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旌与节(2)
日晚间的节度会议乃是在前任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已武军节度使还未曾上任的情况下召开的,主持会议的李文革此时按照惯例已经加上了“延州节度留后”的职衔,表示他暂时代表延州军政各方行使节度使的权力。
其实私下里,延州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军政官员早就都已经开始将李文革视为名副其实的延州之主了,此刻李文革所欠缺的,不是皇帝的一纸诏书罢了。
明明是讨论如何应对北方强邻平夏党项定难军的会议,参加会议的军人却并不多,除了延安团的指挥使沈宸监军魏逊以及李文革自己之外,只有一个很多场合下都极少现身的团练副使检校厢兵都指挥使周正裕,他身边站着的乃是挂着宣节副尉军衔的刘大采买,相比起其他人来他的身份就有点端不上台面了。文官系统此次出面的除了观察使李彬和肤施县令秦固之外,还有延安县令高绍元和高允权时代的节度判官刘,与会人员当中最特殊的当属挂着军职却未穿军装的丰裕粮号东家肤施县尉陈夙通的儿子陈哲,还有被他受李文革之命死说活说硬拉来的朝廷重臣韩通之子韩微。
作为盟军主帅,折从阮带着折德源列席会议旁听。
李文革在向折从阮一一介绍了相应的与会人士之后,便宣布开始会议。
李彬首先站起来打圆场,他的说法是。定难军对延州地威胁由来已久,高侍中掌延州的时候军力疲弱无力反击,如今连着打了几场胜仗,又有折令公这棵大树从旁帮忙,是该彻底解决平夏问题的时候了。这话虽然说得并不错,但是由李彬来起这个头却是颇为奇怪的,平夏问题根本是个军事问题,解决这个问题文官们和陈哲这样的商人是根本插不上手的。李文革把他们叫来是何含义?
李彬一说完。李文革也不客气。当即起立对大家道:“几个月来我与观察使大人、秦明府以及陈哲先生一直在筹划一个彻底打垮平夏部落的方略,其中军队的作用只是很小一部分,现在便请秦明府来首先说一说延州方面即将出台地几项新政……”
秦固站起身来,先说了句:“卑职不敢。”,然后便侃侃言道:“党项八大部落不到七万人当中,真正属于党项人地丁数只有三万人上下,其中真正属于平夏拓跋部地不过一万人左右。剩下三万多人口。都是被党项人掳掠去的汉人奴隶。这些奴隶原本都是各州县的良善百姓,如今却都被烙上印迹,做牲口一般驱使劳役,苦不堪言。因此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定计,卑职领衔筹划,拟定了一份新的安置流民告示,名字叫做银夏逃民安置告示,专门针对定难四州的逃奴。只要这些逃奴逃来我延州地面。便受延州官方及八路军之保护,脱离奴籍身份,重新成为平民。并可按照制度参与拓田垦荒以及养殖禽畜等事务,按照一定的规矩用劳役获取土地。同时,这些逃奴还可以加入丰林山新兵营成为军士——当然要经过选拔。这便是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在延州推行的第一项新政——逃人安置之法!”
他顿了顿,道:“今年以来,延州已经先后接纳了将近六万地流民人丁,这些人明年或许会有一部分返回故土,但是即便如此,据卑职估计还会有四万左右的大部分人无家可归,不得不在延州定居。目前延州虽然有大批的闲置土地,但是却多在高门大户手中,这些土地因为无人耕种,正在大量荒芜,诸位都知道,土地一旦荒芜,重新变回良田便需要长达两年的时间。因此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在和卑职商议之后,决定出台一项新政,废除延州目前名不副实的两税制,同时废除丁户税制,改行亩丁合一、以亩论赋的制度,统一丈量九县的土地,统一制造九县收税所用的斛具,自明年起百姓一律以粮纳赋,官府不再向农户收取银钱绢匹。今年下半年,卑职与高明府等县僚将逐渐赎买收回高门大户手中地土地,将单户拥有土地数量限制在百倾以下。如此即便不用垦荒,延州现有地土地也足以安置四外前来的流民和党项地界的逃民……”
“……若是延州地富户不愿出卖土地,又当如何?”
发问的是听得直愣神的韩微。
秦固看了看他,还未曾发话,李文革笑道:“肯合作的门户,节度府将表奏朝廷封以世职,不肯合作的门户便是在阻挠朝廷对付党项,对党项人的奸细处置,便无需观察使大人和秦明府等文官出手了,八路军将士刀枪雪亮,对敌人咱从来不手软!”
这杀气腾腾的话语令韩微顿时缄口,摇头笑着听秦固继续说下去。
秦固也笑了笑,十分客气地道:“第三项便是在延州
行新的商业税制,各州往来商贾以及本州商户往外州取盈利税款,比例各不相同,只有对定难军交易的商户,州里面实行免税之政,凡往定难军交易的本州商贾,节度府观察府均将颁发免费文券,往来免抽盈利税。但是交易之种类产品却有十分严格之限制。商贾前往党项地方交易,交易物品只许携带粮食和葛麻布帛,粮食中不得携带种粮,其余所有物品一律为违禁物品,一经查出,将直接没收归府库;而商贾从党项地界购买的商品也有品种限制,只允许购买马匹、牛羊牲畜、铁器、兵器等物资,不许购买皮革、绢帛古董字画等于民生经济无所益的商品。”
他顿了顿,笑道:“这方面的情况,还是请丰裕粮号的陈东家述说一下才比较明白!”
陈哲起身,客气地团团一揖。道:“诸位大人,此番关北行营塞外之行斩获颇丰,得获牛马无数,粮食若干,还一把火烧却了党项人二十万担草料。再加上李大人在夏州烧了党项人地草场,定难四州这个冬天的饥荒是笃定的了。党项诸部人口众多,需要的食物也众多,今年草料大批被烧。大量牲畜和马匹只怕活不了多久。若是这些牲畜死去。则党项人必然要饿肚子。李将军和观察使大人的意思。是准备将这些牲畜马匹都买过来,同时将一些口粮卖给党项人。如此令党项人有过冬之粮,其便不会铤而走险,同时定难军地界内马匹牲畜越来越少,党项人的生计便会越来越紧张。这些异族不会稼之术,不能耕种,因此给他们粮食买他们的牲畜马匹。能够削弱其自给自足的能力和资本。另外,有一点秦明府适才没有说,这种交易仅限与党项八大部落当中地七家之间进行,对于平夏部,州府及各县均将进行全力封锁,不许卖给平夏部一粒粮食一匹绢,否则将以通敌被论罪。七大部落有粮食,便不会那么积极地跟着平夏部南下。平夏部没有粮食没有草场。便会抢夺其他部落地粮食和草场,如此其内部纷争,消耗地是其自家的实力。我军州便可坐观其变,待其实力大受削弱,李将军再提大兵进剿,当不难一鼓荡平……”
话说到这个份上,除了沈宸魏逊这些终日只知道训练厮杀的纯粹丘八之外,几乎所有的在座者都已经听明白了这位新上任的延州李节度究竟想要做何样事情。
“……好辣的手段……”
室内静了半晌,还是折从阮悠悠一句话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末将地家乡赵州,多少年来屡受胡虏践踏荼毒,契丹人年年都要南下打草谷。所过之处生灵涂炭狼烟遍地,村村出殡家家遭难。多少年来,历任河北节度和朝廷都不能护得黎庶安康,有人说是因为契丹人游牧渔猎出身,彪悍骁勇来去如风,我中原好汉不能抵挡;有人说是因为大晋的皇帝石某人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人,我中原失却了燕北高山大河的屏障阻隔,在异族面前门户大开,相当于不设防……”
李文革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叙述着,说到这里却自嘲地一笑:“其实这不过是我们自家骗自家的鬼话罢了。几十年来,算上黄巢,中原换了七个朝廷,天下四分五裂,自家人和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哪里有不设防的朝廷,哪里有无军队的藩镇?契丹能够长驱直入直下汴梁,不是因为他们太强,而是因为咱们太弱了,挡不住他们,甚至都不敢挡他们……”
“我是个大老粗,却也读过些史书。我听说大唐文皇帝继位时,突厥人占领着西域,占领着银夏,占领着太原以北的绝大部分土地,就在文皇帝即位地时候,二十万异族人杀到了长安城下,在渭水河畔牧羊放马……”
“可是仅仅三年半以后,这个庞大地异族帝国便不存在了,烟消云散……突厥的皇族们纷纷跑到长安去,披着盔甲扛着长枪在宫门外给文皇帝站岗宿卫……”
“那时候强大的异族不少,突厥之后是薛延陀,是西域地慕容伏允,那些人都很强大,可是就是那些人,在并不太强大人口还没有完全恢复起来的大唐面前一个个被灭国……”
李文革摇了摇头:“太宗征高丽的时候,将太子放在了定州,然后给薛延陀的部族首领写了封信,告诉他说——我们父子都去辽东了,中原很空虚,有种你便来打!”
他笑道:“薛延陀在边境上骚动了一下……没敢!”
他振奋起精神道:“我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其实是想说,文皇帝在二十年内踩平四夷,靠得其实不是强大的军力——最起码不是人数上的优势!”
“……对付这些塞外的蛮夷,首先一条要敢和他拼命,他不
我们要比他还不怕死,这样他们便占不了上风;第二们那样杀人屠城嗜血无度,若是谁杀的人多谁便能打胜,中原千百年来被他们杀了多少人?他们何曾真正入主中原把我们汉人杀光?第三不能让他们抱团,凡是内部齐心一致的敌人。不管他们多么弱小,都是可怕地敌人,都是极难对付的敌人,凡是内部纷争不断相互猜忌的敌人,不管其多么强大,多么凶悍,都是可怕的劲敌。敌人内部若是团结,我们先要做的不是怎样从军事上将其彻底打垮。而是怎样从谋略上将其内部瓦解分化。军事解决永远是最后的手段。我们此次秋季之战能够成功,其实是取了巧的,平夏部的实力还在,即便有折令公地支持和帮助,我们延州若想要现在便消灭党项人也是极困难地……”
“因此我们要行新政,壮大自己,削弱敌人。削弱其人口基数,削弱其生存根基,削弱其长期战争地能力……只要时机成熟,大军出动,只需一击便可令八大部族土崩瓦解,彻底解决这个北面的威胁……这样我们能够少死许多人,能够少出许多孤儿寡母……”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让绝大多数敌人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被饿死。被自己人杀死。这不是比我们亲自杀死他们要省力许多么?”
“令公说得不错……这手段确实辣了些,对敌人是毒辣的手段,对自己人却是再慈悲不过了!”
李文革缓缓结束了自己的话语。同时略带感激地淡淡扫了沈宸一眼,看得沈宸莫名其妙。
折从阮笑了笑:“老夫不过一句简略评语,便惹来怀仁如许多的感慨。这手段确实辣了些,若是此法真能认真施行,以定难军的底子,能够撑上一年半载已经是极限了。到时候若是平夏部土崩瓦解,我府州也能喘上一口气了……”
冷眼旁观的韩微心中暗笑,话说得漂亮,折家老狐狸此刻心中想地恐怕已经绝对不是平夏部落的威胁了吧。
李文革笑了笑,道:“令公多心了,文革年轻小子,许多事情都做得不够稳当,还要多亏令公从旁指正。”
他顿了顿,道:“若是不出意外,杨火山再度归顺朝廷之期不远了!”
折从阮哈哈大笑:“此次老夫却是与怀仁想到一处了!”
李文革道:“今日本来是延州文武的联席会议,将老令公请来非为别个,只是想征得老令公的同意,最近一年之内,延州与定难军之间,最好避免一切主动的战事。延州方面,观察使大人与末将商议过便可,然而关北马步军行营,却是老令公说了才算,文革不敢僭越!”
折从阮道:“既然今年秋季我们已然缴获了如许多的东西,李彝殷这个年只怕不好过了!既然平夏短时间内再没有南下叩关的实力,我们便学学契丹人,一年只打一次大草谷,余事明年再说!”
李文革最担心的是折从阮坚持对定难军连续用兵,毕竟当初私下协议,自己是答应了折家地,出尔反尔虽说不算什么稀罕事,但是对于折家这样地实力派集团,还是不要过早背信弃义的好。这才煞费苦心布置了今日的这个会议,目地便是为了延州争取到一年左右的喘息发展时机。
仅此此刻见折从阮如此合作,他心中十分高兴,起身道:“老令公放心,折家军在延州的一应粮草开销过冬物资,全都着落在末将和观察使大人身上。府州将士远来为延州人守土,延州上下必不敢使折家军一兵一卒有冻饿之灾……”
折从阮捻着胡须道:“此番缴获的牛羊,羊老夫不客气,按照与怀仁的协议,全都归属我关北大营过冬用食,那三千余头牛,怀仁尽管拿去,延州开荒种田,多少用的着。虽然其中多是前驱不足未必能下地,然而比之人工毕竟要省好多力气。不过这也不是送给怀仁的,这些牛只是老夫暂借给延州诸公使用,不可擅杀,待其老弱不堪驱使之时,延州再还给我府州便是了……”
李文革毫不客气,当即受领:“老令公一番美意,文革代延州受领,稍后请折衙内与秦明府签订借贷条文,白纸黑字记下,记下这笔债务,也记下老令公的高义!”
……
会议开完,李文革送走了折从阮,却对正要离去的韩微道:“启仁兄请留步,小弟有几句话,想与启仁兄面谈!”
第十二章:旌与节(3)
适才这三项新政,某想听听韩兄的意见!”
李文革开门见山,毫不掩饰地对韩微说道。倒是把个向来淡然自若的韩微闹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今晚来原本便是被硬拉来的,如今李文革如此直接向他垂询一州大政,还是即将在西北和朝廷上掀起绝大风浪的大政,而他偏偏还是一个迄今为止与李文革只见过三面说话不上十句的人,感到惊讶便不足为奇了。
他强自凝定了一下心神,道:“延州大事,当主政诸公决之,将军何故问计于外人?”
李文革毫不客气,坦然说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韩兄不必顾虑,某摒退左右邀韩兄密谈,为的便是不给韩兄带来麻烦。今日之事,出韩兄之口,入某之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韩兄请畅言便是!”
韩微想了想,道:“既然将军非要听,韩某便不揣冒昧,姑妄言之,将军姑妄听之便是!”
李文革点头道:“韩兄请讲!”
韩微道:“这三项新政之中,最难推行风险最大的便是第二项亩丁合一。此事涉及税制变法,影响到延州诸多族门的切身之利,这些事或许将军以铁腕镇之尚可解决,然则朝廷那边,将军准备如何解释?”
李文革点点头,道:“亩丁合一,只要实行开来,岁赋只增不减,小民负担减轻,州县仓縻殷实,唯一苦了的便是那些田亩众多地大户,这些人手中无兵。又是少数,对付起来并不困难。高侍中长久以来不敢惹翻这些人,乃是因为他自己能够执掌延州,全然是这些人在后面支撑,某却没有这番顾虑。只要手中刀子够亮,文革并不惧怕这些人。至于朝廷……”
他笑了笑,道:“朝廷多年以来并不曾从延州收上一分一厘之赋税,州县的两税都被高家纳入私囊。朝廷并未得到半分实惠。某已经和观察使大人议定。自明年征收田亩赋税开始。每年的岁入以三七比例与朝廷分账,上缴三成留下七成,只要让三司能够从中有所得,李相公想必不会和我这边郡守土之臣为难!”
韩微看了看他,淡淡道:“……这些方面的事情,微知道将军自有对策,在下想问的。是日后朝廷一统海内,统一税制,若是朝廷仍旧实行丁税制,将军与延州,又当如何自处?”
他说到此处,冷冷道:“将军应该知道,税赋乃是天子威权,地方上即便是封疆之臣亦不得轻动。动了便是僭越。便是居心叵测。虽然将军上下打点。或可支应一时,但朝廷总有一日是要统一天下税赋的,将军到时候准备如何应对?”
李文革笑了笑。缓缓道:“若是朝廷不削藩,文革这项举措便不算越,若是朝廷有意削藩,文革可以不再做藩镇。然则税制变法,得利的乃是升斗小民,朝廷若要变更回来,失利的也是升斗之民,如今因人起事,到时候若是因人废事,之怕得利地延州黎庶不会答应!”
韩微眉头皱了起来:“将军是打着挟民以自重地主意么?以某观之,无论是当今还是朝中诸公,恐怕都不大会容许如此独立之藩镇出现……”
李文革道:“虽然没见过,但某却知道,当今天子乃是个明白人,日后么……太原侯更不是个糊涂角色,这种惹民怨失威望地事情,他万万不会为之。”
韩微吃了一惊:“将军似乎认定了只有太原侯才是未来的真命天子!”
李文革笑道:“恕某交浅言深,韩兄应当看得清楚,张左卫和李重进虽然身在京师,然则今上并无半分以大位相授受的意思。目下陛下名分上唯一的皇子便是太原侯,某敢断定,一年之内,太原侯必然封王,韩兄可以拭目以待!”
他说得如此坦诚,韩微心中,对这位名声不咋样的新军头倒是有了几分好感,毕竟这是一个纲常紊乱太阿倒持的时代,平日里这些或许算是政治禁忌的话题,在延州这边远地军州根本算不上甚么忌讳,他便也不再矜持,笑道:“没有枢密的支持,太原侯这储位只怕也并不稳当!”
李文革摇了摇头:“王枢密如此跋扈凌上,当今再宽宏,总也要为太原侯打算一二,此人久居相位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他缓了缓,说道:“回归正话,启仁兄以为,日后太原侯会废除亩丁合一的税赋制度么?”
韩微摇了摇头:“任何一项法令制度,形成均非一朝一夕之功。然而一旦形成,要废除亦不是空口白牙能够做到的。自古变法者无不以性命相祭,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变法便是得罪人,而且得罪的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将军有军队做后盾,又素来有杀伐之名,事情或许会好办一些。然则无论是今上还是太原侯,在国家局面稳定之前,均不会轻易作此更动。如今藩镇林立,稍不留神便会激反地
,泰宁军之乱方平不久,陛下想必不会轻举妄动!”
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即便今日地朝廷不削藩,日后也仍旧是要削藩地,无论谁做天子,眼下这般四分五裂的局面均不能持久。将军行亩丁合一,虽然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但是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心怀异志邀买人心,肚肠实不可问。这一层,将军便不怕么?”
李文革摸了摸下巴,道:“这确是个问题,不过目下似乎还不至于担心,关中藩镇颇多,一个折家带着三千兵入潼关,便已经惹得这些藩镇集体惊惧不已。若是朝廷真个发大兵进潼关,只怕到时候整个关中都要联手相抗。这个局面,朝廷也未必愿意看到……”
韩微点头道:“将军说到了点子上,在下以为,将军这个亩丁税,最大的纰漏便是出在这上面!”
“哦——?”
“将军新膺节度,却并不曾联络关中地其他藩镇,不曾向他们通报问好,也不曾征询他们的态度和意见。虽说是否承认将军为延州节度乃是朝廷之事。然则关中诸镇对将军采取何种态度仍然是件大事。此事眼前未必有用。自然也未必有害。但是一旦朝廷对将军起了疑忌之心,这些地方藩王使相的态度便极其关键了。折令公如今坐镇关中,将军只要与他结成联盟,自然便可以不再在意其他人的态度。然则将军却也要知道,折家并不是关中的藩镇,对于折家军进关中,诸镇都是有意见的。迫于朝廷威权和折家的军力,这才不得不承认即成之事实。折令公镇守府州四十年,其威望功勋,举世无双,关中的藩镇都要卖上他三分薄面,将军新起之秀,却是没有这样地资望实力地。关中地节度使们目下对延州局势多持观望的态度,对于将军。他们大多心存疑忌。虽然谈不上敌视,至少是不信任。如今朝廷信用将军,他们自然按捺不动。若是有朝一日朝廷和将军翻脸,这些藩镇会站在哪一边便很难说了……”
说罢,这位驼背青年笑吟吟看着李文革,缓缓道:“将军虽然已经控制了延州,地位却其实还不稳固,将军英睿,于此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此刻,那位“英睿”的李将军却汗如雨下,原本自以为已经牢固不可撼动的局面,如今被韩微一说,虽然只是点出了一点破绽,却绝对是个致命的漏洞。原本以为靠着手中这点兵力已经足以在关中立足,李文革此刻觉得自己简直太天真了。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着驼子施了一礼:“……久慕先生大名,今日方知不虚,请恕文革先前无礼,如今延州局面千头万绪,何去何从,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韩微怔了一下,汗颜道:“微一介纨绔,实在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这些军国大事,微原本是万万不敢妄言的,只不过将军问及,随口胡说,更不敢谈一个‘教’字!”
李文革大笑:“先生客气,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延州文武,人才不少,然则能似先生这般将天下大势看得明白通透地大才却是一个也没有,好不容易才请来了先生,文革怎敢不倾心请教?只望先生不要顾忌过多,文革愚钝,实在是需要一个明白人当头棒喝点拨一二……”
其实说到这里韩微已经有些后悔,对李文革他其实并不熟悉,只知道这是一个新崛起的地方军阀,而且崛起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已经成为一颗夺目耀眼的政治新星。对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交浅言深,是一件很不谨慎的事情。一则延州离中枢较远,汴梁的力量管不到这里,二则这位李将军从始至终对自己都高看一眼,从见到自己的第一面起便拿自己当个人物看待,初时他还以为是老爹的面子作怪,但今日李文革以大计相询,他便知道这位军阀是真地拿自己当盘菜了,完全和老爹地权势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身体上的残疾,韩微自幼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白眼相待,迄今为止一见自己不歧视自己的人都极罕见,能够将自己当作高才对待地,除了那个自己决计求为妻室的陈家姑娘,便是这个手中掌握着一州九县军政实权的忠武将军节度留后了,内心深处也有几分与此人惺惺相惜的情节作怪,因此他才一不留神在此人面前畅谈了一番关中局面。说完这些话他马上便后悔了,此时无论如何不肯再多说了。有些话即便是对最亲近的老爹他都不肯说的,又怎能在这里和不相干的人讲?
他越是推脱,李文革越是坚定了要将此人留在延州的决心。自己身边人才也算不少,但是像韩微这样眼光独到见事透彻的谋士型人才却委实欠缺,自己是马上就要当节度使的人了,而且平日里诸务缠身,很少能把一些大局上的问题想得明白。而且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虽然熟知历史的走向。但是一来自
不是这个时代地人,对这个时代的许多实际情况还有模式风俗习惯并不了解,二来随着自己的介入,历史轨迹开始从原有的轨道上逐渐发生越来越大的偏移,自己再难确定是否还能继续准确把握未来的进程。从这些角度来讲,韩微这样历史上有名的眼明心亮地人才正是自己需要竭力招揽地。
只不过此人地父亲位高权重,乃是当今天下不多的几个实权人物之一,而且随着历史的发展。以后会变得越来越显赫。直至被王彦超灭门为止。此人此刻便已身为节度衙内。自己一个将将爬上节度使位置的边郡藩镇,又有什么样的优厚待遇和崇高地位能够拿出来吸引此人呢?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不肯再说,文革也不敢强求,不过文革有几句话,还望先生能够听完再告辞!”
本来已经起身准备辞去的韩微只得又坐了下来,苦笑道:“将军还是叫在下启仁吧,先生二字。实在是当不得!”
李文革也爽快,当即道:“启仁兄请深思,当今天下分攘,诸侯割据,黎民涂炭,实在是五胡乱华以来最不堪之时。文革虽有回天大志,奈何才力不足,资望甚浅。纵然一身蛮力。也救不得多少人。因此文革恳请启仁兄为文革谋划,实在是出自肺腑之诚,并无半分虚情假意。文革现在一介边臣。并没有甚么可拿得出手的官职资财以谢韩兄。不过若是启仁肯留在延州,某当以师礼待启仁,并一力玉成先生与陈家大娘地姻缘……”
见韩微瞠目结舌,他笑道:“实不相瞒,下午的时候,文革已经私下约见过陈县尉,足足说服了他老人家两个时辰,在下口拙,陈县尉始终未肯答允,最终推脱道,陈家大娘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万万不肯嫁出外郡,因此夫婿只能在本地寻觅。若是启仁兄肯留在延州,某才好继续效冰人之力,否则只怕便是文革再如何劝说,也不过是徒费口舌罢了!”
韩微只觉一阵阵迷糊,他这才反应过来陈哲今晚为何一定要拉自己来见这位新任延州节度留后,原来自己这个未来的小舅子竟然想用这个延州权势者的名头力量压自己那个执拗的未来岳丈松口。
这个陈哲,亏他想得出来!
他苦笑道:“将军真会找韩某的名门。不过在下自知天生形秽,陈老前辈不肯许婚,也是为了陈家娘子着想,若是在下倚仗权势强行凌迫,只怕一是不妥。韩某虽然不是甚么谦谦君子,然则亦知凡事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请恕韩微不能承受将军的美意了……”
李文革摆了摆手:“韩兄先不必将话说死,文革也非仗势欺人之辈。若是陈家大娘自家不允,无论文革多么希望启仁兄能够留下来,也绝不会以一个清白女子地终身做筹码。某虽然读书不多,有所为有所不为几个字,却也是耳熟能详地。文革今日之所以会有此议,盖因陈家大娘自家并不拒绝启仁兄,某打听过,这位姑娘眼高于顶,延州多少世家子弟,其均看不上眼,如今竟对启仁兄青眼有加,实在是位目光如炬的奇女子。这等不以貌取人的女子,正是启仁兄今生地良配。如此天作之合,若是仅仅因为陈县尉反对便就此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岂非罪过?某之所为,不光是为了启仁兄的大才,更是为了成全陈家大娘的终身幸福,启仁兄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兄若不入文革幕府,文革绝不强求,只是请启仁兄在延州逗留些时日,等到陈家前辈想通,文革愿亲为启仁做纳吉使,迎娶陈家大娘!”
