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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3)

    固的好脾气终于用尽了。这位名头极大的王状元自~来,便没停住四处查看,哪怕是陆勋明言是军机重地的武器库和情资室,王记室也坚持要进去看一看。在这个问题上陆勋丝毫没有让步,他干脆而坚决地告诉王朴,在丰林山军寨中,只有李文革才有权利批准一个不具备相应军事衔级的人员进入这两处地方,其他的人一律无权逾矩。

    当时王朴极为冷冰冰地问了一句:“若是老夫一定要看呢?”

    陆勋一丝不芶地答道:“没有接到放行的命令,卫兵将扣押所有擅自接近这两处军机重地的人员。又敢于硬闯或是反抗者,卫兵可将其就地斩杀。”

    听了这不卑不亢却杀气腾腾的回答,王朴脸色木然,没有说话,却终究没有再要求查看这两处机密之地。

    在之后的巡回视察中,这位王大人的脸上再未露出半分笑容,语气也逐渐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口中偶尔说出来的言语也开始令秦固更加难堪和警惕。

    在观看新兵队的队列训练时,王朴对于这种全新的训练模式极为好奇,在木着脸询问了一些具体细节之后,这位状元公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此练兵,只为了一个小小的定难军,实在是大器小用了啊……”

    在观看由木工棚和铁匠窑组成的兵工队时,王朴连连冷笑:“李宣节看来果然是胸有大志啊……”

    在视察伤患营时。王朴一句话没说,出来后才淡淡道:“麾下有如此不畏死地虎贲之士,关中诸镇,日后定然要扬李宣节的鼻息过活了……”

    终于等到日落,陆勋邀请王朴在山上用饭,王朴却严词拒绝。冷冷道:“……看来说这位李宣节是魏武帝刘寄奴,倒是老夫小看了这位指挥,以山上驻军的规模气势,过得几年,只怕天下都不必放在李宣节眼中了……”

    秦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转过身,远眺着已经升起的一轮明月,背对着王朴淡淡道:“卑职不明白文伯大人的意思……”

    “……二十年来。延州黎庶年年都在党项人的劫掠肆虐中辗转挣扎,彰武军不成器,面对定难军连出城都不敢,更遑论接战。九县生民水火吊悬,日夜企盼着有人能够保护他们不被党项人屠杀掳掠,日夜指望着能有几个仗义之士肯于站出来守境安民……”

    “朝廷诸公都是海内仰望地贤人,当今天子更是众望所归的圣君,文伯先生一代高才,文名播于天下。可惜九县生民却无一人曾受诸公之惠。当定难军的铁骑在延州四处残杀百姓奸淫掳掠之时,当叛变的乱兵滋扰街市祸害黎庶之时。诸公在何处?朝廷又在何处?如今总算有人本着天理良心来治军护民了,总算有人震慑九县使骁兵不敢妄动了,黎庶们刚刚有几日好日子过了。文伯先生便来了,左一个魏武帝右一个刘寄奴,竟欲置其人于嫌疑之地而后快。卑职实在是不明白,将李怀仁说成是胸有大志心怀叵测之辈。于朝廷究竟有何好处?于文伯先生自己又有何好处?”

    王朴脸上颜色变了变,捻须道:“延州的事情,自有彰武军节度自家打理,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自然是延州节度使之责,子坚明府不去问你家侍中,却来问王朴,本末倒置了吧?”

    秦固冷冷一笑道:“高侍中若是能够保境安民。还会有现在的芦子关巡检使么?高衙内若是能够压制全军,还会有如今的丰林山大营么?李怀仁究竟是不是魏武帝,是不是刘寄奴,秦固不知道。然则秦固知道。此人有着一颗常人所没有的赤子之心。延州数千军士,只有他一个人肯将九县生民地安危祸福看做自己的本分,只有他一个人敢于为了百姓而公然抗命。文伯先生以李怀仁相比魏武帝和刘寄奴和刘寄奴相比,确实不确!在秦固看来,魏武帝比怀仁少了一分仁心,刘寄奴比怀仁多了一分杀气,他能得军心民意,不怨旁人,只怨高侍中父子和朝廷未能尽职尽责,否则焉有今日?”

    王朴轻轻笑了笑:“秦明府言重了,如今有哪个藩镇肯将朝廷放在眼里?延州地面的事情,不是朝廷不想管,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秦固冷冷道:“是啊,朝廷鞭长莫及,所以才坐视万千黎庶陷于倒悬而不闻不问,如今延州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点起色,朝廷的鞭子便够长了,便要来延州施展手段展示声威了,是么?”

    这分明是抬杠,王朴苦笑两声,干脆闭嘴。

    他不说话了,秦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

    “秦某不知道文伯先生在朝中能说上什么话,也不知道朝中诸公和天子是如何看待延州之事的。不过秦某却明白,削藩和撤镇,是历代朝廷都在盘算之事。藩镇之祸,非自今日而始,是

    结于今日,更不是卑职一个小小县令该想该问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万世不移之理,当今天子若是不肯体恤延州数万生民的生计安危,则此九县之地,势将不为郭姓所有。去年高侍中既然能够举州以降今上,今日延州文武同心,上下一效,改换门庭更易旗帜,却也并非多么困难的事情。朝廷无一人献一策出一兵以御党项,与于九县生民并无尺寸之恩,文伯先生以为那些在饥饿和杀戮中惊恐度日的百姓们会感受当今天子的浩荡天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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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朴苦笑,几日以来一直以为这位秦县令年纪轻轻行事却是沉稳有度,不料还有如此性情激烈地一面,自己今日不合惹了此人,他看来是不太可能善罢甘休了。

    他捻着胡须道:“秦明府大言炎炎。虽然一片拳拳爱民之心,然则却将礼仪纲常置于何地?将当今天子地威严置于何地?”

    秦固当即反驳道:“唐文皇曾经言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固首先肤施上万黎庶的亲民父母,其次才是大周社稷和当今天子的臣属。君以爱民恤民为治道,则社稷兴,礼仪存,纲常在;君以暴民虐民行乱政,则社稷败,礼仪亡,纲常乱。这么简单明白的道理。文伯先生当世大儒难道不懂?自梁以来,天下纷乱,割城占地、称王称霸之辈比比皆是,祸害百姓戕乱黎民的更是数不胜数,其礼仪何存?其纲常何在?今上若是恪守纲常,湘阴公又何至于身死?北汉王又何至于称国王土?”

    他顿了顿,冷冷道:“豺狼当道,朝廷不说打狼,却对打狼之人猜忌百倍,文伯先生?朝廷这般态度。延州黎庶为何要归化其治下自己找罪受?”

    王朴缓缓点了点头:“能够得秦明府如此尽心竭力为其说话,这位李宣节还真是一个得人望之人啊……”

    秦固寒声道:“去年八月乱起,乱兵肆虐街市涂炭人民,无一人敢管,无一人敢问,李怀仁一个人一柄刀。当街手刃九人,使乱兵震骇,使黎庶得安,请问文伯先生,当是时,高侍中在哪里?朝廷在哪里?若是只有此人能救延州,只有此人能济黎民,那么纵然此人真地是魏武帝重生。刘寄奴在世,下官认了,李观察也认了,九县黎庶父老愿长旌素节。推戴此人为延州之主。无论高侍中父子高不高兴,无论朝廷承认与否,此事事关数万桑梓命运生计,断不容他人阻碍败坏……”

    王朴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冲着秦固微笑道:“子坚明府高看王某了,某职衔卑微,并无资格觐见皇帝,更不要说御前进言了……”

    秦固静静地看着王朴,一对沉静如水地眸子中蕴含着千般力道,王朴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缓缓道:“高侍中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彰武军节度使,虽然延州如今的局面已经明显不受他操控,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在没有新的任命敕书之前,朝廷只承认高侍中是名正言顺的延州之主。当然,六宅寻访使此来的目地便是弄清楚延州究竟是谁在掌权主事,至于说究竟是否承认这个掌权主事之人,便不是寻访使能够决定地事情了,那要由枢密上奏天子批复……当然,只要皇上以为可,枢密一般是不会违逆圣意行事的……”

    秦固这才露出了一个笑容,淡淡道:“六宅寻访使本应由枢密王相公签派,如今天子行驾在外,却中旨回京自禁军中选了张驸马做使臣,还允许文伯先生代表太原侯随行,这明显是不信任枢密的意思,枢密上奏,此次恐怕极难合圣意了……”

    ……

    比起王朴地微服探访行动,韩微的微服就辛苦多了,两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一家都不能落下他基本上都要挨家挨户走上一圈,而且走的时候还不能使用张永德的名义,只能用他自家的名头一家一家去拜门。本来要说陕州节度衙内的名头也够分量了,可惜延州地方小官员和族门地文化程度政治水准参差不齐,有好多不开眼的根本就不知道韩通是谁,更有甚者甚至干脆连陕州是在什么地方都没概念,这便给韩微的私访行动带来了诸多不便。

    更加令他不便的,是自己那副罗锅身材。

    韩微在韩通的三个儿子当中最是聪明,幼年便通经史,颇为韩通所爱,奈何小时候一场大病,令韩微落了个深度驼背,本来英挺俊俏的一个人,如今乍一看去猥琐得不像话,在汴梁地上流社会中,几乎都知道韩家有个“橐驼儿”天生聪颖,乃是韩通的掌上宝眼中珠。

    然而这个残疾此刻却给韩微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因是微服拜访,他便换下了绸缎的官袍,换上了一件白叠布袍,便那么出了门。

    他这么一身打扮

    上那个天生的大背锅,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上年月家境稍稍好些地读书人打扮得也比他强些。他这模样前去拜门,看门的没有当场将他叉出去便不错了。好在他的名刺足够硬,但凡主人在家地,大多都接见了他。

    不过对于他那个丑陋的罗锅,基本上一直是各主家上至主人下至奴仆一致取笑的对象。有地主人比较厚道,会一面怜悯地望着他一面怒喝着阻止家人和奴仆十分没有礼貌地嗤笑。有的主人则在装模作样的攀谈中一直暗中打量他的驼背。虽然脸上道貌岸然,但是韩微知道这种人若不是在人前强撑着一张面子早就笑作一团了。

    还有一种人既不取笑他也不怜悯他,但是从他们的目光中韩微却能够感受到赤裸裸地厌恶和轻蔑。这些人的表现便是态度极为客气,但是很短的时间便会匆匆送客,韩微相信这些人回去一定要拿大木盆洗个热水澡,彻底冲洗干净自自己身上沾染到地霉运。

    自小驼背的韩微对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从小在外人的白眼中长大,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取笑和不屑。韩微现在对任何来自于外人的潜在伤害免疫力极强。冯道提倡的“唾面自干”其实代表的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奈心态,而韩微则更加无奈,驼背并不是他的错,然则他却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好在家庭还算温暖,父母兄弟姐妹对他还算照顾,因此韩微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在别人那种异样地目光当中迎来送往。

    在韩微心中,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残疾,但是每当公共场合,他却反而喜欢将自己的“材质残劣”挂在口头上,一方面是无奈之下的一种自嘲。一方面却是对轻蔑厌恶自己的人的一种暗讽。

    尽管受了无数白眼,韩微这一天仍然收获匪浅。西城的几个大族都走了过来,几个重要地老军头和节度幕府僚属也一一拜访。经过这一天的探访,他发现大多数族门对李文革的态度暧昧,似乎是一种又恨又惧的心情,不赞成此人的言行做派。却也并不敢公然表示对此人蔑视轻忽,敢于像秦家小员外般公开要求朝廷诛除此人以靖地方的一个也没有,大多都是打着哈哈把这个问题含混过去。

    而军头们则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他们颇有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悠闲姿态,对高家这些人心情复杂,毕竟是追随了多年的主公,然而高家将他们一一排挤出军队地做法却令这些人心寒齿冷;对李文革这些人则明显表示出一种对小字辈的轻视和不屑。不过当韩微直接问起他们究竟支持谁的时候,这帮老家伙绝大多数表示支持高家。认为李文革是在胡闹;而极少数则明确表示谁也不支持,自己已经退休养老,对这些纷争互斗没有任何兴趣。

    拜访完东城的县丞和县主簿,韩微已经颇为疲惫了。只剩下最后一家肤施县尉陈夙通还未曾探访,虽然差着一个半个也无所谓,韩微还是决定一次性在今晚拜访完,免得明日在专程跑上一趟,为一个九品县尉,实在是不值得。

    他来到陈府门前,递上名刺,便在门前立等。

    陈夙通今天受秦固差遣出城公干,此刻还未曾回来,陈哲则在西城地聚贤楼宴请州城各大商号的主东老板,此刻也不在家中。名刺上标明的又是一位节度衙内,虽然其貌不扬一副罗锅身材,仆人们心中暗自腹诽,脚下却不敢怠慢,急匆匆进内宅去请示陈夙通的女公子陈素。

    “姑娘——这是访客的名刺!”

    一个贴身丫鬟将名刺递了给陈素。

    陈素接过看了看,眉头拢了起来。韩通的名头她是听过的,也知道这是极得皇帝信任的一个藩镇,坐镇陕州把守潼关,兼顾洛阳和长安,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的儿子,却是怠慢不得的。

    父亲不在,原本应该打发他明日再来。不过对一位衙内,这样颇有些不够恭敬,更何况时候已经不早,父亲极可能已经离家不远了,只需等上少刻,陈夙通便回来了。

    想了一阵,她将名刺递了回去,道:“让陈安出去将名刺交还,就说我家不敢受,请这位衙内二堂端坐用茶……”

    等那出门传话的丫鬟回来,陈素已然坐到了梳妆台前,轻轻吩咐道:“艾香,帮我梳头,我要出去会一会这位韩衙内……”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4)

    家父稍后便会回转,让韩衙内久侯,却是不恭得紧了

    陈素一面向着韩微裣衽为礼一面款款言道。

    她初见韩微时也被这位衙内的怪模样吓了一跳,但是她立即便镇定了下来,淡定自若地行礼说话,然后走到另一侧的下首位置坐定,端起茶杯道:“家父和舍弟均外出未归,只能由小女子代为奉茶了,还请衙内不要见怪。”

    晚唐五代之时的男女大防远没有宋代那么壁垒森严,虽然初唐时女子频频出席上流社会交际圈甚至以情人众多为荣耀之事的夸张时代已经过去,但女子在人前抛头露面却也仍然是常事。父亲和家中男子不在,女儿出面代为招待客人并不罕见。这是一个连传统的贞节观念都还没有形成的时代,这个时代观念中所赞颂褒扬的烈女,不是那些有洁癣以至于被陌生男人碰了手一下就羞愤得要将整只手砍下来的愚昧女性,而是在公开的宴会上手执板砖将杀父仇人当场拍死的卫家无忌。

    因此虽然韩微初时见是女子待客,也微微吃了一惊,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令他微觉惊讶的是,陈素初见时虽然貌似也被自己的驼背弄得呆了一下,但忡怔之后旋即面色如常,并未有一般女儿家见到丑陋男人之时那种厌恶畏惧的天然反应,反而彬彬有礼地端坐奉茶;更难能的是此女看自己的眼神绝不躲闪。一副泰然自若地淡定模样。

    美人在侧,奔波了一天原本已经全身酸痛疲惫不堪的韩微顿时又精神了起来,他微笑着拱手为揖道:“是韩某来得唐突,叨扰了陈家娘子了。”

    陈素轻轻说了一声“不敢”,随即道:“衙内可曾用饭?若是还不曾用,妾身自当安排厨下准备膳食。”

    韩微听了。苦笑着抚着肚子道:“娘子如此一说,韩某倒真是饿了,实不相瞒,今早出门至今,某连午饭都不曾用,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了。不过也不好太过麻烦尊府,若是府中已经用过饭了,便不必麻烦。若是还未曾用过,则用餐之时若能为韩某添上一副杯箸,便感激不尽了!”

    他说得客气,陈素听了也不禁莞尔,微笑着问道:“不知衙内可有忌口?”

    韩微摇了摇头:“没有,韩某甚么都吃得,如今这世道,能有一口安生饭吃,已经十分不易了!再要挑嘴,便是不知惜福了……”

    这句话却说得陈素大起知己之感。如今节镇公子能够如此明达知命的真是凤毛麟角了,这位二十二岁的大龄女青年一笑之下挥手叫进管事仆人,简单地吩咐了两句,待仆人去了,她才转头冲着韩微俯了俯身:“怠慢衙内了!”

    韩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展颜道:“娘子可否不要叫秦某衙内?这称呼无数人叫。某早已不耐烦,却又不好直说,实在是郁闷已极……”

    陈素一对明亮的眸子扫了韩微一眼:“哦……?却是为何?”

    韩微肃容道:“衙内之职始于节镇初设,然而如今却成了自继父职的凭籍。少年人少经历练不通世事,连个县曹都未必能够做好,却一下子便做了衙内,老父一旦百年,则赫然继之为藩镇。不管能不能服众。也无论资历威望是否足够,骤然间山一般重地位子砸在头上,哪里还有个不晕的?明明没有节度的本领却偏偏强做了节度之位,只怕举家族灭之期不远了……”

    陈素心中暗暗点头。这个驼背衙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虽然身形猥琐,见识却称得上高人一等。虽然还不知此人才学究竟如何,仅凭这一番言语,便已经胜过延州的高大衙内多少倍了。

    陈素笑道:“公子的别字如何称呼?”

    韩微大喜,笑呵呵道:“韩某字启仁,没有别号,字也是父母所起,娘子便叫韩某启仁好了!”

    陈素轻轻颔首:“商之微子,仁参箕比,启仁公子的台甫果然寓意深渊古朴,颇得圣人立言立身的真意……”

    韩微吃了一惊,他抬首打量了陈素一番,拍手笑道:“原来娘子竟是个女才子,实在是韩某失敬了……”

    陈素脸上一红,低下头道:“不敢当公子缪赞,小女子粗读过几本书,怎当得才子之名?”

    韩微哈哈大笑,心情极是畅快,一天的疲惫郁闷此刻早已一扫而空,当下道:“读书本来便当粗读,又不用考状元,不做进士又不致饿死,何必非要去抢夺穷人家孩子地饭碗?粗读才能博览,博览方能知晓天外有天,先秦时诸子百家,如今只剩下儒门独朔,实在是一桩大憾事。”

    陈素却有些不赞同地道:“诸子百家虽然不少,然则能够用来治国的,终究不过儒家一道。黄老之言,般墨之行,申韩之术,虽然都曾逞得一时之盛,却终归不能用来治化苍生,故而均渐式微。黄老学能静心智,墨学可励心志,韩非之术能治宵小,然则若论起有益世道人心,还是儒学最好。”

    韩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娘子说的是!韩某也并不曾鄙薄儒学,只是可惜,先秦诸家学术,始皇帝烧了一批,董子尊儒又致诸道式微,至今大多已经罕有存世者。论起治道,诸子拍马赶不上孔孟,百家皆不如儒家。不过这些学问终归是前人心血,若是流传下来

    睹,即便是无益世道人心,也是好的……”

    陈素轻掩檀口,笑道:“启仁公子竟是个痴人,人家看书皆为了功名利禄,公子看书却似是为了看书而看书,当真是少见。”

    韩微也笑道:“为功名读书,不过是读死书罢了。章丽山诗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见死读书地人在乱世百无一用,反倒不如不读书的泥腿杆子有出息。这道理祖龙没有勘破,强横之秦才至于二世而亡。如今海内板荡,读书之人若是没有点自知之明,只怕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家是如何死的!”

    陈素连连颔首:“此乃大彻大悟之论,非洞彻世情明晓大势者不能言。”

    两个人说了半晌。陈家父子还是不曾回来,饭菜却已经端了上来,几样荤素用小碟子盛着,一碟子制作得极精致的小饼和馒首,外加一壶酒,皆用一个托盘端了上来,放在了韩微身边的案几上。

    韩微一愣:“娘子已经用过饭了么?”

    陈素嫣然一笑:“妾身自幼修习养身之道,晚上向来极少进食。未免存食!”

    —

    韩微一怔,苦笑道:“原来如此,早知道便不麻烦娘子了,实不相瞒,韩某虽然向来脸皮厚,然则娘子不吃,韩某一个人实在是万难下咽。”

    陈素想了想也是,谁吃饭时旁边有个人看着也不舒服,当即笑着吩咐仆人道:“给我盛碗粥来,再把少爷前些日子腌的萝卜。切一小碟子来……”

    见仆人退下,陈素笑道:“家父想必是有事情耽搁了,实在是对不住公子了!”

    韩微连连摆手:“无妨……无妨……”

    陈素问道:“不知公子此来,究竟为了何事?”

    韩微沉吟了起来,有关延州局面地事情,他不知道和陈素一个女儿家说起是否合适。他这一迟疑。陈素立时会意,这姑娘立即善解人意地笑道:“是妾身不该问,想必是有紧要事情,否则公子不会夜来访……”

    韩微急忙摆了摆手,笑道:“也不算甚么大事,实不相瞒,秦某是想向陈公请教一下他对芦子关巡检使李大人的看法……”

    陈素一怔,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

    张永德亲自出门将一脸倦容的王朴迎了进来,微笑着吩咐随侍的禁军卫士沏茶,转过身才问道:“如何?文伯公这一天可有收获?”

    王朴捻着胡须微笑道:“老夫不与将军客气,实话实说。此番丰林山之行,老夫有所得!”

    张永德缓缓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微笑着道:“说来听听……”

    王朴沉思着道:“丰林山上训练新兵之法,乃是老夫生平仅见,其严厉处细微之极,然则却绝少见到军棍或斩刑。官兵之间上下级壁垒森严,然则却在一处用饭,所食无论是材质还是分量都没有差别,虽然打骂士兵在军中是家常便饭,但却不曾见有军官驱使士兵做私事。周正裕乃是御侮校尉,是李文革的左贰,老夫见到此人之时,他居然在自己刷靴子……”

    “……副指挥级别地军官自己刷靴子……”张永德沉默了起来,这种事情即使是在禁军当中也绝不可能有。

    “还有其军纪之简洁,也是让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王朴脸上带着极为凝重的神色道。

    “怎讲?”张永德问道。

    “其军纪全部加在一起不过十三条而已,而且老夫没有见到斩刑。那个陆队头告诉老夫,军中是禁止滥杀地,极少有斩刑,军官不能随意处置士兵。凡监禁、劳役、肉刑、死刑,必须由营队两级军法官会审,同时还要有犯卒的队头在场旁听;死刑一律要上报李文革本人,由他复核之后才能最后行刑斩首……”

    “真是麻烦啊……”张永德眉头紧锁着道。

    “不错,老夫也一直在诧异,不杀人立威,不严刑峻法,如何能够治得住这群骄兵悍将!然则丰林山上的军士军纪之好更是老夫生平所仅见,其卒行则两人成行三人成列,食则依次序排队不喧哗不拥挤不争抢,操练时能够身材笔挺在太阳底下一个姿势站上足足两个时辰,站岗的士兵披甲执兵,即便是营中军官通行,也要对齐口令才能放行……抱一将军,这样的军队,你见过么?”

    张永德已然听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一口气来,却没有回答王朴地问话。道:“还有么?”

    王朴道:“山上不仅有军垦屯田地营地,还有木匠和铁匠,丰林山士兵手中的兵器,如今都是自己打造的,山上还有伤患营,里面居住着的都是一些因战负伤乃至致残地士兵。下官仔细询问了一番,其中几个竟然是折家地兵!”

    张永德大吃一惊:“折家军在丰林山上?”

    王朴摇了摇头:“我仔细问过,这些伤兵是在魏平关负伤,而后因为前面的治疗条件简陋,这才转到丰林山上的伤患营来养伤的……”

    张永德喃喃道:“看起来,折家和这个李文革的交情不浅啊,居然两家地伤兵都在一处养伤。”

    王朴道:“不止如此,下官验看了他们从芦子关带回来的两百七十五颗人头。可以确认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异族,

    狠胡须颇多。下官虽然不是军伍出身,却也能够当实在在厮杀得来地战果,绝非杀良冒功!”

    张永德点了点头:“这一点我们派往芦子关方面的人已经回报了,修路的流民们已经在传扬,李文革打了大胜仗,党项人在芦子关前扔下了两百多具尸体狼狈而去。这应该是自定难军兴起以来在延州人手中吃的第一个大亏。这个李文革,实在是不简单啊……”

    王朴叹道:“此人至今为止还没有见过,不敢断言,不过这个肤施县令秦固……”

    张永德皱起了眉头:“秦固如何?”

    王朴脸色变得肃然。感慨道:“此人若假以时日,必是廊庙之才!”

    “哦?”张永德饶有兴味地翘起了嘴唇,“能得文伯先生如此评价的人可是不多啊……”

    王朴道:“此人一腔血气,倒也还罢了,年轻人大多如此。然则此人身上自有一番正直凛然之风范。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是谓也!他不像那些寻常州县官吏坐井观天见识短浅。然则却绝不屈就情势摒弃原则,这一点尤为难能可贵。作为亲民之官,能以百姓黎庶为天,便是天下一等一地好官。如今文人大多少风骨,这样的人已经极少见了。”

    他顿了顿,道:“此人能够心甘情愿为那李文革驱驰,可见这个姓李的武夫也绝非能打能杀善于治军那么简单。”

    张永德颔首道:“这一点永德也早便想过了。一州之内,文官和武将不能一致。这已经不新鲜了。能够得到文官和武将一致推戴的藩镇极少,这个李文革能够做到,可见其人必有过人之处。芦子关一战地内情虽然难以确知,然则以一个指挥地兵力竟然能够杀敌两百七十五人。这几乎已经是一营兵马的总额了,此人若为大将,数千军马便可纵横天下。”

    王朴深表赞同,他笑道:“今日在山上,老夫以曹满刘裕之语相试探,那个性陆的军官倒还罢了,却激得那秦固颇为恼火。这小娃娃当着老夫的面数落延州节度和朝廷,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明白说道即便是朝廷反对,九县军民也要一心一意推戴李文革上位。以老夫看来,若是朝廷真个逼急了,旁人如何不知道,他是真有拥戴李文革脱离朝廷治下的决心的!”

