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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2)

    ……这两个新兵营现在若是不能入编,厢兵甲团募兵饭的五百多人眼下便不能列入厢兵编制,这些人已经吃了半个月闲饭了,再拖下去这个月超支额度就要达到八十贯了,咱们底子薄,秦布政那边拨款虽说从来不卡咱们,但上次我去要钱也发了牢骚,如今仅延安肤施两县收容的流民就已经接近一万五千人,还有下面各县,延州去年一年的人口总数增长了大约一倍有余,又要垦荒又要兴水利,州府的用度也越来越紧了,现在勉强靠着陈哲那边的买卖往来支撑着,然则人家买卖人总归是要挣钱的,总这么下去不是一回事,这次我请周大哥发令符将你老兄从芦子关请回来,便是商议此事,大人不在,延安团的事情得你来拿个主意!”

    陆勋一番话将当前的局面说得明白无比,风尘仆仆的沈宸不禁也皱起了眉头,虽说分工上他主管作战指挥,但是作为这支军队的核心成员,他也明白如今李文革这个家当得并不轻松。如今的李文革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指挥,他是掌管十县军政的节度使,要操的心绝不仅仅是军队这一块了。虽然从沈宸的本心来说,地方上的困难与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目前几千人的装备兵器粮饷全要延州地方支应,若是地方财政垮掉,刚刚形成一定规模气象的这支军队立刻就要面临裁军的窘况。

    虽然他绝对不愿意操这个心,但是现在李文革不在。他想置身事外,周正裕和陆勋这两个厢兵团地当家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周大哥是个甚么意思?”沈宸将目光转向了盘着腿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发愁的周正裕。

    这个如今在八路军中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半晌没有回答,直到沈宸又问了一遍他才抚着下巴开了腔:“能有啥意思,咱也不是神仙,不会变戏法,没有银钱粮食,光靠魏逊他们那些嘴巴皮子喂不活弟兄们。眼下的法子无非两条,一条是新兵营马上入编到延安团。另外一条是这五百人编入新兵营之后募兵科的进度暂时先停下来。不再从流民中招募新兵。一切等到大人回来再说!”

    周正裕说的其实并不是解决办法,而是眼前不得不做的必然选择,八路军地扩张速度太快,一年多时间里延安团已经拥有了一千四百多人地战斗兵员,再加上厢兵团地两千多人,总兵力已经超过了折家军,延州这块巴掌大的地面上养了这许多兵。本来便已经很惊人了。若不是去年秋天的军事行动缴获颇丰,只怕支应不到年底州府财政就要出现赤字了。

    陆勋看着沈宸,等着听他的意见。

    沈宸苦笑了一声:“我也没啥好办法,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再出去抢一票,可是调动军队这么大的事情,我是做不得主的,大人没回来,就算魏逊点了头我也不敢干——这是没把握地事情。如今拓跋家正愁我们不出关和他们决战。大人进京又带走了骑兵大队的主力,细封手中的兵力能够维持对两关附近的遮蔽就不错了,这种情况下出去打仗是纯粹的冒险。我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你便是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会同意——”

    说话的是推门走进来的魏逊,他刚才走到门口,沈宸地话听了个满耳,因此进来便直通通地说了这么一句。

    几个人转过身看着他,陆勋拿起一碗水递给他:“六韬馆那边完事了?”

    魏逊点着头,端起碗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放下碗问道:“前面仗打完了,怎么样?伤亡重不重?需要补充多少人?”

    他是在问沈宸。

    “三个枢铭,都是拓跋家地旗号,一开始想要填平壕沟,吃了弩弓队的苦头缩了回去,如今地冻得结实,刨土贼费劲,他们人力不足,后来便不再填坑,弄来了一些木板子,伤亡一阵子总算过了壕沟这一关,爬城墙的时候云梯搭不上来,摔得七晕八素,偶尔有几个爬上来地也都被捅下去,弩弓队就没停过手,城墙下的人死得一片一片的,我看着都有些瘮得慌……”

    “云梯搭不上?”魏逊愣了一下神。

    沈宸笑笑:“这是折御卿那小鬼头的主意,从城头往下浇水,天冷,几乎不费啥力气便结成了冰,这么一遍一遍反复浇水,你现在去看看,关墙北面整扇城墙光溜溜地变成了一块大冰坨子,不要说人,便是蚂蚁也爬不上来。折家这小子确实有一套,武将世家出身,眼睛灵反应快,党项人吃他的亏吃大了……”

    魏逊松了一口气:“打退了?”

    沈宸点点头:“只有几个弟兄受了轻伤,包扎一下便好了,芦子关那边的伤患所比山上也不差,不是重伤在那边养着就成了。不过弩箭损耗得有些厉害,主要是天太冷,箭头破甲磨损比较大,需要补充一些。拓跋家前天刚刚退兵,我估计着开春前他们不会再来了!又接到了周大哥的命令,这便赶回来了。”

    魏逊问道:“这次来的兵少,若是这些狄戎大兵杀过来,能顶得住么?”

    沈宸道:“关前的地势狭窄,大兵展不开,他便是来一万人,也只能几十人几十人往上填,只要不开冻,弩箭充足,折御卿一个营的兵力便能稳稳守住芦子关。”

    魏逊不再问沈宸战果和缴获情况,前线的监军军官和书记们此刻应该已经清点计算完毕,不用两天自己就能接到报告。

    周正裕咳嗽了一声,在军中对自己唯一不大恭敬的就是这个魏逊,不过监军系统独立对李文革负责,自己是无权插手过问的。老周也不愿意犯这个忌讳,毕竟跟着李文革混了个游击将军,他已经十万分地满意了。此刻见魏逊问完了,缓缓开口道:“咱把话绕回来吧,事情终归还得有个处置!”

    魏逊点了点头,拍拍沈宸道:“老沈不要介意,前线的事情你说了算,不过按照大人临走立下的规矩。只有代行州务的李相公以州府名义颁发了那个啥紧急状态文告你才有调动营级以上部队的权力。我是监军。军务自然以你为大,不过出关打草谷这么大的动作,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轻易松口。大人设立大小监军,为的便是防止军将擅权,制度就是制度,兄弟不是针对你,体谅则个!”

    沈宸苦笑:“我不过是口上说说。这种没把握的事情,纯属冒险碰运气,我是实在没有主意了,这才随口扯淡!”

    魏逊点了点头,看了看周正裕和陆勋道:“周大哥,陆兄弟,我有个计较,你们帮着合计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周正裕抬起了头。魏逊这么说便代表着他已经想到了解决目前困境地办法,老周立刻将方才魏逊地那种不给面子地态度给他带来的些许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振奋精神道:“魏兄弟快说!”

    魏逊点了点头。道:“目

    团五个营的编制已经编满了,再增加编制便要编左又么往下编,而且兵器问题不大,但是甲冑已经没有了;我的意思是把目前已经训练好的这两营新兵发遣到地方上去,装备由山上配发,给养则由地方负责,口粮给足,但是只发半饷,平日里可以帮着地方官维持治安捉捕盗贼,带队军官的关系留在军内,其俸禄饷钱由山上发放,成建制的调兵权也留在山上,平日可以在驻扎地方境内活动,若要越境行动必须请示老沈和周大哥,不过你们两位也不能专擅调兵,要有咱们三个人用印才能向这些地方兵下达指令,你们看这样可好?”

    这个法子确实让屋子里地三个人眼前一亮,陆勋首先站起来说道:“这法子好,这些流民兵的家属全都留在州治,他们下到各县去,万一出了点甚么事情,攥着他们的家眷,他们万万不敢胡来!”

    沈宸抚着下巴沉思良久,抬起头问道:“这么大的动作,大人不在我们私下做了,是否有僭越之嫌?”

    魏逊摆了摆手:“是有些僭越,不过你现在有着州检校团练使的名义,有这权,再说也不是让你一个人说了算,我要往这些地方队伍里面安插监军的,虽然不是正规军队,一样要在监军曹的监视之下。这法子是我今天才想到的,六韬馆这一期肄业地三十七个陪戎副尉,有二十四个要回原属队带兵,剩下地十三个与其让其现在就进延安团,还不如放到地方上去历练一番,捉捉小毛贼啥的,总比进了军队闲置要好!”

    “我看这法子行——”周正裕站了起来,揉着有些发木的腿道,“这样一来只给这些兵配备木枪啥地,兵工营的压力不会太大,而且只装备木枪,这些兵想要作乱也不容易。真要出了啥事,咱延安团的五个营,轻轻松松就能平了他!”

    魏逊点了点头:“地方上一个县的力量养一个五十人队,应该问题不算太大,延州现在十个县,正好分配到每县一个队。”

    沈宸看了看陆勋,问道:“陆兄弟那里还有五百人的兵额呢,这批人训练出来如何处置?”

    “这批人训练好了怎么也要三个月,算日子那时侯大人应该已经自汴京回来了,到时候自然有大人处置!”魏逊毫不犹豫地道,“若是大人觉得我们处置得不妥当,到时候将兵再调回来便是了,反正也费不了多少……”

    沈宸点头道:“这倒确实是好法子,只是没有李相公和秦布政点头,这事仅仅我们说了不算。毕竟要面对的是各县的父母官,那些文官可不买我们这些丘八的帐!”

    魏逊笑了笑,打开门叫过了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速去延安城中,命李指挥前来见我,就说是周将军、沈统制和我三个人的命令!”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支监军令箭,交给那亲兵。

    那亲兵应了声诺,飞也似去了,魏逊这才转过身道:“等李护到了,请他帮忙安排,周大哥领衔,晚上我们一道去拜李相公,将难处和这法子和他老人家说清楚,想来这是分摊州府支出压力的事情,便是秦布政,也不至于反对的……”

    ……

    远在洛阳的李文革却并不知道手下的这几个虾兵蟹将在局促的财政困难下硬着头皮背着他开始进行一项跨越时空的军事制度改革,他此刻正穿着一身气派威风的官服扮演着一个超级护花使者的角色。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当中,他那怎么看也看不出气势和风度的身板此刻却显示出无尽的威势,让洛阳城的黎庶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一百多人的仪仗队,清一色的西北健马,所有的亲兵均衣甲鲜亮精神抖擞,均以极好的技巧控着马排成四路纵队缓缓而行,将李文革和他身后的一辆马车簇裹在当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行仪仗前导,二十四个人,其中十六个人手中高捧着两面绣着怒龙飞虎的旌旗、两支金铜叶节、四枝麾枪、四枝豹尾枪、两面红色门旗、两面黑色门旗,中央簇拥着六杆杏黄色大,上面用斗大的楷书写着李文革的官号:

    检校太保李

    右骁卫大将军李

    冠军大将军李

    八路军节度使李

    关中北面行营副都部署李

    知延州军政事李

    六面旗迎风招展,向路旁围观的洛阳城百姓黎庶昭示着拥有旌节六之人尊贵的身份和滔天的权势。五代时期藩镇林立,节度使多如牛毛,洛阳作为天下重镇,其地的老百姓见识颇广,数十年来过路的节度使数不胜数,那局面气势也并不逊色,甚至有些霸道的节度使过境之时还要净街,更是弄得鸡飞狗跳喧嚣无比。但是这些节度使的仪仗大多只有数十人,上百人的仪仗本身便很罕见,更何况上百人统一身着制式甲胄服装骑跨骏马,就更加罕见了。

    中原战乱多年,各地的马场监厩早就毁于战火,如今长城之外是契丹和党项的地盘,战马成了中原地带极其珍贵的战略资源,在中原的藩镇当中,能够拥有一百匹马的已经是极其阔气的了,还没有哪个节度使舍得使用一百匹马和一百名骑兵来充当仪仗亲卫。

    便是皇帝出巡,气势派头也不过如此了。

    更何况,如此气派的仪仗所护送的马车当中,乘坐着的乃是一名九流之内地位最为卑贱的妓女……

    这位延州节帅的行为举止,还真是乖张得紧啊……

    “看到了么,车子里坐着的乃是曼青院的一娘……”

    “是被大官赎身了么?”

    “何止是赎身,看这架势,明明是要三媒六证做正室了……”

    “扯淡么?没看见旗子上的字号,人家是堂堂的大帅大将军,收一个小姐做妾便已经是顶天了,人家的正室是要受朝廷敕封的,最少是个县夫人,朝廷能封一个小姐做诰命夫人,别作梦了……”

    “听说是杀了人,到县署去受审的……”

    “你才是扯淡,你见过这么气派的犯人受审?没看见那女子坐在车上,明府大人却在地上走么?你见过这么押解犯人的?”

    “你懂个屁……节帅大将军仪仗过路,州县官员一律避道,张明府不能坐肩舆,自然只能走路了!和那女子有甚干系?”

    “节帅大将军骑马,明府走路,犯人坐车……你才懂得个屁……”

    听着周围围观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争执纷扰,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河南府尹同平章事武行德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默默看着走在仪仗队伍簇拥中的李文革,口中低低地自语着:“……延州李怀仁……果然是个出人意表的精彩人物啊……”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3)

    州布政曹作为州府一级的行政机关,没有设置在延州这是李文革的意思,与以往的节度使属官不同,延州的三曹十二科是一种地方行政机关,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节度使僚属。从字面意义上,无论是三曹的长官“主事”还是十二科的“主簿”,都在有意无意强调一个“主”字,似乎是为了显示这两个品秩并不高的官衔背后所代表的要拿权做主的含义。各曹主事在之前称诸曹参军事,一个“参”字几乎锁定了这些职务设置的僚属性质。

    作为州府首曹,布政曹署的位置没有设在一直以来都作为行政中心的延安县,而是设在了东城肤施县,与肤施县署合署办公。

    自从李文革担任节度留后以来,延州便形成了这种军政系统分立两城的局面,坐落在西城的节度府主要处理军务,而座落在东城的观察使府(即原来的观察府)则主要处理民政事务。实际上李彬对于民政插手的并不多,他只是在人事问题上拥有着一定的发言权,同时负担着对延州所有官员吏僚的监察职责。五代时期军阀政治盛行,谁掌握了军队谁便掌握了政权的主导权,因此延州上下对此均没有大的异议,李彬此刻虽然拥有了宰相的地位和检校司空的加衔,却也并没有从李文革手中争夺主导权的想法。

    不过这种局面也造成了一定的尴尬,最典型地例子便是此番推行亩丁合一的税制变法。处在此次改革漩涡当中的延州各大家族当家人不得不走上不短的一段距离来到东城布政曹署参加由州布政主事秦固召开的会议。

    这种会议已经先后召开了三次了,对于这种以损害各族利益为根本目的变法,延州世族们的抵触情绪是极为明显的。虽然已经有丰林秦家等一些小家族表态愿意以官府确定地价格转让手中地土地,但是这些家族比较小,族中所拥有地土地也大多不到千顷,从他们手中购得的这点田地还远远不能满足目前延州人口的土地需求。

    延州官府出台的政策乃是胡萝卜和大棒并用,对于能够响应官府主动出让土地的家族,延州官方将在赎买款项之外额外向这些家族提供一些实惠。比如说对于主动响应官府号召的家族所属商业买卖店铺可以在延州享受免除五年商业税的特殊待遇。即使是那些不主动不情愿地家族。只要其最终出让田产,其店铺买卖也能够享受两年的免税政策。

    延州绝大多数家族都是农商并举,既有田产也有商产,这种政策虽然并不能从根本上弥补他们的损失,但是却好歹算是给了一条出路。李文革也好李彬也好,都不愿意将这些地方大鳄往死了毕,否则的话便只能依靠大开杀戒来解决问题了。那是两位延州最高执政者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在有可能的前提下,能够和平解决最好还是不要斥诸武力,两败俱伤的做法是绝对的下策。

    当然也有少数家族只有田产没有商产,对于这些家族而言,出卖田产便等于要他们地命,高家便是一例。历代高家族长在延州除了占地盘便是争权势,在商业领域罕有什么建树。仅在延州州治两个县,属于高家地土地便有八千顷之多。这是其余各家所不能比拟的。但是高家名下却几乎没有任何的商业买卖和店铺马队。

    对于这种属于少数但却绝对举足轻重地家族。不是吓唬一下就能解决问题的,任何一个高家的族长一旦将家族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九出让,这个族长会立刻丢掉位置甚至在族中被依照家法处死。

    李文革还有一个被李彬秦固嘲笑为卖官鬻爵的政策。便是明码标价按地授官。

    唐代的文散官,自正六品上到从九品下共计四品八阶十六级,这些散官在五代时期早已失去了作用,已经多少年没有除授了。直到北宋年间这些散官才作为寄禄官被重新启用。

    李文革规定,凡出让田地的家族,可按照田地数量对应品级获得一些散官名额,基准为二十顷地一级,比如说一个家族出让了一百顷田地,则这个家族可以分配到五个将仕郎的从九品下官爵名额,也可以获得两个文林郎的从九品上官爵和一个将仕郎官爵名额,视该家族内部自己的分配情况而定。

    李文革的授官权限是自正六品上的朝议郎到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十六级,按照这个权限,他可以直接授予任何人五品以下官爵。

    当然,对于拥有田地比较多的家族而言,他的权力还是不够的。

    不过李文革公开表示,只要这些家族愿意出让田产,他将表奏朝廷授予这些家族的

    元宿一些更高的散官官爵,这样这些人将被朝廷授予通议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中散大夫、朝议大夫、朝请大夫、朝散大夫等从正四品上到从五品下八级官爵。

    谁都知道,朝廷中书阁部对于地方节度使关于四五品官员的除授奏请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会驳回的,连职事官都不会驳回,这种完全属于荣誉称号性质的散官就更加不会驳回了,因此虽然是需要走一个奏请的程序,但是实际上李文革对于这八级散官官爵也同样拥有着除授大权,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

    这个政策市侩味道浓厚,一些古板的老夫子或许会认为朝廷名器被如此明码标价相授受是对朝廷和体制的一种侮辱,不过那是在太平时候,五代十国政权轮替频繁,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在纲常顺序已经被彻底颠覆的时代里,李文革这种貌似有辱斯文地做法根本不值一提。李彬和秦固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李文革自从掌握大权以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稍有权势便忘乎所以的人,节度府到目前为止一名真正的僚属都还没有任命,而军中将领像沈宸魏逊这样的中坚人物至今都还是七品官衔,只有一个周正裕比较特殊挂上了五品的武散官衔。李文革在官爵封赏上的这种审慎态度很为李彬秦固等人所钦佩,五代地武人政权很少有这种情况,绝大多数人都是在稍有权势之后便大肆封赏手下,稍有点地盘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称王称帝。

    秦固和李彬认为这纯属沐猴而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不说。反倒会引起其他势力地关注和敌视。李文革毕竟是个未来人。他地认识无疑要比秦固李彬深刻一些。他认为大肆封赏过早称国在五代是个相对比较普遍的问题。这也恰恰是五代的大多数政权寿命均极短的根本原因之一。天下的割据政权很多,想要成就一定的气候,就必须重视两件事:对内要重视秩序的建设和维护,对外要尽可能保持政治上地低调韬晦。

    大肆封赏滥授官爵,是对一个政权一种制度的根本性破坏,在一个体制内部,官爵是维系体制正常运转的政治生态环境。一旦官制紊乱名爵滥授,那么这个生态环境就被破坏掉了,这个制度或者说政权就失去了前进和发展的动力,这个政权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举个例子说,三师三公,这些都是在初唐时候极少有人能够得到的官爵,开唐三代皇帝,除了皇子之外活着获得过三公名位的只有三个人。裴寂、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其他的人都是在死后获得过一个司空的赠官,连后世人如雷贯耳地魏徵在活着地时候也只不过得到了一个太子太师的从一品官位,至于三师。唐代中前期基本上就没有人获得过,于李唐有再造之功的尚父郭子仪也是在死后才得到了一个太师地赠官。

    可是如今,三师三公以检校的名义满天飞,李彬一个观察使就获得了检校司空的头衔,李文革一个奴隶出身崛起不过一年的边镇节度一加衔就加了个检校太保,高允权活着的时候只管九个县不到两千兵,居然就是侍中,死后追赠太师,享受和郭尚父同等的待遇。

    尚书令在隋唐只允许皇子担任,自贞观年开始,因为唐太宗担任过,这个职务便没有臣子再敢担任,郭子仪那么大功劳都推辞了这个职务。然而自晚唐五代时期开始,关中李茂贞一个地方军阀就能获得尚书令的官爵,公然与唐太宗相比肩……

    当钱不值钱的时候,一个国家的经济就濒临崩溃了……

    当官不值钱的时候,一个国家的政治就濒临崩溃了……

    因此李文革对职事官把得极紧,一方面要让属下看到升官的希望,另外一方面则绝对不能够让他们升官升的太快,即使是很迅速的提拔,也必须一级一级按照品秩次序提上来,有多大的规模就授予多大的官爵,这是延州政权的基本政治原则。

    其实李文革连散官秩也看得很重,武散官秩被他用来当作军衔使用,是绝对不允许乱授的;这次进行土地税制改革,事关重大,关系到延州和八路军未来的发展前景,李文革斗争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将文散官秩作为一种辅助性政策拿出来和大地主门做交易。

    不过他明确规定,文散官没有俸禄,也不得干预各府曹县科政事,以免造成财政负担或者政治紊乱。甚至连文散官原本拥有的选官机会,他都一体废除,文散官不能参与职事官的选官。可以说,这些个文散官除了可以穿着官服摆出官员的排

    ,几乎没有啥实际意义。

    不过显然有人并不这么以为。

    丰林秦家是第一个主动合作的延州家族,出让了三百八十顷地,按照李文革的政策,这个家族六房的长男都获得了九品官的官位,还有两位家族长老级的人物被封为从八品承务郎,只有八岁的族长秦肇端更是被李文革特别对待,简授为正七品的朝请郎。

    有了官爵在身,原本在延州政治地位低下的秦家顿时一跃成为颇为显眼地角色。此次会议,秦家的小族长秦肇端身着七品服饰列席,是专门来做榜样的。

    主持会议的是布政主事秦固,延州官方出席此次会议的还有延安县令检校转运从事高绍元,肤施县令陈夙通,布政曹司农主簿张,经商主簿唐凋,税赋主簿赵良臣。另外。八路军延安团中营指挥检校延安镇遏使李护也莫名奇妙地列坐在侧。他的身后跨立着两名彪悍严肃的亲兵卫士,更是令来参加会议的各族族长们惴惴不安。

    各族前来参与会议地都是族长,连几个告病想逃过这一遭地族长也被负责延安卫戍地军官硬“请”了来,在座的诸人中只有一个人不是族长,便是世袭的延国公高绍基,他虽然不是高家的族长,却毕竟有着从一品国公的爵位在身。请高家的族长却不请他,礼貌上说不过去。

    会一一开始,秦固好歹寒暄了两句,高绍元便起身单刀直入地道:“各位,关于亩丁合一的事情,州府会议已会议了三次了,到如今为止州府各族愿意出让土地地世家不到十家,出让的公田总共不到两千顷。不要说节帅和李相公。便是秦布政和下官也觉得实在说不过去。诸位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之人,当晓得州府此番并非是心血来潮,亩丁合一是务必要办成的事情。诸位若是不愿意出让土地。自今年秋天起便要按照亩数缴纳税赋。”

    他顿了顿,道:“诸公心中都有数,家里面地是不少,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佃户们大多逃荒去了,这么多的土地荒置在那里无人耕种,有人耕种的那点田地里面打的粮食一年下来只怕连缴够全部土地的税赋都不足,留着这些地在手里,诸位家中明年便要断粮了,诸公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族中其他各房打算打算才是!”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扭头咳嗽或低头不语,竟没有一个人直面正对他地目光。

    唯一一个泰然自若和他对视了一眼地,是高绍基!

    延国公现在是个纯粹的光杆国公,虽然有着公爵的爵位在身,却毫无用处,不要说在延州,便是在家族中,也几乎没有几个人真正拿他当回事。

    谁都知道是他和李文革闹矛盾,最终断送了高家在延州地数十年基业,虽然李文革至今为止也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不过谁都知道这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高绍基面上此刻却带着几分微笑冷眼旁观,眼前的事情与他已经没有直接的关系了。

    “延国公,贵爵意下如何?”

    高绍元看着这个堂弟一副不关己事的神情便十分不爽,当下第一个便点到了他。

    高绍基淡淡一笑,起身来抱拳道:“二哥的意思,弟弟千万分赞同的,我三房名下的土地,小弟请愿报效秦布政和二哥,一文钱不要,以示做兄弟的一片诚心!”

    他的话一说出口,高绍元和秦固顿时便是一怔,这个一向心胸狭隘做事鲁莽跋扈的高绍基何时转性了?

    不及细想,高绍元当即道:“好,五郎果然是识大体之人,不过该给你的钱,州府和秦布政一文都不会少给,报效的话,不必说了,州府不是强盗,不会硬抢各位的家产土地。”

    高绍基笑了笑:“二哥有心了,总共不到五十亩薄田,全给了二哥也不值几个钱,二哥若一定要给,小弟也不推辞!”

