杯,男人们一仰脖下了肚,女眷们都是浅浅抿了一口,脸就浮起了红晕。
终于开吃了,小顺子和果儿象两条恶狼一般扑去,抓了一条鸡腿就猛啃,被嫣红和杏儿娘好一顿数落,再看陈子锟,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手捧着猪肘子撕咬着,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没差两样。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来,说大锟子吃相霸气,威风。
小顺子假装生气,说啥事鸽搁大锟子身就好,搁我身就不好,哪儿说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败于占魁。”果儿顶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
除夕夜在鞭炮声中结束,当夜大伙儿都没走,年长的聚在一起唠嗑守夜,年纪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觉。
大年初一,薛平顺一家人早早的来了,给大伙儿拜年,顺带着工,大过年的各行各业都歇业,但胶皮团可不能歇,新年期间是大伙儿走亲戚最频繁的时候,出门就是买卖,一天下来能赚大几块,谁也舍不得歇。
陪着薛大叔和宝庆爷俩说了一会话,陈子锟看看屋里的大座钟说:“我该拉活儿去了。”
薛大叔说:“今天就歇一天,你要是舍不得车份,就让宝庆帮你拉,他诊所也歇业了。”
陈子锟说:“我这个活儿,别人替不得。”
说完就拉着洋车出门了。
“这孩子,真是个劳碌命。”年长的都这样叹道。
谁也不知道,陈子锟拉着空车出门,遇见叫车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着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开始眼巴巴的等待。
过了一会儿,林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小脑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钻出门来,一身素蓝淡雅无比,正是陈子锟的梦中情人林文静。
第三十二章 灰姑娘
看到林文静出来,陈子锟赶紧抖擞精神招呼道:“林小姐,要车么?”
“嘘”林文静见是陈子锟,眉眼间顿露喜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碎步跑过来,往车一跳说:“快走快走。”
陈子锟二话不说,撒开两条长腿拉着车嗖嗖就出了胡同,林文静这才捂着心口心有余悸道:“真惊险,差点被张伯看到。”
“小姐,您这是离家出走还是咋滴?”陈子锟边跑边问。
“嘻嘻,阿叔你真会说笑,米姨带着阿弟去赴牌局了,爹爹有饭局,家里就剩我了,我和王月琪约好的,今天去看踩高跷,对了阿叔,你的生意还好。”
“挺好的,吃穿不愁,小姐你咋想起问这个了?”
“因为带我们出去玩,连累你被米姨辞退,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呢。”
“哈哈,没事。”
王月琪的家就在两条街外,很快到了王宅,林文静下车道:“阿叔,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
“谢谢。”林文静蹦蹦跳跳进王宅去了,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和王月琪一起出来了,王月琪看到陈子锟到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疑惑了一下:“你家换新车了。”
林文静也不说破,和她同了车,奔着大钟寺就去了,每年正月初一都是大钟寺庙会开幕的日子,唱戏的、玩杂耍的、踩高跷的,还有各种廉价而美味的小吃,简直应有尽有。
到了地方之后,王月琪给了陈子锟两个大子儿,拉着林文静玩去了,陈子锟把这两个大子儿给了路边摆茶摊的老头:“老者,帮我看着车子,谢谢您。”
把车子安顿好,他就跟在了两个女孩后面,庙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地痞流氓小混混更是少不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自然很快被人盯了,两个无赖色迷迷的瞧着林文静纤细的背影,擦一擦嘴边的口水就跟了去。
无赖的行动哪里瞒得过陈子锟的火眼金睛,他快步前,抓住一个无赖的胳膊向下猛拽,登时脱臼,疼的他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同伙手足无措,哪还顾得跟踪美女。
听到后面的惨叫声,林文静回头张望,王月琪见惯不惊的说:“没事,许是踩着谁的脚了,对了,明天六国饭店开焰火派对,你去么?”
“什么,我不知道。”林文静一愣。
“一定要去,全北京的名流都会到场的,这将是1919年最盛大的焰火晚会,为了庆祝欧战胜利和中国的旧历新年,每个客人都穿着盛装在焰火盛开的夜幕下翩翩起舞,简直就像是童话一样。”王月琪眯起了眼睛,做陶醉状。
“噢”林文静只能乖乖应了一声,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关在家里反省,哪里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我打听过了,次长以官员都会收到请柬的,不过段内阁这些官员亲日派比较多,宁愿留在府里打麻将也不去凑热闹,所以请柬很容易搞到,我已经让徐学长帮我搞了”
“帮我也搞一张好么?”林文静眼巴巴的说。
王月琪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我想想办法,不过不能保证哦。”
陈子锟躲在不远处,将她俩的对话偷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女孩在庙会逛了一会,玩的尽兴之极,正想回家的时候,陈子锟拉着洋车及时出现了。
“两位小姐,回去。”
“你来的正好,先送我去顺承郡王府,再送你们小姐回家。”王月琪说这话的时候透着一股骄傲。
大年初一的街道车马稀少,陈子锟甩开两条腿猛跑,一路来到郡王府,这门脸真叫气派。三开间的大门,左右各有三开间掖门,形成毗连九间的正门,气势宏伟,门口的两座石狮子更是面目狰狞,威风凛凛,不过最牛气的还是站在大门两边的八个卫兵,一水的蓝灰色军装,皮子弹转带盒子炮,腰杆挺得笔直。
王府门前一大块空地,停满了汽车、马车、洋车,墙根太阳地里蹲着一排车夫,不用问,这些车的主人都是来给住在这儿的大官拜年的。
顺承郡王府里住的不是前清的王爷,而是北洋政府炙手可热的陆军部次长徐树诤将,徐庭戈是他的侄子,王月琪就是来找徐学长的。
“我在这下就行了,林文静,你先回去。”王月琪下了车,向林文静再见。
“嗯,再见,有好消息赶紧通知我。”林文静坐着洋车远去了,王月琪这才来到徐府门口,让人通传说要找徐少爷。
徐府的管家一看是女大学生来找侄少爷,不敢怠慢赶紧通禀,不大工夫徐庭戈出来迎接,把王月琪请了进去,边走边问:“咦,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女同学呢?”
“你说林文静,她有事。”王月琪说。
“哦,你来有什么事么?王月琪。”徐庭戈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学长,六国饭店要开焰火派对,我……我和林文静都想去,你能帮我们找两张请柬么?”王月琪道。
“这个难办了,我叔父的几个姨太太都想去,请柬根本不够,不过观看焰火的入场券是有一些。”徐庭戈说着掏出两张票子来。
“有这个,才能进东交民巷,除了不能进六国饭店的餐厅和舞厅之外,和请柬差不多的。”
王月琪接了入场券,说:“谢谢学长,我走了。”
“没喝茶就走,等等,现在不好叫车,我让徐二送你。”
徐庭戈叫住一个佣人,让他把徐二喊过来,出车送王月琪回家。
徐二正在门房用工苦读一本初级小学课本,听到少爷招呼赶紧拉着车送王小姐走了,王月琪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林宅。
此时林文静已经回到了家里,很幸运的是米姨和爹爹都没回来,没人发现她偷跑出去玩了,见到王月琪这么快就来了,她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这么快请柬就弄到了?”
“哪有那么容易,达官贵人们抢都抢不来,就连看焰火的入场券都搞不到。”王月琪叹气道。
“哦,没什么的。”林文静反而安抚起王月琪来。
又聊了一会,王月琪告辞走了,林文静坐在桌旁,打开项链的鸡心盒子,望着母亲的照片喃喃道:“妈妈,我好想去看焰火哦。”
……
晚,小顺子下班回到了紫光车厂,正要回屋睡觉,却看到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正房的太师椅冲自己招手。
“大锟子,啥事?”小顺子赶紧过去问道。
“把门关。”陈子锟严肃的说道。
小顺子赶紧把门关,拉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说:“大锟子,你干啥,别吓我。”
“耀庭,咱们是不是好兄弟?”
小顺子也严肃起来:“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那好,我现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帮忙,你帮是不帮?”
小顺子心里翻江倒海,大锟子这么正经,难不成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需要找人定罪?
“大锟子,我愿意帮你,我姐就托付给你照顾了。”小顺子沉痛的说。
陈子锟倒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说啥呢,我就是想找你弄两张六国饭店焰火晚会的请柬。”
小顺子长出了一口气:“差点被你吓死,还以为是……”
不过转念一想,脸又拉长了:“大锟子,我的好哥哥嘞,你这比要我的命还难,这次宴会是各国使节借六国饭店的场子摆的,请的不是外交使节就是达官贵人,我一个饭店衣帽间的小听差,你活剥了我也搞不来请柬。”
陈子锟沉吟片刻,觉得小顺子的话很有道理,自己有点难为人了。
小顺子眼睛转了一转,说:“你是不是搞混了,我昨天说的是看焰火的票子,不是请柬,你要票子的话,我倒是能搞一两张。”
陈子锟道:“票也行,我现在就要。”
小顺子果真从怀里摸出一张入场券来,“这个先给你,其实不用票也行,把门的是我哥们,到时候能把你带进去。
“你混的不赖。”陈子锟随口夸了一句。
小顺子却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我眼头活,嘴又甜,谁不买我的面子,把门的那是我小兄弟,洗衣房的大姐整天给我抛媚眼,厨房里弄点剩菜剩酒更是小意思。”
“呵呵,不错。”陈子锟意味深长的又夸了他一句。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静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坐在桌子旁梳头的时候,忽然看到桌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拿起来一看,六国饭店焰火晚会入场券!
“妈妈,是你听见女儿的祈祷了么。”林文静又打开了项链鸡心盒子,对着母亲的相片幸福的垂泪。
有了票,还得向父亲请假,梳妆完毕,小心翼翼的来到正房,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饭,太太说晚有牌局,要和张太太李太太她们打足八圈,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着饭,随口道:“不要回来的太晚,我晚也有个应酬,林妈你烧饭的时候只要做小姐一个人的就行了。”
又对女儿说:“晚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里温,到时候考不北大唯你是问。”
这下林文静不敢提了,埋头吃饭,吃完了回去悄悄整理衣服,她冬天的外套只有两件,一件蓝的一件白的,想想还是准备穿那件阴丹士林蓝的,再围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效果最好。
把皮鞋从床底下拿出来,用细布仔细的擦拭着,又倒了一杯水,梳子蘸着水把头发梳理了一遍,最后拿出钱包来,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家当,每月两角钱零花,已经积攒了半年,有一块多钱之巨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太太带着文龙赴牌局去了,先生也和同僚喝酒去了,林文静打扮整齐,拿着入场券悄悄从家里溜出去,看到胡同口熟悉的身影,顿时喜道:“阿叔,赶快,六国饭店。”
“好嘞。”陈子锟拉起车就走,今天他依然是一副干练的短打,青布棉袄,冕裆裤子,扎着腿带,头一顶旧棉帽,脚下一双皮头洒鞋,拉着车快步走在大街,人人见了都赞,这车夫真利索。
来到东交民巷,今天使馆区格外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外国人入乡随俗,按照中国人的规矩过新年,巡逻的洋兵们也穿了威武的礼服,皮靴和刺刀锃亮,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宾客,欢声笑语一片。
林文静下了车,给了陈子锟一个子儿,拿着入场券兴冲冲的去了。
陈子锟把洋车放好,从侧门进了六国饭店,一个华籍警卫拦住了他:“干什么的?”