    “哦?”张永德吃了一惊。

    王朴叹道:“其实平心而论,他说地并没有错,这许多年来两代朝廷确实不曾于延州军民有过甚么恩惠。前朝和本朝,在这件事情上做得甚至不如石敬叔侄。然则去年今上登大宝,第一批上表归顺的藩镇中便有延州……”

    张永德道:“是啊,若不是高允权识趣,称臣在先,以他的辖区和军力,无论如何捞不到侍中的高位。朝廷此番之所以难于措置,也正是因为此。高允权毕竟于当今皇帝有大功,若是此可见他失势便弃之不顾,朝廷在四方节度们眼中岂不是过于势利了?”

    王朴不以为然道:“抱一将军,话不能这样说。两次向朝廷上表归治,其中的关键人物都是延州的观察判官李文质,高允权虽有此心,若没有李文质一力促成,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比起武将和高家,延州的文官们更值得依赖,毕竟他们心向朝廷企盼天下一统,这和朝廷的想法是一致地。”

    张永德愕然:“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支持那个李文革?”

    王朴摇了摇头:“下官只说出了一个事实,至于支持谁不支持谁,那不是下官和将军所能决断的事情……”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5)

    顺元年四月十三,三镇节度使当朝侍中折从阮自魏平了延州大营,当天,留守在折家军大营的寻访使亲兵队长便向张永德禀报了这一消息。当夜,张永德带着王朴和韩微前往城外的大营拜访这位声望动于朝野的老将军。按照制度,六宅寻访使属于钦差使臣,按照道理说地方所有都督刺史以下的官员都要以下官礼参拜,当然,这个规矩对号称出行则张旌持节遇人驱人逢屋推屋的节度使并不适用,特别是对那些身兼同平章事或者中书令、侍中加衔的使相,作为小字辈的张永德并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赶去拜会一方面是为了试探虚实,另外一方面却是传达皇帝郭威的密旨。

    见面寒暄过后,张永德便请折从阮摒退左右,在一旁伺候的折御卿识趣地退了出去。王朴和韩微也退出中军大帐,在折御卿的引领下参观折家军大营中的军容军威。

    “老侍中,您可算回来了,末将在延州等了您五天了!”张永德一面从怀中取出郭威的密诏一面微笑着说道。

    “劳抱一久侯,实在是不恭。犬子在魏平关卫戍党项,不去看看,老夫实在是放心不下。”折从阮笑眯眯地解释道。

    既然是皇帝密诏,自然不用摆设香案。当下张永德双手恭恭敬敬将密诏承上,折从阮老大不客气地双手接过密诏,向着东南方面一躬为礼。这才打开了诏书。

    诏书里只有简单地几行字,授予折从阮在延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就是说只要是为了抵御党项,中央政府和皇帝将默认他吞并延州的行为。这份密诏上加盖了皇帝的玉玺和中书门下之印,副署的宰相是中书令冯道,从程序上看。这应该是一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正式诏书了。然而折从阮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诏书上没有加盖枢密院地印信,也没有枢密使王峻的签名。

    作为自晚唐以来朝堂上除却中书门下省之外最重要的机构,枢密院逐渐由内官制渐渐转化为外官制,五代以来,文官出任枢密使已经成为常制。这一横在皇帝和中书门下省之间的机构不但分去了传统内阁一半的权力,还成为皇帝处理军事和藩镇问题的主要顾问和助手,对于传统内阁所无力统辖的这两类问题,枢密使拥有比宰相更大的发言权。但是这一次。皇帝发来地秘密诏书上却没有枢密院的印信和枢密使的签名画押。

    这说明从始至终,这道诏书王峻就没有看到过,这份圣旨是皇帝和中书门下的宰相们绕过了枢密院下达的。

    皇帝目前应该正在征伐兖州的行营之中,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没有带在身边,只有宰相副署也并不稀奇。

    从法理上来说,从来没有一份文件明确规定过诏书必须经过枢密使下达,尽管这是晚唐以来的政治惯例。因此只要诏书上有中书门下之印和一名宰相副署,这份诏书就具备合法的行政效力。

    虽然从理论上,枢密院对于皇帝的诏旨并没有审核权,枢密使也无权在圣旨上副署。但是晚唐以来,从来没有一份未经枢密院用印签名的诏书发到中书门下,这是一个不成文地制度。

    晚唐的宦官专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宦官们把持的枢密隔绝了皇帝与中书。

    如今皇帝和中书却联起手来炮制了这样一份诏书,而本来作为联系内外的枢要机构的枢密院此番却被蒙在了鼓里。

    自从唐太宗创立三省六部分权制约的政治体系之后,理论上只要有内阁地用印和宰相的副署。诏书便具备法律效力。内阁的用印在不同时期曾经有过变化,前期是“政事堂印”,后期则是“中书门下之印”。在副署权上,原本只有中书门下两省的正副长官才有资格副署,不过自从两省合一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之后,所有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衔的宰相均有权列名,而只要有一名宰相列名,诏书便可生效。

    在五代。为了表示对加衔使相们的尊重,在正式的诏书中除了中枢诸相一一列名之外,许多地方使相地大名和官号也列置在左。其实这些签名都是中书门下省的舍人们根据中央和地方使相相职的排列顺序代签上去的。其次序依次为中书令第一,侍中第二。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三,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四,三司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五,地方军镇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列名在其后。

    以半年前加封折从阮为三镇节度使加侍中衔地正式制书为例,从右到左依次是中书令冯道,朔方节度使兼中书令冯晖,彰武节度使兼侍中高允权,枢密使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范质,中书侍郎判三司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谷,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荣,有大大小小八位宰相具名。其中地位最尊崇的是列名首位的四朝宰相冯道,权力最煊赫的是身兼枢相两职的当今皇帝的亲密战友副统帅王峻,身份最特殊的则是列名在尾的太原侯皇子郭荣。

    实际上,这道诏书上真正亲自署名的只有王峻、范质和李谷三位宰相,冯晖、高允权和郭荣均由中书舍人代署,冯道因为年老体衰,被皇帝特许三日一至中书门下,因此也由舍人代署。

    如今再要发这样的诏书,在冯晖之后和高允权之前,就要再加上由中书舍人们代署的三

    使侍中折从阮的名字了。以这种格式发出的诏书才正式制敕。

    从汴梁传来的消息。折从阮知道此刻枢密使王峻正在留守汴京,皇帝身边只有冯道和范质两名宰相。而这份诏书只签了冯道地名字,却并不曾有范质的具名,其中意味,颇不寻常。

    一种可能是,这份密诏确实是密诏。只经过了郭威和冯道两人的手,其余相臣皆不知情。

    不过折从阮知道,冯道虽为首席,却并不掌印,真正掌印者恰恰是那个没有列名其上的范质。

    —

    那么就有第二种可能,范质不具名,仅仅是个障眼法,是为了表示诸相平等。这份秘旨真的是秘密到了除冯道之外的所有宰相均不知情地地步。

    而冯道的特殊,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其余诸相均不能与之攀比。

    这么简单的一道诏书上,却隐含着这么多不为人道的门道,看来为了解决延州的问题,皇帝和中书的几位宰相还真是颇花了不少心思。究其内里,皇帝的这道诏书不但要避开已经成为本诏核心人物地高允权,还要避开如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王峻,这才是这份诏书的真正用意。

    折从阮不动声色地将诏书收了起来,笑着对张永德道:“陛下和冯令公的信任。老夫颇为心领,不过延州如今局面稳定,这便宜行事四个字,似乎暂时派不上甚么用场了……”

    张永德看着折从阮,轻轻笑了笑:“三日后,末将便将起程。取道庆州前往灵州。这一遭末将并非单纯为了延州之事而来,陛下给末将的墨敕中说得清楚,延州之事,末将唯侍中马首是瞻!”

    “灵州?冯家出了甚么变故?”折从阮眉头皱了起来。

    张永德叹道:“西北那位冯令公,如今病得厉害,几个儿子闹家务,争抢得十分不像话。冯令公给陛下写了一封信,请朝廷出面仲裁。侍中知道。冯令公乃是陛下的布衣之交,这些内务总要帮他料理清爽才好!”

    灵州的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中书令冯晖乃是西线牵制定难军的重要力量,其作用远比延州的彰武军要大许多,关中藩镇对冯家军的评价也普遍比高家军高上很多。如今冯家却生起了内乱。折从阮心中更加担忧起来。

    在全面牵制乃至绞杀党项定难军地这盘大棋当中,原本微不足道的李文革正在逐渐变成一颗举足轻重的重要棋子。

    “抱一何时回汴梁?”折从阮问道。

    “总是下个月的事情了……”张永德苦笑道,“只怕在灵州还要耽搁些时日!”

    他顿了顿,说道:“侍中,冯令公的病情只怕不太好,陛下曾经说过,若是冯令公的中书令一职出缺,陛下便准备拜侍中为中书令,封国公,西北之事,朝廷便托付给侍中了!”

    折从阮默然,封国公,拜中书令,“折侍中”变成“折令公”,这些在常人看来非同寻常地荣耀对于折从阮来讲却没有任何实际吸引力。

    在通盘考虑了目前的局面之后,折从阮决定摊牌,他静静地注视着张永德道:“抱一,你此去灵州重任在肩,老夫派遣一百兵丁,护卫你的人穿越庆州野鸡蛮族的辖地。庆州的郭剥皮地皮实在刮得太厉害,那些蛮夷都在蠢蠢欲动,小心些没坏处!”

    张永德吃了一惊,庆州的事情朝廷虽然有耳闻,却并不曾在意,以为不过是州官过于贪渎,这在这年月是绝然算不上大事的。

    他正想着,折从阮道:“我写好了一道表章,抱一可愿在表章上具名?”

    张永德愣了一下,却见折从阮自案子上抽了一份奏表出来,十分随意地递了给他。

    他恭恭敬敬打开看时,却见奏表上写道:

    门下侍中静难军节度使臣折从阮顿首上奏:党项之于中国,实幽胡之次也,长兴以来,屡寇军州,多扰边郡,为害愈烈。延州险塞,藩屏关中,无强兵不足以御外侮,乏勇将则不能去边患,侍中高氏,任牙校文革巡检芦关,犬子德源镇戍魏平,今年以来,连败定南铁骑于关墙之外,李氏斩首两百七十五级,臣子戮敌一百三十八人,俘虏缴获无算。此实陛下福德,社稷之幸。臣蒙陛下简拔,巡戍关中,委以方面之权,窃以为不罚罪不足以慑群僚。不酬功不足以励军心,故奏请陛下,赐李氏及犬子以恩泽,惠及延府二州将士,以功论爵,以能任职。则四海可靖,天下得安。臣折从阮顿首再拜。

    张永德看罢了这道词句浅白地奏表,心中暗自思量,折从阮这是摆明了要给李文革撑腰了,他想了想,抬头问道:“侍中,这个李文革乃是彰武军辖下,侍中这道表章似乎也应该请高侍中连署具名吧?”

    折从阮捻着胡须微微一笑。口气十分自然地说道:“他不配!”

    张永德顿时明白了过来,他笑了笑,走到案边提起笔,蘸了墨在下首恭恭敬敬写上了“左卫将军恩州团练使殿前马步军都虞侯张永德顿首附议。”

    折从阮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张永德是个极聪明地人,自己把李文革的功劳和自己儿子的功劳写在一起,张永德若是拒绝连署,则不是不给李文革面子,而是不给自己父子面子了,以晋国驸马之聪睿。相必是绝对不会做这么不合身份的事情地。

    张永德心中也暗笑,折从阮这一手扯虎皮做大旗造声势地手段虽

    ,不过自己虽然在延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到了汴梁算,且不说皇帝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为何会跟着联名,即便是都不明白。朝廷也不会因为多了自己的签名便对此事深信不疑,虽说赏赐肯定会先期下来,但是最终决定延州问题归属,皇帝必然要等到自己回去汇报完毕之后才会决断。

    仅此即便折从阮的奏表先期抵达汴梁,皇帝只会先给些不痛不痒的赏赐,真正事关延州未来归属的重大决定是绝不会仓促作出的。

    其实有折从阮的大名列在前面,自己这个联名反而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折从阮硬逼着自己签字画押,实际上甚么用也不抵。

    折从阮笑着收起了奏表。淡淡道:“抱一见过李怀仁了么?”

    张永德笑着摇头道:“久闻大名,可惜至今未能谋面!”

    折从阮摇了摇头:“战后诸事繁杂,阵亡将士地遗骸需要一家一家送回去,还要安排为这些战殁者风光发丧下葬。做主将的若是不在,难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犬子现在还在魏平关,就是因为这些琐事耽搁住了!”

    张永德点了点头,其实李文革昨天晚上返回丰林山寨,他今天一大早就知道了,本来想派人去请,后来韩微打探来消息,丰林山正在为全体阵亡将士出大殡,张永德便识趣地没有去打扰,左右还有几日,只要这个李文革不刻意躲着自己,终归是能够见到的。

    折从阮拍了拍张永德的肩头:“抱一,此去灵州多加小心,朔方不同延州,民风彪悍尚武,多是些不知礼仪只晓得拳头大小的人,冯家诸子其他的倒无所谓,只是那个七郎你要小心,那是个泼皮,动不动便要拔刀子与人械斗的,若论起狠劲,连定难军拓跋家的人都有些忌讳此子。他若是犯浑,你要多多包涵容让着他些,冯令公毕竟是陛下的布衣之交,看他老人家面子上,便忍了吧!”

    张永德苦笑道:“多承侍中提点,永德省得!”

    折从阮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

    折御卿一面引领着两名朝廷地大员巡视军营一面抱歉地道:“王大人,韩衙内,我们府州地方小,物产又贫瘠,实在是穷得厉害。刚从三水大营迁过来不久,军中只有存粮,连一点肉都没有,否则一定要给两位大人设宴的。”

    “……客气了……”王朴一面打量着折家军军营的规制气象一面随口应道,“某等本便不是来吃饭的!”

    韩微却有些惊讶:“高侍中不曾派人出来劳军么?”

    折御卿苦笑道:“怎么可能,高侍中没有派人来赶我们走,便是极给面子了。再说,高侍中如今也穷的厉害,恐怕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劳军了吧?”

    他的后一句颇有些讥讽味道,王韩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折御卿又道:“你们若是明日来就好了,有肉吃,有酒喝,还有些时令地菜蔬……”

    “哦——?”

    “丰林山上的李宣节已经说好了,以后我军大营中的一应肉蛋菜蔬开销,一律由他供给,第一批一百只羊明日下晌便能运到……”

    折御卿一面说一面趟着口水,明显也是很长时间没沾过肉了。

    看着烈烈抖动的折家军旗,韩微问王朴道:“文伯先生,府州军寨,比之丰林山上的那些军寨如何?”

    “百战之军,于平淡中处处流露出杀气和战意……这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军营中并没有军法官绕营巡视,但是并无一人喧哗,辕门外的卫兵年纪并不大,却警醒得很,如今已是深夜了,我们一路走来,并未看见一个站岗的在打瞌睡,这十分难能!营帐与营帐之间间距比较大,明显是在防备敌军偷袭,那些在营中值夜的士兵,他们地眼神似乎并不犀利,然则却隐隐透出一股血腥的味道——这是只有杀过许多人的人才会有的独有味道……”

    王朴缓缓点评着折家军,轻轻摇着头感慨着,听得折御卿连连点头。

    这个状元公说地全在点子上,看来此人虽是文人,对于兵事却并不陌生。

    “……至于丰林山上……全是新兵,论说起杀气和老成……是远远不能和眼前的强军相比的……”王朴摇着头道。

    “不过……”

    “不过甚么?”韩微追问道。

    “不过丰林山上的延州兵却似乎有一些这军营中所没有的东西……”

    “哦?却是何物?”韩微顿时来了兴趣。

    王朴轻轻摇着头,眼神中也满是迷惑:“某也不知,就是觉得不大一样,却说不出究竟如何如何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这位学识渊博的状元公一副仰面沉思的模样,韩微心中却更加诧异,不知这个李文革治军究竟有何独到之处,竟然连平日里自诩饱读兵书熟知军事的王朴都说不出他的军寨与别人的军寨究竟有何不一样。

    明知不一样,你却说不出来究竟有何不一样,这才是极高的带兵境界……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6)

    治运作的模式都是千篇一律的,在基本上明了了延州李文革和高家之间的态度之后,张永德等人在延州的基本任务已经完成。至于说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地方军政布局,那不是张永德的工作。虽然从理论上六宅寻访使有暂代节度使职务并且一直代理到朝廷任命的正式节度使产生为止。但是那必须在原节度使出缺新任节度使还没有产生的时候才行,延州无疑并不符合这一条件。在张永德等人看来,延州此刻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期,这种平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种潜在的有意识的克制而形成的。

    在和折从阮一席长谈之后,张永德已经基本上掌握了延州局势的关键。李文革此刻在延州军政两方面的强大支持力之下又获得了折家军这个强援,可以说现在他基本上已经具备了将高家连根拔起的实力和条件。如果他这么做了,短期内朝廷将没有任何可以有效对其进行制约或者惩罚的手段。

    而李文革如今却没有这么做,或许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许是他一直忙于前线军事,还未曾来得及腾出手来。

    不过张永德同样注意到,李文革在年前发动的那场意外兵变中虽然做了很多让高家恨之入骨的龌龊事情,但是实际上延州城中所有人都承认,若不是在那个紧要关头李文革放了高家一马,高允权集团早就轰然倒下了。

    或许有人会将这理解为此人地优柔寡断。不过见过大世面的张永德和王朴等人是绝不会这么理解的。优柔寡断的人不会开仓放粮赈灾济困,更不会如此迅疾地用获得的钱粮甲杖实现军事实力的高速扩充。最重要地是,折从阮这种老狐狸无论怎么糊涂也绝对不会和一个优柔寡断扶不上墙的人进行合作,从而不惜得罪当地的豪强势力、

    这个人,是个很善于克制自己的人。

    这就是张永德目前对李文革形成的基本看法。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对于延州的问题。张永德的角色始终只是观察者,而不是仲裁者。高允权拥有侍中的加衔,要仲裁像他这么显赫尊贵地藩镇内部事务,最起码也要来个宰相级别的人物,张永德虽然是晋国公主的驸马都尉,却也还远远不够班。

    因此实际上这趟任务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了最后一项——面见这个核心人物本人!

    其实局面如此,李文革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形格势禁。一面要积极准备平息慕容彦超内部叛乱的最后一战,一面要提防北汉对京师的觊觎和偷袭,朝廷现在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关照一个小小的边陲州郡了。无论这个李文革是个什么样的王八蛋,只要他能稳住延州的局势,只要他肯向朝廷臣服,只要他能够阻挡住党项南下的脚步,朝廷都会默认其在延州地统治地位。

    事情的本质就是如此,张永德目前唯一剩下要做的仅仅是看一看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关系到未来朝廷在考虑削藩事宜的时候李文革以及延州问题在诸藩镇当中排位问题的关键性参考因素。对于一个野心勃勃胸怀大志地地方强力人物,当然是削藩时首要的考虑对象。

    虽然现在即便此人真的是曹操或者刘裕朝廷也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但并不等于朝廷会允许一个真正的曹操或者刘裕存在于自己的治下。

    同样。对于李文革而言,他也知道最终摊牌的时间到了。尽管还是有些头皮发,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是万万躲不得的。

    就在张永德夜访折家大营的第二天,芦子关巡检使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大张旗鼓地拜访了住在延州馆驿地朝廷六宅寻访使张永德。

    一大清早,目前还隶属厢兵编制的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便自右营负责把守的延州西门跑步开进了州城,右营地指挥昨日晚间便接到了通报。因此早早做好了准备。一百名前营士兵入城之后立刻在军官的率领下把守住了城中所有交通要道,而驻守城中的右营和后营士兵则协助绥靖街市,而负责节度府防务的中营则封锁了节度府所在街区。

    一个时辰后,李文革在李彬和秦固的陪同下骑着马带着二十名亲兵自西门进城,直趋馆驿而来。

    这番先声夺人的做派令汴京的客人们实在是大大吃了一惊,初时还以为城中出了什么新的变故。

    李彬和秦固本来也不同意如此张扬,奈何李文革对上次在城中的经历记忆犹新,对高家父子的卑鄙无耻心有余悸。没有一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陪同说什么也不肯进城。

    最终一行人来在馆驿前下马,对于馆驿周围那些戒备森严的禁军军官李文革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些人能够被挑选出来扈从张永德,应该是郭家军当中的头等精锐主力了。

    张永德领着王朴出来迎接。虽然对方不过是个小小的宣节校尉,然而毕竟是手握一州重权的实权人物,降阶礼正是对这种人用的。

    对张永德这个即将成为当世头号名将的人物,李文

    心眼里敬畏的。至于王朴,那就更加不必说了,那凭借着画像便能够让已经登基称帝的赵老大心存敬畏的厉害角色。此时此刻这两人或许都还没有真正成名,然则牛人啥时候都是牛人,李文革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当世顶尖的两位人物,对于这种级数的历史名人,他可是丝毫不敢拿大。

    因此他一上来便抢着躬身行礼,口气也显得颇为谦恭,更是尊称王朴为“老师”。让虽然状元及第至今却仍然官职卑微地王朴大是意外。

    接下来李彬和秦固也纷纷与众人见礼,对李彬这个为历届朝廷安抚延州二十年之久的真正大功臣,张永德不敢怠慢,礼数周到地请李彬走在前面,自己则拉着李文革的手为他一一介绍一众身上带有官衔的随从幕僚。

    当介绍道韩微时,李文革一怔:“韩微?哪个韩微?”

    他这么直呼其名。其实是非常失礼的,而且问题问得也颇古怪,让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

    韩微倒是不介意,十分豁达地答道:“在下太原韩微,字启仁,劳巡检使大人垂询了!”

    韩微……太原人……李文革十分无礼地盯着韩微的驼背发呆,他此刻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不会这么巧吧!

    “韩兄可是原陕州节度、新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韩老大人地公子?”

    他不知道韩通的字该如何称呼,又不能直呼其名。只好笼统地称其为“老大人”。

    这句话令张永德、王朴和韩微三个人面色都是一变。

    —

    韩通卸任陕州节度入京担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的调动命令是和皇帝交给张永德的密诏一道送抵京师的,这份调动的敕书便是张永德带到陕州向韩通宣布的。一行人离开陕州赴长安之时,韩通还没有交割防务启程进京,也就是说,潼关以西,理应没有任何人知道韩通此刻已经不再担任陕州节度使转任京都右厢都巡检使了。

    李文革却一脸轻松地一口道破,怎能令人不惊?

    韩微心中惊讶,却也并不失礼,当下作揖为礼道:“……正是家父!”

    果然是“橐驼儿”,他居然跟随张永德来了延州。

    李文革一脸欣喜的神色躬身道:“韩兄大才。弟在关中乃是久仰地了,今日能得与君一唔,实在是弟之幸也……”

    韩微莫名其妙又回了一礼,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这位宣节“久仰”的,貌似从生下来至今,除了自己背上的罗锅之外。迄今为止自己没有啥可值得被别人“久仰”的。

    李文革心中的感慨却又不同,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可是一个差一点就改变了中国历史走向的牛人呢,若是此人那个糊涂的老爹在八年后能够听从这个驼背儿子的意见,柴周能否维持下去,能维持多少年尚不好说,但是在中国历史上煊赫灿烂一时的赵宋王朝却绝对不会再出现了。没有了赵老大这个中流砥柱,仅靠赵老二和赵普这两个家伙是绝对做不到几十年内四海一统地。

    张永德默默看着一脸孺慕神色的李文革和满脸迷惑不解的韩微。笑吟吟开口道:“李宣节,李观察,秦明府,请入内叙谈吧……”

    ……

    广顺二年四月十六。张永德一行离开了延州,名义上他们将返回汴京,实际上却是取道庆州前往朔方军,去为陈留王冯晖调解几个儿子之间的矛盾争斗。

    当日,折从阮领衔,李文革、李彬和秦固等延州实权人物随后为张永德一行饯行,高家父子没有露面,张永德心中清楚,高允权未必不想送自己,只不过他们父子此刻被堵在节度府内,只怕连府门都出不得罢了。

    在延州的短短六天时间,张永德等人走马灯一般会见了延州上下的各界人士,充分了解了地方上各派势力地意见,对延州的局势有了一个直观的把握。虽然并没有能够调解延州各派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但是却为朝廷未来的应变决策提供了坚实的情报基础。

    就在张永德等人离开延州的五天以后,两百名前营士兵再次全副武装开进了州城,这一次进城的士兵当中有一百名是刚刚从芦子关前线调回来地老兵。两个队的新兵这次依旧负责警戒街道和交通枢要,而两个老兵队则迅速包围了节度府,负责节度府防卫的中营十分识趣地交出了防务,整队撤了出去。

    在几十名折家亲军的扈从下,折从阮、李文革、李彬、折御卿自南门入城,直趋节度府。

    在节度府前下了马,李文革冲着折从阮拱了拱手:“下面地事情,便全托付给侍中了!”

    折从阮笑了笑。摆摆手便带着折御卿大步流星走进了府门。

    李文革叹了口气,回头对李彬道:“子坚不会怪我们吧?”

    李彬笑了笑:“他若真个怪我们,今日便不会回避不来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希望高侍中能够退让一步,如此既能救延州,又可救得高家满门。也不致令老夫和子坚如此为难了……”

    李文革转过头去望

    两侧地门戟,默默无语。

    节度府内堂,所有的佣人和仆人都被赶了出去,连高绍基都不得在侧,两位侍中一坐一立,四只眼睛冷冷对视。

    “……折可久终于肯见老夫了?”高允权紫袍玉带,腰配鱼袋,冷冷对折从阮道。

    折从阮脸上没有半分喜怒。缓缓开口道:“高兄言重了,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甚么看不开的?高家垂治延州这许多年,也是上天造化了!如今大势如此,高兄是聪明人,退一步则可保举族平安,若是僵持下去,只怕高家一族,连颗种子都存不下,那才真是大悲之事呢!”

    高允权冷笑道:“那竖子若是敢杀老夫。早便杀了,还用得等到今日?屠灭高家满门容易,想要延州的豪门郡望归心却是万难!”

    折从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高兄是明白人,怎么净说糊涂话?如今早已不是初唐时候,豪门士族力量虽然还在,却远远不到左右政局的程度。那些终日忙碌于田间地头地人,根本不会理会延州究竟是姓高还是姓李。李怀仁年前不杀高兄父子,不等于他此刻杀不得高兄父子。高兄莫不是还指望着朝廷支持贤父子?”

