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世之谜
一大早,陈子锟穿着缝补好的棉裤来到了林宅,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穿制服的汽车夫正勤快的擦着车子,他不禁狐疑,这大早晨的谁来走亲访。
进了门房,问张伯:“府又来客人了?”
张伯说:“是太太从汽车行叫的车,以后先生衙门,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车了。”说完还耐人寻味地瞅了陈子锟一眼。
昨天阔亲戚林大伯来过之后,太太就大发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没本事,为了安抚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钱租赁了昂贵的出租车,让太太也过一把洋派人士的瘾。
府里用了汽车,意味着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车夫,张伯幸灾乐祸,陈子锟却丝毫没有即将下岗的觉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门房里,等待着小姐。
过了一会儿,先生和太太带着少爷出来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着小包,林妈在后面抱着一身新衣服的少爷,汽车夫赶忙打开车门伺候着,一家人进了汽车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门,然后去东安市场。”
小轿车一溜烟开走了,林文静这才提着包出来,昨日的沉闷已经一扫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了陈子锟的洋车,向学校方向去了。
终于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陈子锟干咳一声,开始蓄谋已久的搭讪:“小姐,你是哪里人?”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么?”
“没去过,那里好么?”
“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外婆经常带我去看海,夕阳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么好,你咋来北京的呢?”
“因为……”少女的思绪似乎飞远了,眯着眼睛望着天飞过的鸽群,声音低落下去,“因为爸爸要做官,妈妈也不在了。”
陈子锟心中一痛,我说那么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儿来,原来是后妈。
正想着怎么安慰媳妇呢,林文静的情绪似乎又多云转晴了,主动发问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里,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陈子锟轻快的跑着,轻快的说出这些话,却让少女的同情心大为泛滥。
“对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课,你检查一下。”陈子锟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林文静接过来一看,纸誊抄着昨天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字,写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写得不错,你一定是过私塾的。”林文静赞道。
得到心人的夸奖,陈子锟心里美滋滋的,拉车都快了许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说的西北方树林里可以寻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静请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请个假,去办点私事。”
林文静说:“没关系的,你尽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没多少事,我会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陈子锟由衷的感谢道。
把小姐送到了学校,陈子锟把车放好,怀揣着地图就奔着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门,往西北方走,从城里通往颐和园的路平坦笔直,铺着整齐的石条,两旁是粗壮的柳树,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空荡荡的,陈子锟干脆撒开两条腿跑起来,直跑的头雾气腾腾,远远看见万寿山的佛香阁,就知道颐和园到了。
香山碧云寺还要再往西走,北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每逢节日总喜欢去碧云寺、卧佛寺烧香礼佛,所以路还是挺顺的,即便有不认识的地方,找个乡民一问,也能得到热情而准确的回答。
经过漫长的跋涉,陈子锟终于赶到了碧云寺,找到知客僧说了情况,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和尚不让自己见陈永仁的遗体,就拿出辜鸿铭的片子再忽悠一把,还别说,这老头儿的名气在北京城当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们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甚至连问都没问,就带着他来到一间禅房,一位年纪的和尚取出一个布包说:“这是陈永仁施主托付我们交给你的。”
陈子锟惊讶道:“他知道我会来。”
和尚捋着胡子,高深地点了点头:“陈施主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年轻人找来,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陈子锟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布包,却大失所望,包里只有一个圆形的白瓷徽章,正面两个篆字“光复”。
“佛爷,这是什么玩意?”陈子锟傻眼了,拿起证章问那和尚。
和尚摇头:“阿弥陀佛,贫僧不知。”
“那陈永仁先生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几百块钱什么的?”
和尚微笑道:“陈施主的遗体停放在敝寺,费用尚未交齐。”
陈子锟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拿着徽章从碧云寺回来,陈子锟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虽然线索再次断了,但好歹有些收获,回头找法源寺门口的胡半仙问问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户人家去了都是当天住在庙里次日再回的,陈子锟挂念着林文静,风风火火往回赶,他身一个大子儿都没有,走到城里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北大门口,正看到徐二拉着车从里面出来,还冲自己诡异的一笑。
这小子肯定没干好事,陈子锟跑到自己放洋车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车胎被扎了,车的电石灯也被偷走了,绝对是徐二这厮干的,陈子锟立刻冲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终于追了徐二,前一巴掌抽在他脑瓜子。
徐二被打得一个踉跄,手离了车把,洋车往下一栽,硬是把车的徐大少爷给颠了出来。
陈子锟挥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满地乱滚,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么打人!”
“打人,老子还要杀人呢!”陈子锟一脚踩住徐二,从他怀里掏出自己洋车的电石灯,又狠狠踹了一脚,这才扬长而去。
徐庭戈气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殴打,还有没有王法!”
陈子锟才不理他,回到学校楼找了一圈,天已经擦黑,红楼空荡荡的,哪还有林文静的影子,正待下楼,迎面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走过来,和颜悦色问道:“工,学校已经放假了,你有什么事么?”
“哦,我在找我们家小姐。”陈子锟扭头便走,那老头瞥见他别在衣襟的光复徽章,不禁大惊:“且请留步。”
陈子锟站住:“有事么?”
“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老头指着徽章问道。
“是别人留给我的,怎么,老先生认识这个玩意?”
老头笑了:“岂止是认识,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这徽章的光复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笔。”
陈子锟道:“听起来老厉害了,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呢?”
老头说:“年轻人,这个是光复会的徽章,把它留给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永仁,您认识他?”陈子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辈出,随便找一个人都能认出徽章的来历,看来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快揭开了。
可老头却摇了摇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子锟。”
“陈子锟……可是辜鸿铭和刘师培新收的那个学生?”老头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他来。
陈子锟被他瞧得发毛,反问道:“您老怎么称呼?”
“哦,我是蔡元培,这里的校长。”老头说。
“哦,校长好。”陈子锟不卑不亢的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到让蔡元培略感吃惊,这个年轻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长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来辜鸿铭和刘师培挑选他也不是没道理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蔡元培震惊,那个苦力居然问道:“蔡校长,我想北大,怎么才可以如愿呢?”
一个苦力竟然有北大的雄心壮志,不得不让蔡元培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
“北大夏季招收预科生,如果你考试合格的话,自然会录取,我们北大向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没有中学毕业,也是可以参加考试的。”蔡元培道。
“谢谢您,我明白了。”陈子锟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陈子锟……陈子锟……他会是谁的儿子呢?”蔡元培站在楼梯口冥思苦想着,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可是和这个年轻人都对不号。
……
天已经黑透了,陈子锟一天没吃饭,肚子里咕咕叫,连洋车也拉不动了,就这样丢在校园里,自顾自的回了大杂院。
一进院子就发觉不对劲,到处一片狼藉,满院子被砸了个乱七八糟,门扇歪了,窗户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丢的满地都是,赵大海和宝庆他们正气呼呼的站在院子里,看见陈子锟进来便道:“陈大个子,你来的正好,马老二个***,带着一帮人把院子给砸了,把杏儿也给抢走了。”
陈子锟血直往头涌:“我宰了他!”
第十七章 孤胆豪杰
陈子锟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赵大海却拦住了他:“不要冲动,动刀子也救不回杏儿。”
“他们还有枪不成?你们要是孬种,我自己去!”陈子锟眼一瞪发了狠粀ww.?
“杏儿是被他爹卖给马家的,作价二百大洋,卖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赵大海眼睛愤怒的要喷出火来,一双铁拳捏的啪啪直响。
宝庆咬牙切齿,眼圈都红了,可又是一脸的无奈。
陈子锟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宝庆孬种,而是实在帮不忙。
当爹的卖闺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门都没用,人家当爹的都不心疼,邻居们还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
杏儿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陈子锟听见心里一阵疼,进屋一看,家当被砸的乱七八糟,杏儿娘坐在地痛哭流涕,身还有个鞋印,果儿蹲在角落里磨着一把菜刀,嚯嚯之声令人心惊。
“干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儿救回来。”陈子锟把杏儿娘扶到了炕,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们拼命,马家是天桥一霸,咱惹不起,杏儿命苦,摊这么一个爹,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劫数。”杏儿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掉。
“锟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儿跳了起来,脸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着娘。”陈子锟拍拍果儿的肩膀,起身出门,正巧遇到小顺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宝庆打听着刚发生的事情。
杏儿被她爹给卖了,就连兄弟们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无策,邻居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着,谈论着马家滔天的势力。
马家是京城老户,马老太爷当年在善扑营当兵,手底下很有点工夫,后来朝廷练新军,他年龄大了,就被裁撤下去,干脆当起了混混,勾结一帮泼皮,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渐渐攒起一点家业,五十岁开了一家车厂,百十辆洋车不是是东福星的就是双和顺的,至旧的也有七成新。
老头一辈子娶了三个媳妇,生了六个儿子,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马家老大在庚子之乱那年跟着义和团砸教堂,杀二毛子,后来死在乱军之中;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长子,整天在天桥厮混,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门火车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贷的,手底下养着一帮闲汉;老五比三个哥哥都出息,在京师警察厅当差,马家势力这么大,有他一份功劳;老六最厉害,今年才二十出头,是大学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听说,马老太爷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个小妾冲喜呢。”一个邻居这样说。
“是,马家可不缺钱,二百大洋买个黄花闺女,对他们家来说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纷纷叹气,杏儿命真苦,十八岁的大闺女就要嫁给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就算这两年得宠能吃香喝辣,等老头一死,前面几房姨太太,还有那六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活吃了她。
“陈白皮真不是个东西。”这是大伙儿得出的最后结论,但根本没人提如何搭救杏儿的事情,仿佛这事儿已经板钉钉,无可挽回了一般。
陈子锟走过来拍拍小顺子的肩膀,和他一起进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袄和狗皮帽子,还有一条黄呢子马裤来,问小顺子:“有洋火么?”
顺子赶紧取出一盒火柴递过去。
陈子锟换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怀里,刺刀绑在腿,平静地说:“把大海哥和宝庆叫进来。”
不大工夫,兄弟们到齐了,陈子锟吩咐小顺子把屋门关,说道:“我要去救杏儿。”
“你疯了么,马家势力那么大,你斗不过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张,你们只要说帮不帮我就行。”陈子锟依旧镇定自若。
“锟子,你说怎么办,我豁出命来也要把杏儿救出来。”宝庆第一个响应道。
小顺子也咬牙启齿道:“和他们拼了!”
赵大海皱眉道:“马家是龙潭虎穴,咱们几个去了根本不顶事,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请我师父出马,他老人家的面子,马老太爷不会不给。”
陈子锟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们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赵大海在世面也混过十几年,看人的眼力绝对不差,陈子锟这幅淡定的样子可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有金刚钻不揽次瓷器活儿,这兄弟许是关外见过大场面的。
想到这里,赵大海也不再坚持,道:“你说怎么办,我们配合你。”
陈子锟说:“马家势大,又有买卖契约,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宝庆,你去找你爹,请薛巡长出面过问一下,小顺子,回头你带果儿把陈三皮抓来,他要是不听招呼,就往死里揍,大海哥,您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咱们最好是不动刀兵把这件事解决了,实在不行才动武。”
三人都点头。
陈子锟又说:“咱们把家里的灯油都集中起来,找个带盖的琉璃瓶譿ww.!?
“你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锟子,你狠!”
几家的煤油灯都倒空了,凑出满满一酒瓶的煤油来,陈子锟找块破布把瓶口堵带在身,腰带杀的紧紧地,问清楚了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杂院,径直去了。
……
马家老太爷大号叫做马世海,快七十岁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笔直,声如洪钟,今天马府双喜临门,不但是老太爷六十八大寿,还是新小妾过门的好日子。
马世海穿着崭新的黑色团花缎子马褂,新瓜皮帽镶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擞站在大门口迎客,本来他是寿星,不用亲自站在大门口的,但这回来的是老五的司,京师警察厅的李警正,马老太爷从前清时期就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巴结好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人,准没错。
天灰蒙蒙的,飘下来几颗雪粒来,院子里的堂会正咿咿呀呀的唱着,回头看看自家涂着红油漆的广亮大门,心中不免一阵得意,这所房子是他从一个落魄的宗室镇国将军手里买的,五进带跨院的大宅门,那叫一个气派,这要是在前清时期,没有品级的人还不许住呢,还是民国好……
雪花越来越密了,三姨太拿着狐裘大氅从里面出来,细心地披在马世海肩头,老头子披狐裘,咳嗽了几声。
“老爷,进去等着,李警正那么忙,不定啥时候来呢。”三姨太劝道,撑开一把油纸伞遮在老爷头顶。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马世海斥责道。
远处汽车的灯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马府门口,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一个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车,拽了拽警服的下摆,忽然看见站在门口的马老太爷,赶紧前几步,惊呼道:“老人家,这怎么敢当,折杀晚辈了。”
马世海笑道:“哪里哪里,老朽有失远迎,还请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寿星说笑了,来人,把我的贺礼拿来。”
勤务兵端着一个漆器盘子过来,面盖着红绒布,李警正扯下红绒布,露出里面摞的整整齐齐的大洋来,足有百枚。
“李大人肯光临寒舍,老朽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拿这么厚的礼,让我怎么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长辈一样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搀起马世海的胳膊,一起进了宅门,老五安排的守门警察一并脚跟,大喊道:“敬礼!”
李警正的到来使得寿宴达到了一个新的**,今天到场的朋可谓三教九流俱全,开酒楼赌场大烟馆的,说卖艺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皮混混们,五进的院子都摆满了酒席,四个碟子八个碗,鸡鸭鱼肉老白干,敞开了管够,马老太爷不图别的,就图一喜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请进了正房客厅,这里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东兴楼的厨子做的,八个大洋一桌席,可谓昂贵之极,五个兄弟环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着簇新的缎子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装带,腰挂着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装配领带,梳着油亮的分头。
李警正看到中堂贴着的大大的寿字,打趣道:“应该再贴一张双喜才是。”
马世海本来就不是什么斯文人,见李警正开玩笑,也笑道:“老二这个败家子,买了个妾给老朽暖脚,快七十的人了还纳妾,让李大人笑话了。”
李警正读过几本,肚里略有墨水,笑道:“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马老太爷宝刀不老。”
围坐在大圆桌旁的马家五个儿子都笑了起来,老四撇嘴道:“二哥买的丫头成色不行,爹,我瞄一个天桥卖艺的妞儿,那身段绝对没治了,赶明买回来给您尝尝鲜。”
马老二反驳道:“得了,跑江湖的破烂货咱爹才不稀罕,你自个儿留着,咱爹喜欢的是没开封的黄花大闺女。”
马世海沉下脸,佯怒道:“放肆,客人还在这。”
李警正哈哈大笑:“两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欢。”
一片笑声,其乐融融。
……
后宅一间房子里,杏儿被五花大绑丢在床,嘴里塞着布团,头盖了一块带流苏的红布,两个粗壮的老妈子坐在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聊着。
“这丫头挺烈性的,还想寻死来着。”
“落到老爷手里,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红盖头内,杏儿眼中流出两道泪水。
……
陈子锟来到马宅外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袄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进了大门,把门的警察并没有管他,马家五兄弟结交满天下,谁能认得过来。
进了大门,面前摆着一张方桌,面铺着红布,两个帐房模样的人坐在那里拨弄着算盘,写写画画的,看样子是收礼金的地方,陈子锟冲他俩一拱手:“我是二爷的朋。”然后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帐房眼睁睁看着他进去,骂道:“二爷的朋真不讲究,来吃白食。”
不过他们也没阻拦陈子锟,因为马老太爷说过,今天就图个热闹,图个喜庆,有送一百块钱的不嫌多,送两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个子儿没有的,磕一个头也算数。
陈子锟就这样光明正大的进了马家,外面跨院里摆满了酒席,足有几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张酒桌旁,拍了身边人一巴掌:“老伙计,有日子没见了,咱哥俩走一个。”也不管人家错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里倒,一碗酒有半碗都洒在了衣服。
人家以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计较,他就这样装着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马家宅子里到处乱走,暗中却把地形牢记在心里。
北京的四合院布局规整,尊卑有序、贵贱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马宅客人多,鱼龙混杂,浑水好摸鱼,陈子锟轻而易举的混到了第四进院子门口,在这里却被人拦住了。
“这位爷,这里边是招待贵客的地方,您外边请。”一个下人客客气气地说道。
“我找二爷有点事。”陈子锟假装酒醉,欺身前,一记手刀砍在下人脖子,将其打晕在地,拖到暗处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欢,忽然房门大开,风卷着雪粒刮了进来,红蜡烛的火苗都晃了几晃,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第十八章 单刀赴会
暖和的堂屋里忽然进了冷风,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但让他们更心惊的是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个头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还猛点,黑黄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长,身是光板羊皮袄,腰里扎着大带,杀的紧紧地,显出细腰乍背来,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条黄呢子马裤,皮头靸鞋,看的屋里人心头一震!