“哥们,我是李耀庭的大哥。”陈子锟笑着说,顺手递过一支烟卷,三炮台。
“哥们你等等,我叫他过来。”警卫立刻和颜悦色起来,不大工夫把小顺子找来了。
陈子锟把小顺子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小顺子脸色都变了:“哥哥嘞,你净给我出难题。”
第三十三章 青蛙王子
见小顺子一脸苦相,陈子锟佯怒道:“昨天还吹牛说混的好,人头熟,找你借一身行头都推三拖四,小顺子你学坏了。-
“哥哥,我帮你找还不行。”小顺子愁眉苦脸,把陈子锟领进了侧门,这是服务人员进出的通道,走廊里灯火昏暗,隐约能听到远处萨克斯的奏鸣和女人的娇笑声。
小顺子白下黑,一身侍者打扮,鬓角剃得光溜溜的,头发像个茶壶盖,还抹了不少发蜡,遇见同事就亲热的打声招呼,等走廊里没人了,他迅速打开储藏室的门,压低声音说:“在这等着我,千万别乱跑。”
陈子锟闪身进去,在储藏室里呆了将近十分钟,小顺子终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包袱,满头是汗,脸还有两个口红印子。
“哥哥嘞,为了你,我可是连色相都牺牲了。”小顺子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黑色夜礼服,丝绸衬衣,羊毛质地的礼服衣和裤子,都是刚浆洗好的,衬衣领子挺括无比,裤线更是熨烫的如同刀锋一般笔直尖锐。
“还差一双皮鞋。”陈子锟说。
“算我怕了你。”小顺子低头把自己那双皮鞋脱了下来,双手奉,他天生大脚板,码子正好和陈子锟能对。
陈子锟飞快的将身苦力装扮脱了下来,换衬衣和礼服,蹬皮鞋,打了个响指道:“发蜡。”
“得,我就这点存货,全给你。”小顺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凝固的蜡状物,陈子锟用手指全抠出来,抹在头发向后捋了两下,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就出来了。
他意犹未尽,从旧衣服里摸出一撮毛来蘸点口水贴在了唇,两撇漂亮的八字胡又出来了。
“啧啧,人靠衣装马靠鞍。”小顺子退了一步,由衷赞道道。
陈子锟本来长的就不差,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高腿长,细腰乍背,再穿衬托体形的西式服装,更显英俊帅气。
小顺子左右端详着陈子锟,仿佛是在欣赏一个自己制造出来的艺术品,“还差一个领结,你等等,我去找。”
“不用了。”陈子锟这就要开门出去。
“哥哥,我的亲哥哥,你随便逛逛也就算了,千万别和人家乱说话,这身衣服是一个法国客人拿下来洗的,要是露了馅,我的差使就砸了,你切记切记。”小顺子喋喋不休的在后面叮嘱着。
“知道了,我有数。”陈子锟开了门,大步流星朝前厅去了,小顺子在后面胆战心惊,放心不下,远远的跟着。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走在厨房通往餐厅的通道,一双眼睛四下踅摸,忽然看到墙边垂着的绣金白绸窗帘,瞅瞅四下无人,拔出刺刀裁下来一块,往脖子一缠,俨然就是个别致的领巾。
远处悄悄跟踪他的小顺子差点背过气去。
正好一个侍者端着冷盘过来,盘子里盛着切片的哈尔滨俄式红肠。
“啪”陈子锟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刻停下。
陈子锟拈起一片吃了,呵斥道:“这么咸怎么吃,全倒了喂狗。”
侍者愕然,呆呆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G。”陈子锟一瞪眼。
“哦”侍者赶紧回头。
“等等。”
侍者又停下,眼睁睁看着那人把自己别掖在腰间的白餐巾拿了下去。
“去。”陈子锟打发了侍者,将餐巾叠了叠,别在了胸前,干咳一声,大模大样的进了餐厅。
迎面过来一个北洋将领,笔挺的蓝灰色呢子制服,金色肩章三颗星星,白手套、指挥刀,英武之极。
“将阁下,很久没见了,最近还好么?”陈子锟竟然主动向这位陌生的将军打起了招呼。
跟在后面的小顺子这会儿连死的心都有了,咬着自己的指甲祈祷着:“老天,保佑这个惹祸精今天消停点。”
那将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搜集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任何资料,不过能来这种场合的都是流人士,既然人家这么客气,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
“托您的福,还好。”将道。
“那太好了,我有几个老朋也在,失陪。”陈子锟优雅的一点头,装作去找自己的熟人,快步过去了,守在门口的侍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向他要什么请柬。
六国饭店的餐厅极其宽敞,平时也做舞池使用,今天摆的是冷餐自助餐,大厅内放眼望去,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男人们都穿着质地考究的晚礼服,有些人还在衣襟佩带着勋章,女士们则个个艳光四照、争奇斗艳,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多用的是英语法语来交谈。
陈子锟从桌端了一杯马提尼,靠在墙角注视着宾客们,嘴角露出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帮闲极无聊的贵妇人们的注意,交头接耳的对他抛着媚眼。
陈子锟也注意到了这帮色迷迷的无聊娘们,举起举杯对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顺便挤了挤眼睛,把那帮娘们立刻搞得神魂颠倒,手里的小扇子急速的摇动起来,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急不可待的站了起来,准备前搭讪,而此时陈子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猎物。
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比较面善,陈子锟故意前撞了他一下,马提尼泼在对方身。
“对不起先生。”陈子锟抽出别在胸前冒充手帕的餐巾帮那位先生擦拭着泼湿的衣服,两只手指悄悄将对方放在内兜里的请柬夹了出来。
侍者们也过来帮忙,陈子锟趁机抽身,溜出了舞厅。
……
焰火是准备在六国饭店门口的空地燃放的,为了避免拥堵,所以临时发放入场券以限制闲杂人等出现,这些拿入场券的都是资格不够的华籍人士,大冷的天为了看西洋景,聚在东交民巷的街道,彼此还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林文静在人群中穿梭着,兴奋的像只自由的小鸟,背着父亲和继母出来玩,让她有一种特别刺激的感觉,忽然前面有个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月琪么。
“王月琪,你也来了。”林文静从天而降,把王月琪吓了一跳,想到票子的事情,立刻心虚起来,期期艾艾的说:“我……我家亲戚后来找到一张票,只有一张我就自己来了,你不会生气。”
“怎么会呢。”林文静说,显然没把这个当回事,王月琪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她的票莫非是徐学长给的,有心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强忍着。
北京冬天的气温很低,等着看焰火的人们都冷的直跺脚,羡慕的看着六国饭店的玻璃窗内那些衣冠楚楚的贵宾们,里面有充足的暖气,有美酒,有音乐,还有露着光膀子的外国娘们,可是门口的印度警卫如同铁塔一般分立两旁,还有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洋人领班,任何没有请柬的人都会被拒之门外,哪怕他是内阁总长或者是北洋将军。
王月琪喃喃道:“要是徐学长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领进去。”
林文静眨眨眼睛,她根本没想进六国饭店里面玩,能偷跑出来看看焰火,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忽然一个极富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不是教育部林先生家的小姐么,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您一道参加舞会?”
林文静和王月琪同时转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黑缎子枪驳领的夜礼服,两撇神气的小胡子,一双眼睛如同寒夜里的星星,璀璨无比。
王月琪顿时傻了,林文静也不知所措,嗫嚅道:“你……你认识我爸爸么?”
其实她想说是,你怎么和我家车夫这么像,但是这句话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被人认为脑子出了问题,这位绅士明显是流社会的一分子,和拉车的陈阿叔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大概只是个巧合,林文静并没太往心里去,眼前她面临的重大问题是,该不该接受这个陌生男子的邀请。
王月琪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代替林文静答应。
“林文静,机会难得。”她小声劝道。
“好……叔叔您贵姓?”林文静爱玩的天性终于占了风,但还没傻到忘记问人家姓氏的地步。
陈子锟心里一阵懊丧,怎么我千变万化还是叔叔。
“哦,我叫维克多。”陈子锟伸出一只胳膊,正好一辆汽车驶来,侍者拉开车门,一对身穿夜礼服的流社会夫妇互相挽着手下车进门,林文静有样学样,也挽住了陈子锟的胳膊。
“这丫头,太好骗了,这可不是好兆头。”陈子锟暗想。
来到门口,洋人领班用法语问道:“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
“哦,当然可以,在这里。”陈子锟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法语对答如流,同时拿出一张印刷精美的请柬来。
领班接过来看了一眼,面写着外交委员会林长民先生的抬头,他不疑有诈,将请柬还回,用生硬的汉语道:“祝你们玩的愉快。”
顺利混进了餐厅,陈子锟看到角落里的小顺子,得意的冲他眨眨眼,小顺子看到陈子锟居然带了个漂亮的女孩子进来,差点当场吐血。
“哥哥嘞,你究竟要闹哪样。”小顺子心底发出一声哀鸣。
第三十四章 老子是中国人
餐厅里杯觥交错,欢声笑语,温度比室外起码高了二十度,林文静的脸蛋一下变得红扑扑的,赶紧把缠在脖子的长围巾摘了下来。-
来回穿梭的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女人,一个个穿着晚礼服袒胸露背,惊得林文静不时伸出小舌头,她头戴了一顶绒线帽子忘了摘下,面一颗红色的小绒球晃来晃去的,分外可爱。
陈子锟端了一杯饮料来递给林文静:“林小姐,尝尝这个。”
“这是酒么?辣不辣?”林文静歪着头看着这杯黑乎乎泛着气的液体。
“不辣,是甜的。”陈子锟微笑着说。
林文静尝了一口,果然甜甜麻麻的很可口。
“嘻嘻,好喝。”林文静一仰脖子把饮料喝光了,把空杯子递给陈子锟:“叔叔,我还要。”
说话间,一丝头发掉下来,她抬手掠了一下,葱白般的手指,通红的鹅蛋脸,不经意间的少女娇羞和那一声叔叔我还要,让陈子锟觉得鼻血都快涌出来了。
“哦,叔叔再给你拿。”陈子锟伸手去拿汽水瓶,心神不定的他却碰倒了一瓶杜松子酒,眼瞅酒瓶子就要落在地摔个粉碎,他脚尖一勾,把瓶子踢了来,一颗心犹自砰砰的跳。
“淡定,一定要淡定。”陈子锟告诫自己道。
“叔叔,这叫什么?”林文静问道,忽然打了一个嗝,倒把她自己吓坏了,赶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左右看,像只受惊的小鹿般。
“这个叫l,喝了就要打嗝的。”陈子锟笑道,话刚出口自己心里就是一愣,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的名字?
“噢”林文静乖乖的点点头,她自己也觉得纳闷,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男子面前会如此放松和随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喊:“姐姐。”
林文静一转身,顿时喜眉梢:“徽因妹妹。”
一个垂着双辫的小姑娘兴奋的拉着林文静的手,扭头喊道:“爹爹,姐姐也在这儿。”
她爹爹闻声而来,正是被陈子锟偷了请柬的那个中年人,看到林文静便道:“哦,文静也来了,你爹呢?”
林文静暗道不好,这么巧居然遇到了伯父和堂妹,这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去,自己以后就别想自由了,她赶紧掩饰:“我……我和同学一起来的。”
她这样一说,林长民自然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子锟,暗想这人怎么一点不像学生,看气度倒像是哪位大员家的少爷。
“兄弟是外交委员会林长民,未请教阁下?”林长民问道。
“林先生您好,我是维克多陈,从巴黎来。”陈子锟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礼的向林长民鞠躬致意。
林长民听到巴黎二字,立刻眼睛一亮。
“陈先生从巴黎来,想必对和会的进展有所了解,听说顾维钧在和会关于山东问题的发言,让诸国代表为之叹服,扬我中华国威于海外。”
陈子锟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顾维钧,什么山东问题,他一丁点都不知道,不过还是装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淡淡道:“顾先生出面,那是一定马到功成的。”
这边大人在说话,那边林文静也拉着林徽因的小手叽叽喳喳说着,大概是让她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来过这里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徽因不住的点头,还强忍着笑,林文静却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严肃,看到两个女孩如此表情,林长民也不禁哑然失笑,问陈子锟道:“您和舍弟认识?”
陈子锟道:“前日去教育部公干之时,和林之民先生有过一面之交。”
林长民点点头,此时林徽因跑过来和父亲咬了咬耳朵,他脸渐渐浮起了笑容,看来自己没猜错,侄女是偷跑出来玩的,和眼前这位海外归来的年轻人并无瓜葛。
正要再聊点巴黎的话题,忽然有人高声提议:“我建议,为我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顾维钧在巴黎和会的精彩发言干杯。”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只见一人高举酒杯道:“顾维钧的发言,获得了美国总统威尔逊、英国首相劳何乔治,还有贝尔福、蓝新等人的祝贺,威尔逊说,这一发言是对中国观点的卓越论述,所以,我们有理由为此干杯。”
下面一片掌声,就连欧美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林长民更是热情的拍着手,他是总统府外交委员会的首脑,对于巴黎和会的一举一动,掌握的非常清楚,这次顾维钧的发言,确实为代表团,为中华民国增色不少。
下面又有人高声道:“反观之日本代表牧野的发言,口音很重,含混不清,估计与会者根本就没听明白他在讲什么。”
一阵哈哈大笑,欧美人对于日本人的外语水平早有领教,而且从巴黎传来的消息证实,牧野的发言比之顾维钧的发言,确实有天壤之别。
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们支那人就靠这个来安慰自己么。”
餐厅里一下安静了,只见一个健硕的男子站了出来,身穿藏青色立领肋骨短衣,领口和袖口绣着黑色的涡卷军衔标志,腰际垂着一柄欧式指挥刀,他用生硬的汉语讥讽道:“支那参战,寸功未立,就以战胜国自居,难道尔等连丝毫的羞耻之心都没有了么,青岛和胶济铁路,是我们大日本帝**人用鲜血从德国人手里抢来的,难道凭着几句流利的英语,你们就妄想拿回去么!”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小声笑话这人的汉语不标准,但是说到回来,餐厅里已经鸦雀无声,在场的每个中国人都觉得脸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嘴巴。
欧洲大战已经结束,中国在参战问题一直摇摆不定,黎大总统和段总理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搭了协约国的末班车,瞎猫撞死耗子当了一回战胜国,这可是清末以来罕有的胜利,全国下精神为之一振,不少学界中人都认为中国自此可以走富强之路了。
但这个日本人的一席话,却将他们从自我陶醉的美梦中一巴掌抽醒了,顾维钧的演讲再精彩,英语再流利,能把已经占据了青岛和胶济铁路的日本军队撵走么,显然是不可能。
窗外的焰火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大家都涌到窗口,欣赏着五颜六色的烟花,这些烟花都是欧洲进口的,和中国的爆竹不可同日而语,往往能发出四五种颜色,在空中组成几何形状的图案,漫天流光溢彩,宛如童话世界。
“就是搞这些奇技淫巧,中国都落后了。”一连串的爆炸声中,陈子锟听到一声叹息,扭头看去,林长民清瘦的脸庞被焰火的光芒映照出了奇异的光彩,而林文静和林徽因两个小姐妹,则完全被这一幕奇景所惊呆,仰头看着天空,沉醉在这绚烂的世界中。
酒会继续,但大家的兴致已经被那个不识趣的日本人搞坏,没人再提国际政治方面的话题,只是交头接耳谈着一些最近流行的时髦货,几个日本军官倒是兴致盎然的灌了不少洋酒,不时大声喧哗着,有几个家伙还唱起了军歌。
酒酣耳热之时,音乐响起,男士们纷纷走向心仪的女士,舞会开始了。
林文静已经看完了焰火,瞅瞅墙的挂钟,时间不早了,刚要去和伯父、妹妹告辞,忽听角落里一声尖叫。
几十道目光投射过去,只见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怒气冲冲的从座位走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刚才那个发言的日本军官。
“你拒绝我,就是对大日本帝国的侮辱,你要对此负责!”日本人高声喝道,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乐师们只是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拉琴,男欢女爱,争风吃醋,风月场交际圈里的常见事,不稀奇。
“我凭什么要和你跳舞,你个小日本矮子,本小姐就是讨厌你,怎么了!”那个中国女孩伶牙俐齿,凶的很,旁人早已认出,这位泼辣小妞正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姚依蕾。
“巴嘎雅鹿!”日本军官一声吼,竟然扬起了巴掌,姚依蕾虽然刁蛮任性惯了,但那都是在懂得怜香惜玉的中国人或者有骑士风度的欧美人面前,哪见过这种稍微不顺他的意,抬手就打人的野蛮家伙。
所以她一时间竟然吓呆了,忘记了躲避,不过那只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被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
姚依蕾张大了嘴,看着那位横空出世的英雄,哇,好高的个子,比那日本人足足高出两个头来,夜礼服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整齐的向后梳着,似曾相识的面容,最迷人的是他两撇小胡子,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明星。
日本军官也呆了,没想到居然有人敢阻拦自己,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吃惊。
“巴嘎雅鹿!”那人的吼声比他还要响几分,再加居高临下的威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个立正,紧接着两个大耳帖子就抽来了,打得他一个踉跄。
“哈伊!”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是并拢了脚跟站直,因为他根本就是借酒装疯,其实心里明白的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陆军中尉,而眼前这位很可能是外交部的前辈,打自己那是理所当然的。
姚依蕾却一阵失望,原来见义勇为的英雄也是日本人,真没劲。
“我是天津驻屯军中尉藤田亨,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藤田中尉毕恭毕敬的问道。
“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是中国人!”陈子锟傲然道。
第三十五章 斗剑
藤田中尉勃然大怒,搞了半天原来是个支那人,竟然扮猪吃老虎抽了自己两巴掌,低贱的支那人在公共场合侮辱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八格雅鹿%&”藤田中尉破口大骂,但是日语词汇贫乏,翻来覆去就是八格雅鹿等几个词,无非是比谁的声音更大一些而已,可就是比嗓门,他也比不过那个可恶的支那人。
陈子锟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叉腰,满口地道的关西腔,唾沫星子横飞,骂的藤田亨张口结舌,无法还嘴。
舞厅内众人无不掩嘴偷笑,一个日本军官,却被一个中国人用日语骂的无法开口,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再联系巴黎和会日本人的丢丑,更让人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讲不好英语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国家的语言也讲不好了。”林长民淡淡的说,立刻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林徽因小声问道:“爸爸,这个人的日语说的很好么?”