    高允权冷哼了一声,却并不说话,张永德等人在延州六天,却始终说一些云山雾罩的场面话,绝不表现出任何明确的倾向性,这令高允权不满之余暗自心惊。在如今局势下。哪怕朝廷仅仅是中立,高家也是绝对受不了的。若是没有了朝廷的支持,高家满门的命运就真正堪虞了。

    不过高允权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张永德毕竟没有明确表态支持李文革。自己毕竟还是朝廷的侍中,事情虽然已经足够糟糕,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折从阮本来也没打算听高允权地回答,只是缓缓地说着自己的话:“世道纷乱已经有数十年之久,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便是乱世明哲保身之道。高兄坐拥延州这许多年,却被一介武夫领着数十个兵蛋子顷刻颠覆,说句不好听的,高兄实在是不宜再做这延州之主了。高家这些年聚敛无度,早已失却了地方民心,如今连军心都不能保,高兄还有甚么可凭借的?”

    说到这里,折从阮温厚地一笑:“难不成高兄真的以为朝廷会为了高兄在这个时候出兵延州?”

    见高允权无语,折从阮趁热打铁道:“若是朝廷真有此力,也不必调老夫的兵来关中了。且不说慕容彦超之乱尚未平息,便是平息了。北汉未亡之前,朝廷对关中诸镇也只能安抚不能动兵,高兄四年前和去年不都是凭籍着这个才得以继续坐在延州节度的位子上么?怎么如今反倒想不明白了?”

    高允权此刻面如死灰,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不过不到最后一刻,他实在是有些放不下一州九县的最高权力,这是高家在延州最可靠的保障。

    “高兄若还是对朝廷心存幻想,不妨看看这个……”折从阮不动声色地取出了一张白麻纸卷,缓缓走到高允权身侧,将纸卷放到了案子上。

    高允权双手哆嗦着展开了纸卷。

    那是折从阮为李文革请功地表章,在奏表的左侧,赫然列着左卫将军张永德的官职名讳。

    虽然高允权没有见过张永德的笔迹,但是下面的印信却是货真价实的,况且,这份奏表既然是折从阮拿给自己地,作假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了。

    原来背地里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张永德既然肯在为李文革请功的表章上列名,那么他回到汴梁在皇帝面前就很难再说李文革什么坏话了,自打嘴巴的事,谁都不肯干的。

    就算张永德两不相帮,谁家的坏话也不说,对高家而言也仍然是致命的。

    朝廷不肯帮忙,高家就失却了最后的凭据,在李文革代表地军方赤裸裸的威胁之下,高允权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了。

    以折从阮的声望地位,他为李文革和自己儿子请功根本用不着任何人联衔,他地面子皇帝是无论如何要给的。因此实际上这道有张永德联名签字的奏表实际上是专门为高允权准备的。不彻底打消这老家伙的幻想,他是绝不会乖乖就范的。

    张永德虽然极聪明,只怕也万万想不到折从阮的这道奏表居然是这般用途。

    高允权的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遏制。

    良久,这位须发皆白两眼几乎完全失去了神采的彰武军节度使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可久兄究竟要老夫作甚么?”

    折从阮笑了起来,伸手又自怀中抽出了一张白麻纸,走近前轻轻放在了桌子上,缓缓道:“只要高兄将纸上的文字照抄一遍,便可保得举族平安……”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7)

    永德回到汴梁,已经是广顺元年的七月初了。灵州不顺利,冯家大郎朔方衙内都指挥使冯继勋和七郎朔方衙内马步军都虞侯冯继业之间几乎势同水火,老冯晖已经病得起不了床,根本约束不住两个儿子之间的相互争斗。朔方的牙兵将僚都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两位少主人。张永德到时,虽然表面上灵州还算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惊心动魄。两派人马为了争取朝廷的支持均不遗余力地对张永德等进行拉拢献媚。两派当中以冯继勋在灵州代父主政多年,人望较高,而冯继业则率军在前线与羌人党项作战多年,勇猛能战,颇得军心;冯家的其他几个儿子分别依附这兄弟二人,一时竟然难以分出胜负。

    张永德等人一直拖到五月中旬才得离开灵州,一路马不停蹄赶回汴梁。他这一去半年,朝中人事已然发生了绝大变化。

    慕容彦超的泰宁军割据势力已经于五月被剿灭,六月,皇帝郭威驾幸曲阜,拜谒孔庙。郭威进庙之后居然穿着全套天子衮服对着孔子神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侍从的翰林学士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以天子拜之!”。郭威则回答道:“孔子乃是百代帝王之师,岂可不敬?”,随后又以同样的礼仪拜谒了孔子的陵寝,并寻访来了孔子和颜子的后人,分别任命他们为曲阜县令和主簿。

    这是中国皇帝开始向孔子神位行大礼地开始。从此之后一千年间孔子的地位一直凌驾于历代君王之上。郭威此举,在武人擅权藩镇林立军阀混战的五代十国时期实在有着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实际上,这正是此后一千年文官政治体制的开端。郭威叩拜孔子,表面上看是因为皇帝做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梦,实际上却是一个经过了长久筹划地绝大政治改革的开始。无论是后来的柴荣还是赵匡胤。都是郭威这一政策的延续者,皇帝向孔子跪拜,昭示着五代十国的乱世行将结束,灿烂辉煌的文官时代,即将拉开序幕。

    六月下旬,皇帝法驾还京,同日,尚书左仆射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称病求解机务。

    皇帝一回京亲密战友副统帅就闹辞职。这分明是不给皇帝面子。然而对这位自己得以登上皇位的头号功臣,郭威却是无可奈何。回京次日,郭威遣宦官为中使敦促王峻入内视事。王峻却急声厉气将中使训斥了一顿,中使无奈而回,郭威无奈,只得作罢。

    闻之张永德回京,郭威大喜,急命中使召张永德入内觐见。

    延英殿内,张允德行罢了礼,郭威连连摆手:“快赐晋国驸马坐!”

    张永德谢过了恩。郭威忙不迭问道:“延州、灵州二处,究竟如何?”

    张永德沉稳地答道:“延州尚安,灵州只怕近期内会有大变,冯令公的病情不太好,臣以为朝廷要早做打算!”

    郭威听了,问道:“依你观之。延州能够安定到何时?”

    张永德据实答道:“如今折家和延州军政双方都支持那个兵变上台地李文革,其人已经基本掌控了延州局面,高家纵使想要复辟,短时间内只怕万万不能!”

    郭威点了点头,一招手,内侍递过了一道奏章,递给张永德道:“你看看,这是五月份自延州递来的高允权的奏章。通过彰武军宅集使递到枢密,而后枢密递上来的。”

    张永德听说是高允权的奏章,心中不禁吃了一惊,在他看来高允权已经全然失势。连人身自由都已经没有的人如何能够通过李彬控制的宅集使向朝廷呈递表章?

    他打开看时。却见上面确然是高允权的亲笔,说的却是自己身体有病,已然风烛残年,恳请辞去节度使的职务回家养老,自己地儿子都不争气,没有一个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因此推荐牙将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代替自己接掌延州。左侧则列着折从阮的具名。

    张永德摇头苦笑,自己还没回京师,高家已然倒了,这速度也真够快的了。不过以延州的局势而言,这倒也不奇怪。

    不过他奇怪的是,折从阮竟然没有自己上表推荐李文革,而是由高允权领衔上奏自己具名。他抬起头问道:“陛下,折侍中没有上奏章么?”

    郭威又一招手,内侍奉上了第二道表章,道:“这是折从阮地表章!”

    张永德恭敬地打开看时,却见折从阮的表章里虽然提到了李文革,却只是陈述此人“骁勇能战,深得军心”,表章的主要内容却是分析延州的局面和定难军的力量,请旨对党项人进行大举攻伐以迫其向朝廷称臣。

    他顿时糊涂了,这时候郭威问道:“如何?”

    张永德将表章交还内侍,斟酌着道:“臣离开延州前,曾经与折侍中有过一次深谈,折侍中的意思是准备支持这个李某在延州另立军镇,与彰武军并列。折侍中有意举荐李彬出任延州观察处置使,以分高家之权。他当时并没

    兵伐党项的事情。臣以为延州文武已经和折侍中达备推举这个李文革取高家而代之,所以臣觉得高侍中这道表章未必真的是出于己意,十之八九是受胁迫而为之……”

    —

    郭威点了点头:“范文素他们也这样看!”

    他问道:“这个李某,掌得住延州么?”

    张永德点了点头:“此人治军比高家父子强许多,是个知兵之人,手中地军队也远非彰武军可比。面对党项铁骑也仍有一战之力,且与文官们关系甚佳,九县文官皆支持其上位。仅就臣所看到地。短时间内这个文武之盟还算牢靠。此人出身李彬家奴,对李彬颇为恭敬,大约这便是文官们肯于支持他的主因……”

    郭威缓缓颔首,笑道:“如此,高允权的这道表章,实是他们这些地方强人给朝廷地一个台阶了……”

    张永德点头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如此。公然杀掉高侍中自立,有折侍中支持,未必便有多难。只是朝廷面上须不好看,因此胁迫高侍中上表,实在是最好不过的台阶。”

    郭威点了点头:“你自己的看法呢?朝廷应当遂其心愿么?”

    张永德踌躇了一阵,缓缓道:“臣于大略所知不多,仅就军事为陛下言之……”

    “讲——”

    “延州北据党项,东扼黄河与北汉对峙。实在是个战略咽要之地。若是没有一个能军者镇守,则关中始终处在定难军威胁之下。有此人守延州,总比把延州一并划给折家要好。一则折家如今经略四镇,势力已经过大,再则关中北面除却朔方军外没有能够与之抗衡地力量。然则现在冯令公病重,灵武内争甚烈,实际上已经极难对定难军和折家形成牵制之势。扶持起这个李文革,北可以却党项,东可以制太原,同时也不至于让折家的地盘连成一片。形成一个规模过大的藩镇。陛下,高家是万万做不到这些事情的。朝廷近期若没有削藩之意,臣倒是以为不如顺水推舟,延州实在太远,目下朝廷内部尚且不稳,实在不宜遥控。”

    张永德的话简单明确。郭威听毕良久沉思不语。

    过了一阵,他开口问道:“这个李某,会否变成折家的傀儡?”

    张永德摇着头道:“臣以为不会……”

    “哦?为何?”

    张允德正要答话,却见一个同事舍人急匆匆跑了进来:“陛下,枢密副使郑仁诲请见,西北有加急表章送抵。”

    郭威摆手道:“传他进来!”

    稍刻,新任不久的枢密副使郑仁诲脚步匆匆走进殿内,脸色惶然地跪奏道:“陛下。灵武宅集使方才到枢府呈递表章,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冯令公了,其子衙内都虞侯冯继业杀了都指挥使冯继勋,自称朔方节度留后。上表举哀,并陈述其兄之罪,奏请朝廷允许其继任朔方节度使……”

    郭威顿时惊得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郑仁诲身前,亲手取过其手上的表章,默默地展开读了片刻,缓缓合上表章,略显落寞地道:“冯如去了……”

    张永德当即离座,撩袍跪倒道:“陛下节哀——”

    郭威苦涩地一笑:“上天待朕何其不公……罢了,你们都起来!”

    张永德和郑仁诲站起,郭威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郑卿——”

    “臣在——”郑仁诲应道。

    郭威道:“传旨中书门下,叫范质和李谷进来议事,传翰林学士窦仪。”

    窦仪是新任不久地翰林学士,在征慕容彦超途中因劝谏为皇帝所赏识,近几月来所有重要诏旨皇帝都委他草拟。

    当下郑仁诲告退出去,郭威则站在丹上默默无语,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张永德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打扰。

    稍刻,窦仪觐见,郭威挥袖吩咐他免礼,而后道:“窦卿为朕草拟四道制文——”

    窦仪应了声是,随即有内侍搬来几案和笔墨纸砚,等得窦仪提笔,郭威才道:“第一道制文发往延州彰武军,明诏,彰武军节度使侍中延安郡公高允权,镇延州多年,劳苦功高,如今以老病乞骸骨,朝廷顾念老臣,诏不许,然念其体弱,擢延州观察判官李彬为延州观察处置使,兼度支榷税使,代高氏掌九县民政,擢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为延州防御使兼团练使,晋忠武将军,权知彰武军事,兼知延州事,许编练新镇,以御党项!”

    他口中说着,窦仪下笔如飞文不加点,顷刻间一道勉励老臣拔擢新人的四六格式诏书已然成文。

    郭威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第二道制文发往灵州朔方军,明诏,朔方节度使陈留郡王中书令冯晖,御边多年劳苦功高,外夷惧之,更兼与朕为布衣之交。今闻其逝,朕深自悲悼,特旨追赠其为卫王、太师,号下太常制议,朕亲裁之。其子继业,勇武能军。御边有功,特命其暂摄灵州节度留后,以待后命。”

    说完了这道圣旨,

    了一阵呆,直到范质、李谷和郑仁诲三人进来,他才吩咐赐两位宰相坐,而后道:“第三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明诏,三镇节度使侍中折从阮,戍卫府州多年,劳苦功高,特旨加封邠国公,拜中书令。待其回京之日,朕当金印紫绶以拜。”

    范质和李谷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间如此着急给折从阮加官进爵,冯晖刚死,中书令出缺是事实。不过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仓促任命啊。

    郭威却没有理会两个宰相地狐疑,继续口述道:“第四道制文发往延州静难军大营,密诏,在延州设立关中北面行营,节制静难、永安、彰武、朔方四军及新设军镇营伍,以三镇节度使折从阮为关中北面行营都部署。以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永安军节度使知府州事折德扆为副都部署,以延州防御使李文革为关中北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以朔方军节度留后冯继业为行营都监;诸军戮力以伐党项,务使其不能扰我州郡寇我军州……”

    这道诏书口述出来,范质和李谷顿时惊得站了起来,齐声奏道:“陛下——”

    郭威摆了摆手,惨淡笑道:“待窦卿拟就这四道制文,朕与两位相公当详议之。中书若是觉得不妥,自可封还!”

    说毕,他对郑仁诲道:“郑卿莫要辞劳苦,再替朕去一趟秀峰兄府上。敦促其入禁中视事,他若还不来,朕当亲自去请……”

    说着,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脸上,再次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

    ……

    澶州,节度府内,风尘仆仆的王朴正在向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官员躬身行礼。

    “文伯先生请坐,这一路可是辛苦你了……”

    那身材挺拔相貌俊朗的青年官员微笑着搀扶了一下王朴,亲自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挥手吩咐下人上茶。

    “关中风景,可还看得?”那青年状极悠闲,一脸地笑容可掬,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和气势,虽然是在说风景,却总给人一种凝重肃杀之感。

    王朴淡淡摇着头:“人口凋零,田地荒芜,无复盛唐气象了!”

    “哦?”那青年收起了笑容,良久方道:“长安也如此?”

    王朴点了点头:“秀峰相公地那位宝贝侄子,实在不是个地方之才啊,用以治军勉强可以,用以理政就颇滑稽了……”

    那青年点了点头:“早有耳闻!”

    王朴又道:“此番延州之行,倒是颇有些收获!”

    那青年笑道:“如何?那李文革可还看得过眼?”

    王朴的眉头锁了起来:“却是不好说!”

    “哦?为何?”

    “此人治军,别出蹊径,其法为兵法所无,却又深合孙吴之道……其用兵如何暂不可知,不过能一战斩首近三百,绝非碌碌之辈所能为!”

    那青年顿时来了精神:“如此说来此人可称名将?”

    王朴苦笑着摇头:“不好说……”

    那青年更加诧异:“能治军能打仗,如何不能称名将?”

    王朴道:“确可称名将,下官只是觉得,名将二字不足以涵盖其人……”

    那青年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听王朴道:“通晓兵事只是其诸长之一,能救助流民,能修治耕筑,谦恭好学礼敬儒臣。下官与驸马同往,称呼驸马为‘将军’,称呼下官为‘老师’,甚至连韩启仁,其都能礼敬有加曲意奉承。延州的文官,竟有为其效死的味道,其眼光、心胸、见识,均非寻常藩镇可比……故此下官说,‘名将’二字,实在不足以涵盖此人……”

    那青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王朴继续道:“再有,此人似是对京师事了若指掌,韩明达出任右厢都巡检的事,他似乎一早便知晓了。此事煞是奇怪,其远在偏远军州,消息怎能如此灵通?若说朝中有其内应细作,他们却是用何等法子传递消息?况且如此隐秘之事,在公布之前只有陛下和我们知道,连枢密都不清楚,他地细作又是如何得知?”

    那青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问道:“禁军?”

    王朴摇头道:“君侯,那道密旨是后来韩明达自家亲自交给郭崇充的,事先并未泄露给禁军知道……”

    “再有——”王朴接着神情凝重地道,“他居然私下对我说,君侯久镇外州,不是长久之计,当今局面,固然不能做申生,却也不能全然效法重耳……”

    那青年的脸色终于变得严肃沉郁起来,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倾斜了,茶汤洒将下来……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8)

    四月到七月,延州变化极大,设在各县的流民大营不围各州县的外逃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些难民给延州的粮食储备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同时也给延州的商贾们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延州目前的闲置土地无疑是容纳不下这么多劳动力的,而土地赎买政策出台之前,大批无人耕种的私田暂时还不能充公。因此这些流民中一些闲置劳动力便被迅速吸纳到了正在逐渐展开的州际贸易当中去。在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陈哲的丰裕粮号已经在银夏和延州之间往来了四个来回,新组建起了五支六十人以上的马队,与野利、房当、费听三个党项部落之间建立起了长期稳定的贸易关系。

    最重要的一个变化乃是行政区划的调整,在李文革的提议和坚持下,延州州治也就是西城不再由州府直辖,而是以西城为中心重新设立一个县级行政区,以统一管理西城的一应民政事务。

    调整县一级行政区划本本来是只有中央政府才有的权限,然而自晚唐五代以来,天下纷乱王纲废弛,各藩镇节度使权力大幅度膨胀,有的时候这些地方诸侯为了重复设官安置自己手下的牙将功臣,往往便采取分拆行政区划的办法,对此中央政府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在有计划的削藩开始之前,这种情况暂时无法改变。

    李文革在实际上把持了高允权手中地节度大印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放手行权。他将州治以延河为界一分为二,延河以东为肤施县,延河以西为新设立的延安县。

    自延安县设立起,西城内的一应事宜便不再经过节度幕府,而是归于延安县署。这实际上是针对西城内聚居的族群势力的一个极为严重的打击,也是李文革自高家手中夺权地最后一步。彰武军早已全营倒戈。九县文官也在李彬和秦固的率领下向李文革输诚。延州节度幕府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文官和亲将所有的权力便都集中在西城内那一点点民政上。

    如今李文革单设延安县,将这最后一点权力也剥夺得一干二净。

    虽然设了县署,不过李文革却没有急于任命县令,西城内暂时实行军事管制,只维持最起码的治安秩序。彰武军节度府的布告上明确规定,在延安县署开始行使权力之前,禁止一切私人间的土地买卖和转让,在此期间的一切转让和买卖均将被视为非法。

    在夺权完成之后。李文革将自己地办公场所由丰林山上搬到了延安县城内。同时将军器制造和冶炼组装的作坊以及算学学堂等一些基础性设施搬迁到了城里,这里的物质条件更好,更利于各种原材料的采购和运输,能够大幅度压缩军器的制造成本。

    实际上,李文革在有意识地区分东西两城的未来职能。在他的宏观设计中,未来的延安县将是整个延州的政治军事文化科技中心,而肤施县将是未来的农业和商业中心。

    叶其雨夫妇已经举家搬出了山中地别馆,在延安县落户。对于自己费了老大力气请来的这两个数学人才,李文革罄尽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来教授他们现代的数学知识和技巧,如今已经占据全局的李文革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忙。即便如此,他每天都要抽出至少三到四个时辰来和叶家夫妇探讨研究数学问题。

    在李文革看来,目前自己所做地所有事情当中,以这件事情最为基础最为重要。

    在李文革那个时代,所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思想深入人心。那是一个在自然科学领域落后了数百年的古老民族用血泪换来的经验和教训。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李文革和许多YY小说中的穿越者一样,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能够凭借着领先这个时代一千年的知识迅速领导这个时代的人实现技术的大跃进从而实现自大炼钢铁到造枪造炮地伟大跨越,用最快速度将这个古老的民族用科学技术这种超时代的生产力武装起来。

    然而想想容易,做起来要多难有多难。

    这个时代的工匠们,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技术不可谓不熟练,然而依靠他们却几乎完全没有办法实现任何技术上地革新。

    原因很简单。这些工匠非常出色,但却缺乏必要的数学理论基础。

    无论是现代物理学还是现代化学,都必须使用数学作为基本的研究计算工具。李文革自己所拥有的数学知识或许已经足够发起一场技术革命,然而李文革不是数学家。甚至不是一个拥有数学头脑的聪明人。因此他虽然有足够的数学知识,却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些知识转化成超越时代的生产力。

    科技的进步有两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第一个是先进的科学理论的诞生,第二个是实验科学的兴起。这两个无论哪一个,都需要扎实的数学基础做支撑,否则便都是镜中水月。

    李文革来到的这个时代,西方还在阿拉伯帝国的梦魇中挣扎呻吟,没有任何现成的技术可以引进,没有任何现成的先进工具和武器可以自外部世界获得。一切都只能靠自身的科学发展和技术积累。面对如此困境,大力发展数学是李文革唯一的选择。

    有的时候看起来最笨的办法,却是唯一的捷径。

    叶家夫妇的加盟确实令李文革如获至宝,任何一个时代的科学家都永远是科学家,这一点不因基础知识的多寡而变化。李文革坚信这一点,爱因斯坦之所以会成为科学巨,并非因为他恰巧发现了相对论,因果逻辑完全相反。他能发现相对论,完全是因为他是爱因斯坦。

    牛顿说自己之所

    看得远一些,是因为站在了巨人地肩膀上。

    —

    实际上,世界上有无数人每天都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然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是科学家与凡人的差距。

    叶家夫妇给李文革带来的,是两双能够看得很远很远的眼睛。而李文革,只需要为他们提供巨人的肩膀就够了。

    三个月时间,叶家夫妇在李文革这个蹩脚地数学老师的传授教导下一日千里地进步着。科学家级数的悟性让李文革既赞叹又郁闷,他赞叹的是,叶家夫妇记住阿拉伯数字及其个十百千万排位规律只用了一刻钟,他们学会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的竖式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掌握分数运算和手算开方花了两个时辰,包括十字交叉法在内的因式分解这样高度抽象的运算法则夫妻俩只用了半日时间便能运用自如。数轴象限坐标系他们研究了三天,三角函数则用了半个月,至于那些零碎的概念,比如自变量因变量、方程、函数、、正数、负数、实数、奇数、偶数等等,李文革都不知道这俩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掌握地,仿佛自然而然的,根本不用他解释,这些概念便自然而然地在人家两口子的观念中生成了,甚至有一天,李文革被祖霖在一张纸上写下的内容吓了一大跳。那是次序被彻底打乱了的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祖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这些日子一来所学过的所有一类符号总结归纳了一下,中国第一张字母表便这么诞生了。至于让李文革深感郁闷的则是:同样都是人,咋这对新知识滴接受能力差距这大捏?

    教到后来,李文革终于逐渐发现这两口子的一些区别了。基本上,叶其雨对所有和计算相关的知识均有着超乎寻常的理解和领悟能力。李文革甚至怀疑,自己即便是教给他广义相对论,那六十四个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绕晕地大方程在这位前任司天监太史令眼中也会变得条理明晰脉络分明。丈夫如此,妻子却又有所不同,祖霖的数学天分似乎更加侧重于模型建立,这个美丽的少妇对几何图形敏感异常,其思维的缜密与她那个痴气颇重的丈夫大相径庭。以两人的笔记为例,叶其雨地笔记纸上东一道西一笔如同鬼画符。除了他自己没人看的懂,而祖霖的笔记纸上则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几乎可以直接拿去当作教案使用。

    李文革怀疑,根本用不到半年。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花费了十六年时间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这点数学底子便要被这恐怖的一对榨干了。

    “……这条函数曲线的开口向下,顶点在原点,通过图形可以看到,在纵轴的两侧……”

    “‘外(Y)轴’——”叶其雨纠正道。

    “……”李文革十分无语,自己尽可能采用这两夫妇能够听得懂的数学语言来进行授课,如今这一举动却越来越显得很白痴,这两口子地数学语言越来越专业,不仅仅能够准确地读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读音,甚至连“西格玛()”、“阿尔法()”、“贝塔()”、“伽马()”等等生僻的希腊字母也念得分毫不差,让身为二十一世纪人的李文革越来越觉得没面子。

    他无奈地改口道:“……在Y轴地两侧,函数曲线趋势变化各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这个变化引起了曲线的弯曲,实际上,曲线上Y轴两边对称地各有一个点,这个点如果用简单地一元二次函数来表达是看不出来的,也无法分析其变化……但是在将导数引入之后你便会发现……在这两点处,此函数的二阶导数0,|

    说到这里,看着全神贯注的叶家夫妇,李文革顿了顿,语气加重道:“……这一点,便是这个函数曲线的拐点……”

    “拐点?”祖霖轻轻重复念道。

    叶其雨则直接问道:“何谓拐点?”

    李文革正待回答,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他皱起了眉头,叫道:“进来!”

    门开了,李护走了进来:“大哥,老爷和折侍中来了。正在正堂等候。”

    李文革吃了一惊,李彬来倒是不奇怪,折从阮居然也自城外大老远跑了进来,这却是不能怠慢地。他回头看了叶家夫妇一眼,笑道:“我去前面应酬一下,回来再说!”

    叶其雨对这些琐事极烦。撇了撇嘴,转过头去继续研究那条函数曲线,祖霖歉意地冲着他一笑,李文革却丝毫不以为意,快步出了内堂,沿着甬路来在正堂,一进屋便发现除了李彬和折从阮之外客席上还坐着一个年纪与李彬相去仿佛的绯袍老者,却不认识。另外几个侍从人员正在忙乱地将一张案子自内堂往外搬。

    见他进来。李彬道:“来了——!”

    说着,他指着李文革道:“这便是李怀仁!”

    那绯衣老者转头看了看,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道:“真年轻!”

