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再战芦子关(4)
“不去——此事免谈——!”
秘密谈话的内室中传来某人的一声高喊,吓得室外正自拿着一个木质的玩具拆卸玩耍的小童和清丽妇人都是一怔,那小童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妇人,妇人却笑了笑,摇着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丈夫那古怪顶透的脾气又犯了……
见那小童始终不能安心,妇人淡淡一笑,扯过他低声道:“几日前教你那篇《陋室铭》,可还记得?”
小童点点头:“记得——”
妇人轻声道:“背来给娘亲听听……”
那小童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站起身晃着脑袋,小大人似地开始背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陋室内,两位“鸿儒”正在对峙,李彬苦口婆心地劝道:“贤弟也不要太执拗,山中这般清苦日子,终归不是个长久之法。你如今有家有室,不似以前一个人讨生活那般了,弟妹和轩儿,这等日子过久了自会厌烦,你即便不为自家打算,也要为他们母子多想一点罢?”
对面那生得尖嘴猴腮翻鼻孔的丑陋中年男人则一脸不以为然神色地大摇其头道:“兄长此言诧异,你弟妹若是那等爱慕虚荣之人,当年便不会嫁与小弟,小弟也不会娶她。民间愚夫愚妇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有后来反悔之理?且不说当今世道纷乱,读书人能保首领已是难得,便是盛世之时,愚夫妇这些所好所学,也大多为那些正人君子所不齿,即便不能当面斥责,背地里也要骂上一句‘邪说’,小弟本没有去争那些虚名的念头,何苦跑出去自家找骂?”
李彬一阵苦笑,随即问道:“弟妹贤惠,自是不会与你这石头人计较,轩儿呢?过几年他懂事了,还能耐得住这份清贫么?你当隐士是那么好当的,以轩儿的资质,若是肯正经学上几年经史,不要说县试解试,便是去汴梁考上一个状元,又有何难?到时候你们夫妇脸上不也有光彩么?岂不强似在这深山之中终老一世?”
那中年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便是学得九经六艺,又有何用?当今世道纷乱,帝王失道黎民涂炭,满腹经纶比不得真刀真枪,王文伯好好的研习了半辈子算学历法,人到中年却鬼迷心窍去考劳什子状元,倒是名满天下,诸侯乱起,吓得他屁滚尿流滚回老家去以全性命。如今四十多岁的人,甘心给个茶商伙计出身的小子当文案记室,他很有出息么?如此状元,倒还不如守着山野林泉终此一生,我叶其雨虽然无心学甚么隐士,却也仰慕陶渊明的气节风骨,不屑为五斗米折腰……”
说到此处李彬也有点火上了头:“启眠倒是说得硬气,当初是谁赶集一般上赶着跑到汴梁去向耶律德光求官来着?契丹人你肯侍奉,汉人便不肯侍奉了么?讲气节风骨的士大夫为兄这一生倒是见了不少,唯独启眠这么有‘气节’的却是只见了你一个,你能在这延州隐居数载,又能娶得弟妹这等如花美眷,愚兄忙前忙后,功劳没有半分,苦劳总是有的吧?今日我舍下这张老脸来请你出山,怎么,你叶启眠真个要让世人骂你忘恩负义么?”
那自称“叶其雨”的男子垂头苦笑:“文质兄,小弟和内子能够相守,并不在小弟求你救了她一命,世间愚人千千万万,实在是只有小弟一人才是内子的知音,否则当日内子纵使沉湖而死,也不愿意随便嫁个人苟活于世,只是这些,文质兄是领会不了的……”
这几句话却当真把李彬惹恼了,他长身而起,冷冷道:“罢罢罢……我是愚人,自然不敢在你这清修之所多呆,否则污了你这清净之地,反倒是大罪过了——”
说罢,他随意地一拱手:“就此告辞……”
说罢,这位延州观察判官长身而起,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连外屋的那妇人和小童都未曾理会。
那妇人连唤了两声大哥,李彬毫无反应,大步而去,叶其雨缓缓自屋子里走出,看着李彬的背影,眼睛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妇人嗔怨道:“大哥毕竟是救过你我性命之人,是大恩人,你的话说得太难听了……”
叶其雨淡淡苦笑:“我也不愿伤他,只是今日若不绝了他的念想,只怕日后他还会来罗唣,眼下这般好日子,可就没得过的了……”
那妇人白了他一眼:“你我夫妇都不事农桑,若是大哥真个一怒之下与我们恩断义绝,不再周济粮米,轩儿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叶其雨微微一笑:“你放心吧,在延州纵横数十年,誉满九县,你家大哥是何等样人?他若真那么小肚鸡肠,便不是李文质了……”
……
广顺二年四月初一,三水县郊,折家大营。
一个身穿大兵服色的青年一路飞奔着直入当朝侍中三镇节度使折从阮的众军大帐,守卫在中军帐周围的兵士们对其视若不见。
“阿翁——五叔的信——!”那青年入帐后向折从阮单膝跪下行礼,然后双手奉上用羊皮封好的卷筒,之后便笑嘻嘻地退在了一边。
折从阮笑眯眯看着这个年轻人,却先不急着拆看折德源的信件,口中半分也不严厉地训斥道:“都是统领一营的大将了,还是这般嘻嘻哈哈没有半分威严,你这副德行,下面兵士如何肯服你?虎狼之师,找个猢狲做统领,能成么?”
那年轻人连连摇手:“罢……罢……阿翁,方正严刚公忠且能服众,有大哥一个爹爹和您便可谓后继有人了;骁勇能战令敌人望之胆寒,有咱那冰人儿一般的妹夫一个便也足够了,再多一个我,只怕大军不用出动便先要冻死一个两个的,岂不是晦气?孙子没有那般的大志向,只要爹爹不要再动不动当着旁人训斥一番便知足了……”
见这个小孙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再想想折德扆那副刻板的如同木雕的嘴脸,折从阮也不禁菀尔,指指点点地说道:“你这猢狲,自家胸无大志不说,还拿你大哥出来说事;更有甚者,竟然说你妹夫是冰人,下回你妹子回门,仔细她揭你的皮……”
想起那个自幼便恐怖得令人胆寒的妹子,折御卿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幸好这个女罗刹如今被送到太原去了,否则若知道自己在背后讥讽她的夫婿……那后果折御卿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折从阮这才抽出折德源的信仔细审读起来,前半截还笑吟吟的,看到后半段,眉头渐渐纠结了起来,看到最后,这位泰山崩于眼前也未必能够色变的老军阀居然自胡床上站起了身来,在帐中缓缓踱了一个圈子。
折御卿目瞪口呆地看着爷爷在帐子里兜了一个圈子,几乎有点冰山融化河川倒流的眩晕感。
折从阮风风雨雨三十多年走过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这般动容了,平日里折御卿看多了自己这位爷爷的沉稳淡定,便是天样大事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一笑而已,然而今日五叔这封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竟然能令折老爷爷不自觉地站起身绕圈子。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折从阮突然扭头问道:“去京兆府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没有?张永德六天前便离开陕州了,如今便是爬也该爬到长安了吧……”
折御卿顿时无语,他苦笑道:“阿翁,从长安到三水,快马还要跑上三天呢,就算张左卫今天到了长安,送信的人此刻也才出发啊……”
折从阮问出那句话后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听孙子的回答,怔怔地出神想了半晌,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良久之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御卿啊……”
“孙儿在——”折御卿以为爷爷有甚么十分重要的任务要交给自己去完成,赶紧上前一步准备听令,然而折从阮下面说出来的话却顿时令他产生了一种撞墙吐血的冲动……
“你若是个女儿身……该有多好啊……”折侍中感叹着,仿佛这是世间最遗憾的事情了。
“……”
“御卿——”
“……”
“御卿——”
“……”
“御卿——”折从阮不得不揪住这个乖孙子的耳朵大喊了一嗓子,折御卿这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孙儿在……”
折从阮也不理会他脸上那副悲愤欲死的神情,自顾自吩咐道:“去传令各营指挥,整军待命,向延州的高允权和李彬快马通报,鉴于拓跋光远有南下迹象,你五叔和芦子关守卫兵力不足,老夫将亲率军士前往接应支援,一应粮秣给养辎重等事宜还要彰武军方面多多协助,命辎重营今夜连夜赶制干粮,无论如何也要赶制出足够大军食用十天的干粮……”
“啊——”折御卿大张着嘴,不知该说啥是好了。
“阿翁——这……这是……?”
“这是甚么?”折从阮翻着白眼反问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这还不明白么……?”
“后天拔营起寨——我们去延州……!”
折从阮笑眯眯地说道。
……
李彬怒气冲冲连夜出山,回到延州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一进府便见儿子李经存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张望,他不禁板起脸道:“你不在书房用功,跑出来作甚么?”
李经存松了一口气,苦笑着道:“回禀父亲,彰武军左营的廖指挥昨日便来了,父亲不在家,儿子劝又劝不动,他生生在客厅等了一宿,儿子这里正不知该如何区处呢……”
李彬闻言一愣,廖建忠是彰武军当中有名的骑墙派,作为一个军方人士,其驻地和所辖军队都在西城,却能够与李彬和秦固相安无事。去年兵变的时候他控制不住部队,被副指挥带人绑在了屋子里,却并没有伤他性命,兵变之后起反的士兵回来放开他照样认他做指挥,应该说这是一个这个时代的典型军人,管不住部队,却也无大害,李彬之前一直是这么看廖建忠的。而且廖建忠虽然约束不住麾下士兵搅扰街市,却软磨硬泡顶住了高绍基调兵胁迫秦固执行那个流民安置告示的命令,仅此一点,李彬便对这个廖指挥有着不小的好感。
但是好感归好感,五代文武殊途,文官极少和武将来往,武将若无天大样事也不会登文官的门,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了。这么多年来同住一城,但是逢年过节廖建忠也从来没有来给李彬拜望送礼过,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登门不说,居然在自己家里耗了一夜都不肯走,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李彬走进客厅的时候,廖建忠正在打瞌睡,他轻轻咳了一声,廖建忠被惊醒了,待看清了是李彬,满脸的浓浓睡意顿时不翼而飞,当下他急忙起身,单膝下跪行礼道:“卑职左营指挥廖建忠,见过观察大人……”
李彬又是一怔,廖建忠如此规矩参拜,这也是极罕见的事。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廖指挥请起,文武殊途,自梁唐以来,武将见文官不论品秩叙礼,你的礼老夫却是不敢当……”
廖建忠苦笑了一声,却不肯起来,口中道:“既然前营李指挥见观察是行这个理,他是宣节校尉,官秩比卑职还要高着一层,卑职自然也要行这个礼,不单单是卑职,自今日起彰武军全营上下,连衙内副使张总制在内,见观察都要行这个礼……”
李彬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明白,廖建忠此来,必然不是他自家的主意,十之八九是彰武军中军官们商议之后的结果,从他的话语中,似乎连高绍基的死党张图也参与了这次商议。
他不言声地扶起了廖建忠:“廖指挥不必如此,你此来,侍中和衙内知情么?”