还是女儿了解自己,林长民微微点头:“他的日语相当地道,如果只是听说话,一定会被认为是日本人。”
林长民曾经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七年,日语水平呱呱叫,他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林徽因和林文静望着那个正在呵斥日本军官的中国青年,不禁肃然起敬。
现场有很多留日的官员和学者,都暗暗点头,认为这个青年一定也有着留日的经历。
如果他们知道,这个青年一口流利的日语竟然是在关东马贼窝里跟一个日本逃兵学的,一定会大跌眼镜。
藤田中尉的几个同伴醉眼迷离的围了来,他们都穿着军礼服,佩带着军刀,本来这种场合是要将军刀寄存在衣帽间的,但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刀不离身,所以就都带在了身,现在他们一个个眼睛通红,手按刀柄,大有一刀劈了这个冒失之徒的意思。
没人前劝解,交际圈里的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欧美人对于日人和华人的争执,向来都是和稀泥,所以在场的欧美外交人员也都是静观其变,饭店的经理倒是着急坏了,试图前劝阻,但被日本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吓了回来。
小顺子现在已经彻底疯了,缩在角落里不敢冒头,他现在已经对自己的前景不抱希望了,反正饭碗是肯定要砸了的,他唯一希望的是大锟子的祸不要惹太大,血溅六国饭店就不好了。
现场倒是有几个日本使馆的外交官,但他们也懒得管这个闲事,几天前中国的外交官顾维钧在巴黎和会出尽了风头,而他们日本的外交官牧野男爵则因为蹩脚的发言丢尽了脸,所以这些外交官也乐的军人们替自己报复一把。
“混蛋,我要和你决斗!”藤田中尉趁着陈子锟骂累了喝水的空当,猛然大吼一声。
“好,就等你这句话了,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陈子锟把酒杯一扔,顺手脱掉了礼服衣,扯下了权当领巾的窗帘布。
舞厅内一阵窃窃私语,懂日语的人把他俩的对话翻译成各国语言传播开来,绅士们瞪大了眼睛,贵妇们捂着胸口大呼我的帝,小扇子摇得飞快。
二十世纪的今天,竟然还能看到决斗的场面,真是一件幸事,所有人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但一些中国人却暗道不好,中华乃是积弱之国,不但国力弱,就连国民的素质也远逊于人,而日本军人的体魄和野蛮精神,则是全球皆知的,这帮半开化的家伙,冬天用冷水洗澡,喜欢吃生鱼,受了挫折就拿刀子把自己的肚皮剖开,我中华之谦谦君子,又怎么能敌得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军人呢。
但是一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欧美人已经把地方腾了出来,舞厅中央闪开一个大空地,留给他俩决斗用,乐师们也自发的演奏起西班牙斗牛曲来。
“如果你现在道歉的话,我可以考虑饶恕你。”藤田中尉瞥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姚依蕾,觉得还是展现一些绅士风度比较好。
陈子锟还没说话,姚依蕾已经跳了起来:“坚决不道歉,打死他!打死这个小日本。”
藤田亨大怒,一瞪眼。
姚依蕾赶忙躲到了陈子锟背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来冲藤田亨做了个鄙视你的鬼脸。
“女士发话了,不能道歉,所以你就别给自己找退路了。”陈子锟也抱着膀子讥笑道。
藤田亨觉得脸有些发烧,他迅速脱下了短衣,摘下军刀连鞘握在手里,一指陈子锟:“你可以选择武器。”
陈子锟冲舞厅内诸人道:“谁借兄弟一把剑使使。”
“我!”和陈子锟打过招呼的那位北洋将应声而起,快步走到衣帽间将自己的佩剑取了来。
众人认得,这位正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诤将,段督办的首席智囊兼大将。
徐树诤取了剑,凌空抛给陈子锟:“接剑!”
陈子锟一把接住,拉出一截剑身,不禁赞道:“好剑!”
将的佩剑,自然非同凡物,金丝缠绕的剑柄,蚀刻精美花纹的剑身,剑鞘为精钢打造,外面还罩了一层保暖的黄牛皮。
藤田亨缓缓抽刀出鞘,虽然他的佩刀在外形看也是西式指挥刀,但本质截然不同,是日本刀的刀条配西式刀装而已,藤田家族虽然算不什么世家,但也是正儿八经武士出身,这把刀是他的太爷爷传下来的,甚至还有一个名字,叫菊人丸。
同伴拿了一杯烈酒过来,藤田亨紧绷着一张酷脸,将烈酒浇在刀锋,清冽的酒水顺着锋利的刀刃流下,给人一种华丽而残忍的感觉。
“这把刀准备见血了。”一些人窃窃私语道。
林文静不由得抓紧了林徽因的手,她很替这位刚认识的叔叔捏了一把汗。
“没关系的,咱们一定能赢。”林徽因虽然年纪比林文静还小几岁,但却沉着多了,反而轻轻拍着姐姐的手心安慰她。
见这帮日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姚依蕾也不禁有些害怕了,翘起脚尖对陈子锟咬着耳朵:“打不过咱们就跑,我的汽车就在外面。”
陈子锟没说话,冲她挤了挤眼睛。
姚依蕾只觉得心口一阵狂跳。
藤田亨已经拉好了架势,双手握刀,两脚前后叉开,标准的日本剑道起势。
陈子锟也抽出佩剑,很随意的耍了几个剑花,现场有些对中华武术略有研究的人士不禁大惊,这不是武当派的太乙玄门剑法么!
“进招。”陈子锟冲藤田亨勾勾手。
“”藤田亨将日本刀高举过头,怪叫着冲了过来,现场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瞪大了眼睛盯着场内,而一些意志力比较薄弱的女士、小姐则闭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不要发生流血事件。
林文静更是闭了眼睛不敢看,林徽因却瞪大了眼睛踮起了脚尖,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小顺子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脖子挂着十字架,不停地念叨着,佛祖帝太老君观世音,保佑大锟子千万别出事。
眼见藤田亨猛冲过来,陈子锟本想一剑封喉划了他,但转念一想,因为这***一条贱命影响到小顺子的工作就不好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做出了决定,轻轻一闪,脚下一绊,藤田中尉当即摔了个狗吃屎。
这也难怪,现如今的日本军人,对剑道的学习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枪炮射击和参谋业务,冷兵器方面最多练些刺杀术而已,藤田亨虽然没喝醉,但不代表他的头脑非常清晰,人喝了酒,反应能力肯定要比平时差很多,所以不出意外的中了陈子锟的招。
陈子锟哪会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一脚踢飞了藤田手中的刀,然后狠狠踩在他的后背。
“八嘎,剑道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挑战我,你觉悟!”
藤田亨被他骂的说不出话来,真是输人又输阵。
舞厅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虽然没有出现精彩的斗剑场面,但一招制敌的结局也符合大家的预期,中国人、欧美人都鼓起掌来,几个日本外交官的脸色却变得铁青起来。
“嗨,你真行。”姚依蕾兴奋的直跳,看着陈子锟的眼光里就差冒小星星了。
“小意思。”陈子锟又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其实是嘲笑她没认出自己来,但却让姚小姐有另外一种暧昧的感觉。
祸闯的不小了,再闹下去自己的身份就要曝光了,陈子锟拿起外套准备逃离现场,当他潇洒地展开礼服衣往身穿的时候,姚依蕾简直就要为之疯狂了,这个风一般的男子,实在是超乎想像的帅气,他的腰是那么柔韧有力,他的腿是那么长而结实,他的眼神是那么闪亮而玩世不恭。
从来只有迷得别人神魂颠倒的姚大小姐,如今也被别人迷得晕头转向了。
陈子锟穿外套,将佩剑抛还给徐树诤:“谢了,将阁下。”
这就准备离开了,忽然饭店经理在几个日本外交官和印度警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英国籍的经理彬彬有礼的说道。
第三十六章 二柜出马
怕什么来什么,陈子锟搭眼一看,就知道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此出类拔萃,而且敢于出手教训日本人的青年才俊,肯定不属于北京的社交圈。
陈子锟猜的没错,在场有位叫荒木俊雄的日本使馆参赞是个中国通,对北京流社会的人员调查的相当清楚,基本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这个横空出世的青年让他警觉起来,他必须迅速获知这人的真实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请六国饭店的外籍经理出面,查看他的请柬。
六国饭店的英籍总经理威廉.约翰逊同样对这个神秘的中国小伙子颇感兴趣,六国饭店是北京流社会的集散地,作为饭店经理人员,他对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叫得出每个官员的名字和官衔,以及他们晦涩的“字”,但这个人他却丝毫没有印象。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请柬么?”约翰逊总经理再一次问道。
陈子锟不搭理他,冷冷的从桌子拿了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借着这个动作的掩饰,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寻找着脱身的路径。
约翰逊从事饭店行业多年,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一搭眼就看到陈子锟裤腰别着一个不太醒目的小标签,那是洗衣房的标签,但是在交付客人之前是会拆下来的,他立刻明白了什么,悄悄做了个手势,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警卫手按在了警棍。
“先生,需要我重复一遍么?”约翰逊再次发问。
荒木俊雄幸灾乐祸的看着陈子锟,凭他多年的经验,这家伙一定是混进来捣乱的反日分子,对这种人绝对不能放过,待会等他被赶出去之后,再找几个中国的流氓把他干掉才行。
陈子锟依旧不回答,他身虽然有一张请柬,但那是偷来的,糊弄门卫还行,糊弄经理可没门,真的林长民就站在不远处,拿出来当场就得露馅。
此时小顺子已经彻底灰心丧气,开始打算被开除以后的安排了,自己倒霉倒也罢了,连累了洗衣房的石榴姐就过意不去了。
冰雪聪明的姚依蕾也注意到了陈子锟的不自然,她站出来说道:“他是我的朋,我带他进来的,约翰逊经理,有问题么?”
约翰逊笑了笑,和颜悦色的说:“当然没有问题,亲爱的姚小姐,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朋身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手真狠,姚依蕾也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看着陈子锟,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正当陈子锟打算破罐子破摔,大闹一场跑路的时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利安.所罗门先生穿的当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楼梯站着一位欧洲绅士,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手里提着文明棍,脸戴着夹鼻眼镜,一口流利的法语稍带点斯拉夫味道。
陈子锟的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这不是二柜他老人家么!他啥时候也流窜到北京来了。
“怎么,约翰逊先生,您对我的同伴有什么怀疑么,好像饭店的客人参加舞会是不需要请柬的。”二柜风度翩翩的走下来,站在了陈子锟旁边。
大家惊异的发现,这两人的体形很接近,同样的身高腿长,同样的宽肩阔背,英俊潇洒,只不过一个是亚洲人一个是欧洲人,一个年少一个年长罢了。
“安德烈.所罗门伯爵,请原谅我的冒失,我向您,以及您的朋道歉。”约翰逊经理多老于世故的一个人,既然有人肯为这个中国小子背,他就没必要纠缠下去,反正只有日本人才关心这件事,自己何苦跟着凑热闹。
“祝您玩得开心。”约翰逊经理一鞠躬,带着警卫走了。
荒木俊雄讨了个没趣,但也无计可施,毕竟这里是六国饭店,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
姚依蕾松了一口气,刚想和这位“朱利安”搭讪两句,却见他和那洋人勾肩搭背的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气的她一跺脚。
“二柜,怎么在这儿碰码?您到流水窑是插千还是接财神?”陈子锟低声问道。
二柜一边笑吟吟的和相熟的客人打着招呼,一边答道:“屁,这儿狗子跳子海了去,我就是趴窑,你小子换叶子也不长点招子,要不是我在就漏水了。”
陈子锟问:“家里咋样?”
“家里支不开局子了,并肩子们不是踏条子就是靠窑。”
他俩说的是关东黑话,陈子锟问二柜怎么在这儿遇,你到六国饭店来侦查还是来绑票的。二柜回答他说这里警察士兵那么多,我就是单纯来住店的,你换衣服的时候也不留点神,要不是我给你圆场就露馅了。
然后陈子锟又问绺子情况如何,二柜说绺子混不下去了,兄弟们有的躲起来有的投了别的绺子。
聊了一会,陈子锟四下瞄了瞄,没发现林文静的身影,心里有些着急,对二柜说:“我得先走,这身叶子还没还呢。”
二柜笑道:“不用还了,这身叶子是我的,我看你穿着挺合适的。”
陈子锟道:“不是一回事,我先走,我住宣武门内紫光车厂,有空来找我。”
说着急匆匆走了,刚来到储藏室门口,小顺子后脚就到了,泪汪汪的抱怨道:“哥哥,你可折腾完了,下回再玩玄的,千万提前知会一声,我经不起你吓。”
陈子锟飞快将衣服脱下,换自己的苦力装扮,又把小胡子撕下来,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戴棉帽子从佣人专门通道出去,机警的看看没人跟踪,这才跑到自己藏洋车的地方,把车拉了出来。
……
林文静虽然很想留下来继续看热闹,但是墙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钟,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她向伯父和妹妹说声再见,又匆匆瞥了一眼场中的焦点人物,那位带自己进场的神秘叔叔,便走出了舞厅。
焰火放完之后,外面的围观群众已经渐渐散去,林文静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王月琪,四下里张望,也没看到拉车的阿叔,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东交民巷的街道,行人寥寥。
不会,要这样走回家,林文静暗暗叫苦,用围巾把鼻子和嘴捂得严严实实,正要赶路,忽然暗处传来一声喊:“小姐。”
林文静望过去,只见陈子锟蹲在墙角,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阿叔……”
“呵呵,散场了,洋人的炮仗怪好看的,我也看见了。”陈子锟憨厚的笑笑,拿脖子的毛巾掸了掸座位,请林文静坐车,又脱下身的羊皮袄盖在她膝盖,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林文静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小时候她总是这样为自己掖被角的。
陈子锟撒开两腿在空荡荡的大街跑了起来,路边的水月灯发出黯淡的光芒,这个冬夜清冷无比,但紫光车厂的洋车保暖设施完善,林文静坐在车里只觉得暖融融的,所有的寒风都被那个宽厚的脊背遮挡住了。
“阿叔,今天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个人,长的和你好像好像哦。”林文静不安分的摆动着小腿,兴奋的的说道。
“哦,啥样人?”陈子锟明知故问。
“嗯,留了两撇小胡子,个头和你一样高,”
“那你和他说话了么,没告诉他说有个拉洋车的和他很像么?”