    李彬指着那绯衣老者道:“怀仁快来见过,这位乃是宣诏使臣,尚书兵部的陶秀实陶侍郎!”

    原来是陶谷……

    李文革愣了一下,却听折从阮笑道:“好啊,怀仁心愿得尝,朝廷和主上居然派出秀实来亲自宣诏,足见重视!”

    陶谷笑了:“折侍中却来取笑我!”

    原来是汴梁的任命诏书抵达了。李文革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得到朝廷认可之前,自己的身份终归是个尴尬。折从阮说的原也不错,派遣一个堂堂地兵部侍郎大老远跑到延州专为宣诏,此番朝廷对自己也还真是足够重视了。

    当下他向陶谷见了礼,陶谷也与他寒

    句。转眼间香案已经摆设完毕。

    陶谷站了起身,自身边随从手中结果了黄绫面的帛书制文,李文革正待上前,却见这位五代有名的大诗人南面站立,面色庄重地道:“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接旨——”

    李彬走到大堂正中,面对陶谷撩袍跪倒,口中道:“臣——李彬——!”

    陶谷展开诏书,念道:“门下:司牧之用。明德敬上;使守之责,治吏恤民。故汉以郡国,唐因州镇,皆上启台阁。下治曹县,劝黎庶以农桑,积仓縻尽丝黍,教化行于君子,刑罚止之枭。彰武军观察判官李某,久历州幕,长巡边郡,有治事之材质,多恤民之言行,劳形黎庶,功在国家。使其纳宣忠力、巡牧州县,朕其望焉……故承制委命,授之延州观察处置使,兼度支榷税使,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他念得抑扬顿挫,亏得李文革这些年泡历史论坛,古文功底还算可以,也着实听了个似懂非懂。不过后面的任命官职他还是听得明白的,李彬由观察判官而观察使,这可是个质的飞跃了。

    李彬叩首道:“臣李彬——叩受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这道旨意算是宣读完毕。

    陶谷伸手搀起李彬,笑着道:“文质半生七品,如今年近花甲骤然朱紫,也算修成正果了!”

    李彬豁达地笑道:“这份恩典来得着实不易啊!”

    他这句话中颇有点讥讽怨怼的意味,陶谷身为京官,自然不好接这个话茬,只笑着将圣旨双手呈给李彬,回身取过了第二道旨,叫道:“芦子关巡检使、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接旨!”

    李文革学着李彬的样子,面冲陶谷跪倒,道:“臣——李文革——!”

    陶谷轻轻咳了一声,念道:“门下:将帅之委,奉天讨逆;校尉之设,摒寇御边。故秦汉拟制符节,魏晋承之斧铖,皆上膺天命,下制黄泉,编士卒以军旅,砺什伍于锋镝,清宁至于桑梓,矢刃加诸寇夷。彰武军宣节校尉李某,久戍军州,曾当逆虐,治军严整有度,御敌骁勇多略,边塞逞威,芦关浴血。朕闻功以爵赏,职以能任……故赐符授旌,擢之延州防御使,兼本州团练使,知本州事,权知彰武军事,晋忠武将军,卿钦承予德,益勇乃忠。可。”

    李文革听毕,迟疑了一下,叩首道:“臣李文革——叩受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站起身,躬身双手接过圣旨。陶谷回过身去,自随从手中端过一个盛放着许多个卷轴纸卷地托盘,笑道:“李将军,高侍中尚在,陛下暂时不好赐你节铖,圣旨当中也不宜公然允你单独建镇,不过陛下也不愿委屈了将军。此乃三十六道武官授受敕牒,是陛下下旨兵部特意为你制的,虽然没有名义,然则一个军镇的编制,仿彰武军例,一个不少,全在此处了。请将军纳领。”

    李文革当即大喜,躬身接过,再度谢过皇帝的天恩。

    陶谷这时回身吩咐随从退出堂外等候,折从阮站了起来,李文革正自疑惑间,李彬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

    陶谷自怀中又取出一道圣旨,道:“两位不必跪了,这是密诏,请两位立听诏旨!”

    李文革心中诧异,看折从阮时,却是一脸坦然,心下顿时也安定了下来。

    陶谷展开圣旨读道:“门下:党项猖獗,窃据银夏,虽未称国,王其土久矣,朕以其偏僻,不欲加诸刀兵;孰料宵小狂悖,竟连横太原刘氏,寇我军州,犯我关隘。今特旨设关中北面行营于延州,以统辖永安、静难、朔方、彰武及新编军镇,拜静难军折氏为行营都部署,以其子德扆及彰武军高氏为行营副都部署,授延州防御使李某为行营马步军都虞侯,授朔方军冯氏为行营都监。关中息攘,延庆安危,悉付卿等,钦哉!”

    李文革这才明白过来,和折从阮一道谢恩受命,这才对陶谷道:“秀实公,请后厅用饭歇息!”

    安顿好了陶谷,李文革略带着一点点兴奋向内堂走去。

    朝廷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高家完了,延州的命运,李彬一家的命运都已经彻底被自己所扭转改变。

    虽然还没能成为真正的节度使,但是自己距离这个一方诸侯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了。有险隘的地形,有九个县的土地和人口,有一支正在逐渐成长起来地军队,自己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的本钱,正在逐渐变得雄厚起来。

    如果能给我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我或许能够让未来的西夏帝国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吧……

    或许,有了我的参与,这个混沌而黑暗的时代,能够早一点结束吧?

    李文革一面想着,一面推门进了后堂。

    “拐点——我知道了——这便是拐点——!”

    一进门,便听到一个男中音兴奋地喊道,“我明白了,这便是拐点……”

    是啊,这便是拐点,是延州地拐点,是李彬一家命运的拐点,也是自己这个新的人生的拐点……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1)

    周广顺元年八月十五中元夜,就在家家户户喜庆月圆安县城当中突然间响起了宵禁戒严的钟声,大批穿着深青色叠布军服手持刀枪的军人冲上了街头,开始在各个街口设置哨卡,里坊司正们则带着人挨家挨户通告县城戒严的消息,嘱咐居民不要外出上街。县城内的三个军营军官都被召集了起来,士兵则被遣散了回营房去。

    就在这些还未曾接受改编的彰武军军官们暗自猜疑惴惴不安时,八路军延安团副监军使兼厢兵甲团监军使致果副尉娄绍武在一队全副武装的八路军士兵的扈从下走了进来。

    八路军是个新设的军镇,这个军镇以延州城外的丰林山为镇所,据说取镇遏丹、鄜、、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枢要之意。这个军镇的老大乃是一年来在延州翻云覆雨声名鹊起的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李文革,此人在一年前还籍籍无名,是在去年八月份延州的兵变当中崭露头角的,据说他那次在肤施县当街砍杀九名乱兵,令乱军胆寒,兵变遂平。

    于是此人便开始了在延州藩镇内部奇迹般地崛起,由一介白丁被擢为陪戎副尉,佐领一队,随即在去年年底以这点兵力在当时的州城如今的延安县内发动兵变,挟持节度,开仓放粮,做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大事,当时据说这位传奇人物大手一挥便给彰武军全军将士发了半年地粮饷。这件事曾经在军中被颂扬了好一阵子。如今谁都知道,延州城中原先权势熏天高不可攀的高侍中早已管不了事了,如今九县之内最大的便是这位上个月刚刚被皇帝封为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的李文革大人了。

    一年之间由籍籍无名的一介匹夫成为正四品将军,这位李将军想不出名都难。

    见过此人的人不多,在传闻中,此人身长九尺。生得虎背熊腰,巴掌伸开有蒲扇大小,眼睛瞪起来像两个铜铃,声如雷鸣,天生神力,能用双臂生生将人撕成两半。

    这个说法有很多人相信,因为肤施县许多百姓家过年时贴地门神就是这副样子,据说今年的门神不是敬德和叔宝两位传统大佬。恰恰是这位新出道的李将军。

    据说今年四月份,他带着一营兵在芦子关外一次便砍翻了三百多党项人,拉回来的人头足足堆了五辆大车。

    若说如此凶狠的角色身材瘦小相貌晦气,善良淳朴的延州人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李文革这支八路军是在四月份芦子关战事结束之后开始正式筹建的。之所以取名为八路军,主要是受他在另外一个时空地祖父影响。既然自己阴差阳错穿越来到了延州,建军又恰恰建在宝塔山上,不叫八路军,以他那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名称比这个更贴切。

    彰武军的名字确实从字面上很好听,然而李文革却不喜欢,这个军镇番号在高家的手里已经变成拆烂污和废柴的代名词了。一提起彰武军。几乎全关中的人都认为是个笑话。李文革不准备承袭这个军镇番号,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彰武军的形象实在太差了。对于敌军他们纯粹是摆设,对于友军他们纯粹是累赘,对于黎庶他们纯粹是祸害。

    这么一个军镇番号,李文革实在有些看不上眼。

    八路军这个番号不仅仅对于李文革手下的军官们来说很新鲜,就是对李彬秦固等饱读诗书通晓经史的文人而言这个番号也够奇怪的了。以前地军镇名号要么强调大义的名分要么强调其军镇使命或者武勇。不过以地名命名的军镇倒也不是没有。比如朔方军,再比如河东军。不过这些军镇多是一些历史悠久的传统藩镇,大多自天宝年间便开始设镇了。

    虽然建了军,但是李文革手中并没有足够组建起一个军的兵力。因此实际上军镇番号虽然打了出来,实际上军以下却只设置了两个团级的单位。

    李文革在这个新地军镇中改革了指挥编制体系,在营之上设置了团的建制,规定一个团下辖二到五个营不等,团军事主官称指挥使。团参谋长称虞侯。而禁兵团队命名原则则是按照县级行政区进行命名。比如说他所组建的第一个团的名字便叫做“延安团”,厢兵团队的番号则按照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壬癸的天干排序命名。

    李文革设计的新军制中,八路军作为一个军镇是一个编制不固定的军事单位,军下应该下辖若干个师。每师下辖二到五个禁兵团和若干个负责后勤补给及修路搭桥修筑工事等非战斗性工作地厢兵团,每团则下辖二到五个营,每营编制五个队,从上到下建立起了五级的指挥训练体制。从下往上,各级指挥官分别为队正、营指挥、团指挥使、师都指挥使;各级监军军官分别为队监、营监事、团监军、师监军使。

    作为全军的总监军,李文革也设置了一个位置,叫做八路军安抚使,不过这个职位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坐。

    作为基本的作战单位,每营都要设参谋军官,自下往上地参谋军官分别为营指挥参军、团虞侯、师都虞侯。全军的总参谋长称为八路军都虞侯使。

    作为常设性军中机构,师以上设都虞侯司、都监事司、厢兵都

    司。都虞侯司分掌作战指挥、军事情报收集及分析、定、军令送达等核心军事权力,都监事司则分掌组织人事、军法刑狱、内部情报收集及分析等政治性较强的监军权力,厢兵都指挥使司则掌管全军的厢兵部队,即相当于后勤部长装备部长兼预备役司令地角色。

    都虞侯司的首长是都虞侯使。都监事司的首长是都监军使,厢兵都指挥使司的首长自然便是厢兵都指挥使。

    按照李文革的设定,八路军三司首长比之各师的指挥官高上一级,其中都虞侯使基准军衔为壮武将军或忠武将军,都监军使和厢兵都指挥使地基准军衔为明威将军或宣威将军。

    自下往上,八路军各级军官所对应军衔分别为:队副基准军衔为陪戎校尉。队监基准军衔为仁勇副尉,队正基准军衔为仁勇校尉;营副监事基准军衔为御侮副尉,营指挥参军基准军衔为御侮校尉,营监事基准军衔为宣节副尉,营指挥基准军衔为宣节校尉;团副监军基准军衔为诩麾副尉,团虞侯基准军衔为诩麾校尉,团监军基准军衔为致果副尉,团指挥使基准军衔为致果校尉;师监军副使基准军衔为昭武副尉。师都虞侯基准军衔为昭武校尉,师副都指挥使的基准军衔为游击将军或游骑将军,师都指挥使的基准军衔则为宁远将军或定远将军。

    —

    根据这个衔职设定,目前李文革军中只有他自己符合师以上干部的衔级要求。因此目前八路军都虞侯使和都监军使职务都是由李文革自己亲自兼任。

    若是在寻常岁月,这种自行设置军事建制编制的行为不啻于公然谋反,然而在五代十国的乱世,偏远藩镇的节度使自家便是土皇上,在自己的地盘上谁当多大地官节帅说了便算,只要节帅不擅自称王称帝,中央政权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话又说回来。一旦节帅自己称王称帝了,只怕其自身的实力也便超出朝廷的控制能力了,到时候朝廷除了装聋作哑,依然没有啥好办法可想。因此一旦一个藩镇稍稍有些强大的苗头,而朝廷暂时又抽不出手来应付,便会抢先一步给这个藩镇封王。这样总比人家自己称王面子上好看些。

    李文革现在虽说还不是节度使,但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虽然朝廷在任命他这个防御使的同时还任命了李彬为从三品的延州观察使,但是在这个文官不太受重视的年代,李彬成为节度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今这个新的军镇只编制了两个团,即延安禁兵团和甲字厢兵团。延安团下辖左右两个营和一个加强了的斥候队,由沈宸任团指挥使,魏逊任团监军。娄绍武任团副监军,虞侯职务目前没有合适人选,因此暂时阙置。李文革曾经考虑过由梁宣出任虞侯,最终还是放弃了。梁宣本人更适合独当一面地工作,作为一个参谋长,他实在是太过蹩脚了。

    梁宣最终的职务是左营指挥,左营下面编了五个队,两百五十人的兵力,其中的丙队乃是李文革起家的老底子,前彰武军左营丙队,而其甲队(即原前营甲队)也是在两次芦子关之战中立下过大功劳的功勋部队。左营指挥为梁宣,营监事由原甲队队监郝克己迁任,指挥参军则由文化程度较高地秦浩然担任,营副监事则由一个原先在郝克己手下做书记的公孙杞担任。

    右营是一个以原前营乙、丁两个队为基干力量组建起来的营,与左营兵力基本相当,由杨利担任指挥,原丁队队监黄卫安担任监事,原乙队队正凌普担任指挥参军,副监事鲁澶。

    这两个营是延安团目前的主力,总兵力五百多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老兵新兵的比例大致维系在二比三,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比例了。

    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如今已经扩编到了十个什一百人,两百匹马,由于细封坚决不接受任何非战斗人员成为斥候队的一员,魏逊自己亲自兼任了斥候队地队监职务。

    甲字号厢兵团的指挥使由陆勋担任,他同时还兼任着丰林山团练使,这也是李文革特设的新职务,大致相当于军分区司令。目前李文革自己的职务分别是延州防御使(延州卫戍司令)、延州团练使(延州军区司令),李文革将唯一地一份游击将军敕牒给了周正裕,任命他为延州团练副使检校八路军厢兵都指挥使,这是目前延州军中除去李文革自己之外最高的军职了。

    相比起延安团。厢兵甲团地编制要庞大许多,这个团编有两个新兵营、一个卫戍营、一个兵工营、一个医护营、一个炊事营、一个路政营、一个驿政营、一个屯垦营和一个民夫营。目前厢兵团仅在编人数便将近一千八百余人,这还不算那支已经接近三千人的筑路大军和那个已经超过五千人的军垦大营。

    可以说,甲字号厢兵团的指挥使,实际上是一个很肥的差事,一直在李文革不在期间担任丰林山留守的陆勋出任这一职务没有引发任何争议。在李文革这个独立地军事团体中,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陆勋这个人虽然不是很爱说话,却很擅长处理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不同的人打交道。作

    团指挥使,不需要多么能打仗,但是一定要会来事。

    不过大爆冷门的是,李文革的亲兵什头目。还没有摆脱李彬家奴身份的李护一步登天,出任了甲字号厢兵团虞侯,同时兼任卫戍营指挥,负责整个丰林山军区的警戒卫戍工作。这个身份其实已经相当于整个延州州治地卫戍司令。

    自从四月以来,基本上驻扎在城内的三营彰武军就变成了一块抹布,每个月的粮饷供应着,然而没有允许却不能迈出延安县城半步,否则就面临全军断粮断饷的威胁。奉林山上的新兵营每个月都要来招一回兵,每次都会招走一百多人,几个月下来。如今城内三个军营内的总兵力已经不足三百人。这些滥兵守着日渐空旷的军营,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

    闹兵变现在已经不敢想了,这个以前用来催粮催饷百试百灵的办法如今已经没人敢用了。笑话,就算是闹兵变,现在也得等人家丰林山上的兵领头闹咱再闹,否则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因此中秋节这天晚上。几个军官正凑在一起喝酒打屁,卫戍营突然开进城中接替防务,确实令这些剩余的彰武军士兵惴惴不安。

    因此见娄绍武进来,脸色已经气得有些发青地彰武军衙内指挥副使张图顿时阴阳怪气地问道:“娄致果,大过节的,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娄绍武笑了笑,抱拳道:“张大人,实在是得罪了。兄弟今日奉命,来探望一番各位大人,看看节下各位军中还缺些啥东西。兄弟也好回去准备,给大人们们送过来不是?”

    张图哼了一声。道:“无缘无故,陆统制自己不露面,打发你过来,不知道又要耍啥花样!”

    娄绍武笑眯眯地道:“瞧张大人这话说的,在我们八路军,统制和监军可是平起平坐的,陆统制管不着咱老娄……””

    说着,他的眼睛愈加眯缝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诸位大人都请听清楚了,自此刻起,全城戒严,彰武军诸部,从现下起在戒严解除之前不得调动一兵一卒,没有许可,哪怕是一只鸟都不许飞出营去,所有军官必须集中待命,戒严期间不得给部队下达任何命令,否则老子认得他,弟兄们手中地刀子须认不得他!”

    众军官面面相觑,正在诧异,却见面容刻板眼神冰冷的李护走了进来,在娄绍武耳朵边上咕哝了几句。

    娄绍武噗嗤一笑,转过头对张图道:“张大人,还请派个熟人,跟着我们的弟兄去将队头们召到这里来。”

    张图有点害怕了,他站起身道:“娄致果,你们究竟要作甚?你要晓得,李忠武不仅是你们厢兵团的上司,也是俺们彰武军的上司,你们若是想趁着他老人家不在延州搞事情,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高侍中何等人物,都被忠武将军弄去了半条命,你们这些小鱼小虾,能是李将军的对手?”

    见自己被误会欲发动政变谋反,娄绍武哭笑不得,摆着手道:“老兄想到哪里去了?兄弟我长着几颗脑袋,敢造李将军的反?召集诸位队头到这里来,是为了避免他们不知道命令擅自调动军队,人头都是肉长的,军令却是铜浇铁铸地,万一犯了军令岂不是连性命都要丢掉了?”

    张图见他说得恳切,这才叫了几个传令兵,要他们去各营将队头们都请到右营来。

    几名卫戍兵跟着这些传令兵去了,娄绍武挥手吩咐:“抬进来——”

    话音一落,几个民夫营的力气兵便抬了几坛子酒和半扇烤得油光抹亮香气扑鼻烤羊进来,娄绍武抱了抱拳道:“各位大人慢用,兄弟还有事,各位请自便!”

    说着,他同着李护缓步走了出来。

    “……这事情闹得,若不是观察使老大人亲自出面下令,说啥我也不敢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同意陆统制调兵进城……好兄弟,你可是知道的,咱们将军还好说话,魏监军那性子,若是知道我敢这么玩忽职守,还不当即便一刀砍了我?”

    娄绍武唠唠叨叨半晌,问道:“究竟出啥大事了?连老观察都如此紧张?大人不在家,延州城老大人最大,到时候魏大哥若是怪罪,你可得叫老观察在将军那里给俺求情!”

    李护默然不语,在厢兵团所有留守人员中,只有陆勋和他知道今晚戒严的原因。

    确实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地事情。

    就在今天晚上酉时三刻左右光景,检校太尉、侍中、彰武军节度使知延州事、延安郡公高允权死了……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2)

    侍中去世前,有何交代么?”

    延州观察使李彬向着仍然停放在卧室内没有装殓的高允权遗体躬身行了礼,一面缓缓退出来一面扭头问在一旁已经换上了“斩衰”的高绍基。

    早已没有了先前嚣张之气的高绍基一面哭丧着脸挤眼泪一面答道:“爹爹下晌还好好的,晚饭还多用了一碗粥,气色看着也好了许多,不料一口痰涌将上来,便药石难下,就那么走了……”

    李彬沉着脸点了点头,吩咐道:“打理得仔细着些,小心不要漏了甚么东西,去年以来那些事情,高家已在风口浪尖上,若是不谨慎,一张纸几个字流露出去,于汝全族都是祸事,明白么?”

    高绍基惊得浑身一颤,赶紧道:“使君放心,断不至的!”

    李彬和高绍基走出外间屋子,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站在哪里观望的高家一群老老少少,招手唤过了陆勋。

    “去延安县署,请高明府过来,就说是老夫的吩咐!”

    “卑职领命——!”陆勋转身去了。

    李彬清了清嗓子,对高家人道:“各房派一个能主事的,随老夫来书房商议!”

    当下高家八房挑头主事之人跟着李彬来在了书房,李彬一落座也不客气,道:“侍中去得仓促,诸事皆未曾安排妥当,老夫请各位来商议一下侍中的后事,另外,高氏为延州郡望。族门之内总要推举一位能孚众望地新任族长,这些事情,都要请诸位和衷共济……”

    说到这里,他扫了高绍基一眼,道:“向朝廷报丧的表章,还要以贤侄的名义拟制。老夫和忠武将军都会具名在左。侍中于朝廷是有功的,身后哀荣自然免不了,老夫想,一个国公的封赠是免不了的,减等一级,延安郡公地世职,自然是贤侄承袭,这族长的位子。你便不要争了,你太年轻,且与忠武将军有隙,你做族长,族中各房只怕不安!”

    说着他抬起头看了看高允权的弟弟高允文,问道:“如此可好?”

    高允文等人确实在担心这个问题,高家父子和李文革之间的,在延州几乎人人都明白。这段恩怨随着高允权的死即将画上一个句号,若是叫高绍基接任了高家族长,他是李文革切齿痛恨之人。说不定便连累了高家举族也未可知。如今李彬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在替高家考虑,纯是一片好心。虽说外人决定高家的家务事乃是大忌讳,然而此刻高允文却唯恐李彬置身事外不闻不问,那高家才是真的死定了,因此听了李彬的话当即表态道:“使君德高望重。又是侍中生前最器重之人,由使君做主,小人等无不心服……”

    李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说几条,你们若觉得可行,便照老夫地话做去,若是觉得不妥,诸君便自行想法子。高家门内的事情,老夫便不多嘴了!”

    高允文领头,一群高家人躬身齐声道:“使君客气了,但管吩咐。我等无有不从!”

    李彬点了点头:“这第一桩事,延州不可一日无主,原本绍基乃是衙内,照理说这节度留后一职非他莫属。不过如今绍基已经和军队彻底闹翻了,再做节度留后是大大不便了,与他自己也未必是件好事……故此老夫以为应当请绍基上表朝廷,奏请以忠武将军为延州节度留后,各位以为如何?”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无论是朝廷还是延州地方,都已经做好了以李文革来顶替高允权的准备了。如今无非是差那么一层纸的事情罢了,李彬和他们商议此事是抬举诸人,其实此事根本无需讨论,此刻里里外外全都是李文革的兵,由高家自己上表推举李文革是给高家面子,也是给高家一个和过去划清界限的机会。手中既无兵又无权,高绍基这个衙内性命能否最终保得现在还都不知道呢,这个延州节度留后的位置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来坐了。

    因此下高允文领着众人躬身道:“全凭李使君安排,小人们并无异议!”

    李彬装过头去看高绍基,高绍基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咬住牙躬身道:“侄儿并无异议!”

    李彬点了点头,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为了保住高家父子的性命,他和秦固已经伤透脑筋了。若是偏偏高绍基还不识趣,那可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如此大事差不多也便定下来了。最后一桩事便是族长的位置……”

    “老夫以为北平王地嫡孙——二郎绍元可以接任族长之位!”

    李彬微笑着说道。

    高绍元一个月前刚刚被李彬任命为延安县令,关于这个问题,李彬和李文革研究了很久。延安县内豪门巨富太多,若是扶植一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的路人甲乙丙丁上来,只怕对县里情况不熟,反倒坏事。高绍元乃是高家嫡系,两镇节度使北平郡王高万兴的孙子,论起出身,高家门里比他显赫的只怕不多,偏偏此人又是高家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力较强堪当大器者,因此在李文革的支持举荐下,李彬发布了对高绍元的县令任命。

    这是唯一一个让李文革觉得稍稍能够接受一些地高家人,只有他做族长,才有保护整个家族不要被灭门的能力。

    然而李彬的想法虽然不错,却并不是所有的高家人都能理解.

    的,为了给儿子继位扫清道路,高允权生前最后几年一直在疏远防范这个弟弟,若不是李文革的异军突起,高允文根本就不会捞到重新出头地机会。如今总算把这个算计了一辈子地老哥熬死了。就算节度使没自己的份,世职也只能嫡子承袭,族长的位子自己总该有资格坐上几天了吧?

    没想到李彬倒不客气,一张嘴便把高绍元拉出来了,那个倒霉的小子在家里晦气了这许多年,难道如今卖身投靠要翻身了?

    高允文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使君,您老人家也知道,二郎自少在族里就没有威信,近些年干脆搬到外县去住,与本族已经没有往来了,相当于分家另过。高家百年簪缨世家,有些规矩总还是要守地,总不能叫一个已经分家出去地子弟做族长吧?这只怕于情理不合啊!”