韩微有些感动了,堂堂一镇节度使为自己做纳吉使,这待遇只怕除了皇帝太子迎娶正妻之外再也无人比得。这个李文革,确实是想要诚心诚意与自己结交。
不过当然不能真个这么办,五代的节度使持旌秉节,除皇帝之外几乎再也无人能比其威势,便是当朝宰相,与节度使藩镇之间也是叙平礼,而遇到相职差遣相同的使相,宰相还要以下礼参上。李文革虽然是个光杆节度留后,毕竟也是货真价实的藩镇,让他亲自为自己纳吉,实在过于有骇物听,韩微虽然自恃才高,却也还有些自知之明,如此招摇越,实在也不是他的风格,当下道:“怀仁兄一番美意,小弟感激不尽,然则堂堂朝廷节镇,为韩某一介书生纳吉,是在过于惊世骇俗,大违朝廷制度,微万万不能承受……”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道:“微便在延州停留些时日,且看有何能为怀仁兄效力之处……”
第十二章:旌与节(4)
然在韩微面前拍了胸脯,李文革却没有立刻便去游说午刚碰了无数个钉子,让他意识到这陈老头固执之极,除非想个有效的办法,否则仅凭自己的权势压服他是完全不可能的,自己又不能真个因为这些何种事情把他如何,因此细想之下,嘱咐了陈哲一番,李文革反倒暂时把这件事情撂开了手。
其实大致的办法他已经想好了,只不过这个办法并不能立杆见影,需要软刀子拉人慢慢来。
延州全境的九个县已经贴出了布告,宣布了由忠武将军李文革兼领延州节度留后的消息。李文革坚持在布告上使用“延州节度留后”而坚决反对使用“彰武军节度留后”的正规名号,他这个举动令州府的所有人等都明白,彰武军作为一个军镇存在的历史即将结束。
大批的军官和节度幕府官员何去何从,成了一个极敏感的问题。这些日子一来,李彬的观察使府(即原来的观察府)内人头往来络绎不绝。原本很少往东城走动的幕府官僚们如今纷纷走起了李彬的门路,这些原先求庇于高家的官吏们自从四月以来便实际上彻底被架空,包括节度判官刘薰在内的大批文官以及包括张图在内的十几名武眼见面临下岗危险,他们没有胆子直接去登李文革的门,只好来求这个对李文革影响力最大的李彬了。
上门求官的人当中还包括了许多高门大族地族长,延州的整个政权体系面临重新洗牌的局面。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原先有官位的希望能够保住自己的官位,原先没有能够将触角伸进高允权幕府的门族则希望能够借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子弟送进幕府甚至军中,也好为自己地家族提升一些地位。在这个新旧交替地时期,所有人都在幻想着要为自己或者自己地家族从中捞取一杯羹。
李文革对这种情况冷眼旁观不闻不问,他最近在忙着整编军队。秋季攻势结束之后,李文革一回到延州,便将厢兵甲团已经完成了队列训练和基本格斗技能训练的两个新兵营以及李护的卫戍营编入了延安团。分别编为前营、后营和中营。这样延安团的编制基本上实现了满员。五个营一个斥候大队将近一千四百人的战斗兵员。在目前状况下已经基本上能够满足延州的军事防御需要,即便没有折家军的支援和配合,李文革相信仅凭延安团也已经足以守稳延州。
八路军地扩充速度十分惊人,如今有大批经历了实战考验的老兵资源,厢兵团每个月都能够编练一到两个新兵营的兵力。只是限于延州本地的资源,李文革还无法保证装备的增长速度跟上部队的扩充速度。三月份以后,有了折家支援的七百五十套步兵甲。延安团在盔甲方面基本做到了齐壮,作为制式武器的木枪则由厢兵甲团地兵工营统一制造,从年初到现在,木枪地产量一直在缓慢增长,由一开始每个月只能制造五十杆木枪到如今每个月能够保证量产一百六十杆木枪,延安团的武器装备基本得到了满足,但是若是部队继续按照这种速度扩充下去,目前的生产规模已经很难适应了。
前营后营地营队指挥官和监军军官仍旧从原从老兵中选拔。凌普被任命为前营指挥。而魏逊原先的一个小弟李德柱这一次得了彩头,由队正直接被李文革任命为后营指挥。这个原始的军官团队是李文革借以掌控军队的基础,而从魏逊开始的监军系统是保证部队对自己忠诚度的第二道保险。沸腾网因此李文革有意在部队中逐步扩大魏逊的权力基础——当然,这是在不影响部队战斗力的前提下,任何一个营级指挥官的任命李文革都会征求沈宸这个指挥使的意见,如果沈宸能够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和反对意见,李文革是绝不会冒着降低部队作战素质的风险来强行任命一个军事指挥能力较差的人来担任营级主官的。
至于队级军官,李文革干脆不再过问,只等沈宸和魏逊将人员确定下来,李文革将这些军官一一招来慰勉一番便正式通过。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等现代通讯手段的时代,部队的分级指挥体系是打胜仗的唯一保证,大批的有经验的有能力的营队级军官的存在是部队战斗素质的基础。在这个年代搞越级指挥,就算是再能打仗的军队也很难打胜仗,李文革才不愿意做这种蠢事。
在九月十五晚上李彬拿着厚厚一叠人员履历表来找李文革的时候,这个新任的节度留后正在凭借自己的记忆编写兵法——其实就是回忆《战争论》当中的一些基本理论,这些热兵器时代的许多理念根本无法全盘复制到这个时代,李文革只能挑挑拣拣,挑选那些冷热兵器环境下都勉强能够用的原则和战略战术记录下来以备后用。李文革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先前的许多知识
间的推移会渐渐从自己的记忆库中消失掉,若是不趁还好记忆力还行的时候将这些知识记录下来,自己就真的白穿越一回了。
李护前几天正式被李彬解除了奴籍,正式和李文革搬到了一起来住,负责整个节度府的安全保卫工作。此刻他进来禀报李彬来访,李文革收起了笔墨纸张,请李彬进来叙话。
看了李彬带来的这一大摞履历,李文革轻轻一笑,道:“……真是趋之若骛啊!”
李彬也一阵冷笑:“无论盛世还是乱世,都少不了想要当官的人。这些日子老夫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今日便是来寻你商量一个对策的!”
李文革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道:“想在军中任职的这些人。都是些甚么人?”
“世家子弟,原彰武军剩下来地军官武,大致便是这两类人!”李彬抚着胡须道,“麻烦啊,答应了他们,刚刚有了些新气象的军队立时便又变得乌烟瘴气,不答应他们,只怕这批人就要聚在一起暗中牢骚埋怨。有他们在底下煽风点火。甚么事情都不要想做踏实!”李彬沉思着道。
李文革又想了一阵。展颜一笑:“左右都是迟早要办的,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办起来……”
李彬斜眼看着他道:“这么快你便想出法子了?”
李文革笑着道:“说来也简单,这些谋求军职的履历都放在我这里,观察尽管回覆这些人,就说要他们等消息便是。”
李彬一愣:“你却要如何回覆他们?”
李文革沉思着道:“设镇之初,我便一直在琢磨着在丰林山上建一座六韬馆,隶属军镇直辖。用以培育职业军官团队,以后再要担任军官职务,除战场直接擢拔之外,一律要进入六韬馆参与学习兵法战术,修习指挥节制之法,自六韬馆及业者,授予从九品下陪戎副尉衔,为学员兵。而后再据军功才力逐级提拔任用。便是在战场上临时提拔的检校军官。也要进入六韬馆学习及业之后才能扶正,否则依旧只能检校。这个六韬馆设立起来,军中有将校之才的军士。地方上愿意投笔从戎的儒生,还有这些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军队的世家子弟和旧军官,都把他们塞进六韬馆去学习训练,即便是此刻身有官职地,入馆后也只是学员。及业后才能根据原职务安排相应职位……”
李彬皱眉道:“这法子能够有效么?”
李文革一笑:“观察尽管放心,这六韬馆中训练强度之高,及业标准之严,绝非寻常人能够忍受。这些人若是受不了中途肄业,须怪不得你我,我们给了他们机会,是他们自家不争气退缩了;并不是我们不肯安排他们进入军队,而是他们自己认为自己不适宜进军队。观察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李彬笑道:“若是他们真个熬了过去,真个及业了呢?”
“录用——!”
李文革斩钉截铁地道。
“只要他们能够及业,便证明他们已经适应了我们手下这支新军队地军规军纪和训练强度,同时也证明了他们有成为军官和指挥员地资格和条件,既然如此,当然要录用。只要是人才,八路军都会不拘一格酌情使用,英雄不问出身,世家子弟固然不比大头兵高上一头,却也不至于成为被歧视之理由。这些人都是有读书条件的人,他们的文化程度要比普通的兵士高上许多,受识字所限,目下这些营队官当中的大多数日后很难成为师团级大部队的主官,但是这些学员当中,这个比例在未来会很高。只要是好钢,总能磨练出来……”
李彬点了点头:“既然你有信心,老夫自然没有话说!”
他将上面一摞履历放在桌子上,拿起下面的一摞道:“这些求为文职地怎么办?”
这次李文革却没有想,笑道:“除了节度判官和各县的亲民官,其余押衙、记室、文案、长史、司马这些职务头衔,观察可以随便许给他们,不用吝惜!”
“啊——?”李彬顿时皱起了眉头,“如此胡闹,州府还要不要运作了?”
“州府用不上这些闲官了……”李文革摇着头道。
见李彬不解,李文革笑着解释道:“我准备改革州府的官制,周政实权未来将归于诸曹科官员,这些复杂繁冗职权混淆夹缠不清的官职名号以后便都不再用了,左右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名义,连俸禄都没有了,他们那么想要,给他们就是。”
“改革官制?”李彬顿时又吃了一惊。
“是——”李文革点头道,“州府治政,要分出层级,分出专司,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如此冗官冗员过多不说,许多地方职权交错,容易引起纷争和矛盾。延州要想有些起色,这官制,是非改不可的。”
“你准备如何改发?”
发觉得李文革此人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李文革毫不犹豫地道:“未来的州府,分为曹科两级垂直管理。州府之下分曹治事。各曹官称主事,正六品,从事从六品;各曹则设科理政,各科官称主簿,正八品,设令史为主簿之副,从八品。这两级官员为州官,与各县亲民官相互迁转擢升。佐理政务。各曹之上设节度判官。正五品。总揽诸曹事,设节度通判为副,从五品,协理诸曹事!”
“如何分工?”
李文革笑了笑,侃侃而谈道:“州府之下设布政、按察、转运三曹,分司钱粮民政、提点刑狱、水陆输送之责。布政曹设司农、务工、经商、税赋、勾判五科,分司农桑、工匠、商贾、税赋、查核五事;按察曹设审刑、治安、典狱三科。分司立案断案、缉捕巡察、司刑治狱三事;转运曹设陆路、水路、筑路、传驿四科,分司陆运、水运、修路、驿政四事。共计三曹十二科,处置州府十县地政务,足够用了!”
李彬听得瞠目结舌,自魏晋以来,分曹理事已经成为中央和地方官制地基本规则,中央设六部,地方州郡设诸曹。分工佐理政务。近些年来地方官制紊乱。节度使之下僚属众多职权交错,一个州仅七品以上幕府官员便多达百人,这些人都对节度使一人负责。相互之间不相统属各自为政,导致整个官僚集团数目庞大效率低下,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地方官制地改革早已是势在必行,只是中央政权更迭不定,天下纷乱局面动荡,朝廷一直都没有腾出手来做这些事情。李文革一介武夫,还没有正式接任节度使职务,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一套体系简单分工明晰的州府政权体系。而且这个体系居然简单明确到让李彬只听了一遍便完全理解明白没有丝毫不解之处,这实在是过于出人意表了,更夸张的是,李彬想来想去,居然一时之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没有被这个体系覆盖到地领域,这个体系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面面俱到无所疏漏。这真的是一个从来没有在官场中混过从来没有过治政经验的人设计出来地么?
李彬为官三十多年,自认还设计不出这样一套管制体系。
李文革至今还记得自己穿越之前地那个晚上,自己和那个晦气地胖子之间那场口水纷飞的大论战,两个人几乎把从周朝官制到秦汉三公九卿唐宋三省六部明清内阁军机甚至一直到新中国的政权官制演变过程争论了个遍,那场争论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周围一群同人女和职业糖粉听得莫名所以不知所云,号称曾经把二十四史职官部分通读了个遍的李文革和号称已经够资格独创一门“官制比较学”历史学科目的某胖子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一直厮杀争斗到李文革成功穿越才告一段落。
这场争论的直接结果就是,李文革的官制学水平一夜之间突飞猛进更上一层台阶,已经集自己与该胖子两人学术之大成,从一品到九品,从职事到散秩,从勋官到爵位,从中央到地方,他已经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而细致地官制学理念,这种理念集中了几千年官制演变的精华和大成之所在,其完备性和科学性早已经远远超越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政治家对权力与官制关系的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比李文革有学问的人很多,但是论起对官制的理解和了解,则绝对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因为他不仅仅知道过去一千年间的官职变迁,同时还知道未来一千年官制的沿革和走向,真正称得上是前知一千年,后知一千年。
今天他随口说出地这个地方官制改革方案,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李文革自信,只要那个倒霉地胖子(李文革至今也不知道此人的姓名)没有跟着自己一起穿越来到这个时代,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人能够设计出比自己的方案更加明晰合理地官制改革方案。
延州名虽为州,实际上从面积上只是李文革那个时代一个地级市的面积,人口则连李文革那个时代一个县的人口都不如,这样一个小的行政单位养几百名大小官吏实在是过于吃力了。
按照李文革的这个方案,州县官吏的总人数将有望限制在七十个人以内,至于其余的未入流的“役”和“吏”,十个县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百人。
李彬良久方才回过神来,问道:“这节度判官一职,看来是非子坚莫属了……”
李文革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节度判官权责太重,而且主要职责在于协调诸曹之间的分工合作,子坚性情过刚,暂时不宜担任此职。在我的设想中,他是州府布政主事的当然人选……”
第十二章:旌与节(5)
政主事在李文革的设计的官制中为诸曹之首,而且一工商的户籍大权,一手抓着财税粮赋,在三曹之中权位最重。十二科当中有五个科归属布政主事管辖,也就是州府将近一半的科官是归他管辖的。因此虽然只有正六品,实际上却当着州府的半个家,更兼直接负责亩丁合一的改制工作,由秦固来做是再合适不过的。
李彬点了点头,李文革的这种安排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因此他便也不再多说,只道:“那这节度判官,你准备提名谁来做?”
李文革摇了摇头:“州既有节度使也有观察使,节度判官便可以暂时不设。其实延州虽然名义上为州,实际上不过汉代一个郡的地盘,一个五品节度判官便已是了不得的大官了,相当于汉代的太守。这个职务还是暂时先不授人,待日后我们有了几个州的地盘再说!”
“几个州的地盘?”李彬吃了一惊,李文革的话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中出身的这个年轻人居然真的不满于做一方霸主了,这个人已经有了走出延州的想法和筹划,以至于他接任节度使后的第一件事居然并不是像那些前任一样擅作威福,而是迫不及待地要首先进行官制改革。
李文革却对李彬的惊讶毫不在意,他十分自然地点着头道:“自然,观察,明年——不,最迟后年,夏、银、绥、盐、宥这五州起码有一半会在咱们手里。无论是节度使还是观察使,都没有任命平级的权力,不过一州任命一个节度判官,还是可以地。”
李彬苦笑道:“你倒想得远……”
他定了定神,问道:“三曹主事,布政主事由子坚担任,按察主事和转运主事,分别由谁担任为好?”
李文革摇了摇头:“对延州文官的情况。我远不如观察熟悉。这两个位置安排谁来做。还是观察提名吧!”
李彬也不客气,当即道:“金城县令文章,为人踏实可靠,曾经主持过修缮延州的城墙,有些工事上的经验,若是暂时要求得不甚苛刻,这转运主事。他可以暂代一段时间。”
李文革想了一阵,展颜笑道:“不错,可以任命文某为转运主事,不过其中筑路一节,城北通往芦子关那条路一直是高绍元在主修,虽说如今他担任了延安令,总还要继续修下去,中途换人不行。不妨让他以延安县令检校转运从事。协助文某管理路政。”
李彬点头:“如此最好!”
李文革接着问道:“按察主事以何人为宜?”
李彬捻须沉思道:“……按察主事司典刑狱,审决案件,倒是有一个人蛮合适。只是此人与老夫素昧平生,和延州官场素无来往……”
李文革奇道:“却是何人?”
李彬道:“临真县令萧涯离,字怀远,乃是当年周节度主政延州之时任命的官员,后来周密坏事,高侍中接掌延州,也曾经想过要换掉他,不过此人在县里颇有些影响,派去接替他的县官被当地百姓栏了下来,连城都没进去。临真地处山区,十分偏远,民风彪悍淳朴。常年因为小事发生械斗,延州二十年来最有名的巨贼桑淳曾经在这个县盘踞为祸十余载,直到这个萧某到任之后,方才将乡民组织起来,训练勇卫,用了大约不过十个月左右时间,便将桑贼匪帮剿灭……”
李文革“咦”了一声,讶然道:“此人竟是个军事上的人才?”
李彬摇了摇头:“是否军事上地人才,老夫不知道,不过此人素来以明察秋毫擅断刑狱绥靖治安著称,原本临真是个乱地,每年都要出上几起大案,自他到任之后,整治了不过两三年,如今一年也未必能有上一个死刑犯。”
说到此处他摇头苦笑道:“说起来惭愧得紧,延州地文官都是老夫一手提携,唯有临真,因为道路难行,老夫从未去过,对此人也只有耳闻,他从来不到州府述职,这些年来州府也从来不曾给他发过官俸,临真竟形同萧某地割据之地……”
李文革听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有想到,在延州这样一个偏远的割据军州,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藩镇中的割据者。
李彬道:“所以老夫虽然知道此人是个刑狱治安方面的能手,担任这个按察主事绰绰有余,却也便是这么随口一说,此人究竟肯否离开临真来州城就任,便不好说了!”
李文革点着头道:“如此说来,我倒真想自己到临真去看看!”
这时候李护走了进来,先向着李彬施了一礼,然后对李文革道:“兄长,折宣节来访。”
“折宣节”便是折御卿,这小家伙自从北征战役之后便对八路军充满了好奇,虽然其实在兵员素质上初上战场的八路军并不能够和折家的老兵相比,但是折
于这个新的军镇中新奇地训练方法和严明的军纪整齐好奇,从绥州回来后连着往丰林山上跑了几趟,东瞅瞅西看看,什么都好奇,军中的绝大多数军官都拿他当孩子看,倒也不以为意。
他今日突然来拜访自己,却不知道是何意。
对于这个未来的折家名将,李文革还是颇为重视的,当下摆手吩咐有请。
这回小猴子进来倒是一脸的庄重神色,恭恭敬敬先向李彬行了礼,口称:“见过观察使大人……”,然后又向李文革行了礼,笑眯眯甜腻腻地叫了一声:“李叔父——”
李文革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如今穿越来的这副身体看不出年龄,似乎也是二十多岁地样子。如今被这个十六岁地少年一声“叔父”叫得浑身不自在。
以前见面,折御卿都是叫“李将军”,今日却为何改了称呼?
他正在诧异,却听折御卿极为恭敬地道:“家翁有些事情与叔父商议,还要请叔父移驾大营,家翁备下了些野茶,正在扫榻而待……”
李文革奇道:“令公有事,请一名亲兵来吩咐一声便是。又何苦要劳动少将军大驾?”
折御卿赶紧道:“少将军之称。御卿可不敢当。叔父直接唤侄儿的名字就是了。”
李文革还在懵懂中,李彬却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咳嗽了一声,冲着李文革使了个眼色,淡淡笑道:“怀仁,你与宣节的叔父和父亲平辈论交,如此称呼。原也是该当地……”
他伸手止住了要说话的李文革,收拾起桌子上的履历,道:“怀仁去吧,这些琐事,老夫去料理便是!”
李彬急忙起身相送,李彬却止住了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当下李文革赶紧换上了公服,随着折御卿两人两骑。向着城外驰去。
折御卿一面看着李文革在马上的僵硬身姿。一面笑道:“叔父还没骑惯马么?”
李文革苦笑:“倒是骑惯了,只是还不熟练,稍有不留神。这畜生便要撒欢!”
折御卿笑道:“叔父是控马不得法,马儿与你始终怀有警惕,这才处处别扭。骑马不是将马当作苦力来奴役,而是当作伙伴、袍泽,当作血肉相连地亲人,这样骑马才会让马渐渐适应你,不至于再因为害怕你而时刻战战兢兢,人和马都如此紧张,只怕走不十里路,便都要累到脱力了!”
李文革心中暗自大叫惭愧,细封敏达也和他说过同样地话,只不过他总是克服不了自己地心结,因此总是难免紧张,所以骑马行军对他而言始终不如步行轻松。北征时他和士兵们一道步行,还引得骑在马上的折从阮颇为感慨。
正想着,折御卿道:“这几日在叔父军寨中盘桓,实在是大长见识!”
李文革笑道:“那些玩意都是表面功夫,不值一提,倒是你这少年英雄,十六岁便跟着阿翁出来打仗,着实不易。”
折御卿撇了撇嘴道:“叔父莫要哄我,军纪军法,阵列阵法,白刃格杀,这些都是军队里最重要的东西,不上丰林山,晚辈真的不知道,这兵居然还能够这么练的。我家练兵之法便是实战,再窝囊的新兵,实战中挺了下来,便也是能战的老兵了。若是能以此法练兵,则每次上阵,便可以少死好多人了!”
说到这里,他羡慕地道:“便以什伍军官们领会命令地程度而言,晚辈自从生下来阿爹便在教我看地图记地名,然后便是看地形记地形,目测距离远近高地,估算时间长短,那时候真是要记住府州城外每块石头的大小形状,否则回家便要罚背书写字。稍大一点,阿爹便叫我学着从军,这些年来最头痛的便是什伍们太笨,几面小旗,前后左右一摇一晃,他们便晕了,有的人要上两三次战场之后才能记住一些简单的旗语,可是在大人军中,什伍们受领命令的程度极高,基本上能够做到令行禁止,真不知道叔父是如何做到的!”
李文革哑然,嘿嘿笑道:“这却也没甚么难的,平时说得多,用棍子多敲打一下这些什伍们,逼着他们动脑子,开始效果或许不显著,慢慢地脑筋便灵活起来了……”
他问道:“依你看来,我们军中有哪些不足呢?”
折御卿道:“……若说不足,叔父地兵时间概念不强,行军之时一旦扎营睡下,起身地时候便需要军官叫起,换岗的哨兵不会掐准时间自己醒来去换岗,需要别人叫,所以叔父军中到处设的都是双岗,不想我家军中设地单岗……”
李文革点了点头,士兵的生物钟在山寨还算管用,一开始长途行军就变得混乱了,好在习惯了迅速行动,倒也还不至于因为生物钟紊乱而误事。
“还有
李文革轻声问道。
折御卿想了想,道:“叔父麾下那位沈统制。确实很能打仗,用我家军中老兵的话讲,他地鼻子特别灵,能够嗅出危险和战机,是天生的将种。不过他的缺陷一样明显,对地形吃得不透,穿越横山山口的时候前锋足足侦察了四个时辰才通过,太消耗时间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若是侄儿去侦察。只需四处看看。拿眼睛一扫,便知道哪些地方易于设伏哪些地方完全没可能,只需要搜索不多的几处地方即可,用不着那么用子一般拉网搜索……”
“哦——?”李文革听得他对沈宸的评价,倒是觉得颇为新鲜。
“还有银州一仗,他只对州城做了一个简单的远距目视侦查,审问了几个驿卒便敢攻城。胆子实在太大,却也实在太冒险了,若是换了侄儿,手上只有这么一点点情报可是万万不敢贸然出兵的。上城地时候,连云梯都没来得及造,后续地部队登城速度缓慢,需要搭人梯上去,幸亏城内空虚已极。否则李光俨只要在城梯上埋伏下三十个兵。上城地弟兄们便是全死绝了城门也万万打不开!”
李文革微微笑了笑:“他也是第一次指挥攻城战,能够打赢便不错了!”
折御卿道:“我家军守城时比较随便,谁都可以。攻城时却万分谨慎,除非万不得已,绝不攻城,若情势所迫没有办法,也要详细收集分析守军的情资,一起仔细商议攻城的战术和方法——最后由阿爹拍板定论,便是阿翁,这种时候也是听阿爹的。”
李文革又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心中暗自算计起来。
……
来在折家大营,折德源站在辕门外迎候,李文革急忙跳下马,和折德源见过了礼。折德源一面拉着他的手往里面走一面随口问道:“怀仁兄弟今年贵庚?”
李文革搔着头一笑:“小弟今年三十岁整……”
折御卿吃了一惊,扭头看了他两眼,笑道:“却是不像,倒像是二十三四的样子……”
李文革苦笑无语。
“几月的生日?”折德源又问道。
“小弟乃周光元年十月生人——”李文革摸着鼻子郁闷地说。
老子明明是公元1976年C6日,四人帮被粉文革降生……
“哈哈哈哈……”折德源笑了起来,“看来叫兄弟没有叫错,我却是周光元年四月生人!”
李文革讪讪地笑了笑,还是不明白折德源究竟啥意思。
“兄弟在家中行几?”
李文革苦涩地一笑:“家中只有小弟一根独苗,上无兄姊,下无弟妹……”
“哦,那我当叫你大弟了!”