    说着,他掸掸袖子,坐了下来。

    高绍元顿时脸色发青,冷笑道:“延国公,不才好歹也算高家的人,内情还是知道的,十年前仅在州治属于三房的田亩便已经超过了五千顷,就算前一阵子卖了一些,两千顷总还是有的。兄弟只出让五十亩,可是在调侃秦布政和你二哥么?”

    “不敢……”

    高绍基淡淡应了一句,“二哥说的那都是老年景了,如今三房确实只剩下自家耕种吃用的五十亩薄田,其余的地产,小弟已经于两个月前便兑给七叔执掌的四房了……”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4)

    于在族中行五的高绍基,高绍元幼年的时候接触不多道是前些年重修节度府的时候,那时候的高绍基刚刚担任衙内都指挥使,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是一方面,但其工于心计行事狠辣在同族兄弟中是有名的。高允权选择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并不是毫无道理,这个时代只有够狠的人才能镇得住场子,也才能最好的保护自己。这个想法虽然偏颇,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不无道理。高绍基数年来在延州凭借着这一点也还算顺风顺水,直到出了个李文革,他才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但是今日高绍元却又要对自己的这位族弟刮目相看了,从高允权死高允文坐上族长之位到如今不过三个多月时间,这小子既然已经将父亲留下来的数千顷良田卖得一干二净。在族中其他人看起来,他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败家子的行为,只有高绍元明白,这个行动是建立在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基础上的。是绝对高明的策略。

    从李文革正式被任命为节度使开始,延州的田亩税赋改革便已成定局,这是延州少数几个明眼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次改革不同于往次,改革的直接受益者其中之一便是军队,在军方强有力的支持下,官府变法的决心几乎无可扭转,无论眼前这些家族有多么的不情愿,都已经无力改变最终的结果。皇帝和朝廷都已经承认了李文革的权力和地位,这就意味着延州内部已经不存在能够撼动李文革权利基础地人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手中的千顷良田非但不再是可观的财富,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谁的田产最多谁便会成为官方注目的主要目标,谁的田产最多谁吃的亏便也最大。

    能够很快就看明白这一点地人凤毛麟角,能够眼疾手快迅速将土地转让给别人使得自己能够悠闲地置身于这场变法之外,就更难得了。

    这个高绍基果然够狠,那么多地田地祖产,他眼睛都不眨就转手倒给了高允文。

    高绍元深深地看了这个一副若无其事表情地高绍基。将目光转向了高允文:“七叔。如今你是高家举族之长。也是在座的诸位当中田土最多的,今天这个事情,大家都看着你老人家呢,你便发句话吧!秦布政和府县曹科的大人们都在座,只要你肯带这个头,高家肯带这个头,秦布政和侄儿必当上禀节帅。保奏七叔一个奉议大夫的绯银官身,还是稳稳当当的……”

    高允文苦着脸看了看高绍元:“二郎,你也是一个族门内出来的高家人,虽说早些年咱们有些,可总归都顶着一个姓一个祖宗。祖上留下来地田产,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就算咱们高家如今倒了霉,许多东西都顾不得了。甚至脸面也顾不得了。总不能不顾及祖宗了吧?若是你七叔我真个将族中田产全都卖却了,明年元正,我还有何脸面率领阖族老幼祭奠祖宗?”

    高绍元笑了笑:“七叔也说了。祖宗留下的田产,是为了使后世子孙不至于受饥寒所迫……七叔,若是不卖地,你可想好了,自今年秋天开始,每亩地要征收两斗谷子,一顷地便是十石,七叔家中现下最少有五千顷良田,便要缴上五万石谷子的税赋,这还仅仅是四房一个房头,咱们高家几个房头的地加在一起怕不得有上万顷?那便是十万石的谷子要缴,如今族中的地一年总共能有多少收成,七叔是当家的人,自然比小侄要清爽。便是全族老小勒紧裤腰带一年不吃饭,能凑地出来不?”

    高允文地脸都绿了:“二郎,你是知道的,族中的地,大多是没有人在种地,如今有收成的不过十分之一罢了,辛辛苦苦一年,打的粮食也还不到五万石之数,你一张嘴全都要了去,让族中老小喝西北风去么?”

    “高员外,不是高明府在向你要粮,而是州府李节帅和观察李丞相在向你征税!”

    高绍元没有回答高允文,一直坐在主席上未曾发言的秦固开了腔。

    高允文顿时哑然,半晌方才道:“收税也没有这么收的……”

    说着话,他将脸转向了右侧,那边坐着姚家的大族长姚公望和王家的族长王丘还有韩家的族长韩弘师,颇有些不平地道:“各位,这人头税收了几千年了,突然却要按照亩数来收税,这不是岂有此理么?官府要聚敛,我们这些地方良善自然要孝敬,并不敢辞,只是一张嘴便是十万石,这不是要人命么?谁家倾家荡产能够拿出这么多来啊?”

    几个族长一面小心翼翼打量着秦固脸上的神色一面轻轻点头附和着高允文的说法。

    秦固缓缓站

    ,来回踱了几步,初时脸上的寒暄笑容已经全然不见从左到右一个一个打量着这般冥顽不灵的豪绅领袖。

    “……诸位都是延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想必都是读过书的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秦固却并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杜工部的诗,你们大约也听说过!”

    “这天下有富人便有穷人,有酒池肉林的日子,却也有衣食无着的岁月。若是甚么时侯天下全都是富人了,朝廷也好官府也罢,便都也不用操心了,各位只管过自家的逍遥日子,甚么也不必想,税赋很轻,只要有一点点,养活一个朝廷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惜这是妄想,此刻便在城外,就有一万多流民在嗷嗷待哺,他们饿了要吃东西,冷了需要被服,他们有力气,愿意卖力气种地,自己养活自己的妻儿老小。”

    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摸不清这位大老爷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秦固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些人道:“当年,长安城中多少王公贵族,身份高贵无比,田亩何止万顷,他们地想法和诸公一样。只要自家过得,何必管他人的事情?穷鬼嘛,生生死死自有天数。谁也管不过来……”

    他冷笑着道:“诸公可想知道后来这些人都落得了个何样下场么?”

    他的话语虽然平淡。但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丝丝寒气却令众人不寒而栗。

    “黄巢的兵进了长安……那些人被乱兵和流民捉去。当作了军粮,用大锅煮着吃了……”

    高绍元在一边淡淡地道。

    “咕咚——”四个族长当中年岁最大的韩弘师没有坐稳,滑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固淡淡一笑,吩咐道:“将韩老员外扶起来——”

    他转回头看着高允文道:“高员外刚才说官府这么收税不对,是么?”

    高允文躲闪着秦固的目光,不敢应答,秦固微笑着道:“可是不如此收税。总有一日会有第二个黄巢领着那些泥腿杆子揭竿而起,这些人会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冲进诸位的宅邸,抢夺你们地财物粮食,淫辱诸位地妻女妾婢,将诸位这具肉身拖去营中下锅……”

    看着这群终日高高在上地员外们一个个脸色发绿,秦固心中暗笑,他今日扮演的这个恶人角色实在是有些滑稽,可是不用当头棒喝。只怕这些人没有一个肯乖乖就范。

    “布政大人……言重了吧?”姚公望觑着眼睛皱眉道。

    高绍元一声冷笑:“言重?姚员外。远了不说,就以延州为例,西城外的流民大营当中此刻便聚集着八千多人。只要官府明日停了对他们的粮食供给,不出一个月,各位的府邸便是遍地瓦砾残垣,诸公阖家的性命早已飘渺于九泉之下了……”

    姚公望看了他一眼,道:“收容流民的乃是官府,不是在下这等无权无势之人,起了乱民,官府自然要弹压,这是官府地职责所在……”

    “不错!”秦固点了点头,“维持地方治安,自然是官府的职责所在,官府收了赋税,便有责任保一方平安。诸位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当然也应该明白,各家各户趁着这离乱之世聚敛了如许多的田亩财产,按照田亩交纳赋税便是各位的职责之所在。只发财却不纳税,天下焉有是理?诸位不纳税,官府用甚么来维持地方平安?本官也好,李节帅李丞相也好,没有人愿意与各位这样的地方大豪为敌作对,只是好歹诸位也要做得像样些,不要让官府难做。否则有起事来便想到官府,平日无事了便将官府撇在一边,岂不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一得必有一失,家破人亡之时,诸位才想起官府,岂不是太晚了么?”

    一番话将几位族长说得哑口无言。

    “圣人有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载是覆,全在诸公一念之间……”

    秦固冷冷说道。

    ……

    “骆氏——罗三郎可是你所杀?”

    此时洛阳县署大堂之上颇为热闹,张澹高踞堂尊主位,两旁站立着洛阳县的僚属衙役,堂下站立着杀人凶犯骆一娘,骆一娘的身边却大模大样坐着一个紫袍金鱼的李文革,在他地身后,四名仪仗并排站开,手中高擎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地双旌双节,四个人的身后,密密麻麻站立着李文革的节度使卫队,康石头一身青色官袍,头戴交脚幞头,手摁横刀站在李文革背后,两只眼睛冷冷盯视着张澹,令这位洛阳县令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在李文革地身后,紧

    的旌节,高坐着一个浑身上下服饰华美的老头子,脸不恭的神态,坏坏笑着端详堂上的滑稽景象。

    公堂外,跟来看热闹的洛阳百姓已经将县署外面的整条街堵塞了起来,人头涌动着想看看这亘古未有的审案奇景。

    本来张澹请李文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李文革坚决不肯,请他坐在侧面他也不答应,直接吩咐亲兵将椅子摆到了骆一娘身边,与张澹面对面而坐。情形颇为滑稽。

    对此李文革给了张澹一个极为古怪的说法:“本镇乃是嫌犯地讼师,自然应当坐在嫌犯身边!”

    堂堂节镇为一个妓女当讼师,还真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啊……

    不过人家是节度使,如今洛阳城中人家最大,自然人家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张澹便在这种极其别扭的状态中开始问案。

    “回禀明府大人,罗彦杰确是妾身所杀!”

    骆一娘脸上神色淡淡的,浑没有半分惊惧之色。

    张澹点了点头,吩咐文书录下口供。然后又问道:“你是如何将其杀死的?”

    骆一娘便将自己昨夜趁着回房换衣服的空隙悄悄下楼潜入房中将睡梦中的罗彦杰杀死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你出门之时。可曾有人看到?”张澹冷冷问道。

    “不曾。厅堂里面没有人!”骆一娘干脆利索地答道。

    张澹哈哈大笑起来:“曼青院果然怪事连连,郑端口口声声称自己就站在厅里,没有看到有人进出罗彦杰地房间,雯娘则矢口否认曾经听到隔壁异动出来看过究竟,你自承凶手,却又矢口不认曾经在厅堂中看到过其他人,这桩案子里面地怪事还真是多啊……”

    骆一娘缄口不语。只静静看着张澹。

    张澹摇了摇头:“你们一味相互偏袒维护,本官倒是有几分佩服了,青楼之中能有这般义气,也真真是匪夷所思!”

    “本官问你,为何要杀罗彦杰?”

    “大人……妾身……”

    骆一娘刚刚开口,李文革站起了身,阻止了她。

    “张明府,这杀人地动机和缘由。可否由在下来为一娘姑娘分说明白?”李文革目光炯炯盯着张澹道。

    张澹怔了怔。也站起身道:“节帅有话,但讲不妨!”

    “谢过张明府——”

    李文革走到一娘身前,缓缓道:“诸位大人。父老乡亲,诸位或许还不知晓,这位一娘姑娘本不该姓骆,也本不该流落青楼,骆乃是其母之姓,一娘姑娘的父亲姓罗,和死者罗彦杰一样!”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异声,张澹也怔住了,只有作为证人被带来的曼青院一干人等神色平静,似乎早就知道的样子。

    李文革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位一娘姑娘,乃是罗忠褒公外室私女,乃是这位死者罗彦杰的同胞妹妹!”

    “啊——?”众人再次惊呆。

    “以妹弑兄,一娘姑娘的罪孽又深了一层,于人伦一道决不可恕!”李文革淡淡道,他转过头看着张澹道:“可是本镇却以为,一娘姑娘杀人有理,弑兄无罪!”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阵议论声。

    “这是哪里来的昏官啊?”

    “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后语……”

    “都别他娘地吵——”

    猛地堂上响起了一声断喝,惊得众人都住了嘴,众人看时,却是一直翘着脚坐在一旁的十阿父之首柴守礼。

    柴守礼上下翻飞打量着李文革,道:“后生……你说下去,我老人家很愿意听这等有趣的故事!”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个故事……”

    随即,他便将骆一娘在曼青院中给他讲的父母之间的故事重新又讲了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以中直耿介著称的原洛阳令罗贯还有这等风流轶事。

    李文革一直说到罗贯被屈杀,一娘的母亲带着年幼的罗彦杰,拖着七个月地身孕给罗贯收尸,将他夫妻合葬,并为其立碑以记。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青楼之中女人都以卖身卖笑为生,平日里无论喜怒哀乐恩怨情仇都当不得真,谁知道竟然有这等重恩义地奇女子。

    李文革看了一娘一眼,缓缓道:“忠褒公归神之后,不久便昭雪其冤,其时这位死者罗彦杰已然五岁,一娘姑娘也满两岁。兄妹之间本来至好,想不到的是,最终竟然便是这个罗彦杰,送了骆夫人的性命……”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5)

    我们猜得不错,陆暴死,确实是延州节度使卫队

    河南府尹武行德落座之后,也不多做寒暄,单刀直入地对柴守礼道。

    洛阳城内臭名昭著的十阿父之首,当朝国舅柴守礼轻轻点着头,嘴角浮现出招牌式地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件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出手狠辣不留半分余地,又恰恰是在此人进洛阳的当夜发生,若强说是巧合,也为免忒巧了些……”

    武行德点了点头:“据内线自那接替陆执掌行会的彭飚处打探来的消息,事情起因应当是去年裕丰粮号的船队在洛水之上被陆某率人拦截一事,这裕丰粮号乃是延州第一大粮号买卖,其东主陈哲乃是李文革幕中重臣,其做的买卖也大多与延州军中有关,陈哲的父亲陈夙通乃是肤施县尉,前些日子刚刚被李文革简任为肤施令,陆不知就里,公然向该粮号收取买路之钱,也难怪这位新任节帅恼羞成怒下此辣手……”

    柴守礼用手指捻起了一枚果子,放到口中轻轻咀嚼着道:“……那个曼青院的女娃儿的出身也查得明白了?”

    “查明白了,李怀仁说得不错,骆一娘确是罗贯当年在洛阳令任上与清阁名妓骆断杼的私生女儿,此事洛阳的一些老人均有印象,此女姿色平常,除了一手承自其母的琴技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入曼青院为妓,还是靠着行首庄倩的面子。”

    柴守礼点了点头。道:“大尹如何看此事?”

    武行德哈哈大笑:“国舅亲入曼青院,盯了这位延州节帅整整一宿,却如何来问行德?”

    柴守礼恨恨将果子扔在了地上,道:“光顾着盯着本尊,却不想被小鬼们悄悄做下了如许大地一场买卖,为了笼络洛阳九流三道,我们花费了多少钱粮功夫,如今被这蛮不讲理的后生一出手便抢去了一道。想起来我老人家便气不打一处来!”

    武行德捻须笑了笑:“国舅也不必恼怒。我们算是好的了。张至今还在莫名其妙。李文革倚仗着旌节搅扰了他的公堂,生生将一个杀人凶犯自他手中救下,他至今为止都还不明白这位延州节帅如此做的目的。”

    柴守礼看了这位河南府尹一眼,笑道:“他不知道,难道我们知道么?”

    武行德道:“手下们在洛阳做这么大的案子,怎么能不留下些蛛丝马迹?若要掩盖住这些痕迹,只有他自己在洛阳做下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如今和节度使大闹公堂救下一个妓女地故事比起来,陆之死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了!”

    柴守礼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想当然,两件事情几乎同时发生,自然一件遮盖了一件。那死鬼罗彦杰此番乃是回洛阳打理老宅,就是那叫做盈翠地女娃也并不知道他那一宿会宿在曼青院,李文革初来乍到,又怎能知道?若是他事先知道此事,又何须如此做作多费周章。以他地权势能力。捏死一个罗彦杰也不过便是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的事情罢了!”

    “他出了手……罗家或许会不满,不过我们和张澹都不会因为一个罗家去找他的麻烦……”

    武行德补充道。

    “不错!”柴守礼点了点头,“放着这么简单的办法不用。他却大费周章在事后去为一个杀了人的妓女撑腰,摆出全副仪仗在众目睽睽之下互送一个青楼女子前往县衙,又亲自穿着官府为其担任讼师,若是在太平时候,他这些有失官箴的举动早就被御史们弹劾几万次了。若不是铁定一条心摆明了不讲理的人,万万是做不出这样地事情的,可是若说此人是个贪图美色轻重不分本末倒置的人,你信么?”

    “……那个骆一娘算不得美色……”

    武行德沉吟着说了半句,而后道:“不过或许李文革本意便是要将此事闹大呢?”

    柴守礼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他便要事先知道这个骆一娘当晚将行刺罗彦杰,也会知道这个罗彦杰当晚会留宿在曼青院,以他的力量,若是刻意要打听此事也未必就办不到,然则他却又是从哪里得知的骆一娘的身世?为何要事先去打听此事?他来洛阳铲除陆,应该是早有定计之事,但是青楼护美这一桩事,却是着实令人看不明白了……”

    武行德道:“这其中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柴守礼摇了摇头:“我问过洛阳青楼行首庄倩和曼青院的鸨儿了,那骆一娘这一辈子就不曾离开过洛阳,平日里在曼青院接地客人也并不多,因此在曼青院中体己钱是攒地最少的,在同行中也籍籍无名。那一手琴技虽然绝妙,却殊少风花雪月温柔旖旎的味道,倒是有几

    严厉地气息,客人们大多是不喜欢的……”

    武行德默然。

    柴守礼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苦笑:“……猜不透……猜不透啊……这个后生行事时而肆无忌惮,时而高深莫测,时而狠辣绝伦,实在看不明白他在曼青院耍的是甚么。若说他是谋而后动,故意要利用骆一娘一案来混淆视听,也并不是完全说不通,只是有太多的地方过于诡异,令人实在难于置信!他去曼青院,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么个缘由?”

    武行德圆胖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醒悟的神色:“我明白国舅的意思了……”

    柴守礼看了看他,叹息着道:“陆一案,几乎没有任何疑问。从前因到后果,几乎处处严丝合缝,除了亲眼目睹之外,我们几乎都完全可以断定此案的每一个细节。但是曼青院一案,疑点重重。实在太多巧合,若是李文革刻意要拿此事做障眼法,他调查骆一娘的身世和罗家这段辛秘要费多少工夫?有这功夫,难道不好用个别地法子来掩人耳目?”

    “再有,陆一案,你觉得这后生有掩盖行迹的意思么?”

    武行德一怔,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不说这些了……往澶州的信发了吧?”

    柴守礼淡淡问道。

    武行德点了点头:“发了,依你的意思。半个字都未曾提及你老兄!”

    柴守礼苦笑了一声。挥手道:“给老子拿酒来——”

    看着仆人一溜小跑下去取酒。武行德叹息道:“国舅这却何苦?便叫太原侯知道了又有甚么大不了?”

    “你不懂——”

    柴守礼摇着头道:“你是个粗人,儿子也没有过继给皇帝老子,咱老汉的苦衷,你体味不了……有儿子不能认,他见了你要叫舅舅,甚至根本就不能见你,此生此世都要避着你。情势如此,我的事情他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晓得好……”

    武行德沉默了片刻,直到仆人将酒取来斟上退出去才道:“不妨事,过得几年,太原侯正了位,一切便会好转,即是父子。总有相见之日!”

    柴守礼摇了摇头。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苦闷地道:“莫要说正了位,便是他做了天子。这辈子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了……”

    武行德看了看他:“未必吧?”

    “再见面,是我给他磕头还是他给我磕头?”

    柴守礼冷冷一句话,顿时将武行德问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柴守礼无比怅惘地叹息道……

    ……

    苍山绵延百里,水蜿蜒向北注入黄河,唯有西南一条深壑幽谷,连接阳和洛阳的驿道便穿谷而过,南面是巍峨耸立地嵩岳群山,在李文革时代赫赫有名地中华武术圣地和佛教宝刹少林寺便建在群山之中。水令丘循跪在驿道旁,听着悠扬激越地琴声,目送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的仪仗卫队缓缓开出千古雄镇虎牢关,自眼前的驿道上经过,向东而去。

    这位节度使在洛阳的作为,丘循早已通过打探消息的僚属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做事不管不顾目无王法礼教的愣头青。因此对于这位节度使根本无视自己和全县僚属的跪迎接送扬长而过,丘循心中没有丝毫诧异。虽然如此,他却不可以不讲礼数,该跪还是要跪地,他跪的并不是这个肆意妄为的武夫军将,他跪的乃是代表着皇帝权威的旌节法器。

    李文革无暇理会他,此刻的李文革正沉浸在一娘的琴声中闭目假寐。

    “……这便是了……”

    良久,李文革方才会心一笑,缓缓说道。

    一娘一怔,琴声并没有停歇,只是其势转缓,一对妙目询问似地转而落在了李文革的脸上。

    “……这才是真正解忧去烦地音乐——”李文革微笑着解释道。

    一娘口中轻轻念叨了两句“音乐”这个新鲜地词汇,展颜笑道:“难道妾身先前弹奏的音乐不能解忧去烦么?”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先前听你的琴声,不是想起金鼓争鸣地沙场便是想起生离死别的凄婉场面,越听越是心酸,越听越是紧张,越听越是不平。你那哪里是在弹琴,分明是在用琴声讲故事,虽然好听,却终归不是休闲的时候应该听的曲子……”

    一娘双眉微微皱了一下:“难怪洛阳人极少有人喜爱听妾身弹奏!”

    李文革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是啊,否则凭借你这一手琴艺,早便应该是名噪一时的当红阿姑了!”

    一娘笑道:“好在大人还能听懂,一娘总算遇到了方家,有何参差,还请大人不吝指教!如今这

    一娘这辈子唯一的亲人了……”

    李文革不是古董方家,因此看不出一娘手中那柄黑漆漆乌突突的破琴究竟算是什么级别的古物,不过他倒是明白,这个时代哪怕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能够拿到自己那个时代的古董市场上,也绝对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国宝。不过好歹他也算是个现代人,虽然不是音乐家。但见识眼界却绝非这个时代地普通人可比。

    “听那晚你弹的调子,对变徵之音运用的似乎很纯熟啊……”

    一娘一怔,弹琴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伸出中指轻轻拨动了一个琴弦,奏出了一个‘发’音,脸上全然是笑意。

    李文革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笑意:“不错,就是这个!”

    “变徵音过于苍凉,心境复杂的时候自然作为主调。如今既然要清越怡人。这调式自然不能再用了!”一娘轻轻道。

    李文革又问道:“变宫调式你熟悉么?”

    一娘歪了歪头:“太簇之音么?”。说着,手指连动,在琴弦上弹出了几个调门。

    李文革点着头道:“就是这个!你试着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这七个主调按照次序一个音一个音依次奏出来听听。”

    一娘眼睛转了转,五根葱管般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跳动着,顿时奏出了“斗来米发搜拉西”的七色音阶。

    李文革眼睛一亮,不自觉地竖起了身躯,拍着掌道:“大妙。果然是圣手!”

    一娘不觉失笑道:“好怪的调子,不过倒是别有一番意味,虽然浅了些,听起来倒是颇有舒心爽肺之效……”

    说着,她又连连弹出了两组这样地音阶,在后一组中,她竟然无师自通地在“西”音阶后面加上了一个“斗”地音阶,听得李文革更加兴奋。

    “这样听起来似乎更加顺畅完整些。否则便似将人高高抛起。却不教落地,岂不是悬得难受?”一娘笑着解说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本来便该如此。”

    一娘又试了几个音,调了调琴钮然后便缓缓扯动琴弦,开始弹奏一首完整地曲子,李文革没过多久便听了出来,她弹奏的还是那夜在曼青院中弹奏的曲子。只不过这一次,那种悠扬绵长的调门一律被这个调琴圣手拆分了开来,原本一根琴弦一个长音解决的音阶此番却被一娘分成了若干个短促渐变的小音,听起来全然没有了那晚的凄婉转折,一首原本哀伤叙事地曲子,此刻却变得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般清冽欢快。

    李文革再次闭上眼睛,体味着缓缓流动的音符中那股清新的味道。

    山是青翠的,水是碧蓝的,年轻的恋人携手在草地上奔跑嬉闹,和煦的阳光和阵阵春风吹动了青年男女地发梢,引来了色彩斑斓地蝴蝶环绕飞舞。几只小鸟欢快地叫着飞过天空,几朵白云轻轻点缀在蔚蓝色的天空上,远处的小河发出潺潺地水声,中间甚至夹杂着中流击浪的船家那高亢豪迈的号子,恋人们欢快地跳跃着,在河畔的草甸上展示着曼妙的舞姿,年轻人的心随着音符的变化剧烈地跳动着,整个世界之中仿佛全是美好的事物,更加充满了甜蜜的情感。

    同样一首曲子,竟然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见识了用琴声来讲故事的天人之技;今日又见识了用琴声来作画的神技,若非亲眼得见,我是万万不会相信世间竟然有如许非凡的技巧的。便凭着这一手琴技,你便足以载入史书名垂千古了,知道么?”