“没有……我不敢,和人家又不熟,对了,后来他还和一个日本人打架了呢……”林文静绘声绘色的向陈子锟讲着舞厅里发生的故事,陈子锟也很配合的问东问西,寒夜里的这段旅途,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一直到了家门口,林文静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到门口没有汽车,她知道父亲和米姨还没回来,心中稍定,问陈子锟:“阿叔,你以后都在胡同口等活儿么?”
陈子锟说:“对,我就在这一片跑动。”
“哦,太好了,回见。”林文静进家门了,关门前留给陈子锟一个笑脸。
这一笑让陈子锟精神百倍,哼着小曲拉着空车就回去了。
……
六国饭店,姚依蕾发了疯般的寻找着“朱利安”先生,可是这个人却如同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了,到饭店前台查找那位安德烈.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只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客人,具体国籍都不甚清楚。
查到了房间号,姚依蕾匆匆楼,不顾大家闺秀的矜持,竟然去敲所罗门伯爵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服务生过来说:“小姐,住在这里的先生刚才出去了。”
“哦,谢谢。”姚依蕾只得离去,此时自家汽车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再不回家肯定要被爹爹一顿痛骂,她恋恋不舍的来到门厅,衣帽间的小厮汤姆将裘皮大衣和帽子递了过来,姚小姐打开钱包,刚想拿出一张五元钞票当小费,却又收了起来,换了一张十元的票子递过去。
汤姆,也就是小顺子,见到这张大钞,两只眼睛简直要喷火了。
“谢谢姚小姐。”他伸出双手去接,钞票却又缩了回去。
“帮我办一件事情。”姚小姐粉脸写满了严肃。
“您只管吩咐。”小顺子也变得一脸严肃。
“朱利安先生出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打电话你会。”
“我会打电话,姚小姐,这事儿包在我身,绝跑不了他。”小顺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机灵点,要是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哼,决不轻饶。”姚小姐丢下钞票,高跟鞋一串响,出门车,福特轿车一溜烟开走了。
小顺子捡起钞票,嘿嘿笑道:“大锟子,你别怪兄弟我,你现在成了我的摇钱树了。”
拉着洋车刚进院门的陈子锟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念叨道:“妈了个巴子,难道是媳妇想我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墙头,轻飘飘落下来一个黑觲ww.
第三十七章 西伯利亚来的秘密代表
陈子锟没事人一般向前走着,那个黑影悄没声息的跟在后面,突然间,陈子锟拔刀回刺,动作快如闪电,那人急忙闪避,两人打作一团,片刻后各自收手,哈哈大笑。
“你小子退步了,我跟了你半天都没发觉。”二柜说。
“早注意到你了,一身的古龙水味,想闻不到都难,你老人家是越老越风骚。”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揽着二柜的肩膀,进了垂花门。
走进正房坐落,陈子锟道:“整点儿?”
“必须的,有白的么?”二柜答道。
“那当然,正宗二锅头,绝对合你的口味。”陈子锟搬来一个小坛子往桌一放,二柜打开泥封嗅了一下,做陶醉状:“虽然不如我家乡的伏特加,但也聊胜于无了。”
抱起来咕咚咕咚先灌了几大口,衣领都湿了,二柜拿袖子一抹嘴:“过瘾,整天在六国饭店喝温吞水一样的白兰地威士忌,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单听这话,绝想不到会是从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嘴里说出来的。
“二柜你老到北京来,打算做什么大买卖?”陈子锟也拿了一个海碗,倒二锅头准备陪点。
“叫我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别二柜长二柜短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是土匪么?对了,整天下酒菜来,麻溜的。”二柜说话间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真丢老毛子的脸,还是个菜酒。”陈子锟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去给他安排下酒菜,正好王大妈还没睡,正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过来,影影绰绰看到屋里有人,就问陈子锟:“老板,来客人了?”
陈子锟接过洗脸水说:“大妈,说了多少次了,您怎么老把自己当下人。”
王大妈笑道:“大妈闲不住,干点活浑身下才舒坦。”说着耸耸鼻子:“喝酒呢?”
“是,来了个朋,正想去厨房找点下酒菜。”
“你坐着,我就就行。”王大妈颠颠的去了,陈子锟又回来陪二柜聊天。
“安德烈大哥……这称呼真别扭,能喊点别的不?”
“我此番来北京,化名为安德烈.所罗门伯爵,你可以叫我伯爵,或者所罗门先生,我来这儿是有一桩大事情要做。”安德烈神神秘秘的说道。
“不会是想绑架哪个总长家里的小姐或者公子?”陈子锟打趣道。
“如果经费紧张的话,不排除这样做的可能性。”安德烈正色道。
“需不需要我帮你打个下手,这个我在行。”陈子锟也不禁手痒起来,想到六国饭店里那些挥金如土的阔少小姐们,胡乱绑一个过来,勒索十万八万现洋估计不是难事。
安德烈忽然哈哈大笑:“和你逗闷子呢,老子千里迢迢到北京来,岂是为了绑票赚钱,咱们自家兄弟,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带着特殊使命来的。”
“什么特殊使命?”陈子锟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个字。
安德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是俄国临时政府最高执政官严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高尔察克海军将阁下任命的全权密使,前来北京和中国当局进行接洽的。”
陈子锟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如此,不懂。”
安德烈脸色严肃,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大印,有着花体字签名的牛皮纸来,向陈子锟展示道:“很好笑是么,一个彼得堡的纨绔子弟,一个日俄战争的逃兵,一个中国的马贼,竟然变成了俄国临时政府的特派员,听起来似乎很荒唐,但这是真的。”
陈子锟收了笑容,正色问道:“此行有何使命?”
安德烈动容道:“我的祖国俄罗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军官和贵族成群结队的被造反的士兵和工人拉到河边枪毙,尼古拉二世一家人被他们像狗一样杀掉,帝,几个可怜的公主只有十来岁,赤色分子不但要毁掉沙皇政权,更要毁掉俄罗斯人的精神,他们是疯子,是魔鬼,高尔察克将阁下命令我,和北洋政府的高层取得联系,以合适的条件换取他们出兵协助。”
陈子锟问道:“那你开始行动了么?”
安德烈说:“临时政府的官员们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通,其实我只是汉语说的好,比较了解中国人的性格而已,可事实我对北洋政府的一切都不了解,你们的总统是徐世昌,总理是钱能训,但是据说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是参战军督办段祺瑞,而段祺瑞只听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叫徐树诤,是陆军部次长。”
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一口二锅头:“你明白了么?”
陈子锟道:“我糊涂了。”
安德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中国的形势错综复杂,此行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事实你们不光有一个北京政府,还有另一个南方政权,孙中山,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没有。”陈子锟老老实实的答道。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虽然精通外语,但毕竟是个外国人,所以需要一个副手,你来当好了,当然不白干,我代表临时政府军事部,授予你俄国海军少尉的军衔。”安德烈不由分说就把陈子锟拉了自己的战车。
陈子锟咂嘴道:“才少尉,二柜你太吝啬了,还是海军的,我连船都没见过,怎么就成海军了。”
安德烈解释道:“军衔是神圣的,不能随便授予,我在圣彼得堡海军学校了整整六年,也不过是个海军少尉而已,你一天军校都没就当了少尉,还不够你显摆的。”
乘着酒性,他掏出一叠空白委任状,拿了一张铺在桌子,摘下自来水笔在舌头蘸湿了,刷刷写下陈子锟的名字递过去:“恭喜你,军官阁下。”
陈子锟才不稀罕什么少尉军衔,接过委任状胡乱塞进怀里,沉吟了一会,恶狠狠道:“肯定还有更多的好处,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没钱你能千里遥远的跑来?”
“呵呵,事情办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临时政府的黄金储备是很充足的。”被揭穿了老底的安德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脚步声传来,王大妈送下酒菜来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酸黄瓜,一碟干切卤牛肉,半只酱鸡,一盆白水面条。
“您老人家用点夜宵。”陈子锟热情的招呼道。
安德烈却摇摇头:“你们中国人的食物实在是太清淡了,如果能来点鱼子酱、酸奶油樱桃馅甜饺子和热乎乎的红菜汤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风卷残云一般将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坛二锅头更是喝的一滴不剩,这才心满意足的找了个地方躺下,大模大样的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一早,前帝俄海军少尉从美梦中醒来,穿衣服来到院子里练起了他的招牌式俯卧撑,不但自己练,还怪叫着把陈子锟也叫起来陪着自己一起练。
王大妈来收拾夜宴残局,看到酒坛子放在墙角,以为只喝了一半呢,伸出两只手去搬,却被空坛子闪了一下,乖乖,十斤装的酒坛子,俩人喝干了,这还是人么。
收拾停当,摆早餐,安德烈说:“吃完饭你随我去拜访一个人,从他那里了解北洋政府的底细。”
陈子锟问道:“什么人?”
“总统府外交委员会事务主任、宪法研究会成员,林长民先生。”安德烈嘴角挂着狡黠的微笑,等着陈子锟的追问。
陈子锟果然钩:“为什么?”
“因为他和他的女儿都被你昨晚大战日本军官的英姿迷住了,正巴不得想结识你这位神秘的客人呢,当然,徐树诤将军也在现场,不过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军人,我不想这么快把底牌亮给他,所以还是先找林长民比较好。”
想了想,安德烈又补充了一句:“林先生的女儿很有气质,和你带去的那个女孩各有千秋,如果我是你,就脚踩两只船。”
被戳穿了心事的陈子锟大窘,道:“我可是很专一的,再说人家是堂姊妹。”
“姊妹花通吃,更好。”安德烈邪恶地挤了挤眼睛。
正聊着,下了夜班的小顺子回来了,看到安德烈也在,顿时大惊:“大锟子,你们这是?”
陈子锟赶忙介绍了一下,只说安德烈是自己在关东认识的朋,并不提一起当过土匪的事情。
小顺子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大锟子赚钱,也不顾安德烈在场,就急不可耐的把姚依蕾关照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锟子,你是不知道姚小姐家多有钱,打赏从来都是五块十块起,一块钱根本不好意思出手,要是攀这个高枝,这辈子都不愁了。”小顺子啧啧赞叹着。
陈子锟还没说话,安德烈就说了:“这个计划不错,值得考虑。”
他一开口,把小顺子吓了一跳:“妈呀,你会说中国话。”
安德烈嘿嘿的笑了:“我不但会说中国话,还知道你是衣帽间的汤姆,昨晚就是你把我放在洗衣房的夜礼服偷出来给这位先生穿的,对不对。”
小顺子魂不附体,求助的望着陈子锟。
“好了,别吓他了。”陈子锟笑道。
安德烈掏出一个羊皮封面的记事本,拿出自来水笔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小顺子道:“汤姆,麻烦你跑一趟,去六国饭店把这个交给大堂经理。”
小顺子拿着写着花体法语的纸条不肯动,安德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摸出一枚铜板丢过去:“拿着。”
“穷鬼,人家姚小姐拔根汗毛都比你丫大腿还粗。”小顺子一边腹诽着一边走了。
回到六国饭店,把便条给了大堂经理,经理立刻让人去所罗门伯爵的房间去了一个衣箱交给小顺子,让他带走。
又提着衣箱回到紫光车厂,安德烈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洋服,衣裤子腰带皮鞋衬衣袜子领带,连袖扣手帕怀表都是配齐的。
陈子锟把行头穿了起来,宛如量身打造一般合体。
“这一身衣服是我在巴黎找名裁缝订做的,便宜你小子了。”安德烈说。
小顺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安德烈叮嘱他道:“你过两个小时给姚小姐打电话,就说得到消息,所罗门先生去林长民先生府拜访了,怎么,不打算谢谢我么。”
小顺子惊喜的点头如捣蒜:“谢谢所爵爷!”
第三十八章 交锋
安德烈又让小顺子去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乘车前往林公馆,这是陈子锟第一次坐汽车,兴奋的不得了,两眼紧盯着汽车夫的操作,安德烈见他这副样子便道:“如果事情办妥了,我就买辆福特车送你。”
来到林府外,两人下车向门房递了名片,趁下人通禀的时间打量着林府,到底是当过一任司法总长的人,宅门比林文静家气派多了,不大工夫,林长民竟然亲自迎出门来,面带喜色,口称维欧康姆。
让进外宅客厅,分宾主落座,双方寒暄几句,林长民大赞了陈子锟昨夜力敌日本军官的壮举,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活跃了许多,然后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道:“兄弟在巴黎的时候曾经遇到梁启超先生,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信。”
林长民接了信看了几眼,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放下信道:“多谢所罗门先生千里传。”
“哪里哪里,叨扰了,我们还有个约会,就此告辞。”安德烈起身告辞,林长民热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来拜年,便不再强留,亲自送二人出门了汽车。
乘车离开了林府,陈子锟问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说要打探政局问题么?”
安德烈笑道:“亏你还是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来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会回访的,等混熟了就知无不言了。”
陈子锟继续问:“那你让小顺子给姚小姐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不都离开林府了么?”