“折衙内……”
“叫五哥吧!”折德源拍了拍他地肩膀,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将他引进了大帐之内。
折从阮坐在大帐内等他,两边站满了折家的“德”字辈青年将领,见他进来,齐声向他抱拳躬身行礼:“见过李将军!”
大帐之内,无论军衔还是职事,除了折从阮之外,只有李文革最高。
李文革急忙抱拳还礼:“见过各位将军!”
虽然北征路上已经混得很熟了,李文革还是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人这么密匝匝挤在大帐里,是在等自己么?
折从阮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怀仁不必疑惧,今日折家诸系子侄均在帐中,为的便是等候你这新任的延州节度使!”
李文革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折从阮摇着头笑道:“世事难料,若是老夫早些年见到你李怀仁,说不定便不会将宝贝孙女嫁给麟州杨家了……”
李文革正欲说话,折德源在身后拉了拉他,他便知趣地缄口了。
折从阮叹息着道:“老夫也曾有意,收你为义子,想来以老夫的身份地位,也不算辱没了怀仁,奈何你这后起之秀崛起得实在太快,几个月光景,你便已经身为一方节镇了。虽说收节度使为义子老夫并不在乎,奈何有朝廷体制在,却是不得不顾及地……”
他一摆手,身后有亲兵捧过一坛酒来,在一旁地案子上摆开了十几只碗,依次斟满。
众人纷纷取酒,折从阮自己也取了一碗,另外一只手端起一碗,缓步走到李文革身侧,递给他道:“府州折家准备交下延州李怀仁这个朋友,生死相依,荣辱与共,祸福共与之!”
见李文革端过酒碗还有些困惑,折从阮笑道:“若是你李怀仁愿意交下折家这个朋友,便喝了这碗酒,管老夫叫上一声伯父,从此之后,这大帐之中站立的,便全是你的兄弟了……”
第十二章:旌与节(6)
着被绑成粽子一般堵着嘴扔在自己脚下的八岁少年,头缩紧了,瞳孔中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怒色,看着几个卑躬屈膝一脸谄媚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个秦家族中长辈,他抿了抿嘴唇,尽量平抑着自己的语气问道:“……你们花费重金贿赂节度府卫兵要求见我,究竟为的是何事?”
秦家的三房长男相互对视了一阵,上一任族长秦继维的幺弟,四十八岁的秦继绍结结巴巴开言道:“……是……是这么回事,本族现任族长……十五郎……少不经事,先前曾经得罪过将军,如今族中各房公议,将他绑了……来交给将军处置,丰林秦氏愿意捐献钱粮,以助军饷……便权当偿付先前的罪衍……还望将军大人大量,饶过秦家全族性命。老朽敢担保,与将军作对之事,纯系族长一人所为,与族中并无半点干系,如今族长在此,但凭将军发落,只求将军大慈大悲,莫要祸及族中,老朽等便感恩不尽了……日后将军但有差遣,秦氏一族任凭驱驰,甘效犬马之劳……”
丰林秦氏?李文革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曾想起这个家族曾经和自己之间发生过什么冲突和矛盾。在延州的这些氏族之中,除了高家,自己似乎并不曾和其他的族门之间产生过直接的冲突。
话说回来,难道这个被绑在地上卷曲着身体呜咽着挣扎的男孩,便是丰林秦氏地族长么?族中这么多长辈长兄。怎么却教一个娃娃做了族长?
他一脑袋糨子,刚才与他正在商谈改革税制问题却被这些人打断了的秦固带着满脸的鄙夷走到了他身旁,淡淡道:“张左卫在延州时,高侍中曾经设宴款待使团,这位秦小员外曾经当众说过几句话,当时观察曾经说过此事……”
他这一说,李文革顿时记了起来。那次宴会上延州氏族都在,却均不曾对自己和高家的争斗问题表明立场。似乎只有一个年纪极小的族长说了几句话。据说话说得极不客气。不过究竟是如何说的,他此刻无论如何却记不起来了。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秦家这些长辈长男害怕祸及全族,这才将这个怎么看也不超过十岁年纪的孩子绑到自己面前来请罪。
想明白了这个因果,李文革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默默地走到架子上,取下了自从去年孤身平乱以来便一直被自己带在身边地短刀。缓步走到那蠕动着地小身影身侧,一语不发地拔刀出鞘,雪亮地刀光顿时令几个秦家男人一阵心悸,不由得膝盖一软跪倒了下去,那秦继绍率先叩下头去,哀声道:“将军明鉴……那件事情确实是我家族长临时起意胡口妄言,事先并未与小人等商量,小人等委实是不知情啊……”
李文革淡淡扫视了这几个人一眼。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冷笑。他缓缓俯下身去,用手轻轻捏着绳索,将刀刃切入绳索与孩子身体之间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来回拉动着刀子,将缚住孩子两臂、双足、双手的三道绳索一一割断,随后又解去了遮住那少年眼睛的布帛,那少年方才手脚被绑,口上被勒了一道索子,眼睛被布帛遮住不能视物,然而耳朵却不曾被堵上,诸人之间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他虽年少,却也知道自己已经惹下了泼天大祸,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因此李文革一解开勒住了他口舌的索子,他便立即眼泪哗哗地乌噜呜噜说起话来,声音清脆中带着几分嘶哑,却一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李文革疑惑地转过头看秦固,秦固一脸恻隐之色地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对这个叫秦肇端地少年道:“莫要害怕……这位便是李将军,他不会伤害你,把话语说得清晰一些……”
秦肇端喘息了一阵,终于再次开口,这一次,李文革却听明白了。
“李将军……肇儿得罪了你……肇儿向你赔礼谢罪,求你不要为难娘亲了……”
李文革轻轻抚着孩子的头,将他扶着在地上坐了起来,缓缓问道:“……好吧,你既然赔礼了也谢罪了,我便不责怪你了,你是乖孩子,你娘亲怎么了?”
李文革知道,小孩子心思单纯,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他往往理解不了,倒不如顺着他的话风告诉他此事便这么罢了,道了歉陪了罪便无事了,秦肇端心理上反倒更能接受一点。
果然,秦肇端闻言顿时哭了起了:“呜呜……肇儿看到仲叔他们架走了娘亲……肇儿看到娘亲在哭……”
“仲叔是谁?”
李文革抬起头问道,这一次他问的却是怔怔跪在地上的三个秦家代表,语气中充满了阴冷的味道。
秦继绍一触到李文革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寒战,结结巴巴道:“是……是府中大管事……”
李文革想了想,却不得要领,又问道:“你们把这位小员外的母亲如何了?”
秦继绍哆嗦着道:“……这——”
李文革一皱眉:“不肯说?李护——”
站在室外宿卫地李护应声而入,响亮地道:“到!”
李文革指着秦家地三个男丁道:“把这
兽不如的家伙拉倒城外去,挖个坑,活埋!”
“是——!”李护平胸行礼,鄙夷地看了这“三个家伙”一眼,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走进了几名士兵,老鹰搓小鸡一般将几个人架了起来,三个大男人顿时鬼哭狼嚎般叫了起来,两个年轻点的当场下身一阵湿热,顿时室内扬起一股骚臭气味。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人愿意说……”
“慢来——”
随着李文革地一声命令,几名士兵同时停了手。几个人失却了支撑,顿时摔倒在地,委顿成了一团。
“你们此刻只有一个机会,若是说实话,说不定还有活命地机会,若是不说实话,除非你们插上翅膀飞出延州地界……否则本将军不用动一根手指,便能令尔等阖家老幼顷刻间化为齑粉……”
李文革简明扼要地说道。
如今他已经既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实力说出这番威胁的话语。以他目前在延州的权势。一夜之间灭掉一个中下等世族也确实并非难事。
那秦继绍哆哆嗦嗦哀嚎着道:“是小人们糊涂……十五郎……哦族长得罪了将军。我等猜想必是其母樊氏不贤,这才教坏了族长,以至竟然不自量力,冒犯将军虎威,因此族中各房公议,将樊氏囚禁起来,锁在柴房之中。只待将军今日处罚了十五……族长,明日一大早便祭告祖庙,将樊氏沉湖以赎罪衍,以示秦氏一门对将军的效忠之意……”
“效忠之意……本将军何德何能,敢要你们这些‘深明大义’的贤士贵人们效忠?”李文革咬着牙齿冷冷讥讽道。
“李护——!”
“道!”
“你此刻便召集起二十名卫戍亲兵——不,传我的军令,斥候大队调拨二十名骑兵,带上……”
他的眼睛扫视了三个人一番。最后指着秦继绍道:“带上这老家伙。快马加鞭赶往丰林县秦府,限一夜时光赶到,救下明日便要被沉湖地秦小员外之母樊氏。这是军令,不得违误,若是到时候仍赶不及,便将秦府上下所有十八岁以上男丁全数解来州治,听候发落!”
“是!”李护平胸领命。
“……将军,小人不会骑马……”
秦继绍惊恐万状地叫道。
“……你最好会骑——”李文革狞笑着对这老家伙道,“不会骑马地东西便对本将军没用了,没用地东西便该活埋,本将军……”
他话还未说完,那秦继绍便忙不迭哭喊着道:“小人会骑马……小人会骑马……”
李文革挥了挥手,两名亲兵再次将他架了起来,李文革道:“你最好祈祷神明显圣,樊氏的性命便是你们阖族成年男丁的性命,她还活着你们便都死不了,她若死了,你们这参与举族‘公议’的凶手便都到护城河里去给她陪葬,听明白了没有?”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秦继绍的声调完全走了样,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
李文革挥了挥手:“去吧!”
待李护等人走了,李文革才轻轻转过身,对着坐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秦肇端温和地一笑:“放心吧……丰林距州治不到六十里路程,他们骑着马,一夜之间应该来得及赶到……”
“你……你真的是高伯伯说地那个李将军?”
秦肇端怔怔地眨着大眼睛问道。
李文革苦笑了一声:“不错,我便是那个人!”
秦肇端呆呆问道:“高伯伯对肇儿和许多人说,你是个悖逆纲常颠倒乾坤的反贼,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
李文革摸了摸鼻子,自己的名声看起来确实被高家父子败坏得不轻,他叹息着问道:“我也曾经很相信别人的话,可是后来我发现别人的言语并不十分靠得住,便渐渐学会自家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体察辨别,还是自己判定的事情更加可靠些……”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年岁还小,许多事情理解不了,日后待你长大了,这些事便一一都能想明白了……”
秦肇端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高老伯伯为何要那样说,不过肇儿已经想明白了,你要救肇儿地娘亲,要救肇儿……”
稚嫩地童音在这里滞了一下,然后带着一股暖暖的味道道:“你……是个好人……”
……
王峻最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惬意了。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私下向延州派遣六宅寻访使团地事件之后,自己着实称病在家中躲了一段时光。其实说是称病,摆明了便是对天子不经枢密向外镇派遣使团并特意回避自己这个枢相(枢密使兼宰相)等等行为非常不满。其实当时的决策经过了天子和中书门下地公议。严格论起来并不算违背朝廷制度,枢密使的权力虽然多年来一直为内外所公认,已经变成一个不成文的惯例,但是毕竟还不曾以礼仪典章制度的名义确定下来,严格来讲,这并不算皇帝破坏游戏规则。
然而王峻却不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看来,不成文的游戏规则同样是
下省的宰相之一。这样大的事情不知会留守京城地自己,这对自己是一种极度地不尊重。
换了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向皇帝叫板地,但是王峻却又不同。他既是当朝宰辅,职兼内外,皇帝出征前又给他挂了平卢节度使的荣衔,使得他在朝中地位更上一层楼;更何况他还是辅佐皇帝起兵清君侧衮服加身的定策拥立的元谋之臣。是大周朝除却皇帝之外最具实权的二号人物,文武兼掌,权倾朝野;副统帅加亲密战友,和皇帝布衣相交多年,王峻自问,自己虽然并不是皇族,也不是藩王节度,但是和皇帝耍耍脾气的资格还是有的。
果然。一开始皇帝还是遣内侍来劝自己复出视事。在碰了几次钉子之后,说客地级别就越来越高了,翰林学士、枢密副使。最后中书省内地位仅次于自己的宰相范质竟然亲自前来恭请自己出山,范质同时带来了皇帝的口信,若是秀峰兄再不肯回任阁院,朕便要亲临相府降阶相请了。
王峻再狂傲,却也不敢真个让堂堂的天子銮驾摆到家里来,因此在假意推脱了一番之后,他终于再次回到枢密重秉大权。
不过这次事件却让王峻得出了一个结论,枢密院的权限再大,终归是直接附庸皇权的中省内臣,在皇帝需要的时候才能够隔绝中外成为凌驾于中书门下省之上的太上宰相,一旦皇帝与中书相权达成一致,枢密院作为一个联络相权与皇权地通道性机构地作用便微乎其微了,理论上只要皇帝能够驾驭宰相们,枢密使便一钱不值,就算是自己已经兼任了宰相职务,也并不能随意扩大自己的职权。
和分司五房的中书省相比,枢密院虽然更贴近皇帝,却因为院内权力架构简单,没有直接对六部九寺三衙诸镇直接发号施令地下属执行机构,使得枢密院的权力始终必须通过中书门下才能延伸到朝廷内外上下去,这令一直以来都对权力看得很重的王峻深感不便。
一个没有执行机构的枢密院,就算权力再大,也不是真宰相,只要皇权足够强硬,皇帝一句话便可以废掉一个枢密使,因为与分司六部行政大权的中书不同,枢密的存在完全依赖于皇帝的个人喜好。
只有建立起取代中书五房直接控制六部行政的下属执行机构,枢密院才不再是皇帝的传声筒,才能变成真真正正的内相。
因此复出之后王峻第一件事便是不顾下属枢密副使郑仁诲的坚决反对,开始在枢密院所在的院落中兴建土木加盖两排厢房,王峻甚至已经给这些房命好了名,分别为吏务房、度支房、军务房、狱审房、礼工房。王峻准备在这些房建好后,逐渐拔擢自己的亲信大臣进入这些房处理中枢机要事务,逐渐取代中书五房,日后若是可能,他准备奏请皇帝将诏书用印由中书门下之印逐步换成枢密之印。
这一日他接到折从阮和李彬的联名奏表,向朝廷汇报高允权逝的消息,他处理军国大事多年,自然知道这件事在政治上的意义,因此急急忙忙取了奏表直进大内来寻皇帝。
本来这件事情从礼貌上应该先知会一声中书轮值的宰相,但是王峻则根本没有理会这茬。
我是枢密使同平章事,我已经知道了,便代表中书已经知道此事了!
王峻心中没有丝毫不安,他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了!
进得殿门,王峻却听到殿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用大木锤敲击木桩的声音。
向皇帝行罢礼后,王峻疑惑地问道:“殿后声响,却是为何?”
大周天子郭威憨厚地一笑:“秀峰兄见笑了,朕欲在御花园南侧新起一间小殿,这是工部的工匠正在侧位置画墨线打地基……”
王峻的眉头皱了起来,作为一个宰相,虽然不似冯道范质等人那般通晓学问典故,然而他还是知道一些宰相的职守传统的——自魏文贞公以来便一直在被历代宰相群体沿袭继承的传统。
“陛下宫中殿宇楼台何止百栋,为何却又要大兴土木另造殿宇?”王峻略带责备地质问道。
对于宰相的这种质问和劝谏,只要是不太糊涂的皇帝,便会立即纳谏停止工程,郭威是久经世事的人,自然不会在这方面违背传统留下拒谏的恶名,以王峻对皇帝的了解,即便是范质等人进谏,皇帝也会从善如流立即纳谏,更何况是与皇帝关系非同一般的自己。
然而郭威听了王峻的话,面上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缓缓道:“惭愧……朕在宫室之内建造一间殿宇,秀峰兄便如此谏言相责,朕亦深以此言为是……”
“……不过——”皇帝的语气说到这里忽然一转,以颇为轻松的口气语调反问道:“枢密院一共便那么几个人,院中的房舍本来便已略显空旷,秀峰兄近日在其中大肆立木起屋,却又是何故呢?”
第十二章:旌与节(7)
帝虽然表情温和语气轻快,但是王峻额头上的汗水却涔而下。
宽宏厚道的郭家天子,不惜耗费人力银钱专门起一座偏殿,便是为了此刻这样将自己一军么?王峻心中暗自盘算着,但是皇帝问话是不能不答的,他轻咳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陛下自己起偏殿是为了娱自身,枢密院兴土木是为了利国家,此二事似乎不可同日而语。”
郭威表情平静地看着王峻,缓缓道:“秀峰兄读的书比朕多,《贞观政要》和《魏郑公谏录》想必一定是读过的……”
王峻一愣,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突然间提起贞观政要和谏录有何用意,他迟疑着点了点头:“臣读过!”
郭威点了点头:“秀峰兄……唐太宗分三省六部,设政事堂,以群相共治天下,当其时,长孙无忌、房梁公、魏郑公三足鼎立,而其余诸相亦分其权,这些前朝故事,秀峰兄定然不会陌生……”
“……中书五房,处置国家政务已垂数百年,秀峰兄若是想废了这制度,总要将此事拿到朝堂上,与诸宰臣共议共决之,就算枢府自设五房,难道中书诸位相公不买账,秀峰兄还能强要他们将事情拿到枢院去议决?就算制敕发下去,中书不肯署敕用印,难道秀峰兄盖上枢院的印信朝臣们便认么?就算朝臣们肯给秀峰兄这个面子,难道那些外藩节度们。也肯认这未经凤阁鸾台的圣旨?”
郭威平静地说着问着,王峻头上地汗水越来越多,擦都擦不过来了。
“秀峰兄……国家制度朝廷典章,不是一句话便能轻易更张轮替的。中书秉相权,分而治之,群相不但能够随时匡正天子的过失,亦可相互监督相互制约,不使一相独大专断擅权。这是文皇帝之所以用群相而行垂拱之道的缘由。秀峰兄若真的用枢府取代了中书。则群相变成了独相。朕固然睡不安稳,难道秀峰兄举家老小能够睡得安稳么?”
王峻哑口无言……
皇帝的语气始终保持着温和,脸上也没有带分毫的厉色,但是他自然听得出来,皇帝是在明明白白的警告自己。
群相共治乃是唐太宗定下地规矩,三省分权,在流程过程上相互制约。群相组成政事堂会议共议国政从而使中枢决策更加科学更加谨慎,同时也杜绝了朝廷出现权力过大地宰相,任何时候都是几位宰相同时秉持朝政,没有人能够独相,这既能保证避免因为一个人地失误而导致整个决策错误,同时也能保证垂拱而治的皇帝不至于对朝政失去控制权。
一旦中书的权力为枢密院所夺,那么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如今中书的格局是中书令冯道高高在上,挂着首相的荣誉头衔在朝中养老。所谓“大隐隐于朝”是也。另外三位宰相以王峻为首。还有范质和李谷,三个人的职事各有不同,但是差遣一致。全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挂着这个头衔,三个人在中书门下省实际上是平起平坐的。王峻并没有权力直接命令或者领导范李两位宰相。
但是一旦中书地权力转移到了枢密院,王峻这个枢密使便是枢密院当之无愧的老大,郑仁诲以下全都是他的下属和助手,国家大事,他一言可绝。
那才是真宰相——诸葛亮、谢安石那样的真宰相!
皇帝如今是在十分明确地警告自己,这个算盘不要打,虽然君臣亲密情谊至好,但是他是不会容忍自己成为武侯和谢安那样可以与国君并驾齐驱“共天下”的权相的。
其实王峻早就应该想明白,当今天子郭威是在万马军中杀出来的天下,一家老小全数死于政争仇杀,自然绝非终日居于深宫的刘后主和司马曜,想在郭威面前做权相,这个想法本身便很危险。
“朕知道,秀峰兄心中其实一直有些怨言,埋怨朕做了天子,便疏远了旧人……”
郭威叹着气道:“……当初正是秀峰兄带头将衮服披上了朕地肩膀,既然没奈何坐了这个位置,朕便不再是当年与秀峰兄军前饮酒营中舞剑地郭雀儿了,朕是统领天下军州治理万千黎庶的皇帝,是皇帝便要有个皇帝样子……皇帝处事自然不能似郭雀儿处事那般不管不顾。做皇帝不能偏听偏信,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这是唐太宗说的。所以朕不能只重用你秀峰兄一个人,冯令公四朝元老,当年你我见他都是要行叩拜大礼地,如今虽说不掌势了,总也还是前辈,秀峰兄总要给他留下几分颜面!范质等人虽然年轻,却都是文人当中治国的翘楚,史化元当年凭仗着长枪大剑轻视文人,最终闹了个举族全灭尸骨无存,前车之鉴,秀峰兄要引以为戒啊……”
这个份上,王峻只能跪叩谢罪。
“好了好了……”郭威笑着步下丹,亲自将王峻扶了起来:“朕不过劝劝秀峰兄,你我自家兄弟,恩结骨肉,秀峰兄也不必过于惶恐。秀峰兄此来,想必是有大事吧!”
王峻点了点头,取出折从阮的奏表道:“关北行营折从阮和延州李彬的联名奏表,高允权了!”
郭威脸色凝重了起来,接过奏表看了起来,半晌方道:“这么快啊……”
王峻点了点头:“高允权本来便已经形同傀儡,早死晚死,区分其实不大。他的身后哀荣是一桩事,照理说高家如今在延州已经一钱不值,马虎一下也无所谓,只是天下藩镇看在眼里,未免要埋怨朝廷叙礼过于势利,面子上不好看倒还不打紧,寒了四方节度们的心却是大事;恤典之外。李文革地正式节度除拜是第二桩事,这是延州如今的实权人物,又有折可久的全力举荐,虽然是出身寒微,这封拜礼却也不能轻了,延州方面眼巴巴指望着朝廷给个体面呢!”
郭威笑了笑:“说到出身寒微,秀峰兄和朕哪个不是出身寒微起自营伍?如今一个做了天子一个做了宰相,李文革既然已经证明他主持的延州能够成为西北的长城。朕又怎会在册典上轻忽于他?”
王峻点了点头。道:“陛下心中想必已然有了成算?”
郭威仰着脸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分成三件事情来办……”
王峻点头道:“圣上所言极是,臣亦是如此想!”
郭威笑了笑:“秀峰兄既然想好了,便说说罢!”
王峻也不推辞,侃侃言道:“第一件事,高允权追赠太傅,封延国公。诏延州上下,以诸侯礼葬,派遣兵部侍郎陶谷为吊使兼宣诏使前往延州,代朝廷赴高府吊;第二件事,关中北面行营秋猎大捷,应予封赏,行营都部署三镇节度使中书令折从阮封西河郡王,行营副都部署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封岐国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营马步军都虞侯李文革,擢云麾将军,行营马步都监灵州节度留后冯继业。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余各将校擢关北行营及各镇节度酌情擢赏,报吏部兵部备案;第三件事,灵州节度留后冯继业拜朔方军节度使,袭爵陈留郡公,延州节度留后李文革拜彰武军节度使,兼本州防御、团练二使,知本州事……”
郭威默默听着,初时面带微笑,等到王峻说完,神情却变得肃容起来,他缓缓开口道:“秀峰兄此议不差,然则细节处略可商榷,朝廷赏罚,当示天下以公……”
说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高家守土多年,虽无功劳却有苦劳,高允权着封延安郡王,赠太师,李文革晋冠军大将军,除右骁卫大将军,拜八路军节度使,知本州事,检校太保,另外……”
皇帝迟疑了一阵,道:“……李彬数十年来为朝廷安抚藩镇,劳苦功高,加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方才皇帝改变对高允权的追赠和对李文革的封拜拔擢,王峻都安之若素,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臣下拟制地封赏水准总应该为主上留下些许浮动地空间,这是政治常识,甚至对于皇帝改变了李文革地军镇名号,他也只是微微愕然了一下,倒也不以为意。直到皇帝提及对李彬的拔擢封拜,他才真的大吃了一惊。
李文革毕竟已经是节度使,即便挂上平章事成为使相,却也没甚么了不起的,如今天下这样的藩镇并不在少数,然而李彬却并不是节镇,更加不是中央官员,几个月前这个边远的文官不过小小的七品观察判官,只能身穿绿袍,甚至连朝廷大员都算不上,这不过是短短几个月地时光,由七品御史做到三品观察使已经是超拔了,如今竟然被拜为同平章事,赫然加入了宰相行列,虽说恩赏自上出,但皇帝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却是颇值得玩味。
而且,以观察使兼平章事,李彬乃是自武皇创立“同中书门下承受进止平章事”这一宰相名号以来数百年间的第一人,这个例破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问道:“陛下,观察使同平章事,自唐以来无此规制。李彬以观察使兼列台阁,是否立为成例?日后他州观察使是否可依此例为使相?另外,观察使为从三品,同品之刺史、都督、都护是否皆可为使相?”
郭威淡淡一笑:“……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李文质在延州几十年,无论是周密、高家还是现在的李文革,其都能于其中折冲樽俎,为朝廷维持此九县之土,几十年了,说一句‘劳苦功高’并不过分,更何况
节度使李文革原先乃是其家中奴仆,奴才是节度使,是个观察使,如此措置虽然不错,却令双方都有些尴尬。李文革时任节度使,李彬拜相,如此理论上李彬的官位还是高于李文革,上下纲常不至于差异紊乱……”
“更何况……”。皇帝顿了顿,继续道:“李文革是个军头出身,对朝廷若即若离,一州军政握于此人之手,朝廷终究难以放心,李彬加了相衔,就算不能过问军事,庶政大事上发言权便可重上几分。以宰相身份用人行政。李文革就算不满。只要他不敢公开叛反朝廷,便不敢做出甚么出格地事情,只要有李彬在延州制约着他,西北边事,朝廷大约可以放心地委诸此人。”
王峻默然半晌,又问道:“陛下既然对李文革并不放心,为何又要允他做节度使?并赐以高官厚禄。连军镇名号都允他改了?”