这可不是一般北京爷们的打扮,只有关外汉子才戴这种狗皮帽子,黄呢子马裤更不是平头老百姓能穿的,谁都知道,那是军官配马靴的服装,这一身混搭穿出来,透露出来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来的胡子。
胡子就是土匪,关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来打去,地面土匪横行,盛产枪法好、胆量大的好汉,可那都是在山海关以北的事情,怎么就跑到我老马家的府来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关东大侠驾下双枪快腿小白龙是也,大伙儿别怕,兄弟是来拜寿的,那个穿警服的哥们,手放到桌子来,别摸枪,误会了就不好了。”
这番话一说,屋里每个人都噤若寒蝉,只剩下白铜炉子里炭哔哔剥剥燃烧的声音。
马老五本来想去摸枪的,可是听来人这么一说,赶紧放到了桌,他深知这些关外胡子的厉害,打枪不用瞄准的,说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百发百中的本事,自己这点小能耐欺负毛贼还行,在胡子面前就不敢显摆了,搞不好先拿自己开胡,弄个一枪爆头那就吃什么都不香了。
还是马老太爷沉得住气,他这辈子见的太多了,八国联军、义和团、袁世凯的北洋军,张勋的辫子兵,光皇帝他就经过五个,咸丰爷、同治爷、光绪爷、宣统皇帝、外带一个洪宪皇帝,他什么没见过,一个关外来的小土匪在马老爷子面前就像玩横的,门都没有!
老爷子干咳一声站了起来,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手腕纹丝不动,那叫一个淡定。
“英雄,既然来了就是客,坐下来喝杯酒,王妈,拿副招呼来。”老头的气度和胆略让每个人都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佣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奉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陈子锟也不含糊,坐下来拿起酒杯自己倒满:“马老太爷,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干为敬。”
滋溜一声,酒下肚了,拿起银头乌木筷子,捡那大块肉可劲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觑,心说这土匪是饿死鬼转世。
陈子锟才不管那个,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个来回,腿都快累断了,一天水米没沾牙,再不垫点肚子,别说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动。
趁着土匪埋头吃饭的空儿,马老太爷示意佣人出去喊援兵,看着王妈出去,众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觉得这个场合,自己作为京城地面的执法官,不说两句场面的话似乎说不过去,于是便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烟来,矜持的问道:“英雄,抽烟么?”
“抽,怎么不抽。”陈子锟一把将整盒香烟都拿了过来,他还挺有规矩,先给马世海了一支,然后给在座的每个人都了一支,最后才轮到自己,摸摸身,自言自语道:“没带洋火。”
李警正刚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却见那位胡子径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铜炉子旁,拿开炖在面的白铁壶,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将一只手伸进了熊熊燃烧的炉膛,就这样硬生生拿了一块火红的炭出来。
“来,老爷子,我给您点。”陈子锟面色不改,捏着炭火直递到马老太爷面前,每个人都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脸色不免大变。
马世海心中暗暗忧虑,这一套玩意并不稀罕,天津卫的那些混混们玩起来比这个还狠,但他们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这位好汉的路数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着炭火点着了烟。
陈子锟继续拿着炭火给每个人点烟,炭火烧的他的手掌滋滋直响,但他居然脸还带着笑,这家伙还是人么!
点了一圈下来,最后陈子锟才给自己点,手里却依然捏着那块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够味。”
说着把炭火丢进嘴里,竟然大嚼起来。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里就听见他卡啪卡啪嚼炭的声音,最后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实此刻陈子锟心中也没底,单刀赴会的买卖他还是头一回,以前光听绺子里那些大哥们讲过类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芦画瓢卖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儿八经不带一点虚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们眼前玩天桥那套骗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烫的火辣辣的疼,但脸还要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实在是一种煎熬,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要不亮这一手把他们镇住,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恶名在外,五个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镖不下数十人,陈子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就算是救出了杏儿,招惹了马家这辈子也别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他低头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马世海脸阴晴不定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英雄,既然你有这个心意,我姓马的也不含糊,来人,给英雄拿份盘缠来。”
佣人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三十块银元,一叠中国银行的钞票,起码有百十块钱之多,这么多钱打发一个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那位双枪快腿小白龙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大吃大喝,马世海脸阴郁之色更重,冲老五使了个眼色。
“小子,你想怎么着,有什么道道就划出来,少他妈唬人!你当我马老五是吓大的么!”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着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单腿踩着椅子,右手搁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两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陈子锟。
陈子锟正在撕咬一只鸡腿,吃的不亦乐乎,根本不搭理马老五,把鸡腿啃干净之后,两只手在皮袄擦了擦,平静的说:“我初到宝地,未曾到府拜访,是我的不对,可府也犯不着把我没过门的媳妇给绑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口气我要是能咽得下,还***是男人么!”
最后这句话他突然发威,声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一拍,所有的杯盘碗筷都跟着一震,就连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里的酒水都洒了出来。
马老五一哆嗦,差点掏枪,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陈子锟眼里散发的凶光吓了回去。
马世海终于明白是怎么一档子事了,他这个恼,老二办事太不牢靠了,买个大闺女都能买出这么多事端来,惹谁不好,偏偏惹个大土匪。
不过他更恼怒的是,这个外乡人居然敢在自家地头撒野,土匪怎么了,老子我见的多了,老子跟八国联军开兵见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玩呢,别管是哪路的豪杰,到了北京城的地面,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本来他以为对方只是来打个秋风,最多讨百十块钱就滚蛋,如果是那样,马家也犯不惹麻烦,毕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可对方居然门索讨自己刚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脸了,马世海活了快七十岁,要的就是一个面子,这要是在寿宴被人把新媳妇给抢了去,那以后姓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混了,丢不起那个人!
想到这里,老头子缓缓站了起来,喝问自己的二儿子:“老二,爹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干起欺男霸女那一套来了?”
父子连心,马老二当然知道爹爹话里什么意思,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卖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纸黑字红手印,这丫头是我从她爹陈三皮那里买来的,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占着理。”
马世海满意的扫了二儿子一眼,道:“英雄,你也听见了,我们家向来不做那种事情,至于你说是你没过门的媳妇,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话倒把陈子锟问住了,他说杏儿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只不过想在道理压别人一头,没成想反而给自己下了套,人家是买卖人口的契约,自己可拿不出婚来。
“哈哈哈”陈子锟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马家一伙人莫名其妙。
笑声戛然而止,陈子锟冷冷道:“他妈了个巴子,你当我双枪快腿小白龙是吃斋念佛的良民么,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妈还坐在这里和你们废话?早把贵府一把火烧了!老子和杏儿两情相悦,正要带她去关外享福,陈三皮是什么狗东西,也有资格卖女儿?,老子不喜欢废话,就问你们一句,是交人,还是不交!”
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动,知道援兵到了,底气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第十九章 正义的牛仔
陈子锟从进马家起,就没想过和平解决这件事,马家是地方一霸,绝非善类,要拿得住他们,就得比他们还狠,还光棍才行!
马老太爷刚把狠话抖出来,陈子锟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砰!”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一掼,描着寿桃图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无数碎片。
他这是摔杯为号,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镖帮闲们立刻一拥而入。
陈子锟早有准备,一跃而起,他不抓别人,一把揪住了马家的贵客李警正,马老五迅速掏枪,陈子锟手中的银头乌木筷子飞出,正砸在他手腕,疼的他哎哟一声。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门提督衙门当差,后来大清朝办新式巡警,调他去了内外城巡警总厅,民国以后,巡警总厅改成京师警察厅,人还是那些人,衙门还是那个衙门,李警正从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却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也放了肥膘。
被陈子锟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识的想去掏枪,他武装带别着一把比利时进口的花口撸子,红褐色的牛皮枪套,面还插着六颗黄橙橙的子弹,平时吓唬人挺好使,没成想今天成了吓唬自己的玩意。
陈子锟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将花口撸子从枪套里抽了出来,顺手在腰带一擦就了膛,抬手嘡嘡两枪,吓得众人魂飞魄散,再看厅堂之两支大红蜡烛的火苗已经被打灭了!
这是何等的神枪!谁也不敢靠莣ww.?
陈子锟拿枪的手绕过李警正的脖子,瞄着众人,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玻璃瓶来,一口咬掉瓶口塞着的破布,哗啦啦把里面的液体浇在了李警正的头、身。
一股强烈的煤油味!
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疯了不是!
陈子锟可没疯,他早就看准了屋里的形势,马家老太爷是个老青皮,见多识广,怕是唬不住他,马家五个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来想去还是这位领子带星星的高级警官适合下手,他是当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乱来。
浇完了煤油,陈子锟丢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来,松木杆的日本造红头洋火,随便找个地方一擦就着,李警正吓得脸色都变白了,好端端的来贺寿,怎么就被人绑了呢。
“英雄,有话好说,好说!”他努力镇定着情绪,可是煤油从头发滴下来,让他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这要是一点着,自己可就变火人了,就算把人丢进水缸里都救不活,草***,马家这是办的什么事,纳妾就纳妾,你招惹土匪干什么,招惹了就招惹了,你***还要激怒他,最后摊着老子我倒霉,这叫怎么一回事?
李警正心里一通骂,马老太爷何尝不在骂,六十八的大寿,本来多喜庆的一件事,被一个活土匪搅得乱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给绑了,还他妈浇了煤油,这是要点天灯。
老实说,马世海长这么大被怕过谁,四九城里再横的主儿,到了马爷这里也得和和气气的,混江湖图的什么,一个是脸面,一个是实惠,可眼前这位小爷,完全颠覆了马世海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单枪匹马,就带着一瓶子煤油,就敢闯进城南一霸马家的寿堂指名道姓的讨要主人新纳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师警察厅的高级警官给绑了,还淋了煤油,抢了手枪,这不是混江湖,这是造反!
可马世海硬是一点招都没有,人家李警正是来给自己拜寿的,又是警察厅的红人,这要是在自己府出了事,马家以后就别混了,这可比被人当众打脸抢走小妾还要严重。
混了一辈子的马老太爷,此时竟然没招了。
陈子锟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大大咧咧的说:“这位大人,对不住您了,咱是讲道理的人,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您给评评理,马家抢了我的媳妇,还设下鸿门宴埋伏我,我没辙,只好请您当个挡箭牌了,要不这样,等事情解决了,我再登门向您谢罪,或者您给马老太爷说个情,把我媳妇放了?”
李警正气的鼻子都歪了,这都什么歪理,他强忍着惊恐和愤怒,对马世海说:“老爷子,听我一句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计较。”
马世海脸阴云密布,手里一对铁胆转动的极快,此时屋子里,院子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人,手里都拎着家伙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贼人砍成肉泥,可是这个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里可拿着枪呢,枪法更是要命的准,真开打了肯定先拿马家老少开刀,难道真为了一个小妾,就闹到寿宴横死几口人才罢休么。
罢罢罢,权且忍了这一回,马世海一挥手:“来人,去把那个小贱人领来!”
几个手下应声去了,可到了后宅,却发现后宅里也是闹得不可开交,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满身满脸都是血,发疯一般挥舞着剪刀,一群老妈子拉都拉不住。
“这事闹的,老爷子今天犯灾星。”几个手下对视一眼,发出由衷的感慨。
快过年了,到处都是放鞭放炮的,马家深宅大院,里面放两枪也没人注意,一个颀长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马家的后墙,蹭蹭两下就了墙,动作利落的像只猫,在墙看了几眼,掏出两个肉包子丢下去,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扑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顾墙的黑影飘然而下。
……
陈子锟在马宅大闹天宫之时,赵大海他们也在紧急行动着,宝庆先跑到前门警所找到了父亲,向他求救。
薛巡长虽然被人称作巡长,但那是客气话,其实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还要听人调遣,又怎么能帮忙。
“马老五是警佐,他家门口平日里都有两个三等巡警守门,爹不是不帮,是实在帮不了。”薛巡长叹气道,他何尝不心疼杏儿这丫头,他何尝不知道儿子喜欢杏儿,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当巡警的,事情见得多,深深明白这个道理。
见爹帮不忙,宝庆一跺脚出了门,正遇到小顺子和果儿。
“到处都找过了,烟馆、赌坊、酒缸,哪儿都见不到陈三皮的影子。”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说。
宝庆一拳砸在树,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钱藏起来了。”
正说着,赵大海急匆匆过来了,众人问他:“大海哥,您师父来了么?”
谁都知道,赵大海自幼学拳,师从鹰爪功传人,京城名镖师赵僻尘,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库伦的镖,十几年从未失过手,后来随着电报铁路邮政的兴起,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赵镖师就歇业在家带起了徒弟,他的字号在北京城也算响当当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给一份面子。
众人殷切的望着赵大海,可是他却摇摇头说:“不巧,师父去保定走亲戚了。”
“这怎么办!”宝庆急的团团转,忽然捡起地一块碎砖头,“我和他们拼了!”
“我有办法!”一直没说话的果儿忽然说道。
果儿今年十四岁,是他姐姐带大的,和杏儿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聪明,连私塾先生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后来家里没钱供他读,才送去杂货铺当了个小力笨,又因为不够勤快被退了回来。
“咋办,你说。”宝庆眼巴巴的问道。
“跟我走!”果儿拔腿便走,众人在后面紧随,一路来到宣武门内的花旗诊所,此时天色还不算太晚,诊所尚未关门,果儿推门就进,在诊室地跪下,冲穿着白大褂的洋人医生砰砰的磕头。
“你妈妈怎么了?”斯坦利博士认识果儿,知道他是自己一个病人的儿子,难道说那个手术患者的病况有了突变?