    李文革闭着眼睛,极为陶醉地问道。

    一娘略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手却不停,一面继续弹奏一面口中道:“这是妾身用来谋生趁食的技艺,甚么天人之技可不敢当。那些来玩耍的文人们经常言道诗以言志,对奏者而言,琴便是笔,曲子便是诗文,谈不上言志,不过音为心声,心境悲凉,琴声自然有秋风萧瑟之感,心境豪迈,纵使一管萧也足以吹奏出洪钟大闾之音,心中轻快欢乐,调子里便能听出溪水春风,心中凄婉悲苦,调子上便可显出悲欢离合,那日妾身弹奏时刚刚杀过人,因此调子里带了些许肃杀之意。这原本都是极寻常的事情,当不得大人的谬赞。”

    李文革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一娘,轻轻问道:“杀人的时候,你可曾害怕过?”

    “不曾——!”一娘想也不想,极为简单地答道,手中的琴弦俏皮地发出了两个极为清亮的音节,仿佛在戏谑回答李文革的问话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6)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娘亲带着我和他辛苦度日的候娘隐居在北邙,每日除了替人家缝缝补补,并没有其他的进项,娘的积蓄早在替爹爹收尸立碑的时候便已经用尽了,家中一贫如洗。若不是庄姨那时候在洛阳城中正当红,时不时接济一些,日子早便过不下去了。所以那时候娘亲总是竭尽所能节俭,所有的好衣服都或当或卖,首饰便更不必说,只有这具琴乃是爹爹所赠,娘舍不得,这才留了下来……”

    一娘一面静静地讲述着往事,一面轻轻抚弄着琴弦,叮咚的琴音此时不成曲系,然则夹杂在她的讲述之间,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那时候不懂事,因为吃不饱,总是哭,娘便抱着我哄我,一面哄一面弹奏些曲子,因此我自懂事开始,音律便已如同日常饭食般熟稔。”

    “即便是那么艰难的岁月,娘也唯恐委屈了他,有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便是拼着自己饿上几日,也一定要让他吃饱。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只能吃些他吃剩下的饭食,当时不懂事,心中十分怨恨娘亲厚此薄彼,学琴的时候,经常带出些怨怼之音,娘是弦道国手,自然能够听得出来,白日间她佯做不知,一入夜,待罗彦杰睡去,她便抱着我默默流泪,有的时候一哭便是一宿……”

    骆一娘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讲述的是对母亲地不满。眼中却全然是甜蜜孺慕的神采。

    李文革斜斜倚在马车的角落里,一条腿盘着,另外一条腿曲立起,手中轻轻抚摸着那柄本来应该作为凶器呈上河南府入库的短刀,那是一柄刃身极薄的利器,从其乌亮的光泽上便可判断出这柄刀乃是经过了淬火锻炼的好家伙,并非寻常铁器可及,却不知这个一娘从何处觅来。

    “等我长到三岁。便开始随着娘亲为人缝补浆洗。那时候罗彦杰已快七岁。全然不记得自己的亲娘了,只管娘亲唤母亲,那时候父亲地案子还未曾昭雪。娘亲怕惹事情,便暂时没有告知他真相。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娘亲为了要我时时刻刻谦让于他,便在一个下雪地晚上,对我讲述了父亲地事情。其实那时候我也还小,许多事情都似懂非懂,后来的许多事情,也是从庄姨口中得知的,那晚唯一记得的,便是彻骨的寒冷……”

    “好容易等到张全义老贼身死,等到昏君被乱兵杀掉,等到了奸后外逃。新来的皇帝终于下诏书为爹爹平反昭雪了……官府张出文告。寻访爹爹的后人,说是要授予官职。娘初时害怕事情反复,便等了一些时候。直到彦英、彦俊两个人被授官地消息传来,娘这才求了庄姨帮忙,将罗彦杰齐整装扮起来,送回太原罗家认祖归宗。”

    “那时候娘不方便带着我去远行,便将我寄放在庄姨处,自己亲自带着彦杰去了太原……”

    “几个月后,娘回来了,人却更加瘦成了一把骨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其实娘在太原罗家受了冷遇,罗家的两位公子和各房的老爷都不肯承认娘的妾室身份,更加不肯承认我是爹爹的女儿。不过他们认下了彦杰——他毕竟是爹爹的嫡出子息。娘虽然很失望,却并不伤感,我能看的出来,当时娘虽然吃了许多苦,眼神里却全是欣慰和满足。将彦杰送了回去,他能够认祖归宗了,这大概便是娘最高兴的事情了吧?”

    “……在娘看来,她总算对得起爹爹在天之灵了,总算能够松开这口气,卸下这副担子了!”

    “之后地几年,娘便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教我识字练琴,母女相依为命,虽然清贫了些,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地日子了……”

    一娘满眼迷醉的神情令李文革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抽痛,眼前这个青楼女子性情始终淡淡地,遇到什么事情既不兜搭也不避让,不管面对什么人,始终保持着一副平常的心境,即使和自己这种掌握一方生杀予夺大权的节帅在一起,也丝毫没有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媚态,一颦一笑虽然都很简单,却有着青楼女子少有的真实感,那笑容并非因自己的存在而存在,而是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天地之间一般。然而任谁也想不到,便是这样一个无欲无求超脱出了悲喜境界的女子,在面对自己同父异母兄长的那一刻,竟然有着挥刃夺命决断恩怨的刚勇。

    “……好景不长,就在我十岁那年,罗家的几位公子回洛阳祭奠父母,就在那一年,母亲终究没有忍住,带着我来到罗家老宅前,想看看那时候已经将行冠礼的罗彦杰……”

    “罗彦杰从角门里

    ,身后的仆人们抬着几匹绢,一一摆放在我和母亲面十三岁了,已是一脸的小大人气,眼神中看着我和母亲,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兴奋。我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看得出,他眼中的神情是嫌憎,是厌恶,仿佛惹上了甚么难以摆脱的麻烦,我和娘亲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对流落街头的乞婆母女罢了,和他这个官宦家的少爷毫无干联,更没有半点恩义……”

    “母亲那时问了他许多话,过得好不好,身子骨如何,小时候的喘病还犯不犯……等等诸如此类。他只回了一句话:‘拿了这些去,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了……’!”

    一娘笑吟吟地说着,眼中已经全然没有了温婉之意,却也并不是恨恨的感觉,李文革觉得,那种眼神很奇怪,似乎是不屑,又似乎是伤感。

    “母亲回去之后,便一病不起……两只眼睛里空空的,再没有半点神采。我那时候不知道,母亲地心死了,爹爹的含冤下世没能让娘亲倒下,可是罗彦杰,他那轻轻的一句话,便将娘全部的生机活路全都断送了……”

    一娘淡淡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李文革听得阵阵唏嘘,良久方道:“罗家的人。也忒势利了些!书香门第世家。不当如此的!”

    骆一娘摇了摇头。轻轻笑道:“彦英和彦俊,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当时爹爹坏事,他们逃回太原老家,过的也是寄人篱下地日子,在族中也并没有多少位置。后来父亲地案子昭雪了,才算好了些,经过这番大变。人都走了形,些许世态炎凉,无论是母亲还是我,都并没有放在心上!”

    见李文革不解,一娘又是一笑:“他们和彦杰不同,他们没有受过母亲地抚育恩德,在娘和我看来,本来便是外人。不足道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本来便不是一个天地里的人,又有何恩怨可谈?”

    李文革点了点头:“不错。罗彦杰不同!”

    “是不同,所以我才要取他的性命,不为旁个,只是要为娘亲讨个公道,他这条命乃是娘亲给的,我替娘亲取了,天公地道,谁也怨不得谁!”

    骆一娘轻轻梳理着琴弦,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杀了他之后,自家伏了法,这段恩怨也便算有个了解了,不想……”

    “不想被我横插了一杠子,搅了个稀里糊涂?”

    李文革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一娘抬头看了李文革一眼:“大人还真是奇怪,明明与大人毫无关系地事情,为何一定要揽在自家身上呢?一娘自问与大人非亲非故,自身这点姿色也不足以打动大人,竟然蒙大人动用天子旌节藩帅仪仗,像个傻子一般招摇过市……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像是一场梦呢!”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和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女人都有所不同,不自卑也不自傲,亦没有这时代女子的礼教矜持,却也并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的豪放浪荡,达观知命随遇而安,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子从容不迫的大气味道。

    “罗家现下乃是北汉治下的臣民,罗彦杰从根子上说也算是敌国之臣,所以虽然他也算是忠良之后,无论是河南府还是洛阳县,都不肯在这桩案子上认真。大家反正都算准了罗家的苦主未必有胆子从太原跑来洛阳告状,没有苦主,这终究也是一桩没有头绪地案子。张澹和武行德都是成了精地人物,偌大一个顺水人情送给我,他们才不会觉得为难呢!”

    李文革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道。

    一娘想了想,缓缓道:“这些我不懂,这一路上妾身便一直在想,大人或许是看在故去的爹爹的面子上,才要施援手救下我吧!”

    作为一娘而言,这是唯一她觉得说得通地理由,不过李文革顿时大摇其头:“令尊的大名我确是久仰的,不过我却不会因为他的缘故来救你,就像你不会因为他的原因原谅罗彦杰一样!”

    一娘皱了皱眉头,旋即点了点头:“也是这个理……”

    李文革舒展了一下身体,问道:“曼青院中诸人,为何肯上下一口替你遮掩隐瞒?我看得出来,张澹他们一直在为此困惑不解……”

    一娘抿着嘴唇道:“青楼中都是靠姿色和身体吃饭的苦命人,生逢乱世,糊口不易,曼青院便是大家的避风巷。越是青楼中人,越发知道情义之可贵,娘亲生前虽然名声不显,但其所作所为在洛阳十七家烟花所在当中却是广为称道的。无论是鸨儿还是茶壶,其实都是活得极辛苦的,平日里在权势金钱之间辗转来去惯了,越发珍惜

    一点点的方寸之地。郑端娘他们其实与我关系平代为隐瞒遮盖,一者是看在过世了的母亲份上,二来毕竟都是吃同一口饭的同业,天生总有几分偏向……”

    李文革点了点头:“是了,于今之乱世,文人无节操可言,武将亦称不上忠义,反倒是在这九流之下的青楼里能看到些让人心中暖暖的东西,在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一娘抬眼诧异道:“大人便是因为这个出手?”

    “喔。那倒不是!”李文革搔了搔头,他略有些为难地看着一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下面地话。

    以他此时的身份,更兼于一娘有恩在前,张嘴要这女子服侍自己起居是极为便当的事情,这一娘既然肯陪着自己离开曼青院前往汴京,对此恐怕也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不予点破罢了。自己此时开口。她应该绝不会拒绝才是。

    双方身份悬殊。她根本就没有回绝的余地。

    明知如此。李文革那句话就是说不出口。

    面对这个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女子,李文革倒是完全没有在其他女人跟前那种紧张忐忑的感觉,身心均极为坦荡松弛,特别是,一娘的琴声能够令他真正的放松下来,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忙碌和各式各样地斗争当中。李文革虽然嘴上不说,心理上早就已经负担颇重了,只有在听到一娘地琴声时,他才似乎能够放下一些心事,静静地沉浸在那几根震动地琴弦所构成的美妙世界中,享受几分难得的宁静。

    也正因为如此,他这次是比较主动地想将一个女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个不会给自己带来压力。只会缓解自己压力的女人。

    可是尤其如此。他更加显得笨口拙舌起来。

    这个时代娶亲的规矩大得很,要行所谓的“六礼”,当然那是指娶正妻而言。一娘地情况完全不属于这种情况,没有一个节度使会娶一个妓女做正妻。

    李文革根本没想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前半辈子基本上很少接触异性的穿越者而言,“娶媳妇”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更不要说“纳妾”这种火星概念了。

    李文革昨天晚上曾经悄悄请教过经常流连于青楼等烟花之地的吕端,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开口,吕端用打量火星人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之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直接吩咐这个女子随身伺候他的生活起居便可以了,也就是说先做侍女,在吕端看来,一娘这已经是一步登天了。然后他告诉李文革,待日后娶了正妻,征得正妻同意之后,可以将一娘收房为妾,这是一娘这一辈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待遇了。

    同时,吕端极为严肃地和李文革谈了一大套关于女色与前程的话题,这个终日流连青楼地老牌嫖客正襟危坐地向李文革罗列了沉溺贪恋女色地害处,并举出了无数个例子来说明问题。他的观点十分明确,在青楼如何玩耍都无所谓,风流罪过根本不算罪过,但是若是将真性情沉溺其中便是本末倒置了,李文革算是深切体会到了这位在后世名噪一时的北宋名相那份“大事”上地不糊涂。

    然而说说容易,李文革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要他张嘴吩咐一个大活人给自己当一辈子奴婢兼暖床工具实在是一件过于困难的事情了。他倒不是不好意思张口,而是不要说当面和一娘去讲,便是在脑海中想一想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是一种罪孽——别人怎样无所谓,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主动地去奴役别人,这绝对是犯罪。

    “……你琴弹得好听,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琴声……”

    他说了一句牛头对不上马嘴的言语。

    “大人过奖了……妾身的琴曲和心境干联过于紧密,大多数客人是不喜欢的!”一娘略有些奇怪地看着李文革,口中答道。

    “大人是因为妾身的琴声中意?”

    “……你手刃亲兄的举动虽说过于骇人,却也颇有卫无忌之风范……”

    越来越离谱了……

    “……”

    一娘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卫无忌”是谁,眼中疑惑不解的味道更加浓厚了。

    李文革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啥好办法了,只得苦笑一声,缓缓向着骆一娘伸出了一只手,涨红着脸,眼睛偷偷瞄着这困惑的女子,脑海中努力搜寻着记忆的残片中关于自己那个时代追求女孩的步骤和方式,口干舌燥地低声道:“一娘,咱们交个朋友好么?”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7)

    阳,广武山北,一条人工运河水道自西北向东南延伸河与长江两大水系连为一气。东南的稻米粮船,便沿着这条水路绵延而上,供给着中原和关中。这条水路在秦汉之时大大有名,直至今日,在象棋棋盘之上还能够看到它的名字。这条河便是汴河,也就是千多年前一笔把中原大地划分成楚河汉界的“鸿沟”。

    此刻,就在黄河与汴河交汇之处,在因两条大河水势冲刷而隆起的高坡之上,却有一行人两辆车正在沿着河口缓缓而行,走在正中央的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是气宇轩昂的男子,另外一个则是须发皆白的垂垂老翁,两个人一面缓缓走着一面一面琐碎地攀谈着。

    “……民夫是足够的,只是李相那边物资材质却永远是个不足数,要加快进度,光靠木锨不是法子。没有铁制的家伙,人力便要废上三到四倍。这种天气上着冻,没有足够的药和酒,不敢催着民夫下河做工,可是若是再不加紧,春汛一来,这入口处的河床最少又要高出三四尺,这一冬的劳碌,便算白搭了……”

    那老翁听得连连点头,转过头想了想,道:“年年掏泥沙,是个笨法子,开个导流的渠,向东南斜着穿出一里多地即可,将入口这段两边垒起来,一鼓作气掘下去两丈到三丈,十年内便不用年年清淤了……”

    那男子苦笑道:“令公,你说得好不轻巧。如许大的工程,钱粮耗费起码是现在地四五倍,李相那个瓷公鸡如何肯点头?”

    那老人,正是当朝首相冯道,这男子乃是负责疏通汴河河口的前水部郎中袁述。

    冯道听了袁述的话,半晌没有言语,朝廷新立不久,财政捉襟见肘。袁述所说的并不为无因。他心中也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话。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西面传来。周围的护卫们顿时警惕起来。

    远远地,沿着黄河的堤岸,一行二十多骑奔驰而来,马上的人均身着青衣皮甲,俨然是支军队。

    汴河与黄河交汇处乃河防巡检区,属于京都右厢都巡检司地巡察范围,普通兵民是不能够靠近地。而这一行人地服色与京都禁军迥异。马匹高大彪悍,竟然能够透过巡河官兵设下的哨卡来在这里,显然绝非寻常过路之人,连冯道都不禁暗自诧异,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文革也已经看到了冯道等人,他的想法也一般,河防重地,能够随意地进来溜达转悠的绝非等闲之辈。这些人的穿着虽然不起眼。却是简单中别有一番精致的感觉,领口大多都是圆领,可见均有官职在身。绝不是一般的庶民百姓。

    他打马前行,来到这一行人面前,勒住马头抱拳道:“各位辛苦,请问这便是汴河河道与大河交汇之所了吧?”

    他身上没有披甲,外面只套了一件紫色地战袍,这颜色便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

    三品以上才可以服紫,而有资格穿着这样服色的外官,只有各州的刺史或是节度使。

    冯道是奉制“三日一至中书门下”的闲居宰相,平时又极少留意地方藩镇的情况,因此一时倒也不能断定李文革究竟是哪路神仙。当下并不作答,只拿眼睛扫了袁述一眼,袁述会意,抱拳道:“承相问顾,正是此地!”

    李文革纵马上了河堤,看着已经高高隆起的河床,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他倒没有去看汴河的河口,在他生活地年代里,由于三门峡水库地修建,使得黄河下游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洪水而是断流。但是此刻当他看到宽阔广袤的冰面中央那条银亮湍急地水带,又看了看自己驻足处泥沙淤积起的河床,终于体会到了所谓“悬河”的概念。

    他将脸转向袁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现任何官?”

    袁述看了看冯道,冯道微微颔首,他方才答道:“在下袁述,现任通判孟州,兼判河曹,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李文革急忙又是一抱拳,朗声笑着道:“在下是延州节度李文革,失礼了!”

    原来是此人……冯道心中微微一惊。

    李文革进京献马陛见的消息,早便从邸报上读到了,不过他不沿着驿道直趋京师,绕个大***跑到黄河边上来作甚?

    袁述躬了躬身子:“是下官失礼了才是,请节帅见谅!”

    李文革下了马,摆着手道:“袁大人客气了。这么冷的天气大人还在巡视河工,实在是令人钦佩,在下晓得,下游万千黎庶的身家性命全在大人掌握之中呢!”

    这具恭维话说得袁述胸中一暖,笑道:“河曹办的便是河事,本职所系,节帅过誉了!”

    李文革打量了一番冯道,躬身道:“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冯道笑了笑:“山野村夫,便不劳节帅询问了!”

    他不肯说,李文革也不好再问,不过看样子这老人的地位犹在袁述之上。他回过头看着黄河的河面,有些担忧地道:“袁大人,这河床子高处这许多,夏汛来时,不会决口么?”

    袁述愣了一下,笑道:“节帅过虑了,大河夏汛水位虽然高,然则自下游两百余里处澶州商胡分流,水势一分为五,最后汇作三路入海。五路分流,再不会出事的!”

    五路分流?李文革顿时感觉头有些大。

    这个时代的黄河下游,和自己那个时代似乎大大不同啊。

    他点着头道:“惭愧,原来如此!”

    冯道看了他一眼,笑问道:“这位节帅有何见解,也不妨说来听听!”

    李文革看看冯道。恭敬地道:“老先生,这河床太高,河道一旦高于地表之上,堤坝所受压力过大,便容易出现管涌,特别是夏汛之时,若是赶上连日暴雨,堤坝泡得酥软了。只需一个小窟窿。便能酿成泽国千里的塌天大祸……”

    冯道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他倒是不惊讶李文革这个说法本身,这些原本便是河防地常识,他奇怪的是李文革这个年轻的边帅居然对于治水之道如此熟悉,这在朝廷中确实罕见。

    他还不曾答话,一旁的袁述已经深表赞同:“节帅说得是,下游虽然有所分流,顶春汛秋汛和一般的夏汛问题都不大。怕便怕夏汛之时自洛水到澶渊一线暴雨不停。水位涨得没个边,商胡的堤坝一旦垮下来,洪水成扇面状扩散开去,南至淮水,北到渔阳,方圆百万余里,顿时便是一片鱼虾世界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叹着气道:“治黄河不是一时一晌一朝一代的事情。总要朝廷以举国之力。调拨大批钱粮军力才行。光是年年清淤,靠着些民夫修修补补,终归不是正经办法。治河,终归还是要靠军队……”

    冯道默默注视着李文革,始终没有说话。

    李文革又和袁述兜搭了几句,最后笑道:“在下还要赶着在日落前进京,这便辞去了,今日叨扰了袁大人,日后若有机缘,再向大人讨教治河之术!”

    袁述连称“不敢”,李文革这才翻身上马,与冯袁二人拱手作别,带着亲兵打马飞奔而去。

    “这便是延州那个靠着兵变将高家掀翻上来的李文革?和传闻中地样子似乎有些对不上号啊……”目送着李文革地队伍远去,袁述对冯道道。

    冯道没有言语,他自后唐年间入相至今,三十多年间目睹了不下五次黄河大水,其中两次洪水逼到了汴梁城下,京师周围变成了一片汪洋,自然深深晓得这条大河地厉害。

    听着袁述絮絮叨叨评价着李文革,冯道缓缓开口道:“此人的字是李彬取的,曰‘怀仁’,李文质在西北沉浮数十年,眼力还算不差!”

    袁述扭头看着他问道:“令公这是何意?”

    冯道似乎有些疲惫了,轻轻抚着额头问道:“若是按照此人所说,修缮河工用军队来做,你估计要动多少兵力?”

    “……”袁述呆呆无语。

    ……

    乱世难为官,侍奉的皇帝老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了人,得不断改换门庭才能坐得稳。乱世升官快,这又是另外一番道理,太平盛世凭借明经进士花团锦簇的文章诗句高中魁元,也不过拿到了一张进入仕途的门票,要苦哈哈一层一层熬资格,在不同的部门和品秩之间迁转来去,小心不要让御史们抓到把柄,还要谢天谢地求着爹妈长寿多活些日子,千万不要在自己仕途地关键时刻挂掉——否则一旦丁忧,三年不能为官不说,再起复时原部门原单位已经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戚便是个乱世科道官的代表,他是后汉乾佑三年的榜眼,一甲第二名,那一年的状元乃是王朴。当时殿试之后,吏部拟定的授官规则是前三名优待,二甲以下统统发配到京郊各县打杂,从九品官熬起。

    于是敕牒发下,王朴为校书郎,戚为著作佐郎,一道直史馆。没多久王朴被枢密使杨邠聘为幕宾,自然立时生发,离开了史官这个冷清的闲地。戚却没有这等好运气,苦呵呵做了几个月,又使了银钱运动朝中的大佬国舅李业,这才提前转为著作郎,迁为金部员外郎。金部员外郎虽然官不大却是个颇有权的职位,戚卯足了劲准备干出一番事业来。

    没想到任命地敕牒刚刚下来,还未曾上任,郭威地大兵便开进了京城,李业被诛杀,他所任命的所有官员都被一体罢免,戚这个倒霉蛋自然只有重新待选,这一回他学了乖,在吏部运动来去,无论如何要放一个外任,哪怕出去当个县尉,也比在京里当官舒服。

    折腾了几次,他那点薄产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了,最终选出来,却选了个门下主书令史,还是闲官一个。

    广顺元年郭威称帝,所有官员均加官一级,这一次戚走了天子近臣范质的门路,得为鸿胪寺主簿。

    从此戚跟着范质,直到范质拜相,去年八月份奏请其为正五品中书舍人知制诰,这原本是一步登天地好事,却被与范质素来不和的宰相王峻横插一道子,升官倒是也升了,也还是正五品,可惜不是正五品中书舍人知制诰,而是门下省正五品给事中,判鸿胪寺。

    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一属中书一属门下,本来是对置的职位,其中中书舍人掌制诰拟就,给事中掌国之封驳审覆,纯论权力,给事中似乎还在中书舍人之上。奈何那是魏晋隋唐时的老黄历了,自唐初到现在,以中书舍人而入阁拜相者不下百人,给事中拜相者则除了魏文贞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自从中唐改制之后,给事中的职权形同虚设,根本就剩下个空架子了。如今中书舍人加知制诰则可以日夜陪伴在君王身边,乃是地位仅次于宰相的天子近臣,只要越过翰林学士这个坎,出则为侍郎,入则可以平章;可是给事中判鸿胪寺却只能管管基本没啥可管的外交礼仪事务。

    五代鸿胪寺卿是名誉职务,一般多做加衔使用,真正的寺务则由判寺全权负责,因此虽然是五品,可也算位列九卿了。

    可惜没有实权,只能是受累跑腿的命。

    这一次迎接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入京的事务,便全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戚做事情倒还认真,在禁中领了相公们的敕命,回到寺内便吩咐手下们打点安排。

    “……都仔细着,不是第一遭接外藩节帅了,一律比照上遭折家的例,礼仪上略减一分即可,其余供应一应照例不得克扣……这回来的可不是个好得罪的角色,若是惹了他,仔细你们的性命。另外,界北巷的馆驿收拾出来,这一番来的人多,一百多人都挤在寺中万万住不下。”

    戚正吩咐着,却见门外一个典客署的官员在探头探脑,顿时胸中光火,指着问道:“……再有一个时辰便要出城去接人了,你还在那里玩忽,有何事便进来禀报,无事自去准备,贼头贼脑却是作何事?”