廖建忠一晒:“好端端的,谁会跑去节镇府触霉头?若是高侍中和高衙内如今还能在延州城中呼风唤雨,我们这些丘八,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求观察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哦,求老夫何事?”
廖建忠苦笑道:“彰武军衙内副使张图、右营指挥臧川青,后营指挥豆卢杰旺,还有中营的五位队头,前日悄悄来到卑职营中,与卑职商议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说到此处,他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李彬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哦,想必是有重要军务了……?”
廖建忠满脸尴尬地摇了摇头:“观察,卑职是个粗人,不会绕着弯子说话。我便直说了,还望观察不要怪罪卑职莽撞……”
李彬点了点头:“天大样事你但说无妨——”
廖建忠缓缓道:“大家一至推举卑职来和观察说,卑职们愿意拥戴观察取高家而代之,愿意拥戴观察为彰武军节度使节制五营九县军务民政,大家是一片真心,还望观察不要推辞——”
“啊——?”虽说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李彬听毕了廖建忠的话还是差一点把手中的水盏打翻。
“卑职知道,观察是有大学问的人,一定看不上卑职这等两面三刀的行径。卑职说实话,若不是众位同袍催促得急,卑职是万万不想来观察府中丢这个人的;观察也不要怪张总制和同袍们,他们也是没法子了,手下人连续三个月没有发饷,他们这些带兵的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几日军中不断有人串联想要兵变,都被卑职们强力压下来了……”廖建忠苦笑着娓娓说道。
李彬听了这番话,对廖建忠的来意顿时心中了然,李文革搬空了高允权的府库,高家拿不出钱粮来给士兵们发饷开饭,这些有奶便是娘的武人们准备再一次改换门庭了……
他淡淡笑着道:“三个月没有发饷,士兵们居然没有早就闹起来,这却也奇了……”
廖建忠讪讪笑道:“之前是不敢,李指挥——哦是李巡检的兵就驻扎在城外,一旦闹起来入城平叛方便之极,大家是被李巡检打怕了。上个月李巡检率兵去了芦子关,军中这才有人活动心思,却被卑职们暂时压住了。卑职们知道,李巡检最听观察的话,只要观察大人说上一句,巡检必然不会让几个营上千的弟兄们饿肚子,所以卑职们商议之后,觉得推举观察出任延州节度是大家的唯一活路了,否则再撑上两三个月,就算闹不起兵变,大家也都要饿死了……”
年前李文革给几个营的士兵一口气发了半年的钱饷,现下军中还远远不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李彬心中有数。高家幕府连续三个月没能给军队开出饷钱,这批朝三暮四的大兵开始担心下半年的饭碗了,这些人已经对高家失去了信心,在他们看来这个老侍中手里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好榨了,所以准备摇身一变改换门庭了……
李彬冷笑了一声:“你们其实并不怕我,我一介文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有甚么能制得住你们处?与其绕着圈子来推举我,还不如直接推举李怀仁得好……”
廖建忠听了,脸上并没有丝毫惭愧之色:“不瞒观察,此事前夜弟兄们商议了半宿,大家都以为李巡检若是自家肯做节镇,年前便做了,他那时候不肯做,如今也未必便肯做。如今的延州,谁做节度使都过不去李巡检那一关,唯独观察做节度使,李巡检想必是一定赞成的……”
李彬闻言一阵感叹,这群丘八,虽然一个个都没什么学问,脑子里的算盘却一个个都打得精到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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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5)
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梦想。先秦的人们最大的梦想便是从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进阶为拥有土地和奴隶的“大夫”阶层,汉代士人的梦想是能够位列“三公”甚至自己的子子孙孙都能够位列“三公”,魏晋南北朝士大夫们的梦想便是自己的家族能够与帝王家“共天下”,隋唐的士人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成为享受实封的功臣宰相然后拍着自己的坐床变着法子地向后辈年轻人夸耀,至于后面的两宋一直到明清,士人最大的梦想也不外乎中状元、点翰林、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不过在广顺二年,这时候天下最荣耀最舒爽的事情既不是封公爵也不是拜宰相,而是拥有一块半割据的地盘,拥有一支相对独立的军队,成为一个事实上的藩镇。一般来讲,成为一方节度使,绝对是一个生活在五代乱世的人今生的最高成就,能够成为节度使的人,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代比较杰出比较成功的人士,至于极少数在节度使之外能够得到平章事甚至侍中、中书令加衔从而晋级为“使相”的人,则是一些更加出类拔萃的人,他们是杰出人才当中的杰出人才,是成功人士当中的成功人士。这是那个时代的公论。
李彬这一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能成为延州地方的藩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延州文官领袖这辈子一直致力于本地文官的政治地位,为此他可以选择和周密合作,他也可以选择向高允权妥协,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彰武军中公然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全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延州的文官们在未来的岁月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让受粗鲁单纯的武将操控的延州能够多一份理智,少一丝狂躁,而这种努力的目的只有一个——让颠沛流离的老百姓能够过上稍微安定点的日子。
在这个时代,文官或许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频繁地更换主子,但是相对那些很少考虑黎庶生计为了权力和地盘打来打去的武将而言,文官们无疑是一个更有政治操守的群体,他们的政治操守体现在即使是在最黑暗最晦涩的岁月里,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他们仍然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维系人类社会的生存繁衍基础。如果没有这些文官们的努力,任由一百零七个藩镇肆无忌惮地来回厮杀,人类早就在这片土地上被自己杀光了……
对于廖建忠和张图等人而言,搞掉高允权由李彬来当延州节度使,只不过是换个人来给大家发粮发饷罢了,尽管廖建忠本人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事实上在他心里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当兵就要吃粮拿饷,这是天经地义的,当一个藩镇既拿不出粮又拿不出饷的时候,这个藩镇就理所当然应该被推翻掉。
这种想法的内在逻辑其实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在这里彰武军从军官到士兵似乎都忽略了一点,在吃粮领饷的同时,军队应该承担什么样的义务和责任。
或许在他们看来,你给我们发粮发饷,我们拥戴你做藩镇,这便是军队在享用粮饷的同时所应尽到的唯一义务了。
李文革和之前的延州军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不把士兵是否拥戴追随自己当作一个交换条件来看待,在他的队伍中也没有人敢于用这个条件来要挟粮饷。其实这个的根本原因是李文革自己从来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和口粮,也不允许手下的军官们这么做,同时他自己也不会克扣军官的军饷和口粮。这件事情看似简单,但真正做到却绝不简单,若是手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李文革是没有条件这么做的。
李文革的幸运仅仅在于,他最初只有一个小队的兵,而背后却有李彬和秦固两方面的全力支持。而在他的部队大幅度扩充之后,他又已经拥有了抄高家府库掠来的大量浮财——虽然说这并不是真的打土豪分田地,实质效果却是一样的,李文革自己有钱养兵,自然可以不用克扣军官士兵的军饷口粮。而粮饷充足的官兵们只要不想砸掉自己的饭碗,就不可能主动背叛给自己发粮发饷的李文革。
在一支基本上不存在克扣粮饷问题的军队里,军纪也好,战斗力也好,都是可以稳步提升的,任何个体的不满都不可能在军营中激起连锁反应,因此或许会出现个把逃兵或者叛徒,但是整建制的叛乱或者哗变却绝没有可能。
李文革认为,士兵们获得足额的粮饷是天经地义的,同样,他也认为士兵们遵守军纪并且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有没有他李文革,都应该是一样的。这种观念在他的部队中或许很少有人能够将之形诸语言,却已经在无形中渐渐树立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廖建忠等人所率领的那些墙头兵在李文革所率领的士兵面前几乎就是一群纸糊的乌合之众,而廖建忠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提出推戴李彬为彰武军节度的建议。
这是一次罕见的妥协,是延州军方历史上第一次向文官集团作出妥协,而造成这种妥协的原因则是文官集团本身拥有了一支令军方望而生畏的武装力量。
李彬心中暗自叹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保举李文革出任队官才仅仅半年多一点,延州局面居然便有了如此戏剧化的变化,一向视文官为草芥的武将们居然主动提出推举一个文官来担任节度使……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马上得天下,信哉斯言……
若是早上个一二十年,李彬还有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便答应下来,成为一方藩镇的诱惑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李彬也是凡人,不可能不动心。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李彬早就过了那种天真冲动的年纪了。
这群大头兵一点也不怕自己,他们怕的是李文革。
无论李文革现在对自己有多么尊敬,此人在军中已经成了气候了,芦子关一战斩首两百余级,这是延州对阵定难军以来二十年未有之大捷,如此名将之材,不可能久居人下。目前此人对自己、对文官集团的态度还算亲近,却与彰武军节度府方面仇怨颇深,这一点是文官集团与其结盟的基础。
仅有这个基础,并不牢固。
李彬自己很清楚,这个年月,不要说自己和李文革这种原先的主仆关系,就算是翁婿之亲也屁用不抵,否则高允权便不会为了那点浮财抄了他老丈人的家,将高绍基母系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利益和目的上实现一致,李文革和延州文官之间的联盟才能够长久维持下去。所幸的是,李文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在对待黎庶的态度上颇令人欣慰。他不但能够坚决地支持文官们所有有关民生经济之道的举措,甚至自己愿意为了搭救几个流民不惜与节度衙内翻脸动武……
这样的武人,才是一个能够长期合作的武人……
彰武军节度使,只有李文革可以接替——这是李彬与秦固等延州地方官私下达成的共识。
只不过仅有文官们的支持还远不够,军方、士族、文官,延州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中,士族豪门对李文革的态度一贯不是很好,这些大贵族看不上一个半年前还是文官府中奴才的人是很正常的,只不过目前这些人畏于前营那明晃晃的刀枪不敢公然斥骂李文革罢了。