安德烈挤挤眼睛:“这叫欲擒故纵,吊她胃口。”
……
果然,两小时后姚依蕾乘着自家的汽车风风火火赶到了林府,林长民还以为姚次长家的千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毕竟她们都是培华女中的同学,可是两家平素里没什么来往。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里心不在焉的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林长民让仆人把女儿叫来问道:“姚次长家的女公子来访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际花能有什么事呢,她听说所罗门先生来我们家拜访,所以一路追踪而来。”
林长民哈哈大笑,父女连心,他自然知道女儿素来清高,对交际花一类的人物看不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
汽车回到六国饭店,安德烈和陈子锟回到了位于三楼的306房间,让服务生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安德烈皱起眉头道:“有人进来过。”
陈子锟道:“早你不是让小顺子回来取衣服的么。”
安德烈道:“不是服务生,他们不会开我的抽屉。”
原来安德烈出门前在抽屉把手栓了根头发,现在已经断开了,说明房间曾被人秘密搜查过。
“辛亏我把重要资料都带在身了,你立刻拿这个,到秘密接头地点交给联络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了陈子锟,同时挤了挤眼睛。
“好的,我马就办。”陈子锟拿了文件匆匆下楼,安德烈也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隔壁30房间内,一个瘦小的家伙趴在壁橱里,用类似听诊器的东西按在薄薄的墙倾听着306的响动,听到安德烈的吩咐后立刻回头低语了几句,另外两个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挂在墙的礼帽出门去了。
陈子锟匆匆下楼,出门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两个西装礼帽打扮的男子出门跳脚踏车,一路尾随而去,他们这边刚走,姚次长家的汽车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进来,到前台一拍铃铛,侍者笑着就过来了:“姚小姐,今天这么早。”
“所罗门先生回来么?”
“哟,不巧,他刚出去,还没一分钟呢。”
姚依蕾这才想起刚才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扭头就走,了自家汽车吩咐道:“往南开,快快快!”
汽车夫慌忙拿着曲轴摇动了引擎,跳汽车开了就走,只听到姚小姐坐在后面咬牙切齿:“让我连着扑空两回,找到你一定让你好看。”
话虽这样说,其实心里爱死了那个神秘的所罗门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长民家里,姚小姐不禁担忧起来,所罗门先生不会和林小姐有什么,林徽因这丫头在培华女中可是一号人物,幸亏自己毕业的早,不然风头都要被她抢光了。
汽车在大街呼啸而过,忽然姚依蕾瞥见一个人影拐进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罗门先生。
“停车!”她大喊一声,汽车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车追了过去,跑到胡同口却又放缓了脚步,心说这家伙这么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细。
这条胡同正好位于两家宅子之间,两边都是高墙,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陈子锟不紧不慢的走着,忽然一辆脚踏车从对面骑了过来,骑车人把车一横挡住了去路。
回头,又有一个人走过来,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二位,有什么见教?”陈子锟不慌不忙的问道。
“把你身的东西拿出来。”骑脚踏车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这是劫道还是怎么的?”陈子锟冷笑。
“对,就是劫道,少他妈废话!”后面把手拿出来了,正握着一把枪牌撸子。
陈子锟伸手往怀里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点,你要是乱动,我手里的枪子不认人。”
远处的姚依蕾看见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来,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抢劫!
陈子锟慢慢将放在西装里的文件包拿了出来丢过去,拿枪的人低头去捡的时候,他猛然一脚飞出,正中那人下巴,当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枪也飞了。
骑脚踏车的刚要掏枪,墙头跃下来一个人,正落在他背后,双手捏住他的脑袋一掰,卡啪一声颈椎就断了,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陈子锟也不含糊,箭步前如法炮制,扭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在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如此残酷的一幕。
墙跳下来的正是安德烈,两人配合默契,秒杀了跟踪者,又动作娴熟的搜索了对方的身,除了手枪和钱夹之外,还有一张派司。
“妈的,是日本公使馆的人。”安德烈骂道。
“小日本盯咱们了,和他们拼了。”陈子锟将那支枪牌撸子插在腰间,咬牙切齿。
“这里是北京,不能乱来,把枪给我。”安德烈将那支枪接过,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丢在了路边。
“闪。”。安德烈一声令下,两人分头而走。
姚依蕾惊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车,冷汗还在不停的淌着,汽车夫看到小姐脸色很难看,关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不,去六国饭店。”虽然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场景,但姚小姐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相当兴奋。
……
陈子锟叫了一辆洋车回六国饭店,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灵敏的,他总觉得有哪点不对劲,掏出一个小圆镜子向后面一照,果然有两辆脚踏车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骑车人依然是礼帽西装打扮。
“不好,被盯了,腰里还没有硬家伙,怎么和他们拼。”陈子锟正嘀咕着,忽然一声警笛长鸣,洋车被拦住了。
“先生,请你下车。”拦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巡警。
“什么事?”陈子锟跳下车,警惕的盯着这个巡警,他身后是一个巡警分驻所,起码有七八个巡警在里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说你偷了她的东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巡警大大咧咧的说道,陈子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身后跟踪的那两人,远远的停下车子观望,虎视眈眈的样子。
“好,我跟你走。”陈子锟掏出零钱打发了车夫,跟着巡警进了分驻所。
巡警并没有为难他,而是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分驻所的警目屁颠屁颠跑出去,来到一辆汽车跟前,毕恭毕敬问道:“姚小姐,人抓来了,怎么处置?”
汽车窗户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这个肥头大耳的警目,傲然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职先教训他一顿,再拉去蹲几天大牢。”
“等等,不许打他,嗯……把人给我看好了,不许出岔子,明白么。”姚依蕾说着,拿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给弟兄们买烟抽。”
警目点头哈腰:“姚小姐,这事儿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回到分驻所,巡警们依旧喝茶抽烟聊天,没人审问陈子锟,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烟好茶伺候着。
那两个骑脚踏车的家伙并未离开,而是守在马路对面,十几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车下来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和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便带人气势汹汹过来,直接推开了巡警分驻所的门。
巡警们齐刷刷扭头过去,只见五个西装礼帽打扮的东洋人站在门外,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们抓了我的人,请立刻交出来。”
警目不卑不亢道:“对不住了,这人是我们先抓的,不能交给你。”
仁丹胡轻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后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让交人,你们就交,扯那么多废话干吗。”
警目一看,正是顶头司李定邦李警正,赶忙立正敬礼道:“李警正,不是卑职不交人,犯人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去了。”
……
这几天单更,特此通知。
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陈子锟真的是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给带走的,被巡警带进分驻所的时候他还胸有成竹,从这群只装备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凉水还容易。
坐在分驻所里,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巡警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喝茶各忙各的,马路这边,是两个跟踪自己的日本人,马路那边则停着一辆汽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个女子。
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几分钟后,三个便装汉子从后门进了巡警分驻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样子,搭讪了几句互相敬烟,可是摸了摸身没有火柴,其中一人问陈子锟道:“朋,借个火。”
陈子锟摸出火柴递过去,那汉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刚要暴起,一支长苗子驳壳枪顶在了腰眼。
“侦缉队的,跟我们走一趟。”那精瘦汉子狞笑了一下。
陈子锟无计可施,暗骂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枪顶在身只能束手就擒,被来人了铐子从后门押走,三个便衣呈品字形押着自己,看他们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门口的老前辈。
直到被押一辆汽车,陈子锟才松了一口气,因为车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个精瘦汉子摘了他的手铐,露出一嘴烟熏的黄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给您带来了,是杀是剐都由您,我们还有事,告辞。”
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吃了哑巴亏的陈子锟揉着手腕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那个羞怒,堂堂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被人象捉小鸡一般逮住了,这要是传出去,自己还怎么见江东父老。
“阿福,开车。”姚依蕾吩咐了一声,汽车开动了。
“姚小姐别来无恙。”陈子锟故作轻松的问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见了。”姚依蕾轻声说。
“看见什么了?”陈子锟问道,眉宇间装出来的笑意在渐渐消散。
“全看见了。”姚依蕾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子锟的手伸向了小腿,那里绑着他的随身利器,他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去哪儿,我送你。”姚依蕾似乎并没有敌意。
“为什么?”陈子锟有些纳闷。
“因为昨天的事情,现在咱们两清了。”
两人说着彼此才明白的哑谜,开车的阿福却一头雾水,不过自家小姐就这脾气,经常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
姚家的汽车将陈子锟送到了天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长长吁了一口气,拉窗帘说:“回府。”
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自己竟然掩护了一个间谍,一个真正的间谍!
朱利安.所罗门是个间谍,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并不低,经常在交际场周旋的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辨别和判断能力,她几乎下意识的认定,陈子锟杀掉的是日本人,当那两个骑脚踏车的人守在巡警分驻所外的时候,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因为如果是警察厅、宪兵队或者其他中国侦缉人员的话,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进来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这些巡警挡不了多久,正当她准备找人求援的时候,几个步军统领衙门的侦缉队员路过此处,为首者和姚家有些渊源,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侦缉队从后门带走了陈子锟,这样即使日本人来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托辞。
神秘而优雅的男子,在万众瞩目的舞会从恶徒手中营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随后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觉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馆,蹭蹭蹭楼,回到自己的闺房跳床去,抓起电话想把这个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闺蜜们分享,可是转念一想又强忍住了,趴在床想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兴奋,抓起话筒摇了几下,对接线生说了个号码,不大工夫电话接通了,姚依蕾压低声音道:“囡囡,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
山本武夫是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辅助,陆大毕业,大尉军衔,名义负责公使馆的安全,其实却在私下里从事对华情报搜集工作,是一个受外务省和参谋本部双重领导的特务。
六国饭店里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并且出手教训了年轻的帝国陆军中尉,引起了参赞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对这两个人严密侦查,务必调查出底细来。
山本深知,巴黎和会期间出不得问题,他当即带领手下进驻六国饭店,经过长期渗透,这里的很多中国职员都被日本人收买,很轻易的查找了所罗门伯爵的登记资料,资料显示他持有的是法国护照,但籍贯却是保加利亚,至于另一个所谓的朱利安先生,则根本没有登记。
情况复杂了,山本武夫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是外国间谍,不管他们来华目的何在,日本帝国总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买通服务生潜入了房间进行搜查,但却一无所获。
山本让人住进了30进行监听,果然有了收获,对方要去传递秘密情报,负责盯梢的两个便衣都是精通汉语的日本军人,对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万没料到,这两人竟然离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尸体是被另一组密探发现的,他们是从六国饭店跟踪那个西洋人出来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标,四下里寻找,结果发现了同伴的尸体,两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断的,身的物件都在,估计是盯梢暴露,被目标杀死。
他们一边派人飞报山本长官,一边四处搜寻,结果发现了陈子锟并一路跟踪下去,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了,目标居然被中国巡警扣押,关进了分驻所,在中国人的地盘,密探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候山本武夫前来处理。
山本武夫擅长和中国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国人的法律条文,但更清楚中国人的潜规则,北京城的警察机关,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负责内城一带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每年他都会从山本这里获得千元的好处。
有李定邦坐镇,事情就好办多了,巡警们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交代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提走。
步军统领衙门就是以前的九门提督衙门,民国成立以后,这个衙门保留下来,它和京师警察厅的区别在于,巡警不光管治安,还管卫生、消防、交通,并且大多不配枪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则以武装士兵为主,便衣侦缉队为辅,守卫京师,缉拿盗匪,警备治安,双方职责范围互有交集,谁也管不到谁。
听说人犯已经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带走,李定邦也犯了难,低声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坚定的说。
死掉的两个人,是日本军部派驻东交民巷军队的军曹,自从庚子之变后,日本军人从未在北京发生过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这两个人的死已经远超间谍案的重要性,作为指挥官的山本武夫难辞其咎,如果抓不到凶手的话,他干脆剖腹谢罪算了。
一行人从巡警分驻所出来,直奔崇文门内的步军统领衙门而去,衙门口有持枪士兵守卫,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闯,一番通禀后,值日军官接待了他们,查阅值班记录说,今日并未从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着那值日军官的鼻子大骂,那军官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回骂过去,双方继而动起手来,李定邦硬充大瓣蒜,前劝架,结果也被打了一拳,门牙都掉了。
事情闹大了,步军统领李长泰出面安抚了日本人,并且承诺彻查此事,山本武夫这才悻悻离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经办人询问即可,警察厅和步军统领衙门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员调查,结果双方的调查结果完全统一。
巡警分驻所的警目报告说,确实扣留了一个穿洋服的年轻男子,但却是交通部姚次长家的千金安排他们拿人的,他们以为是豪门公子小姐之间玩争风吃醋的游戏,也就照办了。
步军统领衙门侦缉队的侦察长王光宇报告称,当时正在例行巡逻,遇到姚次长家的小姐,托他们把一个年轻人从巡警分驻所里提出来,举手之劳而已,也就帮了一把,没想到却引出这么大的祸端来。
事情牵扯到姚次长,警察厅长吴炳湘和步军统领李长泰不敢直接把结果报给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内阁总理请示。
钱能训总理看了报告也觉得头大,交通部一帮人全都是亲日派,干脆让他们自己协调解决去,于是把这个难题踢给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总理后,担任参战军督办,但他不大管事,具体事务都由他的心腹,陆军次长徐树铮负责。
徐树铮接报后极为重视,他感兴趣的不是姚次长的女儿参与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踪什么人。
一个电话打到交通部姚次长的办公桌,徐树铮半开玩笑的说:“启桢兄,令嫒闯了大祸了。”
第四十章 诱杀
交通部次长姚启桢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和总长曹汝霖一样同属铁杆亲日派,听徐树铮讲述了自家女儿做下的事情之后,他勃然大怒,撂下电话就让秘备车回家。
回到公馆,姚次长坐在客厅沙发阴沉着脸不说话,姚小姐从楼下来,看到父亲阴云密布的样子便扑过来撒娇:“爹地,谁惹你不开心了。”
“畜生,给我跪下!”姚次长忽然雷霆大怒,吓得姚依蕾双腿一软坐在了地毯,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平时你没命的在外面疯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头,还沾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让警察厅来管你,你个小畜生!”
难怪姚次长发怒,他是内阁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厉害,北洋政府穷困潦倒,地方税款根本解不来,除了关余盐余,就只有崇文门的税收贴补家用,这个当口日本人借了大笔款项给段祺瑞,供他招兵买马,维持政府运作,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来,自己这个次长位置都坐不稳。
姚依蕾哪里知道父亲的苦衷,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她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顿时哇哇大哭起来,跑楼去吵着闹着要摸电门,要吞金子,佣人们拼死的拉着,姚次长却在楼下暴喝道:“让她去死!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愧对先人!”