    那官员急忙进来苦笑着禀报:“那两个西域的胡僧又来了,还是为了建茹素佛寺的事情,下官看见大人正忙,便没敢通禀!”

    戚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这才想起来是两个想在汴梁建寺庙的摩尼教徒,已经连续来了多次了,只盼着能够得自己开得一封条子,拿到开封府去了事。

    这事情虽然不大,然则却非是戚能够做得主的。华夷礼教大防乃是朝廷的大事,鸿胪寺是没有权力擅自批准三教之外的邪教在京城设馆立寺的。

    “你去告诉他们,中书的相公们这几日没空商议这等闲事,待得他们闲下来,自然要议个结果出来,此事虽然不紧要,却并不小,相公们十之还要请旨。让他们回去好好等着不要着急!”

    那官员陪着笑道:“他们的意思,是问问究竟何时才能有消息,他们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日日都来,也怪辛苦的……”

    戚眼睛一瞪:“他们辛苦我便不辛苦么?正月里面还要打叠精神接外地的军将,这大冷的天,在家里围着火煮酒喝岂不是美?何时有消息要由相公们的定,要看相公们何时能够腾出功夫处置此事,我一个五品判寺,哪里能得知道?”

    “是!是!下官这便转告他们……”那官员擦着汗退了下去,戚这才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堂内,重新整理了一遍官服,自认结束整齐,这才转身来到正厅前,见外面马车仪仗等物均已备好,他垫着步子上了车,挥手吩咐道:“直往西去,出新郑门,在十里亭迎候……”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8)

    迎秋门到界北巷,这段路程李文革走得颇有些扫兴,个时代的中国首都,虽然在人口繁密程度上和商户买卖的繁荣度上都较其他地方要好得多,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从西门外一路进来,原本应该是金明池水兵演练场所的地方如今连片烂泥塘都没有,反倒布满了田垄和小丘。蔡相宅所在街区此刻还是商铺,米卖布好不热闹。吴起庙倒还是那个吴起庙,只是同样灰头土脸破败的厉害。李文革一行在鸿胪寺接待人员的陪同下沿着踊路街一路途径御史台和尚书省,沿着横道穿过皇城外沿,途径了司农寺、太仆寺、少府寺、鸿胪寺和一排土里土气的殿宇宫墙,最后来在了高头街上的界北巷外藩馆驿。

    吕端中途离开,带着一百匹贡马直接回太仆寺去交差,李文革则在戚的陪同下一路感慨着来到了界北巷馆驿。

    “大将军以前来过汴京么?”戚问道。

    “没有!”李文革摸着鼻子违心道。

    这个时代的开封,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了,难怪柴老大上位之后没多久第一件事便是修缮这座都城。老实说若是不考虑交通条件的问题,仅现在而言这片地方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洛阳的。虽然人口多些,商业要发达些,然则市侩气也重,也显得土许多。作为一国的京师,眼前的汴梁城还缺乏应有的厚重与文化。

    古都大梁,在这个时代不过如此了……

    李文革叹息着。

    总算在馆驿安顿了下来。戚拿出一张绢帛,一面看着一面开始对李文革讲述这几日的行程安排:“大将军一行明日尽管安歇,考虑到大将军鞍马劳顿,明日没有安排事情。后日是上元节,照例陛下要在宫中赐宴,御花园饮酒赏月,所有使职地将军都押在武班随同,卑职在向范相公禀报之后。将大将军排在了定武军郭帅和昭义军李帅的后面。在诸将之前。到时候下官陪同大将军赴宴,大将军不认识不打紧,下官指点您站位,万万不会错的!”

    定武军……昭义军……全国那么多藩镇节帅,只有郭崇和李筠排在自己前面,政事堂的这几位“相公”可是着实给面子啊。

    李文革笑了笑,却未置可否。

    “十五日原本安排了王枢密与大将军会面。执平礼,这是为陛下接见大将军预作准备,枢密院掌藩镇事,大将军与枢使会面,实质上是述职的意思,不过节度使身份尊贵,论理只能向天子述职,因此枢密院这一道便只能算是会面。王枢密还兼着相职。因此十五日整整一天要忙赐宴的事情。故而将会面推到了十六,大将军若是不介意,后天上午也可以自行去枢府。约见郑枢副,也算是述过职了!大将军谨记,与郑枢副会见,枢副要对将军行躬礼,不可错乱。”

    “……上元节赐宴之后,十六安排的是大将军拜谒中书的各位相公,一般官员属于廷参,大将军是方面节帅,只要天子没有收回旌节,见宰相便只需行躬礼。十六日原本地安排是上午大将军去枢院见王枢密,下午再拜谒中书门下。若是后天大将军见过郑枢副了,便只需到十六下午直接去政事堂即可。政事堂诸位相公,范相和王枢密是单日直笔,李相和王相是双日直笔,不过约好了大将军去拜,下官想四位相公到时候都会在地……只有冯令公奉圣命三日一参,大将军恐怕未必能够见得着!”

    李文革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开口问道:“双日直笔地那位王相和王枢密不是一个人么?”

    戚向他一躬,笑道:“好叫大将军知道,这位王相公便是去年前往延州为大将军授予旌节的端明殿王学士,一回京便拜了同平章事,如今在政事堂押班直笔,大将军再见面时,须改口称相公了!”

    王拜相了?

    李文革吃了一惊,若是历史还按着正常的轨迹发展,王应该是两个多月以后王峻倒台之后才得拜相的。郭威在这个时候急匆匆拜王为相,政事堂里如今轮值的宰相增加到了四个人,局面对王峻似乎更加不利了。

    虽然说加进了自己的因素在里面,但是一定有什么更根本的原因,使得历史发生了这么大地偏差。李文革紧张地思索着,口中缓缓问道:“戚大人,开封府十二月可曾换了大尹?”

    “大将军消息果真灵通,开封府确实刚刚换了大尹,还也是大将军的老熟人呢!不过不是上个月,而是本月初,元正之后的第四日,陛下亲自降诏,以左卫将军张驸马都尉权知开封府。”

    李文革顿时又是一阵晕头转向,颜衍没有出知京尹,反倒换上了四边不靠的张永德,这局面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来是在针对王峻出手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郭威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对王峻动手呢?难道说这个亲密战友副统帅真的做出了什么危及郭威自身利益的事情?

    一直以来,李文革都认为王峻地失败其实只能算一个权臣地失败,他并不相信王峻有篡位的野心,只

    人一上来就和柴荣作对,导致最后郭威将柴荣选定为候不得不下手搬掉他这块石头,这既是保护柴荣也未尝不是对王峻自身地一种保护,否则一旦柴荣继位之后两个人大战一场,输的那个人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只不过王峻自己的心太窄,军委第一副主席国务院常务副总理一下子被贬为商州地区政法委书记,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才不到一年时间便郁郁而终了。

    原先读五代史,李文革一直将王峻外出柴荣兼任京尹并且封王当作郭威最终确定继承人问题的一大标志。可是如今柴荣还没来得及回来。张永德已经权知了开封府,郭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张永德固然对王峻是个牵制,但是对柴荣地威胁似乎稍微大了些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戚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下去,鸿胪寺给李文革安排的还真够圆满,十七日预定的是皇帝郭威在崇政殿召见李文革,君臣例行奏对,赐午宴。整个程序大约要花费一个半时辰。然后李文革回馆驿。晚上参与郭崇韬主持的禁军将领为延州藩接风的宴会。

    鸿胪寺的计划表安排的相当周详,连着安排出了十天的日程,听得李文革头大,戚前前后后解说了个把时辰方才罢休,躬身道:“大将军有何不满意处,下官和寺僚当尽力体谅协调,除了涉及陛下、中书和枢密地部分。皆可随时变动调整。”

    李文革谢过了这个东道主,戚这才起身辞去。

    送走了戚,李文革回到室内,苦笑着对韩微道:“京城地这潭子水实在不是一般地深,初来乍到,敌友难辨,启仁可有甚么好主意?”

    韩微笑了笑:“将军既然知道敌友难辨,便暂时作壁上观便是了。您是外藩。朝中的事情搅和多了遭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本也不是将军所长,还不如默不作声。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便了。”

    李文革听得连连点头,正说话间,康石头来报,延州驻京宅集使詹南来拜。

    这是李彬派驻在汴京的代表,延州节度驻京办主任,李文革此番进京,若不是带的人太多,按理说是应该下榻在此人所主持的藩宅地。不过此人没有随同戚一道去迎接李文革进城,却大是奇怪,按照道理说他这做宅集使的直至本藩节度使进城才来拜谒,已经颇为失礼了,好在李文革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当即叫进。

    詹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相貌也还周正,只是稍显瘦弱,见了李文革一躬拜道:“节帅,下官今日未能出城迎接节驾,大是不敬了,还望节帅见谅!”

    李文革急忙谦逊道:“詹公言重了,您是观察的老朋友,文革来时,观察曾经千万叮咛嘱咐,进了京诸事要多与詹公商议,文革正准备晚间过宅邸拜谒詹公呢!”

    詹南擦着头上的汗连声道“不敢”,然后单刀直入地道:“实不相瞒,下官本来是准备跟随戚大卿出城的,奈何临时被王秀峰相公唤了去,足足盘问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才耽搁了……”

    李文革和韩微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问道:“他问了些甚么?”

    詹南苦笑道:“问得多了……从李帅前年随文质兄当街平乱一直到去年秋天的银州之战,秀峰相公均问了个遍,有些事情下官都只知道个大概,说得难免不清不楚,因此前后问了数遍。李帅知道,秀峰相公是最挑剔人的,下官看这意思,他对李帅似乎敌意颇重,李帅此番在京,一切要多加小心了!如今京师暗流涌动,时局变化莫测,稍有不慎卷了进去,只怕脱身便难了!”

    李文革看了看韩微,然后道:“詹公不说,我也正自纳闷,张左卫接任京尹,到底是谁地主见?是皇帝独断还是冯相范相地主意?”

    詹南怔了怔,钦佩地看了李文革一眼:“李帅果然厉害,一句话便问道了时局的关键处,张永德权知开封府,冯令公和范文素相公事先均不知情。”

    李文革“啊”的一声大张着嘴巴呆住,却听詹南自顾自道:“去年皇帝亲征兖州,李惟珍相公为东京留守,等待主上圣驾回銮,改为权知开封府。李相因为同时兼着三司使地差遣,钱粮盐铁财政国计一大摊子事,原本便忙不过来,因此去年十一月间,王秀峰举荐刚刚升任端明殿学士的颜衍权知开封府事,主上发往中书廷议,李惟珍相公不置可否,范文素相公反对,上表举荐澶州太原侯回朝接替李相权知开封府,主上犹疑不决月余,腊月二十二,小年的前一天,内廷突然下诏,越过枢密直达中书门下,敕命张驸马都尉权知开封府,要相公们画敕。当时李相当值,他自家身处嫌疑之中,自然不能犹豫,当下用印画旨,等到王相和范相知道,圣旨已经发到了都省,万难转了。”

    詹南不愧做了多年的宅集使,颇为复杂地一件事情。让他按照时间顺序简明扼要说来。顿时便将朝中情势说得明白无比。这件事情上表面上是王峻和范质在台面。暗中却是王峻代表的拥立功臣派系和范质背后的队之间的一场政治斗争,目前看起来这一场斗最终都落在了空处,皇帝谁也没支持,反倒任命了一个游离于两派势力之外的张永德为京尹,说起来勉强算是平手。

    李文革的脑袋有些乱,一时之间即便熟知五代历史如他,暂时也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局面了。

    难道郭威对于继承人的安排另有主张?

    老天爷。柴荣不会在这场斗争中莫名奇妙地出局吧?若是自己在大西北煽起地蝴蝶效应无意中改变了柴荣继位地历史走向,那可真叫啼笑皆非了。

    他问道:“张左卫身为殿前都虞侯,掌管着大内宿卫,如今出为京尹,难道殿前军不再轮值内城了么?”

    他这一问,詹南也吃了一惊,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道:“如今大内皇城归侍卫亲军宿卫。宫城之内仍然是殿前军宿卫押班。这是今上正位以后定下的规矩。张驸马虽然权知开封府,殿前司的差遣还没有撤,如今内城宿卫仍然以他为主。”

    “李重进呢?他无权宿卫么?”

    事到如今李文革也不忌讳了。不问明白京师的情形,他便不能安心在这里住下,反正左右都要问,还不如一次问个明白,这个詹南族人都在延州,也不怕他害自己。

    詹南看了看李文革,回答越发小心了:“李重进仍然是侍卫亲军都军头,按这职务他只能巡检宿卫皇城,不能进宫城。不过他还兼着大内都点检的差遣,自身有宿卫皇帝的资格,不过押班宿卫之时需要服从张驸马的统一安排调度便是了!”

    李文革轻轻擦了擦额头上地汗,道:“詹公久居京师,见识论断自然非我等可比,有甚么剖析见解但讲不妨,这里全都是自家人,万万不会泄露出去的!”

    詹南想了想,道:“自去年征讨慕容彦超开始,王秀峰的圣眷便一日不如一日,这是京师明眼人都看得极明白的事情。枢密院郑仁诲做了枢副,随时都有可能顶了他的位子,郑某空出来的内客省使一职由向训顶了,这是军方的人马,而且出自今上嫡系,虽然属于拥立功臣,但是根基较浅,和青州派往来也泛泛,与范文素等文官更加没有甚么渊源。枢府系统如今除了枢密直学士陈观之外,要害位置均被派系色彩较淡的人所把持。王峻虽然威福依旧,然则实际上已经大权旁落了!”

    “中书那边……范相是拥立太原侯地赤帜,这是朝野皆知地,李相态度暧昧,在朝堂上从来是只治事却绝不多说话,但是严格论起来,此人虽然圆滑,却毕竟也是冯令公提携上来的人物,要他站在王峻一边是万万不能的。唯有新近拜相地王,算是皇帝亲自选拔上来的宰相,此人至今尚未表态,下官估计情势不明朗,他也不太可能表态。最后只怕无论皇帝选择了谁入嗣大统,他都会宣誓效忠。朝野传言,太原侯、张驸马,还有李……李殿帅,这三个人当中必有其一为储君。原本太原侯无论人望还是才情都稳居首位,虽然碍于王秀峰的面子两年来一直屈居外镇,但是朝中许多人都指望着他能够接位,张驸马名声也不差,脾性谨慎寡言,敬上恤下,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军中也有些势力,更何况掌着大内禁军宿卫之权,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只是从朝堂上看势力稍显若了些,不过此番接掌京尹大权,朝中的风向只怕要变……”

    詹南说来说去,几乎一个字不提李重进,显然是不看好此人,在他看来在这场夺储大战中李重进连下场参与角逐的资格都没有。

    李文革十分明白,他沉吟着转过头去看韩微,韩微若有所思地道:“权知开封府和储君之事虽然不能说没有关系,却也未必就像我们想得那样!”

    “哦?”李文革心头一动,“启仁不妨说明白些!”

    韩微定了定神,眼睛正视着李文革道:“若是天子直接任命张驸马为开封府尹,确实可以说明圣心以其为储君之意已定,但是如今却只令其权知开封府,这便两说着了!不要忘记,无论是加衔、职事还是差遣,太原侯到目前为止处处压着张永德一头。虽然张永德的权力有所扩大,但其影响力毕竟还仅限于禁军内部,甚至禁军中也只有殿前司由其直接掌握,侍卫亲军并不听他的。这个时候让他出知开封府,怎么看都觉得稳定京师局面的味道比立储的味道要浓一些……”

    韩微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两眼直勾勾的微微有些出神,口中缓缓道:“我在想……”

    “启仁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不必忌讳!”李文革已经渐渐听出了些门道,不由得催促道。

    “我在想……建议以张驸马权知开封府,会不会是太原侯暗中上的推荐表章……”韩微目光幽深语气复杂地道。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1)

    书侍郎判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来到政事堂的时候,一个鬓发花白面上却无半根胡须的老宦官说话,李谷行走宫禁也不少年了,这个宦官却从未见过。等到此人辞了出去,他才问范质:“此人是谁?”

    “入内内侍省分管内苑的副都知马,前朝宣徽使马绍宏的义子,在宫禁内当值也有三十多年了!我叫他来,是问问应顺年间的旧事!”范质缓缓踱着步子,亲自将一盏茶递给李谷道。

    “应顺年间的旧事?”李谷微觉诧异,范质却没有理会,点着头道:“是!最近有些关于新任延州藩出身来历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便叫他来问问。”

    这所谓的流言,李谷却也听到过,大体意思是说新任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原本乃是后唐帝李从厚的儿子,本名李重祥,自幼便长在城军中,李从珂夺得帝位后派人害死了被安置软禁的李从厚,却未能斩草除根杀尽其子胤。由于李从珂也并未坐稳江山石敬便发起了叛乱,因此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善后,最终李重祥在亲信家人和士卒的保护下逃出生天,逃往西北延州朝廷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托庇于李彬府中,以家奴身份作掩护长大成人。

    这个说法很是像模像样,从年龄上来看,后唐帝自己出生于后梁贞明元年,若是活到今天也才不过四十八岁,李文革今年三十二岁。也便是说李从厚十六岁时生下的这个儿子,以这个时代男人成婚地年纪而论,这确实是可能的事情。在加上李文革在延州整军经武颇有权谋手段,这都绝非一个普通的奴隶能够做到的事情,因此这个谣言虽然近期才兴起,随着李文革的进京,却已经在京师高层传得沸沸扬扬了。

    然则李谷却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既知是一派胡言,又何必理会?三十年前的事情。令公当时便在朝。帝有没有子胤。下落如何,他还能不清楚?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早先便说出来了!”

    范质微微笑了笑:“我也不过是做实一下,王秀峰这阵子对这个说法极为关注,甚至专门到史馆去查了起居实录。我这才叫了马来问,他在宫里呆了三十多年了,这些事情。包括诸帝子嗣的情况,自然比较熟悉!”

    李谷摇了摇头,显然仍不以为然,然则再开口时却岔开了话题:“明日便是上元节了,早朝令公要为首呈递贺表,老人家至今还未曾回府,文素可派人去催过了?明日早朝若是耽搁了,麻烦可便大了。这是正经事。也是朝廷地脸面!”

    范质笑笑:“放心吧,令公车驾,最迟下午便回城了。此事有我安排。惟珍大可放心!”

    李谷点了点头,盘膝坐下道:“这个李怀仁出手还算大方,一百匹党项马,体态健壮,神骏非常,太仆寺这一遭极满意。边境地州县藩帅,向朝廷进献贡马罕有这么痛快地。太仆寺判事梁景初今天一大早便具表为李怀仁请功,就算官位不能再封,金银器皿绫罗绸缎,或者敕旨嘉奖总还是应该有,也不能让天下人将朝廷看得太过小气了!”

    范质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自然不能太轻,只是太重了也不好,依着我倒是宁愿给他加勋号,不花国库一文钱,又能给诸藩做出个榜样。只是他年纪轻轻加衔已经到了检校太保,再往上加便是太傅,这才几个月光景,太过了!”

    “我不赞成封官!”李谷摇着头道,“官爵是国家名器,不能这么随便乱授,否则总有一日要出大乱子!”

    范质失笑道:“官不值钱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数十年来莫不如此!这不是你我改得了的!”

    李谷的声音沉寂了下来,他在看开封府呈上来的公文,半晌,这位向来办公事极少言笑的宰相突然间哑然一笑:“驸马都尉何时也热衷于河务了?抱一将军这个开封府坐得还真是似模似样呢!”

    范质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他虽未必懂民生政治,开封府的判官推官都是经年的老吏,原先有你压在他们头上,许多事情不敢冒头。如今有了驸马都尉这个靠山,自然要撺掇着来打一场擂台了,官场故伎,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惟珍不必过于认真!”

    李谷笑笑,却不言语,对于开封府那几把刷子,他可比范质有数多了。

    此刻他却没有心思再和开封府原先地几个下属幕僚斗闷子了,手中拿着一张同样是为修河工事请拨钱粮的公文,他再度皱起了眉头。

    良久,李谷走到门前,唤来了一个通事舍人,问道:“送公文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舍人抬头看了看李谷,小心翼翼地

    “相公问的可是澶州的公文使?”

    “正是!”

    “他还在茶房坐等,下人们劝他回去,他都不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李谷脸色阴沉了下来,拂袖道:“请他堂内叙话!”。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洪亮爽利的报名声:“卑职镇宁军左厢都校曹彬,请见李相公!”

    “国华进来吧!不要拘礼了!”

    李谷摆了摆手,随即,一个身材长达面目淳厚的汉子大步走进了堂中,进来之后恭恭敬敬跪叩:“卑职参见范相公、李相公!”

    范质笑着亲自扶起了他:“国华请起,你是国戚,中书当不起你的大礼。下面人不晓事,让你在茶房侯了半日,怠慢了!”

    曹彬连称“不敢”,这才起身站起。

    李谷却没有诸多寒暄,单刀直入道:“商胡工程修缮。到底进展到何等地步了?今年夏秋两汛,可能抵得住?”

    曹彬躬身道:“禀相公,商胡分水堤坝如今已然加固到四丈三,只要今夏上游不下连月雨,便不至溃坝。君侯为了保全起见,准备趁着下游河道未曾破冻,再将其加高两丈,故此年前又招募了八千流民上河工。故此军州钱粮不敷支应。这才向三司请调!”

    李谷回过身拿起公文。道:“国华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去岁打了几场仗,朝廷地预算超支得厉害,全要在今年地开支中平衡调剂回来。一句话,朝廷如今也缺钱,我手上应支缓急的款项不过二十万贯之数。先拨一半给你。我今日便可行文开封府发遣禁军,最迟后日便可启运,只是时值隆冬,淮南的粮船不得北上,京师地粮储自给尚且不足,汴河化冻之前,粮食却要太原侯就地筹措了!”

    曹彬却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当即答道:“卑职来时。君侯开仓平调镇宁军军粮已有月余。剩下的存粮再支应一月亦可,进了二月,便捉襟见肘了。相公知道。种粮是万万不能动的。这一层还要请相公体谅,河工们寒天上工,体力消耗颇大,这个时候是不能减低供应分例的。”

    李谷点了点头,提起笔来文不加点,顷刻间已然拟好了一道公文敕,转手递给范质,口中却道:“诸军州常平仓废置已有百年,州府库存粮食也不多,濮州、滑州、曹州三郡也要过冬,地方上是拿不出余粮来支应澶州的。不过各地存粮大户每家每户每年都要存下数百石到上千石不等地存粮,凭借这道敕牒,太原侯可以用官钱平价调用私家存粮,州县官吏不得阻挠迁延!”

    曹彬大喜,当即拜倒道:“多谢相公们体谅,卑职代君侯谢过相公!”

    李谷急忙上前搀扶了他起来:“国华请起,惭愧,大河水利河防本来乃是国家之事,国家无力修缮,反倒要太原侯举地方之力支应,本来便已经是本末倒置,如今万千河工在河堤上拼命,朝廷居然连扫库缝地余粮都拿不出来,某执掌国计,论说起来,早该惭愧去职了……”

    说着,他轻轻拍着曹彬肩头道:“国华明日上元节赐宴之后再回去吧,好歹在京师过个节!”

    曹彬容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卑职今日便要连夜赶回去复命,君侯那边还等消息呢!”

    李谷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再多说,范质走上来温和地问道:“见过圣上了么?”

    曹彬老老实实摇头道:“此番公务往来,紧急得很!再说卑职位分太低,不好贸然请见!”

    范质哈哈大笑:“你哄谁来,谁不知道你曹国华是最得陛下欢心地勋戚子弟,不要说奉了太原侯的钧命,便是你自己就有直奏觐见之权的!”

    曹彬也是一笑:“相公,陛下宠爱信任,卑职更加不好辜负了主上的期许顾盼!”

    范质微微一愣,这时候李谷在门外吩咐了几句属官,已经走了回来,十分诚挚地道:“国华既然坚持,我们也便不留你了,我已经吩咐小膳房备下点热汤饭,国华用了再走,还有几两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国华是正经用过御膳的人,今日不妨尝尝中书门下的‘廊下食’滋味如何……”

    曹彬还要推辞:“中书膳房乃是陛下为相公们专设地恩典,卑职……”

    范质笑着打断了他:“罢了吧,几口热饭几口酒罢了,国华若是打着主意出了御街到潘楼市那边去大快朵颐一番,我们便不强留你了,若是急着走,便少废话,快去用饭的正经!”