“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儿继续磕头如捣蒜,他可不是来虚的,每一下都磕的极响,坚硬的地砖血迹斑斑。
“你姐姐?她怎么了!”斯坦利医生一把抓住果儿,不让他继续磕头,这个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儿,斯坦利医生很有印象,那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大辫子姑娘,透着东方女孩的羞涩与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卖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您才能救她!”
斯坦利医生顿时恼怒起来:“二十世纪还有人买卖人口,太荒唐了,走,带我去看看。”
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打开转轮检查了一下,六颗子弹一发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弹塞进兜里,把手枪插在了腰带,回身从墙摘下一顶牛仔帽卡在头。
“老肖恩,这里虽然不是德克萨斯,但每一个正义的牛仔都不会容忍邪恶存在。”斯坦利医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道。
第二十章 僵局
见洋人医生答应出面帮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凭马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洋人,杏儿有救了!
众人随着斯坦利医生来到大门口,却发现雪下的更大了,马路,屋檐都积了一层雪,行人车马稀少,想找辆车都难。
“洋大人,您府不是有一辆洋车么,我拉您去!”宝庆自告奋勇。
一行人冒雪路,直奔马家大院而去,宝庆惦记着杏儿的安危,脚底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一般,拉着洋车飞一般狂奔,赵大海、小顺子和果儿在后面紧追不舍,路的行人都诧异的看着他们,能在大雪天把洋车拉的如此飞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车夫。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结了一层冰,又硬又滑,宝庆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车把卡啪一声折断了,紧随其后的赵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点甩出车厢的斯坦利医生。
宝庆懊丧的爬起来,看着洋车把白森森的断茬口,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他一跺脚,蹲下来说:“洋大人,我背您!”
斯坦利医生也不矫情,真就趴在了宝庆宽厚的后背,赵大海和小顺子在后面托着,继续冒雪疾奔。
……
马家大院,对峙还在继续,陈子锟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没事人一般自斟自饮,专拣猪头肉、鸡大腿猛吃,李警正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头发还在往下滴着煤油。
“大家都动筷子,一会儿就凉了。”陈子锟还挥舞着筷子招呼别人,打手们已经全部退了出去,大圆桌旁坐的依然是马家老少们。
手枪就搁在圆桌,但没人敢动。
马老二已经认出这家伙就是在天桥差点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个愣头青,马老三也认出这小子在火车站跟自己叫过板,两人心中都是同一个念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就是命!
马世海半闭着眼睛,心里在迅速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是自己大寿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灾,对方不就是要人么,给他就是,北京城就这么大,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朝六儿子使了个眼色,老六是洋学生,六个兄弟中最聪明,最能随机应变的就是他,父子连心,不用当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
“英雄,我告个假,茅房。”老六站起来,点头哈腰,客客气气道。
“请便。”陈子锟头也不抬的说。
老六起身出去了,没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备车,去警察厅!”
对付这号土匪,必须请武装巡警出马才行。
杏儿终于被带来了,身的大红袄撕的一条条的,脸一道血口子触目惊心,直划到脖子,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厅来的。
看到陈子锟坐在酒桌,犹自挣扎的杏儿忽然停止了动作,她知道,陈大个来救自己了。
“脸的伤怎么回事?”陈子锟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说,脸的伤怎么回事?”马世海也跟着问道。
两个老妈子吓得赶紧跪下:“老爷,不关我们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们刚给她松了绑,她就抢了个剪刀要寻短见,脸也划伤了。”
马世海心中暗惊,这丫头倒是个烈性女子,老二办事真是不牢靠。
“哦,既然是自己划伤的,那就罢了。”马世海道。
“放屁!”陈子锟把筷子重重一放,怒骂道:“不是你们抢人,能寻短见么!姓马的,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今天谁也别想好!”
马世海心说你小子蹬鼻子脸,但嘴却道:“是是是,是咱们的不对,来人,给姑娘拿点看伤的钱。”
又是一个托盘送来,里面是二百块大洋,码的整整齐齐,银光闪闪。
陈子锟暗道你个老狐狸,二百块银洋足有十四五斤,虽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肯定影响闪转腾挪,马老爷子心机真重。
“谁要你的臭钱!”杏儿怒喝道。
“对,这点钱你打发要饭的呢!这笔帐咱们留着慢慢算。”陈子锟抓起手枪,拉着李警正起来:“大人,麻烦你送我们一程。”
又对杏儿说:“待会跟紧我。”
杏儿咬着嘴唇一点头。
出了屋门,院子里已经点起了十几支灯笼,照的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泼皮们站的满满当当,看到有人出来,顿时聒噪起来。
“都让开,让开。”马老二这会儿又神气活现起来,大声呵斥着,暗里却朝自己的一个心腹手下递了个眼色。
二爷经常在天桥一带厮混,也认识几个手带点工夫的伙计,有一个号称铁弹强七的家伙,从小就玩弹弓,三十步以内的飞鸟,百发百中,他用的弹弓很讲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树杈子加洋车的胶皮内胆做成,弹丸并非真的铁弹,而是用一种陶土捏成,在太阳下暴晒七天,硬的和铁弹一般,打人效果极佳。
强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马老爷子面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爷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弹弓,装入一枚泥丸,把弹弓拉满了,瞄准了贼人拿枪的手。
因为是躲在暗处,陈子锟并没有注意到强七,但是趴在屋檐的一个黑影却将下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强七刚要发射之时,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脱手而出,强七发出一声惨呼,捂着手腕乱蹦不已。
众人急忙相救,发现强七手腕嵌着一枚边缘打磨的极其锋利的铜钱。
“金钱镖!”有识货的人失声喊道。
他们慌忙抬头看去,又哪里能找到人。
马老太爷是又气又惊,他气的是居然有人不听号令擅自行动,惊的是土匪还有同伙。
金钱镖是暗器的一种,和飞蝗石、袖箭、飞刀一样,以手掷出伤人,江湖擅长玩这个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这土匪如此镇定,原来有高人压阵。
陈子锟也是一惊,看情况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却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杂院那些兄弟可没这个本事,难道说今夜还有别人也来闯马家?
“哈哈哈,想玩阴的,瞎了你的狗眼,谁敢再动,我兄弟就不客气了,直接取他性命!”陈子锟顺水推舟,把神秘人认作自己的同伙,恐吓马家人道。
屋檐那个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哼,谁是你的兄弟。”
这回马家人彻底没招了,在马老太爷的呵斥声中,乖乖让出一条路来,陈子锟挟持着李警正,慢慢向大门走去,杏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雪花漫天飞舞,马家大院里人满为患,却是鸦雀无声,能清楚的听见脚踩在积雪吱吱呀呀的声音。
终于来到马宅门口,马世海一摆手,下人前把两扇红漆大门打开,忽然外面几十道手电光照进来,紧接着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数十名武装警察端着步枪,已经把马宅团团围住。
“妈了个巴子的,今天这排场整大了。”陈子锟用花口撸子的枪管顶了顶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该说句话了。”
李警正有气无力的喊道:“弟兄们,别开枪,是我。”
对面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老李,你这是咋回事?枪也让人给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绝对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这叫一个寸劲,来的是自己的死对头许国栋,两人官衔一样,资历也差不多,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大仇小恨不计其数,今天犯到他手里,不死也得死了。
“老许,让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们有啥话以后慢慢说。”李警正喊道,心中却道,赶明我找个机会,一定弄死你丫的。
许国栋阴阳怪气回答道:“那不行,老李,捕盗安民是咱们当巡警的职责所在,放走了贼人,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马世海在一旁急的团团转,心说你们俩斗法,别牵扯我们马家,忽然瞅见站在许国栋旁边的老六,不禁骂道平时就数你小子最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傻了呢,找谁也不能找许国栋。
局势一时间僵持住,陈子锟握枪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没想到能闹到这个地步,不过转念一想,人死鸟朝天,不就是一条命么,大不了拼了,等会先把身边这个大官点了天灯,再弄死马家几口人当垫背的,怕个球!
“贼人,你速速缴械投降,要不然我就开枪了。”许国栋喊道。
“有种你就开枪!”陈子锟把李警正拉到身前当挡箭牌,扭头看了一眼杏儿,发现她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吼:“都住手!”
所有人扭头看去,只见几人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居然是个洋鬼子。
斯坦利医生没料到场面会如此火爆,不过几十条枪在经历过凡尔登绞肉机大战的他面前只是小儿科而已,他旁若无人的走过来,站在陈子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小伙子,你相信我么?”
“我信。”陈子锟答道,他从这个洋人老头眼里看到一种让人放心的东西。
“很好,现在把枪给我。”斯坦利医生说。
陈子锟将花口撸子在手指转了个圈,交到了医生手里。
斯坦利医生转身对巡警们大声道:“他是美国人,你们无权逮捕他。”
第二十一章 他是美国人
洋大人一句话,现场所有人都傻眼了,这厮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一副典型关外老客打扮,八竿子也和美国人打不过一起去。
许国栋心知肚明,洋人老头是故意找借口给这小子脱罪呢,是不是美国人他才不关心,他心的是今天这个事情怎么才能最大限度的让李警正丢面子。
“这位先生,您说他是美国人,可有什么凭据么?”许国栋一摆手,让手下们收了枪,和和气气的问道。
“当然有,我就是凭据,他是我的儿子。”洋大人这句话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李警正鼻子都气歪了,心说你把俺们都当三岁小孩哄,这土匪分明是正宗的中国人,哪里有混血的影子。
陈子锟心中也暗骂,老洋鬼子你这是趁机占老子的便宜,不过嘴却装作气急败坏的嚷道:“爹,这事儿能告诉他们么!”
斯坦利医生暗赞这小子随机应变的能力真强,他一耸肩膀解释道:“他是我的养子维克托.斯坦利,庚子之乱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托付给,所以他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不管他是否真的触犯了法律,你们中国警察都无权逮捕他。”
这下总算给了大家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庚子之乱确实死了不少信教的二毛子,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洋人收养也是可行的。
许国栋说:“既然是美国人,咱们确实管不了,不过您儿子今天这事儿闹得够大,回去之后您还得严加管教才行。”
斯坦利医生道:“那是一定。”
正在此时,李警正手下的一帮人也赶到了,看到自己人到场,李警正胆气来了,大吼道:“谁他妈也不许走,都给我带到警所去!”
他没法咽下这口气,被浇了煤油,下了手枪,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了一路,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这张脸往哪里搁,洋人分明是故意为那土匪脱罪,什么狗屁美国人,他要是能拿出美国护照来,老子李字倒过来写!
听到长官下令,李警正手底下的巡警们立刻将步枪的枪栓拉的哗啦啦响,斯坦利医生见状大怒,一把将李警正拽了过来,拔出腰间的柯尔特左轮手枪顶住他的脑袋说:“先生,你真的要和美利坚合众国为敌么!”
李警正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信了,他确实是您的儿子,一点都假不了。”
众警察也都纷纷点头,心说这爷俩的作派如出一辙,一言不合就掏枪,还真有可能是父子俩。
“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么?”斯坦利医生这才收了左轮,从容问道。
“可以,您请便。”李警正点头哈腰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洋人医生的诊所就在宣武门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他愿意出这个头,那马家小妾被劫走的案子找他要人就行。
可是陈子锟却出乎意料的说道:“不行,事儿没说清楚不能走!”
所有人再度大跌眼镜,赵大海、宝庆等人都急的暗暗跺脚,心说你怎么不知道见好就收呢,今天这个事你还嫌闹得不够大么?
只听陈子锟道:“既然巡警都来了,那咱们就说道说道,马家强抢民女,这个事儿怎么算?”
马世海一听就怒了,沉声道:“我马家从不做强取豪夺之事,这个女子,那是犬子花了二百大洋从她爹那里买来的,白纸黑字红手印,何来强抢民女之说。”
陈子锟冷笑道:“那怎么把大院砸了个乱七八糟,把人家姑娘的母亲、弟弟都打伤,这不是强抢又是什么!”
马老二凑怀里摸出契约嚷道:“大伙儿看清楚,她爹陈三皮按了手印的,这怎么能是强抢,我们马家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马世海道:“大伙儿都看见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强抢就强抢,谁能证明?”
忽然远处一声喊:“我能证明!”
众人闪开一条路来,只见一个老巡警拖着一个中年人过来,正是薛巡长和陈三皮。
来到人群中,陈三皮袖着手往地一蹲,不敢抬头。
薛巡长道:“这个人是苦主的父亲,契约是真的,手印也是真的,不过二百块钱根本就没给!”
一片哗然,不给钱那不就是抢么,这马家办事也忒不厚道了。
马老太爷脸挂不住了,儿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弄个契约逼人家按了手印,钱却先欠着,这种事儿他不是第一回干了。
马老二强词夺理道:“你说没给钱就没给钱,老子分明给了的。”
薛巡长针锋相对道:“这契约可有中人作保?”
马老二不响了,人口买卖是大事,必须要有中间人作保,他欺负陈三皮不懂,就省了这个手续,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事到如今,已经基本分明,马家强抢民女,陈子锟擅闯民宅,不过人家维克托陈是美国人,巡警不能抓,就只能先把马老二请到警所里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巡警们收队回去,马老二被李警正的人带走审问,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但能逼得他们做做样子,也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斯坦利医生借着马宅门口的灯光,用纱布和药棉帮杏儿包扎了脸的伤口,陈子锟冲马世海一抱拳:“马老爷,今天打扰了寿宴,改日再登门拜访。”
马世海这个憋屈,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小家巧啄了眼,本来是好端端的六十八大寿外加洞房花烛夜,高朋满座,瑞雪添彩,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可是硬生生被搅得一团糟,看,赶明儿马家丢人的事情就能传遍整个北京城。
但是此刻不能塌了面子,他也一拱手:“马某等着尊驾。”
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去了,马老三凑来问道:“爹,要不要派人跟过去把他们做了?”
马世海一脚踢在三儿子屁股:“还嫌不够乱么!洋人也是你能惹的?动了洋人,东交民巷发兵过来,是你挡还是我挡?”
……
终于回到了大杂院,邻居们都没睡,看到陈子锟他们带着杏儿安全回来,赵大海的爹高声叫了一声好,然后自发的掌声响了起来,杏儿娘从屋里跌跌撞撞冲出来,看到女儿脸缠着纱布,顿时一愣,然后扑去,娘俩抱头痛哭。
哭声凄惨无比,邻居大婶大姐们都跟着抹起了眼泪,陈子锟对斯坦利医生说:“我先办一件要紧的事情,然后咱们再谈。”
斯坦利医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就听陈子锟吩咐道:“果儿,把你爹搀起来,架着他的胳膊。”
陈三皮从进院子起就蹲在角落里,此时被果儿搀扶起来,满脸的惊恐和惭愧,很是不知所措。
“小顺子,你在另一边架着陈大叔。”陈子锟微笑着说道。
小顺子和果儿一左一右把陈三皮架了起来,陈子锟找了块破布缠在拳头,试试松紧度,走过来问道:“大叔,我说过什么话你忘了?”
“那啥,都是大叔的不是,看在杏儿的面子……”陈三皮话还没说完,陈子锟重重一击勾拳已经掏在他的胃部。
陈三皮的身子佝偻的像个大虾,疼的他面色都变了,果儿和小顺子松开手,陈三皮慢慢蹲在了地,大口呕吐着。
“这一拳让你长点记性,你是人,不是畜生,要有下次,我就不用拳头了,用这个。”陈子锟掏出刺刀来,嗖的一声扎在陈三皮身旁,“这是专杀畜生的刀!”