除此之外,在今天之前,军方的态度也极其暧mei,现役的军人们在年前的兵变中几乎被李文革的部队打残了,尽管没有死掉多少人,但是如今提起李文革和其麾下军队便人人色变,那些已经退役的军方元老态度就更加不屑,李彬本来以为军队会对李文革及其那支特立独行的军队怀有深切的敌意,然而今日的结果却令他大大意外了一把。
稍微想了想他就明白了过来,李文革年前一举给全军加发了半年的粮饷,令士兵们极为高兴,对他也极为感激;同时他搬空了高家的府库,让高允权父子几个月来发不出一粒粮一文钱,士兵们自然便对高家越加失望不满,此消彼长之下,几乎没花什么功夫,军队作为一个整体便悄然倒戈了,今天这个结果看似诡异,实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
或许那小子当初便料到了今日这个结果……
李彬暗想。
于是三大势力当中,军队和文官都已经站到了李文革一方,剩下的豪门势力一方便显得孤木难支了,若是没有外来因素介入的话,李彬认为,李文革取代高家为节度使的时机差不多应该成熟了。
但是外来因素却是存在的,汴梁朝廷方面和三水的折从阮对此事的态度在目前情况下显得颇为重要……
以前作为朝廷信任的观察判官,李彬自认在延州问题上有着左右朝堂视听的能力,但是朝廷方面对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那是由于他在延州藩镇争夺中的超然地位造成的。而现在,由于李文革与自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自己丧失了这个超然的地位,汴梁方面向延州派出六宅寻访使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去年一年竟然发生了两次兵变,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无法再通过自己的表章判定延州的真实局势,否则张驸马实在没有必要走上这么一遭。
还有折从阮,那个老狐狸……
到目前为止,谁也看不明白这个老家伙究竟是否在觊觎染指延州和彰武军,从折德源的表现来看,老家伙眼下似乎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不过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老折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因此要想让李文革顺利上位,面前的障碍似乎还不小。
“廖指挥——”
李彬的沉默让廖建忠颇为不安,他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已经半天了,却始终不见这位观察大人表态,心中七上八下正自忐忑,却听到李彬轻声开了口。
廖建忠一下子坐直了,支起了耳朵听着李彬下面的话。
“请廖指挥给诸位总制、指挥和军头们带个话,老夫十分感谢你们对老夫的推戴……”
李彬温和的语气令廖建忠心中顿时一宽,却不防李彬语气一转,断然道:“不过,老夫年老德薄,彰武军节度使之位,万难膺任……”
“……请代老夫向军中诸公至歉……”
“……老夫以为,节度使乃一军之主,还是要军伍出身的将军来出任为好……”
“……廖指挥请务必将老夫的话转告诸位……”
“……军中若有合适人选,老夫与州县官吏,自然与诸公一道推戴……”
廖建忠虽然没读过书,却也不是傻子,李彬说到此地步他哪里还有听不出来的,当即站起身躬身抱拳道:“卑职明白了,只是粮饷一事,还要请观察大人一力斡旋……”
李彬缓缓点头:“此事却是要和前营的李巡检商议,老夫可以帮诸位说上几句话,不过如何行事,却全在诸位自家了……”
廖建忠当即道:“那是自然,请观察放心,卑职这便去告诉大家观察的意思……”
李彬点了点头:“待李巡检自芦子关回来,老夫自然会代各位做妥善安排……”
廖建忠这才吃了定心丸,满面喜色地辞了出去。
李彬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着头,若有所思……
……
芦子关外,迷宫般的六道壕沟前,数百匹战马驻足观望着,口鼻中喷吐着热气,四足不停在地面上捣踏,然而马的主人们却始终紧紧攥着缰绳,不肯轻易松开……
约两百四十名党项骑兵,统一披挂着制式的骑兵甲,在壕沟前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芦子关方向的敌情,四周不断有骑术精湛的鹞子自大路两侧返回队中,向上级军官流水般报告着周围方向上的敌情。
在关墙上隐蔽着的李文革等军官此刻只能看得见这些骑兵,却看不到敌人的营寨。眼前的敌人明显要比上一次来的野利家笨蛋们更加老道和狡猾。他们将营地扎在了芦关守军的视力范围之外,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避免营地遭受突袭,还能够另敌军摸不清虚实。
自从在与党项鹞子的短兵相接中有三名斥候队士兵阵亡之后,李文革便顶着沈宸的坚决反对下令撤回了全部斥候,这些刚刚学会骑马不久的年轻斥候都是极宝贵的种子,这么个损失法李文革可舍不得,更何况,目前会操弄弩机的只有斥候队,若是他们死光了,那么辛辛苦苦挖出的那些壕沟就全无意义了。
已经知道对面的敌军是大约两个枢铭的拓跋家骑兵,而且知道其领兵将领乃是有党项八部族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李文革认为已经知道的够多了。对面是一支由无数百战余生的老兵组成的部队,与其正面野战肉搏无疑是极不明智的,充分利用壕沟障碍和弩机武器给予他们最大的杀伤,这才是正确的战法。
李文革认为,让更多的士兵经过战场的洗礼和磨砺是练兵的唯一捷径,但是谁也没有权利逼迫这些士兵去送死。
牺牲和送死,是两码事!
拓跋光远在弥缝着眼睛打量。
城头上那面巡检旗和指挥旗表明了敌人指挥官和芦子关镇守者的身份。
那个一口吞掉了野利家两个枢铭兵力的怪物,如今就躲在这道并不如何高大雄伟的关隘背后。
彰武军中居然有如此凶悍的敌人,这本身就已经很稀奇,而自己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人,这就更加稀奇了。
拓跋光远知道,族中许多人都对这个姓李的家伙颇有兴趣——或者叫心怀戒意。
虽然他还没有与此人正面对阵,但关前那六道挖得极为诡异的壕沟却已经显示出了此人的阴险和毒辣。
拓跋光远早已通过逃回青岭门的野利家溃兵口中打探到了确实地消息,芦子关的敌军装备有数目不详可连续射击的弩机。
拓跋光远相信,只要自己的骑兵一旦小心翼翼迈入了那个由致密的壕沟和恶毒的通道构成的死亡地带,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所有的骑兵不是翻下壕沟就是在狭窄曲折的通道上变成活靶子。
这道壕沟防线特意留下了通行的道路,目的就是引诱自己的骑兵勇士进入这一地域。
在弩机的射程之内,骑兵为了不至于跌下壕沟而被迫缓缓而行,而且必须排着队一匹一匹马那么往前挪——就算把所有的兵力都填进去,拓跋光远估计都填不到日落。
只有等太阳落山,等到敌人的弩机无法再发挥有效的杀伤作用,等到天黑,这道壕沟组成的障碍才能够不再成为障碍……
但愿,今夜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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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6)
彰武军前营成军不过短短三个月,在八天前的战斗中能够面对野利家的杂兵赢得干脆漂亮,一方面固然有这支军队与这个时代的汉人军队所受的完全不同的训练因素,另外一方面也是这支新型军队的运气比较好,没有在首战就遇上能打善拼的拓跋家强兵,最重要的是,那一战基本上是在前营已经布置好的阵地上进行预设作战,整个过程和模式如同一场干脆利落痛快淋漓的演习。这样的战斗可遇而不可求,前营出山第一战就遇上了这样一场战斗,应该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过这一次,李文革和他的军官士兵们的好运气用完了。
在看到敌军一直驻足在壕沟前观望却始终不发动进攻的时候,前营的军官们便知道这一次没有那么多的便宜可占了,辛苦挖好的防御设施只能在白天发挥作用,太阳一落山这些设施就将失去作用,即使是以细封敏达之能,也很难在漆黑的夜间使用弩机进行瞄准射击,芦子关守军最具威力的防卫武器已经不大可能在这场新的战斗中发挥出大量杀伤敌军的效用了。
在傍晚,对局势已经心知肚明的李文革再度召集军官们开会,这一次连监军军官和一些资格比较老的什长也被通知参加军议。李文革在会议上毫不掩饰地将面临的严峻局面向军官们做了简要说明,要求军官们做好死守城关的准备,李文革希望通过这些军官能够对部队进行一次最后的决战动员。
在上一次战斗结束之后,荆海被提拔成了什长,老兵的缺乏使得前营当中什伍等基层军官编制不能配满,之前为了练兵需要,一些参与过腊月兵变的老兵被任命成了几个新兵队的伍长,而这几个新兵队一直到七天前第一次参战都大都还没有设置什长,上次战斗结束之后,全军的有功人员都得到了勋阶土地的嘉奖,同时一些表现突出的伍长则受到了职务上的晋升。什长虽然比伍长大着一级,却仍然还没有脱出“兵头将尾”的概念,和伍长一样,这仍然是一个直接接触基层士兵的职务。
这个时代的军队中实行什伍一一制,即一个什长亲自带领一个伍,并兼管另外一个设置了伍长的伍。李文革并没有破坏这种原始的编制模式。毕竟他那个时代的一个连队拥有一百到两百人的兵力,基本上快相当于这个年代的一个不满编的营了,因此在十个人当中设置三名士官实在密度太大,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军队特征和实际情况。
荆海下了城头,走进了临时搭建起的营房,在他的口令声中,已经提前吃过饭的九名士兵迅速起立站成了一排。
荆海扫视了一眼这些大多都已经经历了上一场战斗的士兵,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名刚刚补充进来不久的两名新兵脸上,这目光让两名没上过阵的菜鸟有点紧张。荆海苦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训话……
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没念过书,平时也并不以口舌见长,即便是原先做伍长的时候,除了训练时规定好的口令之外他基本上不会多说半个字。
可是如今他得说话。
“……天快黑了,天一黑我们就上城关驻守——”
“我们的任务是防守城墙上的戊、己两个垛口——”
“我们的职责是不让城外那些猪自这两个垛口上爬上来——”
“多余的话没有,还和往常一样,听我的命令,守稳自己的位置,就会无事——”
“没有命令擅自往后跑的人会立即没命——你们后面将站着督战队,那帮混蛋都是去年年底在城里杀人放火不眨眼的家伙,砍掉个把逃兵在他们连眼睛都不用眨!”
“死在城头的人,将被追授朝廷正九品勋阶的骁骑尉,他的家人将可以获得五十亩田地,二十年内不用交粮纳赋——”
“死在督战队手中的人,屁都没有,死了白死——”
说到这里,荆海深吸了一口气,基本上他觉得应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这些事情士兵们基本都知道。
士兵们不知道的事情,荆海觉得自己也未必知道。
敌人有多么凶狠,荆海自己也还没有见过,上次遇上的那批敌军太菜了,几乎根本算不上强敌。
“听明白没有——”荆海低吼了一声。
“听明白了——”士兵们大致还算整齐有力地回答道。
有两个略显紧张的声音慢了半拍,是那两个新补充进来的兵。
荆海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些许愧色的伍长,面无表情地指着他们两人道:“一会上了城墙,你们两个人跟着我,不想把命丢掉的话跟紧一点……”
那两个新兵的伍长虞飙顿时脸上红了一下,大声道:“报告——”
荆海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话,虞飙瓮声瓮气地道:“还是我带他们两个——”
荆海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来带吧,你带老兵,不是对你不放心,你说话不大清楚,新弟兄初次上阵紧张,可能会听不清命令,城楼之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正说着,甲队的队监郝克己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面相白净留着两撇八字胡却穿着一身兵褂子的奇怪中年人。
“立正——敬礼!”荆海喊口令道。
全体士兵立即平胸行军礼,郝克己肃然还礼,他身后那人则手足无措地跟着行礼,只是罗圈腿站不直,平胸礼也行得不成个样子。
郝克己看着荆海问道:“训话毕了?”
