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1)
陛下的心事,臣子们心中都是有数的,太原侯以皇子外镇两年之久,也不可谓不体谅陛下的难处。秀峰相国当国以来,内修兵备外治藩镇,平心而论确实也称得上夙夜忧心精白乃业。这些事臣虽然远在边陲,平日也听文质使君说过不少。作为边将,微臣没有资格评述宰相的优劣,臣将这两封信函交给陛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臣只是觉得这些事情陛下应该知道,臣在前方,日夜面对的乃是党项大敌,与定难军之间的战事往来已经耗尽了臣的心力,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卷入朝堂之争。陛下也是久在外镇统兵的,当知道臣的难处……”
李文革这番表白事先想了好久,虽然知道王峻倒台在即,但是这属于朝廷最高层人事变动,作为外藩的自己实际上在此事上没有丝毫发言权。这些事情是郭威柴荣和冯道等人需要考虑的,不过李文革心中清楚,王峻不是寻常人,他是大周朝头号权臣宰相,朝野内外党羽遍布。郭威要动的不仅仅是这个人,他针对的实际上是以王峻为代表的这个“党”,也就是当初拿着兖服硬披到他身上将他推上皇位的这批人。
这批人当中不是当朝宰相禁军重将便是手握重兵的外藩节镇,像挂着大学士头衔的陈观颜衍一干人在这个庞大的功臣党当中都只能算二流货『色』。要对如此彪悍的一股势力下手,即使以郭威的『性』情,也难免要在朝臣中进行甄别区分。朝中的重臣最终都免不了要在这个问题上搞人人过关进行政治表态。若是自己的地位和半年多以前一样还是一个小小的边郡将领,可能还没有资格受到这样地关照。但是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李文革,右卫大将军的头衔和八路军节度使的实权,再加上自己手中掌握着的数千军马兵权。都使得自己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道。
要和王峻划清界限,这是个根本原则。
或许不必热衷去做倒王的急先锋,郭王之间的情分目前还远不是自己这样一个边疆的小藩镇能够离间挑拨的,但是却绝不能给皇帝留下丝毫暧昧不明地政治表态。郭威或许不太会在意这一点,但是那个明年便要登上皇帝宝座的柴荣可绝不是个很宽宏大量的人。虽然自己很庆幸没有长一副方面大耳的福相,但是仍然要小心,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做政治表态,既不至于打『乱』郭威的倒王部署也不会给柴荣留下和王峻关系很好的印象。
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李文革这么认为。
“……知道朕为何默许你夺了高家的权么?”
对于李文革的表态,郭威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他说完,这位当朝天子却问出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李文革怔了怔,谨慎地答道:“臣也是被『逼』无奈,文质使君当初安排臣进彰武军做队头,臣并没有夺州自为地心思。高侍中父子若不想要臣的『性』命,臣也不会发动兵变。前年年底的那场事变,虽然臣事先并不知情,但事情毕竟是因臣而起,臣也不讳言,若不是臣当时被高侍中父子扣押在节度府。『操』控那场兵变的便是臣自己了……”
郭威淡淡摇了摇头:“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并不重要。当朕得到消息地时候,你已经掌控了州城的军政,有军队支持。又有文官附合,高允权父子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尽管如此,那却并非朕认可你的原因。地方上这种事情很多,并不是每一遭朝廷都会承认兵变上台的新藩镇地!”
他顿了顿。笑道:“你能打仗,而且一门心思用在定难军身上,有为朝廷消弭西北兵祸的志向。这只是朕嘉许你的原因之一。朕之所以允你为节度使。授你旌节。倒还不完全是为了你地赫赫武功,而是因为你放了高家一马。并没有斩尽杀绝……”
李文革脑海中猛地一震,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确,一个模模糊糊地影子在胸中游『荡』,他突然开始有点能够理解郭威地感受了。
“……你知道『乱』世最不堪的是何事么?军队动不动便哗变,皇帝走马灯似地换,这些都不算甚么。最令人难以忍受地并不是这些,而是漩涡中的人都将权谋手段当做了立身的根本,将人与人之间情意和上古圣人们言传身教的仁恕之道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仿佛除了杀人,便没有其他的解决问题的法子了,世间万物,只剩下杀戮,只剩下以暴易暴……”
“朕虽为天子,却是起身草莽的,早年间闹市杀人也不过是等闲事。从军久了,便觉得杀个人也不过如此,没甚么难的。朕也从来不曾站到被杀之人的立场去体味过甚么——所以乾佑之『乱』,朕家一百六十八口男女老幼惨死罹难,朕当时如同万丈高楼失足,心中除了冰冷和愤恨甚么也剩不下了。当初朕也曾发誓,刘家男女老幼族人奴仆,真一个都不会放过,要他们悉数伏诛,来祭奠朕的家人亲族。那时候朕身边的卫兵告诉朕,朕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可是到头来,朕杀的人却极少……”
“知道为甚么么?
想明白了,朕这一生戎马,杀得人太多,有干天和,祸,要让朕也尝尝亲人们罹难的苦楚和悲哀……这是报应。谁说老天爷不长眼睛?他老人家精明着呢,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最简单的『乱』世法则。”
“……从那时候朕就在想,是谁杀了朕的亲族?是李业?不是,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以杀戮为能事信奉站草必除根的世道杀了朕家一百六十八口人。朝堂之上的政争也罢,朝代之间的更迭也罢,若是失却了最起码的约束,失却了所有顾忌,那么受害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
“以杀戮的手段解决问题。是朕如今最深恶痛绝地。两个人敌对不可怕,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失败的话不仅仅是一个人遭殃,而是举族全灭。胜者王侯败者贼,这道理没有错,可是如今的胜利者,不仅仅是将失败者贬斥为贼,而是夷其九族,竭力要做到让对方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这想法其实大错特错,被你杀的人。未必便是未来杀你的人,未来杀你全族的人,也未必便和你有着化解不开的仇,只是这种做法如今已经成了惯例,成了世间法则,朕所痛恨的,便是这等法则。若是没有这可恶地法则,朕的家人此时或许还好端端活在世上……”
“所以朕自继位至今,一直在尊崇文人,其实酸秀才朕也不喜欢。可是朕知道,这些秀才们尊奉的圣人是宣扬仁恕之道的,是不主张赶尽杀绝的。朕是想能够通过重用这些秀才,让戒杀慎杀重新成为这世间的法则。让动辄灭人满门的『乱』世彻底终结。让后人们不至于再继续活在整日的杀人与被杀中,让天下似朕这般的苦命人越来越少……”
“所以朕很喜欢你……”
“高家想要杀你,想要你的『性』命,你掌了权。却没有反过头来将高家杀个鸡犬不留,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地,不过朕依然很欣慰。因为你是个很清醒很冷静的人。并不是一个嗜杀无度的匹夫。”
说到这里。李文革已然全然听得明白了,虽然作为一个来自文明世纪的穿越者。他对古代帝王思想地局限『性』有很清楚的认识,但是这一刻,他却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目视着眼前的这个封建帝王,这个行伍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地武人天子。
这一刻,郭威那黯淡神伤的面孔上,散发着淡淡的人『性』光辉……
难怪结束『乱』世地大业会在此人手中开启,有此一念之仁,郭威这个年过半百地老兵痞便已经超越了自己地时代,他已经站在了一个五代十国的人们从来未曾站到过地高度上。
结束『乱』世的钥匙,便掌握在这样一个实实在在尝到了『乱』世人命如草芥滋味的老人手中,这把钥匙,叫做不杀。
郭威那惨痛的经历给这位『乱』世天子带来的并非仇恨与暴虐,恰恰相反,这个老实厚道的皇帝从中悟出了之前十余代皇帝都不曾悟出的真理,世界需要一种全新的秩序,一种并非建立在杀戮基础上的秩序。
仁恕,限于眼光,郭威将这个孔子在一千多年前便已经提出来的理念重新从故纸堆中翻了出来,并将其作为最根本的治国理念。
“有此仁心,陛下必当开创一代极盛之世……”
这是一句场面话,却是发自李文革内心的肺腑之言。
郭威笑了,他知道,李文革是真的听懂了自己的话。
“你是个不一样的藩镇,朕看得出来,你和其他的节度使不一样……”
郭威感叹着,脸上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味道。
李文革无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话,皇帝似乎也没有指望他能够回答。
“若不是定难军的事情还没有完结,朕很想把你留在朝中,出典禁军……”
这句话把李文革吓了一跳,不过听口气,郭威并没有强行把他留在朝中的意思。
“秀峰兄老了,暮气深重,他想的做的,其实还是前朝那一套,朕刚刚登基的时候,内外不安,位子都还没有坐稳,多亏了他,朕渡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那时候秀峰兄为了稳定局面,常常昼夜治事,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朕和他兄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是真心诚意希望能够辅佐朕做个圣明天子,只不过不得其法罢了……”
“陛下,王相公的事情本来没有臣置喙的余地,不过既然陛下推心置腹以待微臣,微臣斗胆为陛下言之,换了前朝,王相或许不失为良臣,但是若陛下想要结束『乱』世开创一朝盛世,秀峰相国必须去位。这并非是为了陛下,也不是为了太原侯,而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李文革迟疑了一下,缓缓续道:“……也是为了王相自己……!”
王峻的所作所为,是柴荣绝对不能容忍的。郭威在世时候罢免他,实际上是给这段公案做了一个了结,否则柴荣登基后,以这位周世宗的猜忌『性』格,是绝对不容王峻活下去的,能够不殃及家人,便已经是万幸了。
李文革知道,郭威能听懂他的意思
皇帝脸上地表情放松了下来,问道:“你昨天见了两个西域的胡商?”
李文革一愣,答道:“是。是两个摩尼教和尚。”
天子笑笑:“李怀仁总是能够做出些常人不能揣度的新奇事。那几个胡商在京师呆了快半年了,一直无人理会,你一个外镇,和他们搅在一处,不怕御史弹劾么?”
李文革皱了皱眉:“臣没想那么多,那两个人是西域胡商的行首,想要在中原立祅祠。臣见他们,是想和他们做些生意,延州去年一年收容了太多的流民,臣想向他们购买一些中原没有的作物种子。还有高昌的白叠棉,臣也想引入到延州种植,这样延州人的衣食今年或许能够实现自给。否则今年免不了还要从内地大批购粮,臣去年从淮南买粮食。引得关东粮价飞涨,李相已经很是不满了,今年再如此,便是李相不说甚么。臣手上也没有那许多的钱了。”
郭威听了,微笑道:“志向不小,不过延州最紧要的还是边事。你给朕交个底。定难军地局面到底如何了?”
李文革答道:“陛下。开春之后,臣便要重新部署对平夏部的战事。以目前局面来看,只要给臣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定难四州便可重归朝廷治下。夏州当不再是羁州,而是与中原州郡无异的治化王土……!”
郭威听得精神一振:“你说的话,便是大一些朕也信得及,从今年开始,朝廷不会再向定难军发布任何制敕,也不再接待党项使节,平夏部的事情,你可以全权处置,不过遇事还是要与折家商议着办,折可久是老将,他的经验能为,朕都服的。”
“是——!”李文革应道。
“你还缺甚么,说罢!”郭威整理了一下袍服,笑着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朕知道延州贫瘠,你这个大将军又是白手起家,是个穷鬼。”
李文革想了想,道:“陛下,臣军中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靠着彰武军库存的那些甲冑和从折令公手中购买的八百套步兵甲撑门面,陛下是知道地,这些铠甲防护力均不是很强,臣想,朝廷若是能够拨给臣些甲胄,战场上弟兄们就能够少死一些。”
他顿了顿,笑道:“臣知道,甲冑乃是国家严厉管制之物,臣有心向少府定制,又怕枢密那边说臣居心叵测,因此一直未敢开口。”
“朕去年年底裁汰了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府库中倒是还有些甲冑,殿前军现在还未曾成规模,暂时用不上,朕明日便下旨中书枢密合议,拨给你五百具鸟锤甲,五百具细鳞甲……”
郭威极大方地道。
李文革大喜,鸟锤甲和细鳞甲都是这个时代的铁甲,防御『性』能远在自己部队装备的步兵甲之上。
发财了!
他当即跪倒:“臣叩谢陛下天恩!”
郭威一摆手:“先不要忙着谢,朕是有条件的!”
迎着李文革困『惑』地目光,郭威道:“朕知道你有些办法门路,如今朝廷改组禁军,缺马匹。朕一直在发愁此事,这一番你进京,那一百匹马很合朕的意。朕想,便由太仆寺拨出专款,由你代朝廷购马,按照如今的市价,不叫你自家贴钱。太仆寺准备在延州建一个马监,用来接收马匹之用,朕已经准了他们的奏表,等你回去地时候,朕便叫那个太府寺丞吕端权知延州马监事,随你一道回延州。朕希望你每年能够给朝廷弄来几百匹好马,日后总要和契丹人打仗,没有马匹,儿郎们太吃亏了!”
李文革躬身道:“微臣领命——!”
……
从崇政殿出来,李文革在黄门的引领下缓步走出宫城,刚走到东华门处,便见赵匡胤引着一个面容清燿双目有神却颇带了些许沧桑之态的青年官员自皇城外走了进来。
赵匡胤一身地尘土,满脸倦意,眼睛里充血,眼窝深陷,明显是一副疲累已极地模样。那个年轻人也是一脸疲态,不过身形步伐却还稳健。此人穿着了一件紫袍,腰配金鱼袋,显然也是一位身份不低地当朝显贵。
李文革笑着和赵匡胤打了个招呼,他还记着晚上的饭局呢,眼见日已西斜,应该去铁屑楼赴约了,不过看赵匡胤地样子,却是一副刚刚办差回来的样子,如此情形,他晚上还能请客么?
赵匡胤见了他,脸上也是尴尬地一笑,躬身抱拳行了个礼:“大将军,末将复命交旨之后便过馆驿相请,还请大将军见谅!”
李文革正准备客气两句,那青年官员“咦”了一声,略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文革道:“元朗,这位便是延州节度使李大将军么?”
赵匡胤应道:“正是——!”
李文革躬身一礼:“不敢,在下正是李文革,这位大人是……?”
赵匡胤咳嗽了一声,略带尴尬地道:“大将军,卑职为您引荐,这位便是检校太傅镇宁军节度使,当今陛下的皇子,太原郡侯郭公讳荣……”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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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国之根本(1)
陛下的心事,臣子们心中都是有数的,太原侯以皇子外镇两年之久,也不可谓不体谅陛下的难处。秀峰相国当国以来,内修兵备外治藩镇,平心而论确实也称得上夙夜忧心精白乃业。这些事臣虽然远在边陲,平日也听文质使君说过不少。作为边将,微臣没有资格评述宰相的优劣,臣将这两封信函交给陛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臣只是觉得这些事情陛下应该知道,臣在前方,日夜面对的乃是党项大敌,与定难军之间的战事往来已经耗尽了臣的心力,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卷入朝堂之争。陛下也是久在外镇统兵的,当知道臣的难处……”
李文革这番表白事先想了好久,虽然知道王峻倒台在即,但是这属于朝廷最高层人事变动,作为外藩的自己实际上在此事上没有丝毫发言权。这些事情是郭威柴荣和冯道等人需要考虑的,不过李文革心中清楚,王峻不是寻常人,他是大周朝头号权臣宰相,朝野内外党羽遍布。郭威要动的不仅仅是这个人,他针对的实际上是以王峻为代表的这个“党”,也就是当初拿着兖服硬披到他身上将他推上皇位的这批人。
这批人当中不是当朝宰相禁军重将便是手握重兵的外藩节镇,像挂着大学士头衔的陈观颜衍一干人在这个庞大的功臣党当中都只能算二流货色。要对如此彪悍的一股势力下手,即使以郭威的性情,也难免要在朝臣中进行甄别区分。朝中的重臣最终都免不了要在这个问题上搞人人过关进行政治表态。若是自己的地位和半年多以前一样还是一个小小的边郡将领,可能还没有资格受到这样地关照。但是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李文革,右卫大将军的头衔和八路军节度使的实权,再加上自己手中掌握着的数千军马兵权。都使得自己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道。
要和王峻划清界限,这是个根本原则。
或许不必热衷去做倒王的急先锋,郭王之间的情分目前还远不是自己这样一个边疆的小藩镇能够离间挑拨的,但是却绝不能给皇帝留下丝毫暧昧不明地政治表态。郭威或许不太会在意这一点,但是那个明年便要登上皇帝宝座的柴荣可绝不是个很宽宏大量的人。虽然自己很庆幸没有长一副方面大耳的福相,但是仍然要小心,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做政治表态,既不至于打乱郭威的倒王部署也不会给柴荣留下和王峻关系很好的印象。
这是一个很恰当的时机,李文革这么认为。
“……知道朕为何默许你夺了高家的权么?”
对于李文革的表态,郭威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他说完,这位当朝天子却问出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
李文革怔了怔,谨慎地答道:“臣也是被逼无奈,文质使君当初安排臣进彰武军做队头,臣并没有夺州自为地心思。高侍中父子若不想要臣的性命,臣也不会发动兵变。前年年底的那场事变,虽然臣事先并不知情,但事情毕竟是因臣而起,臣也不讳言,若不是臣当时被高侍中父子扣押在节度府。操控那场兵变的便是臣自己了……”
郭威淡淡摇了摇头:“事情究竟因何而起,并不重要。当朕得到消息地时候,你已经掌控了州城的军政,有军队支持。又有文官附合,高允权父子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尽管如此,那却并非朕认可你的原因。地方上这种事情很多,并不是每一遭朝廷都会承认兵变上台的新藩镇地!”
他顿了顿。笑道:“你能打仗,而且一门心思用在定难军身上,有为朝廷消弭西北兵祸的志向。这只是朕嘉许你的原因之一。朕之所以允你为节度使。授你旌节。倒还不完全是为了你地赫赫武功,而是因为你放了高家一马。并没有斩尽杀绝……”
李文革脑海中猛地一震,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确,一个模模糊糊地影子在胸中游荡,他突然开始有点能够理解郭威地感受了。
“……你知道乱世最不堪的是何事么?军队动不动便哗变,皇帝走马灯似地换,这些都不算甚么。最令人难以忍受地并不是这些,而是漩涡中的人都将权谋手段当做了立身的根本,将人与人之间情意和上古圣人们言传身教的仁恕之道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仿佛除了杀人,便没有其他的解决问题的法子了,世间万物,只剩下杀戮,只剩下以暴易暴……”
“朕虽为天子,却是起身草莽的,早年间闹市杀人也不过是等闲事。从军久了,便觉得杀个人也不过如此,没甚么难的。朕也从来不曾站到被杀之人的立场去体味过甚么——所以乾佑之乱,朕家一百六十八口男女老幼惨死罹难,朕当时如同万丈高楼失足,心中除了冰冷和愤恨甚么也剩不下了。当初朕也曾发誓,刘家男女老幼族人奴仆,真一个都不会放过,要他们悉数伏诛,来祭奠朕的家人亲族。那时候朕身边的卫兵告诉朕,朕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可是到头来,朕杀的人却极少……”
“知道为甚么么?
想明白了,朕这一生戎马,杀得人太多,有干天和,祸,要让朕也尝尝亲人们罹难的苦楚和悲哀……这是报应。谁说老天爷不长眼睛?他老人家精明着呢,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最简单的乱世法则。”
“……从那时候朕就在想,是谁杀了朕的亲族?是李业?不是,是这个世道,是这个以杀戮为能事信奉站草必除根的世道杀了朕家一百六十八口人。朝堂之上的政争也罢,朝代之间的更迭也罢,若是失却了最起码的约束,失却了所有顾忌,那么受害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
“以杀戮的手段解决问题。是朕如今最深恶痛绝地。两个人敌对不可怕,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失败的话不仅仅是一个人遭殃,而是举族全灭。胜者王侯败者贼,这道理没有错,可是如今的胜利者,不仅仅是将失败者贬斥为贼,而是夷其九族,竭力要做到让对方永远没有翻盘的机会……这想法其实大错特错,被你杀的人。未必便是未来杀你的人,未来杀你全族的人,也未必便和你有着化解不开的仇,只是这种做法如今已经成了惯例,成了世间法则,朕所痛恨的,便是这等法则。若是没有这可恶地法则,朕的家人此时或许还好端端活在世上……”
“所以朕自继位至今,一直在尊崇文人,其实酸秀才朕也不喜欢。可是朕知道,这些秀才们尊奉的圣人是宣扬仁恕之道的,是不主张赶尽杀绝的。朕是想能够通过重用这些秀才,让戒杀慎杀重新成为这世间的法则。让动辄灭人满门的乱世彻底终结。让后人们不至于再继续活在整日的杀人与被杀中,让天下似朕这般的苦命人越来越少……”
“所以朕很喜欢你……”
“高家想要杀你,想要你的性命,你掌了权。却没有反过头来将高家杀个鸡犬不留,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地,不过朕依然很欣慰。因为你是个很清醒很冷静的人。并不是一个嗜杀无度的匹夫。”
说到这里。李文革已然全然听得明白了,虽然作为一个来自文明世纪的穿越者。他对古代帝王思想地局限性有很清楚的认识,但是这一刻,他却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目视着眼前的这个封建帝王,这个行伍出身没怎么读过书地武人天子。
这一刻,郭威那黯淡神伤的面孔上,散发着淡淡的人性光辉……
难怪结束乱世地大业会在此人手中开启,有此一念之仁,郭威这个年过半百地老兵痞便已经超越了自己地时代,他已经站在了一个五代十国的人们从来未曾站到过地高度上。
结束乱世的钥匙,便掌握在这样一个实实在在尝到了乱世人命如草芥滋味的老人手中,这把钥匙,叫做不杀。
郭威那惨痛的经历给这位乱世天子带来的并非仇恨与暴虐,恰恰相反,这个老实厚道的皇帝从中悟出了之前十余代皇帝都不曾悟出的真理,世界需要一种全新的秩序,一种并非建立在杀戮基础上的秩序。
仁恕,限于眼光,郭威将这个孔子在一千多年前便已经提出来的理念重新从故纸堆中翻了出来,并将其作为最根本的治国理念。
“有此仁心,陛下必当开创一代极盛之世……”
这是一句场面话,却是发自李文革内心的肺腑之言。
郭威笑了,他知道,李文革是真的听懂了自己的话。
“你是个不一样的藩镇,朕看得出来,你和其他的节度使不一样……”
郭威感叹着,脸上的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味道。
李文革无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话,皇帝似乎也没有指望他能够回答。
“若不是定难军的事情还没有完结,朕很想把你留在朝中,出典禁军……”
这句话把李文革吓了一跳,不过听口气,郭威并没有强行把他留在朝中的意思。
“秀峰兄老了,暮气深重,他想的做的,其实还是前朝那一套,朕刚刚登基的时候,内外不安,位子都还没有坐稳,多亏了他,朕渡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那时候秀峰兄为了稳定局面,常常昼夜治事,一天睡不了两个时辰,朕和他兄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他是真心诚意希望能够辅佐朕做个圣明天子,只不过不得其法罢了……”
“陛下,王相公的事情本来没有臣置喙的余地,不过既然陛下推心置腹以待微臣,微臣斗胆为陛下言之,换了前朝,王相或许不失为良臣,但是若陛下想要结束乱世开创一朝盛世,秀峰相国必须去位。这并非是为了陛下,也不是为了太原侯,而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说到这里,李文革迟疑了一下,缓缓续道:“……也是为了王相自己……!”
王峻的所作所为,是柴荣绝对不能容忍的。郭威在世时候罢免他,实际上是给这段公案做了一个了结,否则柴荣登基后,以这位周世宗的猜忌性格,是绝对不容王峻活下去的,能够不殃及家人,便已经是万幸了。
李文革知道,郭威能听懂他的意思
皇帝脸上地表情放松了下来,问道:“你昨天见了两个西域的胡商?”
李文革一愣,答道:“是。是两个摩尼教和尚。”
天子笑笑:“李怀仁总是能够做出些常人不能揣度的新奇事。那几个胡商在京师呆了快半年了,一直无人理会,你一个外镇,和他们搅在一处,不怕御史弹劾么?”
李文革皱了皱眉:“臣没想那么多,那两个人是西域胡商的行首,想要在中原立祅祠。臣见他们,是想和他们做些生意,延州去年一年收容了太多的流民,臣想向他们购买一些中原没有的作物种子。还有高昌的白叠棉,臣也想引入到延州种植,这样延州人的衣食今年或许能够实现自给。否则今年免不了还要从内地大批购粮,臣去年从淮南买粮食。引得关东粮价飞涨,李相已经很是不满了,今年再如此,便是李相不说甚么。臣手上也没有那许多的钱了。”
郭威听了,微笑道:“志向不小,不过延州最紧要的还是边事。你给朕交个底。定难军地局面到底如何了?”
李文革答道:“陛下。开春之后,臣便要重新部署对平夏部的战事。以目前局面来看,只要给臣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定难四州便可重归朝廷治下。夏州当不再是羁州,而是与中原州郡无异的治化王土……!”
郭威听得精神一振:“你说的话,便是大一些朕也信得及,从今年开始,朝廷不会再向定难军发布任何制敕,也不再接待党项使节,平夏部的事情,你可以全权处置,不过遇事还是要与折家商议着办,折可久是老将,他的经验能为,朕都服的。”
“是——!”李文革应道。
“你还缺甚么,说罢!”郭威整理了一下袍服,笑着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朕知道延州贫瘠,你这个大将军又是白手起家,是个穷鬼。”
李文革想了想,道:“陛下,臣军中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靠着彰武军库存的那些甲冑和从折令公手中购买的八百套步兵甲撑门面,陛下是知道地,这些铠甲防护力均不是很强,臣想,朝廷若是能够拨给臣些甲胄,战场上弟兄们就能够少死一些。”
他顿了顿,笑道:“臣知道,甲冑乃是国家严厉管制之物,臣有心向少府定制,又怕枢密那边说臣居心叵测,因此一直未敢开口。”
“朕去年年底裁汰了一万五千侍卫亲军,府库中倒是还有些甲冑,殿前军现在还未曾成规模,暂时用不上,朕明日便下旨中书枢密合议,拨给你五百具鸟锤甲,五百具细鳞甲……”
郭威极大方地道。
李文革大喜,鸟锤甲和细鳞甲都是这个时代的铁甲,防御性能远在自己部队装备的步兵甲之上。
发财了!