教训完了陈三皮,陈子锟走到斯坦利医生面前,单腿跪地道:“大夫高义,陈某钦佩之极,请受我一拜。”
斯坦利医生道:“除暴安良,是每一个正义的牛仔的分内之事。”
陈子锟纳闷道:“牛仔是什么?”
“牛仔是正义的使者,挎着柯尔特手枪在美国西部广阔的大地纵情驰骋,遇见不平之事就拔枪相向,左轮枪就是审判官,六颗子弹是陪审员,我这样说,你能理解么?”
“明白,牛仔就是美国的侠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宝庆走过来,双膝跪地道:“锟哥,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杏儿,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洋大人,多谢你仗义出手,我薛宝庆啥也没有,就剩两膀子力气,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拉一辈子车,分文不取!”
斯坦利医生说:“我正缺一个车夫,你明天就诊所班。”
又对陈子锟说:“你明天也来一下诊所,我们去东交民巷办一些手续。”
陈子锟问道:“什么手续?”
斯坦利医生道:“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要调查你的身份,我虽然无法帮你办美国护照,但是可以在使馆登记备案,证实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你是我的养子,作为绅士是不可以撒谎的,怎么,难道你不愿意成为斯坦利家族的一员么?”
陈子锟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辈子是改不了啦,咱爷俩要是有缘,下辈子再当一家人。”
第二十二章 冰上芭蕾
这年头能和洋人攀亲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陈子锟不卑不亢的婉言谢绝了斯坦利医生,更让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如果他们继续找你的麻烦,就到诊所来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们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请不要叫我洋大人,因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话语赢得了一阵淳朴的笑声。
斯坦利医生告辞离开,薛巡长父子护送他回诊所,院子里的邻居们也各自回家睡觉,正当陈子锟走到屋门口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从天而降,哗啦啦一阵乱响。
“谁!”陈子锟抬眼望去,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瓦片动静,好像是野猫在屋顶经过。
捡起包袱一看,里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顿时想到马世海让人端给自己的那个托盘了。
“谢了,朋!”陈子锟冲天空一抱拳朗声道。
进屋一点,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块现大洋,陈子锟点了二十块钱揣怀里,剩下的拿到杏儿家,往桌子一放说:“这些钱留着过年用。”
杏儿娘说啥也不愿意收,陈子锟道:“干娘,您就别客气了,权当我存在您这儿的伙食费行不?”
这样一说,杏儿娘才高高兴兴的收下,而且并没有问这钱的来路,因为她相信陈子锟,绝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陈子锟走了,杏儿又嘤嘤的哭了起来,无端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缓过来。
杏儿娘抚摸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没事,娘看过了,脸划的不深,留疤也不会太显眼的。”
哪知道这样一说,杏儿哭的更伤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谁也猜不透,杏儿娘只能叹口气,小心翼翼的把陈子锟送来的钱藏进了墙洞里,外面又用破布堵,做这些的时候,果儿很有眼色的走到门口,监视着一个人住在外间屋的陈三皮。
挨了一顿揍的陈三皮格外的老实,缩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估计闹腾这一场后,他也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
马宅,放在桌子的二百块现大洋不翼而飞,让马世海再次爆发雷霆之怒,老妈子、佣人们跪了一地,谁也说不出钱是怎么丢的。
其实马世海心中明白,这钱应该是那个使金钱镖的飞贼趁屋里没人偷的,但他还是将下人们狠狠骂了一顿,借机发泄胸中恶气。
院子里,厅堂,依旧是杯盘狼藉,好端端的寿宴搅了不说,还让北京四九城的爷们都看了笑话,马家的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用不着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风靡全北京。
发了一通脾气,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来了,快步走进客厅,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发狠道:“这事儿不算完,他以为找了美国人当靠山就刀枪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说了,明天找内务部和外交部的朋,说啥都得把这事儿查个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对,那小子要真是美国人,咱也就认了,一个假洋鬼子也跟这儿闹腾,这口气谁能咽下去,查,查他个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着摩拳擦掌的起哄,说要是查出来不是真美国人,说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来剥皮挖眼,丢永定河里喂王八。
几个儿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奋,马世海却一言不发,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儿子们面面相觑:“爹这是咋的了?”
……
天桥北面有条臭水沟叫龙须沟,沟边有些破砖烂瓦搭建的大杂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艺人、卖力气的穷汉,还有外地来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这儿。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顶、马路,积了厚厚的一层,连最嚣张的狗都躲在屋里不吭气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顺着墙根疾奔着,如果留意她的身后,会发现积雪的足迹很轻浅,一阵雪花飘过就掩盖住了。
谁也不会知道,这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踏雪无痕轻功。
黑影来到大杂院,蹑手蹑脚进了一扇门,刚来到床边准备躺下,听到一声咳嗽,吓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声问道,声音婉转清脆如黄莺。
“你去哪儿了?”当爹的问道。
“没啥,出去转转,看雪。”
“看屁!身叮叮咣咣的,起码揣了百十块钱,你当爹真老了么,这都看不出来?”
女儿不说话,捏着夜行衣的衣角,悄悄冲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当爹的忽然发怒道。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
女儿一拧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却撅了起来。
“爹是怎么教导你的,都忘了么?”
“没忘,饿死也不偷东西,可我这不叫偷,我这是劫富济贫,爹你是不知道,马家可坏了,昨天还想抢我来着,我……”
“还狡辩!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什么劫富济贫!给我跪着,不许起来!”
女儿不敢争辩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过了一会儿,竟然趴在椅子睡着了,当爹的走过来,看到女儿嘴角挂着一丝清亮的口水,不禁怜惜的摇摇头,拿了一床被轻轻盖在了她身。
……
天亮了,雪也停了,陈子锟从床爬起来,胡乱找了些东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驸马大街而去,一路家家户户都在扫雪,孩子们兴奋的堆着雪人,打着雪仗,古都银装素裹,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来,北大已经放寒假了,而且洋车还放在学校,于是他先去了红楼,把洋车的车胎补好,这才拉着空车去了林宅。
看到陈子锟来到,张伯很是诧异,下打量了他一番,陈子锟大大咧咧问道:“小姐呢?没出门。”
张伯道:“宅门的小姐当然是在家里,哪能随便出去抛头露面。”
“在家就好。”陈子锟拔腿就往垂花门走,根本不顾张伯在后面喊:“后宅你不能进,没这个规矩。”
张伯眼睁睁看着陈子锟进了二门,不由得感慨道:“拉车的没事就去找小姐,民国了也不能这样,真是世风日下。”
昨天林文静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为不是被自家车夫送回来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顿骂,张伯和林妈也跟着添油加醋,说陈子锟这小子不老实,整天贼眉鼠眼的,家里用这样的人迟早要出事。
太太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车夫,听了下人的汇报,更决定辞退这个车夫,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马就要过年了,太太要趁这段时间和京城权贵圈子拉关系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着汽车出门了,先生也去教育部班,家里只剩下姐弟俩和林妈张伯。
陈子锟进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静在扫雪,赶忙抢了扫帚道:“我来。”一边扫着雪一边随口问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门了,米姨去东安市场买皮货了。”林文静答道。
陈子锟把扫帚一丢道:“咱们堆雪人。”
林文静眼睛一亮:“好。”
她冲屋里喊道:“文龙,出来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个小皮球一般走到门口,迟疑道:“太冷了,姆妈不让我出门。”
陈子锟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冷,你这么胆小,是不是女孩,是不是没有小**?”
“你才没有小**呢。”林文龙不服气了,也跑到院子里来,三个人一起铲雪、扫雪,堆雪人,玩的不亦乐乎。
林妈和张伯气的七窍生烟,但是无计可施。
“等太太回来,一定要把这个姓陈的赶走。”林妈气呼呼地说。
院子里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堆起了两个雪人,林文静拿来水桶和脸盆给雪人当帽子,脸插了萝卜当鼻子,姐弟俩长期生活在南方,从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玩过雪,这回是过了瘾了。
听到胡同后面的吵闹声,陈子锟灵机一动,“咱们出去打雪仗。”
林文静还有些迟疑,林文龙却欢呼雀跃起来:“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于是三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们玩起了打雪仗的游戏,虽然以寡敌众,但是这边有陈子锟这员大将在,胡同里的孩子们竟然占不到风,林文静姐弟俩躲在陈子锟后面捏雪团,为他提供弹药,陈子锟身高臂长,砸的又准,野孩子们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打赢了,打赢了!”林文龙兴奋的直蹦,脸红扑扑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林文静却知道,娇生惯养的弟弟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陈大哥,还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去。”林文龙显然是意犹未尽。
陈子锟也不含糊:“走,去什刹海滑冰去。”
爹爹和后妈不在家,林文静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弟弟了陈子锟的洋车,直奔什刹海去了。
什刹海的冰已经很厚了,穿着厚厚冬装的人们在冰行走玩耍,陈子锟找了块木板,让林文龙坐在面拉着他飞跑,跑了一圈后回来,手里多了两串冰糖葫芦。
姐弟俩吃着冰糖葫芦,欣赏着雪景,早把爹妈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来,我拉你滑一圈。”陈子锟向林文静伸出了手。
“好!”林文静欣然答应,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交给弟弟,牵着陈子锟的手在冰滑了起来。
陈子锟身材高大,脚步扎实,林文静小巧玲珑的身子犹如燕子般翩翩飞舞,什刹海的冰面,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玩累了,陈子锟带着姐弟俩去找了个摊子,吃糖火烧,喝油面茶,林文龙看到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馋涎欲滴道:“我还想吃冰糖葫芦。”
陈子锟叫住卖冰糖葫芦的,掏了一块大洋给他,把整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全买了下来。
林文龙幸福的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妈妈很娇惯他,但也到不了这种夸张的地步,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爱死自家这个车夫了。
就这样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陈子锟还准备请姐弟俩吃一顿东来顺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静已经隐隐有些担心了,说:“得赶紧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发脾气的。”
于是陈子锟拉着车把他们送回了林宅,刚进胡同口,林文静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米姨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静拉着弟弟的手提心吊胆进了二门,陈子锟还没把车收进门房,就听到内院里太太的怒吼声:“侬做啥事体去了!”
难怪太太发怒,天都黑了一双儿女还不回家,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看到儿子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像个卖零食的小贩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一把抢过儿子扛着的草把子,连同面的冰糖葫芦全都扔到了地,顺手把儿子嘴里的那一根也抢过来丢在地用脚踩碎。
林文龙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横抱起来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几下,其实抬得高,落得轻,打得并不是很重,但林文龙拿见过姆妈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芦,张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急,差点背过气去。
“阿姨,是我带文龙出去了,您不要责罚他了。”林文静心疼弟弟,壮着胆子劝道。
太太冷哼了一声:“侬长本事了是,都能带弟弟满城白相了,侬晓不晓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静辩解道:“有陈叔陪着的。”
太太更生气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整天和卖苦力的搅在一起,成何体统,侬给我跪下!”
林文静直挺挺的在客厅里跪下,太太把儿子抱进了卧室锁起来,拿了五角小洋给林妈说:“打发拉车的滚祑ww.!?
林妈颐指气使的出来,把钱往陈子锟面前一丢:“太太说了,明天你不用来了。”
陈子锟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林妈也不含糊,把五角钱揣进自己兜里回去了。
张伯摇头感慨道:“世风日下。
过了半个钟头,先生回来了,看到大女儿跪在地,便问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来。”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驳,忽然卧室里传来呕欧的声音,慌忙进去一看,是儿子趴在床边呕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芦吃坏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女儿说:“你也太不注意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都拿给阿弟吃,今天的晚饭你不用吃了,回房思过去。”
林文静低着头回到了西厢房,想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又想到死去的亲妈,不禁泪如雨下,正哭着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开门一看,地摆着一个托盘,面是半只黄灿灿的烤鸭,一碟白面饼。
这是谁送来的?林文静狐疑的左顾右盼,正房的窗户里倒映着父亲和米姨的影子,林妈也在大门口和张伯聊着天。
不管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饥肠辘辘的林文静把托盘拿进屋,摆在桌吃了起来,烤鸭皮酥柔嫩,肥而不腻,她吃的满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来。
……
给心人送完烤鸭,陈子锟在石驸马大街百无聊赖的溜达着,差事丢了他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后再没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个大麻烦。
以后想见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门口蹲着等才行,不过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当成贼就不好了,咋办?陈子锟灵机一动,干脆买辆洋车,当个自由车夫,爱哪儿蹲着都没人能管,还能拉着心人到处跑,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买车的钱从哪儿出?天掉下来的那一包大洋应该是属于杏儿家的,自己不好再动用,坑蒙拐骗自己不会,靠卖力气赚钱又太慢,对了,不是还有两个赌局么,赌注总共有七百多块钱呢,自己若是赢了赌局,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按照辜鸿铭给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树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门进去,一个垂着辫子的粗壮男仆让他在门口稍等,通禀了老爷之后,让陈子锟进去了。
客厅里点着昏黄的油灯,辜鸿铭坐在太师椅抽着旱烟,见陈子锟来到,指了指圆桌旁的凳子道:“坐。”
陈子锟坐下,静静等着辜鸿铭授课,半天不见动静,便问道:“教授,你不会把前几天说的事情忘了?”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不敢来呢,看来你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
陈子锟道:“我不是对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对那二百一十三块大洋志在必得,麻烦你赶紧开始教,我赶时间。”
辜鸿铭道:“你莫不是还要赶着去拉车?”
陈子锟道:“我下半场还要去刘师培先生那里学国文。”
辜鸿铭再次爽朗大笑,问道:“你这个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可知道这拉丁文有多难?”
陈子锟道:“拉丁文再难,也不过是二十六个字母,中国字有几千万,精通汉语的外国人还不是比比皆是。”
“说得好!”辜鸿铭抚掌笑道,拿了一张纸,一杆笔,也不用教材,就这样开始教授这个洋车夫学习欧洲贵族们才学的拉丁文。
本来辜鸿铭只是想简单培训一下陈子锟,起码能默写字母,拼写十几个单词,说一两个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钟下来,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经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这个车夫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所有教他的东西过目不忘,而且听力极佳,发音纯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细,辜鸿铭简直怀疑这小子前十几年是在欧洲宫廷里渡过的,在名师教导下系统的学过拉丁文。
“老朽常以为自己是天才,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辜鸿铭抚须长叹。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他早就知道自己语言学习能力超强,在二柜的教导和熏陶下,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俄语,来北京不过短短几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当地道了,学点初级的拉丁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陈子锟已经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诵拉丁文谚语,拼写一百多个单词了,这已经超出了辜鸿铭的预想了,老头儿兴致来,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词典》给他。
“这个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获就看你的天赋了。”
陈子锟大大咧咧的接过词典揣怀里,问清楚了刘师培的住处,辞别辜鸿铭直奔那厢去了。
刘师培对陈子锟的到来同样惊讶,他们都以为这个车夫已经放弃了赌局呢,刘家烟雾缭绕,刘教授虽然咳嗽的很厉害,依然是烟不离手,桌、床、甚至地都摆满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柜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制定的初级小学课本,让陈子锟好好看看。
“教授,这是多大孩子读的?”陈子锟问道。
“哦,你底子薄,这是七岁儿童读的。”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岁的。”陈子锟傲然道。
刘师培哑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课本给他,陈子锟快速翻完一遍,道:“学完了,出题。”
见这车夫如此有自信,刘师培索性出了一张高小毕业生才能答得出的国文试卷,陈子锟拿了钢笔,下翻飞,笔走龙蛇,刘师培接过试卷一看,大惊失色:“你过学!”