    他一发话。立时旁边几个高家人跟着随声附和,连连称是,七老爷说得有道理。

    李彬冷眼旁观,进屋的人,有一多半都在附和高允文,剩余几个面面相觑,虽然看得出和高允文不是一派,却也似乎并不大赞成李彬的提议。

    —

    反倒是一旁的高绍基脸色平淡地看着这场闹剧,眼睑低垂,仿佛老僧入定。

    李彬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老夫可是为了你们各家打算,才抬出二郎来为你们诸位遮风挡雨。若是有人觉得族长这个位子坐着舒服,只要你们高家关起门来自己觉得成,老夫也并不多话,只是后面有起事来,便不要再来找老夫了……”

    这话一说出来。高允文赶紧陪笑:“使君误会了,允文岂有此意?只是这族长之事……老使君,您是知道的,当年大哥的事情,族中和二郎母子有些。若是如今二郎回来接任了族长,只怕族中有人不能安心啊……”

    “糊涂——!”李彬喝斥了高允文一句,冷冷道:“二郎如今已经是首县明府,便是不回来做族长。尔等全族的性命富贵也要捏在他的手中……”

    他斟酌了片刻,缓缓道:“……州府眼见着便要取消人头税,要收购土地建立公田……到时候高家姚家韩家,这些州治首屈一指地大户。可都要攥在二郎的手心里了……到那时候,只怕尔等想要求着二郎回来坐这个族长二郎也未必会答应……”

    “不用等到那时候,卑职此时便可说,卑职对这劳什子族长之位毫无兴趣,使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随着这洪亮的声音,身穿绿色官袍的前任金明县尉现任延安县令高绍元大步自外面走了进来。

    ……

    夕阳下,喊杀声止歇了下来,马蹄声也渐渐远去了。沈宸站在厢兵营的工兵们匆匆搭建起来的瞭望敌楼上,眼睛追寻着远处的黑点最后的身影,全然不顾落日的余晖将双目灼得通红。木制的瞭望楼一阵晃悠,沈宸却没有动,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西方。

    魏逊一面骂骂咧咧一面爬上望台,略有些焦躁地道:“这已经是立寨以来地第三拨了,这群党项猪究竟还有完没完了?”

    从下晌未时四刻便决定在此立寨,迄今为止不到一个半时辰,党项人的骑兵愣是来骚扰了三趟。虽然在防守方密集的弩箭火力下扔下了四具尸体,但是却导致立寨至今全军都还没能吃上饭。魏逊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是晚上这群混蛋每个时辰都来这么折腾一下,这一宿就不要想睡觉了。

    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如今虽然颇有了点令折家都羡慕不已的规模气象,但是实际战斗力还不值一提。平日行军扎营时向四周扩散侦查二十里纵深内地敌情还勉强能够胜任,但要实现战场情报遮蔽,完全阻隔敌军的情报渗透,就基本上属于说胡话了。目前刚刚掌握了基本骑术的斥候们根本没有和普通党项骑兵一对一单挑的能力,更不要说专业的鹞子,因此细封敏达绝对禁止手下的这些侦察兵在见到党项鹞子时上去搏命——侦察兵最重要的职责是在战场上收集打探到准确的情报并且将情报完整地带回来,因此斥候地战功不能够仅仅简单地以斩首数目来计算。

    看着几名士兵跑过去将两具党项骑兵的尸体拖了回来。沈宸也不和魏逊说话,紧紧抿着嘴唇自敌楼上沿着简单的木梯爬了下来,快步向着尸体处走去。

    等走到那里。细封敏达已经在翻看这两个死鬼地甲杖和衣服干粮袋了,康石头指挥着几个斥候兵正在往回拖那两匹马地尸体。

    “怎么样?是拓跋家人么?”

    细封敏达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手中拿着鼓鼓的干粮袋发怔。

    “你估计对方宿营的地方离这里会有多远?”沈宸问道。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道:“偷袭不了的,这一片我们地形不熟悉。夜间会走迷路。”

    他反问道:“这伙敌人蹑着我们走了三天了吧?”

    沈宸点了点头,咬牙道:“这几天我们每天只能走二十里,连中军的速度都已经被我们拖住了!这样子不成,解决不了左翼地威胁,我们不能再这么闷着头走下去了!”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那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主人也无法决定!”

    着眉头道:“我和将军去说……”

    细封敏达摇着头道:“出征前的军议上他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一次出征,是为了换取折掘家的支持而作出的交易。因此必须表现出战斗力,不能让折掘家认为我们是只能拖后腿的废物。”

    沈宸无语。

    这时战马已经拖回来了,细封敏达抽出了康石头鞘中的平脱刀,毫不犹豫地切开了马腹……

    沈宸却知道这是个极度爱马之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极度反对吃马肉,就差在脑门子上帮一根布带子在大营里游行了。

    然而此刻这个爱马之人,却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马腹。

    细封敏达仔细地检查了死马的胃部,缓缓站起了身来,紧锁着眉头道:“……他们十分确定地知道我们地骑兵不敢追击!”

    沈宸看着他,没有说话。

    细封敏达道:“这些骚扰的游骑兵今天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跑迂回。他们的马今天白天基本上没有多少时间来吃草。”

    “……马的胃里也没有多少粮食……”

    沈宸的眉头也拧了起来:“什么意思?”

    “这些拓跋家战士的干粮袋很鼓,但是却不肯用来喂马,即便是在马没有时间吃草的情况下,他们也不肯用粮食来喂马……”

    沈宸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们的粮食很有限?”

    “是的,这说明他们知道很长时间内会没有粮食补充,因此他们尽最大可能节省口粮。宁可不惜牺牲马力也要一面节省口粮一面对我们进行骚扰。”

    沈宸道:“根据事先的情报,他们地大批粮草都集中到了银州方向去,缺粮并不稀奇。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细封敏达道:“刚才如果我们的骑兵追击,不用接战,只要奔跑上十里地左右,这些马就回倒毙,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断地要跑来骚扰。”

    “也就是说——入夜以后不会再有敌人前来骚扰!”沈宸道。

    “是的。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拂晓,天刚亮的时候,那时候我们的士兵还没有起床,哨兵经过一夜的守卫正是最疲惫地时候。那时候才是骚扰的最好时机。”

    沈宸道:“他们很熟悉地形,不会趁夜偷袭吗?”

    “不会……夜间眼睛很难看清楚道路,而且夜间无法轻易绕开我们的路障和陷坑,而点着火把的骑兵会变成我军弩箭的靶子!”

    沈宸沉默了半晌,问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宸道:“出兵之前,包括折令公在内,都认为长城青岭门一线会有恶战,结果我们在那里却甚么都没有遇到。拓跋家竟然放弃了这个天险,退到了长城外和我们绕***捉迷藏!”

    细封敏达没有说话,他并不认为所谓的长城是什么天险,不过他知道沈宸想要强调的并不是这个。

    “根据你们的侦查,敌人地鹞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们的行军纵队,但是却始终没有上前骚扰!”

    “是的!”

    “直到我们扎营,骚扰的游骑兵才姗姗来迟,兵力不多不说,而且其中并没有鹞子那样地精锐战士!”

    “是的!”

    “这说明什么?”沈宸喃喃问道。

    “你想说拓跋家想要伏击或者偷袭我们吗?我告诉过你了,那不可能!”细封敏达道。

    沈宸摇了摇头,问道:“你知不知道拓跋家有谁喜欢断敌军的粮道?”

    细封敏达摇着头道:“据我所知没有。我们和延州打了很多年的仗,延州的军队从来就没有敢于出城和我们作战,因此我们无法截断敌军的粮道,我所知道的拓跋家人当中没有人这样做过。二十年来,我们并没有遇到过敢于和我们出城作战的汉人军队。”

    沈宸毫不犹豫地问道:“你能肯定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二十年前呢?”

    “什么?”

    “我听大人说过,二十年前中原和拓跋家曾经打过一仗,那时候汉人的军队推进到了夏州城下,那一次也没有人截断汉军的粮道吗?”沈宸目光炯炯地追问道。

    细封敏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明悟之色:“我明白了!”

    “……你说得对,那一次驻守青岭门的军队也没有坚守多长时间,我们党项人不喜欢守长城。那一次我们的军队就是一直等到几万汉军一直推进到统万城下,然后便突然出兵切断了汉军的粮道,最终赢得了胜利……”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最精彩的是……当年那个负责驻守青岭门却没有守住,但是最终却率领军队切断了敌人粮道的拓跋家贵族,至今还活在人世……”

    看着沈宸询问的眼神,细封敏达一个字一个字道:“拓跋仁禄,拓跋家现任家主的叔叔,当年青岭门的守卫者,党项八大部落传奇般的大英雄,绰号阿罗王,就是他——”

    沈宸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细封敏达诧异地问道。“我去见大人——”沈宸头也不回地道。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3)

    不愿意嫁女的乃是令尊,陈兄来缠在下只怕也于事无哲缠得实在焦头烂额的李文革苦笑着推脱道。

    事情起自一个月前,原陕州节度使现任京师右厢都巡检使韩通派遣了自己的长子韩箕作为纳采使前来延州为自己的小儿子韩微提亲。本来大龄女儿有人要了,陈夙通老头子高兴得不得了,何况未来亲家还是朝廷重臣,在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军方大将,这门亲事原本是一拍即合的。

    可惜陈县尉一见这位未来姑爷本人,顿时脸上喜色全无,当场便回绝了韩家的提亲,让已经受父荫担任了卫尉丞的韩箕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钉子。

    问题还是出在韩微的外貌上,韩微那个青史留名的罗锅形象坏了大事,陈夙通爱女心切,更不愿落得个以女儿的终身为代价攀结权贵的龌龊名声,因此陈夙通断然回绝了提亲。此事七月份在延州闹得沸沸扬扬,韩箕险些拂袖回转,只是在弟弟的苦苦劝说下暂留延安馆驿,

    韩微自己为了挽回此事颇花费了些心思,迂回接近陈哲,放下身段对这个弃士从商操持贱业的未来小舅子倾心结纳,陈哲倒是觉得这个韩微虽然其貌不扬,却与当世那些迂腐无用的书生和那些倚仗父辈权势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颇有些不同,在私下征求了姐姐的意见之后,陈哲心中便认定此人正是老姐地未来佳偶。可惜他在家中地位卑微。根本不指望说服自己那个一根筋的老爹。

    恰于此时,折从阮率关中北面马步军行营开始征伐党项,熟悉夏州以南道路形势的陈哲被行营都虞侯李文革选为向导官随军,陈哲便将主意打到了李文革的身上。

    在陈哲看来,李文革出面去劝服自己那个老爹,成功的几率要比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要高许多。即便老爹对李文革也不感冒。这位如今在延州权势熏天地新贵也可以动员包括李彬在内的所有延州权贵人物参与劝说行动。陈哲知道,老爹这个县尉当年便是走通了李彬的门路才捞到手的,如果李彬出面,事情将事半功倍。

    李文革自己对这事情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人家两家的亲事,自己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是万万插不进手去的,如果说自己凭借权势强行干涉,不要说地方上会有所非议。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大不合适。

    更何况虽然陈哲认为这门亲事很好,李文革却不这样以为。

    韩家所有人的阳寿,均将在八年后那个扑朔迷离波谲诡异地夜晚终结,聪明绝顶的韩微也并不能够幸免。陈家小姐若是真个嫁入韩家,只怕也要跟着一起遭殃。李文革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韩微和陈家姑娘之间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交集的,虽然他并不知道历史上陈家姑娘的婚事应该是如何解决的,却知道按照原先的历史轨迹,郭威不会在广顺二年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韩微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来延州,更不可能见到陈家姑娘心生爱慕,以至于一回去就鼓动老爹前来提亲。

    陈家姑娘原本没有机会进入韩家的,但是现在,因为自己的介入,历史进程被强行改变。使得事情发生了变化。如果陈家姑娘自己的原因嫁入韩家,那么就相当于自己简接地害死了这个在延州颇有才名地奇女子。

    虽然李文革经过一年来的这些事情已经确认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但是对于始终对柴家忠心耿耿的韩家,李文革并没有那样强劲的信心,他想保护韩家是一回事,他能否最终保护住韩家又是另外一回事!要想在紧要关头救出韩家,就要在赵老大的鼻子尖底下搞小动作,且不说那是多么困难地一件事情。韩通自己那一关就未必能够过得去。李文革记得,史书上明确记载,赵老大在陈桥驿可是通令全军严禁滥杀一人的。是韩通负隅顽抗的举动招来了杀身之祸,最终导致满门灭在王彦升手中。

    若是旁人也还罢了。但是对于这在历史上十分著名的倒霉一家,李文革认为,陈大姑娘不嫁过去,实在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陈夙通这不近人情以貌取人的选择,就自己所掌握的历史来看无疑是非常英明的。

    然则陈哲始终纠缠,令李文革招架不迭,此番他本来是召陈哲来询问夏州以南几个部落地问题的,结果陈哲一见面便又提此事,令他颇为尴尬。

    他决定,将话题引回正题要紧!

    “陈兄,你上次在军议时为何要坚决反对大军向东进军?统万城之坚固天下皆知,绥州却不是甚么有名的坚城,若是拿下了绥州,一样可以迫使银州方面的党项主力回师,折令公坚持打夏州,主要是不欲与拓跋家之外地其他几家缠斗以损耗兵力,必须打击拓跋家的根本才能撼动定难军的根基,所以夏州必取。陈兄也是这么以为的么?”

    陈哲摇着头道:“将军,

    为不宜杀鸡取卵,所以卑职反对攻打野利、费听、房盘,故此卑职不赞成向东进军去绥州!”

    “杀鸡取卵?”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

    —

    陈哲点了点头:“是!”

    “何解?”

    陈哲叹了口气,道:“大人上次持议东进,理由便是东面道路熟悉,而绥西三族的虚实均已经被我军打探得知,兵力不强,多是老弱和奴隶,攻之会比较省力气。然则大人可曾想过,这些熟悉的道路,明晰的虚实,都是卑职的商队在历次往来之中探明的,大人军中的骑兵马队,也都是这三族供应的,若是没有这几个月以来地商贸往来。大人哪里能够有熟悉道路通晓内情的向导,又哪里来的马匹装备自家的队伍?”

    李文革点着头道:“确实如此,陈兄功不可没,此役回去,我便会为兄台论功!”

    陈哲气愤地道:“……日后卑职再也没有机会立功了!”

    见李文革不说话,陈哲道:“大人可否想过。野利、费听、房当三家,为何肯于和卑职的商队交易,为何肯于向我军出售战马如此紧要稀缺的战略物资?”

    李文革笑笑:“他们也需要粮食,需要麻葛,需要丝绸,既然抢不到,便只能买到了!”

    陈哲点了点头:“正是,他们之所以背着拓跋家和我们交易。不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而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们。可是大人应该明白,若是他们不再相信我们,卑职地商队一出芦子关便四面受敌,再难向北扩展一步。目下三家的部族酋长均视卑职的商队为交易伙伴,这才容得卑职的马队在三家地界内来去自由不加限制,若是这一遭遭到我大军扫荡屠掠,这些人以后还会和我们交易么?只怕一见到卑职的马队便会当作奸细抓去杀掉,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做生意了。”

    这些道理从一个商人的立场上来看是天经地义的,不过从军事眼光来看这便是迂腐。两军打仗的时候若是还要顾虑这许多。这仗索性不要打了。

    然而陈哲地这番话,却实实在在被李文革听了进去。

    对于党项人和定难军,李文革与折家的态度不同。折家是要尽可能削弱甚至消灭这个民族,几十年来折家和拓跋家互相征战来去,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在折家人看来,只要拓跋家存在一日。府州便毫无安全感可言,这些年府州遭受定难军侵犯的次数比起遭受契丹侵犯的次数多出数倍。今年党项人集结了上万人的兵力在银州方向,意图攻击因为分兵进关中而导致实力大不如前的府州。对此折家爷们早已经忍无可忍。

    尽管碍于实力,折从阮并没有灭掉党项全族的野心,但是此人是绝不会和定难军进行任何形式的谈判和妥协的。折家在这一点上立场之坚定令中原王朝都要汗颜,在与党项人数百年的争斗当中,对党项民族抵抗最坚决地主战派反而是一个党项族家族。

    然而李文革却不是这么看的。在他看来,党项人所占据的地盘。这些人所掌握的盐、铁等战略性资源,这些人所蓄养的大批的牛羊牲畜,这些人所拥有地西北地区最大的马场,最多的马匹。以及这个民族的人民生来就习惯于骑马作战的天分都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若是能够成功收编这些党项民族,那么中原王朝在面对契丹铁蹄的时候就不会再面临攻不成攻守不成守的困境。

    对于中原来讲党项是个潜在地威胁,对于折家来讲党项是不共戴天的寇仇,对于李文革这个刚刚在延州如新星般跃起的新星而言,党项人却是一笔价值可观的资源。

    对于攻击统万城,折家和李文革方面地态度是一致的,以不足五千的总兵力强攻坚固深厚有当世第一坚城之称的夏州城,是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当年后唐帝国五万大军在统万城下铩羽而归,如今的关北行营五千兵更加不可能成功,何况这五千兵当中有一千多还是后勤辎重兵,真正的战斗兵员还不到四千人。

    不过折家的将军们一致认为,只要兵逼夏州城下,对聚居在城池周围的党项部落进行大肆劫掠屠杀,那么远征府州的拓跋彝殷必然要率定难军主力回师,如此则府州之围立解。

    这个计划确能奏效,李文革认为只要大军开到夏州城下,即使什么都不做,李彝殷一旦得到消息也会立即撤军。

    至于劫掠屠杀,李文革只能在心中暗自摇头。

    他不是个空谈仁义的书生,他也知道必要的杀戮能够起到震慑警示的作用。但是对于折家这种纯粹为了复仇的劫掠和杀戮,他却绝对不赞同。这么做对于延州没有半分好处,党项人本来就是穷的掉渣的民族,如果他们不牧养牲畜马匹,他们就没有任何物资来源。在目前的情况下。就算是一把抢回了很多东西,却将导致党项各部

    州方面地仇视和敌对,未来通商的难度系数只怕会以升。

    这才是真正的杀鸡取卵。拓跋家是党项部族中对汉文化最亲近的家族,若是让这个家族对汉人产生了根本性的仇视,其他各族汉化起来会更加困难。

    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宸来到了他地中军帐。

    沈宸向他描述了今日侦查所见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最后道:“大人,弃守青岭门并不高明,因为我们的人马不多,不过青岭门多年失修,且长城的城墙防御方向都向北,南面守起来难度会比较大。阿罗王放弃那个地方是因为他有经验,他知道可以把我们放进来然后断掉我们的粮道。这样我军就会因为缺粮而崩溃……”

    李文革口中喃喃念着“阿罗王”的名字,在帐篷里来回踱着步子。却并不说话。

    沈宸继续道:“三天以来,敌军始终保持着对我军动向的掌握,却并不曾对我们发起过大举的攻击。然而一路之上,我军遇到地两个党项聚居点均看不到一个人,所有物资都撤退得干干净净。若是卑职估算得不错,从这里到夏州,这一路上均会如此。等到大军开到统万城,厢兵从芦子关至此的运粮的路线南北便将长达三四百里,这三四百里的粮道都始终处于兵力不明的党项骑兵威胁之下。卑职只怕到时候大军会断粮!”

    李文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沿途骚扰,而后抄袭我军后路,困我军于坚城之下,党项人打的应该便是这个主意!”

    沈宸苦笑道:“大人归纳的好,卑职估计现在整个夏州以南的部落和牧民都已经开始向统万城方向后退了,敌军的鹞子很厉害。我军的斥候目前还无法与之抗衡。因此我军地一举一动都在敌军监视之下,我们想要加快行军速度很难,青岭门以外的地貌形势太过诡异,坡壑纵横,党项人久居此地,地利是人家的,我军若不想在行军队列中遭遇袭击首尾不能相顾,便只能保持目前这种行军速度。以这种速度。我军要抵达统万城至少还需要二十天到一个月。而这段距离对于双马配置的党项骑兵而言却不过三四天的路程。这么打仗,机动性上我们太吃亏了!”

    李文革抬起头问道:“方才你说过,细封认为此番拓跋家的骑兵携带地口粮是有限的?”

    沈宸道:“是的,敌人似乎在想方设法节省口粮。三天光景,干粮袋只减少了十分之一都不到。看起来这批党项人是准备靠这点粮食支撑一个月。”

    李文革问道:“你分析过没有,敌人为何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运粮队伍?”

    沈宸毫不犹豫地道:“卑职想过这个问题,还是地形的问题。青岭门以北地貌复杂,能够通行的道路都隐匿在如同迷宫一般的坡壑之间,真正的通衢大路只有这一条,被我军占据了。敌军人数少于我军,便要尽量避免与我军呆在一条线上,因此敌军便无法封锁这条大路,自然也就不敢利用大路来运粮。敌人利用地形熟悉可以在我军两翼进行自由机动,但是运粮队却是走不快地,一旦被我军斥候发现,必然遭殃,因此……”

    “不对!”李文革摇着头道,“运粮确实有困难,但是并不至于因为有危险就不再运粮,这和因噎废食一样愚蠢!”

    他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敌军的粮食储备极为有限,甚至现在就已经不够吃了,因此敌军一粒粮食都浪费不得,因此不肯冒险运粮,宁可损失一些马匹,也不能损失粮食。”

    沈宸道:“不至于吧!如今刚刚入秋,是这一年之中党项人最宽裕的月份,怎么会窘迫到这个地步了呢?”

    李文革摇了摇头:“详细的不好说,不过我想,拓跋家既然集结兵力要打府州,人马可以八家一起凑,若是粮秣给养也要八家一起来出,只怕这些本来日子便过地紧巴巴的族群便未必肯跟着拓跋家趟这趟浑水了吧?”

    沈宸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这一次拓跋家把自家的家底搬空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夏州乃是拓跋家的根本重地,不会不留下点压仓的存粮和牲畜,不过西面的宥州,只怕便没有这么殷实了,若是阿罗王没有把整个宥州撤成一座空城,宥州那边此刻定然空虚至极,十之八九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沈宸想了想,问道:“越过这片不明的地形去打宥州,我们便要和对方在这些沟壑中周旋,他们是地头蛇,我们会更加危险,况且宥州现在若是一座空城,我们打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文革摇了摇头,道:“你立即随我去见折令公,北征的方略应该调整一下子了!”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4)

    ……夏州的南部和延州北部接壤部分为山区,其中越发陡峭,植被渐多,越往北则山势渐缓,多坡壑、峡谷。再往北走出八十里到一百里,则进入一片地势更为平缓的草甸地带,那里是聚居夏州的拓跋家部族放牧牲口的草场。在那片地域上,敌军的骑兵将更加容易迂回运动,步军的优势更加不容易展开。我军的斥候数目足够,而全军兵力不过五千,因此及时发现敌军并做好战斗准备并不困难。越接近统万城,草木植被逐渐稀疏,沙石渐多,因此该城四周部落聚居地较少。城北有条河,曰淖泥河,自东北直下东南,汇入无定河。该城乃昔日胡君以蒸土之法建成,城墙每上一丈,则横铺一层木骨。据称当年筑城者民夫十万,每成一处,则以铁锥锥之,锥入一寸,则民夫皆斩,故此城之坚,天下罕有……”

    大帐内,折家军和延安团所有指挥以上军官皆静静站立,全神贯注听着关北行营马步军都部署李文革对着一幅绘制得极为精细的山川河流图款款而言。

    “……根据近几日斥候打探来的情报,敌军主力此刻应该集结在我军西面的坡壑峡谷之中,这一带地形复杂,比较不利于大队骑兵展开,故此敌军一直未曾与我军接战。根据敌军斥候的行动规律以及敌军所携口粮数量判断,敌军与我军之间的距离应当不超过一百里。超过这一距离,敌军将不能掌握我军地动向。从敌军的行动上来分析,敌军的兵力数目应当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击溃我军左翼,因此其兵力总数应该不超过一千人,以这几天所遇敌军斥候的数目判断,大约应在三到四个枢铭之间。这些敌军在我军侧翼的行动目的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有极大可能是冲着我军粮道而来……”

    折从阮在一旁捋着胡子缓缓点头。李文革地分析条理清晰用词仔细,作为大军参谋长,还是蛮合适的。

    “我军兵力不足五千,因此无力维持一条长达四百里的粮道,一旦我军离开山区开进较为平缓的地带,延北夏南的这一片山区便将成为敌军骚扰我军粮道的最佳战场,除非我军能够迅速攻克统万城,夺取拓跋家在城中所储备的物资和粮草。否则的话将很快断粮。”

    “因此,末将建议大帅,修改原定方略,沿着东面地长城边墙一路取道东北,直至无定河畔,然后沿着河谷一路向东进军,迂回到银州南麓炫耀兵威,而后继续沿河谷南进,直取绥州侧后,若是形势与我方有利。则进攻绥州,若是形势于我方不利,则绕过绥州,沿河谷直趋魏平关回转延州,只要拖得时间不是太久,黄河以东宪州和石州的汉军来不及部署运动。我军便始终是安全的。只要我军能够开到银州以南,哪怕只是做出寻找船只渡过无定河的样子,此刻在麟州北部的李彝殷便不可能无动于衷……”

    “那我们废了这许多力气,跑了一千多里路,不是白白辛苦一场了么?”

    折御卿不解地问道。

    折德源嗔怪地看了这个侄子一眼,这古灵精怪的小子,也忒不会说话了,这不是当着面让李文革下不来台么。

    折从阮反倒含笑旁观。他想看看李文革如何应付。

    李文革笑道:“少将军,民间俚语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打仗亦是如此。我们兵力少,更是如此。这样兜一个***。看似走了许多冤枉路,实际上我们一直在沿着水源走,只要有水源,便有人烟,西面的拓跋家部落都撤回了夏州,东面的野利家、房当家、费听家的部落只怕不会这么乖。这些家族的精兵都调去攻府州了,部落里剩下地不是奴隶便是老弱妇孺,即便有兵也不堪一战。我军虽然总兵力并不占优,却是集结在一处,与整个党项为敌还略显薄弱,但单独面对八家中的任何一家,我军都占据着压倒性优势,打起来赢是一定的,比起去统万城碰石头,这么打仗更划算一些。若是情势有利,我们便一举拿下绥州,这等于一刀斩下了党项的一只胳膊。目前根据我们的估计,绥州城中的守军不会超过千人,绥州城池低矮,防卫简陋,比起夏州城,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唯一可虑者,西面地拓跋家兵若是穿过青岭门奔袭绥州之南,我军归路将被掐断。不过也不要紧,我们的兵力较强,只要能够及时发现敌军,便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那我们为何一开始不直接决定打绥州?那岂不是少走许多冤枉路?”折御卿又问道。

    折德源哼了一声:“臭小子,你没去过魏平关,自然不晓得厉害。李帅方才已经说过了,银夏之南,延州之北,山多险峻高耸,河流湍急,植被茂盛。便以无定河为例,在上游何等模样我不

    ,但到了魏平关已近下游,水势湍急无比,虽然浅出深,却绝然无法涉渡。绥州以南,多是这等险要地貌,以至于出魏平关之后道路渐渐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对面行使两辆马车,山高草盛,便于设伏,却不利大部队展开,而且逆流而上,河流优势无从利用,凡易被敌军扎起木筏,趁夜色迂回到下游,自背后偷袭我军。”

    折御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没有再发言。

    折从阮缓缓开口道:“……老夫倒是不担心走冤枉路,我家的子弟兵,就是再走上一千里也不会走散。老夫现在不能决断的有两条,其一是我军突然改变作战意图,敌军固然会懵上一阵子,一旦其醒悟,却会啮尾而上,或是切断我军两道。或是不断凭借其机动优势骚扰我军后队,使我军始终不能展开行军,想要停下来歼灭敌人,敌人地骑兵跑得比我们快,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其二么。李彝殷倘若自麟州回师,从银州沿着无定河一路顺流南下追击我们,虽然距离较远,但是我军前面还横着一个绥州城,四周还有一些游牧部落,又不可能自芦子关绕七八百里路给大军运粮,万一被野利等三家和拓跋家合围,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李文革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两个问题!”