荆海点了点头:“请队监训话——”
郝克己摆了摆手:“我是监军官,不敢给弟兄们训话,队里只有梁队头才能给弟兄们训话,这是规矩。大战在即,我奉咱们巡检大人和监事大人之命来看看大家,你们这个什是甲队的主力,上次守城战出了一个骁骑尉和六个云骑尉,好好表现,全营第一个活的骁骑尉要是能出在咱们什,那可是极荣耀的事情,这位——”
他转身介绍身后的那个中年兵道:“这位是营里的文案,一会弟兄们有啥想给爹娘和兄弟姊妹留下的话,成了亲的弟兄,有啥想给家里人留下的话,都和他说,他会给大家写下来……”
一开始他说勋阶的时候,两名新兵的脸色还很兴奋,老兵却都淡淡的;此刻他这让留遗书的话一说出来,新兵的脸色顿时灰败了起来,老兵却仍然淡淡的。
郝克己做队监已经有一个半月了,也经历了一场战斗,对于这些菜鸟的心理已经摸得比较透了,他一脸笑容地道:“……在咱们行伍里,这不是啥忌讳话,大将难免阵上亡,何况咱们这些兵犊子?每天做着的都是将脑袋夹在腋下的勾当,便没那许多忌讳讲究了,赵戌、曹九,不要绷着一张死人脸,没啥大不了的,经过一阵下来的人都知道,只要拼命杀人,被人杀的机会便不会太多,不过防备个万一罢了……”
说罢,这位甲队队监摆了摆手,也不再多说废话,吩咐那位文案道:“公孙书记,开始吧!”
那位被称为“公孙书记”的文案急忙一拱手打了个揖——确实还不太熟悉这支军队中的新式军礼——口中连称:“是……是……大人!”。
看着那“书记”铺开了笔墨纸张,士兵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两位新兵虽然强自压抑着紧张的感觉,但惨白的脸色却是遮掩不了的。
荆海第一个站到了那“书记”跟前,道:“和俺爹说,用心伺候那十亩地,那是他儿子用命挣来的,不用纳粮的,伺候得好了,一年的吃喝嚼裹足够了,说不定还能有点积蓄,给咱说个媳妇……”
老兵们一个个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两个新兵也被荆海这极为“新鲜”的遗言弄得忡怔了一下。
紧接着,老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说起“遗言”来。
“给俺娘捎个信,教她不要一天到晚嚎丧,咱命大得很,死不了,这一回怎么也能再挣十亩地出来,今年要是能多打几仗,俺估摸着明年咱家也能雇得起佃户了……”
“告诉俺老婆,叫她给咱好好看娃,不许偷汉子,否则咱回去捶死她……”
“跟咱弟说,咱老子眼神不好,半夜守田便不要让老子去了,咱弟年轻力壮的,多干点活没坏处……”
“跟翠姑说说,今年便不要跟着家里去逃难了,等攒够了二十亩地,咱就回去娶她……”
诸如此类的奇妙“遗言”听得那公孙书记伸着脖子直噎气,在郝克己的催促下却也只得一一照录在案……
……
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看着阴云密布的苍穹,李文革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看来今夜注定将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了。敌人之所以一直在壕沟前耐心等待,等的应该就是这个,看来今晚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己方对此并非全然没有准备,不过面对强悍的拓跋家军队,仍然不好说有多大胜算。
空气中充满了温润潮湿的气息,似乎有点大雨将至的味道。尽管下雨将会给敌人的进攻造成一定的障碍,但是对自己手下这批训练未久的士兵影响恐怕会更大,因此李文革不住在心中祷告着,希望这是一个相比较而言还不太难捱的夜晚。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披甲完毕的甲队士兵开始列队上城,丙队老兵这一次仍然充当着督战队的角色,只不过这一次每个人身边都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那是为了防备敌军向城头上投掷火把用的。从面前的敌人从容不迫等待天黑这一点来判断,李文革估计这些敌军在越过壕沟地带时应该不会举火,但是在登城之前这些敌军肯定会点燃火把。
利用夜色的掩护跨越壕沟地带是一回事,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摸黑登城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聪明,后者则是愚蠢而没有常识。
敌人身上披的骑兵甲挡不住弩箭,但是对弓箭还是有着不错的防御力的,好在李文革的几个队全都是步兵队,他暂时还没有设置弓箭队的打算,在李文革看来,尽管制造成本相差甚多,但弩机兵的杀敌效率比起弓箭兵来同样高出甚多。
随着天色的变化,城头守军的可视距离在迅速缩短,如今即便是城头上的人再怎么努力的看也已经看不清最远那道壕沟处的情况了,至于敌军的举动,基本上完全看不见了。
只能作出最基本的判断,没有大批的密集的马蹄声响起,敌军大队应该还没有离开。
摇着头打消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幻想,李文革将头转向了左侧的山崖之上——但愿沈宸他们潜伏的能够好一点……
根据细封敏达的判断,此番拓跋家五百人马当中最少应该有十名以上的鹞子,在这些侦察兵的面前一般的潜伏和埋伏基本上是自己找死,除非是兵力上比较强势,会让敌人面对埋伏不敢轻易深入,不过这种战术并不现实,起码对于兵力并不占优的前营而言并不现实。
因此左侧山腰上的兵寨虽然已经修复能够驻兵了,但是李文革也好沈宸也好都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可以放心的选择。对于训练未久的士兵们而言,能够守住一面受敌的城关,却绝守不住在理论上是四面受敌的兵寨。
兵寨所在的地方地势并不陡峭,即使是不擅山地作战的党项人爬上去也并不费什么力气,在那种地方设伏和自杀没多大区别。
唯一可以选择的设伏地点是芦子关前百步范围之内的高耸峭壁,在这上面设伏,只要隐藏得好,党项人仅仅在下面靠仰望是绝对发现不了的,而鹞子们若想对上面进行侦查,正面攀爬是绝对不现实的,他们要么绕将近三十多里的山路从土门山西侧不那么陡峭坡度不那么大的一面爬上去,要么便只有在黄土山壁上凿出一个个的窝窝然后踩踏着爬上去。
这一段陡峭的山壁和一百多步以外那段舒缓的山坡之间,有着高达二十多米的垂直落差,在上面设伏容易,但是从这段山崖上冲下去进攻敌军却极困难,那和跳崖自杀也没啥大的区别。拓跋家历次南下从来没有绕路的习惯,因此芦子关这条路虽然走得不能再熟,对周围那些没啥战略价值(马匹极难通行)的山间小路却基本上没啥概念,要完全打探出附近的地形地貌,需要足够的人手和时间,人数少时间上不宽裕,拓跋光远便不再费这个力气。
彰武军敢于在己方败退的时候出城野战就已经很罕见了,在己方还保持着完整的建制情况下敢于出城设伏,这种事情在拓跋光远二十余年的人生中还从未出现过。
沈宸亲自率领着有过野战经验的乙队和丁队一百名士兵此刻就潜伏在山崖顶上,他们已经在上面潜伏了将近六个时辰了,士兵们被严格的命令限制在自己的潜伏点上,不许做出任何幅度稍大的动作,说话交谈更是严格禁止,连大小便都只能原地解决。
对于职业化的军队而言,一群惊起的飞鸟,几只被吓得到处乱窜的山鼠,这些都是足以引发全军戒备的现象。即使是在敌军头顶数十丈高的地方,沈宸也仍然小心谨慎地仿佛就蹲在敌人的身边。
在崖顶的草丛树窠中藏了这么久,吃喝拉撒都在原地,每个人身上都臭烘烘难闻之极,这种潜伏或许没有什么大运动量,但仍然是极消耗体力的勾当,此刻太阳已经入山,黑暗中不时有士兵在潜伏中睡着,需要身边的同伴不停地推醒才不至于真正进入梦乡。
这一次来的敌军明显不是之前的那些菜鸟可比,大军集结在关前没有立寨,却基本上听不到私下的说话声,而且在侧后两翼的山坡上不时有游动的哨兵在活动,监视着四周围的情况,不是千万人的大部队,五百人马的骑兵哪怕警戒距离只有几百步也足够了。
伏兵需要潜伏到什么时候再发动,究竟是否发动,都需要对战场情况有准确的判断,这是这支伏兵必须由沈宸亲自来带的主要原因。尽管目前的军官会议每次都要做详细记录,几个有文化的兵也在开始逐渐练习着做计划方案了,但是距离建立起一个比较完整的参谋部仍然还有很大距离,因此目前的指挥依然还依赖于指挥员的临场发挥。
在这方面,沈宸无疑是前营所有军官中的唯一选择。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每个伍长除了自己身边的士兵之外基本上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天空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头顶上,密实得一点缝隙都不露,平日里明亮皎洁的月光都被拦在了重重云幕的后面……
山下突然间传来了一阵响动,似乎是原本坐着休息的士兵们站了起来,随着他们的动作,缀在皮甲上的铁片发出一阵声响,随即似乎有一个人再喊话,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城头的人还是埋伏在崖顶的人都很清楚,敌人要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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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7)
翻越壕沟的行动仍然花费了一些功夫,这怨不得拓跋光远,而是谁也没有想到城头上的守军居然能够在黑夜中发射弩机。
一直等到入夜才发起攻击,本来便是为了避免敌军的弩机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不过拓跋光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所能够避免的仅仅是大规模的伤亡,个别伤亡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敌人的壕沟挖得很有学问,那些预留出的通道使得攻城方即便是明知是死亡陷阱也不得不往里跳。披着甲胄的骑兵要全面翻越这些壕沟实在过于消耗体力了,对于已经在野外呆了一个白天的拓跋家骑兵而言,在攻城前必须有效地节省每一分体力。
因此当攻击命令下达后,两帐正兵为先导,几帐副兵跟在后面迅速扛着已经打造好的云梯开始穿过通道向城墙前运动,而负责攻城的正兵们则排在这些副兵的后面,拓跋家的正兵和副兵一律披甲,因此兵马一动,阵地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密匝匝的脚步声和甲叶抖动声。
穿越第一道壕沟的时候,担任先头部队的十二名鹞子行动极为迅速,几乎转眼之间便来到了第二道壕沟前。
从第二道壕沟开始,这些鹞子们开始谨慎起来了,一方面因为天黑,又不能举火,行动过快的话容易不小心跌进壕沟,另外一方面这些鹞子都知道城头上的敌军一定会用弩箭封锁这些通道,因此穿越下面的五道通道时需要极为小心。
不过第二道壕沟也同样没有给这些鹞子们带来任何威胁。
片刻之后,鹞子们已经穿越了第三道壕沟,这段路程的一半已经走完。
城头上依然没有动静。
鹞子们继续向前,第四道第五道壕沟也被毫无悬念地跨越了。
到这时候,十二名鹞子每个人心中都明白城头的弩机手究竟在等待什么了。谁到知道如今能否迅速穿过第六道壕沟上面的通道已经变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敌人的弩机明显是准备着在那里进行阻击的。如果越来越多的士兵被集中在两道壕沟之间这方寸之地上,敌人的弩机根本不用瞄准,哪怕在黑夜中也能够给己方军队造成重大杀伤。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就是第一个死的,谁都明白这点。