试卷的字迹隽秀硬朗,颇有颜筋柳骨之风,没有受过十年以教育的人,是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的。
陈子锟挠挠头:“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读过。”
刘师培继续追问,陈子锟便告诉他自己两年前曾经坠马失忆,但却隐去了当土匪这一段。
“可惜,可惜,或许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刘师培扼腕叹息,又拿来毛笔和砚台宣纸,让陈子锟写毛笔字来看。
结果却大失所望,虽然陈子锟的硬笔法很是规整,但毛笔字却是一塌糊涂。
“看来你是在新式家庭长大的,真是可惜。”刘师培再度叹息。
但这个可惜和前面一句里的可惜完全是两个意思,通常海或者广东一带的洋行买办家庭,会让儿女全盘西化,信基督教,学英文,吃西餐,写字都用自来水笔,陈子锟很可能就是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这些年战乱频繁,导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间,而他的这种身份背景,其实更适合学习胡适那一套东西,而不是师从刘师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东西,刘师培把那些课本都收了起来,重新拿了一本《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递给陈子锟,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开始正式给这位学生讲课。
从刘教授家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大雪初霁,天气格外寒冷,简直滴水成冰,陈子锟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着,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来,忽然前面路边站起两个黑影来,身材魁梧,声若洪钟:
“尊驾可是纵横关外的双枪快腿小白龙?”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俩不速之客,陈子锟立刻警觉起来,先往墙角一站,确保自己身后无虞,这才问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么指教?”
两条汉子腰间板带杀的紧紧地,裤、腿带、鱼鳞洒鞋,一看就是习武之人,说话客客气气的:“我们师父听闻尊驾大名,想会会您。”
说着一张帖子双手递过来,陈子锟接了,展开一看,面寥寥几个字写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无非是久闻大名,想以武会的江湖客套话,地点设在天桥西边的陶然亭,时间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齐天武馆于占魁。
陈子锟根本没听说过于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动脑子就能想出来,这家伙肯定是马家请来找回场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两个汉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矫健,分明是走着查拳门的连跳步,不过陈子锟没正规拜师练过武,只能看出来这俩人是练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杂院,陈子锟把帖子给赵大海看了,赵大海当即大惊失色:“你答应了?”
陈子锟纳闷道:“我当然答应了,不就是打架么。”
赵大海道:“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于占魁分明就是马世海请来对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着比武的机会取你性命,马家碍着洋人医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对付你,就想出这一招来,真是狠毒。”
陈子锟道:“那个于占魁很厉害么?”
赵大海道:“何止是很厉害,他是沧州人,自幼好武,拜师无数,各种拳法都精通,来北京后踢遍各处武馆无人能敌,从此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开了一家武馆叫齐天,取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意思。”
陈子锟冷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想会会他。”
赵大海见劝不住他,只好说:“既然这样,躲是躲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马,到时候万一有个闪失,也有人照应。”
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杏儿端着饭菜进来,一海碗小米稀饭,稠的能插进筷子,两个大窝窝,一根葱,一碟大酱,两个煮鸡蛋,都是热的。
“哟,咋还给我留了饭呢。”陈子锟早已饥肠辘辘,招呼杏儿道,“一起吃。”
“不了,吃过了。”杏儿的脸忽然红了,声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来收拾碗筷。”
……
马家,客厅的太师椅大马金刀的坐着一位客人,脑袋锃亮,不光没有头发,连眉毛胡子都剃得干干净净,塌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阴鸷无比,身穿的是考究的黑缎子马褂,丫鬟前奉茶,被他一眼扫过,竟然吓得哆嗦起来,茶碗坠地,被他轻轻一脚就挑了起来,放到桌,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马世海赞道。
“不敢当!”秃头客人一抱拳,声音冷硬的像是铁皮筒里挤出来的一般。
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于馆主已经听说了,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遭此奇耻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着一个方形的木头托盘过来,面是红纸封好的银洋,五十块包成一个圆柱形,足有五百块之多。
于占魁只是瞄了一眼,并不接茬,不屑的掸了掸马褂并不存在的灰尘。
马世海多么老于世故的人,顿时笑道:“这是给弟兄们喝茶的小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于占魁脸的皮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沙哑着嗓子道:“其实不用马老板给钱,我也想会会这位关东大侠门下弟子。”
马世海道:“此人年纪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负我泱泱中华无人,欺负我北京国术界无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败类,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称快。”
于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别说是汉奸败类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样教训。”
另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走进了客厅,向于占魁报告说:“师父,帖子已经给他了。我们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树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刘教授府,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于占魁顿时惊讶起来,如果说这个人拜会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会奇怪,可是来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这可真是蹊跷。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于占魁的兴趣来,他扭头对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赖马老板操心。”
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都请去做个见证。”
于占魁起身告辞,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声送客,马家老少毕恭毕敬的将贵客送到了大门口。
“留步。”于占魁一抱拳。
“恕不远送。”马家老少也都豪气云天的一拱手,目送于占魁和他的两个徒弟远去。
“爹,于占魁能对付得了那小子么?”马老四问道。
“行与不行,和咱们家有关系么?”马世海阴恻恻的一笑,显出老奸巨猾的笑容来。
昨晚的事情,丢人的可不止他马世海一个,这口恶气李警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一个在外交部办过十几年洋务的小官员打听宣武门内花旗诊所斯坦利医生的底细,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个洋人老头的背景可不简单,庚子之乱的时候就在东交民巷和义和团打过巷战,使馆区那些外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还是美国陆军的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连公使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既然如此,惊官动府解决问题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洋人,谁也不敢接这个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阴了那小子,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江湖就这么大点,事发了,谁都知道是老马家干的,那小子可是在帮的胡子,他死了不要紧,给马家惹下灾祸就麻烦了,马家虽然是地方的一霸,可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让土匪惦记,隔三差五来闹腾一回,谁也受不了。
于是,马世海想到了借刀杀人这一招,于占魁这个人骄狂贪财,武功高强,请他出马以切磋武艺的名义找陈子锟比武,到时候大家用言语一激,当场签个生死文什么的,打死不论,不就能名正言顺的弄死陈子锟了么,因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别人的嘴,就算有寻仇的,也是找于占魁,而不是找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的朋都叫去,让大伙儿看个热闹。”马世海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大门。
……
次日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汇聚到了陶然亭,这里本是文人雅集之处,忽然来了大批扎板带,穿裤的武行中人,让原先在亭子里赏雪饮酒的几个文人墨客颇感兴趣,也跟着观看起来。
前日晚马家闹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传遍了,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这个事儿,当天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个人都在竭力传播着各种版本的故事,什么劫富济贫、夺妻之恨、挟持警官、飞镖伤人,京城的爷们天生都有说的潜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昨晚又传出消息,打遍京城无敌手的于占魁约战大闹马府的少侠,要京城的爷们就喜欢凑热闹,一听说这事儿,那还不早早的赶来占了位置。
天桥的小摊小贩们闻风而动,挎着篮子穿梭于此,花生瓜子香烟茶叶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时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热闹的像是庙会。
看客们彼此热情的打着招呼,谈论着天气和时局,天气不错,大太阳高高挂,陶然亭三面临湖,湖水结冰如镜面般光滑,岸边的柳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正主儿终于到了,齐天武馆的于馆主在徒弟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陶然亭,看客们纷纷叫道:“魁爷到了!”
于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识的人打着招呼,来到亭子里,早有人摆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定,先沏一壶茶,慢慢的等着。
那个劳什子的小白龙居然还没到,于占魁心里有些不舒坦,有心回头狠狠教训他一番。
忽然北边一阵喧闹,原来是对手到了,陈子锟在大杂院一帮人的陪伴下也来到了陶然亭。
双方在亭子里见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后,陈子锟道:“承蒙于馆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艺,我深感荣幸,不过按照我们关东的规矩,接受挑战的一方有权选择比试的方式。”
于占魁眉毛一皱,随即又展开了,他称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么,那就是无所不精,无所不会,查拳、弹腿、八极拳、八卦掌、铁砂掌、、鹰爪、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柺子流星、软鞭硬锏,别管是手脚,还是器械的,全都拿得出手。
“好,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于占魁道。
“比枪法。”陈子锟道。
于占魁一惊,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这年轻人不简单。
“不知道于馆主擅长手枪还是长枪?盒子炮还是水连珠?”陈子锟接下来这句话差点没把于占魁的嘴气歪。
第二十五章 练家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于占魁再想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纵横江湖几十年还从未怕过谁,又怎么会轻易栽在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
于占魁手底下人才济济,有个徒弟以前跟白朗造过反,善使快枪,正好能派用场。
“好,让我徒弟和你比。”于占魁一努嘴,身后跳出一个健硕汉子来,冲陈子锟一抱拳:“我叫闫志勇!请赐教。”
声音炸雷一般响,好一条威猛的汉子。
陈子锟也一抱拳:“闫兄请了,咱比长的还是短的?”
闫志勇说:“早年我吃粮的时候跟管带当过马弁,挎过短枪,咱就比短枪。”
陈子锟道:“好,咱就比短枪,枪呢?”
闫志勇懵了:“枪呢?我还想问你呢。”
于占魁这个气,没枪比个锤子!你小子诚心来捣乱的。
不过这样更好,可以名正言顺的换点别的玩意比比。
“大家都是良民,自然拿不出枪来,我看这样,就换弹弓,也是比准头的兵器。”于占魁道。
忽然围观人群中爆出一声喊:“不就是枪么,有!”
人群闪出一条路来,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一身黑色呢子警服,褐色牛皮武装带,锃亮的马靴,手指转着大檐帽,身后跟着两个马弁,腰间围着牛皮子弹转带,挎着盒子炮,枪柄还悬着一条耀眼的红绸子。
许国栋一伸手,两个马弁把盒子炮拿出来放在他手,他拿着两把枪走到陈子锟和闫志勇面前道:“二位不是愁没枪么,许某这里有,你们尽管拿起比试,不过有一条,不能伤了性命,要不然我可要捕人的。”
围观人群顿时一阵喧哗,连警察都来凑热闹,这戏有的看了。
马世海和他的几个儿子们暗道不妙,姓许的来凑什么热闹,不过怎么看他也不可能和陈子锟是一头的。
马老太爷朝几个儿子递了个眼色:静观其变。
闫志勇朝师父看了一眼,于占魁略一点头,他这才从许国栋手接了一把枪别在了板带,单手叉腰,斜了陈子锟一眼。
陈子锟也拿了一把枪,大拇指掰开击锤,一拉枪机,黄橙橙的子弹跳了出来,手一松,枪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弹回去,撞击着纯钢打造的机匣,发出铿锵之声,连续拉动了十次,十枚子弹全跳了出来,撒了一地。
“再拿一板子弹来。”陈子锟冲马弁一伸手。
“给他!”许国栋道。
刚才这些动作或许在围观者眼中不算什么,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玄机,但是在会使枪的人眼中,立刻就能辨出高下来,闫志勇拿了枪连检查都不检查就别在了腰里,而陈子锟则是细致无比的检查了手枪的性能和保养程度,还要求换了新的子弹,这一切都说明,他绝对是玩枪的行家里手。
枪这玩意,必须自己经手才能放心,陈子锟和许国栋又不是朋,自然信不过他,所以检查的很是仔细,不过这把枪看起来成色还算不赖。
马弁又拿了一个桥夹的子弹给陈子锟,他拉开枪机哗啦一声把子弹从枪膛方压了进去,膛,开保险,枪提在手里,问闫志勇:“您先请?”
“先来就先来。”闫志勇四下里踅摸着,周围人山人海,想找个靶子都难,忽然一只麻雀从天飞过,他灵机一动,拔枪就射,砰的一声,麻雀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尸骨无存。
“好!”闲汉们高声喝彩,天桥卖艺的把式他们成天价见,早不稀罕了,可是耍洋枪的大戏可不多见,闫志勇瞄都不用瞄就打掉了一只麻雀,这手的工夫着实不差。
“该你了。”闫志勇骄傲的看着陈子锟。
陈子锟有些犯难,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想找个靶子太难了,被闫志勇打死了一只麻雀,剩下的鸟雀们全都藏起来了,天空荡荡的,飘着几朵孤零零的云彩,要说打活物倒是有不少,四下里全是人,可那个能打么?
左右瞥了瞥,看见于占魁手戴的一串佛珠,便道:“于馆主,可否借佛珠一用。”
“可以。”于占魁摘下佛珠丢过去,陈子锟接到就觉得手里沉甸甸的,这可不是一般檀香木的佛珠,而是铁制的弹子用皮条串起来的,关键时刻可以拆散了当暗器用,是于占魁的秘密武器之一。
陈子锟可不管那么多,将佛珠用力往天一丢,迅疾举枪怒射,枪声响处,佛珠四分五裂,天女散花一般,紧接着又是砰砰砰连珠爆响,盒子炮打成了机关枪,每一颗佛珠都被子弹击中,天火星四溅,瞬间一片铁雨落下。
所有人都惊得说不话来,陶然亭外风萧萧一片,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许国栋率先高声叫好,同时猛拍巴掌,然后四下一片掌声,京城的老少爷们见到此等绝技,无不兴高采烈,由衷的敬佩。
赵大海和宝庆、小顺子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彼此都露出了笑容,特地请了假赶来的赵家勇更是眉飞色舞。
马家父子面面相觑,暗道当日幸亏没有玩硬的,要不然马家那天夜里就灭门了。
闫志勇虽然枪法过人,但比起陈子锟来还是稍逊一筹,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倒也不耍赖,把枪还给马弁,一抱拳道:“我输了!”