他当即跪倒:“臣叩谢陛下天恩!”
郭威一摆手:“先不要忙着谢,朕是有条件的!”
迎着李文革困惑地目光,郭威道:“朕知道你有些办法门路,如今朝廷改组禁军,缺马匹。朕一直在发愁此事,这一番你进京,那一百匹马很合朕的意。朕想,便由太仆寺拨出专款,由你代朝廷购马,按照如今的市价,不叫你自家贴钱。太仆寺准备在延州建一个马监,用来接收马匹之用,朕已经准了他们的奏表,等你回去地时候,朕便叫那个太府寺丞吕端权知延州马监事,随你一道回延州。朕希望你每年能够给朝廷弄来几百匹好马,日后总要和契丹人打仗,没有马匹,儿郎们太吃亏了!”
李文革躬身道:“微臣领命——!”
……
从崇政殿出来,李文革在黄门的引领下缓步走出宫城,刚走到东华门处,便见赵匡胤引着一个面容清燿双目有神却颇带了些许沧桑之态的青年官员自皇城外走了进来。
赵匡胤一身地尘土,满脸倦意,眼睛里充血,眼窝深陷,明显是一副疲累已极地模样。那个年轻人也是一脸疲态,不过身形步伐却还稳健。此人穿着了一件紫袍,腰配金鱼袋,显然也是一位身份不低地当朝显贵。
李文革笑着和赵匡胤打了个招呼,他还记着晚上的饭局呢,眼见日已西斜,应该去铁屑楼赴约了,不过看赵匡胤地样子,却是一副刚刚办差回来的样子,如此情形,他晚上还能请客么?
赵匡胤见了他,脸上也是尴尬地一笑,躬身抱拳行了个礼:“大将军,末将复命交旨之后便过馆驿相请,还请大将军见谅!”
李文革正准备客气两句,那青年官员“咦”了一声,略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文革道:“元朗,这位便是延州节度使李大将军么?”
赵匡胤应道:“正是——!”
李文革躬身一礼:“不敢,在下正是李文革,这位大人是……?”
赵匡胤咳嗽了一声,略带尴尬地道:“大将军,卑职为您引荐,这位便是检校太傅镇宁军节度使,当今陛下的皇子,太原郡侯郭公讳荣……”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2)
匡胤、杨光义、石守信、李继勋、王审琦、刘庆义、光义、韩重赟、王政忠……
第一轮酒下来,李文革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赵匡胤这所谓的“义社十兄弟”基本上全都是军方背景,其中目前职位最高的李继勋已经做到了禁军殿前司散员都指挥使,其次便是唐末卢龙军节度使燕王刘仁恭的嫡孙刘光义,现任侍卫亲军龙捷右厢都指挥使,未来将在陈桥兵变当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石守信在他手下担任担任侍卫亲军亲卫都虞侯,另外一个兵变的重要角色王审琦现任殿前司铁骑指挥使,论官位排在王审琦后面的便是赵匡胤,担任殿前司东西班殿直,和其同品秩的乃是义社十兄弟的大哥杨光义,现任东西班承旨,在他之后是韩重赟,现在担任东头供奉官,还有三个人的官衔也都在八九品之列,刘庆义任左侍禁,刘守忠任右班殿直,王政忠地位最低,任左班借直承天门执戟,那天大朝,站在承天门外看大门的便有他。
从这十个人身上,李文革几乎一下子便了解了赵匡胤为什么在短短七年后便能够黄袍加身成为天子。郭威和柴荣几乎将天下全部的兵权都集中在了殿前、侍卫两军,而赵匡胤的党羽爪牙却早在大周建国之初便已经渗透进了禁军的各个阶层。
柴荣虽然天纵英才,却毕竟没有在军队的基层呆过太多时间,这大概便是他未来能够对赵匡胤推心置腹的根本原因了。若是换了在军队中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从军头一步步走上皇帝宝座地郭威,恐怕赵匡胤绝没有得手地机会吧!
这些未来将主宰天下命运的强人集中在一张桌子上向自己轮流敬酒。李文革在暗爽之余。剩下的便只有苦笑了。
赵匡胤果然是信人,奔波了将近二十个时辰,他却丝毫不叫苦,在交旨后果然守约亲自到界北巷馆驿接了李文革一道前往铁屑楼赴宴。
十兄弟当中此刻虽然也不乏职权相对比较重的,比如刘光义和李继勋,都是四品大将,石守信王审琦都是五品;但是和李文革一比。这些人的官衔便都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了。李文革的年纪在十个人当中只比杨光义和石守信略小,与李继勋同岁,但是他此刻地身份已经是加府卫大将军衔的节度使。即便不算那个检校太保的虚衔。也是李继勋这种禁军中地散员都指挥使所无法比拟地。
因此一上来,众人自然而然请李文革坐了首座,他稍稍客气了一番便领受了。随即赵匡胤便一个一个为他介绍席间的各位兄弟。
等到一轮介绍完毕,赵匡胤拉过了一个充其量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身材修长,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地书卷气。两只眼睛里精光外溢,见之使人望俗。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几乎可以断定,这孩子只要没甚么大病大灾,等到成人一定是个罕见的帅哥。
“大将军,这是舍弟匡义,也是家父家母的心头肉宝贝疙瘩,聪明之极,莫看他小,读的书已经比卑职多了。此番听说卑职今日和兄弟们在此宴请大将军,说甚么也要跟来,一睹大将军的风姿神采,卑职拗不过他,便带他来了,大将军请莫怪……”
赵匡义……
李文革尴尬地笑了笑,忍不住多打量了这孩子两眼,却见他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子,抱拳为礼道:“匡义久仰大将军威名,好生敬慕,请大将军受匡义一礼……”
规规矩矩,似模似样……
李文革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这个三十年后几乎一手葬送了中原王朝北伐大业地少年,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有心叮嘱他两句,场合却又不合适,只得咧着嘴笑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少年郎,日后前程,当不可限量。”
赵匡胤拍着弟弟地头哈哈大笑道:“不瞒大将军说,有人给我们兄弟卜过卦,我这兄弟的前程远在我之上。那人说我虽然能够飞黄腾达,跻身朱紫,却终归不过偏裨之位;我这兄弟却是大器早成,三十岁前必然封公拜相,贵不可言。老赵家这点风水,全都寄居在这小子身上了!”
李文革笑了笑,心说三十岁前封公拜相,赵匡义确实做到了,不过,那全是拜托你赵老大所赐吧。若不是你做了皇帝,这么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位列台阁?
他神色一正道:“元朗老弟,这个先生算得不准,你的命格其实极旺,虽然眼下暂时看不出来,不过有一点文革还不会看错,你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不超过三十岁,元朗必掌旌节!”
这句话令赵匡胤顿时又惊又喜:“大将军还会看相?”
李文革摇了摇头:“卜卦算命,我虽并不排斥,自己却不会,我说你的命格极旺,并不是阴阳之言。”
见赵匡胤不解,李文革笑了笑:“元朗如
只是个七品武官,然则在座诸君,其实以你最为显赫
石守信闻言一动,看了看李继勋和刘光义,笑呵呵道:“大将军语出惊人,愿闻其详!”
李文革笑道:“诸位不要看我如今执掌一镇,延州地处偏远,又是边疆,能够建功是极容易的。我这位子其实是从高家手里抢来的,陛下圣明,这才没有追究我的罪。”
说着,他扫视了一番众人,笑吟吟道:“诸位上一次见到皇帝,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一句话倒把诸人全都问住了。
李文革低着头轻轻一笑,道:“元朗职位虽然轻,然则如今却日日能够见到皇帝。诸位不要小看了这一层,我们做武将的,出兵放马斩头沥血是本分。然则圣眷却也是极紧要的。元朗老弟如今乃是当今天子最信任地近臣……”
他看了看众人。两只眼睛盯着赵匡胤道:“元朗,今日这一遭差事,虽然办得辛苦,日后总有一日你当受惠不尽,记着我这句话!”
赵匡胤顿时明白了李文革地意思,不过这件事被李文革撞破原本是个意外,他却不愿在众兄弟面前多提。当下笑呵呵道:“大将军的教诲,卑职记下了……”
说着,他转过头对杨广义道:“大哥。请你起首领衔。为大将军奉酒!”
杨广义客气道:“老五不懂规矩,今日这场合,该三弟先敬酒才是!”
李继勋当即摇头道:“都说了今日只叙兄弟。不论官衔,大哥,你便领衔奉酒,我们兄弟一道来领教大将军的酒量便是……”
十个人一轮酒敬下来,李文革当即便有些腿软了。严格论起来,剑南烧春的度数并不算高。比起李文革的当年在军队里喝的二锅头差得远了。但是——这群丘八盛酒都不用杯盏,而是用吃饭用的大碗,十大碗灌下来,饶是李文革酒量宽宏,小肚子也涨得极为难受,当下便起身更衣,惹得十兄弟一阵哈哈大笑。
这群当兵地,喝起酒来真***野蛮……
……
“你瘦了……”
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郭威满眼都是苦涩怜惜之意。
“父皇也清减了,儿臣在澶州,再操劳也不过一郡,其实还好些,父皇在朝中,要忧心地却是天下,儿臣心里有数!”柴荣看着皇帝,眼睛里也有些酸热。
“罢了,你还哄得了朕?一条黄河,便能操碎了你地心,这是十几个郡也抵不得的!”
郭威笑笑,旋即正容道:“这次你能举荐永德出知开封府,足见在外历练这两年你没有虚度时日。朕很欣慰,朕老了,挑不动这副担子了。一直想着将大权交到你的手里,却又担心你年轻气盛,做事操切鲁莽,动荡了大局。现在看起来,朕这个想头有些偏了,如今地君贵,已经不是当年跌氏跟前的小伙计了,你不但有了为君者的权谋手段,也有了为君者的心胸气度,现在把大权交给你,朕也放心了……”
柴荣大惊,当即离席跪倒道:“父皇何出此言,您如今春秋鼎盛,正是平定天下安抚四海的时候。慕容彦超已平,北汉也不敢犯境,如今正是内修政治外和戎夷地好时机。满朝文武都仰望着父皇,他们希望父皇能够振奋精神,劝农桑修水利,使黎庶有所安;治兵甲连军伍,使枭有所惧。儿臣还等着父皇再次亲征,儿臣追随您一道北伐幽云呢……”
郭威淡淡摇首:“北伐幽云,没有十年的准备轻易动不得了。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君贵,你要知道为政治军之难,不要轻言军事。你虽然历练了不少时候,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阵,要慎重,不要莽撞。你若想要北伐幽云,便要用五年地时间来整顿民生,再用五年的时间来训练军马。打契丹不同于打南唐,辽虏彪悍能战,远不是南唐弱兵能比的了的……”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道:“三年余粮,黄河无大水,五十万兵——”
柴荣明白皇帝的意思。
国库太仓中,地方府库中要有三年的余粮,黄河的水患要治理好,国中要有五十万常备军;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朝廷才能有北伐幽云的实力。
他点了点头:“父皇已然成竹在胸,儿臣等必当努力,早日使父皇夙愿得现。”
郭威轻轻摇了摇头:“朕这阵子以来,每天一到傍晚时分便耳鸣不止,夜里睡觉总是出汗,掌灯之后顶多看半个时辰奏章便目眩不能忍。太医们支支吾吾,朕自己知道,乾佑之乱,把朕彻底打垮了。这些天朕一直梦见你母后和你那几个弟弟,朕知道,他们是来给朕送消息的。十年——朕没有十年的时间了……”
见柴荣又要说话,郭威摆了摆手:“其实朕年前就想定了,一定要把你召回来,即便不禅位,也要让你提前接掌军政大权。否则
突然倒下,国家不能没有主人,朝廷不能没有储君。有皇帝……秀峰兄不懂。朕懂。所以这次朕宁可让他不舒服,也一定要把你召回来……”
说到这里,柴荣很识趣地住了口,郭威见状笑道:“你放心,该朕做的事,朕不会推到你的手上。其实朕已经安排好了,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契机。时候一到,朕便会给你一个交代,给朝臣一个储君。君贵。这一番回京。你便不要回去了,住回自己地府邸,等待后命吧!”
“儿臣遵旨!”
柴荣起身正欲辞去。郭威突然问道:“延州地新任节度使李文革进京述职,就住在界北巷,你知道么?”
柴荣忙答道:“儿臣刚才在东华门见到了此人,是赵匡胤引荐的!”
郭威皱起了眉头:“赵匡胤?”
柴荣道:“赵匡胤那几个狐朋狗友约了李怀仁今晚在铁屑楼宴饮,故此李怀仁见了他打招呼。这才说了几句话!”
“这个杀才……”郭威这才释怀,笑着骂了赵匡胤一句。随即敛容问道:“你看此人如何?”
柴荣摇了摇头:“没说几句话,也看不出甚么,只是此人年纪比儿臣还要小,身上却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气质,看来是经历过大事的。”
郭威点了点头:“朕今日召见了他,就在这崇政殿里对答了半日。”
“此人年纪虽轻,却是关陇李氏的嫡系子孙,家学渊博,与军事颇有建树,眼界宽广,心存仁厚。在年轻一辈的大臣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西北有他在,朕估约着定难军再难作乱。他是实权藩镇,朝廷节制不了,不过笼络得好了,此人日后或许会成为你地一大助力。练兵用兵,此子有许多常人所不能及处,他对付平夏部的方略,朝中这些大臣是绝想不出来的。折从阮那老家伙表面上谦恭,其实心里面孤傲得紧,能够让他另眼相看地人才,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你明日去馆驿拜访拜访他,要放下身段,也不要说是朕地意思。你在朝中根基尚不稳固,趁着朕还在,多笼络几个臂膀总是好的!”
柴荣沉吟了一下,道:“父皇,儿臣听说过一些此人的事情,儿臣想,或许应该将此人留在朝中任职,别地儿臣不知道,不过若用此人出典禁军,其练兵的长处便能够得有所用。也避免了他在地方上坐大。一旦这个新的藩镇成了气候,儿臣恐怕朝廷再要调他进京便不容易了!”
郭威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虑得是,藩镇乃是朝廷心腹之患,藩镇不除,北伐便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一来此人现在只有延州一镇之地,二来党项人威胁关中非只一日,折家虽然如今也在延州,然而折家本身孤悬域外,朝廷管起来更难。延州毕竟接壤,收拾起来容易一些。总有一日要调其回京的,不过不是今日。此番他进京献马,一口气献了一百匹上等战马,其诚意可见一斑,朕若现在将其留在京中,周围的那些大藩镇,日后只怕没有一个再敢进京。这件事情现在不能做!”
“……你现在地第一要务是要笼络住他,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刚才还向朕建议把你召回来。王秀峰和他结了仇,实在愚蠢之至。此人性情宽和仁厚,做事情有余地,高家是他地死敌,他都不曾斩尽杀绝。有这层心胸气度,便是入中书做个宰相朕看也够格。一来他刚刚做了节度使,报效建功的心很热切,二来党项还没有臣服,朝中局面还没有稳定,现在调他回来,既不利于西北边事也不利于朝局稳定。秀峰对他很是反感,朕现在留下他,秀峰会起疑心的。”
“所以——这一次朕不但要放他回去,还要给他西北安抚之权,叶吉族的叛乱要靠他平定,西北的盐道畅通要着落在他的身上,灵州那个畜生也要由他去代朕惩戒,定难军更要仰仗他对付。这是大局,至于藩镇,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削藩暂时削不到他的头上。朕倒是觉得,日后你若是要削藩,此人或许是个出力之人也未可知……”
“你现在的事情……”郭威的表情越加严肃了,“便是一一去拜会这些外藩或者其留京的宅集使,还有禁军那几个老将,一定要谦恭有礼,对有些人——像郭崇韬,要执晚辈礼节,懂么?”
“儿臣遵旨!”柴荣垂头领命。
“至于李文革——这是朕留给你用的人才,朕活着不会再给他更多的封赏了,也不会给他封爵,一切都留给你登基之后去加恩。”郭威淡淡笑着道。
“这个人能打仗也能治军,临战阵克城池,他的才略一般,你要北伐,他却是少不了的人才——那是个枢密使的材料呢……”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3)
八路军高层的分工中,以周正裕的分工最模糊,权限很多时候,他这个军中除李文革之外唯一的将军基本上就是一个摆设。日常的军事指挥由沈宸负责,而军法军纪以及组织人事等工作则归属魏逊领导的各级监军部门,陆勋负责厢兵的调动和补给品的发放运输,同时还负责与地方州县政权之间的交涉和协调,可以说八路军的高级军官当中往李彬和秦固府上走动最多的便是他。各级团营军官心中都有数,目前这三驾马车是整个军镇权力的基础。
而在名份上凌驾于这三驾马车之上的周正裕,除了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确切的分工和权限归属。名义上他什么都能管,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什么都管不了。
但是若是严格说起来,这个说法也不算完全正确。
目前厢兵团的兵工营和炊事营两个营,都是直接对他负责的,陆勋对这两个营的事务基本上是不过问的。
木匠、铁匠、伙夫,这便是周正裕手下直辖的兵。
目前和周正裕接触最频繁的,是李文革当祖宗一样请回来供起来的一对夫妇“先生”,他们平日里一直负责教一些小孩子算学课业,整天鼓捣的都是一些谁也看不懂听不懂的玩意。一个月前,李文革临走的时候,这对先生开始教授一些稍稍有些识字基础的军官术算课业,谁也弄不明白当兵吃粮打仗的丘八们为何要学这些古怪的东西,而且被列入弟子名单的还都是一些在战斗中立下过赫赫功勋的军官,这些人身上绝大多数都有着田土勋位,有的甚至见了县令县尉这些地方父母官都执平礼,但是如今,这些功臣都要规规矩矩用敬师的礼节来敬奉这两位先生——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女先生。
丘八们原本是不大服气的,这群从沙场上回来的活死人第一堂课便准备着给两位先生来个下马威。这个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因为课堂上地值星学长是沈宸,这位堂堂七品致果校尉、八路军节度使的麾下爱将一上来便向两位先生行军礼。并命令执勤的亲兵将一个刚刚在自己到来以前对女先生口舌上花花了一下的一个仁勇副尉直接拖出去揍了二十军棍。
据说事后那位倒霉的老兄被团监军科整整关了十天的禁闭,该判决由魏监军亲自做出,因为不是死刑以及超过四十军棍以上的肉刑,因此不得上诉。
自此军官们在接受数学基础知识培训的时候老实了很多,起码不像在六韬馆上兵略课或者战例讲习分析课时那般缺乏纪律脏话连篇了,许多人平时挂在嘴边上地荤段子也少了许多。
尽管如此,十个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四位运算,就这么点东西。这群大爷学了将近一个月,几乎看不到任何长进,叶先生对此已经快耗尽耐心了。几乎每堂课上众位好汉都要听到这位丑陋的先生将一些代表愚蠢笨拙的动物用来作比喻,尽管他们很憋屈很愤怒。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提出哪怕是一句口头的抗议,因为第一个被骂地便是沈宸。
相比之下,女先生祖霖的课则逐渐开始受到大兵们的欢迎,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祖霖美丽的容貌令很多没见过世面地军官暗中咽口水。也不仅仅因为祖霖教课条理性强通俗易懂,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祖霖教授的内容是几何,那些长宽高的比例和距离估算以及测量计算方法是和军官们平日打仗息息相关的,和自己地饭碗事业相关的专业。军官们接受起来稍快一些。
周正裕是不参与这些课程的,他目前与祖霖夫妇接触频繁地原因很简单,因为祖霖和叶其雨正在帮忙改进目前作为八路军杀手锏地弓弩。李文革很想制造出传说中地诸葛连弩。但是在尝试过若干次之后他放弃了这一打算——任何非人力装填的弩机都会不可避免地损失射程和发射精度。因此在走之前。李文革改变了研制方向,开始研究如何才能有效地提高人工装填上弦地速度。同时减小上弦过程中的力量损耗。
之所以能够进行这种试验,是因为在没有李文革参与的情况下,叶氏夫妇在某日居然画出了一条渐开线。事后两人拿着这条线和李文革探讨,惊喜得险些晕过去的李大将军趁热打铁,将现代齿轮的概念和形状描述给了这对数学家夫妇。
中国古代也有齿轮,但是那种齿轮实在过于粗糙,没有相应的数学理论基础,这个时代的工匠是制造不出精密度相对较高的齿轮的。
现在有了渐开线,对于这个时代的科技而言,这是一线极其微弱的曙光。
当延安团中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护奉命来到周正裕理事之所的时候,周游击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祖先生给一群木匠和铁匠讲述着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打磨一个箭头,需要一个熟练的人工花去整整一天功夫。但是若有了这东西,只要支架稳固,结构牢靠,
圆片的磨刀石,两个人配合着一天便可以打磨一百个当然,这里头要算上磨石的损耗,大齿轮相对耐用一些,小齿轮的更换可能会频繁。关键是大小,大小精度控制得越好,更换便越方便,耗费的时间便越小。这些物件都必须用铁制,木制的根本带不动。如今生铁虽然不多,打造这样几架东西倒还够用,关键还是尺寸。在动手之前,首先要打制一柄尺子,尺子的长度自然是一尺,分为十寸,记着是十寸不是十六寸。然后每寸分为十分,要均分。具体的铸造办法是先用一小片生铁做出一个一分的模子,而后的刻线倍乘……”
“这些很耗功夫……”一个铁匠粗声粗气地道,“光是这几把尺子便要花去十来天的时间,中间要出一大堆废品,要把这纸上的东西造出来,再组合到一处,还要能用,怕不得要两个多月?而且磨损必然严重,一个物件坏了其他的物件便也都没有用了。有这时日,大伙一起动手。几百上千枝箭也造出来了……”
周正裕垂头看着祖霖画的一张图,凝眉苦思,叶其雨冷笑着道:“鼠目寸光!”
“先生,这东西要用多少斤铁?”周正裕问道。
“最少两百斤,开始的时候废品多,要打出余量!”祖霖轻轻道。
两百斤铁,足够打造将近两千枝箭,一百个枪头了。
“造。便按照先生这图去造,咱批个条子,老洪明日拿着去刘司库那里支用,这东西若是真有用。日后功夫时辰省大了,便是铸出来无用,废了的物件回炉也不是便不能用了!反正山上有得是柴,左右花费的不过是些时日。这个风险值得冒!”
周正裕拍板定案,众人这便无话,纷纷散去。
亲自将叶家两口子送了出去,周正裕这才回过头来冲着李护一笑:“怠慢护儿兄弟了!”
李护平胸行礼:“下官见过周游击!”
周正裕站直身子回了个礼。随即放松道:“兄弟随便坐,咱这里没有那许多规矩,不要拘束!”
李护笑了笑。在墙角拿了一个胡床打开坐下。
周正裕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地笑容。凝眉沉思了一阵。问道:“护儿兄弟,军中都晓得。大人是拿你当亲兄弟待的。此番叫你来,是咱家自己的主张,有些僭越,望你不要见怪!”
李护道:“周游击客气了,军中规制,您是上官,召下官前来天经地义,无甚僭越处。有甚么事情游击但管吩咐,只要不犯军规,李护领命便是!”
话虽如此说,他也并不认为周正裕有命他前来的资格,军中诸将谁都知道他和李文革的关系,就连沈宸和魏逊这样的实权人物平日也都并不敢当他是下级使唤,更何况周正裕这种没有什么实权的闲人。李护也并不觉得老周叫他来有甚么正经军务——那些事情轮不着周正裕插手。
然而下面周正裕说的话却叫他一愣。
“护儿兄弟,你这话说得守规矩,不过咱是块啥材料咱自家知道。大人给咱面子,咱不能蹬鼻子上脸,不过无论如何,这支队伍是大人手创,有些事情咱总归也得为大人担待起一些,否则干领饷不做事,咱也觉得对不住大人。下面地话你先听着,若是有冒犯之处你包涵些。前些日子韩家大郎送了二十顷地给你,可有此事?”
韩家大郎便是韩家族长韩弘师的长子韩辅机,他这阵子与李护交上了朋友,前些日子也确实送了二十顷地给李护,然则今天周正裕突然间问起,李护顿时一怔,一来他不太明白周正裕如何知道了这件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二来他不明白周正裕为何因为这件事特地将他召到山上来问话。
“确有此事,怎么,这犯规矩么?”
转瞬间李护已经将军规军纪想了个遍,到底也没有想出这件事情干犯了哪条军规军纪。
周正裕摇了摇手:“军规里没有这一条,再说咱也不管军规的事,那是魏逊该管地事情。”
他叹了口气:“兄弟,你上当了,知道么?韩家这是把你往火坑里面推呢,知道么?”
李护顿时警觉起来,周正裕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韩辅机相交也有些日子了,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颇觉得这个世家子弟身上浑然没有高绍基身上那样的傲慢和纨绔之气,对他这样家奴出身的人也能够折节下交。况且韩家在延州名声一向很好,平日里很少主动驱赶庄户门口的讨饭穷人,逢灾年还会拿出些余粮来设粥场放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实在看不出韩家有什么必要算计自己这个八品武。
周正裕静静地道:“兄弟,大概你也知道,大人和使君,还有秦布政他们,如今正在谋划着改丁税为亩税地事情,县城里面为了田土的事情已经会议过好几次了。姚家高家韩家这几大家一直扛着不肯卖地。如今丰林山下的屯垦大营里面已经有了一
民,可是山上和州府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田地给他们种着便要化冻开春,若是这两个月时间内不能买够足够地公田,咱们就还得白白养这些流民整整两年,大人的家底就这么些,咱实在是养不起了……”
这些事情,李护影影绰绰也听到了一些,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此事与韩家送自己土地有啥关系。
却听周正裕继续道:“兄弟你想想。以前的时候,韩家怎么不曾结交你?这阵子要收田地了,韩家大郎便和你交好了,还白白送你二十顷田土,韩家早些时候怎么不如此大方?他们冲着地,难道是你这么个家人出身地丘八?”