第一个穿越通道的人很可能活下来,只要没有在穿越之前或者穿越过程中被城头的弩机射杀。
过去就是生,留下就是死。
领头的党项军官没有丝毫的迟疑,大步跑动着向壕沟中央的通道冲去。
就在他一只脚即将踏上那条通道的那一刻——
咻——
前方一阵气流震荡,大约三四发弩箭钉在了通道上。
那个鹞子本能地将腿缩了回来。
迟疑也仅仅是这一瞬间的事。这个党项人立刻反应了过来,敌人已经发射出了弩箭,而给弩箭重新装填上弦需要花费不少的功夫,虽然不知道究竟有几架弩机对准了这条通道,但自己此刻跑过去的话,生存的希望将在五成以上……
他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向后错了一下,而后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了那条通道……
咻——
虽说他的速度可以用离弦之箭来形容,但却并不能像离弦之箭那般发出这样的声响动静。这声音是城头射出的弩箭的声音。那个鹞子闷哼了一声,随即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在意识随着浑身的力气不断流失当中,他似乎觉得这几发弩箭来自和刚才那几发弩箭相同的方向……
从装填到上弦,不可能这么快……
这个意外令所有作为先锋的鹞子都止住了脚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迟疑了,跟上来的副兵们此刻已经全都挤到了这两道壕沟之间。
此刻这篇小小的方寸之地上最少挤了得有二十四五个人,再加上五到六架云梯。
“咻——”
又是一拨弩箭射了下来,一名副兵惨叫之声响起,翻身掉下了壕沟,随即一声闷哼响起,却是云梯落地砸到了另外一名副兵的脚。
“咻——”
这一次鹞子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后面这两发弩箭与方才那两发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前面两发来自东面城角,后面这两发来自西面的城角。
不过这一次没有射中什么人,弩箭稍稍偏下了些,钉在了壕沟壁上。
身经百战的鹞子们立即做出了判断,东面的弩机负责封锁通道,而西面的弩机则负责对两道壕沟之间进行覆盖射击……
应该说,这个判断已经基本接近甚至就是真相了。
只是鹞子们还是有些想不通,敌人这两架弩机怎么能够以如此短的间歇进行发射。
唯一的解释是,这两边都装备了不止一部弩机,而这些弩机都是装填上弦完毕的。
弩机是一种概率式覆盖射击武器,一般都配置在防守方的正面,并排的弩机一次性能够射出数十枝力道强劲的弩箭,足以给进攻方造成重大伤亡。哪怕对重骑兵的冲锋,弩机都能够起到有效杀伤敌军前锋的作用。但是弩机的最大缺陷就是装填上弦的时间过长,一次齐射之后便基本上相当于退出战斗了。
按照城头的宽度计算,如果每个射击点部署两架弩机的话,整座城关上应当部署了不下二十架弩机。即使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这二十架弩机也应该最少能够交换十到十五名党项战士的性命,这还是在黑夜中,在白天,那杀伤力更是恐怖。现在先锋的鹞子们有些明白那些野利家胆小鬼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了,二十架弩机,这根本不是没有披甲的野利家副兵们能够应付的。
此刻前进,就可能会在攻城之前损失全军半数以上的鹞子,在未来的攻城战中,这将极为吃亏。
但是负责前锋指挥的拓跋继达却十分细心,他发现东侧的弩机手两发弩箭基本上都打在了通道上,而西侧的弩机手则有一发打偏,弩箭射到了壕沟里。也就是说,敌军当中的弩机手水准参差不齐,如果只有一个弩机手能够射得比较准的话,己方还是有比较大的机会的……
他这番思索花费了点功夫,后续的部队已经很识趣地不在向前运动了,拓跋光远知道自己站的比较远,无法直接指挥前面的部队,因此并不在这个时候一味地派传令兵催促进攻。他相信自己家鹞子的辨别力和判断力,更相信这些精英的勇气和智慧。
西面城墙上又是三四枝弩箭射了过来,队伍中又是一声惨叫响起。
上弦的速度确实快得有些惊人,但却不是全无间隙,还是有机可乘的,拓跋继达咬了咬牙,轻轻拔出了厚背弯刀,轻声道:“不要理会城头的射击,随我冲过去,向后传——”
拓跋继达猛地跃起,大步迈上了通道。
通道很短,和沟的宽度相当,拓跋继达身高腿长,几步就穿越了通道,来到了壕沟和城关之间。
他没有遇到任何弩箭的攻击。
正在拓跋继达暗自奇怪时,“咻”“咻”的弩箭射击声再度响起。
身后的通道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哼,拓跋继达急忙伏低了身子,城头上的弩箭如果正面射击的话,瞄准壕沟的外围地域,还是有一定几率射中他的。
然而随即他就觉出不对了。
东侧的弓弦震荡声不绝于耳,如今已经是第三响了。
身后的鹞子们没有一个发出大声的惨呼和呻吟,但是拓跋继达听得出来,这三次弩箭攒射都没有落空,最少已经有三名鹞子丧失战斗力了。
“咻——”
第四波……
拓跋继达大骇,东面的射手最少装备了四架弩机,这太可怕了,如果敌军能够给其弓弩手配备四架弩机,那么这支敌军装备的弓弩数量最少要在四十架以上。
西面的弓弩也开始连续发射了,这一次没有像前面一样射完两架之后停顿一阵再射,而是连续不停的开始射击。
第三发……
第四发……
在此期间,东面的弓弩手也没有闲着,这个可怕的射手已经射出了第八发弩箭,倒在通道上的鹞子最少应该在六个以上。
一个还比较年轻的鹞子被射中了大腿,硬是咬着牙一路爬了过来,中间还被自己的队友不小心踩了一脚,五脏内服有一种被踩碎了的感觉,不过踩到他的的那个鹞子队友下一刻便一声不吭地栽进了壕沟中,相比之下,伏倒在地上的他已经很幸运了。
拓跋继达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再阔气的敌人也不可能给每个弩兵配备八架弩机,背都背不动,唯一的解释就是敌军将他们所有的弩机都集中在了两翼方向来对着壕沟进行射击。在这种情况下先头部队基本上相当于送死。
只是明白归明白,他此刻是不可能做跳起来回头冲着战友袍泽们高呼“退回去”的这种傻事的,人都挤在两道壕沟之间的狭窄地域上,退回去也并不安全,反而更容易让敌人的弩机发挥威力。
如今他只能祈求着己方的人数能够超过对手的弓弩数了,在对方把最后一架装填好的弩机用完之前,攻击部队几乎毫无安全感可言。
不过,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拓跋继达打了个滚,身体半跪了起来,他现在丝毫不担心正面会有弩机射下来了,所有的弩机无疑都被集中到两翼去了,虽然拓跋继达还不太清楚这种古怪的打法究竟是什么道理,但是目前的现实无疑证明这是十分有效的战术。
于是他摘下了背在背后的拓木弓,眼睛斜觑着城楼上那个不断发出弩弦嗡鸣的位置,伸手抽出了一支狼牙箭,一瞬间已然引满了弓,两指一松,箭矢发出一声轻响,离弦激射而去。
这时候,细封敏达刚刚发射完了第十枝弩箭。
关于如何在夜色当中使用弩箭给敌人造成杀伤的问题,李文革、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三个人足足研究了一个白天。作为两翼连续使用弩机进行射击这一战术的创造者和通道式壕沟的设计者,李文革本人只提出了一个进行夜间定点射击的设想,具体将这个战术完善起来的是细封敏达和康石头。
这师徒二人在对城外的几道壕沟进行目测之后一致将目标锁定在了最后一道壕沟上。这道壕沟的通道设置在正中央,非常适合自两翼使用交叉射击模式予以封锁。不过康石头的射击功夫还远不到家,在黑夜里斜着射击很容易射偏。于是细封敏达最终决定自己一个人负责封锁壕沟通道。
康石头的任务则变成了自左翼对两道壕沟之间的空地进行概率射击,细封敏达要求他按照听到的脚步声来调节射击速度,如果听到脚步声急促而密集,便进行不间断地连续射击,若是听到脚步声很缓慢而且稀疏,便放慢射击速度,以呼吸各十次为基本间隔。
即便如此,康石头的射击也仍然效果不佳,第一发射得很准,第二发慌张射出就射低了,后面还总是有射偏的,直到射出第七发之后康石头才逐渐找到了些感觉,后面的弩箭发射基本上都落到目标区,射飞的已经基本上很少了。
细封敏达并不知道对方打头的是鹞子们,如果白日相见,他在拓跋继达面前或许还会略有些尴尬,毕竟这个人在几个月前还是自己的主人。
他在发射完了第十发弩箭的那一瞬,耳中听到城楼下传来了一声弓弦响动。
细封敏达迅速向后仰——斜着射来的箭矢只要不能在垛口处射中自己,基本上就射不中自己了。
一支狼牙箭“咻——”地一声沿着一个斜角穿过了垛口,自细封敏达的胸前掠过,撞在了侧面的山壁上。
细封敏达迅速沿着壕沟向西侧移动了一个垛口的位置,在他身后的一个斥候兵十分乖巧地跟了上来,将手中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递了上去。
细封敏达迅速地将弩机探出了垛口,耳中仔细地倾听着城楼下的声音。
拓跋继达一箭射出,立时便闪身离开了当时的射击位置,转换到了通道西侧的壕沟边缘位置。又抽出了一根箭,缓缓拉开,耳朵也在倾听着城楼上传来的响动。
西侧的弓弦响动不绝于耳,东面的则沉寂下来,拓跋继达不知道自己那一箭究竟射中了没有,不过他并没有奢望自己能够一箭毙敌。
一个好的弓箭手反应必定是灵敏的,这是做一个好弓箭手的基本条件。
如果那个弓弩手没有被自己射死的话,那么他也一定不会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他此刻一定也在找自己。
此刻已经又有两名鹞子拉开了弓。
负责前线弓箭支援的十二名鹞子,如今加上那个大腿受伤的家伙也不过只剩这么四个人了,先后有七个人死在了细封敏达的弩机之下,有一个人在两道壕沟之间被康石头的弩机所殃及。
一名鹞子引弓搭箭,在黑暗中锁定了城楼西侧康石头的射击位置;同时拓跋继达引满的弓也盯住了城楼的东侧。
“咻——”
“哎呦——”
西面的城楼上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尖叫。
那一箭射中了康石头。
“咻——”
四枝弩箭自城头上飞下,一下子将那射中康石头的鹞子钉在了地上。
“咻——”拓跋继达瞬间锁定了弩机弓弦发出响动的位置,一箭离弦追去……
这一箭斜着射中了细封敏达的胸口……
铁制箭簇穿过了山文铠的细小甲片,穿过了里面的三层粗布衣服,入肉约一寸多一点……
细封敏达猛地晃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他旁边的李文革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细封敏达站稳,轻轻一声狞笑,低声道:“不碍事……皮肉伤……”
李文革怔了一下,细封敏达没有拔出胸口的箭,端着一架新的弩机再次换了一个垛口,开始寻找城下的目标。
李文革垂头沉思了一下,伸手取过了一个斥候兵捧着的装填上弦完毕的弩机,来到了城关正中央的垛口处,拿着弩机,朝着通道和壕沟的方向射出了一排弩箭。
这四枝箭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散射的,因此根本没有射中任何人。
不过丝毫不意外的是,就在弩箭射出之后不过喘口气的光景,城楼下又传来了一声弓弦响。
李文革搬动铁牙之后几乎是立即将弩机扔在了垛口,身子疾步后退。
那如同跗骨之蛆的一箭还是射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一剑只射中了他的肩胛,被明光铠的肩头兽吞挡了下来。
随即,细封敏达那边弓弦响动,四枝弩箭激射而去……