陈子锟也把枪抛给马弁,抱拳道:“承让。”
又对许国栋抱拳:“长官,谢了。”
许国栋春风满面:“甭客气。”
于占魁阴沉着脸,紧紧盯着陈子锟,忽然伸手四下里压了压。
这里不是他的武馆,没人看他的脸色行事,看热闹的人们依然嚷嚷个不停,尤其是那些个于占魁的手下败将们,更是扬眉吐气,大声笑谈着。
于占魁很生气,开局不利,自打他进北京那天起,就没吃过这样的亏,这小子太精明了,挑的是自己最不擅长的玩意,他怒火越烧越旺,四周噪杂的人群更是火浇油一般。
“都他妈住嘴!”于占魁一声大吼,震得方圆几十步内的人耳朵都生疼,武行里的朋都知道,这是少林的狮子吼工夫,当真了得。
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于占魁站起来走了几步,声音沙哑低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玩洋枪算什么本事,我于占魁扬名立万,靠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玩意,不是洋人那一套东西,有种的话,就和我较量一下拳脚的工夫。”
“说得好!”马老二率先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闲人们也跟着起哄叫好,怂恿双方比试拳脚工夫。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耍洋枪算什么真好汉。”有人故意拿话激陈子锟他们。
“白长那么大个子,比个拳脚也怕,怕是功夫跟师娘学的。”
一阵哄笑。
到底是年轻人,陈子锟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正要跳出来应战,却被赵大海按住了肩头:“别当。”
“那怎么办?当众认怂么!”陈子锟怒道。
“不比试拳脚是过不去的,我来。”赵大海紧了紧腰间的大带,昂然站了出来。
四下里顿时安静起来,有人认识,这位是赵僻尘的关门弟子。
于占魁打量着赵大海,似乎在估摸他的分量,看了半天才道:“巩超,你。”
巩超也是于占魁的徒弟,二十六七岁年纪,满脸横肉、头皮剃得铁青,大冬天就穿了件白洋布的单褂,裤下面腿带扎的紧紧地,一双青缎子抓地虎靴子,浑身透着利落和威猛。
两人站出来,互相见了礼,在亭子外面找了块空地,这就开始交手,赵大海使得是少林拳和鹰爪功,巩超使得是查拳和弹腿,打得乒乒乓乓不亦乐乎,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两人的工夫都不咋地。
不过显然还是赵大海的实战经验更足一些,十几个回合后,一招黑虎掏心将巩超放倒,这一回合又赢了。
于占魁脸挂不住了,连输两阵,奇耻大辱。
他身子一拧,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跃到了场地中,连马褂都不脱,傲然道:“赵僻尘的弟子是,我来会会你。”
赵大海正要接话,陈子锟跳了出来,“且慢。”
于占魁道:“怎么,你要场?”
陈子锟道:“我不是要场,我就是想说几句粀ww.!?
大伙儿知道他是比武的正主儿,都凝神听他说粀ww.?
“赵大哥和我都不是武行中人,赵大哥虽然拜赵老前辈为师,但学拳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我就更别提了,根本就没学过拳,胡乱会两下散手,也是打群架打出来的,您老人家是京城武林成名的人物,就是靠欺负小辈混出的名堂?”
“说得好!”小顺子和宝庆拍巴掌叫好,看客们也交头接耳,不得不说陈子锟的话有几分道理,武行中人才流行挑战踢馆,你堂堂一个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馆主,非要逼着和两个江湖毫无名气的小辈比武,这算怎么一档子事。
于占魁眼珠一转,抬手道:“来人,把东西拿来。”
徒弟端来一个托盘,里面装满了银元。
“有彩头的,你比不比?”
“比!”赵大海不等陈子锟说话,就站了出来。
周围一片喝彩声,赵大海拉了个架势,冲于占魁道:“放马过来!”
于占魁勃然色变,拔地而起,谁都没看见他的身形,就听到砰砰砰一阵响,赵大海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陈子锟眼中精芒一闪,这暴风骤雨般的连环腿唤起了他沉睡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第二十六章 铁马硬桥
薛宝庆、小顺子和赵家勇飞速奔到赵大海身边,想把他搀扶起来。
赵大海嘴角流血,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不堪道:“别乱动,我肋骨可能断了几根。”
一片哗然,交手仅一合就把人踢飞,这功夫当真了得!
而于占魁此时连外套都没脱,似乎是对付赵大海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当一回事,他若无其事的掸了掸缎子马褂的灰尘,阴狠的目光扫过众人。
“好!”马世海第一个叫起好来,马家的帮闲们顿时醒悟过来,也跟着大声聒噪着,喝着彩。
北京武行里的同仁们却默不作声,于占魁是他们的公敌,自打这个黑鱼精前年来了北京,国术界就没太平过,这家伙整天就是踢馆、比武、切磋,全北京的镖局、武馆都被他踩了一个遍。
于占魁身有真功夫,十路弹腿出神入化,快如闪电,再加年富力强,体魄过人,在年轻一代学武之人中算是翘楚人物,他虽然嚣张跋扈,但是遇到功夫比自己强的人也虚心求教,北营教头“大枪刘”刘昆刘老爷子曾经在查拳赢过他一招半式,他当天就磕头拜师,非要学人家的绝招,当然这事最后还是没成,刘老爷子也不收品行不好的徒弟。
这几年间,于占魁打败了十几家武馆的坐馆师父,也学了不少新本事,也学人家开了武馆收徒弟,每个徒弟每月两块大洋的学费,别管三教九流,交钱就能。
齐天武馆聚集了一帮武术界的败类,整天乌烟瘴气,横行一方,可是于占魁功夫高,谁也奈何不了他,本以为今天能有个横空出世的黑马教训一下这家伙,那知道还是敌不过他。
正在大失所望之际,一个老者站了出来,冲于占魁一抱拳:“老夫来领教一下真功夫。”
众人再次喧闹起来,不少人认出这位老爷子就是赵大海的师父赵僻尘,早年库伦走过镖,从没出过岔子,鹰爪功更是有着几十年的道行,他一出手,保准有的看。
有那好事之徒,当即就设了赌局,有押于占魁的,有押赵僻尘的,陶然亭闹哄哄的简直成了赌坊。
于占魁冷眼瞧了瞧赵僻尘,老头儿一身短打,精神矍铄,但到底年岁不饶人了,眉眼间有一丝疲态。
“好,那我就用鹰爪功来和赵前辈切磋一下。”于占魁依然不脱马褂,做了个鹰爪功的起势,架子端的挺地道。
赵僻尘不禁大怒,这分明是瞧不起人!
今天这个场合,他本来是不打算来的,人老了,就不喜欢参与江湖的争斗,怎奈赵大海是自己的小徒弟,又是远亲,磨不开面子所以来凑个热闹,没成想赵大海在人家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过不了,这当师父的再不出面,未免说不过去。
有点变天了,小北风嗖嗖地刮着,但看客们的热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愈加的高涨起来,后来听人说,当日天桥的买卖都比平时差了五成,那些耍把式卖大力丸的摊子更是没人光顾。
笑话,有真把式看,谁还花钱去看假把式。
于占魁和赵僻尘站在场子中央,互相打量着,彼此都凝神不动,高手过招就是这样,不动则以,动则必杀。
忽然,两人的身形同时一晃,转瞬间就打到一处,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一场恶斗,别管是内行外行,都看的瞠目结舌。
这才是高手过招。
两人动作快的令人应接不暇,只能听见衣襟带起来的风声和拳脚相接之声,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南,看官们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亭子里,窖台围墙、光秃秃的树杈,全是看热闹的人。
陈子锟聚精会神的盯着这两个人的一招一式,但是眼前却浮现出另外一幅画面,一面金色牌匾下,自己正在跟着满头白发的师父有板有眼的练着拳脚。
忽然,赵僻尘身形一收,拱手道:“我输了。”说罢扭头便走,步履间略有蹒跚。
于占魁也收了拳脚,气不喘心不跳,嘴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狞笑,拱手道:“承让。”
大家伙面面相觑,还没看过瘾呢,这怎么就输了呢。
赵僻尘的几个徒子徒孙围来,递手巾把,关切的问道:“师父,咋样?”
“不碍的。”赵僻尘接了手巾把,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悄悄将手巾藏了,眼尖的徒弟看见,手巾血红一片。
赵师父是带病来的,多年咳嗽的毛病,每逢寒冬腊月就犯,刚才一番激烈打斗更是激发了旧病,这要是再打下去,老命都得交代在陶然亭。
“老了。”赵僻尘仰天长叹。
名震库伦的赵僻尘都败了,京城武行的老少们无不震惊莫名,难道就这样让于占魁嚣张跋扈下去么!
但他们义愤填膺归义愤填膺,没有一个人敢出头的,这些年来于占魁已经把他们打怕了,光是比武死在于占魁手下的,一只巴掌都数不过来。
于占魁依然穿着他的黑缎子马褂,似乎长袍大褂并不会影响他的动作似的,击败了赵僻尘,齐天武馆和他于占魁的名头又响了一些,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不过马世海就有些不高兴了,今天这场比武似乎有些南辕北辙了,本来是想借机弄死陈子锟了,怎么就成了于占魁的表演秀了,那五百块现大洋岂不是白给了。
于占魁显然没有忘记和马世海的约定,他冲一直旁观着的陈子锟勾了勾手指:“小子,给爷磕三个响头,可以饶了你。”
陈子锟托着腮帮,似乎没听到于占魁的说粀ww.?
于占魁的两个徒弟怒了,闫志勇和巩超异口同声的喝道:“小子,师父和你说话呢!”
陈子锟冲他俩一笑,扭头走到了赵大海身边,掏出腰里的十几个银洋给小顺子道:“我去会会他,待会押我赢。”
“你?行么!赵师父都不行,你哪能打的过他,大海哥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伤了,咱就完了。”小顺子急了,一把抓住陈子锟的胳膊。
陈子锟笑笑,冲他们挤了挤眼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等着发财哥们。”
“锟子,你小心,于占魁下手狠着呢。”赵大海嘴角流血,抓着陈子锟的手叮嘱道。
“没事,我心里有数,大海哥,看我怎么给你报仇。”陈子锟说罢,一转身回了比武场,冲于占魁一抱拳:“我来了。”
于占魁狞笑了一下,道:“听说你散手功夫不错,我想领教一下,不过我不想让人家说我欺负晚辈,就让你一只手两只脚,如果你能接我十招,就算你赢,五百块钱归你,我再加这个。”
说着从大拇指退下一个翡翠扳指来,晃了晃丢进装银元的托盘里。
“行!”陈子锟就一个字。
“我加了赌注,你也加点,我看不如这样,比武难免有损伤,咱们签个生死文,请在场的爷们做个见证,也免得官司麻烦,你看如何?”
“行!”陈子锟还是一个字。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却让于占魁有点一拳落空的感觉,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赵大海和赵僻尘都输了,他能赢?
围观众人也都吃惊不已,都觉得陈子锟这小心疯了。
“许是没见过这么多钱,痰迷心窍,失心疯了。”有人说。
“他哪是魁爷的对手,瞧好,五招之内就要他性命。”有人附和道。
“哪用的了五招,三招之内必定见输赢。”更有人这样说。
有个高个小伙子,肩膀窄窄的,腰细细的,穿大棉袄戴着棉帽子,不声不响的站在人堆里,见陈子锟答应签生死文,顿时皱起眉毛嘀咕道:“你找死。”
暗暗将手伸进怀里,捏住了一枚金钱镖。
马世海和马家几个小子倒是频频点头,得意不已,仿佛已经看到陈子锟横死当场。
许国栋踌躇了一番,还是没说话,身为外城警署的头头,他本应制止这种私斗的事情,不过他今天来也是怀了私心的,如果陈子锟有勇无谋的话,那保他也没啥用,只有智勇双全的好汉子,才配做我许国栋的贴身护兵。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光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些。
“许是要下雪。”一些年纪大的人这样说。
陈子锟已经站到了场地中央,他不像于占魁那样托大,早把外面的棉袄脱了,面一件单布小褂,下面是黄呢子马裤,皮头洒鞋,他个高腿长,内行人一看就说:“这小子腿功夫绝对不赖。”
武术界有句话,南拳北腿。
北方拳法,脚法的套路比较多,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于占魁的功夫就以查拳、弹腿见长,而这个年轻人听口音看身材,分明也是个北方人,个头又那么高,学武的时候肯定师父要刻意加强腿的功夫。
再看场地里,两个人已经拉好了架势。
“请!”
“请!”
话音刚落,于占魁已经欺身前,他可没因为对方是晚辈而放松警惕,虽说让了一只手,只用左手过招,但依然凶猛无比,只听砰砰砰一阵响,陈子锟已经连中数招,被打得节节败退,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魁爷好功夫!”马老二带头猛拍起巴掌来,一帮闲汉也跟着叫好。
武行的朋们却暗暗吃惊,这小子虽然被打得倒退十几步,但步伐丝毫不乱,分明是走的南拳里铁马硬桥的路子。
第二十七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于占魁一阵猛打,看似大占风,其实他心里明白,今天遇硬茬子了。
虽说那几招拳拳到肉,但是从拳尖传来的感觉却如同打在钢板一般,于占魁经验多老道了,立刻判断出这小子曾经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护体硬功。
武谚说,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就是说只有蛮力的大不过精通拳术之人,而精通拳术之人在金钟罩铁布衫之类护体硬功面前也只能望洋兴叹。
至于步法的门道,他自然更加清楚,这小子下盘相当扎实,腿力沉厚,步伐稳健无比,很像南拳硬马风格。
这货分明是扮猪吃老虎,没有十几年的苦练,绝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于占魁心中大怒,拳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陈子锟确实是被于占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招数抵挡、还击,至于旁人眼中的脚下功夫扎实,其实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完全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
被连续击中,陈子锟也急眼了,硬生生刹住后退的脚步,双拳齐,见招拆招,和于占魁打到了一处。
两人一交手,内行们立刻又看出了门道。
“魁爷使得是查拳的路子,那小子用的是……不像是南拳,倒像是迷踪拳的架势。”
会使迷踪拳的人很多,沧州一带至少千人练这种拳法,所以陈子锟使出迷踪拳来倒也不是很令人吃惊。
人群中倒是有个干瘦的老头嘀咕了一句:“像是霍家的迷踪。”
人声噪杂,谁也没听见他的低语,只有站在旁边的秀气青年听见了,扭头问道:“那个霍家?”
“精武门的霍元甲。”干瘦老头说。
气青年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不知不觉间,十招早就过了,陈子锟忽地跳出圈外,道:“十招过了,给钱!”
于占魁咬牙切齿道:“少不了你一个子儿,有本事咱就接着练!”
陈子锟道:“好!不过这里不够敞亮,我施展不开。”
“哪里敞亮?”
“那里!”陈子锟一指小湖,湖面早已结冰,光滑如镜,再开阔不过了。
“好,就依你。”于占魁身子一拧,燕子般飘落在湖面冰封,身姿俊朗飘逸,轻功了得。
陈子锟也了湖面,看客们沿着湖岸站满了,四下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小顺子见陈子锟居然能和于占魁分庭抗礼,不禁懊恼道:“亏大了!”
宝庆问:“怎么,你没押锟哥赢?”
“押了,押了一半,剩下的都押于占魁赢了。”小顺子垂头丧气。
“你还想两头通吃。”宝庆鄙夷的白了他一眼。
赵家勇倒是自信满满:“我把这个月的饷钱全押锟哥赢了,这回肯定赚大发了。”
赵大海听着他们的议论,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于占魁又岂是那么容易打败的。
“请!”湖面的于占魁冲陈子锟做了个请进招的手势。
陈子锟毫不含糊,贴身前就是一阵凌厉无比的快攻,于占魁见他来势汹汹,急忙后退避其锋芒,怎奈冰面奇滑无比,脚下不稳,被陈子锟追贴身猛打,拳法精悍紧凑,短打快攻,分明是南拳套路。
“这回用的是广东的咏春拳,嗯,还有点铁线拳的招数。”干瘦老头轻声讲解着,秀气小伙似懂非懂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道:“咏春很厉害么?”