郭威看了王峻一眼,叹息道:“天子乃是天下之主,不能像原先做一方诸侯那般想事情做事情。天子个人的喜好善恶并不重要,军国大事必须谨慎为之,否则便要倾覆。李文革此人虽然未必有多么靠得住,但是有此人在延州,定难军便连连败绩,攻不成攻。守不成守。西北局面为之一变,使朝廷可以全心全意平息泰宁之叛乱,抵御契丹之寇边。还击北汉之觊觎。朝廷没有给李文革和李彬一文铜一两黍地钱粮,他们便替朕和中书稳定住了西北边境,这是大功,必须要重赏,不赏便是不公。李文革连连大捷,在边境上早已得了军心,朕即便不让他做节度使,地方军民也会主动推举他为藩镇,那时候朝廷便与之结怨了……若是内地州郡或者寻常边镇,倒也无妨,偏偏延州扼守着关中门户,是万万叛不得地,朝廷目下无力西顾,不允他为节度,又当如何?”
王峻哑然无语,郭威又道:“至于军镇名号……哈哈,这个后生倒也执拗得可爱……发誓赌咒般表示愿意为朕守好这八路的门户,一点都不顾及关中那些地头蛇们的脸色和心思,这个想头稚嫩了些,不过志向却是颇可嘉许……”
王峻道:“一张嘴便是八路,此子志向恐不在小……”
郭威欣然道:“志向太小地年轻人,朕还真未必看得上!此子倒是颇有些朕早年为军头时的风范,若是有机缘,朕倒是想见见此人。”
王峻道:“这个简单……讨北得胜、缴俘颇盛、加官晋衔、授受旌节……李文革总要向朝廷献四马,诏其亲自进京献马便是了!”
郭威摇了摇头:“……从来不曾进京觐见地边镇,初次进京只怕会心存疑虑,进京地事情不要写在诏书里,只要让宣诏使私下向其说明便可,若是李文革心存疑忌,不要勉强,总之对延州要以善加抚慰为要。如今天下分崩割裂,中原百废待兴,稳定地时局乃是朝廷行政的重中之重,西北不能乱,关中不能乱。李文革这枚棋子,用得好了或可成为西北和关中的一道屏障,若是措置不当使其对朝廷存了猜忌之心,便反为不美了!”
王峻点了点头:“陛下若是没有其他的旨意,臣这便回中书拟制了!”
郭威摆了摆手:“灵州冯继业那边,不要写进制文里!”
王峻一愣:“这……”
郭威冷冷哼了一声:“朕说过了,朝廷赏罚要公正,否则天下便会不服。北面行营这一仗,冯继业有何功劳?那臭小子连一兵一卒都未曾派,一钱一粟都不曾出,只顾着在州治大肆屠戮兄族和他爹留下的元老重将,眼巴巴只等着朕扶正他的藩镇位置,准备坐在灵州承袭他爹的王位——他做梦!朕还不曾老糊涂,是非功过还不至于混淆。老冯晖留下地大好局面,他不能善加经营,刀子雪亮却不肯去砍党项,反倒转过头去砍自家的兄弟亲族,这样的畜生,也想做节度使?朕暂时不动他,是因为一时间腾不出手,灵州又实在太远。他若是在内镇,朕早就替老冯头清理门户了……”
王峻一时目瞪口呆,不明白郭威为何对冯继业这个故人之子如此厌憎。
他试探地道:“陛下……折从阮就在延州,或可由他……”
郭威摆了摆手:“折家不是关中本地人,由折从阮出手,会引起整个关中藩镇对朝廷的疑惧和猜忌,折家如今客居延州,正是结好诸镇的时候,不会奉这个诏的。”
他恨恨哼了一声,道:“此事先放一放再说,诏书里不要提,宣诏使衔级升一格,不要陶谷去了,以端明殿学士王检校礼部尚书,去延州宣诏……”
第十二章:旌与节(8)
顺二年十二月初九,大周朝廷的宣诏使,端明殿学士书王率领一行二十四人的宣诏使团抵达延州,正式向延州节度留后李文革宣示大周朝廷任命其为节度使的诏命制文,同时向关北行营都部署折从阮宣布他的封王册文,向延州观察使李彬宣布拜相册文。
第二天晌午,在延安县城南的校军场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宣诏使王代表皇帝向李文革授予象征着节度使权力地位的双旌双节。
这一天,两个营的延安团士兵全副武装开赴校场,以队为单位站成方阵,静静地等待着仪式的开始,等候见证自己的统帅正式成为延州最高军政长官的那一时刻到来。
折从阮则率领着折家军的全体指挥以上军官列席仪式观礼。
李彬身着紫袍,头戴梁冠,率领着州治的全体文官站在校军台上,准备行贺拜礼。
周正裕则率领着八路军全体军官站在另外一侧,都穿起了或绯或绿或青的官服,戴起了流行的交脚幞头,这个一年前还是个啥官衔也没有的土的掉渣的老混子激动得老泪纵横,当了二十年兵,谨小慎微了二十年,最终却是靠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上司和这群原本熊得一塌糊涂的熊兵转眼之间便做到了五品将军,穿上了自己家十辈子人连想都没有敢想过的绯红官袍。
说实在的,昨天的晚宴上,当堂堂地朝廷端明殿学士检校礼部尚书王王大人亲自给自己敬酒并且十分亲切地称自己为“周将军”的时候。周正裕几乎当场失态,乖乖,那可是即使在京城也数得着的大官,据说一就比宰相差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平心而论,这一年来周正裕的待遇涨得并不算快,堂堂的检校厢兵都指挥使,至今为止每个月的军饷也不过十贯钱——这已经是军镇中最高的了,而这一年来周正裕为了迅速扩充的队伍操持后勤可谓操碎了心。小心谨慎地他。军中地每一项账目均要一一琢磨透才肯放行画圈。从伙食、被服到甲杖兵器,从武库到医馆,从劳役营到伤患营,每一项李文革地军事改革后面都滴洒着老周的辛勤汗水。随着摊子越来越大,周正裕甚至强逼着自己认字,起码要把数目字和一些基础的名词认清,以便自己能够看懂那些渐渐变得越来越复杂的账本子。
最近周正裕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尽管如今厢兵团有陆勋在分担一些日常的工作,周正裕还是开始觉得忙不过来了,老实说,自己这样的岁数,为了这么一点点饷粮这么拼命干活确实不大划算。
但是周正裕干得心甘情愿,兵部地一纸敕牒其实代表不了什么,但是做了官的感觉和做大头兵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原先周正裕对李文革的新军礼没啥兴趣,李文革也从未要求他也学习这种军礼过。周正裕在初时甚至觉得这种礼节很是古怪好笑。但是随着平胸礼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在周正裕面前行这种军礼。一开始周正裕一般是摆摆手走开,但是越到后来。接受别人敬礼的时候,他那种美滋滋的自我满足感越是强烈,直到后来他终于开始学着还礼。如今他这个四十多岁地老兵油子虽然平时还是佝偻着腰不修边幅,但是一旦有下级军官或者士兵给他敬礼,他便会立时将腰杆挺直还礼,绝对一丝不芶,那股认真劲几乎连年轻人都感到汗颜。
老周是个实在人,虽然绝对工资不高,但自家地位地提升却是实实在在的,以前彰武军中哪怕是个队头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打打骂骂是家常便饭,但是现在,彰武军衙内指挥副使张图站在自己面前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其他的人更是毕恭毕敬努力巴结,唯恐惹恼了“周游击”,自己便没了进六韬馆地名额,那便意味着饭碗砸掉了。
而这一切,全是拜李文革所赐。
尽管李文革早已是延州城中的一号人物,但是这个年轻的上司只要在公开场合,始终对自己保持着极高的礼遇和尊重,即便是已经做到了四品的防御使,也还依然是“周大哥”“周老哥”地不离口,以至于现在全军中没有一个人敢于公开喊叫自己的名字。他最近已经在准备学着沈宸的样子起个字或者别号了,省得连李彬都不好称呼自己只能叫自己“周将军”了。
站在他右侧的,是沈宸、魏逊为首的军官们,在台下指挥部队阵列的,是新任的延安团虞侯折御卿,这个小家伙作为折家军的代表正式进入八路军任职,他虽然年轻,却是作战经验丰富,而且自幼便接受了最为严格的军事训练,从军事指挥的基础上来说甚至比沈宸等人都要专业,这样一个人,无疑是战斗部队参谋长的最佳人选。
他还担任着六韬馆的地利课教授,这个时代的“教授”其实只是对老师的一种尊称,李文革则将这一名词直接变成了六韬馆及丰林书院老师们的初级职称,中级职称称“教谕”,高级职称称“教师”,至于祭酒和大祭酒,基本上属于行政职务了,类似于系主任和校长之流。
午时零刻,册拜仪式正式开始。
王和李彬一样,身着紫袍头戴梁冠步上高台,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极为年轻的绿袍官员,这个官员的身后,则是十名礼部的八品官,每人手中均擎着一样物事,分别为门旗四面、龙虎旌二面、节两支、麾枪四支、豹尾四支,共十六件。节用金铜叶做成;旗用九幅红绸制作,其上装有涂金、形如木盘的铜龙头。
制节度使一般授予旌节各一,及至唐末。为了酬劳人平灭黄巢的大功,这才开始授予节度使双旌双节,以示地方生杀予夺之权柄,封拜节度使地奉礼官也从八人增加到十六人。
王走上高台,面南背北站好,那名绿袍的赞礼官当即用极为响亮的声音唱道:“延州文武,诸军士,躬迎皇帝制文——”
这种场合宣读圣旨。是不用下跪的。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同时压低了身子。躬身侯制。
王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赞礼官捧着的诏书,张开宣读道:“广顺三年十一月丙辰,大周皇帝制曰: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承汉祚,维延绪。海内板荡。边夷獗猖,贼肆掠,伪帜滥扬,止征诛不能克难,非讨伐无以定边。将军之立,三代以制军士,元戎之委,汉唐因伐狄戎。祀者用治。戎士授封。征业量以茅土,军功酬之诸侯,是故大禹建九鼎。周公议五爵,白旌黄铖,励砺赏罚。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李文革,御敌摒寇,夷狄闻之丧胆,巡边戍境,六军因而振奋。故制端明殿学士、检校礼部尚书王,龙旌虎节,金印紫绶,委诸封疆,拜以节臣。是郡军民,皆从号令,文卿武,具任赏罚,藩屏国之河土,镇遏夷以威德,使边州老幼,生治康宁,缘郡黎庶,业从熙乐,承昊天其垂泽,体朕躬之恩义!制至奉节,尔其钦哉……”
一长篇四六格式诏书读下来,李文革固然听得晕头转向,大概意思却也还算明白。周正裕等军中武将和站在台下的两营士兵就差得远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云,眼珠子上面画满了大大小小的圈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是啥意思。
李文革躬身举起双手,高声道:“臣——李文革——奉制——谢恩——!”
李彬秦固等州府文官跟着躬身道:“臣等——奉制——谢恩——!”
这时候周正裕等人才跟着参差不齐地躬身喊道:“臣等——奉制——谢恩!”
待他们喊毕,李文革才再次开口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上台下这一次便齐多了,这句话昨日练了整整一日,五百人齐声呐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势却也颇为惊人。
王含笑将制文交到了李文革手上,李文革这才直起身躯。一旁地那个年轻地赞礼官高声唱道:“授冠军大将军旌节——”
两名奉礼官手捧旌节上前一步,武官队列内,沈宸、魏逊出列,走到李文革身后。
一个奉礼官将旌旗交到王手中,王转过身,朝着李文革递了过去,口中大声道:“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李文革躬身接过旌旗,转身递给了沈宸。
王又取过了另外一个赞礼官手中地龙头节杖,朝着李文革递了过去,口中大声道:“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李文革躬身接过,回身递给了魏逊,然后转过身来,单膝跪下朗声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以受制于前矣,旌旗符节之威,臣无还请。愿君亦以垂一言之命于臣也。君若不许,臣不敢将。君若许之,臣奉而受。”
王面孔肃然,长吟道:“许之——”
李文革叩首道:“臣李文革——受旌奉节——!”
至此整个授节大礼完成,王趋前将李文革扶起,口中称:“大将军请起!”
王虽然身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但是一旦李文革受节,便已经身为节度使,位在王之上,五代制度,节度使便是见了当朝宰相,也只叙平礼,王不是宰相,一旦完成大礼,没有了代天授节的身份,便不敢再受李文革之礼。因此口中客气地道:“大将军年方而立,便秉旌节,王某钦佩之至……”
李文革急忙谦逊:“文革汗颜……”
这时王极为礼貌地道:“请大将军稍侯,赞礼官为大将军明节……”
所谓明节,就是解释旌节的权力范围,这是各镇节度使受节之后的固定程序。
李文革伸手道:“请——”
明节并不属于皇帝地授节程序之内,因此那绿袍官员上前来一躬为礼。不卑不亢地道:“大将军,请恕卑职放肆——”
李文革笑了笑:“贵官请——”
那赞礼官表情庄重地道:“旌节斧铖,天子之权柄也,人主以之授人臣,乃代昊天行赏罚,故奉之不可不敬,用之不可肆意……”
李文革点头:“是——”
那赞礼官又道:“旌者专赏,凡五品以下官爵除授。大将军可自为之。三品以下五品以上擢晋。大将军须表奏台阁,以门下出旨命之——”
李文革再次称是。
那赞礼官顿了顿道:“若无例外之事,台阁不会驳回大将军之奏请……”
“若台阁封驳了大将军的奏请,大将军可向陛下直奏,门下无权过问大将军直奏之表章,直奏将通过枢密直达圣听……”
“是!”
“官爵乃朝廷名器,非治民将军之士。不可轻予;非无能庸碌之辈,不可擅夺!”
“是!”
“节者专杀,凡七品以下官吏有罪者,将军可立斩之,五品以下七品以上者可先斩讫后奏闻,三品以下五品以上者大将军可参劾之,待台阁复议后定罪!”
“是!”
“大将军持节,可行大辟之刑。等而下之。皆可行之,凌迟、车裂、腰斩极刑,不可行之!”
“是!”
“大理寺、刑部。无权驳回大将军之审决,唯陛下与台阁可驳回将军之审决!”
“是!”
“大将军之节,不得诛戮御史,延州观察使及观察判官,不在可杀之列!”
“是!”
“大辟乃国之重刑,人命至重,权柄在手,大将军当慎而用之,明刑慎罚,方是君子持刑之道,非刑滥杀,国典所不许!”
“是!”
那赞礼官不卑不亢,侃侃道来,虽然只是个绿袍小官,却丝毫没有怯场的意思,站在那里像教育小学生一样一句一句为李文革解说着旌节地权限范围以及所受之限制。
李文革听得极认真,丝毫没有不耐烦之色,听毕,向那赞礼官一拱手:“文革受教!”
那赞礼官也一拱手,淡淡道:“不敢!”
方才这段功夫,李文革才正眼打量了一番这个赞礼官。此人年纪极轻,唇上没有胡须,却生得身材魁伟,姿容雅致,颇有几分名士风采。
虽然相貌气质都不差,只是却略有些不修边幅……
幞头下面露着几缕没梳好的头发,官服胸襟上染着点点油渍,腰间的带子扎得略有些歪……
看来似乎是个平素马马虎虎的家伙。
李文革暗自奇怪,礼部的官员日日和礼打交道,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形象颇有点邋遢地家伙?
不过看此人仪态自若谈吐稳健神情泰然地样子,确实是个在大场面下能够应付自如地人物,此人对自己地地位和权势没有丝毫挂怀介意,仅此一点就可证明不是个草包——这也难怪,在朝廷里做官,特别是在礼部做官,见惯了大场面,眼前这点事情在人家眼里或许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候四周地文武官员开始过来向李文革行贺拜礼,李彬加了相衔,便与李文革行平礼相贺。
这一天的礼节仪式及祝贺宴会下来,李文革仿佛跑了一个十公里武装越野,浑身酸痛不已,总算熬到晚间众人散去,李彬却留了下来。
“……一年辛苦,总算修成正果……”李彬哈哈笑道。
“您老人家得拜宰相,却来取笑晚辈……”李文革笑着回敬道。
李彬摇了摇头:“不在台阁,平章事于老夫不过是个虚衔。与旌节之权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他顿了顿,肃容道:“权柄在手虽然是件好事,然则却要操权者善用之,方能最终变成好事,怀仁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李文革笑着点了点头:“……如高侍中父子那般行权,最终害人害己,此乃前车之鉴!”
李彬点着头道:“怀仁明白就好,如今世道,有权者往往将权力用得无所不至,能善用权力之人极少,怀仁字中地这个‘仁’字,其实便是其中真谛!”
说着,他道:“王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进京献马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李文革诧异道:“献马?”
李彬笑道:“昨日你都喝得糊涂了,王说地话,你都没有听进去么?”
李文革惭愧地挠了挠头,自己这副新的身体实在是不咋样,想当年自己喝两斤老白干都不当回事,如今度数极低的酒却半斤不到便一片混沌,实在是有够丢人。
“……这是朝廷封拜节镇的惯例,新任节镇要向朝廷献谢旌节官诰马,你这次封了右骁卫大将军冠军大将军检校太保,还要向朝廷献加官马,秋天出征大捷,也要献添都马和讨伐捷胜马,四马加在一起,最少要献百匹以上。王说,当今圣上有意召你入朝述职陛见,不过怕你疑忌,明白说了看你自家的意愿,若是不愿意去,便遣一个使节,随同那个赞礼官带着马匹入朝便可!”
“那个赞礼官?”李文革一愣。
“是!”
“他不和王一道回去么?”
李彬连连苦笑:“看来你昨日是真喝得不成了,那个赞礼官是太仆寺专门派来延州押解马匹的,并非王从礼部带来的随员,马匹不征齐,他如何回朝复命?”
李文革呆呆问道:“他不是礼部官员?”
李彬奇道:“昨日王介绍他的时候,你没有听到么?”
李文革摇着头尴尬地道:“昨日我实在醉得不行,整个人浑浑噩噩地,甚么也记不得了……”
李彬哈哈笑道:“亏你还跟着王向他行礼客套,丝毫不曾失态,今日居然半点都不记得!”
李文革讪讪笑着,心中大是哀叹,自己这次投胎实在是选错了身体。
李彬笑了一阵,才道:“那个赞礼官乃是太仆寺丞,专管马政地。家里面乃是官宦世家,祖父做过判官,父亲做过侍郎,他自己是荫官入仕,不曾试过制科,从千牛备身一步一步做到国子主簿,一年前迁任太仆寺丞……”
“他叫甚么名字?”李文革努力回忆着昨天晚上的宴会一面问道。
“他是幽州安次人,是后晋兵部侍郎吕琦之子,名叫吕端……”李彬捻着胡须答道。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1)
……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国。”
说起天府之国,在李文革的时代,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川,那个在后代以辣椒闻名的省份,在李文革目前所处的时代,这个地方被称为巴蜀、剑南、益州,等等。不过可惜,其实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属于侵权的冒牌货,一个在汉末很有名的大忽悠在口若悬河之际无意间一句“天府之土”将“天府”二字硬生生按在了益州身上,四百多年前一位叫做张子房的前辈大忽悠在地下无声地流着泪控诉:赤果果滴侵权啊……
“天府之国”最早并不是指巴蜀,而是指和巴蜀隔大巴秦岭相望的关中平原。
南面是秦岭;北面是陕北高原;东面是巍峨耸立的西岳华山,汹涌磅礴的黄河奔腾而过,一道潼关紧紧锁住了关中的陆上门户;西面随着两面山脉的挤压,平原地带越来越显窄小,渐渐被两边的山脉收束成了一条斜斜指向西北陇右的谷地,一直绵延进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里,成为丝绸之路的起点。关中平原就在这些山脉和黄河的庇佑下成为了最为兴盛的文明的中心,历史上有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历时一千一百多年。
如今,本书伟大光明正确的主角,大周朝检校太保、冠军大将军、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带着五十骑随从沿着泾水河谷一路穿出了北部山区。进入了关中平原。
令陪同的太仆寺丞吕端颇感惊异地是,李文革进入关中平原之后没有沿着驿道直趋泾阳县城,而是一路奔驰驰上了驿道西侧的高地,在奔驰了里许之后,冻得结结实实的泾水河面赫然在望。
李文革伫立在河堤上观望了片刻,然后便向北面一座矮山丘下驰去,吕端和康石头等亲兵不明所以地跟在他的身后,纵马在河岸上向北行去。
不多时。已来到那矮丘之下。一片高约三四丈的石堆赫然在望。
吕端来的时候曾经从此地经过。因为赶路程,出了泾州便一路沿着大道向北去了,却并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片古怪的石堆,此刻仔细打量之下骇然发现这些石堆自矮丘之下绵延伸向泾水的河床,高虽不过四丈,底部却是极宽,竟有三十余丈上下。顶部虽然相对狭窄,却也有七八丈地样子,若是上到上面,沿着石堆顶端并派跑开三四辆马车都不成问题。
在泾水对岸稍稍靠下游处,正对着这些石堆地延伸方向上,也有一些类似地石堆残垣存在。
吕端虽然没有试过制科,毕竟是官宦子弟出身,书还是读过不少的。他睁大了眼睛。喉咙发紧地对李文革道:“大将军,这是……”
“郑国渠——”
李文革心情复杂地答道。
郑国渠,哺育了关中平原上千年的宏伟水利工程。与都江堰齐名,可惜没能像都江堰那样完整地保存下来。
泾水河床中的渠坝部分明显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却不知毁去了究竟有多久,关中的衰落,说到底和这座伟大的水利工程失去作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郑国渠居高临下,据说能够灌溉四万顷良田,也就是四百万亩土地。按照史书上留下地数字,在郑国渠灌溉下的土地亩产高达六石四斗,也就是将近八百斤粮食,对于这个数字,来自现代的李文革心中一直是存疑的,不过五六百斤想必是有的。这在古代,已经是个了不起的高产数字了。
仅仅这一道渠坝,在古代便能够养活两百到三百万人口,这是个奇迹。
这个人口数字,差不多是如今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数了……
“走——过河——!”
李文革毫不犹豫地纵马冲着河面冲了下去。
“大人——”
喊话的是康石头,随着他地喊叫声,两名斥候亲兵迅速地自李文革身侧冲了过去,一路奔驰着上了河面,一上河面,两名骑兵立刻拉紧了缰绳,马匹在冰面上一面嘶鸣着一面一步一滑蹒跚着缓缓而行,随后冲上来地康石头一只手始终死死拉着李文革的缰绳,脸却偏过去看着那两名骑兵。
“不妨事的——已经快过小年了,正是冻得最结实地时候!”李文革微笑着道。
“不行——”康石头简单却不容置疑地答道,连头都不回地死死盯着那两名骑兵的身影。
这时那两个骑兵已经下了马,继续骑着马显然过于艰难了,他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朝着对岸缓缓走着,时不时的会滑一下,不过河面倒是依然平整如镜,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两个骑兵安然无恙地爬上了对面的河堤,康石头才松开了李文革的缰绳,转过身发令道:“全体下马,两组两组过河,不要拥挤枪路,不许贪快——”
说着,他回过头认真地对李文革道:“大人,卑职和您一组!”
看着这些骑兵们一个个下马毫不犹豫向着泾
,无奈的吕端也只得下马,一面摇头苦笑一面跟着前隐隐也有些好奇,这个特立独行的年轻节度使,这一番又有什么样的奇特目的,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却偏偏要过河去?若说他纯粹是为了抒发一番追怀古人的莫名情怀,吕端是决计不信的,李文革不是文人墨客,乃是手握一州军政大权的藩镇!
好不容易全队过了河,李文革骑上马,来在了那石坝残垣处,看着石坝下那一条伸向远方的泥泞的沟渠印迹,良久不语。
吕端跟了上来,略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便是当年郑国渠的渠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眼睛却扫视着远方那一片土黄色地天地。
吕端仔细看了一阵。终于看出了门道,河渠的印迹虽然还在,然而却高出水面将近一丈,这样的渠首,自然是无法继续引水了。
他疑惑地问道:“……怎会如此?”
李文革苦笑道:“……河水将河底的泥沙带进渠中,水势入渠后变缓,泥沙便渐渐沉积在入口处,久而久之。渠首淤积的泥沙越来越高。便将渠口堵死了。春秋洪水多发,水势浩大,将河床中的石坝冲垮,这渠便这么毁掉了……”
吕端良久无语,半晌方道:“……这渠建成总有千多年了,淤塞也是在所难免……”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易直没有出过河工水利。不知道也不奇怪,若是不清於,顶多数十年,这渠口便会淤塞。只不过历代朝廷或者地方州郡均会过个几十年清理一次淤积,这才使得郑国渠千年以来运转不。只是清淤也还不够,洪水发时,地方官会下令开闸放水,石坝也会逐年修缮。这才能保证渠道灌不受影响。只是百年以来关中战乱频仍,藩镇诸侯们打来打去,都无暇顾及地方民生。这才导致渠道彻底被毁……”
他叹息道:“晚唐宦官专权,地方官却也多少还知道操持民生,从黄巢之乱后,关中也变成了各自为政的诸侯纷扰之地,等到朱温篡唐,连京城都搬到了关东去,自然就更加没有人肯修缮这条关中的血管动脉了……关中……便这么败落了……”
“血管动脉??”吕端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哑然失笑道:“大将军这个比喻倒是有趣……”
他随即叹息了一声:“……不为亲民官,毕竟不能知民生经济之道啊……”
李文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易直不必感慨,如今天下纷乱,大才隐于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汴梁太仆寺虽说清闲些,却毕竟是个安稳地饭碗,便是契丹主进了开封,也并不曾杀戮大臣。若是在地方上,便难说得紧了,诸侯之间打来打去,说不定哪天便掉了脑袋,李某若不是运气好,早在去年这个时候便被高侍中砍掉了脑袋了……”
吕端轻轻摇了摇头:“大将军说笑了,虽然如此,不为州县,无以至台阁,这是贞观以来地定制。部寺监卫虽好,却毕竟不知民间疾苦,为官者不晓民生便是不通政治之道,对于僧尼道隐这或许是桩好事,对于士人……不过芶全性命得过且过而已……”
李文革哈哈大笑:“易直好志向,令尊说来也是前朝大臣,想必和朝中诸位元老亦有些交情,外放个州郡,也不是难事,何必如此愁眉苦脸?”