这么一来,姚小姐反倒不闹了,抹一把眼泪顶撞道:“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从小教育我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救过我,我难道不应该报答么,如果这样也算错的话,读圣贤还有什么用。”
姚次长被她顶的无言以对,把个大烟斗抽的嗒嗒响,忽听外面佣人通报:“徐次长驾到。”
徐树铮不请自来,把姚启桢吓得不轻,还以为女儿闯的祸又升级了,慌忙站起来道:“又铮兄,日本方面怎么说。”
“呵呵,没什么大碍了。”徐树铮脱了大氅递给佣人,坐下来对姚次长说:“不知者无罪,此案和令嫒之间并无瓜葛。”
姚次长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树铮道:“两个日本密探死在城内,警察厅固然难辞其咎,但说到底还是他们外国人之间的恩怨,姚小姐不过是古道热肠,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已,兄弟自会向日方说明情况,姚次长不必多虑,更不必责骂令嫒了,哈哈。”
他这么一说,姚次长一颗心才搁回肚子里去,看到女儿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牵扯到什么人?”姚次长问道,给徐树铮递了一支吕宋雪茄。
“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徐树铮脸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根据巡警方面的报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在六国饭店力克日本军官的“朱利安”先生。
当今国际局势错综复杂,一直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英美法诸列强已经腾出手来,准备和日本一较长短,争夺在华利益,这个华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谍报人员,作为中国方面来说,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
“小蕾,别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徐树铮笑呵呵的拿出一个纸盒,打开来里面是个精致的小水晶瓶子。
还在楼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楼来拿过瓶子爱不释手道:“夏奈尔香水,我想了好久的东西。”
姚次长磕磕烟斗道:“又让又铮兄破费,真不好意思。”
徐树铮爽朗的笑道:“是朋从巴黎带的,不花钱,不过我送香水可是有求于令嫒哦。”
姚次长还未说话,姚依蕾就说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么。”
徐树铮道:“如果有人想见我的话,你一定要代为通禀。”
……
陈子锟在天桥人多的地方下了车,直接到估衣铺去买了一件半旧的大褂往身一披,再弄了顶呢子礼帽戴,摇身一变谁也认不出他就是玉树临风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车厂,薛平顺差点没认出他来,陈子锟支吾了几句就进来了,到了正房刚坐下,安德烈就从内室里走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道:“事儿整大了。”
陈子锟道:“不就是宰了两条日本狗么,多大事。”
安德烈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华势力最大,咱们宰了他们的人,肯定要引起疯狂报复,我刚才回六国饭店去瞄了一眼,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特务,目前只能改变策略,快刀斩乱麻,直接找到徐树铮将军进行交涉。”
陈子锟道:“咱们又不认识他,哪儿去找,难道直接去陆军部敲门?”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认识一个交际花么,请她牵线搭桥,准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两人从后门出去,来到电话局打付费电话,直接打到姚次长府,管家接的电话,陈子锟说自己叫朱利安,请姚小姐听电粀ww.?
姚依蕾听说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电话,拿起话筒心还在怦怦跳。
“喂,谁呀?”
“姚小姐,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厉害了,压低声音说:“什么事?”
“我想请你介绍我认识徐树铮将军。”
“!”姚依蕾忍不住惊呼一声,徐次长真是神机妙算,竟然能料到这一步棋。
“怎么,很难办么?”听筒里传来陈子锟的问粀ww.?
“不不不,不难,他……徐次长就在这儿。”
一旁的徐树铮叼着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将电话接了过去,“我是徐树铮。”
姚次长很有眼色的将所有佣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也带着女儿回避了。
陈子锟把电话交给了安德烈,他还没开口,就听到徐树铮悠悠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阁下应该是俄国人。”
这回轮到安德烈吃惊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将军是怎么猜到的?”
徐树铮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国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汉语带关东口音,应该是在哈尔滨一带久住的,而且阁下曾在华俄道胜银行兑换了一根金条,这根金条有沙俄政府双头鹰徽记,所以,阁下如果不是苏俄的人,就是临时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悦诚服:“没错,我是俄罗斯临时政府执政官高尔察克海军将阁下委任的全权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维奇,今天发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没有给您带来困扰。”
徐树铮笑道:“此事与我并无关系,我是陆军次长,又不是警察总监。”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谈,能否约个时间。”
徐树铮爽快答道:“就今晚,你在哪儿,我派车过去接你。”
双方约了时间碰头,徐树铮放下电话,向姚次长父女告辞离开。
电话局门口,陈子锟惴惴不安的问安德烈:“二柜,你不怕徐树铮把你绑了送给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满满道:“一位将是不会做那种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陈子锟劝不动他,只好舍命陪君子。
十分钟后,一辆汽车驶来,将二人载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里灯火通明,安德烈和陈子锟从侧门进入,直奔后宅,来到一间房内,只见一个戎装军人背对他们而立,听到脚步声随即转身,喜形于色道:“欢迎二位光临。”
此人正是北洋陆军部次长徐树铮将,他亲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着陈子锟的肩膀赞道:“后生可畏,回头我送你一柄宝剑。”
房间里已经摆下酒宴恭候两位特使,精致的八个菜肴,一壶温热的花雕,房间里暖气十足,墙挂着名人字画,环境优雅,安静祥和。
“二位树铮笑容可掬,亲自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之后,进入正题,徐树铮道:“兄弟是军人,不是政客,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尔察克将签名的密信道:“我来北京,是代表临时政府和贵国接洽,希望徐将军能为我们引路,找一个能拍板定夺的人。”
徐树铮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务,我均可定夺。”
安德烈疑惑道:“阁下不过是一陆军将,为何能越俎代庖,定夺所有事务?”
徐树铮道:“你可知身处何处?”
安德烈摇头。
徐树铮道:“这里是安福俱乐部,俱乐部成员都是国会议员,而兄弟正是安福俱乐部的创始人,你明白了。”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状,站起来将密信正式呈交徐树铮。
徐次长接了信瞄了一眼,面都是俄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说:“既然是秘密会谈,咱们就放轻松一些,信写的什么内容,阁下口述即可。”
于是安德烈便将信内容陈述了一遍,无非是高尔察克将恳请中国当局出兵干涉,将赤色政权扼杀于萌芽状态。
徐树铮详细的询问了一下俄国现在的局势,低头沉思一阵道:“我国积弱已久,南方尚未统一,山东又被日人强占,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贵国事务?”
安德烈道:“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内忧外患形势严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国威,我听说您手下有十万装备精良的参战军,现在欧战已经结束,这些精锐的部队难道要马放南山么?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话,恐怕关东蒙古就和山东一样,要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了。”
徐树铮倒吸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安德烈道:“俄日战争的爆发,正是为了争夺中国的东北地区,现在俄罗斯衰落,日本岂能坐失良机,我听说他们的干涉军规模已经扩充到五万人以了,远超其他国家军队的数量,徐将军,以您的智慧,应该不难猜出他们的目的。”
徐树铮缓慢地点点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神色变得越来越严肃,他端起酒杯说:“高尔察克将军的密使,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其他人么?”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们二人。”
徐树铮道:“那你们可要好生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个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汉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们。
安德烈和陈子锟目瞪口呆,动也不动。
“处决之后,把尸体移交给日本方面。”徐树铮言毕,起身离开。
……
第四十一章 祸水东引
刚才还是座客,转眼就成了阶下囚,八个全副武装的北洋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手里的驳壳枪大张着机头,虎视眈眈。
徐树铮下了处决令后就这样走了,连头都不回,陈子锟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冲着徐次长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宝剑的么?”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讥讽他。
陈子锟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祸,非要来见他,现在好了,连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这么多麻烦。”
“住口,有什么话黄泉路再说。”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大声吼道,吓得陈子锟和安德烈赶紧把手高高举起。
显然这些大兵并不打算在如此华美的房间里枪毙两个人,因为那样不但会有难闻的硝烟味,血迹和脑浆还会把昂贵的波斯地毯弄脏。
“长官,你给评评理,我说不来的,他非要来,结果让人家毙了,这哪儿说理去。”陈子锟大呼小叫着,揪住了安德烈的领子,脸红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陈子锟脸,啪的一声脆响。
“好了,都给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烦的嚷道,说时迟那时快,陈子锟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盒子炮,与此同时,安德烈一脚将圆桌踢翻,硕大的桌面连同面的酒菜和烛台全都砸向桌子对面的几个大兵。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随即又被橘红色的盒子炮膛口焰所笼罩。
这些大兵都是从萧县老家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担任徐树铮的贴身卫队,虽然人高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斗得过积年的关东老匪。
就听见屋里爆豆般的一阵枪响,子弹横飞,血溅当场,房间里的花瓶、镜子、古玩陈设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墙壁也变成了马蜂窝。
枪声骤停,陈子锟满脸是血爬起来,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枪口犹自冒着青烟。
“二柜,你死了么?”他压低声音问道,似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
“我还没活够呢。”安德烈推开压在身的一具尸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咋整?”陈子锟恶狠狠的问道。
“砸了这个响窑。”安德烈愤然道,从死人手里抄了两把盒子炮,机头大张,杀气腾腾。
此时外面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个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从后门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构造都是雷同的,两人很轻松的窜到了后院,仰头看围墙,乖乖,这么高。
“剪刀石头布!”两人同时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陈子锟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陈子锟把两把盒子枪插在腰带,踩着安德烈的肩膀就了墙,骑在墙身子向下一探,将安德烈一把拉了来,两人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夜幕中。
徐树铮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来到刚才饮宴的房间,四下一片狼藉,副官连同七个护兵全都中弹而死,连天花板喷的都是血,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不是被子弹打破就是惹血污,全废了。
而那两位自己下令要处决的密使则不见了踪影,气的徐次长脸青一阵白一阵,卫队长跑进来一并脚跟喊道:“报告!歹人已经从后墙逃窜,我部正在追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徐树铮从牙缝里迸出八个字,匆匆离去。
卫队牵着狼狗追出去几百米远,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随身带着胡椒面,破坏了狼狗的嗅觉后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陈子锟和安德烈狼狈潜回了老巢紫光车厂,他们没敢从正门走,翻墙进的后院,偷偷摸摸进了屋。
“妈的,胸口怎么这么疼。”陈子锟伸手一摸,二柜给自己的金壳怀表面嵌了一枚弹头,好悬,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块怀表,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徐树铮,笑面虎。”陈子锟一边骂着一边继续检查浑身下,还好,除了那一处中弹之外,全须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还是不够,我教过你多少次,这种场合先趴下再说,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你直挺挺的站着当枪靶子。”
陈子锟没好气的说:“你老人家还好意思说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见徐树铮,也出不了这档子事,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
安德烈黯然道:“好,我承认我看错人了,徐树铮不是一位将军,他是一个政客,彻头彻尾的政客。”
见二柜如此消沉,陈子锟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会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枪毙我们?还要把尸体移交给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们中国人的谋略太深奥,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说动心了,他会出兵的,我相信这一点。”
陈子锟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着两支缴获的盒子炮,乐不可支,徐树铮卫队用的枪都是德国毛瑟原厂货,拿在手里感觉极好,虽然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来两把好枪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里有萝卜么?”
陈子锟被他的跳跃思维搞糊涂了:“二柜,你哪根筋不对,大半夜的要吃萝卜?”
“是,帮我拿几根胡萝卜来,要圆一点的,再来一碗稀饭,要稀一点的。”安德烈狡黠的挤了挤眼睛。
陈子锟到后院厨房拿了三根胡萝卜交给他,又让王大妈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碗送进去,安德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再出来,陈子锟拿着枪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依然没有官兵来敲门,看来徐树铮的耳目并非无孔不入,陈子锟略微放心,敲响安德烈的房门,见他两眼红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汤姆在哪里,我需要他帮忙。”安德烈说。他身后的桌子摆满了东西,胡萝卜残渣,裁掉的道林纸边条,墨水瓶,自来水笔,饭碗、毛笔,乱七八糟一片。
陈子锟又去厢房把小顺子叫了过来,安德烈拿出一封信来说:“把这个交到六国饭店的前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路遇到的洋人让你送的信,明白么?”说完拿出一块大洋放在信封。
小顺子见钱眼开:“绝对给您办的妥妥的。”
等小顺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个信封来交给陈子锟:“东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树,面有个树洞,你把这封信藏到树洞里去,记住不要被人发现,现在就去。
虽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子锟还是老老实实的照办了。
小顺子拿着信来到六国饭店,交到前台就班去了,前台接待员瞄了一眼,只见信封用英文写着请转交306房安德烈.所罗门伯爵收,便冲坐在沙发的日本特务使了个眼色。
特务左顾右盼,凑到前台接过信封,抽出信纸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他不敢擅作主张,拿着这封信楼找到了正在30房间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着这张白纸翻来覆去的看,忽然灵机一动,让人去药房买了一瓶碘酒来,用棉签蘸着碘酒仔细涂在白纸,几行淡淡的蓝色文字便显现出来了。
“哟西!”山本武夫喜形于色,不过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赶紧让手下找个俄语翻译过来,幸亏日本公使馆人才济济,不到半个钟头就找来一个懂俄语的,将纸的内容翻译出来,山本武夫精神一阵,亲自带着手下出动了。
他们来到东交民巷西侧,此时夜已经深了,几个日本人穿着大衣,打着手电,站在树下乱照,终于发现了面的树洞。
一个干练的特务敏捷的爬了去,在树洞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兴奋的扬了扬,压低声音道:“山本前辈,找到了!”
山本武夫终于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用手电光照着看了一眼,面写的全是俄文,末尾还有盖章,章也是俄文,中间是镰刀斧头徽记。
“所噶。”山本武夫极为满意,带着手下们回去了。
……
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山本武夫向外务省参事官芳泽谦吉报告了自己的发现,一封淀粉水写的迷信,一份盖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末尾鲜红的镰刀斧头触目惊心。
“是赤俄的特务。”芳泽谦吉阴沉着脸说道。
山本武夫一点头:“哈伊,田中君和铃木君就是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目的是勾结中国人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
芳泽谦吉站起来踱了几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安福俱乐部发生了一场枪战,打死了几个人,我想这两件事情之间或许有联系,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脚尖一并。
“调查中国人阴谋的大事,就拜托你了。”芳泽参事官鞠躬道。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壮志
新生的赤俄政权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列强无不为之颤抖,纷纷组成干涉军绞杀赤色俄国,谍报战线亦是如此,芳泽参事官曾经接到过外务省的密令,让他密切关注俄国人在远东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对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远东,风起云涌,错综复杂,沙俄帝国的崩溃给大日本帝国带来无尽的机会,海参崴、哈尔滨、蒙古,中东铁路,这些原先属于俄国的领土、殖民地、势力范围和资产,都成了日本觊觎的目标,如今赤俄间谍突然出现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为了帝国的宏大目标,不管是文官还是军人,都要竭尽全力进行调查。
最近大批白俄难民涌进中国,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间谍,芳泽和山本一番讨论后,准备从北京的白俄难民开始调查,同时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们不要瞒着日本搞什么小动作。
“明天我就去拜访段祺瑞阁下,请他解释此事的原委。”芳泽君这样说。
……
参战军训练处,大门口挺立着四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黄色军装,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枪,绑腿皮鞋、水壶子弹盒,他们身的一切,甚至包括军装的布料和扣子都是从日本进口的,而这笔巨大的开支,也是来源于日本的西园借款。
这些士兵和原来的北洋军不同,士兵都是从安徽、山东、河南等地新招募来的身体健康的农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训练,可谓精锐中的精锐,军饷比普通的北洋军要高,伙食不但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弄点荤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门的士兵看到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老头溜达着过来了,立刻喝止他:“站住,军机重地,不得入内!”