    —

    他指着山川河流图道:“本来此番出兵。我们便是来给党项人捣乱的,并没有想占到多少便宜。既然是捣乱,便不用顾忌那许多。令公地第一个疑虑,末将解决的法子很简单,西线上的敌军数目虽然不多,但是天天盯着我们却没有事情干,未免有些太闲了,末将想,我们可以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所幸末将手中还有点能够跑得比较快的骑兵部队。再往北走出百里,接近山区边缘之后,趁着刚刚入秋,风向大多还是东南风,末将准备在经过地沿途上放上一把火……”

    “放火——?”

    折从阮惊了一下子,李文革神情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放火。我们派出骑兵,深入草甸,如今正是草黄时节,十几支火把扔出去,顷刻间便是一场燎原大火。草原上的火墙和浓烟将彻底隔绝我们与敌军之间的视线,而且一开始敌军应当会试着灭火,这法子只能在二十天内使用有效,一旦进入深秋。风向由东南转向西北,这法子便不灵了。我们一路向东北行进,恰恰是远离草甸的方向,大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我们。等敌军回过神来,四五天已经过去了,再想找寻我军的踪迹便很不易了。而且末将估计,这片大草甸关系着多少个族群部落的饥荒生死,对方只要是个正经党项人,无论救火能否成功,左右都是要试一试的。”

    众将僚呆了半晌,最终折御卿伸着舌头道:“这计好毒……”

    李文革搔着头道:“香山居士的诗里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党项人只要熬过这一个冬天即可,大火不会连带草籽一起烧掉地……”

    折从阮哑然失笑:“老夫的第二个疑虑呢?怀仁还有何妙计?”

    李文革皱起眉头,看着周围的众将道:“这主意只有和令公一个人说才有效,若是大家都知道了,便不灵了……”

    折从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了起来,淡淡吩咐道:“都退下吧!”

    众人神色各异地退出了帐外。

    折从阮神色缓和了下来,笑着道:“你这家伙,非要弄这玄虚,现在可以说了吧……!”

    ……

    “文质公,您老这不是把卑职放到火上烤么?”

    一出节度府,高绍元便冲着李彬抱怨道。

    李彬抚须微笑:“不至于吧?有这么严重么?不过是推举你做族长而已,高家百年簪缨世家,万贯家产上千口人,都归你支配,岂不是美得紧?”

    高绍元被李彬调侃地直翻白眼,气哼哼道:“废人丁,丈田亩,改税制,这是多大的事情?九县之内,开荒陌,养兵民,全要仗着这大手笔大气魄的变法。如此重要之事,岂可玩笑得?晚唐的两税制何以最终流于形式,反倒变成了官府和豪门压榨小民百姓的手段?要行亩丁合一,最要紧的便是能够顶住豪门压力,不计成败毁誉……李将军推荐卑职为州垣令之时便说得明白,便是要借卑职来对付这些冥顽不灵的豪绅士族,这么紧要的当口,卑职若是真地担任了高家的族长,便等于被捆住了手脚,改制变法,从何改起?又变在何处?”

    李彬保持着微笑道:“启正可知……老夫今日一力坚持你做族长,正是为了能够使你日后更加顺畅地在州垣推行丁税改亩税之变法,你也知道,城中各姓各家,多多少少对怀仁都有些看法。到时候怀仁若是真个竖起亩丁合一的赤帜,

    些富户豪门联成一气将局面掀翻的事情都会闹出来!

    高绍元不屑地哼了一声:“使君多虑了。以绍元看来,若是没有赤帜,这些软脚虾们没有哪个敢公然来做出头鸟。我家三叔若是还在人世,或许还能和忠武将军谈谈价钱,如今三叔既然已经谢世,延州再无敢捋将军虎须之人。韩家也好,姚家也罢,谁家敢出头来和将军作对,谁家地安生日子只怕便过到头了……”

    李彬苦笑道:“我岂不知如此?老夫这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这些本地豪强的性命着想。自六年前至今,六年以来延州变乱频仍,这些世家还没吃够苦头么?原本最强地刘家被高侍中自己搬到了,万贯家财在高家府库刚刚打了个转。便全都平白便宜了李怀仁……”

    “该说便宜了延州黎庶才是……”高绍元不以为然道,“忠武将军似乎并未将一分一毫归入私囊,使君这便宜二字用得不妥!”

    李彬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高家有你这么个异数,倒也真算命不该绝。否则换个其他人来做族长,李怀仁迟早要将整个高氏族姓在延州的百年根基连根拔起……”

    高绍元连连摇头:“使君过虑,绍元以为防御使大人绝然没有将高家斩尽杀绝的意思。高侍中一死,他不会再找高家的麻烦了——自然,前提是亩丁改制,高家识相一点,不要再自找难看。更不要再当这个出头鸟!”

    “老夫坚持你做族长,便是为了此事!”

    李彬一脸严肃认真地表情:“亩丁改制,是何等样的大事,秦子坚那边要面对的是分田的流民,看似事务繁重,实则简单轻松之极。你这边面对地却是整个州治的豪门显贵。刀丛火海。也不过如此,稍不留意,便是玉石俱焚之局。你做了高家族长,便可以以高家为契机,在铁板一块的延州豪门之中打下一根楔子,只要高家的问题能够平顺解决,其他各姓便要好办得多了……”

    高绍元苦笑道:“文质公,大族门里地事情。您不懂的,便拿我那个七叔来说,明明是个热炭团一样的位置,为何他还要去争?那其实不是他想争。而是不得不争,他不争别人也会逼着他来争,他不争别的几个叔伯就要争,可是最终无论谁争上了,其实都是傀儡。几个房的年长男丁都在,族长若是不遂他们的心意,顷刻间便能换掉。更何况这些年长的叔伯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州垣的氓痞恶霸或多或少都有些干联。卑职上任这些日子,一直在清查这些泛底的沉渣,准备在改制变法之前,先去了这个脓疮,省地到时候这批人也跟着折腾起来,我们应付不来……”

    “此事不是魏逊和你一起办的么?”李彬问道。

    “正是,魏致果自家原先便是地痞中的大哥、流氓中的霸王,他带队铲除这些祸害再合适不过。只不过他此刻随军出征了,已经说好,只待他一回来,我们便要收网。这个时候,您老人家却硬要逼着我作甚么族长,这不是添乱么?”高绍元悻悻道。

    李彬苦笑道:“我是想稍稍减轻些你肩上的压力,也想最后再拉高家一把!”

    高绍元哼了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高家这些年在延州兼并土地欺男霸女交通刑狱横行乡梓,也是该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李彬摇头叹道:“你不要将话讲得如此之绝,虽然你父亲死于内讧,然则没有高侍中,终归没有你今日地地位和成就……”

    高绍元冷冷笑道:“那我倒还真要谢谢这帮叔伯兄弟了……”

    李彬看了看他,叹道:“你仔细想想,若是亩丁合一之时,你以高家族长的身份居高临下像那些冥顽不灵之人陈说厉害,岂不是比你站在州县令的立场上和他们来硬的效果要好上许多么?”

    高绍基苦笑道:“文质公,你老人家实在是不太了解我们家门中这些欺软怕硬的英雄好汉。和这些人,万事只要好好商量,你就甚么也莫要想做成。你若想做成些事情,便须板着脸,狠着心,既不与他们商议,也不和他们通融,最好连句话都懒得和他们说。你只管吩咐手下做你的,你越是不说话,他们越不敢轻举妄动,越是要想方设法来从你口中打探消息。说得口干舌燥,他们未必会做半点让步,说不定反倒让他们将你说服了。你只需甚么都不和他们说,闷着头只是做,他们反而心虚,事情反倒容易做许多。”

    “……这不是贱骨头么?”李彬张着嘴十分不解地问道。

    “大族门里这些各房的长辈,大多是些贱骨头……”高绍元冷冷答道。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5)

    跋仁禄手中的全部兵力只有不到五百人,两个枢铭,马,唯一让老头子心中稍稍觉得踏实一些的,是拓跋彝殷留给了他三十八名鹞子,两倍于他所拥有的兵力应该编制的斥候数目。

    这次大举进攻府州的行动,在拓跋家内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许多拓跋家高层人士,包括历来有定难军第一智囊美誉的拓跋光琇在内的高级将领认为延州局势的发展已经改变了定难军四周的地缘政治格局。李文革的意外崛起,高家政权的迅速倒台,这两件在历史上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区域力量对比。虽然这个新崛起的李文革手中充其量不过有数百能战之兵,但其所造成的影响颇为巨大。目前定难军在与以折家为首的反党项联军作战中已经不具备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了。

    因此相当一部分人认为,继续依附北汉已经没有价值,只有向汴梁方面称臣才是唯一出路。

    然而拓跋彝殷最终还是决定搏上一搏。

    关键不在中原的汉人,而在于府州的折家。折掘家和拓跋家之间征战五十年,两家之间的血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化解的。拓跋彝殷明白,即便自己归附了郭周,汴梁方面也不会舍弃折家来支持自己。折家面对北汉和契丹的强硬态度是中原的汉人王朝必须支持他们的根本原因。从地缘上讲,拓跋家在这一点上无法与折掘家竞争。

    即使要投降汴梁。也要在灭掉折家地老根据地府州之后才有可能,一个手中没有多少筹码的党项民族即使内附,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

    为了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拓跋彝殷集中了八大部族七千精锐正兵,同时还有五千副兵为大军提供后勤支援并且承担非战斗性任务。

    在党项人的历史上,除了拓跋思恭奉命下关中参与勤王与黄巢的农民军作战那次之外。还从来不曾集结如此庞大的一支军事力量进行越境攻击,在拓跋彝殷进攻府州地同时,北汉马步军都指挥使统率大军进攻年初刚刚被折家攻克的岚州,务必要牵制得永安军首尾不能相顾。

    在府州方向,北线上定难军和北汉集结了三万多人的军马,而折家联军在北线的兵力却仅仅只有折德扆率领的三千兵马,而且要卫戍府、胜、岚三州之地。这位折三郎必须以只有敌军总兵力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卫三个州,情势几有累卵之危。

    然而在南线。定难军却必须依靠四个部落的老弱妇孺和数百拓跋家兵与折从阮率领的五千联军进行周旋,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此刻无论是守卫统万城还是守卫绥州地都是临时征募起来的奴兵,且不说战斗力,就连忠诚度都无法保证。而地处西陲的宥州则干脆没有军队守卫。负责坐镇夏州居中策应的拓跋光琇在和留守的老臣拓跋仁禄商议之后认为,以目前的留守兵力,若与折家联军正面交战,手中这点能战之兵会很快便被消耗掉,一旦这两个枢铭的正兵被歼灭,银夏四州便几乎变成了不设防之地。因此凭险固守与敌军硬拼是不可取的,只有将敌军逐渐诱入自家地界。凭借夏州独特的地形将敌军的前军与后勤辎重部队分割开来,切断敌军地粮道,才能够真正守住统万城。

    阿罗王已经将近七十岁,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十几处伤疤,然而这老家伙此刻却没有丝毫老年人该有的衰老疲惫之态,一顿饭能够喝掉两大袋酒。吃掉整整一条羊腿,身体结实得像头牛,骑着马折腾了整整一个白天,却丝毫不显疲态,令跟在他身边的拓跋家小伙子们都深感钦佩。阿罗王之名,果然不是白叫了这许多年。

    眼见太阳即将落山,拓跋仁禄终于最终确定今天不再迁移宿营地点。

    最近今日折家联军的斥候骑兵对己方的侦查行动有所放松,不再千方百计找寻己方地宿营位置。这令拓跋仁禄微感困惑。他有些想不明白联军究竟想要做些甚么,因此更加频繁地派出己方的鹞子,随时关注监视联军的动向。

    联军的斥候这几日开始加强结队巡逻,对联军行军纵队的左翼进行适当的情报遮蔽。一些过于靠前的鹞子编组开始发生一些伤亡。

    这几天的联军斥候部队对始终徘徊在行军纵队左翼地党项鹞子展开了剿杀行动,斥候队队正细封敏达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组成了一支剿杀队。鉴于双方单兵作战素质相去甚远,细封敏达采取了最稳妥也是最有效地战术,即剿杀队一次只盯一组鹞子,绝不贪多,一口咬上去便绝不松口,第一击绝对保证雷霆万钧之力,务求一击致命。

    延安团斥候队训练马上发射张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有年轻的斥候们在平时一律被要求以双腿控马,进行对移动靶的奔跑目视射击训练。

    因此虽然现在斥候们的骑射功夫还远远不能和鹞子们相比,但是凭借武器地先进性以

    ,还是比较有胜算的。

    斥候剿杀队的攻击战术很简单,发现敌军鹞子编组之后,细封敏达鸣镝发出信号,剿杀队员立即奔出行军队列,按照细封敏达鸣镝所指示的方向进行追击,只要能够看清楚敌军,则纷纷取下已经上好了弦的张弩,对目标进行自由射击。射击完毕之后直接扔掉弩机拔出马刀冲上去肉搏。

    斥候队使用的张弩是厢兵团兵工营的新产品,兵工营的木匠和铁匠们称这种张弩为乙弩,这种张弩在尺寸上比步兵使用的甲弩小了一号,但是弩片数目与甲弩相同。弩身采用复合式结构,虽然尺寸比之步兵甲弩要短小,但弩身平均消耗铁量却在甲弩之上,因此有着不逊于甲弩地射程,更加具有革命性的突破是,在精通几何术算的祖霖参与了这种新型张弩的设计改良工作之后。不但在弩片上标上了阿拉伯数字的刻度,还调整了望山与卡槽及弦挂点之间的位置,真正实现了其三点成一条直线。

    基本上,这种经过改良地骑兵张弩在两百步的有效射程内能够给敌军骑兵造成极度可怕的杀伤,经过测试表明,以皮革为主要结构的骑兵甲对两百步距离内发射的张弩完全无效。也就是说只要射中,敌方骑兵非死即伤。

    细封敏达采取的战术是,一旦发现目标。在鸣镝发出信号之后,若敌军在五十步以内,基本上所有剿杀队员只需瞄准目标发射弩机,敌骑在十几架弩机的射击之下是必死无疑的。若是敌军在五十步以外,细封敏达在发射完弩机后便会策马驰出,一面向敌军接近一面连续开弓放箭与敌骑对射,吸引敌骑地注意力,而其他队员则趁机快速接近使用弩机攒射将敌骑射成刺猬。

    若是敌军在一百步开外,细封敏达会率领剿杀队成扇面或者散开队形向敌军快速接近,若敌军不动甚至上前。张弩的有效射程远高于普通弓箭的有效射程,细封敏达基本上可以抢先一步将敌骑狙下马来。若是敌军转身就跑,剿杀队会成散开队形进行追杀,延安团的战马天天吃的是粮食,比起每天吃不了多少粮食又没啥时间吃草的党项马体力上要充沛许多,五里地之内。双方距离会迅速拉近到百步以内。

    一旦敌人逃到了五里地以外,剿杀队便不再追杀,回到行军纵队等候下一个猎物。

    这种战术对付单兵作战素质极高的鹞子再合适不过,先进的武器加上人数优势,三天之内剿杀队付出了两阵亡三人负伤的代价,连续干掉了十四名抵近观察的鹞子,这个损失率实在太高。从第四天开始,便再没有鹞子靠近联军左翼行军纵队一里方圆以内了。在这个距离上,斥候队成功实现了讯息情报遮蔽。

    因此这几天鹞子们报告给阿罗王地情报也越来越不够精细,基本上只能大概地知道个敌军的行军方向,更加详细的情报便越来越少了。

    阿罗王震惊于鹞子的损失速度。因此严令这些侦察骑兵不许过于接近敌军,这也就限制了自己所获得情报的详实程度。不过好在敌军的兵力情况己方基本上一清二楚,现在能够打探出敌军地行军方向和行动轨迹便已经足够了。

    —

    阿罗王的计划是,等联军全军进入草甸区之后,组织两个枢铭的骑兵大队对敌军左翼的步兵展开三天到七天的袭扰作战,敌方的斥候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是还不至于对于大队的党项骑兵形成太大威胁。在袭扰令敌军相对十分疲惫之后,则己方全军将全面撤进南部山区,伺机袭击驻守青岭门的延州厢兵和折家守军。若是能够拿下青岭门自然是最好地,若是拿不下来,就在长城以北一线打转悠,伏击过往为大军运送粮草的厢兵。

    阿罗王估计,以联军的人数和行进速度判断,军中所携带的粮食,最多只够半个月用度,也就是说芦子关方向最慢也要半个月向前方运送一次粮食,否则联军便将断粮。

    从青岭门到这里,联军已经出来六天了,也就是说再过九天,第一批后续粮草便将通过青岭门运往夏州境内。

    那时候正好袭扰作战结束,骑兵从南部山区地隐秘峡谷当中迂回过去,正好能赶上。

    有了这批粮食打底子,自己便有得是时间与耐性慢慢和联军的运粮部队耗了,只要拖上一个月,前线的联军只怕就要崩溃了。

    这个战术最关键的地方是一方面要尽可能拖住联军的行军速度,以为拓跋光琇和拓跋彝玉争取编练士卒安顿部落牧民的时间,联军的行军速度每被拖慢一天,统万城的守卫便坚固一分,联军攻克夏州的可能性便降低了一分。

    拓跋仁禄在南部山脉的北部边缘扎下营寨。把战马驱赶到北面地草甸上去吃草,明天开始要进行骑兵大队袭扰作战,必须让战马保持充沛体力。

    在远方监视敌军行动的鹞子们纷纷回转,带来了敌军先头部队已

    草原地带的情报。

    就在此时,东方腾起了几道清晰明显的烟柱……

    烟柱越来越粗,随着太阳渐渐落下西山。东方的天际开始出现红色的光亮,随着火光越来越明显,党项骑兵们一个个不安地向着东方凝望起来。

    远方地火光冲天,拓跋仁禄的心却是越来越凉,前方的鹞子们脸色惊慌且愤怒地回报,敌军的先头斥候部队向大部分植被已经变得枯黄的草甸投掷火把,草原东部已经是一片火海。

    万恶的折家联军,他们竟然纵火焚烧对于游牧民族而言意味着生命的草原!

    还没等又惊又怒的阿罗王反应过来。远方地火光已经连成了一片,后续回来的鹞子们一个个面目黢黑,有的连衣袂眉毛胡子头发都被燎去,身上也多多少少带着些烧伤。

    在并不强劲的东风中助威下,火场开始缓缓向西蔓延。

    到晚上戌时三刻,党项骑兵的营地已经燥热无比,热浪还在一股一股自东面源源不绝地席卷而来。此时鹞子们已经完全被火场隔绝在西面,对火场东面的联军部队完全失去了侦查能力。党项士兵们的脸上纷纷流露出了惊慌绝望的神色。

    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谁都明白这场草原大火将意味着什么。

    未来的这个冬天,将是整个党项族群地噩梦。

    将有无数的人在寒冷和饥饿中死去。

    拓跋仁禄此刻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士兵们的心情了。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人一面全神贯注留意着火场的扩展速度一面仔细计算着风力。

    他手中只有不到五百人,靠这点人力要将火场和未被波及的草原隔离起来是根本不可能地。大火只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够烧过来,这么点时间只够部队转移,根本不够在火场西面建立起一道空旷的隔离带。

    阿罗王不敢等着风停下来,这是拿不准的事情,一旦风力越来越高。火场移动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一旦东南风大起,五百骑兵就算拍马狂奔也赶不过火势蔓延的速度。

    只有向西撤退,退出一百到两百里地,趁着火势蔓延的速度还不算太快撤退到西面远一点的地方,动员全军奋力割草,才有可能在火势延烧过来之前建立起一个隔离带。

    动作够快的话,或许这片草原还能保住一部分。否则的话,这场火只怕要一直烧到无定河边才可能停下来。

    “全体上马——扔掉所有帐篷和可能造成负重地装备和物资——带着你们的刀,向西撤退——!”老人悲愤地下达了命令。

    ……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细封敏达望着西方已经染红了整个天际的大火,双拳紧握。身体不能遏制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身体不住地在马上摇晃着,仿佛就要摔下去一般。

    “师傅,这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用左手攥着缰绳控制着战马地康石头脸色淡然地劝慰着自己的党项老师,他的眼神平静得仿佛这场即将烧掉大半个草原的大火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李文革当面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细封敏达当场便跳了起来,重重抽了自己这个汉人主人一记耳光,打得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半边脸肿得像个茄子。

    李文革没有发怒,也没有处置细封敏达,他只是平静地告诉细封敏达:“……这是战争,在党项人开始决定南下延州烧杀抢掠的那一刻,今天这个结果便已经注定,党项人必须为他们在延州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如果你不执行命令,我会换一个人去执行这个命令!”

    那时候的李文革,一点也没有了细封敏达初见时那种温和的笑容和近乎猥琐的表情,他的眼神很安静,但却很坚定。

    就象现在的康石头。

    “你知道吗,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因此而饿死……其中大部分是年纪比你还小的孩子……”

    细封敏达咬着牙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说道。

    “……已经有很多人饿死了……”康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道。

    “延州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因为没有粮食而饿死,因为他们过冬的口粮被党项人抢走了……这不过是报应,师傅!”

    “报应?”

    细封敏达绝望地苦笑,一直以身为勇士而自豪的他,第一次开始对战斗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恶。

    因杀戮别人而成为勇士的人,终有一日会遭到别人的杀戮,这就是战争。

    细封敏达闭上了眼睛,在心中暗自祈祷,但愿有那么一天,这个世道上再也没有这该死的战争,再也没有所谓的勇士……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6)

    封敏达大步走进驿站正房,拍了靠在墙上打盹的沈宸醒,都问清楚了!”

    沈宸一个激灵,揉了揉极明显的黑眼圈,站起身道:“如何?李光俨有多少人?”

    细封敏达抄起放在地上的水袋,先仰着脖子灌了一气,道:“城里面只有两个枢铭,不过每帐只有两抄,而且全都是副兵,大多是原先的自由民或者汉奴,披甲的拓跋家精锐只有十二帐,这是拓跋彝殷留给拓跋光俨控制城中队伍的……儒林县城高只有两丈,南面连垛口都没有设置,每夜在城上巡夜的士兵只有八帐,每一更一轮换,分散在四面的城墙上,南侧城墙合只有两帐兵八个人巡夜,两个枢铭按照单双日轮番戍卫城墙,护城河的水乃是引的无定河之水,深约五尺到六尺之间,宽度为十二到十三步……”

    沈宸听得眼睛发亮,问道:“你确定没有人跑出去么?”

    细封敏达道:“一个都没跑掉……这不用确定,整个兵站只有四个人,三颗人头,还有一个阿克泥,刚刚把甚么都说了!”

    沈宸点了点头,缓缓搓着手道:“护城河是个大问题……”

    细封敏达眯缝起了眼睛:“你想打儒林?”

    沈宸点了点头:“大军的粮食带得不够,这一路上一个寨子都没看见,补充都没地方补充。再有两天,队伍便要断粮了。”

    细封敏达道:“儒林乃是银州地州城。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要等主人或者那个老头子下命令么?否则……”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往下继续说,坐在一旁呼噜打得山响的魏逊似乎感受到了甚么,停下呼噜用衣袖擦了擦口边的口水,道:“只要你能打赢,我没意见!”

    说罢。呼噜声又起……

    沈宸道:“我们几百人,在这么小一个驿站里藏不住,李光俨很快便会知道我们来了。一旦他知道了,便会在银州城内戒严,开仓放粮,然后给城里所有的人发武器,驱赶他们上城墙。那样的话再打便困难了。虽说我军地总兵力是敌军兵力的十倍,那是没算城里的老百姓。真算上的话,人家未必就比咱少。因此银州要么不打,要打便要兵贵神速,看准了便不能犹豫!”

    细封敏达撇了撇嘴:“你的监军没意见,若是你手下的指挥们也同意,我便没意见。”

    沈宸拍醒了一个传令兵,要他去召集指挥参军以上军官来会议。

    自从在草甸子边缘上放出一把大火,关北行营全军转向,没有沿着秦直大道直下统万城,而是穿越东部的山脉回到了长城根上。沿着长城一路往东北方向行军,彻底和阿罗王的部队脱离了接触。等到三天后阿罗王率领着他险些被大火烤熟了地骑兵们回到秦直道上时,才发现这支已经深入党项境内的敌军居然莫名奇妙地消失了。

    阿罗王与夏州的拓跋光琇拓跋彝玉侄叔等人沟通此事还要花上些时光,而此刻关北联军已经穿越了横山山脉,出现在银州境内。

    联军在与敌人脱离接触的第三天占领宁朔。

    宁朔县乃是唐代达浑都督府治所,属于原延陀部聚居区。拓跋家兴起后灭了延陀部,将其变成了拓跋家的奴隶。当联军开进所谓的宁朔县城之时,发现这个齐胸高的土围子里的拓跋家贵族已经逃光了,他们同时带走了所有的牛羊牲畜和粮食,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奴隶留在原地等死。

    那些奴隶一个个瘦骨嶙峋,看人地眼光就像看肥羊。

    可惜联军自己的粮食很有限,没有多余的拿出来接济这些人。

    因此联军没有在县城中扎营,而是选择了县城北面五里地的山区之内。

    这些饿极了的人。真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从宁朔出来之后,联军向北在横山山脉当中穿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六天从逐渐变得低矮然而景色却颇为秀丽的山区穿了出来。这一片叫野猫山,党岔、榆溪两条河一向南一向北注入无定河。三条河流交汇形成地冲积平原上遍布着几许金黄之色,在这里竟然能够看到在定难军地界上难得一见的农耕景象。

    银州治所儒林县,便在这块冲积平原之上。

    自从过了宁朔,原本负责大军左翼的延安团就变成了前锋,这也难怪,谁让延安团拥有全军唯一的一支骑兵呢?