    话说到这个地步,曹彬自然不好再辞,当下逊谢着出去。

    看到两位宰相亲自将曹彬送到政事堂门口,执事的通事舍人惊得目瞪口呆,下来后对一个老宦官道:“这个外官

    子,当值两年多,几时见过两位相公亲送的,便是外拜,也没谁得过这般体面……”

    那老宦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瞎了你的眼,那是曹军头,人家亲娘的妹子,原先是当今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姨娘,乾佑年间留在京师殉了难的。陛下得大统之后追封贵妃,位分只比圣穆皇后低一格而已……”

    回到堂内。两位宰相却均面色凝重,李谷摇着头道:“修缮河道地事情,令公和我私下里商议过多少回了,这么一年一年地挺着总不是办法。一年无事两年无事不等于年年无事,算起来从贞明年间到如今,倒有将近四十年没有疏通过河道加固过堤坝了。只太原侯那边抓住商胡一点来弄,便是修得再坚固,也至多保得大河不至于改道。中段逢上雨季。该溃坝依旧要溃坝!”

    范质叹息着:“国库没有钱。中枢又处处掣肘,修大河,那是大笔的铜钱粮食往里填,如今的国家,哪里有这等地财力?”

    李谷板着脸道:“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仗了,淮南诸道、山南东道,都要息兵。南唐、吴越、荆楚、南平、西蜀、长和。只要我们不动兵,这些诸侯没有几个敢主动寻衅的。最强的南唐也不过是个草包肚皮,如今国家实在太穷了,再打下去,不要说治河,便是供应军队吃饭都要成问题了!”

    供应军队吃饭的机制一旦出了问题,那么接下来紧接着将发生什么,在这个时代为官多年地两位宰相都心知肚明。

    有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范质叹道:“即便这些诸侯不动。难道咱们还能止得住契丹今年不下来打草谷?还能止得住定难军那边老老实实不折腾?”

    李谷黑沉着脸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才缓缓道:“有折可久和李怀仁在,定难军没几年光景可折腾了……”

    正说话间。一个身材高瘦地宦官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翰林学士窦仪,后者手中擎着一绢黄绫。范李二相顿时明白皇帝有大除拜发来画旨,上元节将至,为一些元老重臣或者功勋卓著地边臣大将加官晋爵乃是惯例,只是不知今日却又是哪些人得了这个彩头。

    等到窦仪将圣旨展开,两位宰相看罢了上面的文字,顿时都是一惊。

    门下: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拥立有劳勋绩卓著,可平芦、范阳二镇,赐旌节、鼓乐、门戟,余官如故,敕!

    作为大周王朝的开国头号功臣,王峻终于拜节度使了,而且一封便是两镇,还是自唐代设立节度使职事官衔以来名号最重地盘实力最强的两镇。范阳节度使、平芦节度使,那是当年安禄山所拥有的职务和地位啊……

    更何况,余官如故,也就是说在拜两镇节度使之后,王峻目前所担任的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职务不变,他仍然是大周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且是唯一身兼两府相职地宰相,是唯一带有两镇节度使加衔的宰相……

    权臣,名符实归的权臣!

    一个人同时拥有了李林甫和安禄山两个人的职务和地位,这样的人不算权臣,还有什么人算权臣?更何况,这个人比李林甫还要专权,比安禄山还要跋扈。

    皇帝疯了?

    范质默默注视着这道墨迹未干的诏书,缓缓抬起头,怒火万丈地盯视着一脸淡然神色的窦仪。

    如此简单的一道诏书,根本用不着翰林学士地文采辞藻。皇帝派窦仪前来地意思相当明显,这道诏书是发到中书门下存档的,皇帝是要翰林学士和中书宰相们重新起草一份符合朝廷体制规矩格式裁度的制书,然后用印颁发。也就是说,皇帝仅仅是简单地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甚至连多花费心思口授翰林学士拟就一份像样诏书地多余心思都懒得动,直接下令给宰相们来执行办理。

    事先不商议,事中不解释,朝廷的宰相在皇帝眼里成了什么了?

    拒签——范质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决定,他绝不会在这样一道蔑视中书宰相权威的制书上签字用印。将诏书原样封还,维护体制的严肃性。

    这是宰相的权力!就像将这样一道诏书发来中书是皇帝的权力一样!

    “臣——不能奉诏!”

    范质阴沉着脸,清晰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文素——”

    窦仪微笑着还不曾张口,李谷已经抢先叫了出来,他深深地看了范质一眼,转过头对窦仪道:“请窦学士拟制,我等用印副署……”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2)

    顺三年正月十四,天子降诏拜王峻为平芦、范阳二镇件事情当晚便在汴梁城中搅起了一场政治旋风。朝廷六部九寺横班左右班,殿前侍卫两军将领,内外官员大臣往来奔走打探消息,当晚非但王峻府上挤满了道贺的人群,便是范质、李谷、王三位当值宰相的府邸也被各式各样来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人弄得门庭若市。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皇帝对这个亲密战友副统帅的宠信究竟还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相任两府,权兼内外,王峻的权力已经将将达到人臣的极限了。

    也有明眼人不这样认为,这些人看得很清楚,皇帝这一次授予王峻的,不过是两个空头节度使名号罢了。王峻是不可能抛开中枢权力离京就藩的,因此这两个职务虽然很显耀,对于王峻而言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王峻的心腹谋士郝崇义便是其中之一。

    他对王峻说的极为露骨:“陛下宁肯加两镇藩号于相公,却不肯以颜衍权知开封府,何也?平芦、范阳于相公皆为镜中水月,相公不离京都,则终是空,相公离京就藩,则中枢大权旁落,到头来依旧是空。而开封府近在京畿,皇城之外皆其治地,品秩虽浅,却是当朝第一枢要位置,谁得开封府尹,谁便是储君,这已成惯例,陛下不以此职授颜衍,何也?非颜公声望不著、才力不足,唯因其行事唯相公马首是瞻。陛下疑其党羽,不放心罢了……”

    王峻平素精明果敢勇于任事,此时却有些犯犹豫,抚摸着头皮道:“以文仲和我的关系,虽说君臣有别,与当初难免有些不同,可也不至于两三年间便猜忌至于此吧?”

    崇义脸色极为晦暗:“相公糊涂,论起关系。相公自以为比太原侯如何?乾佑惨变之后。太原侯乃是今上唯一地子嗣了。相公一意隔绝其父子,阻挠其回京秉政,天子口中不言,心中岂能无怨?国储之事乃朝廷根本,相公自家不肯坏了义气,又不愿在此事上下下功夫做做文章,岂不是坐等大祸临头么?”

    王峻笑了:“慕德这话说得却不讲理了。天下是他郭家的,国储之事我这姓王的如何能下功夫做文章?”

    崇义脸色凝重地道:“相公既能够阻太原侯于都门之外,难道便不能将另外哪个人推上储位?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到底,犹豫不绝首鼠两端,最终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王峻沉吟着道:“柴荣此子,老夫眼看着他长起来的。我不似文仲老弟那般糊涂。此人生性阴亵多疑。做事行政殊无厚道之意,天性凉薄,少情寡意。他若当政,不要说我,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这些老弟兄,哪一个也不会有好下场。老实对你说,此子但凡有郭文仲的半分厚道,我便亲自将他迎回来扶入东宫。”

    “那便要想个主意,将其置于死地,务求一击必中,否则反过头来,便是我们大祸临头!”郝崇义咬着牙道。

    王峻连连摇头:“胡说,你想要了皇帝的命么?文仲经历乾佑惨变,一家老小都死绝了,这个假儿子虽非亲生,毕竟是我那弟妹的亲族后辈,若他或者德妃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弟只怕当日便要伤心死掉了!你不要看他做了皇帝,其实心中那份爱恨最为分明,对一起打天下地弟兄们尚且百般回护,又何况是亦子亦侄地亲人?”

    崇义叹道:“既然如此,相公便须早作打算,太原侯做不得皇帝,总要有一个人来做皇帝才是正经,只要储位一定,相公便无惧于太原侯了!”

    王峻苦涩地一笑:“此事急不得!好在我这兄弟年纪不大,刚刚在知天命之年,未来或许有子嗣亦未可知!”

    “可是今上不是好女色之人——!”郝崇义厉声道,“宫中如今侍奉皇帝地只有德妃一人,今年也已经年近不惑,这个年岁上再要生育已是极难的了。皇帝若不肯宠幸他人,后嗣储位一事,万难做他想,为相公计,还是要在这方面多想想法子才是!”

    “荒谬!”王峻轻轻叱道,“新朝定鼎不过两年,四海不宁,我那兄弟如何能撇开朝政将功夫用在女人身上?莫说他不是那般人,便是他有那个意思,我这做宰相的,岂有不正言劝谏反倒纵容鼓励的?那是亡国之兆!”

    崇义顿时无语,他苦笑道:“那相公便真的只有坐而待毙一途了!”

    王峻笑了笑:“也不必如此悲观,如今我毕竟秉着朝政,时局比起刘家的混账行子当国时好得太多了!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此次七兄上表奏我为节度使,本来便是多余的,他那个狐疑地性子谁都信不过,文仲任张永德小子权知开封府,触了他的心事,非说这老兄弟变了心,要对老弟兄老朋友动刀子了,我私下去信劝了他多少回他都不信,非要试探一番放才肯安心,这不是,试探来去,本来只是表奏我任平芦一镇,结果却多出了范阳一镇,他那点心思我都明白,皇帝如何看不出?文仲这其实是在告诉七哥,他没忘了当年出生入死同气连枝的情分……”

    “七兄”指的是天雄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王殷,也是当年一起和郭威出生入死打天

    人,在功臣中年岁较长,如今在河北统领着数万军马部河北州郡,可谓名副其实的“河北王”。他在自己家族内排行第七,因此王峻和郭威平日都称其为“七兄”或者“七哥”。

    此番王峻拜节度使的事情,便是这位河北王的首尾,他地奏请可以避开中书门下直达御前,因此范质等人看不到。他上这道表章地用意原本是试探一下郭威对于这些原始功臣地态度。没想到郭威不但照准,还加了码,一下子封给王峻两个节度使头衔。

    崇义默默无语,他对时局的看法远没有王峻这么乐观,只是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这位主公,只能以沉默表达自己地不赞同。

    王峻却也知道他的心思,微笑着道:“慕德不必如此,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只要中枢权力在手中。柴荣小娃娃便是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等着过了节。我便独对奏请。冯道那老滑头搬不动,可以先从范李两个书生处下手,将颜衍、陈观荐入中书为相,只要隔绝了柴荣和中书之间的联络呼应,他便是再有三头八臂,也只能在澶州老老实实呆着!”

    崇义静默了片刻,长叹道:“相公请恕崇义直言。自古行大事,未有本末倒置者,若相公暂时不准备动太原侯,目下首先要做的便是尽力韬晦,甚至自请外出实领一镇,以相公的身份资望,手下地兵马地盘当不会比天雄军差了。若是相公最终还是要和太原侯分个高低,则迟不如早。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似这般迁延迟疑,实在与坐而待毙无异……”

    王峻怔了半晌,笑着摇头道:“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

    世界上聪明人不少,不只有一个郝崇义,便在此刻,在距离王峻府邸不到一里地远地界北巷馆驿当中,也有一个人看出了皇帝拜节镇地真意所在,非但如此,此人甚至经由此事断定,王峻在中枢逍遥快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甚至精确地推算出,这个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月……

    能够如此精确地推算出一位当朝权臣倒霉日期的人,世间只有一个,便是作为穿越者跨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作为穿越者,李文革在权谋和能力上或许远不能和这个时代的政治家相比,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也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优势。

    王峻拜两镇节度使的消息传来地时候,韩微并不在李文革身边,他回到他的父亲韩通在汴梁的住宅中去了。李文革本来是应该跟随着一道去拜会一下这位军界老前辈兼未来柴氏王朝头号烈士的,不过考虑到外镇私谒禁军将领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情,更何况来到京城还没有拜见皇帝便先去拜会大臣属于大不敬,因此李文革便暂时没有去,只是托韩微代致敬意礼物。

    上午的时候吕端来了一次,太仆寺上下对于李文革慷慨地拿出来的一百匹好马十分赞赏,表示要想中书表奏为李文革请赏。

    这也让李文革知道了,这个年月地方藩镇向中央朝廷进献四马罕有如此实在的,献来地马大多是凑数地驽马不说,更是有些藩镇哭穷叫苦勒啃着不肯进献,也难怪,这些藩镇的地盘远离马场,马匹来源本来便极少,像李文革这种情况,属于特例中的特例了!

    来向李文革通禀这个消息地乃是宅集使詹南,他此刻暂时充任了李文革的私人办公室主任。

    对这个消息,李文革的反应让詹南大惑不解,这位新任延州藩在听到消息后自言自语了一句:“多出了一个范阳节度使……”,而后便没了下文,更看不出对这个消息有丝毫惊讶诧异的意思,詹南唯恐李文革不晓得这个消息的重要意义,好心地提醒道:“若是陛下对王枢密圣眷未衰,那么王府那边我们也该走动走动,近期京师高层有些留言对节帅极为不利,王枢密正要抓住大做文章,这个时候,多交个朋友总比多结个仇家要好!”

    李文革听罢一笑,对于那个似是而非的流言,他很感到钦佩,编造留言的人应该是个很有创意的人,将整个故事编造得活灵活现,就像是真的一般。

    他对詹南道:“詹公不必焦虑,王枢密罢相倒台是眼前之事了,这个封拜诏命一下,他在中枢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詹南顿时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能够说得如此肯定,李文革也不好告诉他这是史书上写着的,那非把这老头子当场吓出神经病来不可,他只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道:“皇帝宁肯给王秀峰两个大镇节度的虚名。也不肯让颜衍权知开封府,这是明摆着在猜忌他了,若是此人就此收敛,上表逊谢,皇帝或许还会多容忍他些日子——是容忍而不是信任,若是他仍旧不知收敛四处伸手隔绝中外离间父子,皇帝罢黜他是就在眼前地事情了。如今一口气封给他两个节度使,其用意一则是表示对他的迁让优容。另外一层意思便是要暂时稳住他。拿下像王峻这样一位朝廷重臣。即使是当今天子这样一位尸山血海当中杀将出来的马上天子,也是要做好多方面准备的……”

    詹南听得连连点头,今天晚上的汴梁

    在传播小道消息和各种各样的分析结果,而这些各式当中以李文革说的这种最让人信服。

    “至于那个关于我身份地流言……”李文革看着詹南道,“这却要劳烦詹公辛苦,他们既然编造谣言放出去,我们便索性做得更狠一些。多编造几种谣言放出去,谣言这东西只要人们当它是谣言,便永远没有啥威力,谣言地说法越多,每种谣言平均地可信程度便越低,等到谣言无尽其数铺天盖地的时候,基本上哪一种谣言都没用了……”

    这是昨晚和韩微商议好了的对策,李文革毫不迟疑地道:“劳烦詹公记一下。他们不是说我是李从厚的儿子么?既然我能够是李从厚的儿子。便也可能是李从荣的儿子,也可能是李从珂的儿子,还可能是庄宗一系地子胤……”

    “我既然可能是后唐宗室。自然也可能是正经八百的大唐宗室,可以是昭宗的后人,也可以是隐太子或者承乾太子等废黜败落宗室后代,老家在赵州,也可能是河间王孝恭一系的后人……”

    “河北人生在关中……这也可以和秦王李茂贞联系到一处……”

    见詹南已经有些发晕,李文革笑了笑:“这些大约够了,将这些谣言编得精致细密些放出去,那个李从厚遗孤的谣言只怕便再无人注意了……”

    詹南连连称妙,临退去的时候突然回身问道:“节帅,您到底是谁家的后人?”

    ……

    啼笑皆非送走了詹南,李文革自己一大早便安歇了,次日五更天便早早爬了起来,不多时,戚便赶了过来,等候着李文革穿好了朝服带好了鱼袋,这才一道乘车前往皇宫。

    李文革此次在京师大街上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旌持节,卫队仪仗也只带了二十人。这在上朝的大臣中已经相当惹眼了,一行人鱼贯而行从界北巷出来一路向北来到了东华门。

    在东华门外验过了鱼袋,李文革下车,将卫队留在了门外,自己一人跟着戚一路沿着甬路向西穿过了东宫,在右嘉肃门又验了一次鱼袋,这一次还搜了身,好在李文革随身地短刀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带出来,留在馆驿交给一娘保管了,因此倒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一进右嘉肃门,地势开阔起来,周围地殿宇楼台也渐渐显出了些气势,又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外的天街之上,这里三三两两聚集站立地大臣已经有百人之多,大多服绯,紫袍者不超过十人,因此李文革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周围的文武大臣私下都在揣度猜测这个紫袍新贵的身份。

    戚却无心回答那些悄悄问他话打听李文革来历的同僚,他踮着脚尖从承天门里向里张望着,宰臣和一些威望隆重的重臣元老此刻都已经进去了,他们可以宫城内偏殿里歇息用茶,这是天子的恩典,不过大多臣子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一荣誉的。

    很快,李文革就知道自己很荣幸在有资格享受这一恩典的行列之内。

    戚自城门方向领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甚至称得上胖大的禁军军官,看盔甲内的服色和佩刀刀鞘上的花纹,这应该是个级别还不低的军官,一张黑的面孔上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唇上浓重的胡须几乎将整张嘴巴都盖住了,以致于李文革一时有些判断不出他的年纪。

    不过看那稳健轻快的步伐,这人的年纪应该不大。

    戚擦着汗道:“大将军,卑职位分太低,只能待上朝时随百官一道进入承天门,只能陪大将军到此了,卑职联络了禁军方面,由这位殿直带领大将军如承天门进入偏殿休憩,离早朝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大将军睡个回笼觉都还来得及……”

    李文革谢过了戚,那个黑脸的胖子殿直不卑不亢地冲着他抱拳躬身行礼,口中瓮声瓮气地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李文革客气了两句,别过了戚,跟着这个军官缓步进了承天门。

    那军官在禁军中似乎是个很有人缘的家伙,所到之处连验看鱼袋腰符都免了,众军直接放行。不过他对李文革倒是颇为客气,一面带路一面道:“咱们殿前司的弟兄都听说过大将军的英名,如今关中以大将军最为英雄了得,连殿帅都佩服的,卑职们更是景仰!”

    殿前司,李文革心想如今殿前司应该还是张永德的势力范围,这军官听说过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他笑道:“客气了,我一个外藩将领,可当不得这番恭维!”

    那军官憨厚地一笑:“大将军不必谦恭,卑职常在陛下身边站班宿卫,亲口听着陛下嘉许过你,当今陛下可非寻常深宫成就的天子,他老人家能够看得入眼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文革顿时提起了兴趣,侧过头问道:“失敬了,原来贵官是位天子近臣,不知如何称呼?”

    那大汉急忙回身一揖,笑嘻嘻十分谦逊地报名道:“这可折杀卑职了,卑职禁军殿前司东西班殿直赵匡胤,有劳大将军垂询!”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3)

    威一夜没睡。

    自从王殷奏请封拜王峻为平芦节度使的奏表递了上来,他的心情便一直不曾平复下来。和外界的猜想不一样的是,这位当朝天子根本就不在乎给王峻加封一个节度使。对他来讲,任命一个节度使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但是这件事情里面隐含在严谨恭敬的奏告辞章背后的那种味道让皇帝非常难受。

    当年一道起事的藩镇兄弟当中,王殷和王峻的关系最好,甚至比和自己的感情还要好,这一点大周天子心中有数,王殷在这个时候上这样一道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郭威更是心知肚明。其实对于王殷这种做事情不管不顾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却又缺少真正的治事才干的人,郭威从心里面是很看不惯的。若不是顾忌着老兄弟们的感受,恐怕这些老弟兄骂他刻薄寡恩过河拆桥,郭威早就拿掉此人的天雄军节度使将其召回汴京养老了。

    但是郭威明白,这件事情只怕不仅仅有王殷的意思在里面,节度使的表章可以不经过中书门下直奏,但若没有枢密院代为呈递,表章是绝不会直达御前的。也就是说这道表章在自己看到之前,王峻本人早便已经先看到了。

    按照道理说,王峻应该亲自来呈递这道表章,然后表示逊谢之意,这是臣子应该做出的姿态。但是王峻没有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将表章原样呈递了上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在等着看自己怎样表态么?

    昨天用过早膳之后,郭威推开了一切其他的公务。便在殿中坐等,等着王峻来和自己解说此事。一直等到午膳地时间都过了,王峻也没有出现,郭威终于确定,这位亲密战友副统帅这一次是真的要旁敲侧击试探一下自己的心意了。心境悲凉的郭威直接唤了翰林学士窦仪入宫,随随便便画了一道制文底稿便命他拿去中书门下用印。

    自从世上有节度使以来,拜节度使如此儿戏的先例还从所未有,便是李文革这样一个资历声望都远远不够辖地又偏远贫瘠的边郡节度使。翰林学士起草的制文虽然称不上华美。却也合乎规制洋洋数百字。似这般一句话的圣旨充其量不过是皇帝平时吩咐一件小事(即不涉及军国大事之事)所用地“中旨”“墨敕”,根本用不着翰林学士来起草。

    郭威也知道,旨意到了中书门下,要么会被宰相们封回来,要么中书会重新拟就一份像模像样地诏书发下去。不过从这位皇帝地本心而言,他却是着实有些希望中书那群酸书生这一回毫不犹豫地将诏书原样发下去,他很想看看王峻看到这份只有一句话的封拜诏书时的嘴脸!

    生死兄弟。相互猜忌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叫郭威够伤心的了!

    昨天的午膳和晚膳,郭威都没有用,晚间坐在德妃董氏的寝宫里,和这个跟随了自己也将近二十年的女人聊天说话整整说了一宿。说地都是当年做大头兵军头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郭威还不曾身居高位,白昼入市当街砍了一个欺行霸市的屠户,那情状在几百年以后一个叫做施耐庵的书生丫丫电子书曾经被详细描述过。可惜事情被安到了别的人身上。

    薰氏则回忆起几年前乾佑之乱时。自己躲过追杀逃出京师时的狼狈和苦楚,这位现今实质上的后宫之主便默默流着泪陪着皇帝坐了整整一宿,最终她再次建议皇帝。如今朝中局面越来越僵,你地岁数也到了不饶人地时候了,俗话说养儿防老,是该将君贵召回汴梁来的时候了……

    两人便这么絮絮叨叨闲话,直到今日一大早,内都知来奏请升殿,郭威这才起身,穿戴整齐之后在法驾簇拥下摆驾乾元殿。

    身着兖服缓缓登上丹御座,三跪九叩大礼完成之后众臣抬起头来看,郭威那青黑色的眼圈令文武百官颇为诧异。

    不过佳节大朝,自然是要走程序地,随着黄门唱礼官高唱:“上贺表——”,老迈巍巍的冯道迈着小步走出了班列,代表百官向皇帝恭读贺表。

    这是一篇上千字的宏文,辞藻华丽气势非凡,其中生僻字颇多,站在冯道右后方的王峻暗中咂舌,却也亏得这个老匹夫,否则这道贺表让自己来读,只怕有些字都认不全,读起来怕是要闹笑话。

    站在班列中的李文革也暗暗吃惊,他自然认出了冯道便是前些日子在汴河黄河交汇处遇到的老头子,只不过没想到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长乐老冯道。

    他盯着冯道上上下下打量,却不防坐在御床上的郭威此刻正在打量他。

    今日大朝,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全都到场,光是三品以上紫金服色的重臣便将乾元殿内站得满满当当了,除了中书枢密的宰相、殿前侍卫两军的将领、便是六部尚书九寺卿监十二卫挂名大将军和将军,再有便是一些前朝留下来的元老重臣,比如窦固贞苏逢吉,还有一些便是大周王朝的实权藩镇,比如郭崇李筠,这些人最年轻的也都年逾不惑,李文革一个年轻人身穿紫袍腰配金鱼袋手持象笏站在他们当中,因为自家军中规矩不许留胡须的缘故又没有留胡子,脸上光溜溜的,要多扎眼便有多扎眼,却也难怪郭威看他。

    郭威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便轻轻挥手招过了在丹左侧站班的黄门,轻轻问了几句什么。

    那黄门走下丹,走到跨立在下的赵匡胤身旁问了几句,回来低声禀报道:“陛下,那位大人便是新任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郭威顿时记了起来,李文革进京献马。这件事情虽说不算大,但是因为其一身牵扯着关中防务,因此在朝廷的议事

    排位却也不甚靠后。郭威笑笑,心想我确是老糊涂了子居然如此年轻。

    等到冯道好容易将贺表念完,最终那句“臣等谨为陛下贺——”一出口,群臣再次躬身山呼万岁,郭威这才站起身。摆手道:“与卿等同贺……”。至此上元节地庆祝仪式算是圆满完成。

    因为昨天的事情闹得。郭威也无心再致辞了,直接摆手吩咐:“赐令公坐,赐诸位功臣宰臣坐……”

    随着黄门唱旨,冯道为首,窦苏郭李等功臣和王峻范质李谷王四位宰相分左右班依次在大殿两侧落座。

    按照次序,此刻皇帝应该再颁旨赐三品以上大臣坐,郭威此番却破了规矩。挥手笑道:“赐右骁卫大将军坐……”

    众人顿时再度侧目,许多对李文革不甚熟悉的大臣纷纷左顾右盼,眼睛不住在十二卫班次内寻回来去打量,想看看哪位是右骁卫大将军,如何能够得到皇帝的单独赐坐恩典。

    李文革也愣了一下,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发呆到了黄门唱旨完毕赵匡胤走了过来:“大将军,陛下赐座。请随卑职入座!”