老头一愣,随即和蔼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谁也不行,走远点!”大头兵一脸的不耐烦。
老头并不生气,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警戒线以外,此时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军官,马靴锃亮,佩刀铿锵,肩膀的法式竖肩章三颗星显示他是一位陆军校。
“敬礼!”守门士兵立刻行持枪礼,腰杆挺得笔直,枪刺闪着寒光,那校看也不看他们,冲老头毕恭毕敬道:“督办,您请。”
老头笑笑,对敬礼的士兵们略一点头权作回礼,昂然进了参战军训练处的大门,看他步伐矫健,分明是位戎马倥偬的老将。
“督办……段祺瑞。”大兵们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他老人家就是前国务总理,现参战军督办段大人,竟然冒犯了段督办的虎威,几个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参战军参谋长办公室,一身戎装的徐树铮迎出门外,笑道:“督办来了,您的屋子没打扫,先到我这里边坐坐。”
段祺瑞进了办公室,先谈了一些训练的事情,转而问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来拜会我,提到苏俄密使在京出现一事,不知道又铮可了解此事?”
徐树铮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过完全错了,来北京的不是苏俄的密使,而是俄国临时政府的密使,他们的最高执政想让我们出兵襄助,共灭苏俄。”
说着,他便将昨天和安德烈会面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当说到两人从枪口下逃脱之时,段祺瑞叹道:“又铮,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管对方究竟是临时政府还是苏俄,我们都应虚以为蛇,静观其变。”
徐树铮走到墙边,拉开帘布露出大幅战略地图道:“督办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国内讧,正是我出兵收复失地之良机,俄国人素来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苏俄还是沙俄,万变不离其宗,所以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此事机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国出兵,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消失。”
段祺瑞微微点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树铮指着地图说:“督办,偌大一个中国,可曾有我们直接掌控的地区。”
说到这个,段祺瑞不禁黯然,虽然他身为北洋政府的幕后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没有直接掌握的地盘,全国各地军阀割据,各省的督军形同土皇帝,对中央的命令阳奉阴违,更别说广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势同水火。
没有地盘就没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么可怜巴巴的几项,崇文门的关税,庚子赔款的余额,几条铁路的收入,满打满算只够政府公务员开销,养兵根本不够。
民国六年,张勋带兵进京,以调停府院冲突为名,扶持清帝复辟,身为国务总理的自己,竟然无兵调遣,最后还是请亲日的曹汝霖出马,从日本三菱财团借了一百万日元,又搞了五十万的盐余款,收买了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的小老婆,让她吹枕头风请李长泰出兵,再花了大笔的开拔费请曹锟的第三师和冯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马,这才平了张勋的五千辫子兵。
此役之后,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时他也意识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须有自己的嫡系部队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头,日本商人西园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极其优厚的条件借款数千万,借了数千万日元过来,练就了三个师的精锐参战军,从编制到服装,几乎就是日本军队的翻版,连拉炮车的马匹都是日本进口的,这支军队在手,段祺瑞才觉得自己有些底气。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道:“又铮的意思,可是收复外蒙?”
徐树铮雄心万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趁势把海参崴也收复了,收复故土,军人本职,此举可以大壮我中华士气民心,统一全国指日可待,其实卑职早就在筹划此事,兹事体大,不可泄漏,所以卑职才痛下杀手。”
段祺瑞道:“又铮辛苦了,此事你尽管去做,日本人那里,我来替你掩饰,走脱的俄国密使,要全力缉拿才是。”
……
不知不觉间,北京城的汽车站、火车站、各处城门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侦探,墙也贴了通缉令,由于没有照片,通缉令是两幅石板印的画像,显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笔,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绘的相当传神。
陈子锟拉着洋车出门侦查,特地在城门口走了好几个来回,甚至站在通缉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边的巡警和侦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画像英俊潇洒、留着时髦头和八字胡的西装青年,实在和这个邋遢不堪的车夫差距太远。
自个儿是没什么危险了,可是安德烈怎么办,北京城的洋人虽然多,但大都在东交民巷一带活动,大街出现一个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国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围观起来。
陈子锟回到紫光车厂,和安德烈商议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难题,想来想去,陈子锟又想到一个熟人来。
……
六国饭店,姚依蕾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前台问道:“所罗门先生回来没有?”
服务生道:“姚小姐,所罗门先生昨天出去之后就没回来。”
姚依蕾脸色变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枪战的事情已经在北京权贵圈子里传开了,那些对安福系不满的人幸灾乐祸,有说徐树铮遇到刺客的,有说内部火并的,但姚依蕾却知道,这场枪战肯定和朱利安有关。
她不敢直接去问徐树铮,只好跑到六国饭店来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却让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经死在安福胡同了?
姚小姐虽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场的事情也听说过一些,徐叔叔虽然表面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手狠着呢,北洋将陆建章,就是因为总是给段祺瑞捣乱,被徐树铮以饮宴为名,请到小花园里一枪就被崩了,堂堂将军都能如此处置,何况是所罗门先生呢。
心神不宁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长民和林徽因父女俩,因为同是培华女中的学生,林徽因很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们这是?”姚依蕾问道。
“哦,来拜会一个朋。”林长民礼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亲虽然也算同僚,但一个属于研究系,一个属于新交通系,素无来往,所以不愿和姚依蕾多谈什么。
但姚依蕾却追问道:“是不是找所罗门先生?他们昨晚……被徐次长请去就没回来。”
林长民惊愕的和女儿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树铮的狠辣手段,林长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觉的扫视着饭店的大厅,沙发坐着两个戴礼帽的家伙,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大厅一隅的公共电话机旁,一个男子手拿着话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盯着这边。
“谢谢,我们不是来找所罗门先生的。”林长民说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致礼,带着女儿走进了饭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些闺蜜只喜欢巴黎的香水,关外的皮草,南非的钻石,还有头油锃亮面如敷粉,会写白话文的男人,想到这些,她就一阵扫兴,意兴阑珊出了六国饭店,了自家汽车,低声吩咐了一句:“开车。”
忽然一个穿饭店制服的小厮快步前,低声道:“姚小姐,我看见所罗门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饭店门口,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他在哪儿?”
第四十三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看着那张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挠着脑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误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板着脸问:“少废话,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正阳门火车站。”小顺子两眼放光,伸手去接钞票,心中暗暗赞道,大锟子真是料事如神,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钱,眉头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许告诉别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饭店门口,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林长民父女楼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她这才把钞票递过去,吩咐司机开车。
东交民巷距离正阳门火车站很近,但姚依蕾还是特地让阿福绕了几个圈子,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才驶到了正阳门火车站。
站前广场熙熙攘攘,停满了汽车和洋车,车站外墙的角落里躺着乞丐,小商小贩到处乱窜,拎着警棍的巡警来回穿梭,进站口旁边的墙,张贴着通缉令,几个穿长衫戴礼帽的家伙,紧紧盯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可是到处都没有朱利安的影子,正当她咬牙切齿,准备回六国饭店找那个西崽算账的时候,车门忽然被人打开,一个长衫墨镜客人带着一股冷风坐了进来。
汽车夫阿福扭头刚要斥责,却发现那人长衫下面隆起的驳壳枪形状,顿时吓得不敢说粀ww.?
“你干什么?”姚依蕾也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么,只不过小小胡子剃掉了,换了中式服装,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来,她惊喜道:“终于见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陈子锟微微抬了一下礼帽,朝进站口那边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姚小姐怎么对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赶紧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碰巧路过。”
陈子锟道:“徐树铮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现在北京城到处军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愿不愿意帮我脱身。”
姚依蕾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小鹿乱撞,嘴却道:“为什么徐次长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坏人的话,我帮了你岂不是助纣为舧ww.!?
陈子锟道:“我发现了徐树铮卖国的证据,兹事体大,必须立刻返回广州向孙文先生报告,如果你认为我是坏人的话,大可不帮我,告辞。”
说着作势欲走,却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绵软温热,一双热切的大眼睛瞪着他:“你……你是革命党?”
“妈了个巴子的,二柜编的台词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陈子锟心中暗赞,嘴却凛然道:“不错,我就是革命党。”
“好,我帮你!”姚依蕾咬着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时耳濡目染的政治新闻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孙文的革命党控制之下,革命党人年轻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来,传说果然都是真的。
“谢谢。”陈子锟捏着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着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勇敢的对视着,说道:“火车站不好走,我带你直接去天津,进了租界徐树铮就抓不到你了,然后坐英国人的海船去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孙文先生,代表革命党,再次感谢你。”陈子锟用力摇动着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对汽车夫道:“阿福,开车,去天津。”
阿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带枪的通缉犯,南方革命党,这两样就够受的了,还要送他们去天津,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
“小姐,我有老下有小,您饶了我。”他哭丧着脸道。
“姚小姐,不要难为他。”陈子锟假惺惺的劝道,手却按在了腰间驳壳枪。
“阿福,你敢不听我的话,回头就让管家辞退你。”姚小姐大发雌威,阿福愁眉苦脸,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车驶离了正阳门火车站,沿着前门大街向南驶去,在陈子锟的指挥下绕了几个弯,在一个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个大胡子拎着皮箱了车,冲姚依蕾挤挤眼睛,可怜的姚小姐愣了几秒钟才发觉他是所罗门伯爵。
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永定门是北京城的南大门,一条大道直通天津卫,城门由步军统领衙门负责把守,七八个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门口,城墙贴着通缉令,看到带枪的大兵,陈子锟悄悄将两支驳壳枪的击锤都扳了起来。
汽车到了城门口,执勤军官挥手拦下,手扶着枪套走了过来,陈子锟紧紧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长衫下的手枪隔着车门瞄准了那军官,安德烈却气定神闲的摸出一支雪茄点燃,吞云吐雾起来。
姚依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有些口干舌燥,正当她紧张的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敬礼道:“报告,城外正在修路,请小心慢行。
有惊无险,众人的心都落回了原处,阿福颤抖着手开动汽车,出了永定门就猛踩油门,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腊月的,土路被冻得挺硬,农村人大多还猫在家里过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姚公馆的汽车开足了马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北京。
一路之,安德烈和陈子锟用法语进行交谈,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不教法语,所以姚依蕾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听他们谈话插不嘴。
车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汽车直接开到了码头,安德烈拎着包袱下了车,陈子锟刚想下车,手却被姚依蕾紧紧拉住,双眼隐隐含泪看着他。
“可以不走么?我们可以在天津租个房子躲起来。”姚依蕾哽咽着说道。
这是要私奔还是咋滴,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开放,陈子锟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二柜教给自己的台词,便故意压低声音,无限伤感的说道:“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说罢,毅然下车,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后传来一声喊,陈子锟刚回头,姚依蕾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陈子锟用力的拥了一下姚依蕾,仔细的帮她拭去泪水,由于二柜没有传授这个场合用的台词,所以他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并没有继续坚持,而是从小坤包里掏出一大卷钞票塞给了陈子锟,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镯和项链、戒指、耳环,统统塞给了陈子锟。
“革命需要经费,这些你一定拿着!”
陈子锟觉得喉头有些发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泼辣刁蛮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颗痴心,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深吸一口气,揽住了姚依蕾的小蛮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脚尖,闭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花瓣一样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个荡气回肠的长吻,久久才结束,陈子锟转身毅然离去,再不回头,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风中呜咽。
陈子锟追到轮船舷梯旁,安德烈从暗处走出,“怎么样,财色双收,爽。”
陈子锟叹道:“我觉得有点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别把自己太当回事,用不了几天她就会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汽笛声长鸣,一艘英国客轮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视着夜色中轮船庞大的轮廓,海风吹来,一阵萧瑟。
“我会等你回来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开了车门,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还回北京么,汽油不够了。”
“去天津姨妈家住一晚再说。”姚依蕾返身车离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发阿福开车回去,自己买了头等票坐火车回北京,从浦口来的蓝钢快车在天津北站停车加水加煤,下客客,姨妈亲自来送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不在焉只是想着昨天的惊心动魄。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高高的个子,晨星般闪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闪即逝,这一刻姚依蕾差点惊呼出来,但随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经乘船南下了,那不过是个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罢了。
……
陈子锟终于安全的将二柜送了去海的轮船,两人并没有像娘们那样依依惜别,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东西了,他在码头附近找了家鸡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车站买了张三等车票,搭车返回北京。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特地找了个剃头铺子把头发给剃光了,把剃头匠搞得很纳闷,正月里来不剃头是老规矩,这个小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剃了头,把长衫礼帽找个当铺当了,再去估衣铺买一身短打棉袄,这才了火车,三个小时后,火车抵达正阳门火车站,陈子锟大模大样的出了站,门口游荡的巡警和特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来了。”陈子锟望着正阳门城楼说。
第四十四章 记忆恢复了?
陈子锟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从朱利安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头两天晚睡觉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天津码头那凄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轮,姚小姐梨花带雨的娇颜,还有那惊天动地的一吻。
每当这时,陈子锟就会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后感慨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有一次咂嘴的时候被杏儿看见,好奇的问他,你吃了什么好东西,干嘛总是咂嘴呢?当场把陈子锟搞了个大红脸。
姚小姐给的钞票花花绿绿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还有英镑和美元,一英镑能换七块半大洋,一美元能换三块大洋,这些钱折合起来起码有三四百块钱,陈子锟托小顺子去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把外币都兑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辆洋车和一些家当,紫光车厂的规模越来越大了。
至于那些首饰,他却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期待着有一天能物归原主。
听小顺子说,姚小姐这几天都在六国饭店出现过,陈子锟不禁有些替她担心,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长的千金,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还用的着自己一个苦力操心么。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陈子锟都会去石驸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静,可是从没有等到过她,自从焰火晚会后,林小姐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家温习功课,陈子锟自然不知道,次的事情被林妈告密事发,林先生狠狠骂了女儿一顿,罚她整个寒假不许出门。
尽管如此,陈子锟还是点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静候一段时间,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应酬各种饭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这样一号人物,但看门的张伯却是每天严阵以待,手握着大扫帚时刻准备把这个心怀不轨的车夫打将出去。
又白等了一个午,陈子锟悻悻拉着车准备离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洋车。”
回头一看,正是北大图馆的李主任。
李大钊也认出了陈子锟,和蔼的笑道:“是小陈,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陈子锟道:“李先生,我已经不在林府拉车了。”
“哦,那现在?”