    大部队还在后面,目前沈宸的位置是在距离银州城不足三里地的一个小山坡背后,这里紧贴着沿无定河河谷一路修来的银夏驿道,因此党项人在这里修建了延州城外的最后一个驿站。

    银州城北便是无定河,城北码头地对面是无定河上一条叫做儒林河的支流的入口。码头上,停靠着将近两百条大小船只,这些船只负担着将统一征调集结在银州的粮秣给养逆流而上运往麟州地使命,一万多定难军全靠这条儒林河在维系粮道。

    拓跋彝殷此番进攻府州,在银州设立了粮秣辎重转运司,以银州防御使拓跋光俨为转运使,负责后方的统一粮草调度。

    如此重要的地

    然只留了两个枢铭的兵力,还大多是些老弱及奴兵。

    这也不能怪拓跋彝殷,银州实在是距离延州太远了,中间还隔着重重的山峦,隔着夏州和绥州。

    沿着大道进攻的话,南面的敌军确实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出芦子关沿着秦直道直上统万城,然后沿着无定河谷银夏道一路顺流而下;另外一条便是出魏平关而后溯无定河下游逆流而上,先攻克东南重镇绥州。而后穿越野利家和费听家两大部落地防区才能抵达银州。

    因此理论上银州有着充足的预警时间,是不用害怕敌军攻击的。

    当然,这一次折李联军延长城而上,是个很凑巧的意外。

    习惯于骑着马作战的人,很容易形成一个思维定势,离开了道路。所有的山区都是天然地屏障。

    —

    因此当延安团已经摸到了银州的鼻子尖底下,城中的定难军守军还一无所觉。

    护城河河岸距离城头只有二十步左右,被城上的***照得通明反光,今晚的月亮很圆,在这种视觉条件下要想不被人发现地接近城墙几乎是不可能的。

    理论上这种情况对守城方有利。

    前提是守城方的兵力足够。

    在宽达两百余步的城墙上只有八个士兵巡逻而其中三个还在偷懒打瞌睡地情况下,情势就逆转了过来。

    城上的两帐兵只有四个是拓跋家自由民副兵,另外四个则是奴兵,当然。此刻这些副兵叫正兵,奴兵叫副兵。

    三个党项族兵靠在城墙上打瞌睡,一个勤快点的党项兵领着四个奴兵在巡逻。

    当城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时,那个领头的党项兵困惑地朝着远方的黑暗处发怔,他并没有得到通知今天晚上将有友军部队抵达,但是听声音,这分明是一支人数不少的骑兵队,这个党项人估计,起码是一支十帐以上的骑兵部队才能发出这种动静。

    打瞌睡的几个党项兵被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站起身来朝着城外打量。和那个最早发现情况的党项兵一样觉得奇怪。

    两丈高地城墙上土夯的护栏只到齐腰的位置,这些守军士兵的上半身都裸露在城墙的防护之外。他们都没有披甲,盾牌也都放在地上,弯刀都还插在鞘里,没有半分战斗意识。

    那个党项头目呵斥了几个开始显得惊慌不安的奴兵几句,转过头吩咐一个党项人去向上司汇报请示。

    直到此刻。这些守军还认定城外地骑兵是夏州方向过来的友军部队,无论是在平日里还是在战时,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当细封敏达等人骑着马来到护城河畔时,城上的敌军还在忡怔,而奉命去回报请示的党项人刚刚走下城头。

    延安团的骑兵们纷纷下马,然后站成一排,对着城头上在***中显得颇为醒目的七名敌军举起了手中的弩机。

    那个党项军官大叫起来,他发现不对了——

    随着一阵密集的破空之声。一排动能极高地弩箭飞上了城头,顿时便是一阵散乱地哭号和喊叫,城头上七名守军倒下了五个,另外两个没有倒下的党项兵一瞬间便从朦胧的睡意中清醒了过来。而后迅速仆倒在地,以躲避敌军第二波弩箭的打击。

    这他们倒是过虑了,细封敏达根本就没有安排第二波射击,在他地大声命令下,二十几名斥候骑兵齐齐纵马跳入了护城河中,不到六尺深的河水,根本没不过马头,只是深秋的河水着实有些凉得刺骨,斥候队的小伙子们咬着牙,十几步宽的护城河,转眼间便洇渡而过。

    由于没有时间造云梯,斥候们渡过河之后迅速下马,一个叠一个搭起了人墙,将两名士兵送上了城头。

    从弩箭发射到这时,总共不过半刻光景,城里刚刚响起了当当的警钟声。

    第一个翻上城头的是康石头,他左手端着一架乙型张弩,口中叼着一口平脱刀,在身下的弟兄扶掖推举下缓缓升上了城头。

    一个刚才伏倒在地上的党项兵刚刚爬起身来,在踌躇了半晌究竟是跑下城去还是留在城上之后,康石头的上半身已经出现在城墙外侧。

    那个党项兵此时刚刚把弯刀抽出来,还没等他举刀,“咻——”的一声,康石头发射出了弩箭,仓促之间,弩箭穿过了那党项兵的小腹,自腰后穿出,他狂叫着跌倒在地,康石头则身体前倾,左手将弩机扔在了城头,取下了叼在口中的刀,向前一个翻滚,已经在城头站直了身子,此刻另外那个党项兵吓得哇哇大叫,手脚并用着向城下逃去。

    康石头没有犹豫。站起身来一步跨过去,挥刀砍下了那个捂着肚子在城头打滚地党项兵的脑袋。

    此时他的另外一名同伴攀上了城头,这个手中弩机还没来得及发射的斥候兵迅速扑到了城头的另外一边,手中弩机指着城内的街道,承担起了警戒地任务。

    对于那个大叫着狂奔逃去的党项兵,这个叫张桂芝的年轻斥候丝毫没有理会。这种战斗当中没有人来给弩机上弦装填,因此每架弩机在战斗

    发射一次,用完就得扔掉,这一次发射机会,必须保的时候发挥作用,用来杀这种逃兵太过浪费了。

    此时在康石头的帮助下,又是两名士兵登上了城头,这两个人上城之后毫不停留。一溜小跑着沿着城梯台阶跑下了城去开城门。

    守卫南城城门的是一帐拓跋家正兵,四个人隐身在城门洞里,一开始听到马蹄声也没有在意,直到听到刚才听到城头的响动才反应过来不对,刚要上城,却被城外敌军那一波可怕的弩箭打击吓了一跳,对于城头护墙高度心知肚明地几个人直到此刻盲目的冲上城墙便是去做靶子,因此干脆窝在了门洞里,手中握着刀盾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知道,敌军既然是攻城。上城之后紧接着便是下来开城门,接应城外的大部队入城。

    果然,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两名穿着骑兵甲的士兵一手持弩一手拿刀跑了下来,下了楼梯之后侧身进了城门洞。

    大街上洒满了青白的月色,远处的营房正在阵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响起,睡梦中的敌人开始做出反应了。

    咋一进入黑漆漆的门洞,两名斥候眼睛眯了一下,以适应门洞中地黑暗。

    就在此时,白光一闪,一柄磨得飞快的弯刀斜着从铠甲脖项部位的空隙斩进了这个斥候的颈项,直直剁碎了他的锁骨,到人一直劈到胸腔位置。压断了上面的三根肋骨,将心肺等内脏器官劈为两半。

    粘稠腥热地液体溅了这个挥刀的党项人一身,那个斥候两手一松,刀弩落地。随即发出了一声垂死的嘶鸣。

    他身后的那名斥候随即止步,毫不犹豫地端起手中的弩机,冲着黑暗中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扳动了铁牙。

    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发射弩箭,射不中的几率极小,只听一声悲鸣,却是一名党项兵肩膀中箭,而他身旁那个正在挥刀向这个斥候扑去的同伴更惨,两枚弩箭齐齐打在了他地头部正面,这个倒霉的家伙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像一根烂木头一样倒在了地上。

    随即,你那个斥候挥舞着手中的平脱刀,向着城门洞里面的三个党项兵扑了过来。

    城头上传来了吱呀呀地轮轴转动声,那是登上城头的斥候们在转动绞盘,放下吊桥。

    城下传来的声响惊动了康石头,此时已经有七个斥候登上了城头,其中两个正在放吊桥。

    康石头点着一个叫尤三小的斥候兵道:“你随我来!”

    两个人沿着楼梯下了城墙,城门洞中兵器交击声已经停止,只传来一阵连续挥刀入肉的声音。

    城门下还剩两个党项兵,刚被弩箭射伤的那个党项兵的胸口被平脱刀锋利尖锐的刀头搅得稀烂,而同时,隐蔽在暗中的一个党项兵一刀砍中了那名斥候的后背,这个倒下的斥候一声都没吭,却死死抱住了这个砍翻自己的敌人的一条腿,这个党项兵高举弯刀不停地落下,刀刀斩在这个斥候的后背上,皮革制成的背甲已经被弯刀坎碎,血花不停溅起,肉屑翻飞,那个挥刀砍人的党项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砍了多少刀,那个斥候始终没有叫出一声,只是死死地抱住了这个党项兵的一条腿不肯松开。

    “嘿……你***帮帮我——”这个汗如雨下的党项兵对自己的同伴道。

    那个同伴已经捡起了斥候扔在地上的弩机,正在咋着舌头好奇地研究着,对他的叫喊充耳不闻。

    那个党项兵疲累不堪地喘息着骂道:“这家伙……到底死了没有啊……”

    便在这时,躲在梯道口的康石头和尤三小眼睛已经适应了门洞里的光线,尤三小轻轻扳动铁牙,那个正在研究敌人先进武器的党项兵惨叫一声,被钉在了地上。而康石头则冷冷地走进了城门洞,平脱刀斜着举起,一刀朝着那个一条腿被抱住的党项兵砍了下来。

    那个党项兵活动不开,两只手把着刀拼命搪过了康石头这一刀,只觉得手臂酸麻,适才砍脚下这个敌人花费了太多的力气了。

    康石头却毫不假借,又是一刀当头砍下。

    那个党项兵又搪了一下,这一次被康石头的力道压得一条腿半跪了下来。

    康石头的第三刀砍了下来……

    这一次,两臂绵软的党项兵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中的弯刀了……

    随着吱呀呀的门轴转动声,城门打开了……

    向城内冲击,凡是手中有兵刃者都是敌人,格杀勿论——

    细封敏达下达了命令。

    在远处的黑暗中,沈宸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杨利下达命令道:“右营全军入城,粉碎一切抵抗

    天明之后,我们要在李光俨的府邸中用早饭……”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7)

    顺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凌晨,关北军行营先锋延安团指部两个步营一个骑兵斥候大队攻克银州治所儒林县,延安团的精锐部队斥候大队负责登城放下吊桥打开城门,右营随即跟进掩杀进城,左营绕过儒林县控制无定河渡口码头,彻底截断敌军外逃之路。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便结束了战斗。当第二天上午延州防御使忠武将军李文革率领着厢兵甲团一部从西南部的山区开进冲积平原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座已经插上了延安团旗帜的银州城。

    昨夜接到沈宸的报告,李文革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银州城的兵力部署情况和双方力量对比他并不是很在意,但是延州的守将他却是极在意的。

    银州防御使知本州事拓跋光俨的军事能力如何李文革不太清楚,但是这位老兄某个尚未出世的儿子李文革却是久闻大名的。因此他私下揣测,从遗传学和基因学角度分析,李继迁的老爹,军事能力就算再差劲,轻轻松松把自己这样的撂倒个十个八个的也不应该存在太大的问题。

    因此接到报告,李文革一面派出传令兵向前方的沈宸传达“持重用兵”的命令,一面催促队伍起身,向银州方向进军。

    折从阮率领的主力部队和他之间的间隔有十里左右,然而五更天才起身,等到开饭完毕上路,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李文革此时已经走出山区,距离银州城不到五里地了。

    他进城时,还觉得有些迷糊,银州这座党项腹地地重镇,在西夏太祖皇帝的亲生父亲镇守下的州城,便如此轻松地被一个一年前还不过是个班长的家伙带着几百兵拿了下来。这种事不要说变成真事,就是写成书李文革都觉得太离奇了。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YY么?

    沈宸在城北渡口清理船只和截获的物资,顺便甄别挑选那些被俘获地船夫,在城中驻守并且向李文革汇报战果的是监军魏逊。

    战果更加令李文革眩晕,攻克银州这样一座州城,斩首仅仅六十八级。

    这未免也太少了点吧!

    有多的……

    俘虏两百九十三人。

    好吧,城中兵力总共只有这么点。打得轻松一点容易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一家一个没跑掉,全家被俘。

    意外……纯属意外……

    作为一个穿越者,李文革在消化这个消息的时候不住地告诫自己——这一切纯属意外!

    至于其他的收获,已经很难再让李文革去关注了。

    再说,收获也确实不算很多。

    五千只羊,三千头牛,三万石谷物,二十万担草……打下一座州城,也不过便缴获了这么“一点”东西而已,哦。对了,还有大约一千匹绢,算是个零头罢……

    也难怪李文革迷糊,在当初决策向银州进军时,谁也没想到能够将这个定难军重镇如此轻松拿下,李文革虽说知道在几十年后这位被自己生俘的废柴防御使那位了不起的儿子曾经靠着很少地兵力一举夺下了银州。但是那是在人家拓跋继迁同志做了多年押蕃落使在周围的部落人民中拥有崇高威望并且基本上在银州内部遍布内应的优势条件下才得以实现的。

    而此番银州之战,除了战略上的突然性这一条之外,自己几乎啥都不占。

    在银夏四州当中,银州和延州之间的距离最远,还有不易通行的天险横山山脉相阻隔,从战略上看,除非关北军的巨头们脑袋秀逗了,否则绝不会冒着被半路伏击的风险来攻打银州。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战。拥有绝对优势兵力地后唐大军都没有打过银州的主意,谁能想得到如今只有数千兵马的关北行营竟然敢走这步险棋?

    结果就是,李文革当初来银州炫耀兵威的原始设想被几个前线军官临场发挥变成了一场仓促决策的袭城战,折家军主力还没有到达。银州已经被占领,俘虏了包括未来的西夏太祖地爸爸妈妈在内的一大票人士,发了一笔洋财,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二十一死八伤,总共伤亡不到三十人。

    沈宸从城北回到城内的银州防御使府邸,正遇见魏逊低着头往外走,沈宸喊了魏逊一声,魏逊抬起头看到了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道:“你要去见大人么?”

    沈宸点了点头,疲惫地道:“一百九十八艘大小船只……下面的路咱们基本上不用走了……”

    魏逊点了点头,道:“大人下了命令,李光俨一门男女人丁十六口,全部斩首……”

    “啊——?”沈宸的眼睛顿时瞪得圆了。

    魏逊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是啊——连妇人和孩子在内!”

    “这是大人下的命令?”沈宸盯着魏逊问道。

    “不错,是大人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人……”沈宸嘴唇蠕动了一下,下面地话却没有说出来。

    魏逊道:“……我的人现在全在清点战利品计算军功,忙都忙不过来……”

    宸看着魏逊,冷冷道:“我这便去见大人,你先不要

    魏逊笑道:“你去吧,你出来前,我抽不出来人手……”

    沈宸大步向着内院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住,疑惑地回过身问道:“你为何不肯劝谏大人?”

    魏逊头也不回地道:“我是监军,职责是维系军队对大人的忠诚,服从大人的指挥调遣,执掌军法,惩罚犯军法地军官和士兵;在全军面前维护大人的威信。无条件执行大人地命令;劝谏这种事,不是我该做的!”

    沈宸默然。

    李文革伏在几案上看着地图,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不知何处去,抓着水杯的手在不能遏制地抖动着,秋高气爽,他的头上却满是汗水。眼睛微微闭着,唯恐一旦睁开,心中的激烈交锋便会通过眼眸透露出来。

    沈宸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发觉。

    —

    “大人,为何要杀俘?”

    沈宸进来平胸行礼,在李文革看向自己地那一刻,直通通不讲任何委婉地问道。

    “哦——?”李文革愣了一下,随即脸色越发变得苍白。“拓跋家在延州烧杀抢掠,血债累累,如今也是该恶贯满盈的时候了……”

    这句话虽然说得底气不足,却一下子把沈宸将住了,沈宸依稀记起,前些日子李文革对细封敏达也是这么说的。

    李文革下令烧草场的时候,似乎细封敏达的激动程度要远远高于此刻的自己,不过最终他还是执行了李文革的命令。

    难道说,这一次和往常一样,是自己没有领会大人的良苦用心么?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尽管李文革给出地理由让沈宸顿时无语,但是这个年轻的致果校尉却并没有被说服。尽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定不对,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了。

    “那么——为何要杀女人和孩子?”

    这一回换李文革被问住了。

    他痛苦地挠了挠头,这是一个连自己都还没解决掉的心结。如何来说服沈宸呢?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这些女人当中未来会有一个生下一个不俗的孩子,他将成为中原王朝的一个可怕敌人,而这个孩子的孙辈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新的游牧帝国……

    自己毕竟是个将军,这种神棍式的语言不适合自己。

    “斩草总要除根,留下这些女人和孩子,却杀了他们的丈夫和妻子,日后这些人总是要找我们报仇的……不杀掉这些人。只怕后患无穷……”

    李文革艰难地从自己地口中吐出了这样的一番言语。

    这种厚黑哲学,他自己向来是不信的,然而此刻,他却要用这个逻辑去说服自己最得力的部下。

    口不应心的说话。真是痛苦啊。

    “大人,咱们当兵的,那一个不是将脑袋夹在腋下讨衣食求功名?难道咱们日后还惦记着死在榻上么?咱们连他们地男人老爹都不怕,还怕这些女人和孩子日后报仇?大人当日在延州城中当街手刃暴乱的兵卒,面对上百乱军大人尚且不怕,难道反怕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孩子?”

    沈宸不以为然地反驳道。

    “这是命令——你不要再讲了!”李文革无力地冲着沈宸挥了挥手。

    “大人——你究竟怕甚么?”沈宸极为愤慨地问道,“大人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今日变得如此畏惧怯懦?”

    这话就相当严重了,下级指责上级畏惧怯懦,这在军队当中是极为损害上级威信的行为。

    李文革愕然望着沈宸,一年以来,这是沈宸第一次对自己说出如此悖逆的言语。

    沈宸毫不畏惧地与李文革对视着,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羞愧。

    我是在维护你,虽然我说不出是在维护你的什么。

    “君廷……”

    “……你不懂”

    李文革叹息着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懂!”

    沈宸毫不气馁地道:“……大人,虽然卑职自知驽钝,但是大人没有说,又怎知卑职不会懂?”

    李文革苦笑道:“若是你明知此刻手软会为未来埋下隐患,而且是足以致使上百万人死去,使战火连绵,使生民涂炭,若是你明知自己手软地结果会是这样,你依然还能坦然地放掉这些未来的祸根么?”

    沈宸有些不解,李文革摇着头道:“我都说过了你不会懂,如今杀掉这十几个人,未来却可以救几十万人于水火……这种事情,只有我才深切地知道……”

    “大人,卑职不懂您的话!”

    沈宸十分困惑地道。“但是,卑职觉得您说地这个,不是杀人地道理!”

    “嗯——?”

    李文革扫了沈宸一眼,却没有反驳。

    “大人——杀掉这些女人和孩子,无助于消灭定难军和党项人,无助于彻打垮平夏部落。大人说今日放过这十几个人。会导致日后死掉几十万人。卑职虽然不懂这里面的深意,但是卑职以为,即便真的

    想办法不让日后那几十万人死掉,才是大丈夫所为;依靠屠戮妇孺才能救得了日后那数十万条性命么?虽然卑职不懂,但是卑职觉得远非如此!连李光俨我们都能生擒活捉,难道还惧怕他的妻妾和儿子?”

    “嗯——!你说下去!”李文革一开始的无奈苦笑从嘴角消失了,他开始认真思索沈宸地话了。

    “卑职——卑职的意思是说。以大人的英雄了得,即便这些女人和孩子日后成了气候,难道大人还会惧怕他们不成?”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若是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呢?”

    沈宸道:“且不说大人如今正当少——哦——正当青年,寿数还远远不到说生说死的时候。即便是大人百年之后,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英雄辈出,就算这些娃娃日后一个个都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又能如何?党项人有英雄,难道我们汉人便没有英雄么?平夏部有好汉。难道以中原之大,都找不出一个能够和这些娃娃匹敌的好汉来?卑职不信!”

    “还有——难道大人杀掉了这些女人和孩子,便完事大吉了么?平夏部因此便不会再出英雄了么?即便平夏部没有了拿得出手的人物,野利家、房当家,这些部落呢?难道大人要将党项部族全都杀个干净么?就算杀光了他们,还有契丹、吐蕃。还有大人说的高丽、天竺、大食……若是日后咱们干不过这些人,是咱们没本事,难道咱们还能抱怨人家有本事地人出的太多了么?”

    “若是能将咱们的好汉英雄一茬一茬都挑选出来,咱们便谁也不用怕,就算真的一个英雄好汉也没有了,难道便不能培植训练么?咱们丙队原先是副甚么样子,大人也不是没见过,如今不过一年时间。不是照样成了如虎似狼能打敢拼的好汉子?只要咱们心齐,中原这许多人,还怕养不出几个英雄好汉来么?若真的咱们连一个英雄好汉也养不出来,那便是被人家像割麦子一样一群群割倒砍翻。也是应当应分的,谁让咱没出息来着?”

    平时在军中,沈宸极少如此长篇大论,今日情急之下,居然说了这大半天道理。

    李文革心中的穿越者情结开始有些慢慢松动化解,沈宸说的是对的,如今情势已经大不同于自己所熟知地历史,在历史上李光俨可从来没有被一个叫做李文革的穿越者俘虏过,他做了俘虏之后是否还能生出李继迁那么一个彪悍的儿子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只要自己将这个银州防御使带回延州去,他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希望接任定难军节度使了,那么他的儿子也注定将没有机会小小年纪便出任银州押蕃落使,从而积累下丰厚的政治军事资源。没有了这些资源,即便李继迁出世了,即便他仍然像历史上的西夏太祖那么武勇出众英雄了得,他也万万没有资格成为平夏部落众望所归地大酋长。

    即便没有了李继迁,也没有了李元昊,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清除后患,若是子孙后代仍旧那么不争气,中原王朝也仍然会亡在少数民族的手里。这和别人的强大毫无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你自己是否足够强大。

    李文革记得,唐太宗贞观末年,奉命持节铖出征西域五国的大军统帅昆丘道行军大总管名叫阿史那社尔,是个突厥皇族。

    为大唐开疆拓土征伐万里的大将军,是个胡儿——

    天朝军队的总司令,是个外国人——

    这是何等的心胸,这又是何等地自信?

    后人只有自身强大,才不会惧怕这些游牧少数民族;后人若是不够强大,便会被这些民族所奴役,这是最简单的自然规律,不会因某个个体的存在或者消亡而改变。

    那些抱怨祖先给后人留下了无穷后患的论调,乍一看起来或许很有道理,其实乃是天下最无耻地逻辑。若是后人足够努力,祖先再衰弱这个民族也会渐渐变得强大;若是后人不够努力,再强大的祖先也荫泽庇护不了这样的后代。

    真正自信而有朝气的民族,绝不会坐在地上抱怨祖先没有给自己留个好底子……

    真正自信有朝气的的民族,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拼搏和努力真正强大起来……

    一个自信的有朝气的民族,要靠民族精神的传承,要靠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拼搏和艰辛努力,才能强大起来……

    真正的强大,绝不是我爷爷比你强我爸爸比你强,而应该是——我比你强!

    我比你强——只要这四个字能够作为一种精神和文化传承下去,这个民族即便今天只有几个人,也将在未来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

第十一章:新概念战争(8)

    跋光俨很郁闷。

    处在他的处境,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很难不郁闷。正在蒙头大睡的时候城中警钟响起,爬起来以后下达的所有命令均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好不容易披挂整齐,贴身护卫部队的吕厄来报告自己敌军大队已经进城,询问敌军的人数兵力武器装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答。自己甚至不知道这支敌军来自哪里。当时这位银州防御使甚至以为麟州的杨信这个变色狐狸再次反水,折杨两家的联军打败了李彝殷已经杀到银州来了。

    最终从南面传来的喊杀声终于使拓跋光俨意识到这支敌军应该是延州方面的折家军。然而还没等他作出反应,护卫的亲兵们就把他推上了马,然后簇拥着他开北门逃出。

    从本心而言,他是绝不愿意走的,妻妾子女全都在城中,敌军来了岂不是要任人宰割?况且他驻守银州是负责为前线的大军支应后勤的,抛弃了银州,自己怎么向族叔交待?