拓跋继达一声闷哼,四枝弩箭当中最靠右侧的一枝射中了他的肩背,主要以皮革制成的骑兵甲挡不住弩机发射的箭簇强大的动能,当即便被穿透,箭簇深入肉中,将肩胛骨击碎,而后自左臂的上臂骨与关节下端的柔软位置穿出,将拓跋继达带得趴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拓跋继达听着城头上再一次弓弦响动,心中一阵苦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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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8)
封敏达的伤确实不重,取出箭头后只略略包扎了一下康石头就相对厉害些,城下党项鹞子的那一箭直接射中了他的左小臂,皮肉伤倒是不打紧,但是手筋被划断,这就比较严重了,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这条手臂便基本上算是残废了。被抬下城去的时候这个年轻小伙子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细封敏达那笨拙的安慰和鼓励基本上不起任何作用。
作为前锋的十二名鹞子有十名被弩箭射杀,一人负伤,连领队都被干掉,剩下的一个半人已经很难再对城头的守军造成比较严重的远程威胁。
不过就在细封敏达与拓跋继达两“达”互狙的这段时间里,后面抬云梯的副兵和手持刀盾的正兵们都已经运动上来了,依然是六架云梯高高竖起,披甲的正兵们则在城根下点燃了火把用来照明。
拓跋家正兵的水准和野利家杂兵的水准就是不一样,这些士兵左手持火把,右手拿盾,将弯刀叼在口中,开始飞快地攀爬城墙。
游牧民族生活相对原始,牙齿力道相对强劲,换了中原兵,若是这么将弯刀叼在口中,是绝对叼不住的,甚至可能被拽出个牙出血啥的也说不定。
拓跋家的副兵们水准也非同一般,六架云梯无一例外地都搭在了关墙的垛口处,其云梯的最上端恰好与垛口的高度齐平,漆黑地夜晚。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垛口处受两边关墙的限制,守城士兵的木枪所能够刺出的角度会受到限制,而党项士兵手中的盾牌则能够比较好地保护住身体地要害部位。
看来敌军在探查己方情况上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但把装备情况摸得比较清楚,就连基本的战术都做了了解,并作出了相应的调整。此番前来的这个号称拓跋家光字辈当中第一勇士的拓跋光远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不过这一次城墙上的布置却有点和上次不同,城墙上的沟壑中没有驻兵,所有地守城士兵基本上都站在斜坡上的平地上,而且每两个垛口之间的平地上均有四名士兵持枪站立,其中两名士兵面冲城外,另外两名士兵背对背战立,分别面冲南北两个方向。而那些一横十二纵的沟壑中都被倒上了水,里面泥泞不堪。而站在横沟后面的督战队每人脚边都放着满满一桶水。
自从发现敌人的战略意图是准备夜战之后,李文革等前营的各级军官便都在积极准备,一面商议如何改进战法一面调整城楼上的部署和防御设施。
适才负责用弩箭打击敌军的斥候队统统穿上了价格昂贵在前营只有军官才有资格穿的牛皮靴。
坑里地水,督战队脚边的水桶,还有斜坡上背对背持枪站立的士兵,这些都不是李文革的发明创造,而是军官们你一言我一语想出的鬼点子。
上次战斗过后总结会足足开了一下午,而各队的经验总结会开地时间则更长,李文革发明创造出来的守城战术在几百人的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逐渐开始变得破绽百出不成形状,而每一条新鲜的有价值的见解或者建议都被几个会写字的文化兵记录在案。因此到今天开会时,面对夜战这个科目,军官们逐一设想了各种可能,最终确定了一套让李文革自己都目瞪口呆的守城战术出来。
这一次拓跋家攀爬城墙地进攻行动组织得比前次野利家严密多了,一帐兵为一个基本攻击单位,六个人分别搭六架云梯向上攀爬。左手盾右手火把,刀叼在口中。
戴得到达距离垛口还有一阶的时候,所有士兵都停了下来,左手把着盾牌环住云梯,而后右臂向后抡起,只听带队的阿克泥一声大喝,六条手臂同时扬起,六柄熊熊燃烧的火把便那么从垛口处扔上了城墙。
火把扔了上去。六名士兵立时将刀擎在了手中,随即飞快地爬上了垛口,然后……
六个人冲着漆黑地城头之上不约而同地呆呆发愣。
点起火把,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爬云梯照明。而是为了给漆黑一片的城头照明,己方是攻城方,敌人是守城方,一片漆黑当中地形不熟的己方会吃大亏,听野利家那些溃兵讲,这座城关之上似乎还有什么其他的玄虚,若是一团漆黑地撞进来,只怕会吃大亏。
而在抵达城头之前掷出手中的火把,一方面是为了手能够拿刀,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让城头上被火把发出的光照亮,这样躲在城上的敌军便被暴露于亮处,登城的士兵便不会因为看不清城上的情形而吃亏,若是侥幸火把能够扔到某个敌兵的身上,就可以在城头制造混乱,那样登城的过程会比正常情况下轻松许多。
火把扔上城头后,要么是敌军士兵正在慌乱地回头灭火,要么就是衣服被点着的士兵喊叫着打滚,总之城头应该是一幅明亮混乱的情景。
绝不应该是现在这种黑漆漆阴森森的景象……
这些士兵没有看到的景象是,六个火把准确地从垛口扔进城墙里,不过因为仍得实在过于准确,因此火把并没有掉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掉进了垂直于城墙与垛口相接的坑道里,随即便在满是泥水的坑道中熄灭了,督战队都还没有来得及提起手边的水桶,
已经恢复了一片黑暗。
因此当拓跋家的勇士们蹿上城头的时候,便看到了一幕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场面。
其实前营军官们当初在拟定计划时设定的情况比这要复杂许多,这些令李文革颇有些难以接受的进步军官认为凡事应当从坏处着眼。他们设定如果敌人向城头抛射火箭,则中箭地士兵不管还有没有行动能力都会第一时间被推进沟里,而督战队会拎起木桶往其身上猛浇务必要使城头烧不起来,也能够保持相对的秩序。
军官们并没有想到敌人会步调一致地向城头扔火把,但是他们想到了敌军一定会想办法改变城头上的能见度,在黑暗中混战是地形不熟悉的敌军要极力避免的。他们的设计是按照最复杂地情况设计的。不过党项士兵高效的一致动作极好的配合了他们的设计,火把统统从垛口直接扔进了壕沟,基本上在滚动中迅速熄灭。党项人从扔出火把到登上墙头也就喘两口气的光景,城头上已经安全恢复了黑暗。
这个结果大家都没有预想到,乍明乍暗令守卫城头的前营士兵视觉受到了暂时的影响,因此他们并没有及时向着垛口方向刺出手中地木枪。而是和攀上城头的党项士兵一样,忡怔了那么一刹那。
便是这么一刹那,作战经验丰富的党项士兵便已经回过神来了。
于是下一刻。他们迅速动作了起来,只见一名身披铠甲的党项士兵一跃而起,一步跨上了垛口,在站在一旁的面向城外的两名前营士兵手中的木枪刚刚刺出的那一刹那将另外一条腿也迈上了垛口,随即双足发力,跃上了城头,令两名在两侧把守垛口的士兵的两杆木枪刺了个空……
—
然后……他重重地摔在了泥泞地沟壑里,溅起了一片污浊的水花。
还没等这个吃了一嘴泥水的党项兵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站在这条纵沟两侧的两名士兵手中的木枪同时刺下……
党项士兵用力地吐出了口中的泥水,若是他此刻能够看得见。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口中吐出地泥水,居然是红色的……
六个党项兵,有五个就这么死在了城头上,还有一个倒霉的家伙刚刚踏上垛口便被站在垛口两侧的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分别刺中了两肋,惨叫着自城头上跌了下去。
站在云梯上和城关下的士兵看不到城头上的景象。他们只看到了那个跌下去的党项士兵。
第二梯队的六名士兵手中没有拿火把,只要有第一梯队地火把就够了,如今在他们看来,第一梯队已经有五个人顺利冲上了城头,不管这五个人能否最终活下来,他们足够扰乱上敌军一阵子的了。
于是第二梯队以他们可能的最快速度爬上了城头。
然后,其中五个被城墙上的木枪兵毫不留情地捅了下来……
唯一没有被捅下来地那个,是因为他头顶上的那个士兵刚刚被捅了下去。因此他头顶的敌情相对严峻,也因此,他在跃上城头的时候比较小心,及时地用盾牌挡住了自身体左侧刺过来的木枪。
然而自右侧刺向自己肋下的那柄木枪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扭断了一下腰肢,这个党项士兵做出了一个人类几乎不可能做出的姿势,险险地让这自右侧刺来的一枪自右腹前划了过去,只在铠甲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然而此刻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左侧的盾牌上,随着左侧的士兵木枪向回一抽,这个“幸运”的党项兵身体重心顿时外移,惊慌之中他自然而然地向城墙里迈了一步,妄图使自己稳住身形。
如果垛口后面是平地,他无疑能够做到这一点。
可惜不是。
于是,这位勇士和先前登上城头的五位勇士一样,以空中飞人的优美姿态重重摔了下去。
身体的重量加上垫在身下的木盾牌的重量,这位勇士的肋骨顿时便断了三根。
他还没有来得及呼痛,站在两侧的汉兵手中的木枪便刺了下来……
第一波登城攻击就此结束,两帐十二名党项兵全部战殁。
城头下还有六帐兵,这次跟在云梯部队和鹞子们身后过来的总共便只有这么点人,他们跟在云梯队的后面,大多没怎么受到弩箭的攻击,安然抵达城下。
不过转眼之间,先期登城的两帐士兵摔下来六个,另外六个上了城墙的却杳然没有了音讯,城头上仍然是一片漆黑寂静。
一阵夜风吹来。在那些怎么也看不明白城头战斗模式地党项士兵眼中,漆黑一片的城关上鬼影曈曈阴气森森,令人不寒而栗……
全权负责此次登城行动的“程谟”拓跋继悉将剩下的六位“阿克泥”统统召集到了身边,低声商议着对策。
再次尝试登城不是不可以,但是事情很明显,必须首先弄清楚城头的防御部署。否则送再多的人上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要侦察城头地部署情况,必须有侦察兵登上城头然后安然无恙地返回,可惜在刚才的弩箭打击之下,城下只剩下一名还能够行动的鹞子了。一般的士兵虽说也能够执行侦察任务,但是毕竟不如鹞子那么专业,而且观察的时间很短,只有那么喘口气的光景
短的时间内普通的士兵究竟能够看清楚多少东西是一之后再安然下来究竟还能够记住多少东西又是一回事。
更何况火把只剩下六个了,这次若实在没有效果,大家就都得摸着黑登城了。
拓跋继悉最终决定派出传令兵向主帅拓跋光远汇报战况,向他汇报损失情况并且请他加派几名鹞子携带更多地火把过来。
风声更加响了起来,地上的尘土被吹得漫天扬起,刮得党项战士们满头满脸都是。
还没等匍匐前进的传令兵通过壕沟地带,随着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黄豆般大小的雨点便纷纷砸了下来……
……
作为大军主帅,定难军八部押蕃落使拓跋光远也没有享受雨伞的特权,他在周围哗哗的雨声中耐着性子听完了传令兵的汇报。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才问道:“城头的弩机手清除了没有?”