“在车厂拉车。”
李大钊似乎颇感兴趣,抬腿车,继续和陈子锟闲聊,问他一个月要向车厂交多少份子钱,自己能余下多少,够不够吃饭什么的,陈子锟这些日子来在街头巷尾和拉车的伙计们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车就是混个嚼谷,趁年轻还能多挣两个,别看现在拉着车子跑得快,将来指不定一头栽在路就没了。”
李大钊感慨道:“拉洋车不需要本钱,不需要技术,失去土地的农民和破产的城市平民都去从事这个行业,僧多粥少,哪里能赚到什么钱,不如这样,每天班时间你到胡同口来拉我,下班时间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给你结算,你看怎么样?”
陈子锟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按时接送你,要是来不及,就让朋来替我。”
李大钊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宅子外,李大钊下车道:“你在这里等我。”
“好嘞,我等着您。”陈子锟把洋车放在照壁旁避风处,坐下歇息。
片刻之后,又一辆洋车驶来,车一位西装客人,付了车资匆匆进门,陈子锟认得他,来人正是北大文科长陈独秀。
“这儿是谁的府邸?”陈子锟抬头看看大门,面有个木牌,写二字:蔡宅。
半个时辰后,李大钊和陈独秀一脸愤然的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长袍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
陈子锟赶紧站起身来,用毛巾掸了掸车座,等着李先生车,蔡元培和李陈二人低声交代道:“这是梁启超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林长民亲自转呈给我的,你们要尽快传播开来,让学生们都知道和会的事情……”
他忽然看见陈子锟,便展颜笑道:“这位工,我们又见面了。”
李大钊道:“蔡校长认识他?”
蔡元培道:“当然认识,刘师培和辜鸿铭的弟子么,不过两位老师很有意见哦,说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情况严重。”
陈子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钊替他答道:“每天少拉两个小时的活儿,对一个车夫来说,损失是极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学几个字能弥补过来的。”
蔡元培深以为然,叹道:“守常对劳工阶层的生计问题研究的很透彻。”
一阵寒风吹来,蔡元培笑道:“有事我们明天再说,恕不远送。”
陈独秀和李大钊了车,陈子锟拉起洋车迈开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看着陈子锟弯腰拉车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来到北大红楼,陈李二人下了车,李大钊道:“进来歇歇脚再走。”
陈子锟欣然同意,随着二人进了红楼,虽是寒假时期,依然有不少学生滞留在学校里看学习,走廊里几个正在高谈阔论的学生看到陈独秀和李大钊进来,顿时高呼起来:“同学们,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陈李二人快步进了图馆,学生们迅速将二人围起来,热切的讨论着时局问题,陈子锟蹲在暖气边,从怀里拿出两个窝头在暖气片烤着,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声明”之类的字眼,大学生们一个个亢奋不已,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毛助理员正站在梯子,拿鸡毛掸子清扫着架的灰尘,长衫有几个补丁,针脚很粗,看来是自己缝补的。
等毛助理员下了梯子,陈子锟招呼道:“毛老兄,吃了么?”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却叽里咕噜的响了起来,他顿时不好意思的笑道:“早吃的,这会儿又饿了。”
陈子锟递了一个窝头给他:“拿着。”
毛助理迟疑了一下,接过窝头说声谢谢,端过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满了热水递给陈子锟:“喝点开水。”
两人就这样蹲在暖气边吃着窝头,喝着白开水,陈子锟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们一起讨论时局?”
毛助理摇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问:“他们在说什么事情?”
毛助理道:“他们在讨论巴黎和会的事情,小陈,我问你一个问题,森林里有一群狼虫虎豹,专门以弱小动物为食,有一天新来了一头狮子,说我不吃小动物,还要帮你们这些小动物撑腰。”
话没说完,陈子锟就撇嘴道:“狮子忽悠他们呢,他不吃小动物咋活?难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对,连你都明白的道理,这些北大学子却不明白,把希望寄托在那头新来的狮子身,你说可笑不可笑,这样的人,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好谈的。”
陈子锟伸出大拇指赞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着摇摇头,低头吃窝头。
“我说,你也该找个媳妇了,瞧你这手艺差的。”陈子锟岔开了话题,指着毛助理棉袍歪歪斜斜的补丁说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着补丁,脸竟然泛起幸福的红晕,是,陈工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补丁出自开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个月就要离开北京了。”毛助理道。
“为啥,工作不如意?”陈子锟问道。
“虽然每月只有八块钱,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是觉得北京已经不适合我的发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边开创属于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闪着深邃的光芒,轻轻握紧了拳头。
“快吃,都凉了。”陈子锟喝着开水咬着窝头,没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壮志。
小憩片刻,陈子锟抖擞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别,出门拉车正要离去,看到徐二蹲在墙角正拿着钢笔头在小本子写写画画,脸还卡了一副眼镜,不过仔细一看,只是个没镜片的眼睛架子。
陈子锟悄悄走过去,一把抢过徐二手里的小本子,大声念着面的字:“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不如猫犬。我想和翠莲困觉,……哈哈哈,徐二,翠莲是哪个?”
徐二满脸通红,扑过来抢陈子锟手里的小本子,他个子矮,跳起来都抢不到,急的大叫:“姓陈的,把本子还我!”
陈子锟哈哈大笑,把他戏弄够了才将本子丢回去,拉着洋车扬长而去,不过心里却暗暗吃惊,徐二这小子居然能认识这么多字,看来自己要奋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当即他就跑到刘师培家,刘教授见他隔了这么久才登门,微有不悦,问他道:“我给你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看完了?”
陈子锟这些天根本没摸本,却撒谎道:“看完了。”
刘师培任教多年,岂能看不出他在撒谎,咳嗽了几声,冷笑道:“那好,我给你一张试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试题,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来了。”
说完拿了一张试卷考他,陈子锟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面的汉字他倒是都认识,但是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挠腮半天,忽然灵光一闪,眼前这些试题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脑海里预存着一般,他下笔如有神,刷刷刷将试卷填完,连带着最后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刘师培拿过试卷一看,暗暗称奇,说道:“这是海私立中学国文毕业试题,你竟然全都答了出来,还做出这么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来,看来你的记忆是恢复了。”
第四十五章 粪阀
陈子锟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啥,他老老实实的答道:“刘教授,我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刘师培拿着试卷翻来覆去的看着,扼腕叹息道:“谁家的孩子流落异乡,一定心疼如刀绞,对了,你身有没有什么胎记之类的,说不定可以帮你探寻身世。”
陈子锟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光复会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的玉佩道:“我有这两个东西,不知道刘教授可以看出些什么名堂来。”
刘师培一见光复会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镜看了看玉佩,道:“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刘教授,难道您知道这玉佩的来历?”陈子锟也有些激动。
刘师培摇摇头:“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么线索,不过这枚光复会的徽章则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长和我都是光复会出身,虽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旧遍布天下,请蔡校长手一封,你去江浙一带寻访光复会旧人,定能寻得你的父母。”
陈子锟大喜,给刘师培鞠躬致谢,又道:“我的国文成绩可以过关了么?”
刘师培笑道:“何止可以过关,简直可以轻而易举的考取任何大学了,你不必再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谢谢老师,一事不烦二主,何必再去麻烦蔡校长,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就是。”陈子锟道。
刘师培却摇摇头:“我不行,你如果觉得自己人微言轻,我替你去求蔡校长好了。”
陈子锟自然欢天喜地的走了,刘师培将身子陷在藤椅里,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了十余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叹了口气,将烟蒂掐灭,猛然咳嗽了几声,拿开手帕,面赫然嫣红一片。
……
陈子锟从刘师培家里出来,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该交班了,便拉着洋车回车厂,路下意识的就溜达到了石驸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运气。
刚把洋车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门开了,一人悻悻的出来,指着大门破口大骂:“要几个酒钱怎么了,这是规矩,懂不?不给,那就瞧好。”
张伯从里面出来,气的满脸通红,“给我滚!”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个棺材瓤子!”那人撸起袖子,抄起一个长柄勺子状的东西虚张声势,张伯往后退了几步,被门槛绊倒了,一个倒栽葱跌了进去,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可是还没笑完就被来自背后的一记飞脚踹到了墙根。
陈子锟收脚骂道:“欺负老者,算什么本事。”
这一脚踢得够重,那人疼的爬不起来,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个子走过来把自己提起来,扫脸就是四个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脸肿。
打够了之后,陈子锟才走进大门,一看吓一跳,赶紧把张伯扶起来:“张伯你怎么了,你头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嗓门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妈也招来了,一看张伯头血淋淋的,顿时吓得尖叫,妇道人家遇到紧急事情没了主张,只能任凭陈子锟把张伯抬洋车,奔着诊所方向去了。
熟门熟路,直奔花旗诊所,碰巧斯坦利医生没有出诊,帮张伯清洗包扎,还给开了几片药,诊疗费一块半大洋,也是陈子锟给垫的。
张伯头缠着雪白的绷带,躺在诊所的病床,陈子锟忙里忙外,缴了费用拿了药,又讨了一杯送到张伯手,关切的说道:“张伯,喝水。”
张伯抱着搪瓷缸子老泪纵横,他感动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从未受到过这样体贴的照顾,二来是因为照顾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的陈子锟。
“张伯,您这是咋地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问道。
“小陈,张伯对不起你。”张伯抓住陈子锟的手,用力的摇晃着。
陈子锟憨厚的笑了:“张伯,您这是哪里话,咱爷们处的不是挺好的么,再说了,我最见不得欺负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码三天爬不起来,对了,那小子是干嘛的?”
张伯道:“是个挑粪的,从年前就没来过,家里粪坑马桶都满了,臭气熏天的,他今儿个来了,张嘴就要酒钱,要红包,我气不过就挤兑了他几句,这小子反倒要挟起我来了。”
陈子锟道:“这样。”
张伯的伤势不算严重,观察了半小时之后就离开了诊所,陈子锟依旧用洋车把他送了回去。
“小陈,坐一会喝杯茶,大爷这里好茶没有,高碎管够。”张伯热情的挽留他,要搁以往,陈子锟肯定死皮赖脸的留下来,可是今天的他却变得极其腼腆:“不了,张伯,我该回去交班了,回见了您。”
望着陈子锟的身影远去,张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
林先生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吩咐张伯说:“换一家挑粪的,哪怕多给几个钱也行。”
……
陈子锟回到车厂之后,先去后院瞄了瞄,和他猜测的一样,自家院子的粪坑也满了,幸亏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这苍蝇不得成千万,就是这样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进院子了。
找到薛平顺打听,他听了原委之后笑道:“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咱们北京城的粪业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们,别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做买卖的,都别想有个好。”
陈子锟奇道:“一帮挑大粪的,有这么牛逼?”
薛平顺道:“我当巡警的时候,和他们打过交道,你别小瞧这个行当,这可是康熙年间就形成的行业,咱北京城几十万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个大数字,家家户户的马蛍ww.⒎嗫樱?滞废镂猜繁叩穆砝?峰淼囊笆海??垂埽空??还埽?簿?还埽?褪钦饣锶斯埽?土舜蠓嗵舻匠峭饴舾?┟翊又杏胬??郧敖蟹喾颍?罄醋龃罅耍??朔喑В?土斯と耍?统闪朔喾Я恕!?
陈子锟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挑个粪都能挑成门阀。”
薛平顺笑了笑,说:“可不是,大的粪阀,手底下几百个工人,十几条粪道,一条粪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开车厂拉洋车还赚钱,这里面门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着篓子拿着粪勺子刮粪,水道就是帮人家清洗马桶,赚点小费,除此之外还有跟挑道,专门收集刷马桶的粪水卖给城外的农民,干好了也能够一家人的嚼谷。”
陈子锟听得目瞪口呆:“赚钱一条龙,要不咱也去掏大粪。”
薛平顺道:“北京城的粪道早就划分好了,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填出来的,谁也插不进去,就连巡警说话都不好使,早先掏粪都是免费的,现在不但收钱,还要给人脸色看,得罪了他们,十天半个月不给你家掏粪,你找别人,谁也不敢来,最后还得求他们。”
陈子锟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这种不讲究的粪阀。
“咱家的粪坑也满了,是不是没给他们红包,也不来掏了?”陈子锟问道。
薛平顺道:“他们按年结算,咱们宅子去年的费用赵镖师结清了,今年还没人门来谈。”
陈子锟明白,这帮掏粪的有恃无恐,以为这一行旱涝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门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刚走出大门就滑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地一层污浊的冰,隐约还有粪便痕迹,不知道是谁趁深夜浇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门口,硬是冻成了冰。
林先生感觉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衙门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递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说,巡官啪的一个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严办此事。
回来后,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张伯,换一家掏大粪的来,务必把卫生问题解决。
可是当他从衙门回来后,却发现家门口又有一滩屎尿,而且是新鲜的,臭气熏天不说,连走路都要。
林先生彻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诉,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巡警,他直截了当的告诉林先生,挑粪的从你家门口过,洒一些粪尿也是在所难免的,掏粪的和户主之间是雇佣关系,人家不乐意帮你家掏粪,巡警也管不着。
林先生虽然读了不少,但也不是呆子,听了这话自然明白,回到府,果不其然,张伯报告说,没人愿意来府掏粪,说后宅胡同是孙老板的粪道,旁人不好过界。
“这帮苦力,当真没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愤怒又无奈,家里的粪坑问题必须解决,难道还能自己亲自出马掏粪不成,就算亲自掏粪,那掏出来的粪如何处理,如何运输,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解决。
家门口臭气熏天,后院茅房粪满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唠叨,张伯头还缠着绷带,林先生哀叹一声,准备再次前往警所,请巡警出面说和,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自己认了。
正要出门,却见有粪夫门,高高的个子,背着篓子拎着粪勺,脸遮着一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