吕端微笑不语。
其实李文革自己也知道,这年代不同太平盛世,京官地地位远远高于地方官。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已久,地方州郡的县官多是自择,朝廷吏部不能遥制,中央想向地方上派遣官吏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只在开封、淮南、山东、汉南、河北南部这些中央控制力较强的地区才能有效,关中地区朝廷能够管住一个长安已经是极限,再向西,兵力不足,政令效力亦不足。
因此在朝廷方面,一县令长等亲民官都是肥缺,中央部寺监院的下级官职反倒成了不值钱的。在五代之前的唐和五代之后的宋,京官外放一律升一级使用,五品郎中到了地方上最少是个四品地州长史,朝廷里的四品侍郎一旦外放则最少是个三品刺史或者都督。然而现在却截然相反,本末倒挂,朝廷里的三品尚书外放顶多只能做个从三品州刺史或者观察使,宰相外出才能为节度使,以张永德为例,左卫将军本身已经是从三品十二卫将军之首,除了十二卫大将军,卫府内以其为尊,然而这个从三品虚衔挂着却远没有四品的恩州团练使挂着荣耀,原因便是这年月地方官值钱,京官反倒贬值了。
李文革依稀记得,吕端从太仆寺丞放出去之后,似乎是担任了一个七品县令,这在当时而言,是绝对的升迁了,放到唐代或者北宋,这却算作贬谪了。
朝廷此刻控制力有限。州县位置僧多肉少,吕端想选一个县官出来,只怕是还要等上几年了……
“州郡不敢想……若能有一县之地坐满一
愿已足!”
吕端怅惘地看着一片苍茫的高原冻土,心中暗自YY着:“若侥为一任咸阳令,定要让这郑国渠恢复旧观……”
……
李文革此番进京献马,带了一百匹贡马,还带了六十名骑兵和六十名步兵。以为节度使仪仗。贡马和步兵以及看管马匹地十名骑兵由一个叫做荆海的队头和一个叫做张桂芝地骑兵什长率领。在厢兵甲团新组建地水兵营的五十艘大船运载护卫下沿着延河进入清水(去斤水)。然后顺流而下,自延水县境内进入黄河,然后向南一路行船,自风陵关上岸,等待与李文革亲率的陆路汇合。
随船行进地,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物——朝廷京都右厢都巡检使韩通将军地儿子韩微。
为了韩微地这桩婚事,几个月来李文革可谓煞费了苦心。
陈夙通虽然官职不高。家世也算不上显赫,诗赋文章也并不出名,但是脾气却是说不出地执拗。李文革这个节度留后,李彬这个观察使,再加上秦固这个前任顶头上司轮番出动进行口水轰炸,老头子居然一无所动,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甚至声明,宁可不做肤施县令不升官。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六根不全之人。
最后媒人团地雪球越滚越大。陈夙通虽然认死理,陈家门族内部却并不都是糊涂人,这种说媒拉纤的阵势令陈氏一门惴惴不安。这年月节度使便是地头蛇。就算得罪了朝廷的宰相,有节度使护着天高皇帝远也可安然无事,可是若是得罪了当管藩镇,不要说个人,对整个家族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因此族中的族长和元老们也纷纷出动加入了劝婚团队,陈夙通的压力越来越大。倒也亏得这老儿骨头硬,愣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的还是陈大姑娘自己,在听了李文革委托陈哲私下传话之后,陈素也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够继续这么僵持下去了,本来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竟然渐渐有演变成政治事件地趋势,这对陈家可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她出面劝说父亲,并且举出了孙坚夫人吴国太后的典故作为成例来请父亲安心,同时她也提出了几个条件,正是这几个条件让陈夙通终于脑筋松动,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
于是陈夙通便将这些媒人们一个个都请了过来,向他们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并且请他们向韩家转达自己的条件,头一条便是成婚可以,但是陈大姑娘不能嫁出延州,若是韩微要娶陈素,便须留在延州;第二条是成婚之后韩微不得纳妾;第三条是韩微必须和陈大姑娘一道侍奉陈夙通二老终身;这三个条件有一个不允便不能成婚,陈夙通明言,便是勉强成婚,若是日后违反了这约法三章,陈素都将离婚再嫁。
宋儒的礼教大防还未曾出现,唐代自由开放的风气还在影响着这个时代人的思想行为。妇女离婚再嫁这个在李文革眼中看来似乎很现代的观念其实反而是真正地古风,甚至“离婚”这个汉语词汇都是唐人创造出来地。
这几个条件非常狠,第一个条件是陈大姑娘表示自己不愿意嫁得离开父母身边太远,第二个条件是陈大姑娘表示自己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能够效法贞观名相房玄龄,第三个条件则是陈大姑娘明明白白告诉韩微,孝敬俺爹娘是你的义务,但是孝敬你爹娘——是你兄嫂地义务。
当时听了这三个条件,旁人倒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作为现代人的李文革后脊梁冷汗直流。这几个条件让他直接联想起了那位连李世民公开承认“连我都怕,何况玄龄?”的房家喝醋娘子,久闻唐女彪悍,却不曾想连五代的都如此不凡,李文革的美女恐惧症骤然间有加重趋势。
不过这几个条件,后两个韩微倒是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不过第一个条件却令他颇有些踌躇。留在延州对于性情一向散漫的韩微而言倒也并无不可,只是此事却须与他父亲韩通通个气。韩通脾气不大好,若是知道此时只怕当场便要暴跳如雷,因此如何摆平老爹是韩微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
韩箕这个大哥却没有甚么主意,韩微自己同意了,他便不会多说什么。不过韩微知道以大哥的口才和脑筋万难说服老爹,这件事情还是需要自己亲自走上一遭。
于是韩微便随着李文革进京述职的船队,一路进京。
就在韩微站在船头审视着龙门渡口的规模景象的时候,李文革一行人刚刚绕过终南山,渡过了渭水,斜斜插过北苑,自安远门进入了关中帝国的象征——长安。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3)
为中国两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国都,长安还在,却已的长安了……
和周围的田亩人家一样,上林苑已经荒芜了,镐池已经干枯,昔日鱼鸟肆意的仙境如今只剩下一片被岁月风干了的泥迹。曾经招待过四夷君长和诸国政要的大明宫已经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含元殿的基座上,几只懒洋洋的寒鸦栖息噪着,北苑的大安宫已经被抹去了全部存在痕迹,昔日显赫一时的秦王府所在位置,现在稀稀落落居住着几户人家,大明宫那青石铺就的宫墙还在,却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多少年风日晒雨淋之下,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神采气度。
城里的情况也差相仿佛,除了里坊的建筑格局没有变,其他的都已经变了。朱雀大街上人烟稀少,原本繁华昌盛的西市如今只有十来个小商贩在经营叫卖,平康坊的姑娘们再如何涂脂抹粉也抹不平脸上的岁月风霜,芙蓉园中野草丛生,曲江池里泥鳅横行,城北的太极宫……除了宫墙依旧,大部分建筑物已经被掩埋在瓦砾中。
当年曾经拥有过百万人口的辉煌都市,如今全城的居民加在一起还不足三千户。
这便是广顺三年十二月的长安,一个已经渐行渐远的时代的象征。
李文革初进长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座都市,不要说比之当年的大唐之都,便是比起现在地延州都有所不如。这是一座完全丧失了生机和活力的城市。
驻守长安的是当朝宰辅王峻的侄子王淳,他目前以殿前侍卫马步军虞侯的职务权知京兆府事,手上只有三个指挥不到一千人的驻守兵力,长安、万年两县当中,万年县令的位置空了已经将近四十年,却无人填补,一直以长安县令兼知万年县事。
这倒也不难理解,万年县主要是当年的皇亲贵戚王子王孙们居住。大片地土地山林田亩茶园牧场别业都是这些贵族地私产。随着朱温篡唐地步骤一步步展开。这些人几乎全数都被迁去东都洛阳,万年县剩下来的人口经过这些年的饥荒和战乱,如今连两百户都没有。这么一点人口,再单设一个万年县县衙,确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节度使进京,是件大事,按理说王淳是不应该怠慢的。虽说他是宰相亲族,又实际掌着京兆军政,坐镇长安俯瞰关中,但毕竟不能和威权赫赫的节度使相比。以李文革此时的身份,不要说王淳,便是王峻亲来,都有资格平起平坐。王淳虽然屁股坐在长安,但是对他。关中的藩镇们还真没有几个人看在眼里。不要说史家冯家,便是当初地高家,也从未将他这号人物放在眼里。要趁他无能夺取长安。这些地方诸侯没这个本事,但是却也并没有谁担心王淳会对自己不利。
笑话,折从阮这样老虎就蹲在身边打盹,谁还会去在意一条土狗?
然则王淳自己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自从挤走了李洪信,满心以为自己能够接替这个老牌军阀在关中称王称霸,然而皇帝却毫不领情地任命数朝元老在朝中资历仅次于冯道的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傅左千牛卫上将军翟光鄴为永兴军节度使权知京兆府,他这个逼迫李洪信入朝的大功臣却仅仅得了个“同知京兆府事”的名义,好在崔某人命薄,十月份便病死了,长安这才算轮到他王淳主事。
在王淳看来,延州那种偏僻的小地方出来的节度使,也没啥了不起的。和他这个来自中原地见过大世面地宰相亲族比较起来,这个过境的李文革纯粹是个土老帽。
话虽如此,不迎不送,不宴不请,毕竟是有失礼数的事情,再说又有京城叔父地信函在此,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因此在得到负责巡城的左都押牙报告之后,王淳还是带着亲兵坐着盛行起来还不到两百年的轿子来到城西迎接李文革一行。他好歹也算武将出身,坐轿子倒不纯粹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彰显身份。在汴梁呆得久了,中书门下的相公们、部院寺监的大臣们,大多都是坐轿子的,就是前任权知京兆崔某人,也是坐着轿子晃来晃去,骑马的除了武将,便是一些边臣节帅。王淳的身份在汴京实在太低,自然不敢嚣张,然而此刻在长安他自家便是土皇上,自然不用过于在意了。
见面的时候,他正要下轿,透过撩起的轿帘看到李文革没有下马,便自又坐了回去。在轿子内和李文革。
他如此怠慢嘴脸,自然惹得李文革的随行人员大怒,没有李文革的命令,康石头等护卫亲兵不敢擅动,反倒是负责引领李文革进京的吕端趋前说话,责备王淳失礼。
王淳哪里肯把吕端放在眼里,六品的职衔,又是在太仆寺这样的闲衙门供职,有甚了不起?若不是知道此人有皇命在身,当即便叫随从打他一顿了……
李文革却好涵养,不但自家没有发火,还及时止住了要与王淳好好理论一番的
到了晚上设宴款待的时候,王淳的几句话却再度令李文革和吕端面面相觑。
这草包一面剔着牙一面对李文革道:“李节度进了京,可要好好去拜见一番本官的叔父!”
李文革忍着笑客气道:“在下初次进京,中书的诸位相公执政,都是要一一拜望的,自然不会漏了王相国……”
王淳连连摇头:“……旁人那里不要去了,只要有本官叔父一人照拂,李节度日后便前途无量,其余诸人皆腐儒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节度便不必在他们那边耗费时间了!”
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吕端忍不住讥讽道:“怀仁节度不过而立之年便做到了一方藩镇。右骁卫大将军,检校太保,没有王相公照拂,前途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王淳怒道:“……你这儒生好不识趣,本官和李节度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一直称李文革为“节度”,既不肯按照这个时代对节度使地统一叫法称“节帅”也不肯按照职事官衔称呼李文革为“大将军”,实在是因为这两个称呼都令他老人家深感不爽。一样手里面有兵有地盘。自己的地盘还比他大比他好。又有一个做宰相的叔父照拂。凭啥他年纪轻轻便可以又做节度使又做大将军,自己却只能顶着个虞侯头衔“权知京兆府”?
李文革却并不十分恼怒的样子,伸手止住了要继续发言的吕端,笑道:“既是宴会,吃好喝好才是要紧,这些没甚打紧的话,一味说来作甚?”
说着。向吕端连连使眼色。
吕端心知他在捉弄这位代理京兆尹,摇头叹息苦笑着不再说话。
“如何是没打紧的话?”
王淳倒是认真起来,放下酒杯故作神秘地道:“叔父前些日子来信,和本官说起,李节度先前在延州,与他老人家似乎有些……”
“哦——?”李文革眉棱骨轻轻一动,微笑着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听着王淳下面地话语。
“……节度当真是幸甚。相国大人没有丝毫记恨之意。真可谓宽宏大量……海纳百川……哦——宰相胸襟——”
听着他在那里自顾自说得热闹,李文革心中却暗自冷笑,王峻原先一直把宝押在高家身上。在朝廷里只怕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反正从头到尾无论是折从阮还是李彬都从来不曾对此人报过什么希望。说到宽宏大量……自己如今扳倒高家强势上位,不和王峻来算这笔旧账便是给郭威地这位副统帅兼亲密战友留着些许颜面了。无论外人怎么看,王峻应该明白这一点,此人虽然狂妄跋扈,却绝非愚蠢无知。高家已经倒了,对王峻而言他们很难说还有什么价值了,这时候王峻应该是反过来和自己结好地时候,怎么会反倒让这个草包侄子来羞辱自己呢?
“……有一件事,乃是叔父托本官转告李节度——”
王淳继续晕头晕脑地说道:“叔父说,只要你肯领头上表奏请陛下封他为节度使——平卢也好天雄也罢,他老人家必然投桃报李,还节度一个世袭爵位,王爵不好说,国公却可以管饱……”
李文革顿时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王峻想和自己和解,这一点他已经透过王淳的话语描述体味出来了,但是他老人家选择的这位和自己初步接触打前站的人选委实有够废物,居然当着吕端这个朝廷寺丞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来。
不过李文革知道,仅仅凭这么一番话,郭威不会将王峻如何。那么铁的关系,岂是一番话所能离间的?最终王峻啥事没有,自己可就未必了。历史上王峻一直想当使相,他最终也确实当上了使相,不过李文革知道,肯定不应该是自己地带头奏请。
他本来以为吕端会立即站起身来驳斥,朝廷名器,岂可拿来随便授受交易?
不料吕端却淡淡看了王淳一眼,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似乎方才这番话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他不可能没听到,这一点李文革可以确定。
……
“易直有何想法,尽请直言便是!”
回馆驿的路上,李文革突然对吕端道。
“大将军言重了,端能有甚么想法?”吕端笑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王秀峰这位草包侄子实在是有趣,易直不觉得么?”
吕端嘴角浮现起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微笑:“下官知道大将军在猜忌下官……不过无所谓,以下官的官职品秩,只怕在太仆寺再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够捞到一次面圣的机会。王相公和当今圣上乃是刎颈之交,岂是下官一介小吏能够左右得了的?再者说,王相公不是傻子,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位宝贝侄子是位甚么样的货色?既然明知此人如此还敢让此人给大将军带话。便说明要么是他断定此事不会泄露,要么是他以为此事即便泄露也无所谓……”
革听了这番话,淡淡一笑:“……易直以为文革怕了么?”
吕端摇着头道:“大将军自然不怕,您还甚么都不曾做,怕甚么呢?此事王相公只怕拜托了不止大将军一人,即便大将军不上表,也会有其他藩镇上表,这不过是个障眼法。连陛下心中都有数地事情。大将军又何必害怕?”
李文革苦笑……吕端大事不糊涂——果然。
自己虽然已经改变了西北一隅地历史走向。却并未过深影响到中原地大局走向,王峻此人还是在按照历史的轨迹,一步一步滑向自己宿命的结局。
虽然这个未曾谋面地权臣一直在帮着高家和自己作对,但李文革的心中对此人却没有丝毫痛恨和厌恶的感觉。一则是两人从未谋面,二则是如今已经是广顺二年地年底,这位权势炙手可热地大人物已经来日无多了,对于一个寿数剩下还不到一年地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将军真是好涵养……”
吕端微笑着打断了李文革的思绪,“那草包如此倨傲失礼,大将军居然能够忍得住,下官实在是佩服!”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和此人顶牛讲礼有甚么意思?他又不是王秀峰本人!”
这句话把吕端惊了一下,回过头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若是遇到王相国,大将军便不会如此谦恭礼让了?”
李文革笑着摇了摇头:“易直不必过于敏感。在下虽然不怕王秀峰。却也不至于主动和他作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相互看不顺眼,还是躲开点好……”
吕端半晌无语。良久方道:“大将军是个不同凡响之人……”
李文革沉默了半晌,才开腔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语:“易直回去早些歇息,明日一大早,随我去拜谒昭陵……”
……
大唐昭陵,位于咸阳县西北,九嵕山上,占地将近四万顷,方圆十六里之内,均是昭陵所属。在九嵕山主峰之内,沉睡着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和最不朽的皇后,陵墓地表建筑物极少,和后世地皇陵相比拟。规模气势均差了许多。然而那一座座石刻碑筑,那一尊尊四夷尊长像,那六匹即便是变成了石头也仍旧精力充沛神骏非常的宝马,这一切无不昭示着陵墓中主人一生的赫赫武功。
在太宗亲自撰文的碑刻面前,李文革和吕端同时驻足,自唐末被盗过之后,昭陵许多地方都变得一片狼藉,唯独这块石碑依然如常屹立,上面是唐文皇的亲笔手书:“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好盗息心,存没无累。”
吕端轻轻叹道:“真大胸襟……大气魄……!!!!”
李文革则哼了一声,以一种糖粉所独有的讥讽味道道:“说到底还是怕被盗墓贼盯上,不藏金玉人马器皿又有何用?遇上懂行的,一幅《兰亭集序》的真迹刨出来,够一家老小十辈子吃用了……”
吕端顿时满脑袋黑线……转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文革。
“怎么??我说地不对??”李文革一本正经地问道。
对——没法说不对——因为这位新任节度使说地都是事实……
只是——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因山为陵乃是文德皇后临终遗命,太宗皇帝不过是因循罢了——”吕端勉强笑着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大唐巾帼多彪悍……从太穆、文德到则天大圣,一代一代干政不辍,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女子参政之风极盛,真可谓大胸襟……大气魄……!!!!”
吕端在此目瞪口呆,仔细想了想,李渊的老婆确实是个强悍的老太婆,高宗李治地老婆……不说也罢,那是让每个男人一旦谈及便不寒而栗的恐怖存在。
但是……文德长孙皇后……
“文德皇后尤是历代后宫干政之翘楚,干政干得天马行空不着痕迹,干得后世史书文人均将其作为后宫不干政之表率……”李文革不管不顾发泄着自己的感慨。
“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吕端终于忍不住了,李文革的这些观点,未免也有些太离谱了。
“喏——那边”,李文革指着九嵕山主峰西侧,一脸灿烂的笑容,道:“那边的山头叫凤凰岭,有一座陪葬的陵墓,里面睡着一个长着山羊鼻子的老家伙,他的墓碑上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那是被人刻了碑文后来又被人磨去了的……你去问问他,他知道的!!!!”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4)
石头的报告虽然并不能说明什么,却也不能不重视。自从穿越以来倒是也没和什么比较大的势力结成过血海深仇,他杀人虽多却主要是在那年当街平乱的时候,被他杀掉的那些人虽说也有几个有家人,却都并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不可能组织起力量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些有力量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大家族在延州还算回事,一旦出了延州境内,在关东这种地方便一钱不值了,无论是其影响力还是实际操作能力都远远达不到这一点。
和自己有仇的人……除了高家等延州的土著,便是拓跋家了。
自己和党项人之间的矛盾,其实算是民族矛盾和国家利益之争的混合体,自己的存在乃是党项人南下的最大威胁,今年秋季北征战役之后,这种矛盾逐步升级,每个拓跋家的小孩都对自己恨得牙痒痒,因为今年冬天他们即将挨饿。以党项人的综合实力,派出一些杀手之类的团体来意图将自己这个大威胁消灭在无形之中无疑是相当划算的。
还有……便是朝廷。
作为中央朝廷,将一个未成形的藩镇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很正常的思维模式。
不过……
消灭了自己,真的便消灭了正在崛起中的延州藩镇么?
自己领导下的延州藩镇和其他地方藩镇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在于没有世袭的传统,自己死掉了肯定会有其他地继任者。当然,谁来继承是个大问题——目前自己的队伍中确实缺乏一个威望和能力足以代替自己的角色,无论是沈宸还是魏逊都远远不够班,至于一直作为自己副手存在的周正裕,或许可能成为一个妥协的结果登上节度使宝座,但是他的能力却绝无可能真正掌握军队成为实权人物。
最重要的是,延州缺乏一个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凝结文武两方面力量地人,协调文武之间地关系。这个工作貌似不难。实际上若不是自己特殊地出身。就连自己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除掉自己或许不能直接消灭延州的新藩镇,但是却可能打断甚至逆转这个藩镇的发展进程。
从这一点来讲,朝廷想除掉自己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问题在于——朝廷这么做究竟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自己的死固然会消弭掉一个未成形的藩镇,但是同样也让刚刚形成的西北防御体系再次变成一团乱麻,党项地威胁刚刚被削弱了一部分,自己一死。朝廷方面又该要开始为定难军头痛了。
若是要想稳定延州局势,那么朝廷唯一的选择便是在征得折家的同意之后再动手除掉自己。这样折家将出手接管延州的防务指挥,而文官将继续把持延州本地的政权,作为外人的折家不可能和代表本地利益的文官进行直接冲突,这样延州虽然没有了自己,却在文武双方相互制约的情况下重新纳入了朝廷地行政统辖内。
这是一个完全说得过去地逻辑,问题是——这是站在朝廷角度看待延州问题的思路,而不是站在折家角度看待延州问题的思路。朝廷对延州地情况或许会比较陌生。但是折从阮却绝不陌生。折从阮十分清楚延州军队的实际情况。他了解这支军队对自己的忠诚度,也了解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以折家的三千人马,是绝对吃不下目前的延安团和厢兵甲团的。折御卿虽然进入了自己的军队系统,目前仍然还算一个外人,魏逊代表的监军系统对其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敌意,他想在军队内部做什么小动作未免太难了些。
折从阮很清楚自己吃不掉延州,而折家军和八路军之间的内讧直接导致的就是实力相互损耗,将再难牵制定难军的行动,最终受到威胁的将是折家的老根据地府州。折家这样的外地人占据延州会更加令关中地方实力派警惕百倍。这样的内讧折家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只会损害其自身的利益。
目前自己与折家所建立的联盟并不是靠着亲戚关系或者结拜之情建立起的那种松散政治联盟,将双方捆绑在一起的是利益,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联盟只有在利益不再存在的情况下才会渐渐消亡。但是只要党项人一天没有彻底灭亡,府州就一天没有安全感,这个根本的利益点没有变化,折家是绝不会破坏双方的联盟的。
没有折家的同意,朝廷不会在这个时候动自己,特别是自己还并没有体现出什么重大的威胁潜力的情况下。让一位堂堂的馆阁学士礼部尚书来为自己授旌,这或许可以看做诱使自己进京的障眼法,但是人家是明确表明了的,即使自己不愿意进京,也
何问题,不会影响到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郭威明白可能的顾虑和疑忌,也就是说自己即便是不肯进京,汴梁方面也不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什么偏见或者不信任。
“不会是朝廷——”
坐在一旁的韩微缓缓摇着头说出了他的看法。
他是今日上午前来拜元正的时候被李文革拉住帮忙分析事态的。
听完李文革和康石头的叙述,韩微根本没有问出两个人是否神经过敏太过于敏感了,毕竟除了在馆驿门外转悠的人稍微有点多这一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佐证。韩微毫不犹豫便接受了两个人的本能判断,这实际上便是一种信任,是对这两个人能力的判断——李文革和康石头都不是喜欢危言耸听的人,更加不是那种没事疑神疑鬼的人,这种两军阵前杀出来的人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反应,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更何况馆驿门口人多一点倒也无所谓,但是大年夜发生这种情况就太过诡异了。
平常人这时候早就回家吃年夜饭了。谁会闲极无聊跑到馆驿门口晃荡?
康石头昨夜抓回两个人来审问,结果是两个人都是陕州本地地无业游民,这一番是受了陕州地头某些黑势力大佬的安排在这里监视馆驿的,据说这里的黑老大私下里做些贩马的黑市生意,李文革他们携带的一百匹贡马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然他们还不知道那是贡马。
这个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不过那两个小毛贼无疑也并不知道更多的东西了,这一点连康石头都能够确认,这种级数地小角色是不可能知道太多事情地。他们完全可能是受人利用被人欺骗。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更多地东西来了。
韩微的论断令坐在一旁的吕端微感不自在。他轻咳了一声道:“当然不会是朝廷,这种鬼蜮伎俩用来对付敌人都略显下作,更何况是拿来对付朝廷大臣?”