    李文革这才醒悟。急忙出班谢过皇帝,而后迈步跟在赵匡胤的身后缓缓走过班列,来在李筠下首席位盘膝坐下。

    殿中微起波澜。几个大臣甚至不顾君前失仪的忌讳轻咦出声,都没有想到右骁卫大将军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年轻人。

    坐在上首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回过头看了他两眼,微笑道:“原来足下便是新任延州节帅,失礼了!”

    李文革和李筠方才在偏殿已经见过面了,只不过没有互通姓名,李文革通过赵匡胤地私下介绍倒也知道了李筠地身份,不过李筠却并不知道他地身份。其实当时李文革心情激荡之下,虽然赵匡胤在旁边为他介绍偏殿内歇息的其他功臣重将,他的注意力却全然都集中在这个介绍的人本身上了。

    废话,和“赵匡胤”这三个字相比,李筠算个屁,郭崇算个屁,至于窦固贞苏逢吉,则连个屁都算不上。

    尽管此时此刻这四个人是有资格在郭威的大殿上踞席先坐的,而赵匡胤却只能披甲跨立站班,但是在李文革的眼中,如今这大殿之上数十名用紫金皮囊包裹起来地大人物全都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站班的胖子值钱,就连高踞御座之上的那个郭家天子,在这个未来将被以“宋太祖”的名号写进史书的年轻人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在穿越者李文革的眼睛里,便是这么的厚此薄彼不讲道理。

    说起势利眼,李文革这种势利眼也算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势利眼了。

    一想到未来地宋太祖谦卑恭敬地给自己带路站班,李文革地心情——那叫一个爽!!!!!

    不过好在他还没有昏了头,急忙作揖道:“璐帅客气了,小子末学后辈,愧不敢当!”

    李筠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候郭威已经挥手说到了:“赐百官坐……”

    随着黄门唱旨,乾元殿内外的文武百官全都坐了下来,郭威这才微笑着站起身,朗声道:“赐宴,朕与众卿同乐……”

    黄门高声唱旨,殿外早已准备好了的鼓乐班顿时行动起来,几架让李文革看得眼晕地大型编钟开始叮叮当当作响奏乐,笙管竹萧也开始悠扬鸣奏,大殿内外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随着司膳的黄门都事们鱼贯有序的来去动作,一架架长方形的矮几条案抬了上来,随后便是一些橘子、苹果、梨、葡萄、柿子等时令水果,盛在一个一个银盘子里端了上来,再后面便是炙烤煮食的肉类。在李文革看来,这道御膳的简单程度实在够可以,其水平甚至还及不上自己那个时代科级领导干部下一顿馆子的程度。

    不过和想象中不大一样的是,这个时代的赐宴很是实在,菜果的量都很大,这些文臣武将也都很不客气,手撕口咬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李文革对这么吃东西有些不习惯,大块大块的肉满满堆在面前地感觉十分油腻。好在很快,都事们便端来了一个一个炭火燃煮着的锅子,中间清汤滚沸,其中葱蒜等作料味道扑鼻的香,闻着十分惬意受用,李文革当即学着周围的大臣,用刀子将面前的肉切成一小片,然后浸入沸汤中。再夹出来吃掉。如此果然不觉得油腻。

    不过像他这么吃的是极少数。殿中绝大多数的人吃肉都是直接上手,就连范质李谷等文臣的吃相也并不必武将好到哪里去。只有冯道岁数实在太大,这些大鱼大肉实在克化不懂,因此只捡着清淡地夹上两箸,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

    这么吃了一阵,郭威地声音突然间自丹上传了下来:“李大将军,这些饭食御膳。可是用得不顺口?”

    李文革猛然抬头,看了看左右,却发现皇帝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嘴角唇边略带微笑。

    他急忙起身道:“回主上,臣不敢!臣家中自幼贫困,所食用素者居多,这许多肉食,实在不曾用过。臣幼年之时。吃上一顿豆腐。便已经是过年了……”

    一番话引得殿上一阵哄笑,坐在对面的王峻开言道:“大将军谦逊了,大将军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无比,怎会吃不惯御膳?”

    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殿上顿时静了下来。

    李文革心道来了,微微一笑,答道:“王相公说笑了,相公看在下这份身量骨架,可像是吃肉吃成这样子的?”

    众人看了看他那瘦弱贫瘠的身材,不禁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郭威都失笑着抚膝道:“秀峰兄便是不

    早年在军伍中,便属他的恶作剧多多,如今做了宰相纪,口上尤不肯积德饶人,却拿年轻人寻开心……”

    天子这么一番话,顿时将王峻下面的话堵了回去,他讪讪站起笑道:“臣失礼了,不过说笑两句,想必李大将军也不与臣计较!”

    郭威哈哈大笑,摆手命他坐下,转头问李文革:“文革将军少年有为,而立之年便已经秉旌持节,定难军李家不服王化,多亏将军武勇过人,戍边守境,听说延州军民私下里都在为你建生祠,委实难得。昨日朕接到太仆寺来报,你进献地一百匹好马匹匹皆是足岁的健马良驹,朕已经直接拨下殿前司使用,虽然只是一百匹马,从中却看得出你这后生恭敬朝廷的一番诚意。说罢,素食菜蔬朕的宫中也有预备,你喜欢吃何物尽管点来,想来朕还不至于供应不起……”

    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笑,郭威随即又加了一句:“便是你想吃野菜伴食,朕宫中也有备的!”

    众人的笑声中,李文革心下十分感慨,郭威不愧是军中马上逆取天下的皇帝,对军中普通士卒所食所用十分熟悉,他顿了顿,正要逊谢推辞,心中一动,临时改口道:“不瞒陛下,臣在军中,日日食用野菜萝卜伴食,早已吃得口干,臣幼年时家中最好的菜蔬便是醋芹,臣亦颇好此物,却不知陛下宫中膳房有否?”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愣,却没想到这个后生节度使如此实在。郭威却混不在意,吩咐左右道:“去膳房询问!”

    不多时,一个黄门都事捧着满满一盏用积酸菜地法子制成地芹菜快步走进了殿中,轻轻放到了李文革的桌子上。

    郭威大笑:“文革将军,如何?朕这膳房的预备,可还算得齐全?”

    其实李文革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腌制地芹菜,此刻闻着这芹菜上那股刺鼻的酸味,虽然并不香甜,却也颇觉开胃,当下装作咽着唾液的样子向郭威躬身作揖道:“多谢陛下赐膳,臣……臣便不客气了……”

    说着,也不等郭威说话,拿起筷箸捧起杯盏,狼吞虎咽地飞快吃将起来,似乎觉得用筷子夹着吃不爽,他甚至手箸并用,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盏醋芹,片刻之间已然吃得精光。

    其实这东西并不好吃,且属于凉物,冬天吃着肚子并不是很舒服,李文革吃罢,用汤匙舀了一匙炭火锅中的肉汤,倒在盏中,一饮而尽,肠胃这才舒服了些,放下盏抚着肚子大呼“痛快”。

    郭威一直在看着他,见他如此不拘形迹礼节,心中反倒有些喜欢,吩咐道:“文革爱卿千里入贡,十分辛苦,朕后日还要召见,中书枢密还有鸿胪寺众卿,不可怠慢了他!”

    群臣连声称喏,许多人又是惊异又是嫉妒地偷眼打量着李文革。

    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大周朝廷上冉冉升起,皇帝对这个年轻节度使的关爱和赏识,是明摆着的事情。此人三十岁出头,已经身为一方藩镇,再过得几年,封公拜相,只怕也是等闲事罢了。

    筵席一散,许多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员纷纷上来寒暄问好,称同乡道同宗者有之,夸赞恭维者有之,更有许多请客吃饭的邀请,令李文革招架应接不暇。

    如此一路应付,刚刚走出承天门,后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李大将军留步!”

    李文革站住身躯,却见乃是赵匡胤手持一柄色泽温润的玉如意快步跟了上来,高声道:“大将军,陛下命卑职将此物赐予大将军!”

    周围的官员们顿时又是一阵艳羡惊叹,李文革急忙躬身向北施礼,谢过了君恩,这才伸手接过如意,对赵匡胤笑着道:“有劳赵殿直了!”

    赵匡胤看了看周围,对李文革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李文革怔了怔,随着赵匡胤走到了承天门边上甬路处,周围人渐稀少,这位东西班殿直脸色有些扭捏地道:“……卑职知道身份悬殊,不过卑职等确实诚心诚意钦佩大将军英雄了得,因此联络了义社几位兄弟,后日陛下召见大将军之后,卑职正好下值,在潘楼市铁屑楼摆下一桌酒,聆听些边事,顺便向大将军请教些军务上的经验学问,还望大将军不要责怪我们兄弟冒昧,屈就则个!”

    宋太祖请吃饭,这是多大的面子,而且李文革一点也不必担心这顿酒是释自己兵权的酒,如此待遇,千古能有几人?

    这倒还在其次,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名闻史册的“义社十兄弟了”,对于这群牛人,李文革还算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还只不过是个边郡的小藩镇,这群爷是招揽不起的,更何况自己若是将手伸进这个***里,天知道郭威和柴荣这对父子日后会怎样猜忌自己。

    跟这群人喝喝酒吹吹牛过过历史发烧友的瘾,也就罢了,自己一回延州,拍拍屁股走人,天知道下次见到这些人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会和赵老大搞好关系总没坏处,顶多再有七年,眼前这个人就要坐在乾元殿里称孤道寡了,趁着现在他还没发迹,做点预先的投资总是好的,这可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原始潜力股啊……

    “赵殿直客气了,咱们当兵的弟兄请喝酒我不去,那岂不是忘了本么?如此后日晚间,我在东华门外等候兄弟……”李文革笑眯眯答道。

    “不敢——怎能劳动大将军等我,卑职后日下值之后,亲自去馆驿接大将军!”赵匡胤黑红的脸膛上放着光,兴奋的道。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4)

    砰——!”

    皇帝厚重粗大的巴掌重重落在了御案上,案子上散落着的笔墨纸砚顿时轻轻一颤,御前奏对的几位宰相和殿前侍卫将领的心也随之一颤。御极两年了,大臣们还从未见过皇帝发如许大的脾气,就是慕容彦超造反,得到消息的皇帝也不过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般说了一句:“迟早的事情,早来比迟来要好!”便罢了。然而这一次,一向胸襟宽和性情厚道的天子终于动了真怒了。

    “要朕派禁军去剿几个蛮胡?他郭彦钦是吃草长大的么?”

    皇帝低沉暗哑的声音令几位宰相面面相觑,今日上午赐宴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皇帝昨夜没有歇息好,白日间又忙着贺典,也不曾偷闲睡得一小觉,如今好容易到了晚上,却又突然间来了这么一档子事,也难怪心情不佳。

    王峻咽了咽吐沫,左右看了看,见范质李谷等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老僧入定模样,心知要依靠这批人来替自己解围是万万指望不上的,郭彦钦郭彦威兄弟都是他举荐安排的外州刺史,此事也万难推到别人身上去,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郭某无能,导致边事有变,这是臣的责任。不过看这奏表上的惶急样子,庆州的局面的确不得了了,若是迁延不予处置,小害酿成了大患,事情恐怕便不可收拾了,真要闹到禁军需要发大兵进关中的地步,所牵扯到地便不是一个庆州的事情了。目下必须速做决断。只有以雷霆手段迅疾平叛,才不至于动摇关中全境。”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站在他的角度上,这番说辞也确实出于公心,郭威肚子里的火气这才消散了些,自己这个老朋友纵然有千般不是,实心用事勇于负责这一点却并没有变。

    他抬头看了王峻一眼,轻轻道:“现在不追究责任。若说责任。首先也是郭彦钦的责任。他到任庆州也有一年半光景了。平日间只见他报喜,朝廷也只道那边歌舞升平熙乐安宁,谁知道转眼间便出了如许大变故?庆州十八个月的盐税一文不曾上缴国库,朕心中有数,暂不追究者,无非为了花钱买个安定平和。只要他郭彦钦能够抚平庆州保住这个青盐出关的起点,他便是将所有的盐钱全都吞下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如今他折腾得半个庆州都反了,青盐供应断了,眼见着新年伊始,难道叫三司今年去向南唐和吴越购盐么?”

    王峻咽了咽吐沫:“臣不主财计盐铁,不知道登盐能支用到甚么程度!”

    郭威转过头看李谷,李谷躬身答道:“登州刺史郭彦威是郭彦钦地哥哥,也是王相举荐地,不过兄弟二人为政作风大相径庭。登州每年地盐税一文不少悉数解在臣处。登盐如今供应着整个河北和淮东淮南,不过登盐的质地毕竟不如青盐,产量也低得多。支应两三个月也还勉强,再清清库存,能顶半年,再长便不成了!”

    郭威点了点头,问道:“郭彦威现下本官为几品?”

    范质当即答道:“郭彦威是实任刺史,登州是中州,正四品下。”

    “加郭彦威检校工部尚书,赏绢百匹!”郭威十分简单地道。

    李谷当即反驳道:“加官臣不反对,可是如今国库里剩下的绢匹根本凑不足百匹!”,说着扭头看了看王峻。

    王峻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前一阵子刚刚公开当着郭威的面借走了国库里上万匹绫绢,李谷这说法他不知道是虚是实,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明显对他没有安着好心。

    “到秀峰兄家里去搬,缺多少搬多少,他家里的和朕家里的都是一样地!”

    郭威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混不在意地说道。

    王峻心里顿时一松,皇帝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立时便给自己解了围。他心中暗自冷笑,范质李谷这些酸书生再会算计,终究撼动不了自己与皇帝多年的交情恩义。

    这时候郭威又拿起了郭彦钦的奏折,语气沉重地道:“今年朕本来准备将用兵的重心转到淮南方面,西北这一乱,看来是不要想了!”

    王峻当即道:“如今关节还是要快,只要迅速调军进剿,叛贼还没有形成气候,迅速扑灭是可能的。等到叛军站稳了脚跟,再要想轻易撼动便很难了,那时候才真需要动大兵!”

    郭威沉吟着,转头看向枢密副使郑仁诲,问道:“日新,你怎么看?”

    郑仁诲摇了摇头:“陛下,臣还没有想好!”

    郭威笑笑,这个枢密副使不像王峻般什么事情都先吃下来再说,万事谋而后动谋而后言,是个谨言慎行的参谋长,因此也不逼他,将目光投向军方出身的枢密院三号人物内客

    问道:“向训,你看呢?”

    “不能动禁军,远水解不得近渴,必须就地调兵剿灭叛胡!”向训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郭威将目光转向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问道:“崇充以为呢?”

    郭崇充毫不犹豫地支持向训道:“只能就地调兵,若调禁军,甲杖军资准备最少需要数日之久,行军至庆州也最少需要两个月到三个月光景,而且客军在外,兵力少了连自家地营盘都立不稳,多了后勤辎重补给便是大问题。指望着关中地方地藩镇出钱出粮,只怕是难!”

    郭威点了点头,军方将领说的都是没有半分水分的实在话。

    “若是就地调兵地话,调谁用谁?以庆州的位置,似乎是折从阮最合适!”郭威喃喃自语道。

    “可惜了李怀仁如今在京师,否则有他协助。折从阮平灭叛胡当轻松自如,如今他不在延州,折可久能调动的本部兵马不过三千人,且是客军,郭彦钦又靠不住,人生地不熟,全压上去也未必足够使用……”皇帝地目光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思绪不断跳跃着。

    “陛下。宁州刺史张建武手下还有两千八百州兵。此人乃是朝廷简任。平素也素有勇名,他手下的兵,应当是可以用的!”王峻声气急促地道。

    “不如以折从阮为正,张建武为副,进剿叶吉族叛军,两军加在一起将近六千人,叶吉族举族不八千多人。应该足够了!”

    “张建武这人,能打仗!”向训抿着嘴巴道,王峻的说法得到了军方的认同。

    郭威缓缓点了点头,张建武此人他也不陌生,确实是个勇于战阵的将领,而且热衷于建功立业,在关中朝廷派去的诸多官员当中,他算是最知兵能战的了。

    就在此事即将成为定议之时。一直站在范质李谷身后默然不语地王突然开了言:“陛下。若派张建武,便不能用折令公为帅;若用折令公为帅,便不能用张建武。否则事情只怕会有反复!”

    郭威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将目光转向王,诧异道:“齐物此言何意?”

    随着皇帝地问话,殿中诸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王,只见这位拜相还不到一个月地文官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道:“张建武勇则勇矣,不过建功的心太切,臣观此人,杀伐决断有之,临阵或许可为良将,不过需要一个能够驾驭其的主帅。此人生性傲慢跋扈,目中无人,寻常人等根本放不到他的眼中。而且此人杀气过重,庆州叛乱需要寓抚于剿,此人只怕不能胜任。”

    “不是还有折可久么?难道折令公驾驭不了他?”王峻不以为然地道。

    王笑了笑:“陛下,臣见过折令公,臣相信他有驾驭张建武的手段,不过臣担心的是,折令公只怕不会驾驭此人,若是张建武真个不服军令,他只怕会作壁上观,看张某的笑话……”

    “哦——?”

    郭威一惊,皱起眉头道:“折可久害怕朕猜忌他么?”

    “那倒不是,不过折家此次进关中,关中藩镇对其万分忌惮,吃了不少白眼,受了不少气,若不是李怀仁最终主持了延州,折家军在关中只怕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臣毕竟走了一趟西北,以臣所见,能够和折家毫无间隙亲密合作地,唯有李文革大将军的八路军,其余各家均各怀鬼胎,张建武虽然是朝廷简任,却也难免没有私心。折家向来高傲,从来不愿勉强行事,张建武若是不肯老实听命,只怕折令公非但不会用强,反倒要收缩兵力保全实力,毕竟折家的大敌是定难军,不是窝在庆州山沟沟里面的叶吉族!”王娓娓道来,说得不慌不忙,全然不似王峻那般火急火燎。

    “陛下,臣想好了!”

    王的话音刚落,一直沉思不语的枢密副使郑仁诲突然开腔道。

    “哦,日新你说!”

    郭威点头许可,却又是一笑:“你总算是想好了!”

    郑仁诲也是一笑,开言道:“臣方才听陛下与诸位相公将军议论,总觉得有些隔靴搔痒不得要领。庆州事变,起因为何事?朝廷不知,其过程如何,朝廷亦不知,郭彦钦采取了甚么措施,奏表上没有写,朝廷还是不知。虽说知道叶吉族只有八千人,不过这个数字来自郭彦钦,准与不准恐怕很难讲。若臣记得不错,郭彦钦手上的州兵兵额也有两千三百人,就算吃掉一半空额,也还有一千人上下。这点人剿灭叶吉族或许不够,但是怎么会让叛军隔绝了青盐的盐道?所以臣觉得,眼下朝廷最急切地,并不是仓促派兵,而是先要弄清楚庆州事变地前因后果,然后制定剿抚之策,如此才是根。否则纵然平了叛乱,却避免不了再生叛乱,是治法!”

    “郑枢副所言,乃是谋国之道!”王第一个附议道。

    王峻站起身,走到当廷反驳道:“仁诲说得虽然有理,可是京师距离庆州何止千里之遥,若等派出使臣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怕叛乱已然蔓延开来。叛军已经站稳了脚跟,那时候便不再是庆州一州地叛乱了,军机大事,容不得迟疑犹豫,必须当机立断!”

    这又是一番道理,郭威是常年带兵地人,当然知道王峻说得是正理,只是郑仁诲所言却是说在了点子上。朝廷不明真相。无法制定因地制宜的剿抚政策。如此用兵,确实有不得要领之感。

    皇帝正在迟疑,却听郑仁诲道:“陛下,无须向庆州派员调查!”

    “哦?”郭威顿时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盯视着郑仁诲,却见这位枢密副使不慌不忙地道:“今日下午,李文革大将军到枢府述职。是臣接待的他,此人虽然年轻,然而对于关中诸藩镇的局势内情了若指掌,臣想或许可以将他召来御前询问一番。他是军中出身,辖地又和庆州近在咫尺,想必对局势的了解判断比臣等要实在得多……”

    王峻一愣,下午他一直在中书当值,还不知道李文革去枢密院述职的事。郑仁诲也没有知会他。不过此时事情紧急,却也不是纠缠这等细节的时候,他当即奏道:“陛下。李某既然自延州来,或许确实了解些朝廷不知道地情势,可以将其召来一问。”

    郭威伸手吩咐道:“赵匡胤——你速去馆驿,宣朕口旨,诏李文革从速前来见驾,朕与诸位相公们便在殿中坐等,速去速回!”

    ……

    赵匡胤来到界北巷馆驿之时,李文革并没有入睡,此刻李大将军正斜着身子倚在榻上听一娘弹奏琴曲。对于这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交地第一个“女朋友”,李文革至今还没有甚么实质性进展,其实人家一娘自己是很有觉悟地,自从跟随李文革离开洛阳开始,这个女子便已经将自己定义为这位节帅的侍女,也就是说,平日侍奉节帅起居,节帅烦闷的时候陪他说说话给他弹弹琴,在节帅有那方面需求的时候和他上床——仅此而已。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李文革对自己的这几项权益使用的都还有限。虽然一娘很积极,但是穿衣叠被这类事情他从不叫一娘来干,用他的话讲,自己做惯了,不能把自己养懒了;至于上床办事,李大将军至今仍然还没能拉下脸皮,尽管有时对着一娘也有些冲动,不过这位节帅很善于把持自己,因此除了弹琴聊天之外,一娘至今最繁重地工作不过是在来访客的时候负责端茶倒水而已。

    不过令李文革心满意足的是,一娘这姑娘倒是不和他见外,对于他的许多明显是尊重的表现很是领情,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错,暂时嘛……李大将军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赵匡胤在馆驿外被李文革的亲兵卫队栏了下来,他走得太急,几乎是一副不顾一切往里面闯的模样,身后又带着两个全副武装地禁军士兵,也难怪亲兵误会,明岗暗哨几乎同时出动,转眼间三个宣诏地人便被七柄手弩团团围着指住。

    赵匡胤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七个延州兵举在手中的物事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是总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地不祥感觉,虽然他自信以自己的身手放倒这七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那些正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亲兵们手上拿的比较大的家伙却令他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那些东西他能够辨认的出来,是可以在马上使用的张弩,射程应该起码超过一百步,在这个距离上,除非是神仙才能够躲得过去。仅仅从这些人的动作敏捷程度以及反应速度赵匡胤便已经断定,这批人绝非侍卫亲军那些酒囊饭袋可比,这是在沙场上淬火出来的精兵,是职业杀人的人。

    “各位袍泽不要误会,某是皇帝陛下遣来宣诏的,不是歹人!”

    赵匡胤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平脱刀仍然插在鞘中的康石头缓缓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赵匡胤等人,仔细辨认着他们的衣甲服饰。

    很明显,“皇帝”这两个字,对这批人并不好使,这是一群不大买皇帝帐的乡下佬。

    “外面出了何事?”屋子里面琴音止歇,李文革询问的声音传了出来。

    康石头面无表情地冷冷扫了三个人一眼,缓缓道:“你们不要乱动,我去通禀大人!”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5)

    情平静地向皇帝行完了礼,李文革站直了身子,不卑个禁军班头搬来的坐墩上坐下。皇帝连夜在延英殿议事,周围伺候的没有一个黄门宦官,反倒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军人,这令李文革颇为不解,只能权且理解为郭威对这些身带残疾的奴仆信不过,重大的军机事务不允许他们在场。

    赵匡胤表面粗疏,但接他进宫的路上对于皇帝召见他的目的只字均未透露,也难怪此人后来能够得到柴荣的赏识超拔,这份谨慎实在是难能可贵。直到现在,李文革还不知道郭威夜将如此多的宰相重臣召集起来有什么大事。

    大概是觉得殿内的大臣中只有王勉强算是和李文革有些交情,因此郭威命王向李文革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刚刚讲到一小半,李文革的心已经放了下来,别的事情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野鸡族——即王口中的“叶吉族”——的叛乱是广顺三年历史上一件不小的历史事件,连折从阮都卷入其中,对于李文革这种程度的历史发烧友而言,此事还难不倒他。

    “李卿,叶吉族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郭威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文革的面孔问道。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所谓叶吉族,其实乃是党项羌八大部落之外的一个分支,因其部落以野鸡的翎毛为图腾,因此祖上便以‘野鸡’为姓氏。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今日的叶吉族。该族人口不少,甚至比起定难八部落当中地几个小部族还要多,只是因为不肯向拓跋家臣服一同抗拒朝廷,这才不为平夏部落所容,在宥夏呆不下去,这才举族迁入庆州地界,其部与定难军野利家有些许亲缘关系。不过性子比起野利家却要温良顺服许多……”

    “不见得吧?温良顺服。怎会造反隔断盐道?”王峻皱着眉头反驳道。

    李文革看了王峻一眼。淡淡道:“王相,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是叶吉族?”

    他这个比喻甚是不雅,殿中的宰相们闻言纷纷皱起了眉头。

    郭威瞥了李文革一眼,道:“你继续说,叶吉族为何要造反?”