李护呆呆看着周正裕,半晌无语。
周正裕又道:“兄弟,你若不是大人地兄弟。若不是咱中营的指挥,若没有执掌着延安、肤施两县地城防兵权,韩家拿哪只眼睛瞧你?他们如今找上了你,那是他们现下有求于你呀!”
李护迷惑地道:“可是游击。地方上的事情,咱们一向管不着啊,韩家若是想求着我给他们说情,岂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周正裕苦笑道:“兄弟。你想差了,韩家压根就没想你帮他们求情,他们的用心,比这险多了!”
见李护不解。周正裕道:“你只是个口子,知道么?韩家只是要通过你在咱们军中打下一个口子。谁都知道你和大人的关系,他们便是看准了这一条。只要你收了他们的田地。他们便会通过你结识更多的军中弟兄。然后将土地一笔一笔送出去,让咱们这些弟兄均沾他们地好处。你想想。等大人回来了,发现军中的军官将,全都一夜之间成了大地主,都成了这些大家的好朋友,大人和秦布政他们的事情,还做得成么?没有足够地土地,咱们用啥来养弟兄们,那些在战场上立功负伤战死的弟兄们用血拼来的田地又着落在哪里?咱们这些当官的,吞掉地其实是自家弟兄的血和命啊……”
李护呆住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多,周正裕叹息着道:“你道他们只找了你么?我告诉你,这阵子姚家高家韩家都在四处运动关系,沈宸魏逊他们都找过,不过他们没有请动罢了。不是这两位兄弟架子大,实在是这个朋友不能白交,要和他们交朋友,要先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上。”
周正裕看了看李护,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你这档子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魏逊和沈宸早就知道了,陆勋也知道得比我早。若是寻常军官,像凌普杨利他们,魏逊早就和他们个别谈话了。他这个监军监的是什么?这支队伍是大人地队伍,谁若敢向这支队伍里面插手,谁便是魏逊他们的敌人。只不过谁都知道兄弟你是大人当亲兄弟待的,也都知道你对大人忠心耿耿,旁人可能反大人,你是绝不可能地。故此我才舍下了这张老脸将你请过来,实心实意和你说这些话。这些有钱人大地主读过地书咱们这些老粗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他们地弯弯绕花花肠子多着呢,兄弟,咱可得多加点小心,不要给人当枪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呢!”
李护此刻骇得脸都白了:“你是说……韩家想要通过我们来对付大哥?”
周正裕冷笑了一声:“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刀把子在大人手中攥着,他们不敢公开造反。他们只是想让大人有所顾忌,让大人不敢轻易动他们,关键的时候把兄弟你抖落出来,让大人下不去手,那个典故叫啥来着,打老鼠怕伤花瓶,便是这么个理……”
他盯着李护道:“兄弟你想想,这事真地叼登出来,大人是要下手杀人的,杀谁?杀你?大人下的去手么?不杀你,大人如何处置别人?弟兄们不服啊……”
至此李护才算完全明白过来,浑身出了一场透汗,连中衣都打湿了。
周正裕趁热打铁道:“兄弟,咱都是大老粗出身,在跟大人之前,咱除了一条随时都可能丢掉的烂命啥都不趁,现在又当官又拿饷,连京城来的大官都得高看咱一头,这是天和地的区分不是?虽然说现在咱自己的实惠和弟兄们比起来差的也不太多,我做到将军,家里面也还不过挣出了五十亩田,可咱来日方长,只要有这支队伍在,只要有大人在,咱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在这时候用脑袋来换田?这不是傻么?”
李护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十分诚恳地向周正裕平胸行礼:“周大哥,小弟往日对大哥不太恭敬,还望大哥莫要往心里去,大哥今日对小弟说的这些,若不是真兄弟万万说不出来。大哥放心,这群腌臜泼才想要坏大哥的事,李护便是再糊涂,也不至于让他们得逞。”
周正裕十分欣慰地笑了,这是李护一年半以来,第一次称呼他“周大哥”……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4)
……步兵、骑兵和弓弩兵作战的主要模式大体相同,可以分为远程投射作战和近身白刃作战两大类。所有的战斗归根结底都是由这两种最基础的作战模式组成。兵法中所描述的火攻、水淹等非常规战斗模式都只能起辅助作用,一支拥有精良的投射工具高超的投射技能和丰富的白刃作战经验的部队只需要相应的勇气与士气便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掌握战场主动权。具体到军事战略和战术指挥层面,分工不明确是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根据两次芦子关守卫作战和银州之战的经验教训,基本上可以明确,团一级作战序列是军队作战模式演变的一个分水岭。团级以下级别部队指挥主要侧重于临阵反应,主要考验的是军事主官的战场判断能力,在这个层面,冷兵器条件下的营队级指挥官个人的主观因素高于军队的整体情报分析及统筹计划能力,而什伍级军官的作战经验则直接决定了部队的战斗力。只有当部队规模达到团级乃至团级以上时,军队作战的模式才会发生根本性改变。如果将这个时代的所谓战略划分成两个环节,那么唯一合理的划分模式就是将战争的过程划分为行军和作战两个层面,行军主要由团级以上军事主官决定,而作战,主要由营队级军官指挥,真正的肉搏战斗,依靠的是最基层的什伍级军官。
目前八路军的编制在经过半年的试运行之后,其缺陷和弊端都已经相对明晰。古人创设的二五式编制体系虽然貌似原始,现在看来却是有扎实的实践基础支撑的,后人的所有所谓改良实际上大多并不符合客观规律。在冷兵器和通讯手段落后的条件下,指挥层级进行多重设置是有实战必要的,这个时代真正缺乏的是军事指挥机构设置及职能分工,没有成系统地情报搜集整理分析机关也没有专职进行作战计划制定和演习部署的参谋机关,更没有常设的后勤补给部门及专业职能部队,这些都是军队体制不能进一步优化部队战斗力不能进一步整合提升的主要原因。
综上所述,目前看来地方政府目前试行的曹科机关制同样适用于军队。从中央到地方。未来应当建立起部(寺)、司、曹、科四级官僚机关体系,这套体系目前可以暂时在地方和军队当中进行试行。在团级以上建制的部队当心应该设置相应三项职能的机构,分司作战计划制定、军法军纪执掌、后勤补给调度三项职能。在一个团级作战部队当中,应该设有虞侯科、监事科、厢兵科;更高一个指挥编制的部队中设虞侯曹、监事曹、厢兵曹;再往上则设都虞侯司、都监事司、都厢兵司;在中央一级应该有相关部(寺)与其相对应。
目前军制必须做相应调整,恢复二五编制地古制,改制后的军队仍然以队为最基本组成单位,队正的基准军衔仍然为正九品仁勇校尉。目前的初步设想是,八路军部队地指挥体系自下而上设置伍、什、队、都、营、团、协、镇、军共计九级。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队,两队为一都,五都为一营。两营为一团,五团为一协,两协为一镇。未来所有两两编制的部队相应番号应该一律以左右列置命名,而所有五五编制的部队则以前后左右中列置命名。以地名或使命命名军队应当及其慎重。除非又及特殊的功勋,否则一般镇以下级别地部队原则上不允许使用地名或者其他名词进行命名。比如,目前的延安团,未来可能会扩充为延安镇。而其中的某个队的全称应当是‘八路军延安镇右协左团右营前都中队’。
在这项军制改革中,都一级作战编制地设置是极为关键的。一都辖两队,一百人的兵力编制。原先地营队级部队结构在过去地几次战斗战役中已经明显不适应现实战场环境。一个队地兵力只有五十人。无论是单独进行进攻作战还是防御作战都稍显不足。而一营则有两百五十到三百兵力。进行战术级的作战兵力太多无法全部投入或者展开,不能发挥最大作战效率。而进行战略级地作战则兵力又略显单薄,不能实现较大战略目的,在未来比较广大的作战地域内单独作战则缺乏预备队。在都队制确立之后,一个营的兵力将增加到五百人,在冷兵器条件下这样的兵力已经足以承担起战场全部或者某个主要方向上的进攻或者防守作战,而指挥层级的增加将使基层指挥强度得到进一步充实加强。在信息传递手段还很有限的情况下,这是极为必要的……”
李文革手里拿着一杆用乌鸦羽毛制成的鹅毛笔,一面蘸着墨水一面在麻纸上断断续续地书写着。
皇帝召见完成之后,理论上李文革此番进京的大部分官方行程已经完成,如今只需等中书和鸿胪寺安排好陛辞的日期之后,皇帝在乾元殿升中朝,李文革上殿完成一个辞君的最后程序便可以打道回府了。因此清闲下来的李文革眼下无事可做,干脆在骆一娘的侍奉陪伴下开始将自己这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的一些关于军事方面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李文革根据自己的军事学知识以及这个时代的军事战争特点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一开始想在新的军镇中实行师团营连四级制,这是李文革本人的眼界局限所致,在经历了若干次实战特别是银州之战之后,李文革终于醒悟到这个时代与自己时代的本质区别。
银州之战如果沈宸向李文革请示之后再进行部署,那么很可能李文革会直接否决他的攻击计划,等到李文革本人以及大队人马抵达银州亲自考查过敌情之后再进行部署,虽然最终结果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是拓跋光俨肯定会把城中的全部兵力赶上城墙进行防守,甚至还有充足
将城中的平民武装起来协助守城。在这种情况下折都会有比较大的伤亡。
在李文革的时代,这种问题当然不会有,侦察卫星和无人驾驶侦察机会将银州城内的敌情以小时为单位向进攻方的司令部进行实时传送报告,就算这些都没有,只要有无线电,沈宸就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向李文革进行敌情详报和计划请示的工作。
然而这些都没有。从前方到后方,最快地马也要跑上三到四个时辰。在这个战争进行的时间是以月来计算的时代,李文革的绝大部分军事知识是用不上的,二十一世纪的战争基本上都是以小时和天作为计算单位的,从阿富汗战争到伊拉克战争,都是如此,李文革穿越来的那个年头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之间进行地战争更是如此,战争的发起方格鲁吉亚军队的进攻仅仅进行了五个小时。而从克里姆林宫做出反击的决定到数千里之外地俄罗斯军队开进战争核心地域只相隔短短二十分钟,第五十八集团军七万多人的庞大兵力从开始集结到完成作战准备开始向战区开进仅仅用了一百四十分钟。二十一世纪的俄罗斯军队还算不上是科技最先进的军队,已然如此。而在李文革这个时代,延安团全团一千多人都集结在丰林山附近。从下达命令到集结并且做好行军或战斗准备也需要一天时间,若是长途行军或者奔袭,需要厢兵支援维系补给线地话,则前期工作最少要做上四天到六天。而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所远远无法比拟的了。
比如折家军,虽然全军都在一处,本身就处于集结状态,其兵员素质也相对延安团为高。但是由于没有厢兵建制的辅助部队编制。其部队单单是拔营起寨便最少要花费将近两个时辰地光景,要消耗作战部队很大的体力,早晨六点钟爬起来。等到全军离开原地最少是十点钟的事情了。李文革将这个时代地军事行动总结为行军和作战两种是十分科学地。战争模式进步与否。完全表现在这两者地绝对时间变化和相对时间比例上。
这个时代的战争,绝大部分地时间花费在行军上。真正用于作战的时间实际上并不算太长。行军时间和作战时间比例倒置的只有长时间拉锯式的城池攻防战,因城池攻防是这个时代最残酷的战争模式。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要请示汇报,基本上就不要打仗了。
改革军制,便是为了进一步释放基层军官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释放战争生产力,最终提高作战效率,尽可能减小战争资源的消耗和浪费。
这些都是李文革在路上这一个月左思右想的问题,在延州的时候他每天忙于一些事务性工作,对此无暇细想,这一回有了时间,他便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终于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思路。他决定把这些东西写下来,这年月战乱频仍传染病多发,谁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会啥时候挂掉,李文革虽然来自未来,这具躯壳可是这个时代的本土产品,体内没有任何抗菌素和疫苗。因此李文革最近一有时间便大篇大篇地写东西,在不泄露自己来历的情况下,他想把自己所记得的一切自己那个时代相对这个时代先进的理念和科技写下来。
他花费力气笼络叶氏夫妇,也正是这个原因。
不管承不承认,实际上李文革很明白,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最主要的角色既不是将军也不是科学家,而是先知和圣人。有时候他常想,穿越者最主要的职业就应该是著书立说,将一千年后的进步传承到这个落后的时代来。做将军也好当皇帝也罢,其目的不过是加快这种传承的速度和强度罢了。
他唯一郁闷的是,自己的毛笔字实在是很一般,繁体字也让人很头痛,这是他到目前为止都还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一件事。
于是他专门为自己制作了鹅毛笔,这种在这个时代已经在西方普及开来的先进书写工具。
当然,鹅毛笔写在麻纸上效果差了些,不过相比起苦练毛笔字,李文革还是决定忽略这点小小的不适应。
一娘对三件事情很感兴趣:鹅毛笔、简体字、还有李文革从左到右书写的格式。
“妾身也算认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的了,却是第一遭见到大人这么写字的!”
一娘一面轻轻研墨一面笑着道。
李文革抬头看了看她,笑道:“怎么,很难看吧?”
一娘摇了摇头:“难看倒是谈不上,大人的字虽然不是用毛笔,笔架里倒是有些楷书的风范。只是过于细韧,不像是大将军的笔触。”
李文革不禁一笑,这年代宋体和仿宋体都还没问世,一娘自然分辨不出自己的字,这时却听一娘又道:“大人地文章里面有许多生僻字,妾身不认识,还有这从左到右的写法也古怪得紧,看着别扭。大人从小练字。便是这么练的么?”
李文革笑了笑,放下笔,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幼便这么写字。说老实话,看着那些从右至左从上至下写的诗书,我也觉得别扭呢!”
一娘又道:“大人文章格式也怪得很,既非四四规。亦非四六律,粗看之下浅白得很,却又有许多新鲜从未见过的字眼和词句,让人看得半懂不懂。大人这样写。部众们能看明白么?”
李文革缓缓踱回书案前,伸手拈起一张纸,一面审视检查一面回答道:“这东西写出来不是给他们看的。需要给他们看的时候。我会找几个文案文学代笔。甚至亲自用最浅白的话语去口述,这些东西写出来。现在主要是给我自家看地。”
“给自家看的?”一娘不解地停住了手,抬头看着李文革,她确实不太
居然还有人写东西是为了给自己看。
“是啊!”李文革点着头,“我脑子里有许多东西,时日久了怕就忘了,现在先写下来,日后即便忘记了,查起来也方便……”
一娘还是困惑,不过她倒是极聪明,知道再多问恐怕就会涉及一些机密了,于是便笑道:“日后大人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若是不方便,妾身回避便是!”
李文革抬起头,困惑地问道:“为何?”
一娘道:“这些都是军机大事啊,妾身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这些东西看得多了岂不是不妥么?”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不妨事,这些算不得甚么军事机密。真正机密地事情我自然会告诉你回避,再说了,我也从不在私宅处理军事。更不会将机密的文书私下带回,军营中是有规制的,这规制在所有人之上,连我也不能例外。”
一娘笑道:“这却新鲜,难不成延州军中,还有人能惩戒大人不成?”
李文革严肃起来:“法的效力所在便是上下一体视之,若是自家订地军法自家都不遵从,那么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认真。凡是军纪败坏营伍废弛,大体都是从军法不公开始的。”
他随即一笑:“你和我在一起时间长了,这些事情便也习惯了!”
随即,他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正好歇息,我有件物事要送给你!”
说着,他走到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边上,伸手打开箱子,从中拿出了一个在一娘眼中看来奇形怪状的东西,长柄宽底,上部是个弯曲地龙头形状,横插着三根弦楔。
“这是吐蕃的六弦琴么?怎么生得如此古怪?仿佛一个大把的葫芦……”姨娘不解地问道。
李文革拿出来地是一把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地乐器——吉他。
这把吉他乃是用吐蕃六弦琴改制而成地,下面的音箱乃是请京城最好地木匠精心打造,上着这个时代最高档的清漆,琴柄用的倒还是原先的琴柄,琴弦的粗细因为与后世吉他相仿佛,因此也没有换。李文革轻轻抚摸着这件新乐器感慨地道:“这叫吉他,是我幼年之时家乡的乐器。”
一娘十分诧异:“吉他……这名儿好怪……”
随即她一掩口:“和大人的人一样怪……”
李文革笑笑,正欲说话,一娘又问道:“这六根琴弦怎生弹奏?妾身从未听过胡乐,恐怕一时半刻学不会的……”
李文革想了想,从榻侧取出了一个行军胡床,打开,两腿叉开在上面坐下,将吉他抱在手中,轻轻试了几个音,一面试一面调节琴弦松紧,直到熟悉了指感,这才拨动琴弦,开始弹奏一个他从幼年开始三十年间一直在听在唱在弹奏的曲子。
这首曲子虽然是用吉他弹奏的,但是因其调门高亢悠远,听起来却颇有慷慨激昂之感,李文革选择首曲子,一则因为这首曲子他自己最熟最擅长,而来则是因为这首曲子节奏比较缓慢,比较适合弹奏给古代人来听。
这首近似于歌剧感觉的曲子弹罢,一娘已经听得痴住了……
半晌,这女子才从忡怔中反应了过来,看向李文革的目光已然全然不同,崇敬中似乎带着几分惊异,又带着几分喜悦,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羞赧。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平复了一阵才道:“大人原来藏私……这样的天人之技一直藏在内里,妾身……妾身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古怪却又如此撼人心志令人血气沸腾的调子,每个音都仿佛是用尽全身气力从心底喊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里面虽然没有其他曲子的缠绵柔腻,却声声直直撞击人心,不是军旅中的英雄,万万奏不出如此金戈铁马壮丽情怀的曲子来,这是谁的曲子,有歌词么?”
李文革沉吟了立刻,最终决定将原歌词稍加变幻唱出来,这首歌他在穿越之前唱了不下几万遍,早已将每个音每个字深深印入了脑海中,如今为了保守秘密,几年未曾在人前唱诵,他自己也憋屈了很长时间了。
吉他的琴声再度响起,伴随着悠扬豪迈的琴音,李文革缓缓放开了喉咙,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轻轻起唱……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铜墙铁壁……鏖战的烽火燃烧在丰林山上……气焰千万丈……”
“听吧,娘亲叫儿打党项,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丰林山上……我们在丰林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装……”
“敌虏从哪里进攻,我们便要他在哪里灭亡……”
“我们在丰林山上……我们在丰林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装……”
“敌虏从哪里进攻,我们便要他在哪里灭亡……”
一曲终了,室内外鸦雀无声,骆一娘固然痴在那里做不得声,便是馆驿内外负责警戒巡哨的亲兵们也都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唯恐后面还有曲调词句未曾奏唱漏听……
半晌,几声极为微弱的击掌声自外面传来,一个爽朗清越的男声响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将军此音道尽英雄气概男儿本色,若非是斩头沥血的军中儿郎,断断弹奏不出如此曲目,断断唱和不出如此气势……”
这声音似是陌生似是熟悉,李文革顿时愕然,随即听到康石头轻咳一声,在门外报名道:“禀大人,检校太傅、镇宁军节度使、澶州刺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公讳容前来拜谒大人……”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5)
荣的来访,让李文革颇有些惊疑不定。以柴荣的身在使相当中不算最高,但是他毕竟是当今天子名义上唯一的子嗣,皇子的身份,太原侯的封爵,都不是寻常的政治符号。他目前的官职爵位虽然都不算出众,但是就算傻子也能明白他和李文革之间地位的悬殊。就是如今权掌中书的范李王三相,也都没有要柴荣折节下交登门拜谒的资格,宰相中除了冯道和王峻,谁也不曾有过这份殊荣。
柴荣倒是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毕竟两人在东华门内已经认识了,因此这位未来的天子几乎是开门见山,稍作含蓄便开口问及了比较敏感的核心问题。
“大将军,延州现有多少兵额?”
李文革随口道:“战斗兵一千五百二十三员,辎重兵两千两百四十四员。若是按照丰林山上新兵营的训练日程计算,便在这个月,辎重兵中当有五百人转为战斗兵编制,则战斗兵现在应该是两千零二十三员,辎重兵仍然是两千两百四十四员——若是辎重兵各营头这期间暂时不再招纳新兵的话。”
随口便能道出麾下兵员数目,而且连期间的变化也能计算的清清楚楚,最起码说明两点:第一,此人确实是个实权领兵之人,这支军队是他一手把持的,故此员额数目清清楚楚,属下不敢隐瞒,他甚至连下级吃空额的数字也都能控制住,这一点已经相当难能可贵;第二。此人平日呆在军中的时间必然较多,以致军队哪怕一丝一毫地变化他都了若指掌,哪怕身隔千里,也依然能够根据自己军队的情况对近期的变化进行预估。
郭威说得没错,此人确实是个军事长才。
柴荣心中滚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是一副不解的神情,问道:“既然已经有五百兵由辎重兵调为战兵,为何辎重兵数目却丝毫不减?”
李文革笑了笑:“君侯,辎重兵编制当中有两个新兵营。每营两百五十新兵编制,雷打不动,这两个营的新兵转入战兵编制之后,新兵营的临时营官队官会再招募五百新兵进行操练。这是末将军中的规制。故此辎重兵员额不会因而减少……”
“大将军麾下一个新兵营便有两百五十人的编制?”
柴荣吃了一惊,这年月一个营满编是两百到三百人,但是吃空额的现象随处可见,不要说地方藩镇。便是朝廷军队中一个营缺编四成都是正常现象,只有属于皇家直属力量地殿前司军和侍卫亲军是满编的,一个新兵营就有两百五十人编制,的确是很让人吃惊的事情了。
不过柴荣此刻想地还不是这个。他想的是,如果每个月都有五百新兵入伍,那么一年光景李文革手中的兵员就将超过八千。这还仅仅是战兵。这样的扩充速度实在太可怕了。
他问道:“不知道大将军操练起一批新兵要多长时间?”
李文革当即知道柴荣误会了。笑道:“君侯不要弄差了,这个月转为战兵地五百人末将已经训练了三个月。这也是末将训练新兵的时间,一批新兵从招募入伍到正式编入作战部队,最少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其实三个月间能够达成的操练结果不过是训练这些人熟悉口令熟悉军规军纪熟悉军中阶级上下等级,只要他们学会排着队伍走路,学会听从长官的命令行事,学会服从军规军法,学会一些简单地格斗技巧,身体稍稍强壮些了,他们便可以转为战兵了。不过这离能打仗还差得远。没经过几场见血的经历,他们还算不得合格的兵。”
“行而成伍,能够听命从命,这样地兵已经是好兵了!”柴荣摇着头道。
李文革笑笑:“战场之上和日常训练毕竟不同,好兵与否,与这些兵是否能够服从命令遵守军法其实关系不大。队列排得再整齐再好看也是花架子,君侯也是典兵地,当知道这道理!”
柴荣两只眼睛盯着李文革问道:“以大将军地眼光,何等兵才能够称得好兵?”
柴荣觉得,李文革对好兵的要求可能过高了。
不料李文革微微笑了笑,道:“上得战场,拿得住枪,口中有唾,便是好兵!”
这不是自己地观点,作为一个很幸运早一百多年穿越了的剽窃者,李文革心中暗自对岳飞同志说了句对不起。
柴荣却未曾料到李文革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他不解地道:“上得战场,拿得住枪,这些荣都能理会,口中有唾却又是何意?这和是否好兵有何干连。”
李文革从容答道:“君侯没当过小兵,战场之上,死伤最重的往往便是新兵,这其实并非因为新兵的武艺比老兵要好,也不是新兵没有老兵聪明,而是因为新兵在战场上太过紧张。君侯知道,人一紧张,口中就会发干,喉咙也会发紧,说话的声音都会变得嘶哑。甚至有的人极度紧张之下
大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脑子里拼命想着拔腿狂奔,动两条腿,越想快跑越跑不快。这便是新兵,老兵经历过战事,经验丰富,即便是面对着血肉横飞的肉搏场面,老兵也能相对从容,该跑动跑动,该厮杀厮杀,耳朵里能够听得进命令,虽然这差别平日不大,到了战场上却是生死之别。因此口中有唾无唾,是分辨新兵老兵的绝好办法。一般老兵便是在白刃冲锋身边袍泽不断倒下之际仍然可以从容冲锋,他们甚至能够分辨哪些箭矢兵刃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哪些却不能,有些经验丰富的甚至可以在乱刀从中通过身体的动作来规避伤害。末将军中便有几个这样的老兵,他们每次一战下来都是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然则最后医士给他疗伤却发现均是皮肉伤,不到两三天功夫,他便又生龙活虎了,反倒是许多受伤比他少地弟兄伤重得多,有得要休息疗养两三个月,有的甚至便残废了……”
柴荣听得神动心摇,不由道:“这样的老兵,实在是军中瑰宝!”