韩微一笑:“……易直兄说的是其中一层原因,还有一层更直接一些,在陕州地面上做这件事,皇帝和中书不可能不通过家父,毕竟家父刚刚调任京都不久。余威尚在,陕州的官吏将,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携上来的。朝廷要在陕州除掉怀仁将军,若是不与家父知会,派来的人在陕州只怕寸步难行,甚至会横生许多误会。若是知会了家父,家父便一定会提前知会愚兄弟,家兄现在就住在延州。怀仁将军在陕州出事。难道家兄还有活路么?”
“……再说……”
他沉吟了一阵道:“对方也未必便是意图行刺……”
“这些监视馆驿地人,毕竟一直只是监视,还不曾真正动手做甚么事情。对方目下的目的似乎还不是直接行刺。而是暗中监视随时掌握将军的动向,其最终目的虽然不好猜度,却也未必一定是想要行刺。若真的是党项人,那么对将军不利是肯定的,若是其他方面的势力么,便不好说了,毕竟陕州还不是朝廷势力完全掌控地地界,北汉派遣地人也在境内四处活动,也不排除是他们的可能!”
李文革倒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自己和康石头都有些神经过敏,几个监视馆驿地眼线便令自己联想到刺杀行动,有点武侠小说看多了……
“那个驿丞——肯定有问题!”
康石头沉声道。
韩微点了点头:“我倒是赞同这位陪戎的看法,那两个小毛贼不妨放了,派几个人跟踪他们回去,不过恐怕很难有甚么结果,本地的地头蛇们也未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知道的恐怕也有限。倒是那个驿丞,应该严密监视,能够使动一个八品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知道的事情恐怕会多一些。不过这个人目前没有出格举动,不能直接抓来审讯,怀仁将军虽然是藩镇,总还要给朝廷留下几分颜面。”
李文革想了半晌,道:“就是抓来审问,没有真凭实据,也很难指望其开口!”
康石头问道:“那卑职该如何安排处置?”
这时坐在一旁的吕端道:“最紧要的,对大将军的护卫要加强,无论是否刺杀,这都是疏忽不得的。大将军进京献马却遇刺于道,这是在公然打朝廷的脸面,韩兄,本官想自陕州团练调遣一个指挥的兵力加强大将军的护卫事宜,可否?”
韩微还没有答话,李文革已经摆了摆手道:“易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反而不安全。此次进京,我带了一百多骑兵,若是这些兵马还不能护得我周全,再多的兵也是白费。人数多了,相互之间不相统辖,又不能互信,有起事来相互猜忌疑虑,反为不美
韩微在一旁笑着道:“将军见得是,微倒是以为,加强护卫似可不必做得过于着形迹!内紧外松是其中要义……”
“哦?”李文革精神一振,“启仁说来听听!”
韩微道:“康陪戎当选择健儿勇士为将军贴身护卫,随时准备替将军挡刀挡箭那种。但是这种部署要暗中进行,明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对方觉得有可乘之机。如今将军麾下地兵士已经足够。不要说应付刺客,便是剿灭一些啸聚山寨的蟊贼都已经够用,再多添兵反而是累赘。若是防护得过于严密,对方便不会动手了,我们便极难知道对方究竟想要作甚么事情。只有放开口子,让他们放手行动,我们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究竟何在,因此微以为。这一路上将军应该内紧外松。这样才能诱使对方出手。才能确定对方的目的和身份!”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好——便依启仁的主意!”
……
正月初四一大早,李文革等人踏雪启程,离开了陕州赶奔峡石县,二者之间相距不过百多里,李文革等人骑马一日间便赶了过来,在峡石住了一夜,便继续启程上路。走了两日半抵达新安,当日在新安住了一宿,人马歇息了半日,正月初八一大早上路,不过午时许,便进入了洛阳县境内。
眼看着东都那巍峨高大的城郭轮廓豁然在望,吕端哈哈大笑道:“大将军先前可曾来过洛阳?”
“当然来过——”李文革脱口答道,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吕端大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李文革摸着鼻子解释道:“我是赵州人……”
他何止是来过洛阳。在他一千年后军事经历地十年当中,有八年是在洛阳这座城市中渡过地,从中尉到中校。李文革在洛阳渡过了自己几乎全部的现役职业军官生涯。
那是他担任师政治部副主任的部队的驻地。
可惜,彼洛阳不是此洛阳。
吕端倒是没有介怀,他很轻松地接受了李文革的解释,笑吟吟道:“洛阳是个好地方啊,隋炀帝罄尽举国之地修缮此城,武周和后唐都曾以此为神都,据传成汤曾于此地建宫邑,曹子建在这里做洛神赋,千年之都,文采风流,自唐之后,京兆长安早已不复昔日旧观,洛阳却依旧繁华如故,实在是难得的景致之地了……”
李文革苦笑:“繁华却是如故,只是天子却不愿在此建都了……”
一句话噎住了吕端,他良久方道:“大将军说的是!没有了关中地依托,洛阳乃是四战之地,漕运又不发达,在此建都确实不是上佳选择。”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笑,对策马驱驰在侧的韩微道:“启仁兄,可曾游过洛阳?”
韩微颔首道:“龙门窟,上阳宫,均曾游过,毕竟是前年故都,虽然没落了,繁华景胜依然是冠绝中原,微往来数次,也曾携酒天津桥,实在是放浪形骸的好去处!”
吕端轻吟道:“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分昔日盛唐模样了……”
这首诗李文革却是听过的,知道是唐代王建曾的诗,不由笑道:“人云‘生于苏杭,葬于北邙’,洛阳的坟地可是值钱得很啊……”
吕端笑道:“说起归葬,洛阳的曼青院,才真正是天下风流雅士的埋葬之所,放浪形骸地第一好去处呢……”
“曼青院?”李文革不由得一愣。
韩微顿时窘得满面通红,康石头等人却是自方才开始便听得懵懵懂懂,此刻更是不知所云,只呆呆看着几人说话,却并不能听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啊——”吕端满脸沉醉之色,“想当年吴兴沈子柔芳华正茂之时,文人墨客,王公贵戚,无不以能一亲芳泽为乐事,便是能够在其花楼之下听得一曲柔肠,便能有三月不知肉味地奇效,可惜如今事过境迁,芳魂袅袅不知所依了……”
李文革终于听出了点门道,就在他张口结舌地欲问时,韩微红着面孔在一旁向康石头解释道:“曼青院……乃是洛阳城内一所极有名的青楼……”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5)
洛阳城外迎接李文革入城的仪式比长安隆重得多,四中、河南尹兼西京留守武行德率领河南府的判官、推官以及洛阳令张澹等地方文官在城门前迎候。对武行德这个挂着宰相衔的河南尹,李文革没什么印象,这种人在五代末期几乎一抓一大把,不过对于那个三十多岁的洛阳令张澹他却记得,倒不是因为此人在开宝年间做了赵家的宰相,而是因为他是后晋名人桑维翰的女婿,同时又是《旧五代史》的编者之一。
在上阳宫洛水之畔的长廊一侧举行的接风宴会上武行德对这个后辈藩镇表现得极为客气,丝毫没有宰相架子,频频劝酒不说,甚至亲自为李文革举箸布菜,反倒是张澹似乎颇有些傲慢气,从始至终不卑不亢一语不发,似乎对于李文革这样的地方军头颇为不屑。
“张成文刚从史馆外放不久,少有文名,当世大才子,在这种场合与我们这些俗人为伍,恐怕其未必很高兴……”坐在李文革身旁的吕端低声道。
李文革点点头,没有说话,张澹此人确实文名显著,却并未留下甚么可圈可点的政绩,向来并不善与人打交道,在世故庶政上才略平平。
“不要小看了武侍中,他虽谦和恭谨文采平平,却是心明眼亮之人,当年被契丹俘虏,在河阳杀伪官夺帜归汉,也是极有胆色的人物……”吕端轻轻为他介绍着今日做东的这位河南尹。
李文革在脑海中又搜寻了一番,还是没有什么印象。只得暂时作罢。
就在酒宴进行到多半之际,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一开始那声音还小,众人皆不理会,后来却渐渐响亮嘈杂起来,在座饮宴地诸人纷纷停下了杯箸,李文革的脸上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上阳宫离着河南府衙不远,四周都有军士和差役在警戒巡逻。以防闲杂人等靠近打扰。怎么会有人能够来到如此近的地方喧哗吵闹?自己都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听得这些人的声音言语。全然是醉酒胡闹,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最负责外围警戒的河南府武怎么会将他们放过来。
正自思忖着,之间这几个吵闹不休的人自虹桥之上渐渐现出了身形。
和李文革想得不太一样,发出吵闹声响的一共是五个人,皆身着丝绸绫罗,年纪也颇为高大。怎么看也都是六十多岁地老家伙了,一个个相互指斥争议不休,有一个身量较为矮小地老家伙手中晃晃悠悠拎着一个酒壶,虽然离得远,那壶在月光下却仍散发出一股柔和清冷地光芒,令李文革这外行也一望可知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几个人虽然年纪高迈,却毫无上岁数人该有的稳重风貌,一个个相互指斥争吵得面红耳赤。便似一群十来岁的孩子。
看到这群人。那河南尹杜行德顿时脸色一滞,脸色顿时有些发黄;席间众人目视片刻,也纷纷摇头苦笑不已。唯有那张澹却眼睛一亮,脸上却是丝毫不动神色,依旧饮酒布菜,举止自若。
眨眼之间,这五个乱七八糟的老头子已经闯入了宴会场地,周围负责守卫的河南府兵卒一个个目不斜视持枪垮立,便仿佛这五个老家伙乃是透明人一般视而不见,李文革心中暗暗称奇,一旁的吕端和韩微却均相视苦笑,连连摇头不已。
李文革奇道:“易直,启仁,你们认得这些人?”
吕端张了张嘴,语气艰难地道:“大将军,这些人均不是寻常人……”
说到这里,他却顿住了,脸上一派为难神色,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
就在这时,就听见那个拿着宝壶地老家伙叫道:“……好啊,武行德,你这滑贼竟然在这里偷着喝酒吃肉,却将我兄弟几人抛开在一边不理不睬,该当何罪?”
此人的声音阴测测像是全然风干了的劈柴般嘶哑难听,没有半分圆润之感,但是说出来的话语却颇为惊人,武行德虽然是地方官,却是西京留守河南府尹,更何况兼着侍中职衔,也算宰相,这老家伙直呼其名不说,一上来劈头盖脸便是问罪,且问罪的缘由还如此匪夷所思。虽然人人都知道此人是在胡闹,但不知内情的李文革却觉得这家伙确实胡闹太甚,几乎有点没边了。
武行德一脸尴尬苦笑,摇着头不言不语,这时候那张澹站了起来,端着酒杯缓步向那说话的老家伙走去,他面色平淡,没有半分惶急之色,缓缓开口道:“今日——”
“咦——?”张澹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却被那老儿一声惊呼打断了,看那老头子时,却见他两只眼睛根本没有看正在朝着自己走过来的张,而是直勾勾盯着宴会地客席,那略感惊讶地目光只在一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不知打着何样的主意。
他看的人正是李文革。
李文革不明白他为何要看自己,自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摇了摇头,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他却不知道,这老家伙对这些洛阳城中地达官显贵颇为熟悉,平日都是熟面孔,更何况这些人除却杜行德之外多是些绯绿官员,西京城中基本上只有杜行德一个在职的紫袍大员。如今突然间多了一个身着紫袍腰配金鱼的生面孔,年纪却颇轻,也难怪这老家伙会感到奇怪了。
那老人随手将迎上去的张澹推了个趔趄,向另外几个老头子挥手示意,那几个老家伙的眼睛也纷纷向这边看来,也一个个有些忡怔诧异。
那老人一脸诡异神色地朝着李文革这边迈了两步,却被一个身材高胡须短的老人扯了回去,皱着眉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劝诫此人,那被劝诫地矮个子老人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仍旧提着那银亮的酒壶向着李文革大步懒洋洋走来。
李文革身后侍立着康石头为首的十名亲兵,承担着贴身护卫李文革的责任,这群人怎能容一个莫名奇妙的老疯子擅自接近自家的统帅,康石头动都没有动,只使了个眼色,一名亲兵便闪电般上前。极轻巧地将那老家伙摁倒在了当地。
这个举动在宴会上引起了一场骚动。
“大将军不可——”
“不可——”
“怀仁不可——”
喊话的分别是三个人。最焦急的乃是洛阳令张澹。最哭笑不得地是韩微,最——幸灾乐祸地则是河南府尹武行德。
武行德很有礼节,喊地是“大将军不可”,张澹十分焦急顾不得礼节,喊的是“不可”,最为简明扼要,韩微是喊时已经迟了。喊得最为亲切,称呼着李文革的表字叫“怀仁不可”。
吕端没有喊,却在一旁伸手扯住了李文革的袖子。
那老人在地上怪叫你来:“你这娃娃——下手没轻没重,若是伤了我老人家,只怕你吃罪不起,还不快放开?”
那士兵毫不松劲,将那老头子死死摁在
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康石头。等着康石头的指令。豫了一下。垂下头看李文革,李文革想了想,低头轻笑了一声。从这老家伙的作派和武行德张澹等人对他的态度上,他已经猜出此人地身份了。
他微笑着看了康石头一眼,康石头飞快地偏了偏头,那个摁住老头子的亲兵这才松了手,顺手一提,将斜着身子歪在地上的老家伙提了起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自己站回李文革身后。
那老人恨恨地看着李文革,一面揉着腰一面哼哼道:“后生,我老人家上了年纪,老胳膊老腿不禁折腾,要是被你这么搓揉一番之后落下了病根,爷爷需饶不得你!”
李文革笑着道:“……手下孩子不懂事,惊了柴大夫了,若是不嫌乡下人鄙陋,不妨坐下来喝杯酒——放心,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不会再和柴公动手——”
这句话说出来,那老家伙固然是一愣,就连吕端和韩微都小小吃了一惊,那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的张澹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之色。
李文革猜得一点不错,这个疯疯癫癫大闹宴会会场的老家伙便是柴守礼,官拜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乃是赫赫有名的洛阳“十阿父”之首,当今天子郭威的大舅哥,已故圣穆皇后的亲弟弟,如今地皇子太原侯未来地周世宗柴荣同志的亲生老爹——如假包换的国舅爷皇帝爹,如今天下门第最显赫地人物……
一个人混到了妹妹是皇后、妹夫是皇帝儿子也是皇帝的地步,确实也称得上“显赫”二字了。
柴守礼今日来闹,本属偶然,他撹闹起来端的是一视同仁,官府民间均不胜其扰,武行德对他颇为头痛。和原先的河南地方官不同,武行德从来不觉得这位国舅爷是自己升迁的一条捷径,这却也难怪,他既不是权知河南府也不是低职高挂,自己本身已经做到了侍中,仕途到这份上也就不再惦记什么了,顶多最后再加上一个节度使的荣誉头衔回家养老,因此对柴守礼半点好感也欠奉,奈何老家伙的根子确实硬得厉害,皇帝曾经亲自和他打过招呼,要他优容则个。
等来到洛阳上任他才知道皇帝这个态度有多么要命。这个人和他那伙子老家伙党羽已经成了洛阳城内公认的一害。不仅仅是祸害老百姓,同时还要祸害官场秩序,有时候武行德真恨不得一顿杀威棒将这无理取闹的老人党统统杖毙,然而他虽然是宰相,这件事情却也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倒是不太担心皇帝那边,郭威这人虽说因为某些心结对亲族纵容过度,却绝不是不明事理的昏君,自己真个将老家伙修理一顿他绝不会因为此事拿自己如何,太原侯更加是个公私分明是非毫不含糊的汉子,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奈何这群老人党随便拎出一个便不得了,便以今日在场的这几个人而言,除了柴守礼之外,那个鼻子边上长了颗痣的老家伙乃是殿前军铁骑散员都虞侯、控鹤第一军都校兼领和州刺史的韩令坤将军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手长脚粗的老人乃是河中节度使王彦超的父亲,那个衣服领子在醉酒撕扯中扯下了半边的老家伙是建雄军节度使兼侍中王晏的父亲,而那个走路一瘸一拐貌似腿脚不大方便的老头子的儿子却正是前些日子亲往延州代皇帝册封李文革为节镇的端明殿学士检校礼部尚书王……
这样一群老家伙,哪个惹得起?武行德就算是再强势的人物,面对上这群老家伙,也着实是没啥主意,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眼不见心不烦,得过且过了!
柴守礼今日却并不知道武行德宴请进京的节度使,只是见到李文革身上穿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紫金服色,这才过来搭讪,却不料这后生年纪不大,手下的军兵一个个如狼似虎强横凶蛮,颇有点自己妹夫当年的做派,老家伙没出息了一辈子,也纨绔了一辈子,上半辈子吃爹娘,中间吃妹妹妹夫,下半辈子吃儿子,等他那了不起的儿子挂掉之后,这老家伙硬是还白白吃了赵家许多年闲饭。
若论起纨绔子弟,他若是自认第二,上下五千年恐怕无人敢认第一。
被李文革的亲兵教训了一番,他倒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道:“你不站起来,我却坐在哪里?”
李文革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笑道:“哪里有那许多讲究,若是真想喝酒,挤挤坐下便是,若是不想喝,趁早走路,不要叨扰我和武大尹!”
虽然让士兵放了这老疯子,李文革对这个在历史上恶名昭著的老家伙却是从心地里腻歪,他十分体谅柴荣登基后听说此人当街杀人的消息时心中那种复杂郁闷的感受,那实在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滋味。若是有机会让这老家伙吃一回瘪,李文革半点都不会客气,他才不信柴荣和郭威会因为这老混蛋跟自己翻脸。
他说话粗鲁,那张澹站在一边更是满脸阴霾,口中淡淡道:“节帅,柴公毕竟是国戚,无礼跋扈也要有个分寸……”
李文革看了看此人,却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些许冷笑得意的味道,他心中郁闷,自己又不曾得罪这位张县令,看在那尚未问世的《旧五代史》的份上,自己对他还抱着几分高山仰止的敬仰之心,怎么这位很有名气的学者兼史学家却仿佛和自己结了八辈子仇怨一般不待见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冲着柴守礼道:“听到了么?张大人在正告你这老疯子呢,无礼跋扈也要有个限度分寸……”
柴守礼怔住了,半晌方才弯下腰去,随即爆发出一阵极难听的笑声,他笑得肩头不断抽动,头都抬不起来了,仿佛李文革说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一般,那张澹却尴尬地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青红不定,最终很恨地“哼”了一声,口中低声骂了一句“匹夫”,转身向武行德一躬,径自离席。
柴守礼此刻却已经止住了笑,胡乱挥着手道:“坐下坐下,随便找地方坐下,有酒便喝,管他娘的是谁请的……”
那几个老家伙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歪歪斜斜走入席中,几个低品秩的官员纷纷起身,给这些老人们让座。
柴守礼却不管不顾,绕过席案,一屁股坐在李文革方才让出来的半边坐席上,满口酒气的大嘴凑在李文革耳畔醉醺醺地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伪君子,后生,你得罪了伪君子,可要小心些了……”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6)
阳令张澹回到自己位于城东的府邸,脸上早已没有了上那副阴郁不满的神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笔墨纸张,然后便将奴仆们都赶出了书房。他凝神静气铺开了纸张,提笔蘸墨,文不加点地给远在汴京的王峻写起信来。
他在信中大体描述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在信的末尾写道:“……以澹观之,新任延藩年未及而立,智不及中人,割据边陲之心或有之,入秉中书之志则无也。斯人庸材劣质,不足相公垂窥。与相试,以为该藩固非下所系,却亦无意于龙冈,似可不必以为意……”
写完了,张澹沉吟了半晌,却终究没有落款写明日期。随即他将信件折好装入锦囊,叫进在书房外伺候的书童道:“吩咐张宏即刻前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走进了书房,行礼道:“老爷……”
张澹也不多说,将锦囊递给他道:“……带上这封书信,夜启程赶奔京师,限于三日内抵达汴梁交到枢密王相公府上——外面这锦囊无所谓,内中的书信必须交给王相公亲启,事关紧要,务须仔细,若出了半点岔子,你便不要回来了……”
那汉子躬身领了信函,什么话也没有说,行了个礼,转身去了,却与一个相貌平庸腿微瘸的中年文士擦身而过。
那文士一面扭头看着那汉子离去一面迈步进了书房,却见张澹长身而立似乎正在沉思。他皱起眉头道:“东主,逃席了?”
张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展颜笑道:“辰阳来了,方才听说你今日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便不曾叫你——不错,席间龙冈老儿来搅局,我便借机遁身了!”
那文士名叫江旭,字辰阳。乃是张澹幕中的首席谋主。听张如此说。他皱起眉道:“东主已经给王丞相写过信了?”
张澹点了点头:“已经叫张宏送去了!”
江旭默然,张澹微笑着缓缓向他道出了今天迎接李文革地经过,同时也将自己写给王峻的信函上对李文革的评价重述了一遍。最后笑道:“……便是如此,王相公那边再有何差遣,最快也要五日之后才能送信过来,那时候这个麻烦早已在虎牢关外了!”
江旭神情缓和了下来,轻轻颔首道:“如此推脱确是好法子。只不过王相公只怕亦要迁恼于东主,京师里面还是要疏通一下。”
张澹笑了笑:“我是京县令长,除授贬黜均要走中书门下的流程,王相公现在还在拉拢招揽我的时候,轻易不会动这么大的手笔,以后的事情,熬得一时是一时吧!”
江旭点了点头:“李文革此人,究竟如何?”
张澹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想了半晌。方才缓缓道:“不好说……”
“此人相貌平常,身材瘦小,望之不似英雄。说话行事不拘礼节,对龙冈老儿全无顾忌,似乎根本不知道朝廷这汪水地深浅。不过其麾下地亲兵却煞是了得,站在那里便凛凛有血色,我虽不知兵,却也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地杀伐之气,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是万万没有这样的气质的。我敢断定,全洛阳只怕找不出一个一个这样的士兵。这些亲兵对这个李怀仁唯命是从,似乎只要一个眼色便可赴汤蹈火……根本无需言语命令,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此人身材虽然瘦小,然则往那里一坐腰杆笔直目不斜视,自有一副渊亭峙岳的不凡气度,禁军中能打仗的将军本官见得也不少,两韩和赵氏父子都算是武人世家,酒宴之上照样东倒西歪不成模样,此人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地将,自崛起至今不过短短一年多时光,却练的一副无人能及的兵者姿态——宴会上我一直在想,此人定然不是半路出家的武人,祖上若非军中宿将,便是自身出身于营伍之中,阴差阳错之下才入李彬府中为奴……”
江旭点了点头:“能在一年之内由籍籍无名的一介匹夫做到府卫大将军一方节镇,断然非平常人所能为,若此人不是延州方面推出来的傀儡,便是隐瞒了自家的身世来历,这其中或许有何隐衷也未可知!”
“……隐衷……”
张澹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缓缓问道:“辰阳的意思是?”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甚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地内情!”
张澹摆手让着江旭坐下,然后吩咐书童上茶,自己也缓缓坐在江旭地对面,微笑着道:“辰阳与我名义上分个上下,实际上与家人无异,有话不必吞吞吐吐,但讲不妨!”
江旭道:“东主请仔细想,若这李文革真个乃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幼便娴熟于营伍,却家道中落不幸入李彬府为奴,那么其家世究竟如何?又是何时中落的?即便败落了,他既然在营伍中为军将,又何必自贱身价自卖为奴呢?”
张澹皱着眉头,一只手轻轻敲击着书案,轻声道:“讲下去……”
江旭道:“只能说他有苦衷,而且这苦衷还不足为外人道,否则便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张澹眼睛亮了一下,缓缓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江旭笑吟吟点头道:“按照岁数算来,天福元年他刚好十七岁,按照十一岁行冠礼的规矩,应该已经在营伍中呆了六年之久了……”
“……若是如此,倒也能说得通,可是他为何又去了关中呢?”
“我听说天福权相桑维翰与延州地李彬
交好友……”
张澹缓缓点头,随即笑道:“即便如此。却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江旭缓缓摇了摇头:“东主,王丞相是个刻薄人,平素又是最不讲理的,不肯帮着他顺着他便是与他为敌,不要说东主这样地地方令长,便是中书的相公们也吃足了他这脾气的苦头。仗着皇帝的宠信,他连冯令公都不大放在眼里,又何况是东主。说句恕罪的话。东主在他的眼里。只怕连个虫都不如。您虽在信函里说明了您的识见,毕竟是自作主张了!王丞相是要东主在洛阳想办法除掉这个姓李的,如今听东主地意思,不要说此人地身份,便是他身边那些护卫,也远不是东主地力量所能对付得了的。只是这些苦楚,只是我们觉得而已。王丞相却不会相信!”
张澹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写了封信给他,指望着这位秀峰相国对我这投靠之人能够客气些!”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以为用处不大,王相公如今处处压制着澶州一头,不会在意东主是否肯投靠于他,否则他便不会直接派人来给东主下令,而且不提任何交换的条件。在王相公看来,武大尹这种根基深厚大智若愚的老家伙玩不动。但如东主这般品秩卑微又年轻没有资望的人却正好拿来利用。东主真的按照他说的办了。万一朝廷怪罪,卑职敢保证王相公一定会死保东主无事,但是若是东主没有办。那么王相便不再视东主为门人,反倒要想办法来刁难对付东主了,这人讲义气,却不太讲道理……”
张澹皱起眉头道:“那辰阳地意思是?”
江旭问道:“秀峰相公为何一定要将这李文革置于死地?”
张澹苦笑道:“高家曾经向他行贿,他收了钱,却未能阻止此人成为延州节度,一来没了面子,二来在高家那里失了信用,偏偏他又是个将面子和信用看得极重的。因此虽然高允权死了,高家也再无人能够掀动李文革,他却始终不能甘心,李文革在延州时,他鞭长莫及,此刻此人来到了关东腹地,他若是不出这口气,怎么对得起他那睚眦必报的名声?”