    还没等他把这些头痛的问题想清楚,已经和正在抢占渡口的敌军步兵狭路相逢。

    平心而论,这些敌兵确实够强悍,白日交兵短兵相接,这些敌军转眼间便将自己身边的十二名亲卫杀了个干干净净,自己的大腿上也中了一枪,跌落下马之后便被俘虏。

    拓跋光俨在平夏部落当中也算一号巨头级人物,地位还在一般地部落首领之上。身上又有汴梁朝廷方面授予的官衔职务,平素里能力也颇为平夏部落高层们所认可。今日这个跟头栽得实在过于冤枉,拓跋光俨至今为止都觉得这场仗实在打得糊里糊涂莫名其妙。

    直到被俘的当天晚上,他才从守卫的士兵的口音中判断出这可能是延州兵。

    延州兵居然出现在银州,而且一举破城,这实在是件稀罕事。

    拓跋光俨是有资格参与拓跋家核心机密事务的重臣。他很自然便想到了这支军队地主人是谁。那个曾经在芦子关前让拓跋光远铩羽而归的家伙,那颗一年来突然蹿起在延州的新星,那个被家族的大脑拓跋光琇形容为最难以琢磨的人物的人。

    第二天下午,牢房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大周朝廷的中书令,邠国公三镇节度使折从阮。

    老折对他挺客气,寒暄得如同老友见面。

    但是实质性地话题,折从阮一句也没说。

    拓跋光俨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李文革和延州军方要如何处置他。作为部落重臣。拓跋光俨的年龄并不大,但是他已经有了几房女人,这曾经令那个不成器的堂兄颇为嫉妒。拓跋光俨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叔叔在生儿子方面实在过于诡异,同样是儿子,拓跋光睿是人杰,而光兴却是垃圾。

    被囚禁了三天,拓跋光俨始终没能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李文革,也没能见到他一直挂念着的的女人和一儿一女。

    他比较担心自己的儿子拓跋继拔,这小家伙已经两周岁,却娇气得厉害。至今还没有断奶。现在被关在监狱里,也不知道有人照顾没有,若是这些延州兵狠心一点,只怕这小子已经饿死了。

    有的时候他咬着牙想,儿子死了也罢了,反正落到与平夏部落有世仇地折家和延州兵手中。还不知道要遭受甚么非人的折磨,早死早超生。自己丢失银州,致使大军退路断绝,粮饷不济,即便族叔平安回来,只怕也饶不了自己。

    他倒是并不怕死,作为一个拓跋家人,还不至于这么丢脸。几日以来在监牢中他的态度还是颇为从容的。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不给也不要。好在看守他的士兵虽然语气神色均不善,却始终并不曾折辱于他。这些穿着青叠布服装的敌军一点也不像是自己所见过地延州兵,凶狠、稳重、沉默、毫不犹豫地接受并且服从命令。

    一支罕见的强兵。

    这是他的结论。

    遗憾的是。至今为止,他也没有弄清楚这支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整体素质如何。若是整个延州的彰武军全都是这种素质,拓跋光俨认为平夏拓跋家只怕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迈入延州一步了。

    第四天,他被一队士兵押解着,乘坐着一辆马车来到了渡口,登上了一艘带顶舱的船只。

    登船的时候,他发现四周围全都是一些身穿青灰色军服的军人,这些军人在不停地从岸上往船上搬运粮食和绢布,无定河地河面上全都是装满了物资或者士兵的大小船只。

    这些人明显是旱鸭子,他们在船上连站都站不太稳,不时有士兵失足落入水中,不过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在船上摇摇晃晃的还是失足落水地,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或者喊叫,那些没有落水的尽力在用手中的兵器或者竹竿伸向在水中挣扎的同伴,以救他们上来。

    时值傍晚,押解的士兵又不许停留,拓跋光俨便那么被押上了船,据他这么粗粗估算,岸边的士兵起码有七八百人之多。

    延州已经不是昔日的延州了。

    拓跋光俨感叹着。

    ,在船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随着周围船夫们呼号和摇动橹浆的声音响起,船开了。乘船经验也不多的拓跋光俨对于水上的相对运动也不习惯,吐得稀里哗啦的,直到第三日,才算稍稍适应了些。整整瘦了一圈的拓跋光俨苦笑着想,或许自己便这么死掉了也不错。

    从行船的速度判断,拓跋光俨十分确定,敌军正在乘坐着船只沿无定河顺流而下。

    敌人是想以船代

    绥州直趋魏平关。

    想通这个几乎不用花任何功夫。沿无定河而下,水中地敌军完全可以将绥州城中驻守的平夏军视若无物。拓跋光俨很清楚,绥州城里拓跋仁裕手中的兵不会比自己多上多少,船更是没有几条,想要奈何敌军的船队是不可能的。

    为了阻止这次大规模的远征,拓跋彝殷几乎集中了无定河上下游地所有大小船只。以保证后勤运输的畅通无阻,一片苦心这次全都便宜这些敌军了。

    不过令拓跋光俨纳闷的是,敌军究竟有多少兵力。不到两百艘船,还要运粮食和绢布,充其量能够搭载一千兵就是极限了。无定河的下游不同中上游,水流湍急,船只极难控制,若是超重的话。很容易便会被急流打翻。

    行船的第五天,就在拓跋光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幔布掀开,一道亮光刺得在船舱里被闷了好几天的拓跋光俨把眼睛眯了起来。

    等他再睁开眼睛地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一副吊梢眉,一对三角眼,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与其他士兵不同的是,此人身穿着一件绯色的战袍。结束地相当整齐干净。脚上穿着一双牛皮的高腰靴子,一看便知在敌军中是个地位不低的人物。

    “李防御久违了,在下李文革,延州防御使!”

    那瘦小的年轻男子一面在自己的对面坐了下来一面笑眯眯地道。

    —

    李文革?便是此人?

    半晌,拓跋光俨才反应过来,其实对方的战袍颜色已经说明了对方的身份了。绯色是只有六品以上官员才允许用地颜色。延州六品以上的武官,除了高允权,貌似只有这个刚刚被任命为延州防御使的李文革了。

    终于见到这个人了……

    拓跋光俨脸上丝毫没有愤怒的神色,他静静地打量着李文革,仿佛要将这个人的样子深深印在脑海中一般。

    良久,他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准备甚么时侯杀我?”

    李文革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奇怪地道:“我为何要杀你?”

    拓跋光俨皱起了眉头:“我们是敌人……”

    “不错,那又如何?”

    “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你杀我么?”拓跋光俨鄙夷地看着眼前的李文革。这位大哥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吧,这么白痴地问题居然也问。

    “你刚才说的其实不对!”李文革道,“或许之前你还是我的敌人,不过现在不是了。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拓跋光俨哼了一声,道:“我们拓跋家人没有留俘虏的习惯,因此我们也从来不会做敌人的俘虏!”

    “哦?”李文革轻笑了一声,“那这几日你为何不自杀?”

    为了防备此人自杀,李文革派了三名士兵昼夜轮班监视着这个身份特殊的囚犯,不过目前看来这是多此一举,此人分明没有丝毫自杀的意思。

    “自杀是懦夫地行为!”拓跋光俨冷笑着道,“失败是没有理由的,失败了就必须承担责任,自杀丝毫不能洗刷耻辱和罪恶,在我们的部族中,自杀者的子女将永远成为别人地奴隶,因为他们不配拥有自由!”

    李文革轻轻点了点头,评价道:“好野蛮的习惯!”

    拓跋光俨略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轻轻问道:“你不想杀我?”

    李文革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为何要杀你?或者说,我杀了你,与我有何好处?”

    拓跋光俨闭上了眼睛,略带自嘲地道:“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交给汴梁!”

    李文革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那怎么可能!要知道你现在仍然还是朝廷敕封过的银州防御使。我是延州防御使,你是银州防御使。延州防御使抓住了银州防御使,你以为朝廷会拿这个来奖赏我么?真是滑稽之至……”

    拓跋光俨更加奇怪了:“你究竟想要作甚么?”

    李文革道:“你们部族当中,抓住了敌人或许不会当作俘虏,但也不至于全都屠戮殆尽吧?”

    拓跋光俨眼睛眯了起来:“你想把我变成奴隶?”

    李文革看着他地眼睛。淡淡问道:“不成么?”

    拓跋光俨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幅度之大,以致船身都是一阵左右晃动。李文革静静地看着他,却不吱声,直到拓跋光俨的笑声停止,才含笑问道:“你觉得不可能?”

    拓跋光俨笑道:“强者永远是强者。强者永远都是战士,只有懦夫才会成为奴隶!你明白这话的意思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不过据我所知,党项人的奴隶当中,也有了不起的强者!党项人的战士当中,也有不咋样地懦夫——比如说你的某位堂兄……”

    拓跋光俨气势顿时一滞,他闷声道:“拓跋光兴已经被家主驱出族去了,他已经不是拓跋家的战士了!”

    李文革笑吟吟道:“放心。很快,他也会把你驱出族门去的!”

    “你休想让我与你合作!”拓跋光俨厉声喝道。

    李文革掏了掏耳朵,姿势极其不雅,他好整似暇地道:“放心,你会成为一个很受优待的奴隶的,你和你的家人还有孩子会在延州一直住下去,你们会有自己的住所,会有足够地食物,你们不会受到任何的虐待,你们也不用做任何劳役……”

    他越是说得慷慨。拓跋光俨越是觉得不妥,却实在摸不透此人心中究竟

    什么,他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做甚么?还是痛痛吧,我们党项人不喜欢兜***!”

    “所以说你们是不知礼仪的野蛮人——”李文革啧啧叹着摇头道,对拓跋光俨的愤怒视而不见。

    “……不服气么?那好,我来问你。你汉话说得如此之好,想必是读过一些书的,认识字,对不对?”李文革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又如何?”拓跋光俨冷冷反问道。

    “十六史你读过几部?”

    “……”

    “春秋大义你知道多少?”

    “……”

    “九经六艺,你又通晓几项?”

    “……”

    “尚书礼记,楚辞汉赋,大唐诗篇,你又能说上来几篇?”

    “你们汉人儒生的那些迂腐学问。学来又有何用?上马杀不得敌,下马治不得事,只会风花雪月坐而论道,若是这些东西真个管用。你们又怎会自己打得乱做一团?”拓跋光俨不屑地反唇相讥道。

    “啧啧啧啧……”李文革连连咂舌,“看看看看,没文化真是可怕,不知礼仪不晓廉耻,还轻视前人的论述学说,夜郎自大知道啥意思不?说的就是你们这种小国寡民封闭无知的境界,会骑马会放羊便自以为能与中国分庭抗礼,能拿刀能射箭便自觉得能无敌于天下……”

    李文革强忍着一肚子的笑意看着拓跋光俨脸上那副欲择人而嗜地恐怖神情,板着面孔教训他道:“自家没学问还不打紧,连子女都不教他们读书识字,想让他们和你一样没出息么?”

    说到这里,他俯下身子,将脸贴近了拓跋光俨,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心……到了延州,一切便不一样了,你的儿子和女儿,绝不会再在你这轻视学问蔑视道统亵渎师圣的老爹的荼毒下受罪遭殃了,我会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化和传授,他们绝不会再被歧视为野蛮的异族……”

    “你……你要作甚么?”拓跋光俨终于开始有些惊慌失措了,涉及到儿子和女儿,任何一个父亲地心都是肉长的。

    “你放心……没有人会伤害他们……”李文革慢悠悠地道。

    “……我会请延州最有名的饱学鸿儒做你儿子和女儿的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教他们经史子集,教他们论语,教他们春秋,给他们讲解甚么叫礼义廉耻,什么是论理纲常,教他们懂得尊重圣人,教他们知道是非。不光是你现在的这一对儿女,以后你和你的妻妾们再有了孩子,他们一样会接受这样的最正统最纯粹的教化,我敢向你保证,二十年内,你地儿子们里面最少要出几个进士明经一类的人物,说不定三鼎甲都有份呢……”

    李文革终于再也忍不住,仰面捧腹大笑起来。

    一想到未来的西夏太祖李继迁满脸庄重一身儒生长袍踞坐席上文质彬彬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状元派头,李文革怎么也遏制不住自己那种发自内心地笑意。

    如果李继迁能去考状元,还要担心李元昊么?

    西夏景宗同志,伟大的青天子,兀卒先生,你再也没有机会剃去发辫组建你那令天下闻之色变的铁鹞子了,皓首穷经在博大精深的文明的海洋中遨游去吧,若是淹不死,或许你还能为后世留下几部能够被当作思想遗产吹一吹的著作也说不定。

    当然,同样是作为基础教育,有关数学和自然科学的课程,异族的同学们暂时还是先不要学了,课程太多容易导致学习负担过重,小学生减负要从启蒙开始,对于少数民族的同学,在这方面更是要优待,大大地优待……

    笑了半晌,面对着还是没能弄明白自己确切用意的拓跋光俨,李文革再次俯下了身子,轻声道:“你的孩子们不会有机会接触马背,不会有机会接触弓箭和任何兵器,他们不会懂得如何放牧,更加不会懂得如何稼耕种,除了儒家的经典和诗词歌赋,他们甚么也不能学,甚么也不能碰……几十年后,你闭眼入土——哦,你们习惯火化——当你即将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我向你保证,你将欣慰地看到,你的孩子们都是知书达理满腹经纶的好孩子,都是世上最有学问的人……”

    拓跋光俨浑身在发抖,虽然说他还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点他却听出来了,李文革绝对没有怀什么好意,他绝不会那么好心肠培养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是想毁了这两个孩子。

    李文革缓缓站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舱门口,冷冷道:“你以为打仗就是骑马射箭那么简单?你以为战争就是几队兵马几本兵书?在和族为敌之前,你们平夏部有没有想过你们是在和一个打了几千年仗的族群作对?战争不光是刀枪箭矢,也绝非几个计谋几番筹划那么浅白,书本纸张,轻飘飘不值一文,却一样可以用来进行战争——这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战争,呼喊厮杀是痛快,可惜对你们这种族群,那不是最合适的战争……”

    他再次冷笑了几声,轻轻道:“很快你便有机会见识另外一种战争了,一种最适合你们的战争,一种新概念的战争……”

第十二章:旌与节(1)

    县城头,拓跋彝林心情复杂地看着城外那绵延逶迤的缓地自十余条船只搭起的浮桥之上渡过奢延水(无定河下游)上那条浅窄的小支流,嘴唇紧绷默然不语。队伍中那些明显身上烙着烙铁印记的奴隶,那咩咩叫成一片的羊群,那一头头慢条斯理迈着步子的肉牛,还有那些懒懒散散三三两两走在这支队伍两侧的敌军士兵,这一切都在向他宣示,敌军是多么的嚣张不可一世,他们的军队几乎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遭遇敌军袭击的可能。

    营伍散乱,纵列而半渡,这正是攻击的绝佳时机。党项将军们不太会读兵法,不过这种情况只要稍稍带过几天兵的人就会知道是难得的好时机,冲出去只需要一个冲锋便能将敌人的行军纵队拦腰斩为两截,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领军将领的命令不得下达,士兵们军心慌乱各自为战,基本上这种情况下袭击方有着七成以上的胜算。

    “丁卢,出战吧,这些奴隶和牛羊,都是这些汉人从银州掠来的,若是家主自府州回来追究,光俨素赍那边固然会领罪,我们坐拥坚城不出,眼看着敌军大队从我们眼前撤回延州,只怕也无法交待啊……”拓跋彝林身边的牙将拓跋光启跃跃欲试地道。

    拓跋彝林缓缓摇着头道:“你看那些走在两侧的士兵……你看他们扛枪的姿势和走路的节奏!那种懒洋洋满不在乎的态度,正是这批人身经百战地明证。看来敌军当中的副兵和老弱全都走水路逃去了。他们连诱敌都拿不出真正的弱兵来……我们只有一百三十帐兵,就算全都拿出来,出去了也不过是找死罢了,就算一个打一个,我们的勇士也未必能够从对面的敌人身上占到便宜,更何况——”

    他伸手指着南岸的一片高地道:“……那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你们觉得正常么?”

    拓跋光启不解地道:“没有动静,不是更加踏实了么。只管冲出去杀他个痛快。就算有伏兵。无甚可怕处……”

    拓跋彝林摇了摇头:“房当家的十来帐牧民在那边聚居,从早上到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动静,这正常么?我倒也并不怕敌军埋伏,只是却必须防着敌军偷袭城门。因此你们出城我便会关门起吊桥,这是没商量的事情,出城地兵是必死之兵。好端端地,我为何要送勇士们平白无故去送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折家来了几千兵,又挟银州一战地战胜之威,声势浩大,沿途的野利、费听、房当三个部族,竟然都不敢接战乖乖放行,实在是始料不及。船只都被折家弄走了。前几日又连着下了三四天雨。家主此刻只怕还在秋汛的无定河北岸打转转呢。”

    拓跋光启动了动嘴唇,低声道:“那倒也不能怪他们……三个部落能打仗的都跟着家主去了府州,留在家里的都是不能打仗的兵。每个部落总人丁数也只有四五千,折家真要是来了几千人,屠了这三个部落也不过是多花费些时间罢了!”

    拓跋彝林默然不语……

    九月初十,折家军大队和延安团主力护送着牛羊等战利品和大批汉人奴隶俘虏沿陆路进入魏平关,与早已先期沿无定河顺流而下进入黄河最后在延水县码头上岸的李文革率领地部分厢兵部队会合,至此这一次关北行营秋季攻势圆满结束,虽然并不曾真正与党项军队正面决战,斩首也并不多,却一度攻破银州,缴获了李彝殷留在银州正准备转运前方的大批物资。这些物资当中,粮食牛羊等全数被关北军带回了延州,二十万担草料带不走,折家撤退之前将这些稻草统统搬运出来堆满了银州的大街小巷,并沿着城墙铺开,浇上桐油之后点火,整个银州城顿时火光冲天。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烧光了城中一切可以烧的东西,两千多银州居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当九月初六日从府州前线饿着肚子艰难返回的李彝殷的先头部队终于想方设法渡过无定河之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烧得一片焦黑到处是残垣断壁的银州。

    这座城市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消失了,要重建这样一座不算多么高大繁茂地城市并不太难,前提是得先让部落地人民们吃饱肚子。

    李彝殷尽管怒火万丈恨不得将折从阮和李文革碎尸万段,却暂时只能压下追击的念头,没有大批的船只,上万人马只好缓缓沿着秋汛下地无定河逆流而上,去找寻上游水比较浅水流不甚湍急的地方渡河。一直到了九月十五,定难军大部都还在无定河之北,不过他们已经走到统万城的北部了,城里面的守军征集木材,搭建起一座临时的浮桥,这才算在几天之内将自己的主力部队接过了无定河。

    而那时候,关北军早就已

    延州的根据地了。

    九月十四,折从阮李文革率关北军抵达肤施城外,延州观察使李彬率领着延州的一大票大大小小官员豪绅出城相迎。

    一番寒暄之后,李彬便告诉了李文革和折从阮一件大事——高允权死了。

    折从阮当即表示,此番出征,延州防御使李文革果敢武勇,率部攻克银州城垣,武功厥伟,他愿意向朝廷表奏升任李文革为关中北面行营副都部署,仍兼马步军都虞侯;同时,折从阮表示,八路军英勇能战,延州安危关中缓急全要倚仗这支新部队,因此愿意再次上表正式请设军镇,并再次奏请朝廷任命李文革为八路军节度使。

    对此李文革自然是千恩万谢,接风宴后,回到自己办公场所的李文革顾不得仆仆风尘,直接迈步就进了后院。便如同久违地情郎去约会情人般急切。

    后院整整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都已经被李文革划为了禁区,设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学专科学校。

    虽然学生不多,只有五十名,但是李文革却对这五十棵幼苗报以了极高的期望,未来的化学家、物理学家可能将出自于这些受过基础的现代数学教育的人当中。李文革的梦想是,未来世界地牛顿、爱因斯坦、门捷列夫以及诺贝尔,最好都出自自己门下。

    对于这个无耻地梦想,李文革自己并不脸红。他早就给自己封了个丰林山书院名誉祭酒地头衔。

    叶其雨一见他便将十几个正在上课的学生扔下了。跳到门口道:“可算回来了……上你说的那个拉子变换。似乎还缺几个姻缘条件……”

    西方人的名字实在太绕口,李文革便干脆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将这些人称为某氏某子,这样叶其雨和祖霖这两个土生土长的本国人也能听得明白些。因此他将苏格拉底称为“苏子”,阿基米德称为“阿子”,亚里士多德称为“亚子”,牛顿字萨克,莱布尼兹姓莱名布字尼。后人称其为“莱布尼子”等等。好在暂时还用不着普及相对论,爱因斯坦大爷还没有惨遭李文革蹂躏。

    这个“拉子变换”其实便是高等数学中很常见的拉普拉斯变换,这本来不是李文革地专业课,当年为了凑学分上的,如今却用了来招摇撞骗。

    李文革当下苦笑:“启眠兄,在下刚回来,总要让在下喘口气吧!”

    见叶其雨还要张嘴,李文革摆了摆手道:“书院的情况还好?学生们都还肯学么?”

    “倒是极用功。便是笨得紧——”叶其雨道。

    “莫要听他胡说……”祖霖从侧面厢房内走了出来。边走边道,“在他看来不如他的全是笨的,这些孩子比起妾身小时候聪明多了!”

    李文革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祖霖道:“只是李将军,中元节之后又有许多新学子入院,这院子太小了,远不如山上房屋较多,孩子们课余也能跑动玩耍。之前的五十个学生,如今却已经将近百人,这院子根本摆布不开,只得改为单双日授课,耗费了不少时间!”

    “就是——同样的东西总要讲两遍,岂不是麻烦?”叶其雨附和道。

    李文革想了想:“搬回山上去倒不是不可以么,毕竟书院的名字便是丰林书院,只是只有贤伉俪两位老师,这百名学生怎么也教不开了吧……”

    叶其雨哼了一声,祖霖却笑道:“这个却教将军欢喜……”说着,她走到右厢地一间屋子门口招呼了一声,随即从里面走出两老一少三个人来。

    “这位老先生——”祖霖指着那位最年长地葛衣老者道,“是原后唐天成五年明算科之首,宋公讳延美,也是妾身幼年时的明算师傅!”

    “这位老师乃是石晋朝诸算学大师之首,聂公讳文进!”

    “这位乃是河东闻喜裴氏一族这一代的青年俊彦,讳纯,乃是裴府君讳迪地公子……”

    祖霖笑道:“还有一位道门中的数算前辈,扶摇子图南公,也在前来延州的路上,约莫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抵达……”

    李文革目瞪口呆之余,急忙恭恭敬敬向三位当代数学宗师行礼问好,然后回过头问祖霖道:“叶夫人,那扶摇子可是姓陈,单讳一个‘抟’字?”

    祖霖颔首道:“正是此人,道门中的前辈,以他的筹算和历法阴阳之学最为深湛,李将军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么?”

    岂止是听说过,李文革心道。

    这位可是五代时期的超级大神棍,连柴荣和赵匡胤都被他忽悠了,名声直达一千年后。

    祖霖笑道:“妾身和几位先生商量之余,一人可为三十名学童启蒙,若是等到图南公到来,书院便可招齐一百八十名学童,切身以为,将

    够用了吧?”

    李文革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连连点头道:“够用了够用了,只是术算之学博大精深,要出师总要等到十来年后了吧!”

    祖霖摇了摇头:“那倒不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学生都刻苦地紧,如今都已经能够用大食文字符号熟练计算了,若是深入学下去,三年时光便可略有小成,五年时间便可以出师了……”

    李文革感叹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术算之学发扬光大,便要拜托在诸位地身上了!”

    说罢。他沉了沉。道:“丰林书院迁回山上之后。文革当设香案,拜各位老师为书院祭酒,享朝廷七品职俸,还请诸位不要推辞!”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

    回到城南大营,折从阮一直在沉思,折御卿不敢打扰爷爷。自己退了出去,折德源却留了下来。

    “五郎,此次出兵,有何所得?”折从阮问儿子道。

    折德源叹道:“这次的仗打得容易之极,也轻松之极,只不过绕着***走了几百里路,便生生缴获了这许多物资,不但解了府州之围。还一度攻克了延州。前锋的延安团不过六百人不到。这么点兵力竟然便敢于攻打一个州城,假以时日,这支队伍不得了的!”

    折从阮笑笑:“兵是强兵。将是悍将,这些还用你说么?对李文革此人,有何观感?”

    折德源道:“自从来到延州,延州人大多以为此人是个泼皮。儿子初时不解,后来与此人结识,又看了此人的行事风格做派,倒是真的有一些泼皮光棍风范。无论是内斗还是外战,此人的原则似乎便是有便宜便要占个精光干净,有本钱要下场赌,没本钱也要赌,不赌个盆满钵满,此人似乎不会收手。”

    折从阮失声笑道:“这算甚么观感,读读十六史,抡起泼皮光棍,还有甚于汉高祖的么?三年亡秦,五年灭楚,这岂是泼皮光棍之所为?”

    折德源笑了笑:“儿子是打个比方,李怀仁当然不是个混混街痞,不过其人地性格很怪,似乎有着军人世家地节操风范,又似乎有着财贾商贩地精明算计,儿子倒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当他是个何等样人了,难道这便是书上说的胸怀大志之人么?”

    折从阮笑了笑,问道:“杨家大郎,你以为如何?”

    折德源道:“一根钢骨,一副铁肩,杨家诸子,可当大任者,唯有此子。妞儿能够嫁给此人,实在是三哥一家子的福气!”

    折从阮叹道:“性格过刚则易折,重贵这孩子的毛病便是他骨子里面带出来的那股傲气。还是个半大娃子,已然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这还了得?无论是哪个皇帝哪个主公,只怕都很难容下他。他和同僚之间,也极难处好关系。他虽然军政全才智勇双全,却终归是孤身一人,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人愿意帮他……”

    “反观这个李文革,却是大为不同。此人地精明之处不在于他能够随机应变,而在于他似乎永远知道对手在想甚么,似乎一出手便能扣住对手的命门,所有人……包括老夫在他面前心事都无法遁形。此人的可怕也正在于此。虽然他时时做出一些与平常人大异的古怪事情来,最后吃亏的却永远是别人,他自己不占足了便宜,是不会收手的……”

    “一味刚硬之人,会逐渐被孤立,被排斥,虽然做了许多事情,却不会有多少人念他们的好,做的事情越多,错地也便越多,得罪地人也越多,总有一天,刚硬的脾气和性格会害了这些人自己!过于柔媚之人,会与人为善,会和衷共济,然而却极容易被人轻视忽视甚至无视,这样的人谁也不得罪,却往往也做不成甚么事情,凡事绕着走,跟谁都是一团和气,最终便是庸庸碌碌,一辈子无所建树。只有刚柔并济之人,该硬地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遇到比自己弱的,便以强凌弱,以众欺寡;遇到比自己强的,便示敌以弱,以柔克刚,这种人无论在乱世还是在盛世,都是能成就大事业之人,逢盛世则为宰辅,逢乱世则开太平,说的便是这种人。”

    “不过这个李怀仁……”折从阮斟酌着道,“此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有时候看似蠢笨迂腐,却从来吃不了甚么亏,有时候看上去精明强干,做的事情却又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这种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老夫还真是不曾见识过!”

    说着,老头子微微一笑:“你看着,今日晚间的节度府会议,他必会让你大长见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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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介绍:
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
一个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