“正是!”李文革答道,“其实老兵上了战场也会紧张。只不过相对新兵轻一些,能够口中有唾不发干的,已经是个中翘楚了,这样的兵。当然算好兵。最近这批新兵虽然不是末将亲自编练的,但是末将敢断言,这批人当中没有一个能够做得到掌得住枪口中有唾这两件事,因此末将说。这些兵还远不能算是好兵……”
柴荣怔怔看了李文革半晌,方才幽幽轻叹道:“如今才知大将军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由九品队头成为一方藩镇,实非侥幸。河间王兵法,关陇治兵的渊源。果然非同小可……”
李文革暗道一声惭愧,这些东西原本和李孝恭以及关中李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自己既然在皇帝面前认了这个门。便只能将这些东西都归功于前人了。
他笑着对柴荣道:“贞观年间和永徽年间开边。虽然主力都是半农半军的府兵。但是历次出战征发的大都是关中之兵,这些农兵都是武德年间从关中一直杀到河北和岭南地百战之士。故此几乎个个都是军中翘楚。先后灭突厥、吐谷浑、高昌诸国,几乎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便是在大非川,高原之上气候恶劣,人马连喘气都困难,各种病症疫情肆虐,唐军仍然战无不克。贞观十五年诺真水一战,英公麾下仅步骑六千,其中中国之兵不过四千,甫一开战马匹全部被射死,如此开局不利,四千汉兵持矛迎着箭雨冲上去,几乎片刻光景薛虏便溃不成军,阵斩五千级,俘虏将近五万。其实当年薛延陀之悍,未必便逊于今日的契丹党项,只不过他们对上的都是经过二十余年征战剩余下来的百战菁华,自然无法与之相抗!”
柴荣熟读史书,对李文革说地这些自然都是了如指掌的,不过他毕竟不是职业糖粉,对当年唐军的战绩做过深入分析研究,因此依然听得呆了,随即赞叹道:“原来如此,父皇也曾和我论说及太宗皇帝的英武神明,也曾论说过万邦来朝地大唐盛世,然则于军事却也不曾说得如此明白透彻。”
随即他问道:“既然说及太宗朝,毕竟是大将军本宗,太原还有一事要请教大将军,还望大将军不要藏私,倾囊以教……”
李文革笑着亲自接过骆一娘端上来的茶汤,为柴荣奉茶,口中道:“君侯只管讲,文革是个粗人,只要是知道的,断无讳言的道理!”
柴荣道:“太宗皇帝贞观十九年伐高丽,为何最终功败垂成?难道那时候武德老兵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不成?”
这一问顿时问到了李文革地痒处,他故意沉吟了一下,一面整理着思路一面缓缓开口道:“君侯这一问其实文革幼年也曾有过,然则翻过一些图志之后便释然了。”
他缓缓问道:“君侯可曾反过来想此事?为何太宗英明武勇,却折戟于辽东,而高宗名为暗弱,却数战而定高丽百济,设乐浪、熊津、鸡林三郡?”
柴荣抚掌道:“正是,此正是荣不可解处,难道高宗比太宗还要神武?”
李文革微笑道:“非也,史载太宗折戟辽东,是困于安市坚城之下,时值寒冬,马匹牲畜冻死者多,而其时尚有薛延陀为中国后患,不得不撤兵。而文革查过图志之后却注意到一桩事情,贞观十九年太宗伐高丽,乃是水陆并进,水军四万浮海,陆师六万进辽东之汉故地;而高宗年间伐高丽,自永徽六年至总章元年,大小九战而灭二国,九战之中,只有龙朔二年至三年的平壤之战是水陆并进,结果在几场大胜之后困于平壤坚城之下,天寒,不得已而撤兵,与太宗伐高丽之战几乎相同,只不过这一次陆师一直推进到平壤。除了此战之外,另外八战几乎一无例外均是浮海作战,每战皆捷。君侯可从中有所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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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荣是极聪明的人。于军事上也颇有天分,李文革说得如此明白,哪里还会不懂,当即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是说,唐军伐高丽,凡是跨海以舟师均获完胜,凡是陆路以步骑均未得全胜?”
李文革笑吟吟点头道:“正是此意。君侯且想,自汉以来,辽东一直为异族窃据。自高丽兴起,在辽东筑城,大小城池均筑于要道险塞,而该地与中国隔断数百年。又经历了五胡乱华之乱世,中原对其道路山水早已不复熟悉。自陆路进兵,则大军粮道绵延数千里,且一入秋冬之季。大雪封路天寒地冻,辎重给养运不上去,人或许还好说,而牲畜马匹没有草料相济。自然大半折损死去。反之若跨海征东,大军粮道全由水军运送,再冷得天气。也不至于将茫茫大海全都冻住。而船只靠风力而行。不费人工气力,高丽百济水军式微。在大海上无力与我争雄,因此唐军出兵时乘船,登陆之后粮道补给均由水军维系,故此仗便是打上一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撤军时大军登船,数日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敌国不能出海,无法在归路拦截袭击。君侯请细想,是否是这么个道理?”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柴荣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兴奋神色,“大将军是说,太宗之所以不胜,并非失在不该征伐辽东,而是失在没有取海路讨之……”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太宗皇帝一生都是马上天子,登基之前身经大小百余战,可惜无论是进关中、伐西秦、定河东、讨洛阳、战武牢还是最后地收河北御突厥,都是以步骑讨之。当时有过水军统领经验地将领,只有河间王与卫公,贞观十九年时河间王早已逝,而卫公已然年逾八旬,故此虽然征发江淮水军四万,却并没有真的倚为主力。水军总领乃是刑部尚书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此人虽然也是凌烟阁名臣,却毕竟不是军事长才,所以尽管打了胜仗,却并未能够独立领军登陆破敌。然则他虽然没有战绩,却也是有大功劳地……”
“哦?”张亮在历史上名声并不好,最后死得也很是窝囊,柴荣一直没有过于注意此人,此时听了李文革的话,却不禁好奇起来。
李文革神色坚定肃穆地道:“张亮虽然并无战绩,大唐的第一支海上雄师却是在他的手中整肃成型的,在大唐之前,隋炀帝征高丽地水军因为遇到大风浪损失极大,因而从此未曾再置水军。贞观十九年张亮领军自登莱出海,实在是三十年间中国之兵再次涉足海域,无典章可依,无经验可循,便是水军建制,都是一面出海一面演练摸索,没有海图,只能临时打探画制,一处暗礁有时候便要付出一艘船舰数十名水兵的性命。如此路蓝偻,张亮却终归带着这支水军跨海而过,在辽东登陆,策应了正面的太宗和英公,更加重要的是,此次出海积累了经验,理顺了航道,绘制了海图,使得高宗年间地跨海征东得以施行,九次跨海无一次因风浪暴雨而失利,如此战果,其基实奠于此,这便是张亮对我诸夏的无上之功。”
新鲜,奇特,闻所未闻的军事理念。柴荣看着李文革,心中澎湃着的是金戈铁马地男儿豪情,难怪郭威看重,便是最后这番对张亮的评议,此人的眼光心胸朝中诸将无一人能及,做个枢密使绝对是绰绰有余……
他感叹道:“如此说来那些记录太宗征高丽败绩的史文实在是书生之见鼠目寸光了……”
李文革微微一笑:“太宗败了么?辽东之战伊始,陆路大军渡辽水拔盖牟,君侯大约不知,高丽为了抗拒我中国之兵,也是修过长城地,举全国之力耗费钱粮无数以数十年时间修建起的长城,被唐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击破失手,辽东城下之战,江夏王以四千兵敌高丽四万众,斩首千余级,余者溃散,有数万兵驻守的辽东大城被四千唐兵包围。辽东之战后,高丽一万援军增援辽南地白岩城,负责扰敌地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八百骑兵将一万高丽援军斩杀千余级逐出百里……就在使太宗铩羽而归地安市城下,三万唐军将十五万高丽援军歼灭,虏帅高延寿率三万八千残兵弃械跪伏军门请降……君侯,末将也是军人,也在边郡厮杀了两年了,如此‘败仗’,末将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错——!”柴荣紧紧地攥了攥拳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晦气的年轻节度使,脸上全然是笑意。
“如此‘败仗’,我亦闻所未闻——!!!!”。
堂堂地大周皇子,镇宁军节度使,未来的正朔天子一代雄主柴荣,此刻咧嘴展眉,傻笑得便如同一个孩子……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6)
这个李怀仁并不像文伯先生说得那么有机心……”
太原侯府内,柴荣来回踱着步子,今日刚刚自澶州赶回来的王朴则坐在一侧,捻着胡须默然不语。而站在室内奉茶伺候的,却并不是奴仆婢女,而是左厢都校曹彬。
“下官也并不觉得此人有何机心……”
王朴淡淡道。
“哦?”柴荣转过头,眼神中瞬间变幻了一下,随即失笑道:“不错,文伯没有说过他有机心,倒是荣听差了!”
王朴摇了摇头:“君侯也没有听差,当时作为尚未上位的藩镇,李某贸然和下官说那番话,即便不是别有居心,最少也是逾越本份。不过他毕竟是一个武夫,自奴仆到藩镇不过短短一年多光景。就算承袭着祖上的荫泽能治军,但是人的气度权谋却不是那么容易便可有的,以朝中争扰而论,李怀仁还没有下场的资格,远在千里之外的延州看朝廷,和站在山上看风景差不多,山川秀丽固然好看,然则山上有多少坎,水里有多少鱼却是万万看不明白的。李怀仁起码还懂得向君侯示好,在军伍之中,已经算是个明白人了……”
“他未必是看得上我,而是与王秀峰实在势成水火,敌之敌即吾之友,所以站在我们这边倒也不奇怪。”柴荣笑吟吟接过了话头。
王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柴荣转向曹彬:“国华,洛阳那件公案。真的是他做地?”
曹彬一躬身,答道:“据柴大夫和武侍中探查,是他出手应当无疑。”
柴荣追问道:“原因呢?”
“因为陆去年劫了延州的粮船要买路钱,当时延州急着等粮食,因此不得已给了路钱。李节帅虽然口上没有说甚么,但是心中一直记恨,这一遭路过洛阳,便对小孟尝下了毒手。”曹彬几句话便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岂会这么简单,洛阳在京城和关中之间。洛河更是航运要道,这块地面上他若是不插上一手才怪。现在他在延州垦荒还没有收获,流民又日益增多,若是护不住洛河粮运。自淮南到延州,一路上多少河匪路霸,人人都出来给他捣乱,他便是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下辣手除掉了陆某人。便震慑了汴河和黄河沿线的黑道,谁再敢与延州李帅为敌,陆某人的下场便是榜样……这才是他的真意!”柴荣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曹彬得来的那个说法。
曹彬道:“听说他在洛阳大张旗鼓给一个妓女撑腰,还公然自公堂上将这女人救走。如今洛阳人都说,这个节帅是个风流种子浪荡子……”
柴荣一笑:“那女人我今日见到了,样貌极寻常的……李怀仁是故意以其掩人耳目。我看他不似那等好声色犬马的人。”
曹彬不再说话。柴荣却道:“文伯先生。我今日与李怀仁叙了亲礼……”
王朴不觉大奇:“君侯与李怀仁有何亲可叙?”
柴荣大笑:“自然是绕着叙,不过我家祖上与李怀仁家祖上颇有渊源。我家祖霍国公绍尚平阳昭公主。论起来正是其家祖霍王元轨的亲姐夫。我家自霍国公至今传了十一代,霍王传到李怀仁这一代恰好也是十一代,两厢一凑,哈哈,正好是姑表兄弟……”
居然还有这么一出,王朴摇头苦笑:“君侯,这不对,君侯叙礼当从陛下这边叙,不应从柴大夫那边叙,这件事情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君侯便有麻烦了!”
柴荣嘴角浮现出一丝傲然地微笑:“不妨事——这一番进京,我们便不会再回澶州了!”
……
王峻憋着一肚子鸟气回到了汴梁。
他万万没有想到,多年的兄弟,郭威竟然给自己玩了这么一手。自己前脚离京,柴荣后脚便迈进了京师不说,据说这几日这位太原侯在京城重臣间往来穿梭拜会,忙得不亦乐乎,而且所拜访的不是开国勋臣便是禁军重将,谦恭厚道的名声甚至隔了一百多里地传到了黄河大堤上,王峻又惊又怒。军队和老臣一直是自己地势力范围,如今柴荣公然将手插了进来,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
回京城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样反击,怎样重新将柴荣逐出京城。他的心腹谋士崇义则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硬顶。
“相公,进宫见皇帝不急在一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太原侯回京,这明显是皇帝和太原侯父子之间谋划已久的一件事情,皇帝岂能想不到相公会不同意,相公便是进宫见了皇帝,只怕他也早有一套说辞等着应对敷衍相公呢,如今相公在中书形单影只,枢院又被郑仁诲挤进了一只脚。力量不足,正面相抗是决行不通地……”郝崇义几句话间便将形势剖析得明明白白。
王峻咬着牙道:“我便是要回敬一手,朝政大事国之根本,容不得他们如此任意搓弄。便是先不动柴荣,也要先将范质李谷两个书生赶出中书,只要陈观和颜衍拜相,中书的局面便可翻转,到时候将柴荣赶回去,在中书便能形成决议,冯道那糟老头子一个人孤力难支,王新拜相不敢与我公然作对,只要形成合议上奏,不由我那位皇帝贤弟不准……”
崇义苦笑:“相公想得不错,只是此事不能硬来,须得寻个由头,才好下手!”
王峻皱了皱眉:“你有何妙计,但管说来!天下事无某家不敢为者!”
崇义道:“说起来也简单,相公明鉴,罢范李二相虽然是对太原侯的有力打击,却不是急务。相公现在首先要对付的不是这两个书生宰相,而是开封府地那位驸马都尉……”
王峻一愣。脱口道:“张永德?”
“正是!”郝崇义道,“范质李谷再如何说也是宰相,相公以宰相参奏宰相,陛下未必肯允,朝野也不会心服。张永德新任开封府,他是驸马都尉,今上有任人唯亲的嫌疑,只要寻个由头,将他赶出开封府并非难事……相公。开封府这个位置虽然不如中书相位显赫,却紧要得多,无论如何这个位置也要安插进咱们自家的人。只要拿到了权知开封府,相公便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再迫使皇帝罢范李二相,便事半功倍了……”
王峻皱了皱眉:“对张永德动手,殿前司那些人便要得罪到家了,军中宿将可是某家在朝中地基石。如今柴荣正在拉拢禁军。我这么做,不正中其下怀么?”
崇义笑道:“相公现在掌着枢密院,是禁军地顶头上司,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相公有足够地权力影响,提拔哪个打压哪个,是相公自家的权柄。太原侯干预不了。只要一日军权在手。相公便不用怕殿前军那些军官。他们还指望着相公升官呢。再说,相公也并不是要将张驸马置于死地。只是解除其权知开封府地差遣。以卑职之见,相公不妨做得大度一些,奏请加张永德为右卫大将军,升任殿前军副都指挥使,这样解除其权知开封府便不那么显眼了,毕竟是升官,陛下也不好驳回。”
王峻还是不解:“没有事由,张永德权知开封府也就一个月,没有显著疏失过错便罢其差遣,皇帝只怕不会同意。到时候激辩起来,恐怕范质他们便会插嘴,柴荣在京,或许也会插上话,事情不是反倒复杂了么?”
“没有事由,我们便造处一个事由!没有疏失,我们便给张永德造出一个疏失……”
崇义斩钉截铁道。
“这话怎么说?”王峻精神一振,低声问道。
崇义看了看马车窗外道边的荒地,眼中闪着寒光道:“京师重地,治安乃是开封府地头等要务。若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发生些甚么治安要案,开封府自然难辞其咎。到时候即便相公不说话,御史们也会上奏弹劾,相公便不再是势单力孤了!”
王峻心中一动,口中却道:“即便做出大案,也总要责成开封府先断案破案,断案不成再行参奏才是。没有出了案子便直接罢免京尹的道理。若是张永德查到我们身上,岂不是便引火烧身了么?如此弄巧成拙,岂不是更加被动?”
崇义冷笑道:“还先破案断案,那是寻常治安案件。我们做下一场惊天大案,案子震动天下,连天子都难以措置,案子大得要令皇帝不立刻罢免张永德便无法向天下和朝野交待。到时候即便皇帝还是回护张永德,相公还可以联合王瀛州公开上表,到时候内外交攻,陛下不准都不成!”
王峻惊得呆了,郝崇义胆大包天的计策令他都有些动容,不禁问道:“究竟何等大案才能如此?”
崇义阴沉着脸道:“界北巷那位节帅,过几日便该陛辞离京了吧?”
王峻点了点头:“皇帝应该在寒食节之前命其离京就藩。”
崇义咬着牙吐出了几个干巴巴的字:“在京城外面找个地方,要在开封府辖境之内,埋伏一哨人马,做了他!”
王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在天子脚下一个堂堂节度使被人袭杀,这样地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治安案件了,这是重大政治事件。天子和朝廷若是不能够迅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只怕各地藩镇顿时都人心惶惶,日后没有人肯入朝还是小事,朝廷威信受损,中央权威进一步下降,说不准便有扯旗子自立为王的。这样的案子一旦做下,郭威别无选择,必须立刻罢免开封府官员,以给天下藩镇一个交代。
崇义这个法子虽然狠毒,却绝对是个有效地办法,如此京畿兵权政权
手,几乎是四两拨千斤了。
更何况,这位节帅好歹也算王峻的政敌,这阵子因为他,王相国颇有些灰头土脸……
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划算买卖。
然而王峻摇了摇头:“他毕竟是一方节镇,一旦死在天子脚下。损害的是朝廷威信社稷基石。我若为了争夺权力做下这样地事情,未免有些过分,对不住皇帝,也对不住天下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郝崇义冷笑道,“仁义若能管用,当今天子地一家老小便不至于在东市被一刀一个了却性命了。”
王峻神色黯淡下来,道:“他此番进京仪仗护卫上百人,一般的刺客根本刺杀不了他。若是刺客反被他抓住,将我们供出来,便不美了!”
“谁说要刺杀——”郝崇义冷下着反问。
“既然要闹,便不妨将事情闹大。闹得大到骇人听闻的地步,闹到就算皇帝有心遮掩都遮掩不了地地步……”郝崇义脸上地神色越来越狰狞。
“你想如何做?”王峻疑惑地问道。
崇义冷冷一笑:“要在京师地面上杀掉一个有一百名护卫地节度使,除了动用军队,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王峻大吃一惊。连连摇头:“不可——”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相公,如今时局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万万犹豫不得。一旦柴荣被立为储君。相公地麻烦便大了。这个时候若不能果断出手以雷霆手段将京师这潭水彻底搅浑,翻过手来相公死无葬身之地……”
崇义苦口婆心地劝着,他掰着手指道:“相公请想。如今军权握在您手中。虽然说大内押班宿卫和千人规模以上地调动要经过陛下。但是要杀掉一百个人。三百人的兵力已经够了,以有心算无心。便是两百人也能伏击成功。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不能放过一个活口,调动五百侍卫亲军,只说是外出剿匪或者上河工,在半路设伏,杀尽随从亲卫,将此人当场击毙。然后将这五百人调往汴河河口出河工,枢院和河防如今都在相公手中,谁还能查到相公头上来?”
王峻脑海中一阵阵眩晕,郝崇义说的确实有道理,只要自己以河工名义调动两营的侍卫亲军出城,在路上伏杀了李文革,然后这支军队直接调往汴河河口。开封府便是再强也查不到自己头上,其中地伤亡残废,自己掌着枢密院,很轻松便可在今年的伤损员额中抹平。从理论上,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只要郭威不罢自己的官,这件事情便不会露底。
但是作为一个久经风雨地斗争老手,王峻却又很明白这件事情并非全无风险。首先军队调动容易,他也有这权,找一个心腹之士执行这次劫杀任务是第一道难关,要知道,李文革是有旌节在手的节帅,理论上任何级别比他低的将领见到他都要行叩拜礼,将军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兵卒子。在象征着天子威权的旌节面前,这些大头兵是否还有胆子下手,只怕很难说。
其次便是一旦动起手来,打败并且杀掉李文革或许都不难,但是要全部杀死其随从护卫却不容易。打起仗来乱哄哄地局面下,跑掉一个两个绝对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次事情是绝对不能存在漏网之鱼的。哪怕只逃掉了一个,无论是逃回京城还是逃回延州,这件事情便都弄巧成拙了。一旦劫杀右骁卫大将军的是军队这个消息传将出去,无论是否有证据自己都死定了。只要郭威起了疑心,五百人马地调动是万万瞒不过他地,更何况这些人不可能没有损伤,不查则已,一查必然露馅。
而且大军交战,很难让周围地老百姓视而不见,五百人的禁军部队,不可能隐身,周围地百姓若是在劫杀发生之前见到过这支军队,那么事情终归也存在暴露的可能。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能够很快利用此事将张永德拉下马,开封府换上自己的人,只有如此才能保守住秘密。
以上这些都是绝大风险,郝崇义没有讲,但是王峻心中明白。
除非不选择李文革作为劫杀对象。
然则现在京城里面只有此人是外镇节度,其他的节度使一来都是朝廷系人马,挂掉的话会引发皇帝震怒,却不会在天下藩镇中引发反响,未必能够收到立杆见影之效;二来这些人大多是王峻的老战友老兄弟,要杀这些人,他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
王峻现在需要一个决断,这个有很大风险的方案,究竟是否付诸实施……
良久,他转过头问郝崇义:“侍卫亲军那边,有甚么得用之人么?”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7)
顺三年二月初五,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抵达汴京城的天,皇帝再次在乾元殿设中朝召见。这一次召见只有两府的宰相枢副和翰林学士参与,执事的史官对于这次正式的召见只写了一句话:“上谓延帅:西北事皆付公,朕弗从中制也!”,这句话其实是每个节度使离京陛辞的场面话,因为出自皇帝之口,所以史官才会记录下来,而这句话之所以后来被编纂人员收录进《太祖皇帝实录》,则完全是因为李文革的缘故。在几十个节度使中,起码有两位数的节度使曾经向郭威陛辞,而其中只有两位的回答词句被史官实录,李文革不在此列,大约因为这个时候他的资格和官职还不够分量。但是在这些陛辞记载中只有一个人的陛辞被史官收录进了郭威的实录,那是因为给郭威修实录的时候李文革已经成为了一个在史官眼中足以与郭威相提并论的人物。
在这一句话的历史当中,李文革和郭威扯了个平手。
按照规矩,陛辞之后,李文革次日就应该离开京城了,当天傍晚,一个装束寒酸的老仆人走进了界北巷馆驿,随后,右骁卫大将军于当晚稍晚一点轻车简从秘密拜访了坐落于大相国寺东侧的敕造瀛国府。
“延州末学李文革,拜见老令公……”
对于冯道这样一个经历了四朝风雨和天下顶尖人物周旋了一辈子的老妖精,李文革摆出了十分地恭敬态度。几乎是以学生见老师的低姿态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别的不说,仅从这老家伙在黄河大堤上能够被自己当成一个路人甲忽视这一点而言李文革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韬晦仅仅是手段,但是对于冯道这种级数的人而言,韬晦已经成为一种境界。
尽管李文革是冯道专程派人请来的,但是冯道给这位近些日子在京城颇为风光的节度使的待遇却出奇的冷淡,不但一般按照规制宰相给予藩镇节帅的降阶礼没有,就连李文革地躬身拜礼老头子都是半倚在床榻之上受的。
这是一间通透的卧室,内外两间。若是两层门户都关闭倒也还显得温暖舒适,不过奇怪的是在这个天气还颇为寒冷地日子里两道们却都打开着,从院子当中可以一眼看清斜躺在榻上的冯道面上的表情神态,在室内伺候的不是侍女而是那个为冯道投帖相邀地老仆。
从榻前熊熊燃烧的火盆判断。老头子绝非一个不怕冷贪凉快的人,然而这种布置确实令李文革有一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
“延州末学?大将军不是赵州人么?从霍王一系上论起来也应该是关陇世家啊……”
冯道拿眼睛淡淡瞟了李文革一眼,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然而一句话便噎得李文革咽了口吐沫。
“连承乾太子一系地李适之和高祖叔伯一系的李林甫在天宝年间都可以不受猜忌地拜相了。大将军的这个出身一败落便是四百年,说起来身负高祖和文贞公两重血脉,老夫真为大将军抱不平啊!”
冯道张口说出地第二句话顿时令李文革出了一身地冷汗,虽说他现在比较有把握郭威不会在现在动自己。但是精心罗致地谎言被人一口揭穿的滋味还是不大好受。
“令公唤文革前来,便是为了不才地身世么?”
沉默了半晌,李文革终于决定以攻为守。这句话虽然是反问。不过他坚信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冯道这种成了精的老家伙,是绝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的。否则他也不是长乐老了。
“我知道你……”
冯道听了李文革的问话,半晌没有答言,再开口时却说出这么四个不相干的字来,李文革十分惊讶,他惊讶的不是冯道说的话本身,而是这老头子说话时的表情。
老人请撤温和的目光直视着自己,脸上的神情淡定而从容,没有半分调侃,也不含丝毫讥讽之意,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浮现出的,明明是一副与老狐狸身份极不相符的诚挚神色。
“汴河河口那次见面,我嘱咐过袁述了,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日后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冯道注视着李文革,一字一句地道。
“袁述?”
李文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那便应该是那日黄河岸上陪在冯道身边的河工官员了,冯道不提,他几乎要把这个人忘却了。
冯道叹息了一声:“如今像李惟珍和袁述这样的实务官越来越少,为人主者要着意做养才是。李惟珍如今两只手撑着大周朝的半边天,袁述还稚嫩些,经验不足,要慢慢历练。这条黄河,是天下几千年的一块心病,怠慢不得……”
李文革默然无语,这些话都不错,作为一个未来人,他也十分为冯道的这份务实和忧民而感动。然而让他觉得困惑的是,冯道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自己只不过是个节度使,手里只有一个时刻处于党项威胁下的边境小州,兵不过数千,黄河在自己辖区也不过数百里,而且地处中流,东面还有山峦阻隔,断然做不得害。
冯道看着他,道:“今上乃是老夫侍奉的最好的一代天子……”
说到这里,冯道顿了顿,略有些遗憾地道:“可是,无论是在河东还是在城,他都没上过河曹,论起这点,那位北虏天子倒是比这四朝的中原皇帝都要略强些……”
李文革更加瞠目结舌了,他倒不是惊讶于冯道谈论起当今皇帝的这种品头论足式的态度,而是老头子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使他万分惊讶。
“耶律德光上过河曹?”