老头看了看她,说:“姑娘,任何一种拳法都不简单,但能不能发挥出威力来,要看使用者的功力。”
“噢。”
……
于占魁是一步错、步步错,脚下一乱,全身都乱,居然门户大开,被陈子锟抢来贴身攻击,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粘着对手贴身靠打,于占魁是直隶人,研习的多是北方拳法,不太适应南拳风格,这回吃了大亏。
陈子锟抓住机会,在于占魁胸前一顿猛锤,手脚膝肘并用,出招绵密无比,拳拳到肉,结结实实。
“奇怪,这又不像是南拳了,好像是暹罗拳法。”干瘦老头捋着胡子,眼中充满了疑惑。
一阵狂风起,湖岸风沙大作,看客们不禁都眯起了眼睛,只见朦胧中两个人贴在一起,传来咚咚咚打鼓的声音,鼓点密集无比,然后就看见于占魁竟然一个踉跄摔倒了。
于占魁竟然倒了!
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号称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的于占魁竟然被人一通乱拳打趴下了。
岸一阵喝彩声和嘘声,喝彩是献给陈子锟的,嘘声自然是送给于占魁的。
于占魁脸青一阵红一阵,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然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等等!”他大喝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颗解开了黑缎子马褂的连袢扣子,脱了马褂丢在冰,又解了大褂,露出里面的紧身十三太保练功服来。
能逼得他于占魁以短打出战,这个陈子锟果然不简单。
“你小子占魁阴着脸说了一句,听不出是在夸还是在骂,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于占魁自己明白,挨了那一顿快拳之后,胸中气血翻涌,一口热血硬是被憋回去的,这小子,是真的有功夫!
“怎么样,怕了?”陈子锟大大咧咧的说。
“哼哼,有点意思了。”于占魁居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活动着脖颈和拳脚,浑身下的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齐天武馆的徒子徒孙们兴奋起来,互相说道:
“这回师父动真功夫了。”
“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等着给他收尸就行,咱师父一生气,哪还有他的好。”
于占魁将手中的大褂撕了两条布下来,慢慢缠在了靴子,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用腿法来拒敌千里之外,抵消陈子锟贴身近战的优势。
靴子缠了布条,可以增加摩擦力,防止滑倒。
陈子锟见他如此,哪里会不明白,刚才一通暴打,已经彻底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格斗模块,虽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学的武功,但是已经可以熟练自由的运用这些招式。
两人再次开打,令于占魁惊讶的是,对方这回居然用的也是腿法,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这是哪家的功夫。
于占魁个头不矮,即使是在北方也算是高个子,但是在陈子锟面前还是低了那么几寸,而且陈子锟的腿比一般人要长,一寸长一寸强,这就更增加了优势。
两人腿脚下翻飞,看客们眼花缭乱,只知道不停地叫好。
大姑娘问干瘦老头:“这又是什么功夫?”
此时周围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的谈话,几双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老头笑了笑,不再说粀ww.?
于占魁隐隐觉得有些吃力了,以往精准的判断力多次出现失误,对方好像是螃蟹一般有八只脚,他不知道应该防哪一个了。
忽然面门前出现一只脚,于占魁急忙伸手去拍,哪知道那是一记虚招,实招从侧方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于占魁只觉得面颊被火车撞了一般,不疼,但是对心灵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
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陈子锟的右脚正抽在自己脸,然后自己就慢慢的飞了出去,同时嘴里的牙齿也和血一起溅了出来,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一般。
“咣!”耳畔传来巨响,于占魁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冰面,嘴里又咸又甜,一摸,全是血。
“你这叫什么腿?”他强忍着**的痛楚和失败的耻辱问道。
陶然亭外,风乍起,日破云涛,金光漫洒,给那个打败自己的人身镶一层金边。
“佛山无影脚。”陈子锟一字一顿的说道。
雷鸣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响起,武行里的朋们精神抖擞,终于有人为他们出气了,于占魁再也得瑟不起来了,他们觉得今天比过年还开心。
赵大海露出欣慰的笑容:“锟子,真行!”
赵僻尘摇头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
那个干瘦老头听到佛山无影脚五个字之后,也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这就是了,原来他是宝芝林的弟子。”
“宝芝林是谁?”大姑娘问道。
“宝芝林是一家药店。”
“哦,您老知道的挺多,贵姓?”
“呵呵,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免贵,我姓杜。”
“哦,杜老头,你住哪里,我有空找你玩去。”
“这个……就免了,时候不早了,热闹看的也差不多了,告辞。”
干瘦老头走了,大姑娘耸耸肩膀,“怪老头。”
于占魁愿赌服输,把五百银元和那个翡翠扳指都留下了,带着徒弟们走了,走时也没和马世海打一声招呼。
马世海可气坏了,本想设局打死陈子锟,没想到却成就了他一番威名,爷几个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小顺子可发了财,虽说今天到场的赌客们大都是花一两铜子儿小赌怡情一下,但是架不住赔率大,他到手足足三四十块大洋,赵家勇也发了笔小财,赚的满盆满钵。
外城警察署的许国栋带着马弁来到被武行中人众星捧月在当中的陈子锟面前,递了一张名片:“陈少侠,交个朋,遇到麻烦事就提我的名字。”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陈子锟打心眼里不喜欢任何穿军装警服的人,还是接下了这张名片。
“哦,是许署长,久仰。”
第二十八章 紫光车厂
在陈子锟打败于占魁之前,许国栋还存了收他当护兵的心思,算盘打得很仔细,准备在于占魁痛下杀手之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拔枪示警,把陈子锟从于占魁拳下救出,让他承自己的恩,接下来的事儿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大跌眼镜,这小子居然打败了京城无敌手于占魁,这样的人物,岂是能屈尊给一个警察署长当护兵的?
所以许国栋没有冒然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而是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交朋是一辈子的事情,日子长着呢,慢慢处就是。
警察署长走了,气氛再度活跃起来,一帮练武的年轻人簇拥在陈子锟身旁,争着和他说一句话,如今他可是北京武行的英雄!
那些年长的武学前辈们,不好意思来和一个小年轻套近乎,但也不阻拦自己门下的后生们凑热闹,还是那句话,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慢慢处。
陈子锟也不含糊,大嗓门今天格外的洪亮:“有一个算一个,正阳楼饭庄,我请!”
宝庆、小顺子、赵家勇他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陈子锟,凯旋英雄一般去了,赵大海被送进了花旗诊所救治,经诊断,确实断了一根肋骨,内脏也受到程度不等的震伤,但伤者体质极佳,休养一段时间应该没有问题。
庆功宴真就在正阳楼饭庄摆的,十个桌子,好酒好菜招呼着,这可是北京数的着的好饭庄,味儿地道,价钱也不低,席面两块大洋起,要搁以前,小顺子他们做梦都不敢来这么贵的地儿吃饭,今天沾陈子锟的光,享了一回口福。
请的都是武行里的朋,大伙儿纷纷向陈子锟敬酒,顺便打听他的家门和师承,陈子锟一概打马虎眼应付了过去,一通大吃大喝,醉倒了一片,去柜台结账的时候,伙计告诉陈子锟,已经有人会过帐了。
“谁会的帐?咋不和我说一声。”陈子锟很纳闷。
伙计笑道:“想替您会帐的人可不少,刚才差点在柜打起来。”
“还有这稀罕事?”
“可不,您今儿可为北京武行里的朋扬眉吐气了,别说替您会帐了,我估摸着找您拜师学艺的人更多,保不齐得从前门排到天坛去。”伙计嘴挺贫,不过说的都是实粀ww.?
“嘿嘿,出名就是好。”陈子锟一边剔着牙一边溜达着回去了。
回到大杂院,果然有一帮年轻后生聚在门口,看到陈子锟过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口称师父收了徒儿,把陈子锟吓了一跳。
“都起来,这话怎么说的,实话给你们说,我只会打架,不会教人。”
小伙子们锲而不舍:“没事,俺们不跟您学本事都行,只求拜您老人家为师。”
合着是拉大旗当虎皮,这个风气可要不得,陈子锟佯怒道:“都他妈滚蛋,老子不收徒弟。”
小伙子们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嬉皮笑脸的跑了,仿佛师父发脾气骂人是天经地义,没脾气才叫奇怪。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大冷的天,杏儿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见陈子锟进来赶紧回屋打了一盆热水,搅了一个毛巾把来给他擦脸。
陈子锟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杏儿的心思,不过自己一颗心都在林文静身,又怎么会染指宝庆的意中人呢,他胡乱擦了一把脸,含含糊糊的说:“喝多了,我回去歇着了。”
可是去哪儿歇着,小顺子在六国饭店值夜班,嫣红那不能睡,宝庆拉车去香山接斯坦利医生了,也不在家,赵大海受了伤,自己再去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
总是寄居在大杂院不是个事,得买自己的房子。
当晚是跟果儿挤着睡的,凑合了一夜之后,陈子锟早早的起来,在院子里把昨天使过的拳术脚法温习了一遍,他隐约记得自己跟师父学过武功,但具体的场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一招一式却还都能记得,唯一能想起的那一记出神入化的脚法名字叫:佛山无影脚。
八点来钟,小顺子、宝庆他们都回来了,大伙儿聚在一块商议那五百块银洋该怎么花。
“照我说,先买个宅子,再买个铺面收租,娶一房媳妇,剩下的存到花旗银行吃利息,比什么都强。”宝庆瓮声瓮气的说。
小顺子不屑道:“五百块钱你还想买宅子,买铺面,保定府也没这个价,照我说,先去六国饭店开个房间,然后弄一身像样的行头,马聚源的帽子、瑞蚨祥的缎子马褂、内联升的鞋,到八大胡同开开眼。”
“打住!”宝庆打断了小顺子的口若悬河,质问道:“六国饭店,八大胡同,你这是想把锟子往火坑里带,那是咱平头老百姓去的地方么,金山银山也架不住那种花法。”
小顺子说:“宝庆你不懂,六国饭店那是流社会人士出没的地方,以咱锟子的身手胆识,还愁不能结识几个贵人?有贵人相助,还愁没钱花。”
宝庆说不过他,郁闷道:“要是大海哥在这儿就好了,他保准知道该怎么花这个钱。”
陈子锟道:“其实你俩说的都有道理,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用来当钱引子最好,我想买几部洋车,开个车厂,慢慢把生意做起来,你俩没事的时候也能帮我一把。”
听到洋车,宝庆的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五百块钱能买五辆洋车,这生意小了点,不过也有赚头,我看行。”
小顺子也说:“这买卖能干,买东福星的车,要全新的,六国饭店门口一字排开,有我给照应着,生意绝对好,锟子,还是你有远见。”
陈子锟挠着脑袋嘿嘿地笑,他自己知道,开车厂主要的目的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拉着洋车接近林文静的机会,不过这个小心思可不能让弟兄们知道,要不还不得笑话死他。
“话又说回来,开车厂得有地方,咱这大杂院可不行,起码一个小四合院,这花费可不老少。”宝庆又皱起了眉头。
小顺子头脑挺灵光:“想办法就是,如今北京城空宅子多得是,三五百就能在外城买个不赖的三合院,咱买不起可以先租。”
陈子锟道:“房子的事不急,车得先买,小顺子你刚才说什么东福星,他们家的车是最好的么?”
宝庆接口说:“这个我熟,要说最好,那得数虎坊桥西福星家的洋车,那叫一个地道,钢活儿好,拉到车厢散架都不兴发软的,铜活儿漆活儿更是没话说,他们家的车和别家不同,车厢有方的圆的两种式样,颜色有紫漆,黑漆两种,车厢和扶手都雕花,当然价钱也贵,比东福星、起顺、双和顺他们都贵起码三成。”
这样一说,陈子锟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辆车,就是紫色的车厢。
“西福星的车,宅门用的多?”他问道。
宝庆一拍大腿:“对,那么好的车,车厂用不起,都是官宦人家买来自用的,后面钉一市政厅发的铜牌,那叫一个气派。”
陈子锟道:“那就买西福星的车,买紫色的,车灯要多配两盏,夜里亮堂。”
宝庆说:“那就配两盏电石灯,保管亮堂。”
“两盏不够,四盏!”陈子锟一锤定音。
陈子锟办事风格雷厉风行,说买就买,把五百大洋交给宝庆去置办车辆,自己一个人去了法源寺门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来找去都见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问旁边摆摊子的人,人家告诉他,那个算命的就在这儿摆了一天的卦摊,从此就没出现过。
这事儿有点蹊跷,难不成胡半仙专门在法源寺门口等自己?
陈子锟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鸿铭家课,赶紧跑去椿树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数落,为了惩罚他,今天的功课特特别重,要背二百个单词,外加繁琐到令人眼晕的拉丁语法。
陈子锟照单全收,依然是过目不忘,辜鸿铭对他大感兴趣,问长问短,老头儿是世外高人,陈子锟也就无所隐瞒了。
“辜教授,实不相瞒,我有底子,学这个不难。”
“哦?此话怎讲。”
“我以前跟一个老毛子男爵学过法国话和俄国话,洋文功底扎实着呢。”
辜鸿铭大感兴趣,立刻用法语和他对话,陈子锟对答如流。
“嗯,有点意思,不过发音不是很地道,有点红菜汤味道。”辜鸿铭捋着胡子笑道。
法语是俄罗斯流社会通用的语言,用法语信联系是一种时尚,既然陈子锟的法语教师是俄国男爵,那么他的口音里带点俄国味儿也在情理之中。
辜鸿铭耐心的给陈子锟纠正着发音,教他说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陈子锟进步极快,令人惊喜不已。
任何一个做老师的遇到这种天才学生都会象捡到宝贝一样开心,甚至当家仆来禀告说有客人来访的时候,辜鸿铭毫不犹豫的托病挡驾,小老头完全沉浸在教育人的乐趣之中。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辜鸿铭道:“不如你留下用饭,饭后我还想向你讨教一下俄语。”
陈子锟推辞道:“吃饭啥时候不行,我还得刘教授家课呢。”
辜鸿铭哈哈大笑,从来只有别人求着自己一同吃饭的道理,没成想今天一个拉洋车的苦力竟然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来,不见不散。”辜鸿铭说。
从椿树胡同出来,陈子锟又去了刘师培家,在刘教授的咳嗽声中学习了半个时辰的国语,告辞出来,已经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
赶紧一路跑回家,刚进大杂院就惊呆了,院子里摆着四辆崭新锃亮的洋车,钢辐条闪闪发光,细脖子铜喇叭在夕阳下闪着金光,一水的紫色圆形车厢,雕花车把,和街那些洋车一比,简直就是鸭群中的天鹅。
宝庆和小顺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怎么样,气派,场面,一百二一辆,宝庆口水都说干了,人家给降了十块钱。”小顺子说。
陈子锟说:“好,功劳簿给宝庆记一笔。”
宝庆问:“咱车厂叫啥名字?”