江旭摇了摇头:“这个原因虽然有道理,卑职却始终不能全然相信!”
他顿了顿,道:“不过既然王相公要对付李文革,那么比暗中刺杀更好的法子便是陷害!”
“你是说——?”
“不错,无论李文革本人是否与后唐皇室有关联,只要这个谣言传开,无论是今上还是澶州,便都不可能对其放心使用,杀人不一定要用刀,谣言乃是取人性命却不见血的利器,此事做起来全无风险,而效果却比一刀杀掉李文革要好过百倍。刺杀节度的罪名不小,一旦事情败露,就算王相百般周旋袒护,东主也不免远窜他郡,但是派出些耳目,放出些谣言,却没有丝毫罪过,朝廷即便追查,也多是落实到东主身上,这样的无头公案,破上一百年也不稀奇,有谁会为了延州的藩镇来苛求东主呢?这样做既不违拗王相公地意思,实际上比他地做法效果还要好,还不易露出马脚——就算最终主上不杀李文革,王相公也不能将此事怪到东主身上了……”
“妙计!果然是妙计!”张澹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的书童禀报道:“老爷,刘班头回来了!”
张澹一愣,这个刘班头是他以洛阳县名义派出去以保护李文革的名义监视延州方面众人地,如今怎么擅自回来了?
“叫他到书房来——!”张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
“是!”
不多时,那刘班头进了书房,跪下给张澹磕头:“参见明府——”,张澹摆了摆手:“怎么回来了?”。
那刘班头哭丧着脸道:“我带着弟兄们一路护着大将军一行人回到河南驿,然后便在馆驿外面站班,过了一阵大将军和大人们便又出来了,叫卑职将弟兄们遣散,不许跟着,卑职不敢应承,便带着几个弟兄悄悄尾随,一直尾随着弟兄们到了……到了……”
说到此处他却说不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张澹,却不敢将话说出口。
张澹皱起了眉头:“说——吞吞吐吐作甚么?”
刘班头缩了缩脖子。哭笑不得地道:“大将军和吕大人去了曼青院,卑职们刚刚靠近了一点,大将军身边那个康陪戎便似个魑魅一般不知自哪里现了身,将刀子架在卑职的脖子上,要卑职尽早离开,若是再敢接近曼青院一步,便立时要了卑职地小命……明府大人明鉴,这些边郡来的队头。都是惹不得的。便是再不讲理也只能认却。卑职只好安排下一些暗哨,而后先行回来向明府禀报!”
“曼青院——?”张澹大张着嘴呆了半晌,竟然苦笑了出来,“这个李节度,竟然好这调调!”
那江旭却仍旧紧锁着眉头,问道:“刘班头,你能确定大将军身边的乃是吕大人么?”
刘班头转向江旭道:“江先生。这个小人却是万万不会看错,在大将军身边扯着他老人家的,确实是那位奉制的钦使吕大人。”
江旭又问道:“刘班头,你手下的人此刻都在何处?”
刘班头皱起了眉,不解地道:“在曼青院外围监视啊——”
江旭追问道:“河南驿那边呢,你留了几个人?”
刘班头愣了愣,道:“那边却是不曾留人,小人想。大将军和吕大人都不
了。那边也就不必留人看着了——”
“糊涂!”江旭跺了跺脚,叹道:“你如何不想想,那吕大人乃是朝廷派来的人。他始终跟在大将军身边,大将军能去何处,能做甚么?”
那刘班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还是不大明白,江旭叹息着道:“吕易直在朝中也算花名在外地人物,他去曼青院,这原本是不奇怪地,这位李大将军何时也有这宗好色贪花地毛病了?你听说过他原先有这嗜好?再说了,此番进京陛见,是多大的事情,他怎么会有心思半途中随着吕易直去风流快活?这不是扯淡么?”
张澹有些疑惑地道:“被吕端拉过去的也未可知吧……”
刘班头急忙点头:“是是,卑职看大将军的意思,似乎也是不大情愿,被吕大人拖着走!”
“他是手持旌节的大将军,若是他自己真不乐意,谁能硬拖得他走?”江旭苦笑道。
“莫非——此人真是个道貌岸然贪花好色之徒?”张澹心中也暗自打起鼓来……
……
此刻,“道貌岸然”、“贪花好色”的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同志正腰杆笔直地盘膝坐在席子上,目光炯炯注视着战战兢兢跪在自己面前的鸨儿。
这姓梁地鸨儿偷眼打量着这位面色阴郁的大将军,只是不敢去碰触他那吓人的目光眼神。
一个相貌称不上美艳却微显几分清俏的“小姐”站在李文革身后,静静地侍立在那儿。
直到今天晚上,李文革才十分郁闷地发现,原来从一开始,“小姐”这个称呼就是不能随便乱叫的,在这个年代,称呼良家妇女或者称呼姑娘或者称呼娘子,却绝不能称呼小姐,那是对青楼女子的专用称呼。
作为一个资讯状态十分正常的男人,李文革在自己的时代对洛阳金谷园绝不陌生,尽管他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并因此经常被人在背后嘲笑某些方面先天功能缺失。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穿越了一千年,却又回到了洛阳,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个时代地红灯区。
难道说自己穿越一大圈回来,最终便是为了逛这么一次窑子?
看起来,“小姐”这个名词,确实不是被后人糟蹋了地,这个词汇似乎从诞生开始便是为青楼女子量身订做的……
头脑中转悠着这些感慨的念头,他口中问出地话却是与这话题半分联系也没有。
“哦……既然你这曼青院乃是洛阳城中最大最奢华的***场所,却如何却并不是行首?”
“回禀大将军——”那鸨儿跪着道,“洛阳城中十七家青楼,曼青院确实是最大的。不过这行首却并不是谁最大谁最有钱便是谁当,这是要十七家当家人公议才能定下的事情。担当行首的人,穷富倒并不要紧,但是辈份却一定不能太低,且在十七家当中须得有威望,必须得是大家一致以为处事公道资望隆重的同业才能担当行首的位置……”
“唔——”李文革觉得十分新鲜,在自己的时代,一个行业的老大无疑是这个行业实力最强最富有的人之一,想不到在古代社会妓女这个最卑贱的行业之中居然并不奉行这一原则,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实力决定一切的年代,更加不可思议。
“那究竟是哪家青楼的鸨儿是现任的行首?”
那鸨儿抬头轻轻看了李文革一眼,低头答道:“回大将军,行中的规矩,鸨儿和茶壶是不能做行首的……”
“哦?”
李文革又是一怔。
“夷吾祖师定下的规矩,行首只能由行中的小姐中选出,千百年来均是如此,并不曾更易!”
虽然早就知道妓女行业以管仲为祖师,但是听到这个鸨儿口口声声称“夷吾祖师”,李文革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怎么也没法将春秋先圣,连孔子都推崇不已的管子和青楼这个特殊的行业联系在一起,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先任行首究竟是何人?”
“是原先毓清阁的庄姨——”
那鸨儿答道。
“哦——”李文革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想见见这位庄姨,还望贵院代为相请——”
那鸨儿低了低头,答道:“是,婢子这便去请,大将军请安坐稍后,庄姨住得不近,只怕来回需要些时辰!”
李文革点了点头:“无妨!”
那鸨儿起身,抬头轻声对立于李文革身后的那小姐道:“一娘,好生伺候着大将军,切莫要怠慢了!”
李文革背后的女子垂首应了声是,那鸨儿又向李文革裣衽一礼,这才缓步走到房门口,嘴角却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十分突兀的笑容,她急忙掩了面,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房中只剩下了李文革和那个侍奉自己的女子,节帅大人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姑娘,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那女子淡淡一笑,柔声道:“大将军可知方才妈妈在笑何事?”
“哦——?”李文革一愣,不知道这个叫“一娘”的女子提到此事究竟是何意。
“妈妈在笑——”那女子掩着口花枝乱颤地道,“堂堂的当朝大将军,杀人盈野的大人物——”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笑得出了声,喘息了一下,方才忍着笑意继续说道:“……原来却是个雏儿!”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7)
是洛阳城中地下势力的龙头老大,在黑道行会中孟尝”的名号。在他控制下的河洛绸缎庄乃是洛阳城中所有行业的第二纳税所,这个绸缎庄的绸缎从来不向平民百姓出售,除了向达官贵人们送礼行贿之外,到这个绸缎庄中来购买丝绸的大多都是洛阳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商家买卖,从做粮食生意的到开客栈的,从木器铁匠到青楼妓馆,三教九流几乎没有不买河洛绸缎庄丝绸的商户。如果哪家买卖商户在本月下旬以前没有购买河洛绸缎庄的丝绸或者是购买的量不够,那么不出月底,这家生意铺户就会遭到地痞流氓的滋扰和攻击,轻则损失财物,重则伤及人丁。
在多少次上告无门之后,洛阳城中的买卖铺户逐渐都适应了这个潜规则,咬着牙硬着头皮以数百钱一尺的价格购买河洛绸缎庄的绸缎。
也曾经有过外来势力不买陆的帐,去年西北裕丰粮号来洛阳收购自淮南运来的粮食,便没有理会河洛绸缎庄,结果陆组织了六十多个破皮无赖到洛水码头上堵截裕丰的粮船,最终逼得那负责押运粮食的管事奉上了十几贯黄澄澄的铜钱才算罢休放行。
陆自认,在洛阳城里,除了那个“阿父党”他惹不起之外,还没有什么样的强横力量敢于过他的路面不交买路钱,也没有什么商家行馆敢在他的地面上做生意不交保护费。
不过最近这位洛阳城里远近闻名地“陆哥哥”自家内部出了点问题,组织内部仅次于他的副手。河洛绸缎庄的大站柜彭飚替自己的妹夫——一个刚刚在洛阳城里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杂货糊口的小商贩——说情,希望能够免去这个“自己人”身上每月两尺绸缎的摊派,陆极其不给面子地当面拒绝。结果彭飚一怒之下在行会内部将他侵吞绸缎庄钱财蓄养小星的事情抖落了出来,然而这事虽然引得陆哥哥尴尬无比,却并没有能够动摇这位大哥在地下世界中的地位,反倒是彭飚被绸缎庄除名,几天以后,这位大站柜当街被几个地痞混混打得口吐鲜血。连肋骨都折了几根。自此彭飚便在洛阳城中销声匿迹了。
对于陆而言。这不过是一桩小插曲。只要他和官府之间地关系不受影响,洛阳城中地任何势力便都不能拿他如何——除了那个“十阿父”,那是官府也惹不起地人物。
然而这天半夜,一切都终结了。
他居住的这个小院处在洛水之畔,后墙外泊着一条小舟,确保他能在危机关头自水路逃走。
仇家过多的人,没有这点危机意识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今天晚上的事实表明。若是一不小心惹上了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这点危机意识和事先准备是万万不够的……
一群身份不明地黑衣人突然间翻墙而入,负责为陆哥哥看家护院的四名弟兄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便被了结,这群黑衣人手上都拿着一些体积不算很大的东西,但是其中却能够射出夺命的箭矢,等到陆醒悟过来,黑衣人们已经将院落内的守卫护院清理干净了,陆的反应算是快的。只吩咐了一句“堵住门口——”便从后窗户翻到了后院。
就在他脚还未曾落地之际。便听得门口处传来了一声闷哼……
张桂芝左手捂着面前这个壮汉的嘴巴,防止他发出呼喊惨叫,将刺入对方肋骨缝隙地短刀狠狠搅动了一番。这才抽出刀子,扫视了一眼室内。
除了一个吓得浑身上下抖动得如同一片杨树叶子地小妇人之外,室内再无其他人的踪影。
张桂芝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将血淋淋上面还挂着几丝不知名的内脏器官地刀子架在了那妇人脖子上,沉声问道:“陆呢?”
刺鼻的血腥味和森然的杀气吓得那妇人险些晕了过去,两只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后窗户。
张桂芝顿时明白了过来,手腕轻轻一动,那妇人颈动脉已经被割断,张着手蜷缩在地上抽搐。
张桂芝心下歉然,心中暗道了一句对不住,这一次行动是不允许留活口的。
这样的情绪只是在他心尖上微微闪了一下,转眼间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后窗户,扭过头对几个跟进来的手下道:“不要管他,屠尽院子里所有的人,不许走脱一个!”
……
陆跌跌撞撞来到后院,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后院门锁的钥匙,打开了锁,奔出去直奔洛河码头。直到现在他的心还在狂跳,这些人一语不发进来就动手基本上是一击致命绝对不留活口的做派彻底把他吓坏了。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和游戏规则,虽然黑道也有时会做下灭门巨案,但是行动力绝对达不到这种程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结下了如此狠辣可怕的仇家。
两脚终于踏上了码头,他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河畔空荡荡的,不要说船,连木板也没有半片。
他心中暗自苦笑,自己早该想到,以这批人的出手速度和力度,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一条逃生的通道?
他转过身,河畔的几棵大树下站着几个人,正在缓缓朝着他走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颇为奇怪的年轻人,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直到走近了陆才发现此人是个驼背,原本颇为飘逸儒雅的气质,结果被后背上的罗锅破坏得一塌糊涂。
陆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这个人。
韩微轻轻摇了摇头,拱拱手道:“陆当家,对不住了!你只能活到今日为止,从明天早上起。洛阳城里九流十八行当中再也没有陆当家的名字了……”
陆绝望地笑将起来,笑声如魈鸣般刺耳:“足下总该让
个明白吧!”
韩微轻轻叹了口气,道:“去年夏天,就在这洛河之上,西北裕丰粮号地粮船被陆大当家截停了两个多时辰,伤了两个伙计,最后奉上了十八贯钱来买路……陆当家这件事情做得忒错了……”
陆不能置信地看着韩微,问道:“就为了这么点事情??”
韩微轻轻笑道:“……这点事情也足够了。须知裕丰粮号背后的东家。是万万不能容许旁人断他的粮路的。陆当家犯了如许大的忌讳,也算死得不冤了……”
陆面色渐渐变成了死灰色,他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的这个东家,他是谁?”
韩微摇了摇头:“陆当家不问也罢,这是个你万万不该得罪的人物。”
说着,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抬起了手臂。借着月色,陆终于看清了他们手中那要人命地物事模样,通体铁制地梁臂和机括,不知什么物事拧成地丝弦,闪着蓝汪汪光泽的三棱箭头,这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种他从来不曾见识过的武器,这种武器不但不应该在江湖中存在。就是在朝廷的正规军中都装备得极少。拥有这样可怕的武器的敌人,陆脑海中闪现出了白日间见到地延州节度使骑着马缓缓走过街市的景象……
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景象。
……
彭飚被吓坏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些自称要帮自己摆平陆的人物实力非凡,却也绝不曾想过这些人下手如此狠辣迅疾。几乎在转眼之间,陆居住的小院内外十余条姓名便被宰割殆尽。
这些人使用的武器之精良,杀人手法之干脆利落,绝非江湖中的豪侠刺客可比。
这是唯有军队才应该具有的杀人效率。
在那个年轻地首领叫他进去地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不住的抖动,一股湿热地液体顺着裤管流淌了下去……
就是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年轻首领,方才眼睛也不眨地手刃两条人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光景。其态度之冷漠,杀人手法之纯熟职业,令所有看了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他哆哆嗦嗦走进了正房,那个驼子书生已经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下来,彭飚一见到这个书生,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今天晚上他一直和这个驼子以及这些杀手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行过这么重的大礼。
韩微笑了笑,摆摆头道:“给他看看!”
站在旁边的一个杀手一甩手,将一个圆咕噜的东西扔在了彭飚面前的地面上。
“看清楚,这是不是陆的正身?”
彭飚几乎当场晕厥过去,那在地上不住打转悠的,正是老大陆的人头。他强自镇定着心神干笑着道:“正是陆哥……哦……陆某人……不会错,小人认得准!”
韩微点了点头:“没有了此人,你有把握接掌河洛绸缎庄么?”
彭飚连连点头道:“有,有,陆某人刚刚把小人赶出去不久,还未曾来得及对小人在绸缎庄中的亲信下手,庄中的其他站柜,对陆某人忠心的并不多,看到陆某人的下场,他们万万不敢再和小人作对,只消一个月,小人便能收拾稳局面……”
韩微点了点头:“好,如此我便先恭贺彭当家了……”
“不敢……不敢……”彭飚连连磕头。
“有几桩事情,要和彭当家当面说清楚,陆是因为甚么死的,彭当家想必心中有数!”
韩微口气温和地道。
“是!是!小人明白!”
彭飚继续磕头。
“小人一定约束部众,日后凡是西北的粮船过境,只要是在小人辖区内的,万万不会出岔子!”
韩微点了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要告知彭当家!”
彭飚叩头道:“大人请讲,小人无有不允!”
韩微道:“洛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劳烦彭当家每旬一一记录下来。遣人送至陕州黄河码头,会有人安排与你联络,每旬一报,不得迁延!”
彭飚怔了一下,磕头道:“是!是!小人明白!”
韩微道:“只要是洛阳城中地事情,无论大小,均需记录。比如粮价、盐价、府县官吏迁转变换、官府告示、重大刑事案件、各行各业大事,均不得疏漏!”
彭飚张着嘴呆了半晌。才又叩头道:“是!是!”
韩微道:“陆当家的下场。你是看到了的。此事你知我知,不得对外泄露。若是日后你敢对旁人说知此事,哪怕是官府,便是你自家取死,须怪不得我们!”
彭飚当即又是一阵磕头,口称“不敢”。
韩微轻声笑着:“我们的手段你是见到了的,无论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敢泄露机密,便是不爱惜自家的性命,不要说洛阳府的官差,便是朝廷禁军,也须护你不得!”
彭飚煞白着脸呆了半晌,才颓然拜道:“小人明白……”
……
脚下放着一个热气氤氲的木盆,那叫做一娘地女子轻柔地为李文革捏着脚,一面动作着一面微笑道:“大人想必也是苦出身。做了这大地官。却身上连半两赘肉也欠奉,妾身侍奉过地达官贵人多了去,却没有一个是大人这般模样的!”
李文革一面强忍着脚上那酥麻的舒服感一面略有些不悦地反问道:“便是因为这个。你们便将本官看做雏儿?”
“那却不敢!”
一娘嫣然一笑,道:“烟花场所中的女子,看人的功夫均是一等一的,哪些是***场中的积年孤老,哪些是不善此道地官人,哪些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
度气质上一眼可知。大人虽然官做得大,进得院来眼睛都不敢往姐妹们身上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底气不足,全不似那位吕大人般应对自如神态自若,显然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李文革气沮地无言。
半晌,他方道:“那你们又如何知道我未曾娶妻纳妾?”
一娘俏皮地瞥了他一眼:“大人就算是初次来青楼,也不至于看女人的眼光始终躲躲闪闪吧,熟知男女之事的男人,看到女人的时候目光不自觉便会往一些固定的地方看,无论是登徒子还是正人君子,在这方面并无二致,大人和一娘及妈妈处了这会子功夫,始终目光清澈不涉亲亵,这也还罢了,楼下那么多姐妹任凭大人挑选,大人竟然选了相貌最为平庸连妆都未及化的妾身,若不是不擅男女之道,怎会如此?”
她抿唇一笑:“不过大人这一次倒是挑对了……”
李文革半晌无语,他自己知道,自己确实是因为这个一娘最不起眼才点了她,和那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面对面,确实对他地心理承受能力是个极大考验,看上去一般点地,心理压力反倒稍微小些。
他正要说话,却听得楼下房门声响,紧接着有茶壶的声音迎了上去:“……盈翠,怎么出来了,罗大官人今日又要独寝么?”
接着是一个女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便在这时,一个粗豪地声音响了起来:“有活着的么?老爷来喝酒了……”
李文革皱了皱眉头,这曼青院的生意看来好的不得了,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客人上门,随即他一怔,这声音……听起来好耳熟。
“哎呀……原来是国舅大人,小的怠慢了,大人这边请,这许多日子不来,倚红姑娘都要想死大人了……”
李文革顿时一阵头晕,这柴守礼为老不尊也真成问题,以国舅之尊大半夜的竟然来逛青楼,还真是百无禁忌。
他正紧皱着眉头思索如何才能避开这老疯子,那一娘却轻轻帮助他擦干了脚,端起木盆道:“请大人稍侯,妾身回房稍作梳洗,再来侍奉大人!”
说着,冲着李文革嫣然一笑,端着盆推门而去。
这一笑让李文革稍微有些眩晕,他对美女向来敬而远之,反倒是相貌平庸一点的女子还能勉强相处。不过接触比较多的女人,看得久了总能看出些好来,这一娘的相貌只能勉强算是清秀,然而一笑之下,齿白唇红,姿态万方,目光中更是含有千种风情,颇令人有些心动的感觉,便是李文革这种木头极品,也不由得心中一荡。
女人的笑,永远是最具杀伤性的武器。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刻钟,一娘方才重新推门进来,这次身上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薄如蝉翼的纱衣,脸上唇上薄施粉黛,原本披散着的头发用一根簪子盘了起来,手中抱着一架琴和一个包袱。
她的额头上微微有些见汗,显然这番换装极为仓促,笑着对李文革道:“实在劳大人久侯了!”
说着,她轻轻梳理了一番琴钮,将琴横在了案子上,轻轻一抚,一串琴音如流水般自琴弦上泄将出来,即使是李文革这不通音律之人,也顿时胸中一震,一股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一娘轻轻笑了笑:“若论起姿色,妾身在这曼青院只能倒着排,不过妾身弹的琴,在这洛阳城中却也是小有名气的呢!”
说罢,她脸上没有了玩笑神色,缓缓盘膝坐下,神色庄重肃穆,开始抚琴。
琴声初时低沉悠远,如同深巷钟鸣,随之渐渐开始转为热情奔放,指法频繁变换,看得李文革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耳中全是如同梦幻般的琴音,那弦调似歌唱又似倾诉,时如低声细语,时如万马奔腾,随着琴音越来越高亢,一娘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显然弹这调子也是一件比较费力气的工作。
随着三声振响,琴声再度低缓了下来,这一次琴声中却充满了哀伤和缅怀的味道,似是一个女子在静静的哭泣,怀念自己逝去的情郎。随后,调子渐渐转而艰涩,然而琴声却隐隐透出一股坚毅执着的味道,随着琴音再度转柔和,李文革眼前浮现出一幅旭日东升寒冷的阴霾被阳光驱散的动人画面。
正在李文革对一娘高超绝妙的琴技叹为观止之时,琴音再次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随着一阵剧烈的波动,琴音越来越显得肃杀冷峻,全然没有了初时郎情妾意的温柔委婉意味,剩下的全然是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反思和嘲讽,李文革正在哑然之际,琴调渐渐低了下来,音色也渐渐缓和,如同一个饱经了风霜世故的人,心境渐渐平和了下来。
就在李文革张嘴欲问之际,伴着轻轻跳动的琴音,一娘檀口轻开,缓缓吟唱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一十年……”
李文革对唐诗的研究一般,并未听出一娘吟唱的是谁的诗句,然而一娘吟唱之中那种无奈、悲伤和绵绵不绝的恨意,确实连不懂音律的人都能听得出来的……
这相貌清秀的青楼女子眼眸中,此刻流露出的却是不尽的怅惘和极度的失望,却不知她究竟受到了怎样深切的伤害,以至于不能遏制地在琴声中讲述了一个悲凉凄婉的故事……悠扬激荡的琴声中,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第十三章:洛阳往事(8)
阵喧闹之声自房门外传来,将睡梦中的李文革惊醒了了揉眼睛,注目看时,见那一娘也刚刚醒转,睡眼惺忪地正在对着一面铜镜整理头发。他身子一动,躺椅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动,顿时惊动了正在梳妆的一娘,她回转头嫣然一笑道:“大人醒了,请稍后,一娘伺候大人梳洗!”
李文革双脚着了鞋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回想了一下昨夜的经历,不禁又是觉得有趣又是觉得好笑。昨天一娘一曲一曲弹将下去,连吟带唱,听得他心神迷醉不能自抑,竟然便那么在悠扬动听的琴声和歌声中昏昏然睡去。如今醒转方才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个青楼女子在这斗室之内独处了一宿,居然在躺椅上睡了一夜,啥风流勾当也没有干成,虽说自己本来来这里便是为了掩人耳目,本来也没有打算真的干啥坏事,但是和一个烟花女同居一夜却一点腥都没有沾,这事情说出去只怕压根没有人会相信……
正在暗自苦笑,那边厢一娘已经收拾好了自己,起身拿起了李文革的外袍,轻轻展开了平铺在了床上,用手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转身来到李文革身边,轻声道:“大人可坐到镜子前面去,妾身为大人梳个髻子!”
李文革抚了抚头发,轻轻一笑,坐到铜镜前,任凭一娘将自己挽起的头发打散,轻轻梳理着,口中淡淡笑道:“劳烦你陪了我一夜。着实辛苦了……”
一娘噗哧一笑:“大人说得客气,您是客人么,侍候大人乃是小女子的衣食本分,祖师爷传下地衣钵,就是为了教妾身这样的女人能有一碗饭吃,又怎敢嫌辛苦!”
李文革不由一笑:“你倒看得开!”
一娘淡淡道:“人贵在知足,这里虽是烟花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如今这世道。妾身一介弱质女流,还求甚么呢?”
李文革点了点头,这个一娘的心胸却是足够豁达,他沉吟着问道:“劳你陪了我一宿,却始终不曾问你的姓名,只是一娘一娘的叫,忒也不恭敬了。你可有姓氏,可愿意相告?”
一娘笑道:“大人煞是奇怪,我们青楼的女儿,多是只有个花名,往来的客人多了,也只是唤花名,极少有问姓氏的,曼青院地女子只要不从良。姓氏便无所谓。大人是何等身份。屈尊来问小女子地姓,岂不是折杀了小女子么?”