冯道瞥了李文革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个略有些顽皮地笑容:“不是去治河。只是去看看!”
随即,他抿了抿嘴唇,眨着眼睛道:“我骗他去的……”
李文革无语了,将一个契丹酋长出身的辽国皇帝骗上黄河大堤去视察河防,这老家伙还真想得出来,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还没进京,便先去了汴河河口,很好!”
这句活有些没头没脑,却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李文革苦笑道:“汴河粮运乃是延州如今的命线,文革去看看,也无甚稀罕吧?”
“你无须对我解释……”
冯道一句话便堵住了李文革的一大堆托辞,而他下面说出来的话便令李文革更加心里没底了。
“上位者做事从来无须解释。而其勉强作出的解释无论何其荒谬,从属臣庶都必须尊奉,最终能够裁制上位者的,只有上天。所以庄宗要杀罗贯。以郭崇韬地位之尊崇,权势之显赫,亦不能救,然则庄宗最终死于伶人之手。是伶人变了天下么?上位者做了孽,自然要受罚。大将军自前年八月兵变以来在延州所遭遇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均是如此。亡高家者。非大将军。乃高家父子也……”
是好话,说的也不过是《过秦论》里的老生常谈。么不妥,可是冯道所用的类比和说话地语气却总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让李文革明明觉得自己明白冯道要说的是什么,却又不能肯定他说的究竟是否仅限于此。
“令公,文革虽然新膺旌节,恐怕暂时还当不起这‘上位者’三字吧?”
李文革两只眼睛略带些不满地看着冯道,反问道。
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这老家伙,他又何必总是语带双关地敲打自己。
“你也说了是‘暂时’地!”
冯道若无其事的一句话,顿时又将李文革的反击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都说交浅言深,老头子和大将军本来没有交情,以老夫的寿数,这辈子再想见大将军一面只怕也难……今天这些话,本来便是说说便算,也未曾指望大将军能够听进去多少。不过老夫说地都是实话,出老夫之口,入大将军之耳的大实话……”
李文革这一次真的愣住了,倒不是冯道地说话让他觉得有多么稀奇,稀奇地是冯道那极为认真极为诚挚地态度。
“文素他们这阵子都不住往太原侯府走动,连王秀峰也不顾忌了。其实这也不错,行过万里路的人,总归要比读过万卷书地要稳妥牢靠些,可是那位柴君侯太刚烈太傲气,他不像今上,有些事情他做不来,也不屑做……”
“其实那也是个可怜人……一家老小都没了,到如今还没有个延承绪的子嗣……三十几岁的人,枯槁得如同个小老头,这年月这世道,没有份平常心,可让人怎么活?”
句句寻常,字字惊心!
这便是李文革对冯道这番家常式私房话的评价。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傲视天下的一代雄主周世宗柴荣,只活了三十九岁,而七年后被赵匡胤夺了皇帝宝座的柴宗训,应该就出生于今年,具体的月份日期还不清楚。
冯道寥寥数语之间,已经对大周帝国未来最深重最不可测的危机做出了跨时代的预言。
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人还是妖精?
“折腾了快一百年了……天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话语极度平淡,似感叹,又似告诫。
这个长乐老究竟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自从老夫束发受教,便一直读圣人的书,天子,有德者居之……”
“然则自老夫出仕,到现在为止凡五十余载,眼里看的,耳中听的,却都是血肉刀矛,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说到这里,冯道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大将军,老夫活了七十岁,糊涂了一辈子,可是这双眼睛还算堪用,宇内何时混一,天下何时大治,老夫不知道,不过老夫却知道,数载之内,大将军你是决然当得起兵强马壮四字的……”
冯道的话赤裸裸不带半分含蓄,直白得令李文革汗流浃背。
“虽然看不明白,不过这一年多时间以来大将军在延州做的事情,老夫一直在看,也一直在担心,可惜啊,老夫也只能看,伸不得手,也用不得力……所以老夫才说大将军是上位者,你做的事情是上位者的事情,像老夫这样做了一辈子臣属的人只能看着,一边看着一边忧心……”冯道苦笑着摇了摇头,“……直到在汴河河口遇到大将军,老夫才有了几分想和大将军说说话的心思……”
冯道再一次盯住了李文革,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世道无情,你不杀人,人便要杀你。要一位将军不杀人是妄想,老夫惟愿大将军一帆风顺,少杀慎杀。”
李文革汗颜道:“令公教诲,文革敢不尊奉!”
说到现在,李文革已经被这老头子弄得有点神经崩溃了,这个长乐老,擅长“唾面自干”的百变丞相,这一次究竟在和自己玩什么花样啊……
“一介无用文人的哀请,怎当得尊奉二字?”十分谦卑的用语,但说这话的人此刻脸上却没有半分“哀请”的神色,反倒是告诫警示的意味更加浓厚一些。
李文革苦笑道:“令公是有大智慧的圣贤,当知道文革是块何等货色……”
冯道再次笑了,却没有回应李文革的奉承,反而道:“原本呢……今上若有五十年的寿数,天下当有百年大治的契机。可惜了,上天不与人间作美,当今皇帝,也已年近花甲了……”
李文革再度缄口,冯道今日说出来的敏感言语实在太多了,这老家伙难道不怕自己向郭威密报么?
随即他自己便得出了答案,自己绝对不会密报。首先不说谁会相信冯道曾经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便是相信了,郭威又能够拿这个已经侍奉过十个君主早已经将忠义廉耻丢光了的老官油子如何呢?杀掉他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会引起整个文官集团的离心,甚至会严重损害郭威自己的仁德名声——那毕竟是个连耶律德光都没敢杀的文官领袖啊。
但是自己就不同了,这些话虽然不足以让郭威杀掉冯道,却足以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郭威会不会杀自己很难说,但是肯定不会这么轻松地将自己放回延州了……
其实,今天这些话当中那些涉及到自己的部分,只要冯道对郭威讲了,自己便万万没有机会安然回到延州了……
“令公这些言语若是让旁人听去半句,只怕文革今生再难离京了……”
李文革哀叹道。
冯道笑了笑,混不在意地道:“大将军以为现在你便能够安然离京么?恐怕未必呢……”
李文革眉头微挑:“令公这是何意?”
冯道轻轻叹息了一声:“王秀峰回来快七日了,一直在暗中布置,侍卫亲军近日有些打着河防名义的调动,老夫虽然不分管,与大河有关的事情,终归还是关心得切了些……”
见李文革的瞳孔渐渐开始收缩,冯道苦笑了一声:“侍卫亲军的左侍禁刘庆义此刻就在外厅,他的父亲当年曾经蒙老夫关照,这一番也算是报换老夫的一点旧德,具体的事情老夫也不大明白,大将军有甚么疑问,可以直接去问他……”
冯道的话李文革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半晌他方才道:“令公的大恩大德,文革领受了,今日令公所说的每一句话,文革都记住了。令公还有何嘱托,但管明言,文革鄙陋,不敢言一诺千金,然则答应令公的事情,当不会反悔……”
冯道怔怔看了他半晌,突然间笑着开口道:“后生,附耳过来——”
李文革一怔,不由自主将耳朵伸了过去,冯道扶着床榻将嘴唇凑到李文革的耳边,轻声道:“汴梁……不应再有……乾佑之祸……”
第十六章:国之根本(8)
五百个人,步兵,无甲……王秀峰还真拿我当行脚商
李文革坐在马车里,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坐在他对面的一娘圆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他,手中那架吉他斜着放在膝上,不知道这位大将军究竟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李文革却没有心情理会她的心思,身体一面随着马车的前行晃动着,一面自顾自地盘算着,背甲上的铁片和车厢壁之间轻轻摩擦,发出一阵有规律的金属声……
这位和来时一样坐在马车里的八路军节度使此刻没有穿便服,也没有穿那件紫色的朝服,而是内衬一件同样是紫色的战袍,左臂上佩戴着一副臂章,上面用金线绣着长柄交叉的节铖,中间是十字排开五颗金色五角星——那在八路军中代表着他“冠军大将军”的军衔;这也还罢了,坐在马车里,战袍外面居然全副披挂着皇帝亲自赏赐的明光铠,脚上穿着战靴,那情状,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刘庆义在义社十兄弟中排行第八,在侍卫亲军中也不过是个八品武官,禁军的武官,和地方杂牌兵的八品武职毕竟不同,在李文革军中八品官已经是营指挥一级的军官了,在侍卫亲军中却连个队头都头都算不上,手下只领十二个兵。刘庆义即使在十兄弟中也属于最底层军官,不要说和李继勋石守信等人比不了,便是和赵匡胤这样的殿直官也差得远了。
然则便是这个刘庆义。撬动了广顺三年后周官场地第一次大政潮。
说来其实也是偶然,王峻调动了侍卫亲军一个指挥的兵力,三天前以出河工为名义离开汴梁城出外,暗中伏杀李文革。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侍卫亲军右直指挥使杨凤铎,王峻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刘庆义是杨凤铎手下的亲卫之一,负责留在城中监视界北巷李文革一行的动向。
刘庆义毕竟在铁屑楼和李文革喝过酒,也算有些交情,虽然杨凤铎没有明说为何要监视李文革,但是他却本能地觉得不妥。侍卫亲军出动监视一位外藩节镇可绝非小事。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却恰好又是赵匡胤等兄弟颇为推崇的李文革,刘庆义便留了个心眼,昨日趁着李文革进宫陛辞的功夫悄悄找了在侍卫亲军中担任都虞侯的二哥石守信。将事情对他说了。
石守信是汴京本地人,其父早年与冯道有些交情,因此拿不定主意地石守信便将刘庆义领到了冯道的府上。
李文革初闻此事倒也吃了一惊,不过听刘庆义将杨凤铎的兵力等情况说明白后便不再担心了。
王峻的权力虽然大。但是五百人地调动也已经是极限了,而且这五百人还仅限于步兵,骑兵在这个时代属于战略兵种,没有皇帝的批准即使以枢密使兼宰相的权力也不能随便调。否则一下子调遣五百骑兵出城,只怕这边刚刚出汴梁那边开封府张永德便会密报郭威。
即便是五百步兵,既然打着上河工的名义。自然没有配披铠甲地必要了。这年头自备铠甲兵器的府兵早就绝迹了。募兵制条件下的中央禁军甲冑都是统一管理收存。临出征才会划拨下发。而王峻此番调动军队的名目是上河工而不是上前线,自然便不用配备铠甲了。甚至就连盾牌、弓箭这一类地武器都不能动用,只能按照最标准的配备每人拿着一杆木枪来执行劫杀任务。
故此,才有了李文革开头的那番话。
以五百名无甲地步兵想要歼灭一百名披甲地骑兵,王峻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过于狂妄了。昨晚李文革、韩微、康石头三个人反复计算了许多遍,无论怎么计算,劫杀地对象与劫杀者之间的攻守都是很明显地事情。虽然说李文革明日有三十辆大车的物资需要照应,骑兵的机动范围始终受到比较大的限制,但是如果把卫队的装备和作战素质算进去,这场伏击战也依然是怎么看怎么没悬念。
既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李文革的心中便冒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设想,当他将这个设想说给韩微听的时候,连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是边帅,如此明目张胆干预国事,不怕皇帝和中枢猜忌么?”
李文革当时的回答是:“王秀峰既然做了初一,便须怪不得我做十五!他既然要杀我,我便给他找个杀我的理由,这不是很好么?”
韩微前后思量了半晌:“大人,您这是将王秀峰逼到死角上了……”
李文革回答:“大家吵架拌嘴归吵架拌嘴,他却调兵遣将想要和我来硬的,甚至于想要我的命。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就凭那五百个跑也跑不动追也追不上的活靶子,便能不动声色地吃了我?简直是笑话!我若真个不讲理不留余地,就该直接带着卫队砍上门去,今天晚上便结果了这个不是东西到家了的老东西!如今我肯乖乖吃他的饵,肯将他的生死交给皇帝,这已经是看在当今的面子上了!”
韩微无语,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李文革是受害者,他要报复得狠一些也情有可原。
“大人既然已经决意,职等自然凛遵钧命!”
李文革极为诚挚地道:“这件事里面最紧要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如今我身边没有文案,要麻烦启仁大才为我代拟一份奏章,我抄下来明日起身之前托鸿胪寺转呈中书门下;第二件事,却是要麻烦一下令尊韩老将军了。”
韩微何等聪明的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苦笑道:“大人算是将我们韩家全部都绑上来了……”
李文革讪笑不语……
……
杨凤铎倒霉顶透,先是接了一个倒霉外加凶险异常的差使。李文革
京城举目无亲好歹大小是个节度使,若不是王峻许诺擢他取代石守信地位置打死他他都不干,紧接着自家的亲信负责盯梢如今太阳都快落山了都还没回来,他一面担心这小子被人发现一面担心这小子去有司告密用自己脑袋染红他身上的官服。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目标车队终于出现在斥候的视野中,于是最倒霉的事情终于来了。
目标的卫队,居然全都是骑兵……
杨凤铎一阵阵眩晕,五百步兵对一百骑兵,王丞相居然还告诉自己人手应该“足够了”。
就算自己手下的人马全都披甲持盾。和一百骑兵相对抗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理论上己方隐藏的很好也还罢了,若是一旦双方接触上,在装备弓箭地骑兵面前,自己这五百兵冲锋追不上人家。逃跑又跑不过人家,基本上就算被粘上了,人家大可以在远处将自己的部众一个一个全都用箭钉在地上。
这仗,没法打了。
负责收拾这伙子伏兵的是卫队的队副张桂芝。康石头从卫队中分了一半人出来给他,自己留了五十个人守护车队,车队中有几十辆大车,还有几十个车夫脚夫。再加上吕端及其随从行装家人属吏,非战斗人员达到了七十多个,康石头还要负责保护李文革以及韩微骆一娘这两个没有战斗能力地人的安全。五十个人实在不能再少了。
张桂芝把手中这五十个人分成了两部分。他自己带着三十个兵缓缓走在后面。而另外二十名骑兵则打散了,两人一组两人一组撒出去。警戒侦查大路正前方五里,左右各两里方圆内的敌情。
这些卫队卫士原本便是李文革从骑兵斥候大队抽调出来的精兵强将,侦查敌情遮蔽战场对他们来说是本职工作,便和吃饭睡觉般自然。于是,在李文革地车队距离杨凤铎伏兵还有十余里地的时候,杨的部队便被发现了。
随后的战斗没有任何悬念,一开始杨凤铎想要将这两个发现自己地骑兵抓住或者杀死,他甚至想将这两匹马抢下来。事实证明这种侥幸心理在临战的时候是大忌,杨凤铎的队伍中一共才有三个人骑马,他自己一个,还有他麾下左右厢两个营指挥。
躲在矮坡后面地两个指挥几乎刚刚催马迈上官道便在尖锐地破空声中翻身落马。
从那声音判断,杨凤铎断定对手用地绝对不是弓箭。
于是这两名斥候便这么出现在了伏兵面前。
他们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射杀了几个人之后,其他的两组骑兵从其他地方向兜了上来。于是其中一个骑兵回去报信。
在这期间杨凤铎倒是也对这五名骑兵发起过那么一两次冲锋,不过步兵跑出几百步后就开始喘粗气,而对方骑在马上,每隔一阵便回身端着一个形状略有些像弓箭却同时又有点像微缩版的床弩的武器给追击的步兵们来上那么一家伙,几乎每次都有一到两名士兵被撂倒。
在这种种捉迷藏的游戏进行了两三次之后杨凤铎已经损失了十七个士兵。看这意思这几个骑兵完全有耐心用这种方式和速度将这支数目超过自家百倍的敌军歼灭——前提是他们携带的弩箭数量足够。杨凤铎现在已经不再妄想能够袭击得手了,他在等天黑。
只要太阳落了山,自己就有拜托这些讨厌的骑兵的机会了。
这时候张桂芝带着主力三十几名骑兵赶到了战场。
三十名骑兵同时举起手中的弩箭,杨凤铎一下子便明白了,看这阵势,没戏了!
“在下是侍卫亲军某部指挥使,请见李大将军,有下情禀上!”
杨凤铎的行为让张桂芝疑惑了一会子,按照康石头的交待,他应该在歼灭掉一部分伏兵之后再开始喊话和敌军指挥的将领谈判,现在都还没开始打,对方的头头便喊话了,这是啥意思?
杨凤铎啥意思都没有,他决定投降。
五百个人便这样向五十个人缴械,这些侍卫亲军的士兵脸上都带着一些不服气地神色。这也难怪,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和敌人过上一招一式,大部分人只看见几个敌人骑着马跑来跑去,然后便听见一些类似箭矢飞行的破空之声,随后自己的战友便有那么一个两个倒下嚎叫。
这仗打得窝囊。
杨凤铎的投降倒是没有受到什么人的反对,一方面看到对方身上披着铠甲骑着马拿着弩箭,几乎所有士兵都明白这仗没法打了;另外一方面对面毕竟也是大周自己的军队,就算拼个尸山血河也没处记功报功。
向自己人投降缴械,没啥丢人的。
杨凤铎被康石头带到了韩微面前。
“扬指挥。你要死还是要活?”
韩微十分地不客气,脸上带着几分矜持的笑容看着杨凤铎。
他身上虽然没有穿着官服,不过杨凤铎依然不敢怠慢,苦笑道:“卑职当然要活!”
“袭杀藩镇。以下犯上,这是重罪,你活不了了!”
韩微一句话便让杨凤铎脸上变了颜色。
“李大将军命请奉旌节旗,将你腰斩于道!”
杨凤铎当即眼前一黑。这个李文革也忒狠了,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杀人……
“大人,卑职冤枉,卑职只是听命行事。奉的也是上头地命令,请大人禀上大将军,卑职确属无心为之。请大人万万宽宥则个?”
“你若无罪。那谁有罪?奉上头的命令。上头是谁?”
韩微冷着脸发问道。
杨凤铎到此刻也没奈何,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韩微冷冷笑道:“胡说。王丞相国之忠良,朝廷柱石,你竟敢污蔑于他,不要命了
“小人有几个脑袋,敢污蔑宰相?”杨凤铎叩头苦笑道。
韩微见火候差不多了,吩咐张桂芝道:“去找几个得力的弟兄来!”
随后,他伸手拍了拍杨凤铎的肩头:“扬指挥既然觉得冤枉,那我便送你去个地方辩解一番,扬指挥可要仔细了,你这颗头颅能否保得住,全在你自家这张嘴肯否说出实情了……”
“大人要送卑职去何处?”杨凤铎心理直打鼓。
“白沙镇——你地顶头上司,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京师右厢都巡检使韩老大人的行营中军便驻扎在那里……”韩微笑眯眯道。
杨凤铎两腿一软,顿时坐倒在了地上。
……
此刻,延英殿内***通明,宰相王峻、范质、李谷、王,开封府尹张永德,枢密副使郑仁诲,翰林学士窦仪,这些重臣近臣都站在丹之下列成了两班,而新近回京一直在府中休息歇养的太原侯柴荣也赫然在列。
郭威高高坐在御座上,炯炯的目光俯瞰扫视着殿中地臣子,此刻一份表章正在这些大臣们中间流转传阅……
臣检校太保冠军大将军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谨奏……
轩辕之下,德教衰缓,故三皇无亲疏,五帝能禅让,三代以降,舜承让而推位于禹,至启立,则人皆以为贤,天下遂安……
……国家者社稷也,君为社稷之本,本固则邦宁。昔明宗末岁昏暗,封宋王于外镇,终至帝为诸侯所乱,家国分崩,天下倾覆……
……今陛下上膺天命,践祚大宝,逐刘氏于河东,斩慕容于东海,四海安定,军民熙乐,唯东宫虚悬,储位未定,此内外疑惧臣民观望者也……
……臣膺陛下宠眷,执掌西镇,加号卫府,自掌旌节以来,食不得甘味,夜不能安寝,唯恐疏忽懈怠,亏缺职守,辜负圣恩……
……边关将士臣僚,昼夜巡戍,以却夏虏,兵甲利,粮秣足,无可虑者,唯愿社稷安定,则四夷宾服……
……储位者公器之首,国之根本,四海臣民所翘首仰望……
……臣本愚钝贫贱之人,为陛下简拔于仆从卑庶之间,授以旌节斧铖,委以方面之权,敢不殚精竭虑,励砺心血,以报陛下。
……故此臣冒死具奏,恳请陛下早定东宫以安社稷,策立国储以平四方,使天下得以长治,使朝政得以久安……
……为具表上奏,臣延州李文革再顿首……
……
“陛下,右骁卫大将军忠心可鉴,言辞耿耿,请陛下准其所奏……”
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就太可惜了,这奏章是范质送来的,他自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臣附议——”
李谷地话语极简短,但态度很明确。
其余的人都没说话。
郭威看了看王,这个新任宰相似乎正在皱眉琢磨甚么,没有说话。
王峻的神情似乎又惊又怒,眼珠子在眼眶中猛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郭威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王峻居然在犹豫,奇怪,他犹豫什么呢?
“抱一,你怎么看?”皇帝点名问张永德。
张永德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前面地柴荣,嘴唇蠕动着想说话却又有些犹豫。
“朕问你话,你看君贵作甚么?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朕又不会以言罪人……”郭威笑着道。
“陛下恕罪,臣心里面是在暗中佩服这个李文革,当真是个胆大包天地人物,这么大地事情,谁都不敢第一个张嘴,他却毫不顾忌说了出来,臣虽然对他的莽撞不以为然,却佩服他这份胆色志气……”张永德笑着道。
一番话把殿中地人都说笑了,除了王峻。
郭威也笑了:“你这滑头,朕问你同不同意他所奏之事,你却评论起他这个人来了。李文革是个何等样人朕还不知道么?朕现在问你,该不该定国储,该不该立太子?”
张永德这回不再犹豫:“当然该,陛下,李大将军奏表中说的不错,东宫之事干系到国之根本,国本不定,社稷不宁!”
“王,你说呢?”
“陛下,国之根本,自然应当早定,此事无可议处,臣现在是在思索的是,该定谁为东宫储君,该立谁为太子……”
王说话间目不斜视,然则他的话一说出来,殿中的人几乎全都将目光转向了柴荣。
郭威捋了捋胡须,微笑道:“哦……如此众望所归啊……君贵,相公们都看着你呢,你说说!”
柴荣不卑不亢奏道:“父皇,立储之事,儿臣理当避嫌!”
郭威一摆手:“朕没有问该立谁,朕现在问的是该不该将这件事情定下来!”
柴荣显然是想好了的,毫不犹豫地答道:“国储乃是国之根本,自然应当早定。此事其实毋庸讨论,天子膺天命治万民,其实自家也是凡人,病患衰老乃自然之规,百年之后。大周的基业绪总须有人承继。其实这些事应当是朝中的宰相和大臣们想的事,由李文革一个外藩将领说出来,实在当令我等汗颜……”
郭威点了点头:“是啊……李文革都能想到的国之根本,三年来居然无人奏请论说,朕的朝堂之上,难道真的都是鼠目寸光之辈么?”
一句话将所有人都扫了进去,众臣纷纷跪倒请罪。
郭威斜着眼睛看着——王峻还在直挺挺站着,脸上各种各样的情绪交集迭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1)
绍良是延州高氏族门当中小一辈的老幺,无论是在四大排行当中,他都是最年轻的一个,今年六月份才满十六岁。按说这个年纪刚行冠礼不久,虽然已经具备了娶妻的资格,一般却都还没有娶妻。对于这个时代的少年人来讲,这是一个脱离少年进入青年的过渡年龄,作为世家子,许多同年龄的少年此刻都处于一种对世事朦胧极少有比较深刻认知的状态,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高绍良。
这个十六岁的娃娃在族中素有少年老成的名声,与他那个其实在族中口碑并不怎么样的父亲高允文形成了鲜明对比。在高允权还掌着延州大权的时代,族中诸子唯独这个高绍良享有进高允权书房的权利,这是只有当时任衙内的高绍基才有的权利。
在高允权在位的时候,高绍良和高绍基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他甚至有意回避这位表兄,甚至不惜为此疏远了十分看顾疼爱他的伯父高允权。然而自从去年高允权辞世,自己的父亲高允文出任家族族长以来,高绍良和高绍基的来往突然密切了起来。这时候的高绍基即使在族中也已经变成了一个谁也不愿招惹的麻烦人物。延州是个人就知道此人和现任延州李节帅之间的过节,即便在家里面,背后说起来大多数人都认为李文革现在不找高绍基的麻烦只是暂时的安抚措施,总有彻底清算他的那一天。因此即使是族中兄弟,对三房如今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偏偏是这个现任族长地小儿子,这阵子开始经常性地往三房走动,任凭自己的父亲如何责骂都不肯听。
这一日高绍良又来到高绍基房中,他却也不客气,推门就进,口中喊道:“九哥在么?”
高绍基正在拿着一本书看,却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苦笑道:“二十四弟。你进来便不会敲门么?七叔不曾教过你礼仪么?”
高绍良嘿嘿一笑:“九哥想必不与我计较的……”
高绍基摇了摇头,将书放在了案子上。道:“你且坐,我去给你倒茶!”
高绍良皱起眉头道:“九哥,你屋里原先伺候的老徐小焦呢,怎么半个人影都不见?”
高绍基混不在意地道:“我打发他们出关外去办些货物。左右我此刻也是一个人,你嫂子那边又不用男人伺候。”
高绍良若有所思,他伸头看了一眼高绍基放在案子上的书,皱起眉头道:“九哥。你居然看《老子》?”