“不知道!”
“尔等登城的时候,敌人的弩机手一直没有射箭?”
“没有——”
“摔下来地那些士兵,死因如何?”
“是刺伤,应该是铁枪头造成的伤口。”
“有几处?”
“其中五个人都有两处伤口,只有一个身上有一个伤口……”
“伤在何处?”
“多在胸腹之间,或者腰际。两边的位置。”
“全是刺伤?没有砍伤?”
“没有——”
拓跋光远直起了身躯,目光熠熠地看着城头方向,任凭雨水沿着铁盔和面庞流淌而下,此刻他的眉梢发际全是雨水,连睫毛上都有水珠在滚动。
又一个闪电滚过天际,轰隆隆的巨响由远而近,随即消失在哗啦啦的雨水声中。
拓跋光远俯下了身子,对那传令兵道:“……去告诉继悉程谟。就说是我地命令,叫他带着队伍——连同副兵和剩下的鹞子——撤回来,都撤回来,云梯不要了。但是所有战士的尸体一具也不能留下,要全部带回来,告诉你家程谟,要他注意,不要再有伤亡……”
那个传令兵愣了一下,立即领命道:“是——”
一个头盔上带着羽毛的党项军官催动自己的坐骑上前两步,叫道:“叔叔,为何我们不继续打下去了?”
“天不助我啊——”拓跋光远无奈地指了指天空。
“闪电没甚么了不起的,敌人的弩机手不一定就能够看清楚,雨这么大,一样影响敌人的视线,十步开外便未必还能看清东西……”那个军官十分不服气地道。
拓跋光远苦涩地一笑:“闪电不会阻碍我们地,不过继悉考虑得对,没有弄清楚敌人在城头的布置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便是白白让家族的精英上去送死。”
“多派几个鹞子过去……”
“我们已经损失了十个鹞子了……”拓跋光远咬着牙道。
“培养一个合格的鹞子,要用五年地时间,今天仅仅在这里就损失了十个……”
那人顿时无语。
良久,拓跋光远才道:“对手是个很有意思的敌人,他的战法对我们来讲是全新的东西,他的打法不同于折家,更不同于高家,我们需要对这个人提高警惕了。如今雨下得这么大,火把都没有办法点,我们无法打探城头的虚实,死了将近三十个人,我们的损失已经够大了,我们此来是为了试探敌人的虚实的,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对面的敌人不好对付,这就足够了。拓跋家的精锐勇士有限,我们不能这么白白损失在这座城关之上,这座城关不是凭借我们的兵力和兵器能够拿下来的,退兵回去。如何处置这座关和这个对手,是家主的事情……”
那名军官张了张嘴,却没再多说什么,沮丧地应了一声“是”。
拓跋光远道:“你带着队伍先退回大营,吩咐他们准备药品和热的食物,给我留下十帐兵,接应到继悉之后,我们也立即回营。”
“是——!”
……
瓢泼的大雨将山野和大地笼罩其间,将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植被冲刷得纷纷摇摆倒伏,山崖上的土壤变成泥浆滚滚而下……
两根半个拳头粗细的藤条在风雨中剧烈地抖动着,在高耸的山崖壁上,两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身影在藤条上随风摆动着。
山崖下,沈宸抹着脸上的雨水清点着人数。
“四十三个……”
沈宸摇了摇头:“要快,趁着这雨,敌人发现不了我们,要上面的人加快速度……”
凌普苦笑着道:“参军,喊话上面都听不见,没法下令,总不成我们再爬上去不成?”
沈宸咬着牙想了半晌,道:“凑齐一个队之后,我和杨利带着先走,你在这里等着收容整编其他人,越快越好。”
“五十个人打五百个人?”凌普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立时便后悔了,雨水的滋味真难喝……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1)
注的雨线将低沉的苍穹和泥泞的地面连成了一气,不的一道道闪电越发显得阴森诡异。这场抹黑进行的战斗充满了混乱残酷的味道,双方的士兵都看不清敌人的脸,双方的刀枪和盾牌交击发出一片清脆沉闷相夹杂混响交鸣。此刻所有的指挥体系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任何命令和指挥都变成了多余的东西,战士们只知道机械地挥出手中的刀剑,结果只有三种:落空、撞击到敌人手中的盾牌、或者是刺中敌人。
在沈宸率领着五十个人自西侧的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在城墙下折羽的数帐党项士兵刚刚抬着伤员和战殁者的尸体越过壕沟回到了队中,拓跋家大队已经完全撤出了战场,几百骑兵踏着泥水向北面二十多里外的大营疾驰而去。此刻还留在原地的除了八帐刚刚从城根下撤回来的正兵之外,还有十帐负责接应他们并且承担了断后任务的骑兵。
拓跋光远一直在关注城门方向的动静,城中的敌军如果选择这个时候出城追击,他便要率领这一百人出头的战士先打退城中的追兵,然后再缓缓后撤。
但是城门方向没有任何动静,撤回来的战士禀告说,他们在撤回来的过程中十分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挠,那曾经大肆逞凶的弩机也没有再发射,关内的敌军更是没有半点要追击的意思。
这么黑地夜晚。这么大的雨,敌人不追击很正常,拓跋光远心中十分清楚,敌人在城外挖掘的那些壕沟,不仅仅对攻城方是个障碍,对意图追击的守城方同样是障碍。在目前的局面下。只要在己方撤退脱离接触时敌人不追击,那么敌人就再也追不上己方了……
因此他立即命令那些撤回来的士兵将伤员扶上马,自己也上马,那些战殁者地尸体统统被搭上了马背,那些上了城头的战士的尸体无法抢回,除此之外,拓跋光远不准备在城下扔下任何一个战士——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沈宸在率领着十个伍的士兵拉成了两长排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时候,拓跋光远刚刚下达了列队开拔的命令……
一百多人马列成了两列行军纵队。马头冲北,最北面地前锋已经走出了十几步,最后面的后卫还没有迈开步子,就在这个时候,密匝匝乱纷纷的脚步声终于盖过了瓢泼大雨的声音,引起了党项战士们的注意。
一个闪电恰于此时划过,将天地之间映得一片惨白,扭过脸注视着左侧的党项军官们隔着朦胧的雨雾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金属闪光——那是敌人的武器在闪电和雨水交织作用下发出的光芒。
沈宸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因为根本不需要。两军几乎是一正一侧全面地碰撞在了一起,党项战士地侧面正对着延州军的正面。前排的五位伍长只在冲锋发起前向自己手下的四名士兵下了一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命令——枪尖斜向上刺。凡是骑马的,都是敌人。后排地五位什长则给自己的士兵下达了完全相反的命令——枪尖斜向下刺,凡是躺在地下打滚的,都是敌人。
在冲下山坡之前,全体官兵已经被告知,无论你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没有死,就一定不要倒下。
战马的嘶鸣声在前方响成了一片,党项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操控着战马转身。
士兵们攥紧了手中的木枪,向着发出声响的敌阵缓步逼近。
已经经历过一次野战地士兵们此刻顾不得抹去脸上不住流淌的雨水,两只眼睛不知疲倦地在前方的黑暗中搜索着。
明知什么一看不见,但是大家还是忍不住拼命地想要看到点什么。
沈宸走在前排的最北侧,在他地北面还有一个伍,他是全队唯一一个手中持刀拿盾的人。沈宸认为作为作为一个指挥者在这个位置上应该能够相对有效地把握战场态势。不过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自己这个指挥官即使能够及时判断出了战场态势,恐怕也很难及时向全队下达什么命令。在周围可能有大批党项鹞子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自己振臂高呼大喊着下达命令是极为危险的,对于那些箭术强悍到变态的的家伙而言,在黑暗中射中一个大声喊叫的人简直太轻松了,虽然说自己身披明光铠,铁制的箭头未必能够一箭就要了自己的命,但是他并不想用自己的生命去验证这种的大名鼎鼎的铠甲的实战防御力。
他之所以要走在这个位置,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士兵们如果知道自己的长官处在最不容易逃跑的的位置,他们临阵逃跑的几率也会低很多。
沈宸并不清楚敌军目前的情况,在他的估计中敌军起码应该还有两三百人留在原地,尽管己方处于侧翼的战略优势地位,但是敌军是自己的四倍到六倍,沈宸知道,只要敌军指挥灵便,对方指挥官很轻松便能够将自己这五十名步兵包围歼灭。
他要利用的就是大雨和黑暗的环境。他之所以坚持匆忙发动攻击,一方面是刚才他听到了马蹄声响,似乎有一部分敌军离开了原阵
向不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这场如同天助的么时候会停,若实在自己攻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就错过最佳攻击时机了。
全歼敌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成功冲乱了敌人的队形,打散了其建制指挥,那么混乱、黑暗加上瓢泼的大雨将使敌人的损失翻倍增长,只要能够引发敌人相互踩踏自相残杀,那么就算这个五十人的队拼光了都是值得的。沈宸对这一点想得相当明白。自己地背后,还有凌普率领的一个队兵力,而城关内还有三个队的预备兵力,只要伤亡持续下去,最终先支持不住的一定是敌人。
骑兵的弓弦都已经被雨水打湿,此刻就算是鹞子们想要轻松发箭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党项骑兵们刚刚拨过了马头。二十几杆木枪已经参差不齐地刺了过来。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前营的士兵们只能凭借着手中地木枪入肉的那种沉滞感来判断是否刺中了敌人,而党项骑士们也只能凭借马槊撞击木质枪杆的声音和感觉来判断自己是否格开了敌人的攻击。那些手持弯刀的副兵们此刻吃了大亏,本来准备行军的,圆盾都已经收了起来,临时取是万万来不及的,手中的弯刀虽说可以砍断敌人地木质枪杆,但是马头转过之后弯刀的长度便无法防护战马了。而侧着的时候只有左手拿刀才能劈砍挡格,而左撇子在军中毕竟是极少数。
—
随着一阵战马凄厉的嘶鸣,中枪的马纷纷后退或者转向。
生物的本能驱使着这些动物闪避着危险的方向,而那些马上的骑士身体被带得不自主地转开,再次将自己的侧面暴露给敌军。
随着前营步兵一次又一次的攒刺——抽枪,整个队列阵线已经被捣得稀烂,骑士们纷纷坠马,受伤地战马在队列中横冲直闯,将行军纵队彻底搅成了麻花。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们根本无法对敌人的进攻形成有效的反击。