李文革摸了摸鼻子:“身份本来便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很重要么?你地曲子弹得好,歌子唱得也颇动听,我欲问问你的姓氏,又有何不妥?”
一娘沉了沉,轻声道:“小女子姓骆,骆宾王的骆!”
李文革点了点头:“好名字,单就名字而言,一娘两字平平无奇,加上一个骆字,意境层次,顿时便不同了,令尊令堂果然很会起名字,雅致……雅致……”
一娘又是噗哧一笑,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李文革皱起眉道:“外面如何这般吵闹?”
骆一娘这次没有笑,淡淡道:“楼下死了一个孤老,张明府正带着班头和仵作验尸。”
李文革一怔,作为一个边境藩镇的最高执掌者,此刻的李文革对于死个把人这种事情已经渐渐淡漠了,就在昨天晚上,在他的命令下,洛阳城中便有将近十条性命悄然被抹去,这其中有当死者,却也有无辜者。对于这一点,李文革自己已经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了,对于拓跋光俨一家地处置并不是仁慈,而是一种相对长远的民族政策,对此李文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救下秦肇端和他的母亲,则完全是他作为一个未来人保护妇女儿童不受戕害的本能在作樂。但是昨晚的诛杀令也确确实实是他亲自下达的,一方面洛水的粮运关系到目前在农耕上还不能完全自给自足地延州九县地粮食供应和战略储备,另外一方面在一个自己的势力还不能覆盖到的地域内必须采用这样地雷霆手段来震慑那些地头蛇,否则自己的情报网络和潜在影响力就很难延伸到这里来。
尽管有着这样的充足理由,李文革还是觉得自己很矛盾,自从穿越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将他人的性命拨弄于股掌之间。
此刻听一娘说起楼下死了个人,他的第一反应是诧异,既诧异自己的漠然,也奇怪一娘的平淡。无论如何,一个妓女能够如此坦然对待人命案件,都是一件让他觉得十分怪异的事情。
五代十国,人命如草芥……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一娘,你多大年纪了?”
“哪有大人这么问的……”一娘再次笑了起来,“大人却又贵庚?”
“我三十二——”李文革毫不介意地答道。
骆一娘的手轻轻顿了一下,半晌才轻轻答道:“妾身今年二十八了,正好比大人小四岁……”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你想必见识过许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了吧?”
“大人为何这样问?”
骆一娘的手停了下来。
李文革轻轻摇了摇头:“从你的琴声里听出来的,没有足够的人生体验,是万万奏不出如此多变耐听的曲子的。你的一曲琴音,仿佛多少个人生滚滚碾压而过,将柔弱的人儿碾得粉身碎骨,却又死去活来……我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琴曲中蕴含的一个个凄婉故事,一来确实是你的指法高超绝妙,二来却也证明你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凄惨过往……”
骆一娘静静立在李文革身后,默然无语。
“楼下死了人,你一个女孩子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还能在这里神态自若地为我梳头,这番淡定若非是见惯了生死世态之人,万不能为……”
骆一娘静了半晌,双手才开始重新动作,不过李文革感觉得出来,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这个相貌平平却琴技绝佳地青楼妓女语气呆板地轻声道:“……这世上天天都要死人,每死一个人便有许多人伤心。妾身也是凡人。可惜已经无心可伤了……有些人死了。天下人都会为其扼腕叹息,有些人死了,却是天理循环公道不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报名:“卑职洛阳县令张澹,求见节帅——”
骆一娘的手又停了下来,李文革垂头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高声道:“请张明府进来叙话……”
门打开,张澹带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看到李文革衣衫不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文革微感尴尬,却也不能立即张口解释自己这一夜和一娘啥也没干,那样仿佛更为丢脸。
张澹道:“节帅,请恕卑职无礼。昨夜楼中发生命案。卑职职责在身,理当查察,还望节帅海涵则个!”
李文革点点头:“贵县不必客气。却不知死者是何人?”
:“死者乃是太原罗氏的三郎罗彦杰,其父为先洛阳公,先朝名臣,忠良之后,昨夜被人以利刃刺死于曼青院内……”
罗忠褒??李文革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样一个人物,却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个很有名的人物叫这个名字。
他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张澹看了他一眼,又道:“节帅知道,罗公直名,在洛阳已是妇孺皆知,如今其公子遇害,卑职沗为令长,总要给黎庶一个交待……”
李文革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他有些吃惊地道:“罗忠公便是后唐屈死杖下的洛阳令罗贯大人么?”
张澹点了点头:“正是!”
李文革心中暗惊,罗贯当年因为得罪张全义触怒唐庄宗,被冤屈杖杀,全洛阳地百姓均为其不平,这是五代历史上一桩极有名地公案。想不到在他死去将近三十年后,他地儿子却又死在了自己的身边,他不禁一阵惘然,问道:“凶手抓到了么?”
张澹摇了摇头,叹道:“卑职便是来请教节帅,昨夜可曾听到甚么动静?”
李文革摇头道:“不曾!”
张澹又问道:“请问节帅,昨夜丑时之后,节帅身在何处?”
这是在询问不在场证明了,这个张澹是将自己当作嫌疑人了,李文革倒也没有恼,正要回答,却突然间想起了一桩事,眉头蓦地一紧,他抬起头和张澹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本镇昨夜在楼上听琴,后来便歇息了——”
张澹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人能够证明?”
“贵县如此问话,未免失礼——”
说话的却是吕端,他此时衣衫整齐地来到了李文革门口,正好赶上张询问李文革昨夜的行踪。
“吕寺丞,此乃本县职责所在,还请见谅!”张澹不卑不亢地对着吕端说道。
李文革摆了摆手:“不妨事——”
他伸手扯过了一娘的手,轻轻抚着道:“昨夜我一直在房中听琴歇息,这位小姐便是人证!”
张澹将目光投向一娘,骆一娘神情淡然,道:“节帅大人昨晚一直在房中,不曾外出——”
张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这位姑娘的人证……”
“……本镇一直和这位小姐呆在房间中,一直不曾外出,本镇与她互为证词……”
张澹顿时没了话,只得躬身道:“卑职得罪了,请节帅见谅——”
“无妨——!”
张澹缓缓退了出去。房门合拢,李文革继续走回铜镜前坐下,对一娘道:“继续给我梳头吧!”
一娘款款走到他的身后,低低浅笑着拿起梳子,一面拢着李文革地头发一面柔声道:“……大人明明已经猜到人是妾身所杀,又何必为妾身隐瞒呢?”
李文革闭上双目,疲惫地透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想一个人听一听你的杀人理由……”
……
“李大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不过他在有意隐瞒!”
江旭在张澹耳边说道,张澹点了点头,回过身看了面孔冰冷肃立在李文革房间门口的康石头一眼,低声道:“公开查他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从那个叫做盈翠的青楼女子查起,她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位罗官人的人……”
……
“……妾身的母亲,原本乃是毓清阁中和庄姨齐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妾身这点琴技,便是家母所传。家母当红之时,毓清阁地风头甚至盖过了曼青院,当时无数王公公子,一掷千金欲求见家母一面而不得……唯有方才张明府所说地罗忠褒公,一身正气,一根钢骨,家母自家才华横溢,却对多少才子词人不理不睬,偏偏对忠褒公动了心……”
骆一娘轻轻梳理着李文革的头发,口中娓娓道着三十年前发生在洛阳一对风流男女之间的情事。
“忠褒公对令堂始乱终弃了么?”
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会——忠褒公坦荡男儿,怎会做出这等事情?”一娘矢口否认道。
“忠褒公本来准备为娘亲赎身,然后纳她为妾,主母胡氏已经应允了,不料陵道案发,忠褒公被昏君下在狱中,此事便未能成真。”
李文革点了点头,心中暗自为罗贯可惜,以一娘地琴技看来,其母年轻时必然是洛阳城中一等一的女才子。
一娘继续款款道:“当其时,郭丞相和满朝文武大多都上书为忠褒公求情,希望皇帝能够免他一死。洛阳百姓更是联名具保,愿保忠褒公性命。娘亲当时怀着我,四处奔走求告,甚至以不惜以色相才艺去恳求那些对她倾慕已久却始终不能得尝夙愿的王侯贵戚,可惜这些努力最终都石沉大海。张全义老贼和那些伶官们从中作梗,皇帝越发恼恨忠褒公得人望,越发猜忌郭丞相手中的权柄,不但不肯放忠褒公一条生路,反而准备抄籍其家,灭其一族……”
“多亏了有心人报信,胡氏夫人当即将三位公子送回了太原老家去隐匿躲藏,以免被朝廷斩草除根。”
“当时的三郎彦杰只有两岁,不知苦楚,跑出去玩耍,未能和两位年长的哥哥一道逃走,被官差捉了……”
“娘亲当时拖着身子花费重金贿赂了狱卒,入狱去看忠褒公,忠褒公当时怀着歉疚地告诉她,今生今世只怕不能再还上这份情债了。娘亲当时在狱中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忠褒公却要她活下来,并拜托娘亲照顾入狱的三郎,莫让他受过多的苦楚。当时娘亲便以积攒多年的体己上下打点,总算悄悄将三郎自监牢中救了出来……”
“那时候胡氏夫人已经悬梁自尽,母亲怀着我,又带着三郎,却不能似胡夫人般说走便走,只能咬牙苦熬,以不负忠褒公所托……”
“事情终究无可挽回,忠褒公最终死于昏君杖下,母亲当时几乎散尽财物,才得为忠褒公收尸,将其与胡氏夫人合葬,并且立下墓碑,这才有了新皇登基后昭雪此案,为忠褒公赠官赐谥号,世人只知当朝冯相国亲自为忠褒公题写碑文,却不知那块碑——乃是我娘亲所立!”
李文革听得入神,突然间一个激灵,回身看向一娘,诧异道:“你——?”
一娘嫣然一笑:“大人猜得不错,我娘姓骆,我是忠褒公留下来的遗腹女,罗彦杰乃是我的同父异母兄长,妾身的本名——叫做罗一娘……”
第十四章:汴梁风物(1)
命案的调查绝称不上顺利,现场勘察只花费了极少的接下来的例行询问却令张澹和江旭越来越感到诡异。情况是明确的,罗彦杰是在睡梦中被人用被子蒙住头部而后挥刀刺入胸腹身亡的,死者身上一共有三处刀伤,其中右胸第三根肋骨下的伤口为致命伤。根据初步了解,张澹发现罗彦杰以前曾经是曼青院的常客,不过自从四年前被兄长罗彦英召回太原之后便很少再来,只有每年元正或者中元节前后才会回洛阳为父母祭扫,按礼仪来说这期间狎妓乃是对地下父母的大不敬行为,不过罗彦杰似乎从来没有忌讳过。
张澹依次询问了昨晚服侍罗彦杰的曼青院头牌阿姑盈翠、一直站在门厅里迎客的茶壶郑端、就宿在罗彦杰隔壁房间的小姐雯娘和嫖客焦大郎,还有在门厅内走来走去端茶送水的伙计王四。然而这些人的证词将整个案情弄得扑朔迷离混不可解。
盈翠的供述称,昨夜自己服侍着罗彦杰入睡后便离开了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所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那便是在她离开的时候罗彦杰还活着,并且已经入睡,那时候大约是凌晨子时七刻左右。张问她为何不在房间内过夜,盈翠的回答是罗彦杰每次来曼青院玩乐都是如此,他不喜欢与人共寝,因此每次在入睡后服侍他的女子都会离开返回自己地房间去睡觉,在询问过其他小姐和梁鸨儿之后张澹确认了这一点。另外洛阳城中十七家青楼的行首庄倩也证实了这一点,罗彦杰的这个习惯很多青楼小姐都是知道的。
郑端的供词是昨夜他看着盈翠离开,还问了一句,之后盈翠回房,他则继续站在门厅里迎客,然后柴大夫上门,自己将他引领到倚红小姐的房中,安顿好了他。然后出来到厨房吩咐夜宵茶点。之后又回到门厅。先后又接了五位客人进门,直到凌晨寅时五刻换班的人来了才去歇息,这段时间内没有看到任何人进入罗彦杰的房间。
:.醉醺醺地,一直到将近卯时才上床歇息,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曾听到任何声响。
焦大郎地供述有点模模糊糊,他昨天喝得实在太多了,不过据他讲中间似乎曾经听到很微弱很沉闷的敲击声,雯娘曾经出去看了一下,回来以后说一定是他听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然后便继续喝酒,后面的事情他便一件也记不起来了.
曾出门去看,昨天两个人喝酒喝到大醉,焦大郎上了床便摊成了一堆烂泥。连那种事都不曾做,在那种状态下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响。郑端则证实了雯娘的说法,昨夜他一直站在门厅里,没有看到雯娘出来过。而焦大郎又确实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否真的记错了。因此他的证词虽然有些价值,却并不能作为直接地线索。
伙计王四称自己昨夜前半夜一直在给客人们伺候茶水和夜宵,在大厅里跑了大约有十几趟,但是始终不记得看到过有什么人进入过罗彦杰的房间。
案件至此陷入死结,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从罗彦杰身体的僵硬程度判断,应该是在寅时以前遇害的,而这期间除了焦大郎模模糊糊的证词之外几乎没有人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在江旭的建议下,张澹随即开始询问整座曼青院中地茶壶伙计小姐孤老,挨房挨户进行检查,虽然因为被子盖着献血没有喷溅出来多少,但是凶器明显不是厨房所用地剔骨剁肉刀,而是刃身纤细锋利无比的杀人利器。若真的是曼青院中地某人所为,那么凶器一定应该还没有被带出去,而是藏在院中的某处。
在极为谦恭地向柴守礼问话的时候,这老不羞却提到了一处令江旭在意的细节,柴守礼说在伙计引着他进入倚红的房门时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子端着一盆水自廊道上走过来,不过老柴昨天白天本来便喝了不少,晚上楼上的廊道里***昏暗看不清晰,他没有看清那女子的长相服饰,只记得这女子是自廊道右侧走过来的,似乎是送水的样子。
张澹和江旭当时便断定这个女子是个关键性人物,因为送柴守礼进房的郑端和回房的盈翠都不曾提过这个人。水井和烧热水的地方都在楼下,因此这个女子不可能是去送水,而只可能出来倒水放盆。倒水必然要走到楼下,而这时郑端还没有下楼,楼下的厅堂中只有这个女子一个人,因此此时若是有人进入罗彦杰的房间行凶,这个女人将是唯一的证人。
柴守礼的房间右侧有三间房,由近及远依次是一个叫曲武的行脚商,一个叫颜曙膺的俊秀书生以及延州节度藩帅李文革。李文革的房门外有两名亲兵站岗守卫,本来问他们便可,不过张澹自知自己没有这份面子,因此依旧从左至右一间房一间房问过去,这三间房内没有人承认昨天出去倒过水,李文革干脆一句话便将两人堵了出来。
出得门来两人更加心疑,再次询问了盈翠和郑端,这二人还是坚持啥也不知道,关于那个倒水的女人,郑端只说自己忙着搀扶柴守礼进房门没留神,对于是否有这么个人他则含含糊糊,盈翠则干脆否认见过这么一个人。
张澹皱着眉头和江旭回到楼下,又问了仵作和班头几句话,回过身对江旭道:“所有的房间都搜过了,只有一间没有搜,辰阳以为如何?”
江旭笑了笑:“东主已经有成算了,却来问我!”
张澹自负地一笑:“明摆着的事情。如何看不明白?只是若是藩帅一力袒护,却也颇为棘手,辰阳可有好法子教我?”
江旭摇了摇头:“搜不出凶器,便没有直接证据,即便是强行进去搜查,搜出了凶器,李冠军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东主更加麻烦!”
张澹道:“那也不能如此纵容凶手。我为洛阳令。若是连地方平安都保不得。还不如回汴梁史馆去继续寻章摘句!”
江旭问道:“东主切勿焦躁,此事还有几个疑点……”
“哦——?说来听听!”
“东主请想,若真是藩帅房中女子所为,她地动机何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会拿刀杀人,若是没有冲天的仇怨恨意,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下得了手。此乃一怪……”
“哦!”张澹点了点头。
“另外,若真是她杀的人,杀完人之后不逃走,回到藩帅房中去抚琴取乐,这似乎也不大正常,寻常女子哪来的这番沉着从容的心志?李冠军与其毫无瓜葛,不过睡了一晚,又如何抢着为其出头?就算他有心护花。又如何知道是她杀的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似乎还不明白,然而中间突然转折,想必是想到了甚么事情。一口咬定那女子整晚都和他在一起,此其二怪。”
张澹静静地听着,渐渐入了神。
“那女子杀人,茶壶送完柴守礼回到厅堂,不过短暂功夫,就算她进房门时厅堂无人,他出来地时候茶壶应该已经下来,如何却一口咬定不曾见过?若是那个焦大郎所说是实,这女子行凶之时茶壶和雯娘皆有所觉,为何他们均异口同声否认为其隐瞒?若仅仅是茶壶一人隐瞒倒还不奇怪,几个人一起隐瞒,这岂不是三怪?”
张澹点着头道:“有理,看来这中间似乎牵扯颇多!”
江旭笑了笑,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低低说了几句,张澹笑了:“妙!”
他转过身,对着厅堂内地衙役们板起面孔道:“都听着——将盈翠、郑端、雯娘、梁鸨儿、王四等一应涉案人等一体拘押,带回县署候审!”
众衙役答应一声,抖开索子便开始拿人。
曼青院中顿时一片喧闹沸腾,哭喊声和尖叫声响起,中间还夹杂着衙役们地吆喝呼喊,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些人一个个被锁到厅堂之内的时候,楼上李文革留宿的那间房间的门悄然打开,骆一娘手中拿着一柄血迹斑斑的短刀来到了廊道上,隔着栏杆对众人道:“明府大人,人是妾身所杀,与其他人无干——”
张澹抬起头看了看一娘,与江旭对视了一眼,冷冷一笑:“你认罪最好!”
他一挥手,道:“锁了!”
几名衙役闻言便往楼上走去,一娘道:“明府大人,请将其他人放了吧!”
张澹沉静地道:“……他们都是人证,审犯人断案子,总要有人证到堂,总归是要一起去的,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放心,本官不会冤枉无辜!”
这时那两个衙役已经走到了廊道里,正欲上前拘押一娘,一直站在廊道里冷眼旁观的李文革地两名亲兵站了过来,两人并排将廊道堵住,面孔上一副冷淡的神色,眼睛里四溢的杀气却叫那两个衙役后退了两三步,两人十分惊骇地望着张澹,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澹皱了皱眉,拱了拱手道:“下官执行公务,还望节帅行个方便……”
“你不是要带走证人么,我也是本案的证人,不和你到县署走上一遭,国法巍巍,恐怕不合朝章廷典……”
说话间,已经换好了紫色官袍腰配金鱼袋的李文革背着手慢悠悠自房中走了出来。
一娘愣了一下,似乎也颇为诧异,她转身裣衽道:“一娘干犯国法,原受刑罚,不敢劳烦大人回护!”
李文革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她,两只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张澹。
张澹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干笑道:“如此,倒是劳烦藩帅了,还请下楼,下官引藩帅前往县署!”
说着他向两名衙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这才大汗淋漓地退了下来。
张澹这才回望楼上。又是一拱手道:“还请藩帅节驾下楼——”
李文革笑了笑:“张明府莫要着急,等等无妨……”
张澹一怔,脱口问道:“等甚么?”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扬起头缓缓道:“等候本帅的全副旌节仪仗……”
……
“报告,八路军六韬馆学员一期队集合完毕,请监军大人训话,学员队队正,诩麾副尉荆海!”
荆海洪亮地声音在六韬馆营地操场上回响。这个老兵身体挺得笔直。两臂下垂。两掌紧贴裤子,目不斜视,一派英挺的军人派头。
魏逊满意地点了点头,口中却道:“记住,下次报告只许称呼监军,不许称呼大人,我八路军中只有一位大人。便是李大将军,除大将军之外,军中没有第二个大人!”
他有意将声音提高,使得站在下面地三十七名学员兵听得清清楚楚。
“是——请监军训话!”
荆海重新道。
魏逊缓步走上木制地台子,转过身正面对着学员兵,挺胸,右臂抬起行了一个平胸礼,台下的三十八个人同时向他敬礼。魏逊放下手臂。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静了静心神,缓缓开始训话:“……我知道,你们这群兔崽子里面。有好多人都拿我当大人……这也难怪,堂堂地致果校尉,朝廷正七品武职,拿到外面去抵得一个县令……在地方上,县明府便是
一县父老黎庶的‘大人’,所以你们拿老子当大人,不过我现下要告诉你们地是,一年半以前地时候,我魏逊还在彰武军左营当一个小小地伍长,不要说大人,老子***连俸禄都没有,军饷和大头兵一样,上面克扣咱老魏的饷粮,咱老魏就克扣下面弟兄的饷粮,一层刮一层,没法子,谁都得吃饭不是?”
学员们静静地听着,没有人说话,连咳嗽乱动的都没有。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人也格外的怂,一个小小的伍长,管着两个兵,谁见了咱都能压咱一头,延州城里那些大户豪绅是个人他妈地都能欺负老子,老实说,老魏当时就在想,他娘的当这个操蛋熊兵还不如老子当年在城里做泼皮舒服。那时候左营丙队的弟兄们都这么想,沈致果是个好汉,当时弟兄们里面只有他想着打仗杀敌建功立业。老子没那想头,老子想的是怎么混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脸红!”
学员兵们脸上纷纷露出了一些笑意,这个监军的训话和那些教自己军纪军规的酸夫子教员们大不相同,他们本来以为位高权重的延安团监军更加是一个口若悬河文绉绉的书生模样,谁料到是一个满口粗话地痞子。
“……这一年多时间,老子才算开了眼,跟着咱们家大人,拿钱升官打胜仗,这才多大功夫?老子就披上了这身官皮,手下管着几千号人,这要是在朝廷里,大小也是个将军都校,咱们八路军不搞那么多没用地官,沈统制和老子都不过是致果校尉,照样领着上千兵马耀武扬威,朝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将军们都没得比!”
“闲暇的时候大人和我们说过,过一阵子兵马多了,咱泥腿杆子出身地老粗照样当将军,游击将军游骑将军,明威将军宣威将军,忠武将军壮武将军,啥将军咱都能当!不要看你们这些兔崽子如今还是学生兵,今天训话一结束,你们***全都是陪戎副尉,从九品下武职,不只吃粮饷,还能拿俸禄,都***是朝廷命官……”
“我知道,你们里面有几个出身比咱老魏高着一大截,祖上都是些大人物……”魏逊扫视着队伍里面的几个世家子弟,口中满不在乎地道,“要说呢,咱老魏其顶实不待见你们这样的,娇生惯养饭来张口,吊书袋或许还能来上几句之乎者也,到了战场上除了拉稀放屁没别的本事!这样的兵咱一个都不要,就更不要说是做军官了……”
“……不过这三个月的日子的训练,老实说不好受,新兵营那边的训练你们也能看到,说实在话,没你们苦。没法子,谁让他们是兵你们是官,他们是士你们是将。对你们的要求不能不严一些,日后上了战场,那些兵蛋子翻个错误顶多是自家送命,你们这些人若是犯错误,便是带着你们手下的弟兄一道送命。所以对你们的训练必须严上加严,你们入队的时候,满满当当一百个人,如今只剩下三十七个,中途打了退堂鼓的有一多半。我不觉得可惜,说实在的,他们拉稀了逃跑了,是他们的幸事,也是这支军队的幸事,这些怂包若是上了战场,那才是弟兄们的大不幸!”
“凡是留下来的人,挺过来的人,都是他娘的好汉子,所以咱老魏一上来,就先给你们敬个礼!”魏逊笑吟吟道。
“你们的授官牒文,我已经一一签发,一会便会发给你们,不论你是苦出身还是好出身,只要你进了这支军队,只要你证明你自己是好汉,我便承认你们是好汉,陪戎副尉只是个开始。只要你们肯在战场上流血流汗舍命厮杀,再大的官也有得做,再高的爵也有得封,跟着咱们家大人,只要不怀坏心眼鬼心思,谁都吃不了亏!银钱、土地、官爵,这些东西人人都有份,咱们八路军的将军,便要出在你们这些兔崽子里面……”
“……军规军纪,监事们书记们给你们上课的时候都已经讲过了,我不再重复。今天我只告诉你们一句话,八路军延安团和厢兵甲团,所有军官的升迁除授大权都在咱老魏手里攥着,军法刑罚也是我管着,除了大人和周游击,军中沈统制和本监军最大。沈统制只管打仗,老子只管盯着你们,只要你们努力厮杀立功,只要你们对大人忠心耿耿,升迁和赏赐,一样也少不了你们这些兔崽子的;偷奸耍滑的,阵前胆怯的,老子一句话便能发配你们去茅厕挑粪;临阵脱逃的、叛变投敌的、或是对大人对咱八路军心怀不轨耍聪明的,军阀科的刀子雪亮,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忠于黎庶,忠于朝廷,忠于大人——”
荆海带头喊道。
“忠于黎庶,忠于朝廷,忠于大人——”
三十七名学员兵振臂高呼道。
魏逊冷笑着:“你们是否忠于黎庶和朝廷,咱老魏管起来大可睁只眼闭只眼,你们若是敢不忠于大人,有一个老子砍一个,有两个老子砍一双。在阵上砍人,看的是你们的功夫本领,在阵后砍人,却是老子的职责所系!”
说着,他又是一个立正,平胸敬礼,扯着嗓子高喊道:“愿为李大将军效死——”
“愿为李大将军效死——”雄壮的口号声在操场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