高绍基淡淡一笑,笨手笨脚端着茶盏过来道:“你伯父生前最喜这书,以前我也不喜欢,可是这几个月用心一读。倒是读进去了,有了不少心得呢!”
高绍良怔怔看着高绍基,稍微有些诧异地道:“九哥。这可不像你!”
高绍基瞥了他一眼:“若是还像我。只怕二十四弟你也不会登九哥这个门!”
高绍良嘻嘻一笑。高绍基重新坐下,道:“好了。说罢,有甚么事情想要问我?”
高绍良正容道:“九哥,爹爹又被官府召去会议了,今日会议为何没有你?”
高绍基一笑:“你九哥房头名下的资产连五十亩地都不到,官府再叫我去又有何用?这是关于公田的会议,没田的人,官府自然没兴趣传唤了!”
高绍良眼睛眨了半晌,叹息道:“九哥,你倒是诈得紧?你怎会提前知道官府要设公田改税制,居然提前将土地全都卖给我爹了,我若和你不好,便要说你是欺负人了!”
高绍基看了看高绍良,面容平静地道:“你伯父过世的时候,李观察……哦李相公便已经说过了,七叔没有用心听人家说话,只顾盘算族长地位置,怨得谁来?”
高绍良点了点头:“若是以前,我必不信九哥这话,不过如今我信!”
他想了想,正色问道:“九哥,你和我说句实话,如今这局面情势,官府这改税制分田亩的事情能做成么?”
高绍基面色冷了下来,半晌又恢复了从容之色,淡淡笑道:“若是旁人或许不能,不过这件事情若是那位李节帅大将军的主张,想必他是能够办成的。”
高绍良道:“何以见得?”
高绍基淡淡道:“过去这一年多地事情,兄弟你不在局中,体会不深。可是你返回头来细细思量一番,此人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事先看着他能做成的?又有哪一件他没做成?”
高绍良顿时语塞,仔细思虑了一番,突然大奇道:“九哥,你现在似乎不恨此人了?”
高绍基木着脸拿起书,淡淡道:“恨他又如何?不恨他又如何?既然斗不过他,恨也无用。你伯父在延州翻云覆雨多少年,尚且最终栽在了他的手上,凭我这点道行,纵然恨得彻骨,又能拿他怎样?做不到地事情,徒然恨天恨地,又何尝有半分用处?”
高绍良想了片刻,轻声问道:“这收田之事,延州几大家,便没有半分对策么?”
高绍基轻轻一笑:“哪里有没有对策的事情,凡事只要上面有法令,下面便有对策,天下的事情莫不如此!”
高绍良好奇起来:“九哥你说说看,此时咱家如何应对才是最好?”
“分家!”高绍基毫不犹豫地道。
“分家?”高绍良惊叫了起来。
高绍基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高绍良急忙捂住嘴巴,然后松开手轻声问道:“怎么说?”
高绍基把书放下,轻轻叩击着书案道:“法令规定每家每户保留的田产不得超过十顷,咱们高家数千顷土地,若是举族算作一户。便只有十顷,一大家子人吃饭虽说够了,和以前地日子比起来那是天差地别。然则若是按照六个房头分家分为六户,则每户十顷便是六十顷,是不分家地六倍,若是再分得细些,按照咱们兄弟分来,族中二十四个兄弟便是两百四十顷,那便是两万四千亩。吃几辈子也够了……”
高绍良顿时无语,半晌才道:“可是即便是两百四十顷,也连现在十成里的半成都不到,大头还是要卖出去啊……”
高绍基看着自己这个堂弟地眼睛。及其认真地道:“那是自然,否则官府拿出地这个法令岂不是等于空地?二十四弟,你要明白,所谓对策。并不是叫你想着法子和官府的法令去做对,而是要在官府地法令下尽最大可能保存自己的利益,这才是对策,像你想的那样。十成土地里面能够留下五成甚至七成,那不叫对策,那叫对抗。是自己找死地办法。”
说到此处。他的神色和语气都肃然起来:“要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如今延州是姓李的当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握着,所以是人家说了算,这一条首先要明白,否则就算死了都不知道是如何死地。其实对咱家而言,两万四千顷地和两百四十顷地没太大差别,左右如今种地的人少,咱家的几千顷地如今顶多也就有三四百顷是有佃户耕种的,也还不到一成。七叔和那几家族长想不开,是把土地看得太重了,他们想不明白,再多地土地,没有佃户来种,那也和荒地没有区别。李文革这个法令其实从根本上并不损伤多少咱的筋骨,他是想弄些人来种地。咱们那些族长老爷们是觉得人多了以后地便产出得多了,可是他们没想到,没有地,就延州这穷地方,吸引不到啥人来的。在这件事情上和姓李的对着干极没意思,既得罪人又没有好处。拿这些无主地地换些实实在在的钱财丝帛,其实是很划算的……”
高绍良缓缓点头:“九哥说地是,爹便是想不开!”
随即他又问:“若是各家全都大分家,那几大家手里地土地加在一起应该还会有一两千顷,若是如此那姓李……那官府不会重新想办法限制么?”
高绍基冷冷一笑:“我猜他根本便不会限制,只怕在制定每户十顷这个最低数目地时候此人便已经算到了分家这一道,他这个法令或许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逼着延州地几大家族自己分家呢……”
高绍良更加惊讶:“氏族们分家,于他有何好处?”
高绍良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道:“如今的士族全在一处过,土地多人口多,在城里势力也大,时时事事都会给他掣肘。可是分了家的士族便不一样了。如今不分家尚且在族内吵吵嚷嚷斗个没完没了,若是分了家,大家户是万难再捏到一处去的了……”
他低下头看了高绍良一眼:“兄弟,要知道——分了家的士族,屁都不是!”
……
柴荣封晋王,拜开封府尹的消息,李文革是在路上听说的,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陕州。虽然没有等来意料中的王峻倒台的消息,不过历史的走向大体上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自己的奏章似乎起作用了,尽管没有公开立太子,但是晋王和开封府尹这两个职务,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储君的象征了。
王峻即便此刻还没有倒台,也离着不远了,李文革心中暗自盘算着。
在陕州李文革遇到了一个叫徐敬斋的南唐商人,这是李文革自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南唐人,虽然没听说过,不过他倒是也十分热情地接见了这个人,并和此人攀谈了一阵。
“徐先生找李某,为何不去延州或者汴梁?虽然大周与大唐还在淮南交兵,但是想必是不会禁绝商旅往来通行的。”李文革笑吟吟问道。
徐敬斋捋了捋胡子,道:“大将军在汴梁也是大人物,小人毕竟是南方来的,公然拜会大将军恐怕会给大将军招惹麻烦。延州么小人其实很想去的,只不过去年因一笔生意与丰裕商号生了些误会,
往,怕延州陈东主将小人拒之门外,没有陈东主引荐州只怕见不到大将军。倒不如在这半路等候,只要财货用得到,馆驿的官吏倒是还好说话……”
李文革顿时明白了,这年月官员地俸禄本来便不多,馆驿的小官那点死工资在目下飞涨的物价面前几乎跟没有一样,若是不收些其他进项是很难生活的。
他笑了笑:“原来如此!却不知徐先生见在下有何生意要谈?”
徐敬斋哈哈笑道:“大将军快言快语,果然痛快,徐某也不瞒大将军。自从去年十月份以来,延州禁绝了与银夏之间的皮毛贸易。小人生意中有极大一块是皮毛生意。之前一直通过丰裕商号和其他几家商号从平夏部进货,如今大将军将令一出,延州没有人再收银夏的皮货了,这可是要了小人的命。因为此事。去年一宗粮食买卖和丰裕陈东主生了嫌隙,小人追悔莫及。一者小人望大将军做个说和,小人还指望着陈东主这个大买主呢;二来小人想请大将军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大将军知道。这皮货在南方可是好销,上至王公贵冑,下至富商豪绅,无不喜爱。”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给此人牵个线搭个桥倒不算什么,但是皮毛壁垒是已经确定的一项长期政策,更是对党项经济封锁战的重要环节。为这么一个商人便修改既定政策。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缓缓道:“先生明鉴。只怕此事在下帮不上忙,先生只怕也知道。在下正在与党项交战,禁绝皮毛生意乃是为了不资敌,还望先生体谅……”
徐敬斋听了他地话却并没有失望之色,不慌不忙地道:“小人也知道此事必定令大将军极为难。不过小人自然不会教大将军白帮这个忙,大将军若是肯通融,小人必有厚报!”
李文革笑了笑:“先生没有听明白,这不是钱的事,让党项人吃得饱一分,战场上将士们便要多流一分血,在下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和先生做交易……”
“若是小人能让大人麾下的将士们少流些血呢?”
“此话怎讲?”李文革皱起眉头问道。
“不瞒大人说,小人除了贩卖皮毛之外,还兼贩卖盔甲器械,虽然太多了有困难,不过一次弄个几百件上千件,小人倒还做得到……”徐敬斋面色从容,幽幽说道。
“甚么?”李文革当即失色。
也难怪他会惊讶,不要说在五代乱世,便是在盛世太平之时,盔甲器械也属于绝对不允许私相买卖地禁品,擅自买卖甲杖,那可是谋反重罪。在后周,对甲杖的控制更加严格,一般而言地方军队每州最多也不过配备数百副铠甲,只有中央禁军才能够得到比较好的铠甲装备,而私自买卖更是没有听说过。李文革自从开始在丰林山练兵以来,所得铠甲一部分是抢延州府库的,一部分是打了折从阮地土豪,这一次因为承担了剿灭野鸡族叛乱的人任务,郭威特旨自少府拨给他一千件铠甲,已经是旷世恩典,而这个徐某,居然一张嘴便是数百件一千件随口道来,仿佛是多么不起眼的寻常货物,怎能令他不吃惊。
“也难怪大将军惊讶……”徐敬斋依旧不慌不忙侃侃道来,“在大唐,和大周的规矩风俗不同。上上下下喜欢地都是金银古董金珠宝贝古玩字画皮毛典籍,大唐的军队也和大周的有所不同,靠那点饷钱口俸无论是将军还是兵头都是吃不饱地,平日里若是不从库房中做些文章,当兵地便全都要饿死了……”
李文革艰难地道:“难道官府不管么?”
“管府自家也卖地,大将军不知道么,蜀汉交兵,大周和北汉打仗,都是买的咱们大唐地铠甲器械,做工好不说,价格也公道,比起自己造要划算多了……”
“这却是为何?”李文革心中暗骂这他娘的也敢自称大唐,口中却十分好奇地问道。
徐敬斋十分自豪地道:“咱们大唐日子安稳啊,江南鱼米之乡,粮食也多日子也好过,如今天下匠人,十之七八都在江南营生,不像江北天天打仗,日子过不下去不说,三天两头被征劳役,饭都吃不饱谁有心思做工?现下仅朝廷少府匠作一个月便能打造出上百副铠甲,军中倒卖盔甲早已不是秘闻,只需要报个损耗,缺的自然会由上面补上,藩镇们打来打去,都要买兵刃买甲冑,有买家自然便有卖家……”
李文革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做工如何?什么价钱?”
徐敬斋笑了笑:“只要大人肯帮小人这个忙,开个皮货贸易的口子,上等的细鳞甲,小人按成本价,一百贯一副和大将军结算……”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2)
子郭荣封晋王,拜开封府尹兼功德使,这件事情无疑之前京城内发生的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本朝开国至今,还没有册封一位亲王,而晋王将是当今的第一位,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一位皇子亲王,这倒也还罢了,开封府尹自五代以来逐渐形成了由皇储兼任的惯例,而其他人即便是以宰相之尊出任京尹也只是“权知开封府事”。因此这次封拜对于后周朝廷的政治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尽管没有明诏,但是朝野上下谁都明白,当今皇帝立储了。
对于此次的“策立第一功”,坊间传闻甚多,有人说是范质李谷两位宰相君前力荐,也有人说是新拜相的王暗中促成——毕竟他拜相之后不久皇帝便召回了柴荣,更有人说这一切都是四朝元老冯道暗中策划部署,范李两位宰相其实都不过是马前卒而已;甚至还有更加荒诞的,有人认为这次封拜是“王相公”暗中努力的结果……
当然,朝野间也流传着另外一种说法,据说这次第一个上表请立储君的根本不是朝中大臣,而是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只有极少数能够接近决策中枢的人才知道,这最后一种猜测才是真的。
按照惯例,寒食节朝廷放假四天,这四天里除了中书和枢密两个中央机构照常轮值之外,六部九寺等部门一律放假。就连皇帝这几天也一直呆在后宫,由老妻德妃陪伴着过节。而刚刚封王的柴荣这几日除了每日进宫问安以外。便呆在府中闭门读书,基本上不问政事,开封府仍由张永德暂时“权知”,柴荣近期似乎没有到府视事地打算。
这四天的假期里,中书门下省的轮值次序分别是范质、李谷、王、范质,枢密院的轮值次序分别是郑仁诲、向训、郑仁诲、向训。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这几天很闲。
自从杨凤铎和他的兵队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郝崇义便没睡过一个好觉,李文革出京当天的上疏震惊朝野,郝崇义听说的时候大张着嘴巴合不拢。他甚至没法判断这究竟是偶然还是李文革有意为之。然而那时候他却已经无法召回杨凤铎的兵队,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便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李文革上疏请立储君。然后便在出京路上遭到劫杀。
尽管李文革与王峻不合,但是那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情,但是王峻一直排斥柴荣却是朝野皆知地事实。这几件事情即便真的是凑巧以这个次序发生,也会被有心人认为成是“王峻反对立柴荣为嗣——李文革上疏请立储君——李文革在帮助柴荣入主东宫——于是李文革遭到劫杀”。在这种情况下,王峻便是有一千张嘴也辩解不开,更何况,劫杀李文革的人的确是他派出地。
最糟糕的是。这个负责劫杀李文革的五百人兵队在那天之后便似融入空气一般自世上消失了,郝崇义派出了好几拨人外出寻访,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五百个人便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这件事情叫王峻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他从禁军中将这支兵队调走了。但是这支兵队却又没有按照调动命令出现在河防工地上。一支明明在朝廷的花名册上存在地军队,却莫名奇妙地消失了。
从眼前来看。目前倒是还没有人发现此事,但是从长远来看,五百人凭空蒸发,侍卫亲军不可能不闻不问,枢密院更不可能不闻不问。然而目前郝崇义困窘之处便在于,这件事情如果王峻不主动调查,被别人翻出来就会很被动;但是现在查,又确实不知道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何样内幕,一旦不慎真的将真相查出来了,事情便会变得不可收拾。
查要出问题,不查也要出问题……
崇义痛苦地发现,他把自己套进了一个绳圈,然后打了个死结。
然而作为主要当事人的王峻,这几日反倒像个没事人一般照常吃喝照常作息,既没少吃一顿饭也没少睡一个时辰,仿佛此事压根与他无关一般。
崇义郁闷之余,只得哀叹自己命数不好,但是当寒食节的第三天晚上王峻将一张凭票放在他面前地时候,他突然间发觉自己有点看不透这个跋扈宰相糊涂主公了。
“慕德,相聚两载,虽非同僚,情分则过之。人生一世,聚散离合皆有定数,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老夫,着实辛苦你了,既然上天有定数,你也算尽了人事了……就不必再继续费心了……”王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地轻松,浑没有了之前如临大敌般的肃穆模样。
“相公……”不知为何,郝崇义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大事将临地朦胧感觉,喉头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天下事非可为者,不妨避之,慕德是才智之士,在我这硬脾气人幕中做事,难为你了!”王峻拍了拍郝崇义地肩头,转身走开。
崇义突然醒悟,回过身道:“丞相可是要赶崇义走么?”
王峻立定,回过头皱起眉道:“慕德何必如此?眼见着我就要罢相了,此时不走,到时候想安排你走,只怕都来不及了!”
随即他脸色缓和起来:“走吧,离开汴梁,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为家?”
崇义手开始哆嗦了,他缓缓道:“是崇义害了丞相……错用杀谋……丞相,崇义愿与相公同当生死,不离不弃……”
王峻摆了摆手:“慕德,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便是没个谱,一张嘴便是生死,依着我说,你们是读书把脑袋读坏了。动不动就要死难死节……你要死请便,老夫就不便奉陪了!”
崇义又是一阵错愕。王峻如此神态异常,使得他还以为王峻报了必死之志,然则听王峻话中地意思,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王峻笑笑:“虽然看不上,我还是劝你学学冯道那老匹夫,读书人里没有谁活得比他滋润。”
说着,这位跋扈宰相轻叹了一口气:“明日一早我要进宫去见文仲,便不送你了!”
说着,他挪动步子。缓缓而去,一面走一面道:“回老家去,若是有心,今年解试不妨入场一试。以后地日子,是读书人地天下了……”
“天要变了……”
……
“陛下,王丞相请见……”
黄门都事的禀报让郭威一愣,他将手中正在批阅的奏章放下。挥手道:“请秀峰兄进来!”
黄门都事走到殿门口,对殿外的王峻谄媚地一笑:“丞相,陛下请您进去!”
王峻上前几步,来在大殿门口。立定身躯沉声道:“唱名!”
那都事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唱名——”王峻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
大臣觐见君王唱名乃是古制。只有那些获得“赞拜不名”荣誉的元老重臣才可以免去名姓只唱官名。不过这一制度在现在这种乱世执行
严格。特别是像王峻这种和皇帝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以随时随地进宫面君。就算夜间宫门已经关闭落钥,他硬要进宫也无人敢拦。平日里除非大朝封拜,王峻面君极少有唱名的时候,今日这是怎么了?
然而这种事情,却不是一个内侍可以过问地,那都事抿了抿嘴唇,捏着嗓子尖声唱道:“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枢密使、范阳节度使、平芦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国公王峻觐见……”
郭威一怔,立刻意识到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坐直身体,只见王峻一身朝服冠带的正装,缓步进了大殿。
看着王峻头上那顶三梁进贤冠,郭威一阵阵无语……
这种朝服,在这个时代几乎只有祭祀天地社稷祖宗的时候才穿,而那些以简约为理念的文人,甚至连这种大场合都以幞头圆领官袍代之,因此这种袍服正冠自隋唐以来渐渐有变成老衣地趋势,很多人都喜欢将这身衣服带到棺材里面去。
王峻撩袍跪倒,依照礼制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郭威正要赐座,却见他环顾左右之后极为严肃地问道:“陛下,史官何在?”
郭威越发觉得不寻常起来,本能地意识到有大事即将发生,他和颜悦色地道:“秀峰兄有话尽管明言,你我兄弟还有何话不好说?”
王峻正色道:“陛下,自三代以下皆有定制,君相论政,须有史官录起居!”
郭威的神色严肃起来,沉默了半晌,挥手道:“传起居郎直史馆康巽。”
黄门都事奉诏去了,于是这段时间内殿中的君臣二人便那么一坐一立默然不语,郭威半晌缓缓开言道:“秀峰兄,你是对朕封君贵为王有怨言么?”
王峻抬头看了看郭威:“臣不是有怨言,臣是反对!”
郭威道:“所以秀峰兄今日如此对朕?”
王峻笑了:“臣此来,与晋王无干!”
郭威苦笑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侍卫亲军的那个杨凤铎,秀峰兄是否很想知道他地下落?”
王峻又是一笑:“臣知道,陛下知道他在哪里!”
郭威脸色沉了下来道:“韩通识大体,此事没有让外人知道,可是秀峰兄,下不为例!”
王峻轻轻一叹:“陛下,臣也不是为了此事来的。晋王开府之后,杨凤铎也好,李文革也罢,对臣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郭威道:“李文革虽然鲁莽,却也是朝廷大臣,一方节镇,秀峰兄不该如此做!”
王峻语气依旧平淡:“该做不该做,都是为了陛下而做,既然现在有了晋王,臣便无事可做了!”
郭威哼了一声:“如此说朕倒还要谢谢秀峰兄了!”
“不客气!”王峻淡淡道。
郭威再也无言,半晌,起居郎康巽匆匆进殿,向皇帝行礼后坐到了廊柱之后,展开卷幅,提笔待录。
郭威这才挥手:“赐丞相坐——”
内侍黄门搬来坐席,王峻谢恩后踞坐在侧。
郭威板起面孔问道:“丞相请见,所为何事?”
王峻也板起面孔道:“臣此番上殿,是为国事而来……”
康巽抬头看了看两人,一脸迷惑之色,只得提笔录曰:“……乙未,枢密使峻觐见,上赐其座,问;‘卿何请?’,峻答:‘为国事’……”
郭威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丞相请言——”
王峻道:“宰相辅君王调阴阳理六合,使卿大夫各司其职,职权至重,国器枢要,臣今日要参劾中书侍郎范质、三司使李谷二相懈怠职守阴结宗藩,请陛下罢二人相位,以观文殿大学士陈观、端明殿学士颜衍代之……”
郭威登时色变,在后面记录的康巽也是心神一震,一位宰相向皇帝参劾另外两名宰相,并同时提出了替代人选,在这位史官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这样地事情。这种行为本身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但是按照惯例宰相只能参劾比自己地位低的官员,即便参劾破例同级,也绝没有自行提议继任人选的道理,这时只有历朝历代那些把持朝政胁迫皇帝地权臣才干得出来地事情。
郭威忍了半晌,终于耐不住直接问了出来:“为何?”
王峻扬起头:“陛下是问臣为何要参劾范质李谷还是问臣为何要举荐陈观颜衍?”
这句话却把郭威点醒了,王峻对范质李谷不满这是人尽皆知地事情,陈观颜衍党附王峻也不是什么新闻,王峻若真个想要劝自己罢黜改任宰相,按照他平日里的作风是一定会入宫与自己密商痛陈利害地,绝不会这么一上来便郑重其事如对大宾,更不会搞这样的突然袭击。事先没有沟通,王峻应该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轻率地接受他的意见了。
谁都知道王峻跋扈,但是事实上的跋扈和公开正式的跋扈是两码事,就像谁都知道曹操专权有谋篡之心,但是在封公爵加九锡建社稷之前,这些私下里的议论并不能够成为确凿的证据。
王峻想要干什么?
郭威沉默着,思索着……
“陛下,臣在恭候陛下裁断……”
王峻一脸庄重,开口说道。
“宰相乃国家公器,岂可轻言擢黜?丞相参劾范李两相懈怠职守阴结宗藩,可有实据?”
郭威淡然问道。
“风闻——!”
王峻的回答简直令郭威忍无可忍,他冷然道:“丞相不是御史,岂能风闻奏事?”
“御史可,大臣亦可!”
郭威忍住拍案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道:“丞相此奏,不合规制体例,朕当慎思之……”
王峻昂然道:“臣再请陛下,罢范质、李谷二臣相职,拜陈观、颜衍平章事,此国家重事,不可拖延,请陛下当面决之……”
郭威咬着牙道:“朕说过了,此事当慎重!”
“慎重并非拖延——”
王峻寸步不让。
郭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老哥哥,他今天究竟意欲何为啊?
是在闹情绪耍脾气?还是存心要自己好看?
打死郭威他都不大相信王峻是在逼宫,虽然今天的王峻很有权臣气派……
逼宫也没有这么逼的。
半晌,郭威终于缓缓道:“今日是寒食节最后一日,诸部寺还在假中,罢黜封拜宰相,乃国之大事,须明典制文,备以大礼。丞相之议,朕当明日召翰林学士典拟制文,若中书不行封驳,则颁制台阁部寺……”
王峻缓缓站起:“若如此,臣且辞驾告退”
郭威面无表情,目送着王峻缓缓退出了殿堂,站在丹上早已吓傻了的内侍发现,皇帝的半边身子一阵阵颤抖,脸色早已变得一片惨白……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3)
州布政曹经商科主簿乔怀礼被布政主事秦固傍晚时分了布政署。这是寒食节的最后一天,按照道理他应该可以在家休息,不过老乔知道,秦固这几日一直在署中理事,四天时间一天也没歇息,顶头上司尚且如此,他这个属员自然也没有甚么怨言。来到布政署,秦固却正在布置次日的公田会议,和延安县令高绍元司农主簿王充在内厅谈话。乔怀礼便在廊下稍等了一会。
关于公田的会议自年初一直开到现在,前前后后两个月出头,先后会议八次,至今没有个确切结果。对此乔怀礼也是有耳闻的,其实在布政署内谁都知道,这项延州今年的天字头号政务极不好料理,其中涉及延州各大家族的根本利益,盘根错节牵扯重重,不要说花上两个月时间,便是花上个一年半载,只要最终不要兵戎相见在延州卷起血雨腥风都算运气。
片刻之后,秦固步送这两位官员出来,乔怀礼和二人照面,匆匆作了个揖,秦固已经看见了他,说了句:“乔主簿稍后,便快步走了回去!”
乔怀礼正在奇怪,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这位年轻的布政主事已经披了一件外袍走了出来:“乔主簿跟本曹走。”
两个人不骑马不乘车,便那么安步当车出了布政署,沿着官街走了十几步,一转弯上了城内主道,又走了十余步,在一座宏大的府邸门前停了下来。
乔怀礼是延州本地人。就算再怎么迷糊也认识门前对置地门戟和匾额上的“八路军节度府”几个大字,更何况门两边持枪站立的两个岗哨正在对他虎视眈眈。
骤然来到这州治最高军政衙署,乔怀礼吃惊之余心情颇为忐忑,不知道秦固带自己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秦固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军官自里面走了出来,见到秦固急忙施了个礼:“秦布政来了,大人在客厅等候呢!”