    李文革看了看郭威,问道:“陛下。诸位相公,诸公可曾听说过‘羊马捐’?”

    郭威一愣,范质李谷等人也面面相觑,王峻心中却是一动,脸色顿时变得青白灰败起来。

    “何谓‘羊马捐’?”李谷问道。

    “所谓羊马捐,便是庆州郭刺史给州治内的三个党项羌支系旁族定下的供奉制度。庆州不只有叶吉族一家羌系部族,还有杀牛族和大虫族二族,郭刺史给这三族定下了一项特别的捐税制度。每族每年按照人头向刺史府供奉羊马。十人捐一羊,百人捐一马。杀牛、大虫二族势力较小,人丁合在一起还不足六千之数。自然不敢抗拒,只是这捐赋实在苛刻,羌人以游牧为业,本来族人口食便难以自给,全仗着每年以多余的羊马换些粮食,以备过冬。如此勒索之下,羌人过冬没有了储备,自然便安分不下来。叶吉族在三族中势力较大,因此去年便没有理会郭刺史的羊马捐。末将听说,郭刺史一怒之下晓谕庆州全境,不许境内各族及汉民与叶吉族往来生意。这法子与末将在延州对付平夏部的法子如出一辙,只是末将手中地兵能够守住两关,平夏部奈何不了延州。郭刺史那边……想必是叶吉族实在窘迫得极了,这才遮断了青盐地盐道,用以和郭刺史讨价还价……”李文革声调不高,娓娓道来,虽然谈不上言简意,说得却也还算明白。

    他地话说到一半,郭威的脸色已然发青,等他说完,皇帝将目光投向了王峻。

    王峻擦着额头上的汗道:“陛下,李文革所言,有相当一部分乃是猜测,不过这个羊马捐,臣……臣觉得很可能是真的。郭某是这样的人。”

    郭威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即便是猜测,李卿的猜测也应该是最准的,毕竟只有他熟悉内情!此刻暂时不论郭某地罪,先说眼下如何解决叶吉族的叛乱。”

    他将目光投向李文革,问道:“以怀仁看,平息叶吉叛乱,折令公本部人马足用否?”

    李文革想了想,摇着头道:“陛下,折令公的人马不可能全动,折家军的大敌乃是定难军,并不是叶吉族。臣估计令公能动用的军马也就一千五百人之数。若是纯粹论起打仗,这点兵倒也够了,但是若要抚平庆州,只怕还不足。”

    郭威点点头,又问道:“宁州张建武手下也有两千多兵,加在一起总够了吧?”

    李文革迟疑了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答道:“陛下,若仅使折令公出兵,局面至多不

    吉族一时不得平定,战事胶着拉锯而已;但若是教张去,则臣恐庆州三族不久便都要反了!”

    这话令众人又是一惊,王峻冷笑道:“危言耸听,文革将军的意思,是不用你的八路军便便平不得叶吉族的叛乱了?”

    李文革向王峻作了个揖,表情冷峻地道:“陛下问话,臣不过是据实回答而已,并不敢有私心。说句实在话,臣地八路军是用来守卫延州地,是用来打党项人的。不是用来剿日子过不下去无可奈何起来造反的叶吉族地。何况八路军镇新设未久,将将能够与定难军形成一个僵持局面,臣还真是抽不出兵马越境帮助郭刺史去擦屁股!”

    这番话硬邦邦冷冰冰,顶的王峻直噎气,却又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指着李文革气急道:“你……你……”。

    “大将军,君前奏对。仔细失仪!”

    范质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末将说话行事,但凭本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张建武不成便是不成,王相若以为此人可用,自然可以推荐其命将出征,文革虽然不能芶同,却也不至于疑王相别有用心。王相无端猜忌讽刺末将,却是何故?难道以为末将是个粗人。便好欺负么?”

    “你狂妄——!”王峻眉发倒竖。浑身颤抖着道。

    李文革表面上说话桀骜不驯毫无顾忌。实际上眼角余光一直在悄悄打量郭威的神态,却见这位皇帝端坐在那里捻着胡须默然不语,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对于殿中兴起地争执仿佛浑不在意。

    他冷笑了一声:“在下末学后进,岂敢狂妄,相公是前辈,既然问话。末将自然实以答。谈不上狂妄不狂妄!”

    王峻颤抖了半晌,渐渐沉静了下来,回身道:“陛下,不必再问这狂傲的小子了。折从阮老成持重,张建武武勇过人,定能迅疾扫平逆贼,安定庆州。”

    殿中的几个宰相对视了几眼,都不再说话。王是反对派张建武的。他方才已经说过见解了,因此此时也不再说话。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将头扬了起来。这个情况其实是他最乐于看到的。现在庆州还只是反了叶吉族一族,局面还不够乱,若是不等张建武将杀牛族也逼反了,自己即便介入了庆州事务,最终能够获得的利益也有限得很。庆州的盐道乃是整个中原的经济命脉,除非万不得已,朝廷是不会容许这条命脉掌握在地方实力派藩镇手中地。因此庆州地地方官朝廷宁肯用贪官,也不肯过多借用其他地方派系地力量。

    只有在张建武兵败身死之后,自己才能够将手插进庆州这个临近的州郡。

    “怀仁,你因何说张建武出兵最终会逼反了庆州三族?”

    皇帝没有理会王峻,反而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沉吟了一下,躬身答道:“陛下,张刺史或许是个勇士,但他不是军人!”

    郭威怔了一下:“哦,此言何意?”

    李文革缓缓道:“张刺史治军不严,部下纪律废弛营伍败坏,扰民之事屡有发生,其杀良冒功的名声在关中几乎人尽皆知。宁州军眼中只有人头没有黎庶,这样的军队或许能够打仗,却决然不能抚慰地方部族,杀牛、大虫二族,虽然饱受郭刺史苛政荼毒,然则至今仍然心向朝廷,不肯跟着叶吉族作乱。张刺史兵至,庆州方面是决然拿不出粮饷来劳军的,这些都要着落在当地部族的头上。张刺史若是个有节制识大体之人,自然会约束部众抚慰地方,专以造反作乱的叶吉族为目标进行征剿。奈何张刺史本人是个事功心切地人,庆州的事情,与宁州毫不相干,他在宁州尚且不能善加体恤百姓民情,又怎能指望他越境作战能够约束营伍维系军纪?”

    王峻当即道:“这是猜测之言,做不得准!”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末将自家的看法,王相不以为然,末将自然也无话可说!”

    郭威不理会王峻,继续问道:“若是依着你,庆州之事当如何解决?”

    李文革犹豫起来,终归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郭威不是那种能够虚言糊弄的皇帝,他一面整理思路一面道:“庆州的叛乱,其实规模不大,叶吉族虽然截断了盐道,却并没有力量进攻州城。何况杀牛族与其世代不和,平素多受欺凌,本身便对叶吉族很是不以为然。因此庆州的事情理当追本溯源,事情从哪里起的便先从哪里着手解决。首先是要废掉羊马捐,如此大虫杀牛二族必然感念朝廷恩德,坚定其不肯随叶吉族叛乱的决心,然后调兵对叶吉族进行打击,但动兵地目地不

    一举灭掉其族,而是要打通盐道,使叶吉族吃些苦头族首领。在宣示朝廷兵威之后,朝廷再撤换庆州守臣,解除与叶吉族之间的通商禁令……”

    “如此处置,朝廷的威仪何在,天子地颜面何存?”

    王峻厉声质问道。

    李文革不理会王峻,向着郭威一躬身道:“陛下。叶吉族毕竟和平夏部不同,其本部首领牧民,并无割据称王的野心,也没有侵我州县掠我子民地劣迹,此番造反,实属活不下去迫于无奈,若是逼得急了,将叶吉族数千人逼到了死角上。他们说不定会举族归附拓跋家。到那时叶吉有平夏八部在背后支持。其便不肯再归王化了。那时候不但臣在延州对定难军实行的封锁绞杀之策不能奏效,银夏军的力量甚至将越过盐州,借助叶吉族威胁青盐盐道,与朝廷讨价还价。那便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一说出来,李谷和范质顿时躬身道:“陛下,李大将军言之有理,此事不单单是军事。西北不能乱,朝廷决策,应以长远为要!”

    就连王峻听了李文革这番话,脸上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甚至一时都没有顾得上和李文革斗嘴。

    郭威脸上露出了极为温和的微笑,这是今天晚上皇帝首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没有理会宰相们的附议,继续问李文革道:“怀仁。依你看来。解决叶吉族需要动用多少兵力?”

    李文革脸色凝重起来,沉思了半晌,答道:“陛下。这要看朝廷的目地究竟是什么。若是朝廷决意灭掉叶吉一族,就算动用上万军马,只怕都未必能够如愿。毕竟北面还有一个定难军虎视眈眈,逼得急了,叶吉族时刻可能北逃。他们对于庆灵一带地山势河流草场戈壁极为熟悉,若是举族和朝廷大军兜起***来,朝廷地军马很难奈之如何,逼得急了他们便逃到定难军地界,等到朝廷大军回师,他们举族迁回原处连一个月都不用。”

    郭威道:“若是朕采纳你的建议,只打通盐道,并废除羊马捐和禁绝通商的苛政,总共需要多少兵力?”

    李文革笑道:“陛下是知兵的,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将一个小队在适当的时候投入在最关键的节点上便能够决定一场大战地结果。若是以臣说的法子来办,只要执行当中不打折扣不出纰漏,最终开战时三百人的一个营便足以解决问题平息这场无中生有的叛乱……”

    “三百人——?”殿中的大臣和将军们顿时都惊得呆了。就连郭崇充和向训这样的军方人士都拿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李文革,一脸的不能置信神色。

    郭威却仍然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你能确定么?”

    李文革坦然道:“陛下,若是这一仗交给臣来打,并授臣以全权,三百人便足够了。一个人一个打法,将军领兵作战各自不同,别地将军怎么打,需要多长时间,多少兵力,臣不知道!”

    “大将军真是能夸口啊,陛下典军三十余年,尚且不敢说这等大话,大将军自领兵到如今不足两年时间,便敢如此自夸,是否太狂妄了些?”王峻终于恢复了对他地冷嘲热讽。

    李文革冷冷瞥了王峻一眼,淡淡道:“谈不上狂妄,打破银州城门,职部只用了三十个人,拿下银州全城,也不过用了五百人罢了!”

    “……哦,是了,听说李大将军还曾经用五十个人发动过兵变,将高侍中父子都弄得灰头土脸,果然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王峻冷冷道。

    李文革脸色一变,范质李谷等人的神色也是一变,王峻欺负人太甚了,竟然如此揭李文革的老底。

    李文革忍了再忍,终究是眼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对着王峻一笑:“末将方才说了,这需要条件具备,时机和地点选择恰当。比如说平日里王相伸出一个小手指头便能将末将捏死,但是若是王相和末将一对一临阵对敌,王相在末将手上只怕走不上一个回合,便是这么个道理!”

    眼见王峻红着脸指着李文革地鼻子便要开骂,郭威急忙止住了自己的老战友:“秀峰兄,偌大一把年纪,和少年人争甚么意气?高家倒霉,只能怨自家不争气,便是朕,被逼到了墙角处,不是照样要起兵保命么?若是朕当初等着刘家小儿来杀,你秀峰兄又哪有高踞朝堂做宰相的日子?”

    一句话顿时将王峻说得住嘴,郭威却回过头道:“仁诲,下去之后你与李大将军还有向训商议一下,以枢院的名义拟一个平叛方略来给朕看……”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6)

    已经深了,大周天子郭威仍然坐在偏殿里,王峻坐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瓶酒,一大块烤熟的羊肉,还放着一碟子腌制的萝卜干。这君臣二人便这么一口酒一口肉再就上一块萝卜干地吃喝着,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兴奋,仿佛这么吃比起吃那些司膳精心调理过的御膳更加惬意享受。

    君前持刀,这是犯大忌讳的,但是王峻却满不在乎,提着磨得飞快的小刀大大咧咧割下一块肉,用油乎乎的手放进口中大嚼特嚼。

    “……秀峰兄看这个李文革是个甚么路数?”郭威小口小口抿着杯中的酒,闭着两只眼睛问道。

    “路数?不知道天有多高,不知道地有多厚,这样的狂妄后生,也亏你拿他当个宝……”王峻口中含着肉,含混不清地道。

    郭威轻轻摇了摇头:“狂妄——?你觉得他像是在说大话么?”

    “难道不是么?”王峻冷冷道,“咱们在军中混了多少年,三百人,嘿嘿,果真是他实在太强,还是咱们这些老头子都不中用了?”

    郭威淡淡道:“隔断盐道的叶吉族叛兵总共有多少人?你知道么?”

    王峻又割了一块肉,一面吃着一面摇头道:“不知道,这远隔千里的,郭彦钦这等混账东西又不可靠,如今从何得知?”

    郭威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们都不知道。或许——那后生真的知道些甚么?”

    王峻一怔,皱眉道:“他知道叶吉族地叛乱实情?”

    郭威笑了:“去年上半年的时候,抱一不是走了一遭西北么。那时候折从阮便曾对他说,郭彦钦刮地皮刮得实在厉害,庆州的叶吉族在蠢蠢欲动,路上不太平,还派了一百兵,护送抱一去灵州……其实抱一回来一说。我便已经知道庆州的局势不太妙了。不过终归没有想到叶吉族能够真的被逼反。特别是去年十月之后,折可久和那后生银州大捷,我想着有他们在关中,纵然有点小乱子,终归闹不起来……”

    “你既早已知道,为何不早说?”王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今日廷议百般窘迫。皆因这个郭彦钦所致,因此听得郭威早先便知道郭彦钦贪渎,自然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羞愧的是自己怎么会看走了眼,恼怒的却是郭威明知此人如此却不肯提醒自己存心看自己的笑话。

    “我早说了,你会信么?”郭威淡淡一句话,顿时噎住了王峻。

    “当时任命郭某为庆州刺史,冯令公便不肯署敕。当时你是如何大闹来着?还记得么?秀峰兄?”郭威地话语越加淡淡地。却更加令王峻感到羞愧难当。

    他强辩道:“天下是你家地,难道你要罢了他,我还能拦得住不成?再说。一州民政何其重大,便因为我的缘故,你这皇帝便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这岂是为政之道?天下谁都可以躲事情,唯独你这天子不能躲事情!”

    郭威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情顿时又泛起了一丝苦涩:“秀峰兄,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我是天子了?平日里你想得到么?你要当家,我便让你当,你要除吏,我便让你除吏。你本身已经是枢密使,还想做宰相,我便让你做了……秀峰兄,你口口声声说这天下是我家的,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兄弟我还有家么?”

    一句话钩动情肠,大周天子斜倚在坐床上老泪横流。

    “一百六十八口啊……秀峰兄,男女老幼仆人婢女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八条性命啊……活生生血淋淋……秀峰兄,你说这天下是我家的,我家在何处?”

    王峻哑然看着涕泪横流哭泣得不成样子的天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皇宫再富丽堂皇,能抵得妻儿父母么?”

    郭威放声了半晌,这才缓缓平静下来,哑着嗓子苦笑道。

    “秀峰兄,两年多以来,我处处都不愿意违拗你,不是因为旁的。我地家人都已经没了,身边只剩下兄弟了,我不愿意连兄弟都没了呀……你明白么秀峰兄?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也算登峰造极了,以前的皇帝都是称孤道寡……我这个皇帝,却是真的鳏寡孤独俱全,翻翻史书,秀峰兄,三代以下,有我这么凄凉的天子么?”郭威淡淡说着,语气中不带半分严肃之意,全然是一个老兵在和自己的袍泽弟兄发牢骚诉苦,然而王峻却渐渐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文仲,既然你说及此,我便再劝你一次,赶快多纳些妃嫔,你郭家总要留下承嗣大统的根呐。你如今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毕竟内里姓柴不姓郭,不要觉得一样,那从根子上便不是一回事,唐明宗的事情这才过去多久,殷鉴不远,你得看得明白些,不要让小辈人几句甜言蜜语便糊了你地心。这江山是你家地,是你姓郭的的,不能让姓柴地占了去,明白么?”王峻用油乎乎的大手拍着郭威身上绣着十二章的常服,苦口婆心地道。

    郭威垂下了头,醉眼朦胧地道:“天下……?江山……?老子要来何用?吃不能吃穿不当穿,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女儿没了,女婿没了,全都没了,要一方玉玺一件兖服何用?当兵吃粮,老子天生便是吃苦受累的命,老子认了,可是和老子的家人无干啊……”

    看着皇帝越来越语无伦次,王峻皱起了眉头,他只得站起身道:“文仲,你醉了,赶紧回宫歇息吧,我这便辞出去了……”

    说着,王峻走到殿门口唤来了两名黄门,明他们送郭威回寝宫,郭威那里还在大叫:“老子没醉!!”,两个小黄门又叫来了几个都事。几人合力才将身材胖大的郭威抬上了肩辇,出得殿来,赵匡胤率领着一队护卫圣驾地殿前司禁军立时跟了上来,将肩辇围在中央,绕过偏殿直奔后宫寝殿而去。

    王峻直到目送郭威的銮驾消失在视野中,这才缓缓迈着步子朝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

    一众侍卫和黄门刚刚抬着郭威转过了拱宸殿,原本一滩泥一样堆在辇上的皇帝突然之间坐直了身躯,沉声道:“落辇——!”

    众人吃了一惊。正在迟疑间。郭威森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怎么。都没听到?”

    几个抬辇的黄门顿时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透汗,急忙落住了辇,而后纷纷跪伏在地,只有十二名禁军武士在赵匡胤的带领下依然警惕地摆出了一个利于防御地阵型。郭威暗中点了点头,却张口道:“当班地殿直留下,其余人一律走到百步之外,不得向这边张望。违者,莫怪朕地刀快。”

    待武士和黄门们走得远了,郭威这才将目光投向满面惶恐不知所措的赵匡胤,声调降了下来:“元朗,你是壮士,该立功在阵前的,朕把你放在禁军里,委屈你了……”

    赵匡胤当即单膝跪下:“卑职不敢。在哪里都是为陛下效力。匡胤不敢心存怨怼!”

    威笑笑:“你们父子都在禁军里担当差事,俗话说打上阵父子兵。兄弟虽好,也只能欺负欺负病猫,真的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父子靠得住啊……”

    赵匡胤一愣,皇帝这话似乎另有一层深意,他没敢接,只是伏着身子暗自动着脑筋。好在郭威也没指望他能回话,因此顿了顿便继续道:“前些日子朕见到你爹,他也上了岁数了,朕不愿意他再派外差,当爹的也该谢谢了,有甚么差事派遣,还是儿子们身强力壮,做得……”

    赵匡胤仔细咂摸着话中的滋味,口中答道:“陛下有甚么差遣但管吩咐,匡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威点着头,轻轻道:“今夜你爹在皇城当值,朕准备把他叫道后宫陪朕说话叙旧……”

    赵匡胤大感奇怪,自己的父亲赵弘殷并不是郭威地老朋友,当年郭威进京,还是自己劝降了父亲归顺当今天子。因此郭威要叙旧说话找王峻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莫名其妙找起自己的老爹,就十分奇怪了。他正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郭威已经再次慢悠悠开了口。

    “朕和你爹爹在宫里叙话这段时辰,朕想托你爹的儿子去澶州给朕的儿子送个口信……”

    “……”

    汗水顺着赵匡胤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默默地听完了郭威的口信内容,赵匡胤问道:“陛下,太原侯如何才能相信微臣?”

    郭威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石饰物,十分爱惜地在手中对着正月十五的月光摩挲了许久,才十分珍重地交给了赵匡胤,轻轻道:“给他看这个,他会相信你地……”

    赵匡胤一面恭恭敬敬地接过玉饰,一面心中暗自腹诽,这枚不但样式扑通做工也粗糙甚至还缺了一个角地首饰怎么看也不像皇家用品,任谁见了这个东西都会当作地摊货随手扔掉,太原侯见了这个东西就会相信自己的钦使身份了?赵匡胤不太相信。

    不过他毕竟不敢公开质疑郭威的权威,皇帝赐下地东西,便是再普通也是御赐物件。

    当下赵匡胤跪叩领命,之后唤过了一个副班头,仔细叮咛了两句算是交了班,正准备扭身回御马监去取自己的马,郭威转过头冲着他又淡淡说了一句话:“这个差事办得好,这辈子飞黄腾达由得你,升官发钱财也由得你,若是坏了事,朕父子不过晚些时候见面,你们父子今生只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

    赵匡胤出了皇宫,正准备直奔城门出城,突然间想到自己后日还约了李文革在铁屑楼吃酒,心中大急,自己办的是机密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因此自然不能告诉那些义社兄弟自己要离京,派随从去通知李文革又太不恭敬,焦急之下他计算了一下时辰,此刻据后日晚间下值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时辰,京师到澶州三百多里的路程,他琢磨了片刻,一咬牙。催马直奔京东驿站。

    来到驿站,他出示了殿前司紧急公务才可以调用的令符,吩咐道:“准备六匹马,还有干粮水袋,一刻钟之内办理不妥当,你的官便不要做了!”

    那驿丞不过是个从八品官,自然惹不起他这殿前司的七品上差,急急忙忙办理妥当,赵匡胤也不多说话,催马驰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

    次日一大早,王峻来到皇城内的枢密院上值,刚刚批阅了两份军情公文,一个中书通事舍人便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王相公,冯令公现在中书,有要事相议,请相公过中书议事……”

    王峻愣了愣,冯道是奉命三日一参的,昨日上元节老头子累得够呛,按理说怎么也要在府中休息几日,今日突然间到中书,却不知有何等紧急事务。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当下道:“你回去通禀,便道我稍后便过去!”

    打发走了通事舍人,他整理了一番衣冠,对郑仁诲交待了两句,缓步出了枢密院,朝着皇城方向走去,刚走到天街上,便见鸿胪寺的戚引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紫袍大员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在说着话:“……大将军不知道,这些胡商平日里倒还守法,只是有些风俗实在怪异,不信佛不崇道,尽弄些稀奇古怪的神祇惑乱视听,旧时长安的祅庙如今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这两个西域和尚便要在东京建心的祅庙,大将军知道,这有关教化上的事情,不要说卑职,在中书没有成议之前,便是礼部也不敢擅自答允的,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王峻看得清爽,那年轻人正是昨日将自己几乎气得半死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此刻李文革和戚也已经看到了他,李文革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见过王相公!”

    戚却跪倒,向王峻行了廷参之礼,这才起身,王峻看也不看他,只斜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李文革,缓缓道:“李大将军倒是早得很啊……”

    李文革脸色平静,点着头道:“陛下有旨意,命我和郑大人今日要合议出一个方略,末将不敢怠慢王事,自然要早些来!”

    王峻哈哈大笑:“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某家倒要看看,能够以三百兵平叛的方略,究竟是何等样子!”

    李文革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淡淡提醒道:“相公仔细,军国大事,干系重大,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泄露禁中语乃是宰相之罪!”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大将军有本事尽可具表弹劾某家,看看某家惧否!”

    说着,他大摇大摆自李文革身前走过。

    李文革看着他的背景,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可惜末将不是御史……”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却不再回头,李文革也满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迈步,一旁的戚却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将军,王相公睚眦必报,朝中文武没有不知道他这性子的,你如此公然得罪于他,只怕日后枢密会处处为难大将军!”

    李文革大步前行,轻笑道:“我是外镇将领,王相公纵使再不满意,想要搬掉我却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戚叹道:“话虽如此说,大将军毕竟不是久在京里,王相公却是日日在中枢和皇帝见面的,有些话说一次两次,皇帝未必会往心里去,但是说得多了就难说了,大将军还是小心为妙。”

    李文革肩膀耸了耸:“王秀峰若是能够奈何得我,去年春天我还是个小小宣节校尉的时候便早已弄掉我了,现如今延州诸事已定,他没机会了!”