陈子锟看到夕阳照在紫色的雕花车厢,有祥云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车厂。”
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车厂,这名字响亮,小顺子和宝庆对视一眼,赞同的点了点头。
“锟子,你就是咱们紫光车厂的大掌柜。”
陈子锟赶紧摆手:“我干不了那个,当老板的得官私两面都得的开,站得住,我初来乍到的,人头都不熟,哪能干这个,我觉得这个掌柜让薛大叔来当比较靠谱。”
“我爹?”宝庆纳闷道。
“对,薛巡长最合适。”陈子锟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宝庆挠着头,一脸的不解。
陈子锟微笑道:“你只管转告,答不答应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门警所的薛平顺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馆坐了一天,啥事没干。
每天早他都擦亮自己的旧皮鞋,装着差的样子出门,其实他的巡警差使已经被革职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陈三皮带到了马宅门口,让李警正和马警佐丢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办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顺已经干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开革就开革了,同僚们替他求情,可面说,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薛平顺年老体弱,已经不适合当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薛家全靠薛平顺一个月七块钱的维持,眼瞅着年关到了,欠下的账还没还,差使却没了,年过不去了不说,连一家人的嚼谷都没了着落,薛平顺一夜之间彷佛老了十岁,步履比以前更蹒跚了。
回到大杂院的家里,把制帽往墙一挂,回头一看,桌摆着几个菜,一壶酒,宝庆喜滋滋的说:“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锟子买了四辆洋车,开了个紫光车厂,想请您当掌柜呢,就怕您警所那边的差使推不掉,毕竟干了十几年,有感情了……”
薛平顺精神一震,忙道:“干巡警也不是常法,做个小买卖才是正道,掌柜我是干不来的,打个杂还行。”
宝庆惊喜道:“爹,你答应了?”
薛平顺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感慨,陈子锟比自家儿子要细心,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丢了差使,才请自己来车厂管事的。
这孩子,心好。
……
第二天一早,小顺子在大杂院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宣告紫光车厂开张,老少爷们都穿着出客的衣服簇拥在那四辆洋车旁边。
北京内外城的车厂不计其数,多的像崇外头条的“五福堂”,朝阳门外的“马六”,“繁华”,起码都有二三百辆车,少的也有一二十辆,但是象紫光车厂这样,才四辆车就敢开张的微型车厂还真没见过。
这四辆车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车把有保暖棉套,车帘子镶着玻璃,最显眼的是脚踏板左右外帮挂着四盏电石灯,那叫一个气派,北京城里挂四盏灯的可是头一份,这么漂亮的车,不找几个年轻力壮、身高腿长的壮小伙拉着,都对不起它。
本来说让宝庆负责拉一辆车的,但是他答应过给斯坦利医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把机会让给别人,小顺子看着车也眼馋,但再漂亮的洋车也比不过六国饭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这也没关系,北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吃不饭的闲汉最多,薛巡长人头又熟,很快就找了三个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轻人,把车交给他们也放心,还剩一辆车,由车厂老板陈子锟亲自拉。
薛平顺当车厂的掌柜,收车租、检查车辆损耗,虽说现在才四辆车,根本用不到专人来管,但陈子锟未雨绸缪,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车行做到全北京数的着的大车厂,所以甭管规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来。
紫光车厂开业,薛平顺也去市政公所办理车厂执照,他是北京当地人,车厂得用他的名字登记,临行前陈子锟拿了一张名片给他:“拿着这个,兴许好使。”
薛平顺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长许国栋的片子,顿时笑道:“那绝对好使。”
四辆车全放了出去,陈子锟拉着洋车直奔石驸马大街去了,在林宅门口把车一支,开始等人。
此时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个头发刚硬,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和林之民夫妇谈笑风生。
“周先生,谢谢您给我们家介绍的车夫,那小伙子人不错,挺精神的,不过我们家现在用汽车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气的用海腔的国语说道。
中年人把象牙烟嘴从嘴里拔出来,吐出一口烟道:“没关系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托一个认识的老巡警介绍的车夫。”
“那就好,树人兄,内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剥削阶级的存在,她觉得坐人力车就是剥削,而坐汽车就不是剥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车夫驾驶汽车,也是一种劳动,只能说,坐汽车是换了一种性质的剥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辞:“给你们拜年了,我还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东安市场,送您一程。”
中年人道:“南辕北辙,不顺路,我叫一辆洋车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妇告辞,中年人瞅见胡同口蹲着的陈子锟,一招手道:“胶皮!”
陈子锟直起身子,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别着一杆自来水笔,看着就像个文化人,本来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么地,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句:“去哪儿您?”
“西直门,多少钱?”中年人迈步了车。
“两个大子儿。”陈子锟拉起车便走。
年关临近,街的人稀少起来,前几天的雪化完了,一条大路笔直,北风呼啸,把路的浮土吹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叉子在风中颤抖着,这天真冷。
陈子锟撒开两条腿在空荡荡的大路奔着,忽然路边一个老妇人横穿过来,陈子锟急忙减速让行,但车把还是兜住了老妇人敞开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横卧在车莣ww.?
“没什么的,走你的。”中年人说道。
陈子锟却蹲下去,搀扶老妇人起来,这个老妇人让他想到了杏儿娘,大冷的天还在街走,肯定是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么了?”他问道。
“我摔着了。”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
陈子锟四下打望,看到一处巡警所,便扶着老妇人过去了,来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热水慢慢给她喝下去,问她家住在哪里。、
“我家在高碑店,来城里找我儿子的。”
“您儿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儿小名芳官,在城里跟人当学徒。”
“在哪个铺子当学徒?”
“找不着了……起先说是在大栅栏一家铺子当学徒,可人家说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儿。”老妇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陈子锟傻眼了,这可怎么办,看老人家这样子,怕是身一文钱都没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丢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冻死。
巡警跟着劝:“老人家,别伤心了,我劝您赶紧回高碑店。”
“家里没人了,我才来找儿子的,家里房子都塌了,让我回哪儿去。”老人家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谢谢您二位,你们是好人,我走了。”
陈子锟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没地儿去,您先歇歇,待会我那去。”
老妇人愣住了,陈子锟对巡警说:“哥们,麻烦你给外面把先生说一声,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陈子锟又仔细问了老妇人关于他儿子的一些事情,还是找不着头绪。
过了一会儿,巡警拿着一大把铜元回来,“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让我把这钱给你。”
“谢了。”陈子锟接了钱,先跑出去买了六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用荷叶包了拿回来,放在老人面莣ww.?
“吃,先垫点肚子。”
老人感动的热泪盈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您吃就吃,这儿有开水,别噎着。”年轻的巡警又给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妇人的精气神稍微提起来一些,陈子锟让她车,一路拉回了大杂院。
见陈子锟拉回来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太太,众人都惊呆了,合着大锟子不但开车厂,还办善堂,不过大杂院实在没地方再住人了,连陈子锟都是到处凑合,哪有空安置这个老太太。
陈子锟却这样说:“天无绝人之路,越是觉得黑暗的时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后关头。”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时候,有人过来传话说,赵僻尘老爷子准备搬回保定老家居住,这边的小四合院空着也是空着,准备租出去,问陈子锟陈少侠有没有兴趣。
“看看,运气来了不是。”陈子锟高兴坏了,当即答应下来。
更让他高兴的是,赵僻尘老爷子的这所宅子就在宣武门内,距离花旗诊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离。
第三十章 交通部次长家的小姐
其实赵僻尘早就动了归隐的念头,现在是电报铁路加快枪的时代,镖局早就成了过时的玩意,教几个徒弟也只是为了怀念当初的风光岁月而已。
这回败给了于占魁,归隐的念头更盛,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
赵家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个宅子,院子不算大,三进,空着也是空着,听说陈子锟在找房子,索性托人带话过去,便宜点租给他,租金没多要,一个月才五块钱,其实这里面也含着感谢的意思,毕竟是陈子锟打败了于占魁,好歹替老爷子挽回一点面子。
赵老镖师说走就走,没和他们打照面,自己打了个包袱当天就雇了驴车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给了陈子锟。
陈子锟来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门的油漆都剥落了,铜制的门环暗淡无光,屋檐几根枯黄的蒿草随风舞动,墙缝里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长满苔藓。
拿出钥匙投开铜锁,进去溜达了一圈,宅子虽然破败不堪,但是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街门、照壁、倒座房、垂花门,三开间的正房,厢房,两边的月亮门,佣人老妈子住的后罩房,样样俱全,连家具都是现成的,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彰显着镖局全盛时期的辉煌。
房子不错,陈子锟当即就带着自己的家当搬了进来,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五十块钱,一身衣服,一把刀,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四辆洋车、一所宅院,虽然只是租来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当车厂,倒座房存车,还能给车夫当宿舍,后宅住人,正房厢房一共九间屋,打着滚住都富裕,陈子锟让小顺子和宝庆都搬来一块儿住,省的住在外城来来回回的也麻烦,遇到关城门就得耽误事。
小顺子在六国饭店班,宝庆在花旗诊所拉包月,住两个地方都在内城,住头发胡同再合适不过了,小顺子乐颠颠的也搬了进来,
陈子锟在大街捡的那个老妇人也跟着住了进来,老妇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妈,她在北京举目无亲,陈子锟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陈子锟的说法,让她住正房东屋,可她打死都不答应,说那是家里长辈住的地方,自己住后罩房就行,这里挨着厨房,平时照顾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锟子真厉害,不花一分钱,找了个勤快的老妈子。”小顺子私下里这样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陈子锟孤身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可是年都要过的,他一个单身汉哪会办年货,里里外外都是杏儿帮着张罗的。
自打紫光车厂开张以来,大杂院的邻居就经常过来帮衬,买菜做饭,洗衣服扫地,都是他们在操持,其中杏儿来的最勤,她脸的伤疤本来就浅,用斯坦利医生的外国药敷过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车厂里忙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老板的媳妇呢。
宝庆听说这事儿,心里酸酸的,抽空就跑过来一趟,帮着杏儿干活,顺便唠嗑,可杏儿最爱唠的就是大锟子怎么怎么着,把个宝庆伤心的不行。
陈子锟可不知道这些,他每天拉着车在城里乱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门口蹲守,遗憾的是从来没遇到过林文静。
没几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陈子锟逛遍了,兴许有个别偏僻的小胡同不认识,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车的时候不再需要让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点钟,陈子锟拉着车回到了车厂交班,杏儿告诉他:“有个老头等你半天,刚走。留下这个。”
说着拿出一张名片,面就三个字:杜心武。
陈子锟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名片,嘀咕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不留住他。”
“我们留他吃饭,他就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杏儿说。
桌的饭菜已经摆好,白菜炒肉丝,贴饼子,棒子面粥,饥肠辘辘的陈子锟坐在桌旁大吃起来,杏儿缝补着衣服,柔声细语的说道:“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杏儿,你也吃。”陈子锟咬着贴饼子说道。
“我吃过了。”杏儿用牙咬断线头,脸红了红,问道:“大锟子,你啥时候成家?”
“成啥家,我这不有家么。”
“傻样,不是那个家,是问你啥时候娶媳妇。”
“媳妇”陈子锟放下碗,脑海中浮现出林文静圆圆的脸蛋来。
见他一副发呆的样子,杏儿的脸更红了,烛光摇曳,陈子锟这个笨家伙竟然没注意到。
“我想娶一个……”陈子锟拿着筷子望着天。
杏儿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娶一个女学生。”陈子锟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来。
“我走了。”杏儿把还没缝补好的衣服一丢,起身就走。
“这是咋的了?”陈子锟瞪着两只无辜的眼睛。
杏儿匆匆走出二门,正遇到宝庆进来,两人擦肩而过。
“杏儿,你咋了?”宝庆问道。
“没事。”杏儿低着头走了。
宝庆有心想跟过去问问,但是还有重要的事情和陈子锟说,只能恋恋不舍看了一眼杏儿苗条的背影,快步进了正房,看到陈子锟还在吃饭,急道:“你还有心思吃饭,咱的车让人家砸了。”
“谁这么大胆子,敢砸我的车。”陈子锟把饭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门。
发生冲突的地方就在车厂不远处,路边围着一堆人,紫色的洋车翻倒在地,铜喇叭瘪了,电石灯烂了,车帘子也被撕成了一条条的,自家的伙计王栋梁抱着头蹲在路边,一声不吭,鼻子里还往下滴着血。
路横着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车前灯的罩子碎了,引擎盖里冒着白烟,一个穿黑制服戴制帽的汽车夫打扮的汉子正骂骂咧咧的检查着汽车,车里隐隐还坐着一个人。
陈子锟快步走来,搭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前揪住汽车夫的领子质问道:“车是你砸的?”
汽车夫一瞪眼,毫无惧色:“撒手!”
“啪!”一个大嘴巴先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三圈。
陈子锟这才走到路边,问王栋梁:“伙计,你咋样?”
“老板,我没事,就是车坏了,我对不住您。”王栋梁嗫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刚要拐弯,汽车就撞过来了,把咱的车半边轮子都撞坏了,那人下来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么不打他?”
“我不敢。”
王栋梁当然不敢和开汽车的人叫板,这年头汽车可是稀罕物,除了东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里的总长次长们和他们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平头百姓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对打。
“你拐弯的时候打手势了么,汽车在你后面鸣笛了么?”陈子锟问。
“怎么没打,我右转弯伸了手的,还按了铃铛,我没听见后面汽车喇叭响。”
陈子锟冷笑一声,跑车这几天他可学了不少交通的规矩,这起车祸分明是汽车有责任,撞坏了自家的洋车还打人,这笔帐得好好和他们算。
一转身,却发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双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谁!敢打我家的汽车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虽然是在发飙,但是声音奶声奶气的,怎么看都觉得可爱,陈子锟忍不住笑了,双手抱着膀子,居高临下看着少女,讥讽道:“叫你家大人来和我说粀ww.!?
少女更加恼怒,鼓着腮帮子吹着气,额头的刘海都被吹得飘拂起来,她个子矮,在陈子锟面前完全没有威势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车里坐着了。
警笛声响起,街面执勤的巡警终于来处理纠纷了,看到警察来到,少女又得瑟起来,跳出汽车喊道:“巡警,把这个人抓起来!他耽误我舞会迟到,还打我家的车夫!”
巡警看了看汽车牌照,顿时堆起了笑脸:“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头,骄傲的不搭理他。
这边薛平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看到这幅场面不禁一惊,他在北京地面当巡警十几年,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车牌照就知道是内阁高官用的。
见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为难,凑过来低声道:“老薛,这事儿不好办,交通部姚次长家的车,惹不起,赔个礼赶紧把事儿平了,省得麻烦。”
薛平顺心里一沉,交通部次长,那可是手握着大权的高官,他赶紧劝道:“大锟子,你忒莽撞了,咱们惹不起她,赶紧赔礼道歉。”
陈子锟道:“应该是他们给咱赔礼道歉,赶舞会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横冲直撞,撞坏了别人的车,不但不赔礼,还打人,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我陈子锟见一次打一次。”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号,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败于占魁的锟爷?”
“没错,我就是陈子锟。”
“哎呀久仰。”巡警激动地不能自已。
少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并无太多社会的经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只好三十六计走为,对自家汽车夫招呼了一声:“阿福,咱们走。”
“不许走。”陈子锟大喝一声,把少女吓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先,撞坏我的车,打了我的人,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已经教训了他,打人的事儿就算扯平了,赔我的车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钱?”
见少女被自己吓得都有点结巴了,陈子锟也不好继续发飙,看看损坏的洋车,估算了一下,道:“赔五块钱。”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十元面值的交通银行票子递给巡警:“你给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着笑脸,把钞票转给了陈子锟。
“我不占别人便宜,该多少就多少。”陈子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直接递到少女面莣ww.?
少女不接,陈子锟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进她柔荑里。
“咱们走。”陈子锟带着薛平顺父子和王栋梁,拉着破车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阳中格外高大。
“简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齿着,等陈子锟走了,才敢把钞票丢到了地,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恶狠狠地塞进了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