秦固略略点了点头,就领着乔怀礼在那军官引领下进了府门。至此乔怀礼已经隐隐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如今在延州官场几乎人人都知道,文官见面互称“大人”偶尔还有之,但延州武将官但凡提起“大人”则没有别个,特指的便是如今延州藩镇的最高长官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对秦固以下的幕府官员及各县长令一般则称其官职,就像称呼秦固或称“秦主事”或者“秦布政”,而称呼乔怀礼则称“乔主簿”或者“乔经商”,即便是对延州文官之首如今已经赫赫然加衔平章事的李彬。也只是称其为“李相公”或者“李丞相”。
大人,是延州军中对李文革地专有称呼,而且这个惯例有逐渐在延州官场蔓延的趋势。
不过乔怀礼却又暗中诧异,李文革不是远赴京师觐见天子了么?难道说他已经回来了?可是节帅回藩如此大事。各县官员不及知会也便罢了,但是连州曹属吏都没有通知就显得颇为古怪了,李大将军回来。州治的官员到城门外搞一个欢迎仪式总还是礼制所需吧。
怀着狐疑。他随着秦固亦步亦趋走进了正厅。却见一个身材瘦弱面色乖戾晦气的青年男子正在厅中踱步,他没有戴幞头。但是那一身紫袍却道明了身份。在延州,目下有资格穿着紫袍地只有两个人,从年龄上判断,此人明显不是李彬。
厅中侧席上坐着一个布衣男子,两只眼睛眼睑低垂,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却不知是何人,竟能够在一方节帅藩镇面前安然踞坐。
“怀仁,我将乔主簿带来了!”秦固却不客气,一上来便对李文革说道。从语气上判断,他明显是事先已经见过这位节帅了。
李文革回身,两只眼睛在乔怀礼身上打了个转,点点头,拱手道:“夜将主簿召来,不恭了。在下李文革!”
乔怀礼急忙施礼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李文革点点头:“乔主簿不必多礼,请落座!”
随后他伸手介绍道:“这位乃是京师禁军韩老将军的公子,讳微,目下在文革幕中暂居!”
几个人相互见礼,分主侧落座,李文革开门见山地道:“乔主簿修订的通商市贸之法,文革已经拜读,今日请主簿过来,是为了就此事详加商権。”
乔怀礼一拱手:“请大将军指教!”
李文革一笑:“指教不敢,乔主簿乃是子坚举荐,于商道所知甚深。仅从主簿草拟之法令条疏便可知其一二,主簿所建言在延州两城分别建东市西市,设署理事之议,子坚便深为赞同,而盐、铁专卖之法,更是自古不移之定制。这份疏议,称得上是中规中矩。”
他虽客气,乔怀礼还是立时便听明白了,这位节帅对于自己地方略并不完全认同,甚至可以说有比较大的保留。他虽然自恃于此道深有心得,还是十分谦逊地拱手道:“大将军有话但说便是,此议还未最终定稿。”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有几处疑问,与主簿商榷!”
“大将军请讲!”
李文革道:“肤施县城内东市已经颇具规模,毋庸异议,然则西市却还需从头草创,主簿疏议中建议在延安城内设立西市,却不知这西市营建费几何?另外,既然已经有了东市,商贾们为何还要到西市营生开设店铺,此事文革想了许久,却不得要领,请主簿为我解惑!”
乔怀礼斟酌着词句道:“禀大将军,自唐以来,商贸频繁,涉利不浅,故始于长安设东市西市,以太府辖之,后九鼎东迁,洛阳城制与长安不同,故此分为南市北市。后增西市。其大意无非指定场所为商贾开设店铺买卖商品,而官府自其中抽取赋税,以丰民用而富国家。延州州治两城对置,西城世门豪族居多,所买卖市易者,华奢之物居多;而东城多贫户,交易者多为廉贱之物,分设两市,置署理事。可以更加清晰明白。否则单只一个东市,延安大户采购需要涉城,实在太远,也不方便。且东市贫民走卒往来,士族多不喜跻身其间,卑职设西市于延安,便是为了此事。至于费么,卑职这几日正在请教高明府筹制预算,想来不日便可有结果。粗略估之,当不超过五千贯……”
李文革点了点头。乔怀礼如此设置市场的这个理由,他事先已经想到了,听毕微微一笑:“乔主簿。子坚想必和你说过州治地财政。今年州府委实拨不出五千贯地巨款来兴建市场。东市我原先去过。房屋简陋铺面破败,确实也不成个样子。你这修建西市的主意其实也不算不好,只是今年只怕无力施行。”
乔怀礼无语,这些日子以来他和秦固一直为此争执分歧,根据乔怀礼对延州商户马队的交易量估算,五千贯地投资至多只要一年半到两年便可自商业赋税中收回,之后便是净赚,不过李文革如今一口咬死没钱,他也不好说什么,财政紧张毕竟是事实。其实如
革主政,愿意重视商贸,他已经觉得是高瞻远瞩了,时期,连这种想法志气都没有。
李文革看了看乔怀礼,缓缓道:“乔主簿,若是不明设集市,只从法令上对延州地商贸予以限制,是否有较大难度?”
“那是自然!”乔怀礼苦笑道,“没有市场,便不能设署抽税。大将军明鉴,商家获利几何,官府无从查起,因此只能设立集市,收取开店商家租赋,入市交易地商队,只要按照人头缴纳一定钱税便可入内,这是数百年来的成例。若是不设集市,便没法子收税了,如此官府自然不能从中得利。”
李文革点了点头:“我想地便是这个,古法虽好,却未免失之公平,如此收税虽易,却限制了商流,也限制了府库之收入!”
这个说法乔怀礼大感新奇,唐代贸易额度不小,国家从中获利也非常多,长安地东西两市曾经有过极度繁华鼎盛的时期样貌,而李文革此刻竟然说这种制度政策限制了商流也限制了府库收入,他心中虽然大不以为然,口上却道:“愿闻大将军高见!”
李文革道:“其一者,商人店铺,无论赚钱与否,所赚多少,均是按照铺面大小收取租赋,月盈利万贯者是一贯钱,亏损万贯者也是一贯钱,盈利巨大者官府不得分其利,而亏损巨大者官府不能减其负。表面上看去虽然公平,然则实际上必将导致富者愈富,穷者愈穷,长此以往,总有一日会有一个大商家将整个市场垄断,到时候他只需要交付定额租赋,便可独占越来越庞大的市场,如此买卖,岂非既限制了其他商家崛起分利又限制了官府的赋税收入?”
“其二者,入场交易地商人也是如此,货物多少不论,只按人头缴税,如此不管亏赚收取赋税之法,使弱小者得不到扶持,强横者得不到抑制,实在算不上善法……”
乔怀礼听得满脸迷惑:“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商户们的亏赚,与官府何干?”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这便是这个时代官员的局限性了,即便是直接负责商贸税收地官员,对于这种稍微有点深度的经济学理念都很难接受,更不要说其他的那些踞坐朝堂高谈阔论以锱铢必较为耻的士大夫们了。在他地记忆中,有唐一代,对于这种算账的工作都很鄙视,初唐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愿意担任负责财计工作的度支郎中地官员几乎一个没有,居然劳动得左仆射房玄龄以堂堂宰相之尊亲自去摆草棍打算盘。
他想了想,道:“乔主簿,历朝历代,均严刑峻法抑制土地之兼并,是为了甚么?”
“抑制豪强,扶助弱小,使耕者有其田,庶民有饭吃,便不会造反乱政;豪强掌握太多土地,便会变成地方豪门,甚至演化为藩镇……”
说到此处乔怀礼急忙敛口,眼前就坐着一个藩镇,自己一不小心把忌讳话语说出口了。
李文革却丝毫不觉,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官府地法度,从根本上讲都是为了抑制豪强扶助弱小而设。使强者不易做大,使弱者不至消亡,非但土地农事如此,工商业者亦然。官府地根本目的并不是设市向商户收取赋税以充府库,而是为了保障商户这个群体能够公平买卖自由贸易,使民富得以倍增,民间富庶了,官府自然会跟着富庶起来……”
懵懵懂懂之间,乔怀礼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他迟疑着张口道:“大将军地意思是,那些赚钱的商户就像豪强世家,那些亏损的买卖人就像佃户流民。商场法度应该像大将军和秦布政所谋划的亩丁税制变法那般让赚钱的多缴税,亏损的少缴税,如此方是合于天道的法度?”
李文革笑道:“乔主簿大才,不过有一点说得不确,不是令亏损的少缴税,人家已经亏得灰头土脸了,官府再去收税于心何忍?亏损的商户,是可以不交税的,农事遇到水旱灾害,朝廷总要免赋甚至赈灾,商事亦是如此。”
乔怀礼苦笑道:“大将军,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太难,商人皆是重利轻义之小人。官府法度如此,谁还肯说自家赚了钱,都说亏钱,难道我商科还能派员一家一家上门查账不成?再者说账目不过是个记述罢了,人家随手一改,赚钱便成了亏钱,一家一户如此,还可以查一查,家家户户如此,卑职这商科,岂不是要划归按察曹了?”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秦固却一脸正色:“怀仁,你不要笑,乔主簿所说句句是实,并无半句虚言。做事情总要务实,你的想法虽好,却并不合实际!”
李文革平静地扫视了两人一眼,缓缓道:“我方才说过了,官府的法度,实际上乃是为了使世道均衡而设,万事皆同此理,士农工商,无不如此。所谓没有办法,其实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而已,我倒是有个想法,可以说给两位斟酌,不过我的办法也只是个建议,并不是成命,要想知道这个法子是否合用,仅仅我们几个人在官署内坐而论道是不成的。我的意思,是自民间请一些商户前来,先请几个赚钱的大商户,再请几个买卖不景气或者刚刚亏了的商户,分别征询其意见,而后详加修改,再择期试行,试行一年之后,再定最终的法度,二位以为如何?”
乔怀礼大吃一惊:“商科是管制商户的衙署,要请商人们来议政?”
秦固也愕然:“怀仁,商人多是言利小人,请他们来议政议法,能够有何裨益?难道还指望这些言利之辈将到口的肥肉吐出来么?”
李文革正色道:“古人既有君子小人之分,便是说明一个道理,世上永远都是君子小人并存,便是三代圣王治事之时,天下也不能说全是君子。所谓君子怀义,小人重利,说得乃是道德,君子怀义,治天下却不能仅仅凭借几本圣贤之书,总还是要有府库钱粮;小人重利,商道之中却也要讲求诚信公道,否则便不会有各行各业行会的暗中存在。此番关外之行,文革感触良多,最为卑贱的青楼妓馆,亦有恪守的规制行矩。说白了,天下不仅仅君子怕乱,小人同样怕乱,一旦乱了规矩,不但大义无存,求利者也将无利可求。商科既然治的是商户,便是专门为小人辈立矩的衙署,作为官员,胸怀大义是该当的,那是官员的操守;但是若治利而罔顾求利之人,则无异于缘木求鱼,所行法度也必然要变成无根之水,最终南辕北辙。官府治事,首倡实际,不与被治者打交道,焉能求实得实?”
一番话说得秦固若有所悟,乔怀礼虽然仍不认同,却也不再用“小人言利”来搪塞推诿,他皱着眉头道:“既然大将军坚持,便请阐明方圆,卑职试着召集各方商贾试议之……”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4)
壶老酒,一碟子萝卜干,皇帝坐在榻前自斟自饮,所人都被赶得远远的,天子下了严令,未经召唤敢于擅自进入寝宫者杀无赦。这让已经侍奉了这位武夫天子两年的宫人宦官们都很觉意外,平日里皇帝倒是也下过这等诏命,不过那大多是在前殿议政的时候,如今宫内谁都知道,天子议军国大政军纪要事时不允许有宦官和宫女在场,有的时候事涉关键性军机,连贴身的黄门都知和都事都会赶出去。对于这一点,宫人内侍们倒是也逐渐习惯了;然而近日这位主上和娘娘呆在寝宫里,却将伺候人都赶了出来,这却也未免太过怪异了一些……
“辰华,你说秀峰他这究竟是甚么意思嘛……”口中唤着妻子德妃薰氏的娘家小字,郭威一面喝着闷酒一面发着牢骚道。
“当国两年了,君贵做太子的事情一直拖着,朝中的大臣一个个旁敲侧击敲打了朕整整两年,还不都是因为他王秀峰?内朝的大臣们知道是朕容让自己兄弟敬重拥立功臣,外朝的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朕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贼心不死,想要个亲生的太子……”
“你看看你,一喝酒便说胡话,你是皇帝——哪有个皇帝天子管自己叫贼的?”德妃斜斜倚着榻嗔怪道。
“朕便是不明白,秀峰兄究竟想要如何?这么多年一道自刀剑丛中滚过来,他纵然信不过君贵。难道还信不过朕么?他不是不识大局大体的人啊,那天在殿上,朕还以为他想明白了。如今毕竟还没有真正立君贵为储君,只是封了王,他便要大换中书丞相班底……他要金银财宝,要土地财货,朕甚么都可以给他,可是宰相那是国家公器——连朕都不得随性为政想用谁便用谁,秀峰又如何能将两府变作一言堂?”
听着郭威不住唠叨。德妃叹息了一声:“你呀是越老越糊涂了,秀峰大哥平日里脾气是犟了些,可是朝堂上外人面前他何曾给过你难堪?照你今日说地,又是召史官又是全副正装的。你自家便不觉得怪异么?”
几句话顿时堵住了郭威的嘴,他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说,秀峰这次。是不是打算终身不再见朕了?”
薰氏轻轻叹息了一声:“他那个执拗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你要他回头?”
郭威长叹道:“做了天子,老兄弟们却都和朕生分到了这个地步。老天这不是捉弄人么?”
德妃淡淡一笑,拉住皇帝的手,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的军国大事。不过依着我看。真和你生分的,并不是秀峰大哥。都的那一位,才是真地和你不是一条心了。”
郭威神色肃穆起来:“……所以我才埋怨秀峰,这么要紧的当口,他甩甩肩膀便撂挑子,范质文事上是好的,李谷能理财,王资历还浅,冯老头子又是个半辈子装糊涂的老家贼,他这么一甩手,中书连一个能震慑劝阻都地人都没有了,朕的身子骨你也知道,君贵刚刚入朝,这么个局面,可叫他如何料理得开?”
德妃半晌无语,过了许久方才柔声道:“你既然看准了君贵,便不要再疑三错四了,做皇帝的人,不能似寻常人那般犹豫不定,依着我说,这些事情,你也该交给君贵去料理了,他也是久经沉浮世故的人了,乾佑惨祸,他受地伤不比你少,这些事,他未必便措置不开……”
郭威沉默了片刻:“叹息道,难道便当真无可挽回了么?”
“史笔如铁,已经栽入起居注的文字,难道还能改动么?”德妃轻轻握住了郭威执壶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家的丈夫,声音低缓地问道。
郭威胡子翘了起来:“唐太宗改得,朕便改不得?”
德妃哭笑不得,掰开皇帝地手抢下酒壶,道:“那毕竟是传闻,人家只是调阅了,谁也没说人家真个改了——再说,史书上记下这么一笔,可不是在说唐太宗的好话……”
郭威怔怔地看着妻子,半晌方才幽幽长叹:“罢了,罢了,秀峰兄既然求仁,朕允他便是……”
……
此刻,在汴京南城的王丞相府,正是一派忙碌景象,府中地奴仆侍女正在彻夜掌灯收拾箱笼打点行装,丞相府地幕僚谋士已经全部遣散,先前最为忙碌地书房此刻反倒冷清了下来。
“把你那些胭脂水粉釵环首饰全都带上,能带多少便带多少,外郡州县不比京师和都,穷乡僻壤没有这些奢华之物,到时候买都无处买去。”
王峻的老妻和长子也死于乾佑之乱,此刻他地正室妻子狄氏还是大周立国之后后娶的,年纪甚轻,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不过个性脾气却甚是
狄氏一面指挥着侍女们收拾一面满面不豫之色:“好好的宰相不做,却要跑到外郡去,我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王峻瞥了她一眼,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你懂甚么?现在不走,等着日后被人赶走?”
“就算要走,也要风风光光地走——”狄氏毫不容让,顶撞他道:“难道你上书辞官不成?好歹封着两镇实封,去山东,岂不比这样被人贬出去要好?你那皇帝兄弟就是和你再生分,多年情分,一个太师的荣衔不是稳稳的?”
王峻哼了一声,扬起头不屑答话。
狄氏得寸进尺,提高了声调道:“这么出走,便是到了地方上,那些封疆之臣州县长吏,哪个肯正着眼睛瞧你?要啥没啥的日子,你过得了,我可过不了!”
王峻缓缓摇首,讥讽地道:“辞官致仕。荣归封里,你当这是条好路么?朝中的事情,妇道人家知道个屁……”
“孝公既死,商鞅想回商於养老,有这等好事么?”
“我虽一时权重,论起功业勋绩,难道比得上强秦六世地商君卫鞅?柴荣貌似忠厚仁孝,其器宇格局,却差惠文王何止千里?我那老兄弟早已是心如死灰的废人一个。外表看着身子雄壮康健,你知道他还能活得几年?到时候一道追杀旨意发往山东,你是想上吊还是想被官府发卖为奴为妓?”
一番尖酸刻薄的追问让狄氏更是懊恼:“……也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你和他老子一世兄弟。他便这般下得去手?”
王峻甩了甩袖子:“若是我,我便下得去手,知道我为何看不上他么?柴君贵这小子在心性上实在太像我了,这等人为相尚可。为君则必然是刻薄专断之人?要想保得后人安生,岂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不敢下手上?”
狄氏一怔:“若如此,你便是自贬如此,他便不追杀了么?”
王峻冷冷回话道:“我平生最不屑做之事。便是赶尽杀绝打落水狗,那是胸中不自信之懦夫所为。柴荣或许是暴君,是独夫。但那小子绝不会是懦夫——!!!!”
……
乾元殿外。钟声回响。中书令冯道拄着拐杖缓缓走上大殿,大殿内。丹墀之上,大周天子郭威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炮,脸上却是一副死灰颜色。
“老臣冯道,奉制见君,吾皇万岁万万岁——”
冯道拄着拐杖,颤巍巍跪了下去,郭威摆手道:“老令公是赐禁中骑马剑履上殿的四朝老臣,自今日起,见朕跪拜的规矩便免了吧……”
冯道谢过恩,在内侍搬来的坐席上坐定,垂目等候郭威开言。
郭威叹息道:“老令公,王秀峰昨日上殿见朕,跋扈至甚,要朕罢免范质李谷,以颜衍陈观代之,老令公以为如何?”
冯道眉棱骨一动,缓缓开言道:“臣老朽了,进退宰相,国之大事,非一二臣子擅请可为。范质李谷,皆国之栋梁材,陈观颜衍,久在馆阁,疏通庶政,以之为相,恐误国事,此老臣之所见。然则此事非枢臣可断,伏惟陛下圣裁……”
“秀峰跋扈,凌迫朕及百官久矣,令公以为,朕当如何处断?”
冯道听闻此言,神态反而更加从容:“处置宰相,乃圣上之权,臣子不当与议。然则国朝定鼎未久,王峻为陛下拥立功臣,久在中枢执掌军国大事,虽然跋扈无状,其功不可没,其劳不可泯,陛下处置当以国事为据,本圣人仁恕之道,贬之外郡,削其职爵,不可轻戮……”
郭威点了点头:“令公是智人,秀峰在中书,虽然跋扈,然军国事多亏其只手擎天,如今他若去,中书门下,老令公须得多劳……”
冯道欠了欠身子:“陛下圣明。昔卫公年六十五,文皇因其年迈,罢其实职,允其三日一至中书门下。陛下以卫公故礼待臣,已有两载,臣今岁已近悬车,实在不堪陛下简任之重。中书门下,国之枢要,不可以老朽昏聩之人领事,为国家计,陛下当选拔贤能,任以壮年,晋王已然封爵,朝政庶要,亦可知之,如此王峻虽去,中枢之政不绝,范、李、王三相,皆能臣也,臣惟愿退归府邸,悠游林下,安享余年……”
郭威苦涩地笑了笑:“令公此心,朕知之久矣,然则朕近来身子不豫,令公要隐退,也不在这一时,君贵刚刚封王,诸事尚未底定,朕还指望令公为朕托孤顾命呢……”
“老臣不敢,还请陛下将息龙体,以天下臣民为念……”
这时,殿前执事的赵匡胤大步走上殿来:“陛下,王丞相到了,在殿外侯旨——”
郭威点了点头:“带王相到偏殿——”
赵
旨去了,郭威叹息一声,缓缓起身走下丹:“老令作,朕要亲自去送送秀峰兄……”
冯道欠身应诺,郭威随即迈步向偏殿行去。
……
此刻的王峻,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帽,脸上的胡须修剪得颇为干净整洁。一副淡然自若地神色,坐在偏殿中轻轻啜着内侍奉上的茶水,说不尽地悠然自得。
听到殿外衣袂脚步声响,这位大周朝头号权臣缓缓站起,目光笃定地看着郭威由远及近走进殿来。
“你退下,把住殿门,不许任何人靠近!”郭威吩咐赵匡胤道。
赵匡胤应诺去了。
“秀峰兄,你用得好手段!”郭威冷冷道。
“陛下先遣臣外出巡河,而后急招太原入京。又借延州之手一举册定储位,说起手段,臣实在是汗颜无地……”
王峻的语气一如既往般尖酸刻薄,和他身上这幅待罪的装扮格格不入。
郭威叹息了一口气:“便不能与君贵和衷共济么?大哥那边。朕还指望着你帮君贵一把呢!”
王峻看着郭威,摇着头道:“我帮不了大哥了……人要是昏聩了,便会迭出昏招,若是我知道李文革回手一击竟然是上书请立储君。绝不会定计置其于死地。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此子不过是个边郡武夫,今日方知此人锋芒内敛,绝非藩镇局面所能局限。看错了人,做错了事。老子认输便是。然则大哥是不会认输地,即便是明明白白输了,他也不会认输。自作孽。不可活。他既然不晓天下大势。有谁救得了他?”
郭威垂头苦笑:“你还是不肯放过李怀仁,此人虽然刁钻。不过是少年人心性,不肯容让罢了。他若是一本奏上来,秀峰兄,到时候朝中公议汹汹,朕是压制不住的。刺杀外镇这样的大罪,若是不杀你,只怕天下都要反了。他将俘获的人众交予了韩通,足见此人行事仁厚为本。这样地人,即便有才,也是朝廷幸事,说旁人有异心朕信,说他有异心,朕不信!”
王峻冷冷一笑:“难道当年刘知远活着地时候你我有异心么?”
郭威顿时语塞,王峻长叹一声:“形格势禁,不得不为罢了!”
郭威叹息了一声:“秀峰兄此去,还有何牵挂么?”
王峻摇了摇头:“你既然信任那个假儿子,愿意将江山社稷交在他的手里,我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不过冯道那老匹夫至今不在储位之事上明确表态,你可曾想过是为何?”
“令公谨慎,这不是一日两日地事情了,多少年来一直如此,秀峰兄,你我和他认识这许多年,可曾见他在此事上多说过一句话么?”
王峻淡淡道:“你如此想,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临走我还是要告诉你,柴荣此人,或许很能干,但绝非九州之材!”