    “再说——”李文革突然站住了脚步,冷冷朝后瞥了一眼,缓缓说出了一句令戚心惊肉跳的话来:“你以为他还能够在相位上待多久么……?”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7)

    匡胤从京东驿飞马赶到澶州节度使都衙,只用了不到却生生跑死了四匹好马。三百里路,沿途有六个驿站,不过如今是乱世,比不得当年盛唐时光景,每个驿站只有两匹用来轮换的驿马,这两匹驿马要走中书的敕令文书,同时还负担着地方向中央呈报公文表章,本身便已经紧张得很了。一个时代的驿政水平往往决定着这个时代中央政权对地方政权约束能力的大小,便是因为地方中央之间消息训令往来的速度和频率是由驿政水平决定着的。

    一个地方政权与中央政权之间互通消息的速度若是超过两个月,那么中央政府很难对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做出及时迅速的反应;若是一个地方政权与中央政权之间互通消息的频率低于一个月一次,那么这个地方的地方官便已经相当于可以划地称王了。

    赵匡胤没有惊动这些地方驿站,倒不是他多有大局观,不愿意占用本来便不敷使用的驿马资源,而是因为他此番身上承担的任务过于敏感重大,他不仅仅不敢有半分懈怠拖延,更加不敢走漏半点风声——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赵匡胤虽然平日里刻意避得远远的,但却一分一毫都没有落下,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作为终日挎着刀在皇帝身边转来转去的侍卫首领,他深知自己不沾染这些人和事是必要的,但是自己若是不留意不经心。一旦出现变故,第一个掉脑袋地便是自己这个东西班行首。

    不惊动地方驿站,中书和枢密便不会知道皇帝曾经遣自己发出过密旨,京东驿站虽然也是驿站,但其归属开封府管辖,而如今打坐开封府的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张永德,这是皇帝最可信任的亲族将领,又是自己亦师亦友的上级领导。不是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半分的。

    饶是他自幼打熬的好筋骨。三百多里路程一昼夜间赶下来,人也累得近乎脱形,浑身上下的骨头节仿佛散了架,两腿内侧被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早年结下地老茧全都开了绽,渗出地血将中衣紧紧地粘在皮肉上,动一动便钻心地痛。在都衙门前下了马。这位马上功夫了得的义社英雄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强自咬着牙站定,两只手掌拼命地拍打了一阵,两条腿这才恢复了知觉,蹒跚走上前去,向守衙兵丁恳请通传。

    然而柴荣却并不在衙内。

    镇宁军节度使此刻正在澶州城北的大堤上,与河防的官兵民夫们在一起,赵匡胤得到回报后一阵苦笑。却也并不耽搁。继续飞身上马,赶往城北黄河大堤。

    当一个镇宁军衙兵引领着他来到这位当今天子膝前唯一的皇子面前时,赵匡胤竟然惊得怔住了。

    面前这个脸色青白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疲态和倦意,竟然一点也不比他这个一昼夜间赶了三百多里路程地信使差多少。

    他没有穿戴官服,身上只穿着一件粗麻编织的灰色短衫,一条肥大的裤子套在腿上显得臃肿不堪,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精赤的小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细小的血口,脚上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腰里面系着一根带子,头上带了一顶撕裂了半边的斗笠,遮住了发髻。

    消瘦憔悴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深陷框内,硕大地眼袋显示出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半苍地两鬓和眼角那细细的鱼尾纹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

    “是元朗啊……父皇有密诏?”

    眼前地“民夫”将手中的木锨交给衙兵,接过一旁另外一个衙兵递过的干布擦着手,嘴角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

    “正是,陛下有口旨,请君侯接旨!”

    柴荣点了点头,挥手命衙兵们退下,然后走到赵匡胤的对面,便那么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上跪了下来:“儿臣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荣接旨——”

    赵匡胤扬起头,保持着呼吸的稳定正常,缓缓道:“制曰:告诉太原侯,他恭请入觐的奏章,朕此番便准了,这一两日之内,叫他收拾好州府的事情,便回京来述职,不要耽搁了!钦哉!”

    柴荣似乎怔了怔,旋即恢复了正常,伏地叩头:“儿臣谨奉制!”

    赵匡胤抢上一步,将柴荣扶了起来:“君侯请起!”

    柴荣站起身,定定地看着赵匡胤,笑着问道:“元朗此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看你的样子,似乎是累得不行了!”

    赵匡胤心中一热,这个太原侯自家累成如此模样,竟然还在关心别人,他笑了笑:“卑职王命在身,不敢耽搁,赶了一夜的路,是有些疲累,不过比之君侯,似乎还

    ……”

    柴荣笑笑:“我在河堤上督工,日日皆是如此,已经习惯了!”

    说着他皱起了眉头:“赶了一夜的路?父皇的密诏是昨日下达的?”

    赵匡胤急忙解释道:“正是,昨夜丑时陛下降诏卑职,卑职这才奉诏出京,到现今也不过八九个时辰……”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了那个土得掉渣的玉饰,递给柴荣道:“这是陛下给卑职的传诏凭证!”

    柴荣闪眼看了一眼那玉饰,立时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伸出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掌中仔细地打量着,眼中渐渐透射出柔和温暖的光芒。

    赵匡胤不认得这件物事,柴荣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块玉饰并不出奇,乃是一块自最寻常的店铺中买来的俗物,价值不过四五贯,作为皇家物事。这点价值基本上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但是这是他目前名义上的父亲大周天子郭威当年还做军头时为他名义上地母亲实际上的姑母圣穆皇后柴氏所购买的第一件首饰……

    当年柴氏原本是后唐宫中的宫女,庄宗伶人之乱后带着自己的积蓄和首饰出宫返家,一家人在逃难途中遇到了如今的天子郭威。郭威当时的衔级也不过和李文革刚刚仕宦之时相仿佛,是个怎么看也不会有大出息的大头兵。柴氏却偏偏一眼便看上了这个粗鲁穷酸地军人,不顾父母地反对,毅然决然嫁了给他。婚后很长时间内,郭威地俸禄饷粮都很少,仅能维持个糊口而已。因此不要说添置首饰。便是稍微好看一些的衣衫柴氏都不曾穿过。

    这枚玉饰。便是当时的郭威攒下了半年的俸禄为柴氏买来的。

    后来郭威发达了,官越做越大,手下又有兵又有钱,为柴氏添置的首饰也越来越多。然而柴氏对其他的首饰均看得淡淡地,平日极少穿戴,甚至还屡屡劝谏丈夫不要为自己耗费钱财,然而这枚玉饰却始终是她的心头宝贝。终生不曾离身,当年史弘肇和杨邠的夫人还曾经因此暗中嘲笑过柴氏不识货,然则柴氏却始终不以为意。柴荣当年曾经侍奉柴氏左右,经常见到柴氏佩戴这枚玉饰,因此旁人不认得,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柴氏临终之前,给丈夫留下了一缕青丝和这枚玉饰作为白首之约的念想。柴氏下葬后,郭威将那一偻青丝做了一个小袋盛放。日夜挂在胸前。除了沐浴之外不肯取下,而这枚玉饰也被他带在身边,退朝之后一个人常常拿出来把玩摩挲思念亡妻。

    后来郭威虽然先后续了张氏董氏两位继室。然而却始终未曾为二人请封诰命。登基之后,他追封柴氏为圣穆皇后,张氏为贵妃,封董氏为德妃,却始终不肯再立新后。在这位貌似粗鲁的丘八天子心灵深处,真正配得皇后位置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过世了的柴氏。因此这枚玉饰便成了天子随爱惜的随身之物,从来不肯轻易示人,连拿出来给人看都不肯,自然更加不肯轻易将其交付给其他人了。

    如今这枚玉饰竟然出现在赵匡胤手中,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赵匡胤确实是郭威派来传旨地密使,是个绝对可以信任地人。

    柴荣克制着胸中涌起的波澜,温和地笑道:“一天一夜三百里,元朗忠勇可嘉,澶州穷,没有甚么好东西可以赏你,不过也不会叫你白辛苦一遭,你在殿前司当差也快两年了,想不想外放一个指挥使?我和驸马去说,请他上表举荐,父皇定会允准……”

    赵匡胤诚惶诚恐,单膝跪下道:“君侯美意,匡胤心领,这是卑职职责所系,当不得君侯谬奖褒赞。还请君侯迅速收拾停当,星夜进京,陛下催得很急!”

    柴荣点了点头,道:“元朗便在州衙歇息一晚,明日清晨,我便和元朗一道进京!”

    赵匡胤一怔,迟疑着道:“陛下并未说要君侯跟随卑职一道回京,卑职身负皇差,不敢怠慢,君侯接了旨,卑职这便辞行动身返京向陛下复命!”

    柴荣一笑:“如此急迫么?不至于吧?”

    赵匡胤踌躇了片刻,最终决定毫无隐瞒将事情说清,眼前此人虽然现在只是个外镇,但是却是天下头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今日敷衍了他不要紧,日后被他知道了却是大大不妙。

    他诚恳地道:“不瞒君侯,卑职和军伍中几个弟兄约好了,明日晚间在汴京铁屑楼请延州节帅李大将军吃酒,昨日接了皇命,卑职不敢怠慢泄露,因此也没有通知李大将军取消酒局,便急匆匆赶来澶州。请客地是卑职,虽说因为皇命爽约李大将军也会体谅,不过终归是失信,卑职想着赶回去向陛下复命之后,能够赶到铁屑楼去结账。君侯若是能够借给匡胤三匹好马

    便感激不尽了,等到君侯回京,匡胤自然会还君侯三中……”

    柴荣听得笑出了声:“好你个赵元朗,居然还和我分得如此清楚。你这本身便是出公差,用公家几匹马,还有这许多规矩说辞……”

    赵匡胤认真地道:“卑职来传旨。确实是公事,跑死了四匹马,也应算入公家损耗;然则回程如此急迫,却是因为卑职的私事,所用马匹自然算作私用,公马本来便不能私用,卑职若是不补上这个窟窿,便干犯军法。是有罪了!”

    柴荣颇为赏识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个公私分明!”

    他顿了顿。道:“也罢。我这便回转都衙,沐浴更衣之后交代一下州中事务,连夜随你回转京师,两个时辰足矣,元朗可等得?”

    赵匡胤呆呆道:“君侯何必如此,卑职看您也累得不成了,不必陪卑职一道赶路。今日休息一宿,明日上路,也还从容些!”

    柴荣摆手道:“不必,父皇地旨意,连你都不肯怠慢,我这做儿子的,又怎敢拖延!”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的这个李大将军。可是年前刚刚拜了右骁卫大将军的延州节度李文革?”

    赵匡胤答道:“正是这位李大将军,卑职等军中兄弟听得驸马说过大将军的事迹,颇有些仰慕。因此请了他吃酒!”

    柴荣想了想,问道:“他何时进京的?父皇接见他了么?”

    赵匡胤道:“这个卑职便不知道了,卑职见到李大将军,是在昨日的上元节朝宴上,陛下赐了大将军醋芹。按照日程安排,陛下明日将在崇政殿召见李大将军……”

    柴荣点了点头:“看来这一遭入觐,本侯应当能够会一会这位当世英雄了……”

    ……

    便在赵匡胤在黄河大堤上向柴荣传达密诏的同时,汴梁地中书门下下达了一道明制,制除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大河巡检大使,奉节离京到汴河下游黄河交汇处视察河工水利情形。这是经过中书门下商议讨论了一天地结果。中书令冯道这一日亲自来到中书省,向几位宰相陈述了大河河防和汴河漕运今年地严峻局势,几位宰相一致认为应当委派一位宰相重臣巡视检阅河防驻军和民夫,以做到未雨绸缪心中有数。

    在中枢的几位宰相当中,除了王峻之外其他几位都是没有军权的。这一次若是冯道推荐向来低调且分管河务工程的李谷前去,王峻不会有任何异议,毕竟李谷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冯道这一回却执意举荐范质出巡河防,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立时引起了王峻地警惕。范质在中书乃是和王峻关系最为恶劣的一位宰相,也是屡屡就军机大事对王峻进行掣肘的对头。王峻本来便怀疑范质想要染指军队事务,此番冯道撇开李谷推荐范质,立刻引起了他的猜忌和阻挠。

    由于政事堂不能达成共识,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王峻在皇帝面前一力举荐李谷巡检河务,李谷却偏偏推脱三司的事情繁重脱不开身,王峻又坚决反对范质外出,结果便是郭威一锤定音,命王峻除巡检大使,检视河防,范质则留在中书继续押班。

    对于这个结果,王峻十分意外,他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虽然大冷天自己却要离京去吃苦很是不爽,但是毕竟成功阻挠了范质向军队伸手的企图,这还是令他感到相当满意的。对于中央地局面,他倒并不甚担心,巡视河防其实不过是十天半个月地事,便算再拖延,也不过一个月时光,这么短的时间,朝局不大可能发生太大的变化。更何况庆州事件本身已经令他在中枢灰头土脸,此番外出,正好避开朝中政敌们地攻击矛头,等到他回朝之日,此事便应该已经处置妥当了,对手们再要借此事发难,便未免有党同伐异之嫌了。

    因此说郭威的决定虽然很令王峻诧异,不过仔细想想,还是为自己着想的成分比较多,有意让自己出外避避风头,天子也是一片好心。

    这件事情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便在检校太傅尚书右仆射镇宁军节度使澶州刺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子郭荣回京觐见的当天早上,王峻一行自西门出城沿汴河而上去巡检河防,等他得知柴荣回京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也便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大周天子郭威摆驾崇政殿,身着兖服头戴冕以正式礼节召见了进京献马的检校太保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

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8)

    李卿可否为朕解说一二,这麻纸上画的都是何物?”

    天子召见边臣,不问军心,不问夷情,一上来便拿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图形发问,内侍省的黄门都知和通事舍人们侍奉了皇帝将近两年,还不曾见过这等古怪的情形。

    不过此番问话的和被问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近两年彗星般崛起在西北边陲的延州藩镇节帅右卫大将军,就算场面再奇异,也绝不会是无中生有的玩笑之举,其中必然干连着紧要非常的军国大事。

    李文革很无语。

    郭威向他出示的麻纸上,分别画着四类图案。大体而言,这四类图案分别是圆形、三角形、菱形、五边形。每类图案又有细分,圆形有四种,一个单独的圆,两个并排的圆,一组同心圆(即一个大圆套一个小圆),两组并排的同心圆。三角形和也有四种,同样的分组排列规律,菱形和五边形亦然。若是不加解释,仅从纸面上的图形看起来,确实很难看明白其中的奥秘。

    李文革苦笑道:“陛下,此乃臣在延州军中推行的臂章图样,从上往下,分别对应自陪戎副尉到昭武校尉共计四品十六级军阶,其中九品官臂章绣圆,八品官绣角,七品官绣方,六品官臂章上绣的这个叫五边形,每品分为繁简两种,繁者为正,简者为从;每种又对应上下两阶,单个为下,一对为上。”

    郭威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半晌方才抬起头道:“这些图形在军中何用?难不成延州军中连陪戎副尉这样的九品武官也有将旗?”

    李文革摇了摇头:“陛下,只有营以上才有旗号。八路军中,唯有臣有将旗,六品以下的武官,自然没有将旗,这些图形,是绣在军官上臂所佩戴的臂章以及胸前佩戴的胸章上的!”

    郭威问道:“这些图形究竟作何用途?”

    李文革一拱手:“陛下,臣以法治军,上下等级森严,这些图形便是标示军官地地位和权限的。为的是万一在战时乱了建制,各级武官将能够用最短的时间收拢队伍整顿建制。在臣军中。下级军官见到上级军官必须行军礼,战时一旦出现混乱局面,下级军官必须服从上级军官的指挥和命令。在延州八路军本镇,臣将一句训令刻在了墙上——服从命令乃武人的天职!”

    郭威怔怔看了他半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说得容易,做得到么?”

    李文革笑了笑:“在战场上,军官是士兵们的主心骨,将军则是军官们的主心骨,只要有军官在指挥。士兵们便不会过于慌乱,只要让士兵们感受到有人可以依靠,军队便可很快恢复秩序。”

    郭威淡淡问道:“朕听说延州军中军法极其宽松,平日里甚至都很少杀人。斩刑很少。如此军纪,如何能保证士兵们到了战场上能够听从命令不会临阵溃散?”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说末将军中没有斩刑也不确切,战时三斩律是专为作战设置的三项斩刑,只不过平日里极少动用罢了。然而在末将军中。禁闭监禁和军棍体罚却并不少见,新兵入营,头半个月内没有挨过军棍受过体罚地几乎没有。古兵法当中的十七刑五十四斩。虽然从形式上比末将的军法严苛许多。实际上不过是口头上发发狠罢了!陛下知道。真正以五十四斩治军的军队,当今天下是没有的。真要严格执法起来,只怕全军要杀得剩不下几个人了。斩刑过多,一来会给将领滥杀士卒公报私仇制造机会,而来会导致军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味靠人头治军,打起仗来会有无数士兵朝着你的后背射箭。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因此军刑斩实际上名存实亡,大家都不用,这五十四斩便连一斩都做不到。臣军中的军法虽然简单,却是每一天每一日都在切实施行,相比之下,恐怕臣军中的军法非但丝毫不宽,反而要严苛许多呢!”

    郭威手指连连敲击着桌面,微笑道:“自做大头兵开始,朕便知道这五十四斩是个笑话,这年月兵无饷不行,裹旗造反的都死不了,还有谁拿军法杀人当回事?真有一个这样的傻子,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先被哗变作乱地兵士砍了自家的脑袋。登基以来,朕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改组禁军,如何严肃军纪军法,如何避免军队再次哗变……”

    李文革默然,他知道,郭威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情关系着如何才能彻底结束五代乱世,郭威、柴荣和赵匡胤一直都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不懈地下着功夫。一方面他们在想方设法

    武将造反,另外一方面,他们也在孜孜以求地研究如队守纪律懂规矩不再动不动就哗变造反。

    特别是,在不影响军队战斗力的情况下来进行这一切。

    郭威沉了半晌,笑道:“你地这两个法子,朕听左卫将军说起之后便一直在琢磨猜想,说句实在话,朕也算在军营里打熬了多少年的内行人了,却始终想不透为何一定要将这些早已没有用途的散官武衔绣在衣服上,更加想不透为何几乎不怎么杀人的军队里,军纪却仿佛铁一般严整肃穆。朕纳闷纳了半年了,就等怀仁将军今日来解惑呢!”

    说罢,他坐直了身躯,脸色沉了下来:“李卿,朕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地传言,都是关于你的。有人说你是前唐帝从荣的儿子,还有人说你是庄宗一脉地子嗣,昨日有几位大臣见朕,又说你是初唐隐太子一系后人,为避玄武门之祸这才移居河北,又说你地组上曾经被河间王收养。这许多地出身来历,朕已经听得发晕了,故此朕今天要当着你的面问上一问,你地出身究竟如何?以上若干种说法当中,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

    李文革站起身。向郭威一拜道:“陛下明鉴,以上所说种种,皆是流言语。”

    “哦——?”郭威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流言蜚语??然则你若无显赫出身家世,若非自幼便在军中长成,这一番整军练兵临敌对阵地功夫却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么?”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跪倒道:“陛下,臣祖上确实是大唐宗室,臣自幼寄居赵州,也确实与河间王有关。只不过臣并非河间王的后人,臣的祖上乃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四子,讳上元下轨,封爵为霍王,王妃乃是魏文贞公嫡女,出身名门,臣祖乃是霍王嫡子,承袭爵位为江都郡王全州刺史。垂拱四年,天后兴大狱,诛杀李唐宗室。霍王被囚车监送州编管,江都王则被以谋反的罪名腰斩于神都东市,江都王诸子皆被诛于襁褓之中,只有一个还没有名分的侍女。刚刚为江都王生下了一个男婴,因为越王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府中十分混乱,因此既未曾置汤饼也未曾来得及列入宗正寺宗籍。又有霍王妃的兄长金紫光禄大夫书玉公暗中救助,这个侍女和这个婴孩才得以逃过了神都的大劫。当时天后猜疑心重,重用酷吏。在京的王公大臣人人自危。魏家虽然已经远离朝堂核心。但是却仍然战战兢兢,担心被周兴来俊臣等辈盯上。书玉公鉴于府中人多嘴杂。时间久了不利保密,反而容易被酷吏们得到消息上门稽查,便悄悄将此母子二人送出神都,送至河北赵州河间王府,由承袭了黄台郡公爵位地河间王长孙禄公抚养,对外只说是黄台公在外养的一房外宅妾室,因河间王一系与高祖太宗的子系之间素无往来,远离朝堂身在地方,又向来低调,因此始终不曾引起过朝廷的注意,这才为霍王一系留下了一枝余脉……”

    这个故事说来简单,却是李文革私下里自己推敲过无数遍的,所涉及者不是初唐宗室便是功臣世家,比起先前的几个谣言版本,这套说辞无疑更加惊心动魄,然则惟其如此,才能压得住其他的流言蜚语,也才能骗过像郭威柴荣这样的精明之主。

    郭威听毕,半晌方开言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婴孩,便是你家祖上?”

    李文革点头道:“正是,所以臣族中每逢祭祀,都是将霍王和河间王一并祭祀的,河间王戎马一生,许多练兵用兵地心得都笔录在册,有些甚至是与卫公相互参合而得,此乃臣家独门之秘,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猜忌外人构陷,始终不许示人。”

    郭威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关陇贵戚以军事传家,难怪怀仁练兵用兵相得益彰……”

    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事:“原来怀仁酷爱吃醋芹,却是魏文贞公的血脉作怪……”

    李文革讪笑道:“霍王持家节俭,这是家风,家祖幼年之时,在河间族中属于偏房远枝,家境不甚好,故此沿袭了霍王妃平日以醋芹为佐餐的习惯,后来虽说日子渐渐好过了,家祖却留下遗命,世代子孙,平日佐餐肴不许超过两道,其中必有一道醋芹。这个风俗沿传了数百年,传到臣这里,因家道败落,平日更是多以醋芹佐餐,臣二十三岁之前,几乎日日食用此物,直到家中遭遇兵祸,离开河北,这才没有再吃过……”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忠良之后,家风淳朴,令人感佩……”

    李文革选定霍王

    作为祖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自己明白,地眼光,若说自己是纯粹的草根出身,是万万说不通的。必须给自己编一个合乎逻辑的显要出身才能混过这一关,然而这个出身却又不能过于敏感,不能使人将自己地家族和皇位社稷联系在一起,因此这个出身来历设置的时间越靠前越好,前唐比后唐好,中唐比晚唐好,初唐又比中唐好。

    李元轨其人虽然是高祖李渊的儿子,是唐太宗地亲兄弟,但是在初唐诸王中却并不是个很嚣张地角色,平素便很低调,魏徵肯把女儿嫁给他,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而且其家族在武则天时代越王李贞之乱中几乎被屠戮殆尽。而遭此横祸地直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元轨是李渊的儿子,是当时还活着地大唐宗室当中最年长望重者,他的遭遇一直到一千多年后还为很多历史学界人士同情,始终为其扼腕叹息。

    所以往他的身上贴,不会惹出什么麻烦,这一家子都已经死绝了,忠良之后,承袭了李姓皇族和一代名臣血脉的子孙只剩下李文革一根独苗,忠良之后,沉冤隐姓埋名数百年。这是最容易博得郭威同情的说法。

    谁让这位大周天子,自家刚刚经历了一场被人灭门的惨痛经历呢?

    既然传言自己是皇族后裔,与其费尽力气四方解释,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下来,不但是皇族后裔,还不是一般的皇族后裔,乃是大唐开国皇帝的嫡系子孙。李元轨还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位皇族与皇位联系在一起,数百年过去,现在再将李元轨的子孙后代和天下社稷硬往一处扯,处心积虑要将这样一根忠良之后地独苗置于死地。背后策划流言之人的心底之阴私可见一斑。

    “李卿,你行事不够谨慎,与人结仇了,知道么?”

    郭威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文革长出了一口大气。他知道,出身来历这一关,自己暂时算是度过去了。

    他答道:“陛下教训的是,臣确实得罪了王相公!”

    “……秀峰兄是个心胸不宽广的人。朕平日尚且让他三分,你又何必口不饶人当殿与其顶撞?你还年轻,三十出头便已经身居封疆节度之位。拜相封王都是不远的事情。何必与秀峰兄快六十的老头子意气用事?自己的前程仕途。自己要在意才是!”

    李文革连声称是,待郭威说完。才道:“陛下,其实臣之所以得罪王相公,并不是为了口上不饶人。臣在延州之时,与王相素未谋面,相公便已经视臣为仇了……”

    “哦——?”郭威闪眼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李文革在袖中取出了两个信袋,拱手奉上道:“陛下,此乃臣在高侍中书房之内发现的两封信函,请陛下过目。”

    黄门接过信函,捧给郭威,两封信都不长,转眼之间已然读完。

    第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去年三月,笔迹刚硬苍劲,郭威一打眼便知道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亲笔所书,信中地意思是几个月前延州发生的事情朝廷都已经知道了,枢府和中书都会支持高侍中父子在延州的地位,朝廷不会忘记高侍中的功绩苦劳,李某顽劣之辈,枭之徒,朝廷是不会支持这种人地,请高侍中放心,只要朝廷平灭了泰宁军叛党,便会回过头支持高侍中收拾姓李的小子。在这封信的末尾,王峻还表示,所赠之仪已经收到,侍中太客气了,等等。

    第二封信却是高允权写给王峻的,时间是去年地八月份,高允权在信中的用词极不客气,隐隐有些质问王峻不守信诺的意思,他在信中冷嘲热讽道,自己一百车铜便换来了一个延安郡公地虚爵,姓李地小子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加官进爵更加名正言顺把持了延州军政全权,高家父子向朝廷称臣纳贡为朝廷守边,最终不但没有落得任何好处,反而落得如此下场,思之令人寒心云云。

    郭威看着这两封信,眉头略略一皱已经想得明白了,三月份这一封,是王峻收了高允权百车铜之后地回信,八月份这一封却是李文革封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之后高允权质问王峻的信,只不过未来得及发出便被李文革拿到了罢了。

    他唇边浮现起一丝苦笑:“怀仁将军,你可知朕为何始终让着秀峰兄么?”

    李文革默然,郭威缓缓道:“在这个世上,朕已经没有亲人了,朕不想连朕地兄弟也一个个离朕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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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介绍:
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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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