见郭威一副不以为然神色,王峻嘿嘿笑道:“宰相跋扈,不过是朝廷上人人难过。君王专断,却是要坏天下大事地……”
“……冯道那老匹夫虽然早就老得糊涂了,却还不至于眼瞎……”
郭威长叹了一声:“秀峰兄,还有别的事么?朝会快要开始了……”
……
广顺三年二月二十八,寒食节后地第一天大朝,大周皇帝郭威宣制,历数原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欺凌君上跋扈同僚专断弄权诸多罪状,宣布其罪本应囚系,然则念其昔年从龙拥立大功,国朝以来秉朝政亦有劳绩,从宽处分,罢其本兼各职,削其国公爵位,撤其范阳、平芦二镇,贬为商州司马,即日出京,不许停留。
同日,郭威宣制诏晋王检校太傅尚书右仆射开封府尹功德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荣正式入中书门下省领政事堂事务,按制押班治理朝政,同时任命原枢密副使郑仁诲为宣徽北院使,任命原棣州团练使王仁镐为左卫大将军枢密副使,权领枢密院事,任命原内客省使向训为殿前军副都指挥使,任命原枢密直学士魏仁甫为内客省使,任命原殿前军都指挥使郭崇充为镇宁军节度使知澶州事;同日,晋国驸马都尉权知开封府事张永德升任殿前军都指挥使兼泗州防御使,罢知开封府,诏命郭荣以开封府尹治事,原太原侯记室王朴拜右拾遗,任开封府推官;原观文殿大学士陈观、端明殿学士颜衍,党附王峻,陈观罢大学士衔,坐守尚书兵部侍郎本官,颜衍罢学士,授左赞善大夫,留司西京事。
王峻倒台,郭荣上位,汴京地天空,瞬时间风云变色……(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5)
月二十八的延州公田会议开得颇为艰难。说起艰难,税制度自拿上台面开始公开论说的那一日开始便注定了是一项推行极为艰难的制度,两个月来为此事已经大大小小召开了九次族长公议,每一次都是在争论和扯皮中不了了之。在这个过程中延安县令高绍元扮演了白脸角色,对执掌各族大权的族长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真正操持此事的布政主事秦固则一直以红脸角色出现,这是考虑到了未来正式施行还需要这些世家大族族长们的配合的缘故。
这期间氏族们也在暗中活动,疏通新任延州军政当局上上下下的关系,这些日子一来作为延州二号人物的,李彬刚刚由观察使府升格为丞相府的老宅门槛几乎都被这些走门路的族长们踏破了。然而对于这个在延州稳稳做了二十年文官领袖的老家伙,谁也没法子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实在话来。真的逼得急了,李彬便推说此事乃是节度府领政,自己只是预闻,没有最终决断权。
李文革不在,这些地方族长开始将脑筋动到了这位新任节度使的身边亲信幕僚将领的身上。在经过一轮试探之后,一些精明的家族发现对于沈宸魏逊陆勋这军中三大巨头,使用银钱田地收买这样的手段是行不通的,这些丘八们对于军纪军法的恪守程度简直不近人情。于是大家开始讲将主要目标转移向更低一层的营级军官。而在文官方面,被氏族们盯上地则是明显在李文革心中颇具分量的新幕僚韩微。这阵子许多大家族委托陈家开始向陈夙通施加压力。
陈家虽然也是个中等规模的家族,但是其家产基业在延州州治还排不上号,数百顷田地虽然已经很不少了,但是和那些动辄拥有数千顷田地的大家族比起来便不值一提了。尽管如此,在此次变法当中陈家自身的利益也受到了切身的威胁。因此大器晚成新任肤施县令的陈夙通一下子由族中的旁系别枝变成了宿耆们倚靠巴结的对象,原先在族长面前连坐席都没有地陈夙通如今隐然变成了族中第一人,便是他那个一直被人嘲笑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女儿,也变成了最受敬重的族中女眷——陈素的未婚夫婿韩微可是眼见便要在李文革幕中大用地红人,且不说其自家老父乃是朝中一等一的军方重将。韩微自己便是个足以左右李大将军决策定计的大人物,这样的人,谁敢怠慢。
然而这种拐弯抹角地疏通在陈家内部遭到了陈素陈哲姐弟的一致抵制,陈哲是基于切身利益不相干。如今他垄断着延州绝大部分的外贸进出口市场,粮食生意做得整个关中无人能及,此次土地改革不但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相反却能够增加出口份额。因此他坚决反对替这些食古不化地老地主们出头说话;而陈素则看得更深一层,一方面陈家姑娘不愿意自己还没过门便将韩微牵扯到纠纷当中来(陈素以为,李文革不是个轻易会被别人说服改变大政方针的人),另一方面。这位才女更加不愿意陈家被延州城各大家族强行捆绑上战车成为带头抵制节度新政的中坚。
陈素一针见血地对父亲指出,其实此事地困扰并不在于外人,而在于如何确保陈家自身地根本利益。在这场土改中。陈家这样地中小型地主世族实际上并不是新政的主要打击对象。只要应对得当,陈家完全可以将此次革新变法给家族产业带来地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陈夙通虽然向来看不上儿子的倒买倒卖。但是对女儿的学识见解却始终很是信服,因此按照陈素的定计,陈夙通和陈家的族长家老们秘密召开了几次内部会议,终于确定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的分家方案。
陈家目前活着的三倍人共计四十一个陈姓族人,经过族中公议的分家程序,每人每户都获得了十顷地的土地资产,这样陈家的近五百顷土地便分配到了族中子弟个人名下,多余出来的土地则干脆转让给了一些在族中功勋卓著劳绩非常的老家人执事,这样一来,陈家族人每家每户手中的土地都不超过十顷,既迎合了即将出台的新政法令,又不至于像丰林秦家那样出售祖产。
陈家的大分家立刻便在延州城中形成了一阵风暴,谁也没有料到陈家会如此解决这个麻烦,但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高明的策略,既保全了家族利益,又不得罪官府。
秦固对此实际上十分恼火,他认为陈夙通此举实际上是在钻政策的空子,是鬼蜮伎俩,因此李文革一回来他便将此事向李文革作了汇报,并且明确提出要免掉陈夙通的县令职位以做惩戒。
对此李文革当即反问:“陈某在任不称职么?”
秦固摇头回答:“尚可——”
李文革又问:“其人收受贿赂为政贪渎么?”
秦固再次摇头回答:“不曾——”
“……但其如此亵渎新政,竟以鬼蜮伎俩寻隙避法,这是小人之行!君子耻于与之为伍!”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秦固这人正派则正派,但是有的时候观念
于陈旧,他缓缓道:“能清廉为政,能使庶民得安,这便是陈夙通的大节操守。除授官吏,大节第一,至于人家家里的事情,既不违法度,外人无由得问!”
秦固恼道:“如此戏弄新政法度,新政威信何存?”
李文革笑道:“这不是戏弄,新税法本身便留有空间余地,总不能将大家氏族一棍子全都置于死地,血淋淋上位,新法便是再好,也难免有苛政之议。我倒是觉得。若是各大家族都学陈家,此次变法便要轻松许多了……”
秦固皱起眉头道:“说得容易,高姚韩王四大家族,谁家的土地数不在两千顷以上?族中又哪里来地两百个同姓族人?”
李文革笑了:“正是如此,所以新税法并非不留丝毫余地,世族想要保有土地,只要不超过一定限额,便不违法度。我们变法新政,在立法之初便要注意立法的度。将一个阶层连根铲除的法即便再合时宜也是恶法。依着陈家这办法,延州的士族当中,那些田产在五百顷以下的家族此番都将避免于新法动荡,真正堪忧的。实际上不过是有数的那四家罢了……”
秦固皱眉道:“那此番购得的公田数目,岂不是要大为减少了么?”
李文革一面笑一面道:“今年购得的公田能够有八千顷,我便知足了,毕竟如今各县流民加在一起也还不足五万人。这些人最终能够留在延州务农地至多也便是三四万,公田多了无人耕种,这笔买卖官府便要亏了。延州要行新政,乃是扫除百年积弊的大动作。稍有不慎便要祸国害民,子坚,做大事要耐得住性子。饭要一口一口吃。虽说我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则能够不动刀还是不动刀的好……”
“再说……即便是八千顷地。按照一亩地四半地最低价格计算,府库今年最少要拿出三十六万钱来。且不说这个价格士族们未必肯接受,便是接受了,府库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么?”李文革目光幽深地问道。
秦固抱怨道:“府库的情状你还不知道么,若没有高侍中攒下那点家底,依你这大手大脚的性子,去年便要闹饥荒了。不要说三十六万贯,便是三分之一,也是拿不出来的。只能按年份分期偿付,只要这几年不闹旱灾蝗灾,四五年间,便可还清!”
李文革摇了摇头:“明年有明年地事情,八千顷地今年够用,明年便未必够用了,总不能年年拉饥荒,更何况公田制已经在挖氏族的心头肉,付款上再拖延,他们的怨言便越发多了。”
说罢,他笑了笑:“钱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我来想办法,开春了,是该出去抢一把地时候了,延州养着三千多兵,空耗粮饷我们可耗不起……”
“抢一把?”秦固一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出兵总是花钱的事情,再说去年银州之战,平夏数年积蓄都已经被你掏了来,去东今春,几部族间纷争不断,统万城时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你即便是再出兵去抢,只怕也抢不来多少了……”
李文革点点头:“党项那边是抢不来了,我也没打算再去那边抢!”
见秦固瞪大眼睛,他一笑:“此事便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主意!”
秦固正色道:“怀仁,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平夏部凶残蛮横,出兵乃是迫不得已,关中诸藩虽然良莠不齐,毕竟是朝廷敕封,如今我们毕竟奉着汴京为正朔,凡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擅动刀兵,最终受害地还是百姓,这一条你要想仔细了……”
李文革哈哈大笑:“子坚放心吧,说是去抢一把,其实也为了消弭兵祸解救百姓,这也不是我自家要动兵,是有汴梁天子诏命地。”
秦固心下稍安,缓缓道:“会议时辰快到了,我们该出去了……”
……
今日地会议乃是自修改税制的提议出现以来第一次有延州节度使参与地会议,因此几大家族的族长们全都穿上了正装,有荫官或者世袭爵位的还穿起了官服。而延州布政曹下属的五科主簿典史全数到齐,延安县令高绍元、肤施县令陈夙通依旧列席。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李文革和秦固这才缓步从后堂走入厅内,见二人入内,众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秦固拱了拱手,道:“诸公,今日会议,乃是八路军节帅李怀仁大将军亲自主持,为的便是能够将公田制和亩丁合一的税赋制度确立下来,此事固与诸公议了两月有余,今日也该有个结果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面向李文革行礼一面神色各异地坐了下来。
李文革也不客气:“诸位都知道咱老李是个大老粗,此番进京。连皇帝老儿都说咱老李粗,看来老李是真粗了!不过诸位放心,老李虽然粗,那是在军队里,兵营里不认父子兄弟,军法大如天,谁他娘的干犯律条咱便砍谁。如今当了节帅,咱老李也是知礼数地人,诸位放心。只要你们不叫咱为难,咱也绝不会仗势欺人叫你们为难……”
众人一阵阵胆寒,
痞回来了,恐怕这一关是万万躲不过去了……
司农主簿张迟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道:“诸位,按照朝廷规制,这份废丁税改亩税的法令只要李大将军签名用印,便可公告十县开始施行了。之前李大将军进京面圣。因而拖至今日。今日会议毕,李大将军便要签发这份法令,随之四五六三月司农科便要开始丈量州县土地数目,为此八路军厢兵铁工营专门为司农科锻造了十根长度相仿的铁条。谓之‘公尺’,自四月份起,延州通用的各种尺寸一律废止、以公尺为准。十公尺为一公丈。一百公尺方为一公亩。一百公亩为一公顷,以此标准。三个月内司农科将对州城两县的土地开始重新丈量造册,自今年起,州县的人头税一律免缴,按照每家每户所拥有田产数缴税,每公亩地四十斤带壳谷物。诸位族长若是在今日会议上还没有个说法,那自今年九月开始,便要按照自家的田亩数来缴纳赋税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在迟疑间,李文革拍拍巴掌道:“哪个是管收税的?”
赋税主簿赵良臣急忙起身出列道:“回禀大将军,卑职便是赋税主簿!”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之前州府直辖的税吏都有多少人?”
“回禀大将军,共计五十四人,还有乡间里正协助,城中各族地农庄都是各族自己收取,而后入库……”赵良臣讪笑着说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今年轻松了,到了收税的时候,只管拉上大车,按照司农科给的账簿子挨家挨户上门去收,只怕十个人便也够了……”
赵良臣一阵苦笑,节帅不懂经济之道,丁税改亩税,自己的麻烦是多了而不是少了,正自郁闷之间,却听李文革又道:“不要怕有人敢抗税,到九月份,让按察曹治安科出签子,老子派兵给你带着收税去……”
赵良臣又是一阵苦笑,这时坐在张身后地一个绿袍官员站起身来,冲着李文革一揖道:“大将军,税赋乃是国政,以军伍为之并不妥当。天下庶民万千,总不成一到税赋季节朝廷便要调集重兵下乡收税不成?下官愚见,缴纳税赋乃是生民本分,还是要靠自觉自愿。百姓真不愿缴税,大将军便是派兵上门,难道他们不能出门逃难么?收税用强,不是常法……”
李文革和秦固都是一怔,李文革今天要扮老粗来吓唬这些士族,这是和秦固说好了的,他唱白脸,分量可比高绍元重多了,毕竟谁都知道他手里握着兵权。
没想到士族们还没说话,自己人里倒是出了一个叛变的,此人李文革并不认识,看秦固时,秦固无奈地一笑:“这是崔褒,字去非,现任司农科典史。”
司农科典史,也就是个副科级干部,李文革点了点头,按理说他一句话便可斥退此人,毕竟地位相差悬殊,不过崔褒说得确实是正理,这倒让李文革犹豫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崔褒已然将脸转向了族长们:“诸位族长参与此时非只一日了。按道理说官府变法无须知会各位,而今大将军也好,秦主事也罢,将各位请来连番商议,这是何意?无非是替诸位着想,亩丁合一之后,诸位每年连赋税都缴不齐,一族老幼都要饿肚子,大将军和秦大人体念上天恩德,愿意收购诸位手中地田地,这是在为诸位着想,在救诸公出火坑。如今主公不念两位大人的一片苦心,一意推诿阻挠法令实施,实在是不智之至。如今城外数万流民,都要依靠官府周济方能度日,而府库日见干涸。这个时候不要说大将军派兵,便是将城中的守军撤去,放流民进城,诸位的万贯家财或许少不了多少,性命却堪虞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此处顿了顿,道:“诸位要想清楚,这亩税合一地法令,诸公赞成要实施,诸公不赞成同样要实施。不愿意卖田地,诸位便等着秋天按照亩数交纳赋税吧……”
李文革说话这帮地主不敢应声,对这个小小从八品典史却没有那么客气了,高允文第一个站起来反驳道:“你说得好轻巧,多少年的祖产,便这么卖掉了,祖宗面前,我等如何交代?”
崔褒微微一笑:“朱梁以来,中原大乱,山东亦是兵祸连结,下官的父亲带着下官自关东一路逃来关中落脚,家中祖宗产业,大多抛弃,下官倒是未曾有愧对祖宗之感,诸位何以如此拘泥?”
高允文冷笑道:“我高家在延州三世基业,岂是你这无根无凭地外来小子可比?你家祖产,传了才有几代?”
崔褒面色一寒,凛然道:“下官家中产业,传自战国之齐,自秦而下,我家世代公卿,显赫至今,已有千年了……”
高允文一怔,坐在他身侧地韩家族长韩弘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抚着花白地胡子道:“去非在高侍中幕府任掌书记五年了,他是山东清河崔氏遗脉,老七郎不知道么?”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6)
我只有一个半时辰,拣紧要的说,午时还要赶回城去丞相府用!”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这位节帅昨天下午风尘仆仆赶回延州,晚间走马灯一般召见了布政按察两曹的各科主官,今日一大早又主持了各族族长关于公田的会议,午饭也不曾吃便赶回丰林山上的总部主持军议,委实打了诸人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这些自己最亲信的军中主官,李文革没有丝毫客套,一张口便直入主题。
几个人对望了一眼,一时间有些尴尬,良久无人开口,李文革却也没有再催促,只是一面喝着水一面用余光打量着这些下属们。
半晌,周正裕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大人走了两个多月,军中大事不多,只是有些人和城里那几家有些来往……”
“此事我知道了——”李文革开口打断了周正裕,“李护和我说过了,谢谢你,周大哥!”
周正裕立时动容。
屋子里谁都明白这一个“谢”字何其沉重,说句实在话,如今的八路军高层,都是当年丙队的老底子,大部分都是参与过前年年底兵变的生死弟兄,但是说起来李护却又不同,这个年轻人在李彬府中便开始跟着李文革了,说起来比起诸人和李文革的关系还要更加亲近一些,前年兵变,若不是他拼死杀出节度府回山报信,李文革这条命或许便交待在高家地牢里了。也正因为这层关系。使得作为监军地魏逊对于李护的事情颇为为难,一方面他十分明白李文革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在军中建立起纪律有多么困难,另外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顾及李文革自身的感受和心情。
若非如此,他是绝对不会刻意回避这件事,反倒要一向不管军法军纪的周正裕去找李护谈话的。
作为监军,魏逊不容许自己出面去和被调查的对象提前打招呼,这和李文革在军中设置监军部门的宗旨相违背。
“有多少人卷入?”李文革冷着脸问魏逊。
“八个,三个副指挥,两个指挥参军,两个队头。一个队副!”
魏逊的回答极为干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很好!”李文革冷笑。
八个人再加上一个李护,都是指挥系统的人,监军系统一个都没有,魏逊对自己直属系统地管辖还算有力。
他不大担心监军系统会对本部门的人徇私枉法,一旦有这种情况,那些涉案的人员早就到沈宸面前叫起撞天屈了,然而眼下沈宸虽然一脸阴靈但是对魏逊的说法却没有任何异议,说明建军系统到目前为止还算干净。
腐败还没有在军队中完全蔓延开来。
“怎么处置的?”
“两个队头和那个队副已经夺职拘押,其余几个人暂罢其兵权监视居住。不许出营,命令是由君廷签发,李护兄弟那边。是周大哥出面谈话,暂时没有采取措施。卑职斗胆,命老娄以副监军暂时统管中营监事,他的衔级高,李护兄弟对他还算尊重!”
“我是问怎么处置,事情既然出来了,监事曹总要有个处置判断!”
李文革面色不变语气冰冷地道。
“八个人的程度不同。收受田产自五六顷到三十顷不等,那三名队官直接夺职降衔,编入厢兵团从士兵做起,五名营级军官需要大人签发命令才能处置,监事曹讨论以为,收受十顷田地以下的降一级使用,勒令退出田产;收受二十顷田地以上的降两级,辕门外杖二十,勒令退出田产;三十顷以上的降为士兵。杖四十,勒令退出田产……”
李文革点了点头。监事曹地判决意见还算公允。不算苛刻。
见李文革无话,魏逊拿出了一张麻纸:“大人若无其他命令。卑职便准备发令箭了!”
李文革一丝不芶审阅了监事曹起草的判决命令,而后抬起头道:“李护现在已经到监事曹投案,把他的名字列上,发令箭!”
魏逊一怔,周正裕也是一愣。
李文革缓了一口气,轻轻道:“谢谢诸位地好意,不过在军中,军法大如天,做了甚么事情,便要承担甚么责任,李护已经退掉了韩家的地,就按照监事曹的意见,辕门外杖四十,下队当兵,军衔罢为陪戎副尉!”
见周正裕张了张嘴,李文革摆了摆手:“时间紧迫,此事毋庸再议!”
“中营副指挥和指挥参军此番也涉案了,三个军事主官全部拿下,中营怎么办?”
一直不言不语的沈宸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中营建制撤销!”李文革一张嘴便说出了一个让几位军中头目大吃一惊的解决方案。
“大人——”
“大人——”
沈宸魏逊几乎同时惊叫一声
革抬起头看了看这两个心腹,笑笑:“此事待会再说关!”
“还有甚么事情,捡紧要的说!”
“水车建起来了,不过甲号风箱地漏气问题一时还没有好法子,材料倒是好说。只是上个月那位女先生那边的转刀事项占用了比较多的人手,末将做主先尽着那边,这个月木枪约莫能够产出三百杆,和上个月持平,再要多便不成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简单地道:“这些事情,优先满足叶夫人那边!”
毕竟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李文革那个时空朝代的太宗说的。
“芦子关那边打了两仗,战殁二十二人,伤四十一,敌将是李光远,不过带来的兵不算很多,不超过三个枢铭,在青岭门外机动作战。打了两次芦子关,一次魏平关,折令公往折衙内那边增了一次兵,大约两百人。梁宣也给我发文要求增兵,我没答应!”沈宸简约地汇报道。
李文革抬起头看着他问道:“理由呢?”
沈宸面无表情地道:“折御卿认为暂时不需要增兵,根据青岭门以南地敌情和陈家商号得来的情讯,我也以为暂时不用增兵!”
说着,他扭头看了一眼懒洋洋歪在一边的骑兵营指挥细封敏达。
细封敏达地骑兵如今已经扩充到了两百多个人五百匹马,加上被李文革带走当作亲兵队使用的康石头所部,如今八路军地骑兵已经拥有了三百人以上地兵力。
这样的一支骑兵。对内已经可以令整个关中地区地藩镇胆寒,对外面对党项人的骑兵优势,八路军不能野战地劣势也正在渐渐拉平。
细封敏达坐直了身躯,略有些哀伤地道:“细封部被拓跋家吞并了,草场被夺,族中长老贵族全部被囚禁,八百族兵,全部被编入了拓跋家的军伍……”
李文革眉头锁了起来:“甚么时侯的事?”
“上个月初!”细封敏达黯然答道。
李文革默然,听着细封敏达缓缓的叙说道:“……族中的干草、肉脯等过冬储备悉数被夺,族帐死了一千多人。营地里面血流成河……”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如此拓跋光远之兵只是牵制,为何不能增兵一战?哪怕是让拓跋彝殷能多些顾忌也是好的……”
“这是阴谋……”细封敏达淡淡摇头。
见李文革不解,沈宸解释道:“……细封大哥派出骑兵搜索青岭城以南。发现拓跋光远的兵虽然不多,但鹞子足足有五十多人,拓跋家几乎把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勇士都派到这边来了,我们的骑兵一出芦子关便处处碰壁,虽然伤亡不大,却始终无法掌握敌军的行踪。折御卿以为,即便延安团五个营全都撒出去。除了被拓跋光远分头击破或者切断粮道击溃之外几乎没有别地可能,这小子贼精灵,我赞同他的说法……”
细封敏达苦笑:“你们汉人有远交近攻的说法,按理说拓跋家要吃应该先吃离得最近地野利家和费听家,而不会越过米擒家草场去打一向小心谨慎的细封家。况且细封家人丁总共还不到四千人,是八部落中最小的部族之一,也最穷困,储备极少,能够获得的过冬物资极为有限。拓跋家这一次打的旗号是惩罚我这个叛徒。不过虽然杀了不少人,但是却没有动族中的长老和族长。想必是还指望着日后能够依靠他们安抚族中的其他人。明摆着。拓跋老家主是指望着能够将我们主力诱出芦子关打残,这样即便今年各部族不能再南下。我们却也无力北进进兵,各部族与我们地贸易互市拓跋家眼下无力阻止,但是若我军主力被打残了,这些部族墙头草的态度恐怕便会不太一样了……”
李文革舒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细封的肩头:“放心吧,这个仇,我帮你记着了!”
他的眼睛转向沈宸,沈宸摇了摇头:“要出兵,我军骑兵营必须有一千人以上的兵力,否则很难占到便宜。”
李文革笑笑:“还有别的事情么?”
沈宸摇摇头:“大事没有了!”
李文革的表情凝重起来:“既然没有别的事情了,我说几件事,都是极紧要的!”
众人精神一振,都知道李文革有关键性命令下达,一个个都坐直了身躯。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晚筹备,明日开始,全军改制——!”
众人皆是一愣,去年军队定制至今不到半年,便要改制?如何改法?
李文革沉声道:“……在军中设立‘都’一级建制,两队为一都,一百兵。主官为都正,以五都为一营,一营五百人;以两营为一团,一千人……”
诸人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这个刚刚返回地节帅。
李文革看着
道:“五百新兵你们下放到了延安肤施两县,这个临好,不过这两个新兵营还要收回来,在延安团之外组建第二个团。暂时便叫肤施团,我们地野战兵力不足,扩充地步伐要加速,骑兵营编制暂时不动,三百人分为三都,整编要提前进行。”
沈宸第一个发言道:“卑职反对!”
“理由!”李文革不动声色问道。
沈宸又快又急地道:“各营主官监军如今都已经满员,一旦拆散重编,谁升谁降是个大问题,军中不同地方,老将带新兵。谁也不是韩信,部队地战力会下降,另外,厢兵团如今编制已定,拆散之后一切推倒重来,会导致大混乱,如今强敌在外,这个时候哪怕禁兵乱了都不要紧,厢兵一旦乱了,补给出了岔子。麻烦便大了……”
李文革赞许地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禁兵部队扩充为四个营两个团,我们有四个营级建制可以安置军官。刚才我说了,中营解散,这样你们只需解决中营的监军军官安置,魏兄弟想必会有办法。
这是为了从长远角度提升禁兵战力地改编,一时的阵痛必须忍受,暂时不打大仗,我们还有时间。拖到夏天,队伍大了,人多了,更加不好解决。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的态度很简单,厢兵暂时不动,周大哥和陆兄弟合议,拿出一个新编制条件下的后勤补给支援方略来——这应该不难!”
众人沉默良久,沈宸开言道:“重新理顺建制和指挥需要一段时间!”
李文革想了想。道:“你们有十天时间完成整编。”
沈宸吃了一惊:“十天?”
李文革点了点头:“只有十天,十天之后。抽调四个步队两都兵力。加上骑兵营,我要带着这五百兵出趟远门串个亲戚。到时候需要厢兵团配合!”
众人面面相觑,李文革对细封敏达道:“自现在起,将所有斥候收拢回来,这十天之内,骑兵营必须将庆州和延州西部的道路河流山川形势一一探明,时间紧迫,不能从容!”
细封敏达皱起了眉头。
沈宸若有所思。
周正裕开口道:“厢兵按照五百兵预备辎重队么?”
“一千兵,折家出兵五百!”李文革毫不犹豫地答道。
“把折御卿调回来,给凌普补充一个队新兵,等到山上地整编结束,再让杨利把他换回来!但是折御卿必须在三天内回到山上,七天之内,他要做出出兵庆州的详细方略,任务很重。这十天内我要忙民政上的事务,不能分心,一切全靠你们!”
说罢,这位大将军咧嘴一笑:“我相信你们!”
“要打庆州?一千兵恐怕不够……”沈宸缓缓摇头。
李文革淡淡一笑:“有人当替死鬼,一千兵足够了,若不是为了抢东西,三百人足矣!”
他对周正裕道:“十天之内,水兵营能够由延河转移到洛水上么?”
周正裕连连苦笑:“难……难……”
李文革想了想:“水军可以暂时不随队跟进,但是最迟二十天后,水兵营必须沿洛水一线跟进至庆州境内……”
沈宸深吸了一口气:“大人,整编的事情,卑职以为还是急不得,十天时间太短!”
“十天只是整编时间!”李文革断然道,“庆州的事情一个月内必然要解决,三月底之前我便要回到山上,最迟四月中旬,我们便要出兵青岭门,到时候我不希望整编带来的混乱还没有过去!”
沈宸愕然抬头:“四月北出青岭门?大人,我军骑兵不足……”
“四月,我给你足够的骑兵——”
李文革话语铿锵,掷地有声,令沈宸越发迷茫糊涂起来。
“大人为何如此急迫?”
一直不曾说话的陆勋诧异地问道,不仅仅是他,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由次疑问,这位大人似乎是准备将几年时间才能做完的事情一个月内全部解决,也难怪众人会感到不解。
李文革眼中浮现出一种忧虑地神色,淡淡道:“今年之内,我要灭掉拓跋家!”
“不可能——”沈宸断然否决道,“大人,打仗不是儿戏,平夏部元气犹在,我军羽翼未成,今年决战,时机未到!”
李文革摇了摇头:“我们恐怕没得选择,明年元正日之前,我军必须平定平夏四州,将北面一千里之外的那片地方掌控在手中!”
“一千里之外的那片地方?”细封敏达皱起了眉头。
李文革淡淡点了点头。
“……那片能够养活五百万人二十万兵地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