而进攻中的步兵则一面往复地向自己的前方挥动着木枪一面小步前进着,他们通过感觉身边的战友地存在来保持着基本的阵线。只有那些倒下的战马和在地上打滚的敌人才能给他们造成一定威胁。掉转长枪去刺下面根本来不及。他们本能地反应便是高抬腿重落步,将那些在泥水中滚动着试图爬起来的敌军踩到吐血。
第一排步兵转眼间便从西到东将整个骑兵纵队犁了一遍。
就在那些落地敌军呻吟着努力准备爬起身的时候,第二排的延州军上来了。
二十几杆长枪每次落下,都会传出几声惨呼,几乎每一杆木枪都不会落空,木枪的主人们也根本就无从分辨他们刺中地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些不幸在刚才受到敌人的攻击倒地的延州兵此刻只要还有几分力气便拼命的地向着东方滚动爬行。他们知道只有这样他们才不至于死在自己人地枪杆之下。
又是一个闪电划破苍穹……
拓跋光远脸色发白地盯着已经乱成了一团的后队方向。
他看不见后队厮杀的状况,他只能够听到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嚎叫,还有那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断过的战马嘶鸣。那些乱跑的战马有几匹发了疯一般向前队冲过来,几乎将整个行军队列冲散。听着周围的骑兵们呼喝着控制马匹,拓跋光远心中飞快地计较着。
此刻最有效的对策便是命令骑兵散开展开作战队形,但是那是通常状况下的逻辑。
此刻党项人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延州兵,而是这该死的夜色和受到诅咒的天气。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无论是己方还是敌军都无法举火,也就无法准确判断敌军的人数和位置。理论上讲仅仅从声音上判断敌人现在应该正在全力攻击自己的后队。但是至于敌军的兵力情况如何,却根本无从知晓。拓跋光远并不太担心正在发起攻击的敌军,他相信只要前军摆出作战队形反压回去,即使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胜负也仍然在两可之间。
但是他担心的是,敌人在战场的某个位置上是否保留有预备队?
混战最难的就是指挥员完全无法看清楚战场态势,也就无从判断敌情,这种情况就如同两个武艺很高的对手用小孩子打架一样的单纯笨拙的招式相互对殴,没有任何战略战术可言,这种战斗也基本上不可能打出名将。
凌普在山坡上,面临的局面和拓跋光远差不多。
他很想将自己的部队投入战斗,但是却不知道该将部队向那个方向上投入。
他只能将部队滞留在山坡上。等待下一次闪电划过地瞬间。
他相信自己站的位置很好,下一次闪电划过的时候,应该能够把眼前的敌情看个大概。
“停下——全体都有——停止……”
沈宸的声音在战场上响了起来,前营的士兵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地动作,深夜当中看不到人,也听不出声音。但是听习惯了“全体都有”这四个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选择
—党项人就是再聪明,恐怕此刻也还没有人知道“全四个字究竟是啥含义。
沈宸咬着牙,一面喘息着一面静静聆听着,听了半晌,除了周围的喘息声和远处战马喷鼻四蹄蹈地的声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沈宸的腿上挂了一刀,此刻正在流血。黑暗当中,这位指挥参军也不知道究竟伤有多种。不过此时他所忧心的无疑并不是这个。
远处有马的声音,却没有无数只马蹄快速连续敲打地面地声音,敌人应该还没有逃跑,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理顺己方的建制。自己的士兵停止动作这么长时间,战场上没有任何动静,说明此刻周围已经没有活着的敌人了……
“传下去,等下一次打闪,各伍伍长收拢队伍……”他低声对着自己周围的士兵说道。
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响起,士兵们纷纷开始向自己身边的人传起话来。
战场上再次静了下来……
大雨继续如注般下着。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闪电划过天空……
突然,一阵奇异的响动自南面传来……
远远地,一点亮光自城关方向透了出来……
那亮光位置很低,隔着蒙蒙的雨雾,拓跋光远和沈宸同时得出了判断——亮光来自城门方向。
两个人心头同时一惊。
沈宸心里清楚,刚才这场混战。己方消灭的敌人充其量只有几十个而已,也就是说,敌人的主力还在。
拓跋光远则是对自己的兵力心知肚明,这些延州兵既然敢于和自己摸黑夜战,那么就算其战力远比己方来的弱,要想在短时间内将其击溃也是不可能地,一旦被城关内占据兵力优势的敌军压上来,麻烦就大了。
一个闪电划过。拓跋光远终于看准了敌人的方位——在自己的正南方,影影绰绰应该有个几十个人的样子。
凌普也看清了党项骑兵的位置,那些骑马的身影即使在大雨和水雾的笼罩下也比普通地目标醒目许多。
五十个步兵不成队列地开始自山坡上向下俯冲。
西南方向上传来的密匝匝脚步声令拓跋光远更加心惊——这个姓李的究竟在附近埋伏下了多少人马啊……
“不能再等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传令下去,不许恋战。全速向北——我们回营去——”
……
这场打得稀里糊涂莫名奇妙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几名士兵用担架将受伤地沈宸抬回了城关之上,雨下得太大,暂时还不能清理战场。只受了轻伤的细封敏达骑着马带着斥候队的士兵在四周警戒,魏逊则指挥着厢兵们在战场上四处搜寻己方战殁者的尸体和受伤还没死的战友。
李文革脱掉了铠甲,去看沈宸。
砍在沈宸大腿上那一刀力道颇重,又恰好砍在了裙甲上两块甲片的结合部,因此入肉不浅,几乎称得上深可见骨。好在周围的筋络都没有受损,虽然失血很多,终归也不过是皮肉伤罢了。医生检查过之后,李文革这才放了心,吩咐李护去库房中取出库存的枣子来给沈宸煮粥喝。
“大人,这些拓跋家兵果然悍勇,即使受了重伤,也要垂死挣扎,临死一击往往奏效,他们训练有素,兵器专取我军士卒没有甲冑防护的部位,一场混战下来,我军杀死了多少个敌人还不知道,但是卑职身边五十个人,还站着的不足一半,这还是在敌军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以行军纵队队列承受我军侧翼攻击……日后相逢,这些兵实在是劲敌……”
沈宸一面抚着自己被包扎得如同粽子一般的大腿一面抽着冷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正要安慰他两句,却见出去取枣子的李护又转了回来,手上拿着一封湿漉漉的信函。
李文革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李护将信函交给他道:“方才一个传信兵自丰林山老营捎来的,是老爷的亲笔信……”
李文革一愣,不知道李彬这么着急地连夜给他送封信过来,究竟有何要事。
他抽出信函展开,就着桐油***那点微光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阅毕,他将信函折起,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人,延州那边有何不妥么?”
问话的是魏逊,李文革失神,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沈宸关切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州城那边很好,丰林山老营也无事……”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说了出来:“李观察信上说,折侍中已经抵达延州,不日将来芦子关巡阅视察……”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2)
室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高允权斜着身子躺在榻上,淡无神,任凭伺候的仆人收拾摆布,室外传来的脚步声令他浑浊的瞳孔中亮起了一丝神采,吃力地将头转向门口。高绍基一脸沮丧地自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中略带着几分羞恼和愠怒,令室内的奴仆和婢女一个个看得胆战心惊。这位衙内近些日子脾气暴躁得要命,动不动便会鞭挞下人,不知道今天谁又要倒霉了。
高绍基却没有理会这些奴仆们的心思,径直走到了老爹榻前,挥手命室内所有人都退下。
“没能见到折可久?”下人们退出去之后,高允权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淡淡地问道。
折家军大队开进延州的消息让父子两人日夜惊心,折从阮的信使带给高允权的信件丝毫没有能够让这个延州节度使宽心。从老折这封貌似亲切客气的信函中,高允权却读出了赤裸裸的羞辱和蔑视。折从阮虽然说得客气,却半点也没有和高家商议的意思,充其量只是知会一声而已。
而高家父子对此却毫无办法。折从阮是朝廷任命的三镇节度使,任命制文中明确说明了其有“总关中防务,提诸镇兵马”之权限。之前这老家伙伪装谦逊不用这权是一回事,如今他以这名义带着折家的兵马大刺刺开进延州,却是理直气壮之极。
话又说回来,在高家在延州权势鼎盛之时。或许还能凭借本地人地优势暗中对折家的行动予以抵制,别的不说,三千军马没有粮饷支应是万万撑不下去的。只是如今大大不同了,延州九县现在虽说名义上还认这位“高侍中”为延州之主,但背地里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心中都很清楚,如今延州的老大早已不再是这位重病在床已近油尽灯枯的老侍中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允权也好高绍基也罢,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认折家军进驻延州地事实。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还罢了,没有力量对抗,高家自然会选择与折家合作。高允权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和折家谈好条件,他愿意奏请折德源为下一任彰武军节度使。这话他去年年底便已经对折德源说过一遍了。他也确实是实心实意的想要让位,奈何折德源不肯应承,这让高家很没有面子。
这一回高允权没有贸然向折从阮提出次议,他派出了高绍基出城去见折从阮,希望先探一下这位折侍中的口风。
不过高允权暗中也担心,折从阮会百般推脱不肯与自己见面,若是真个如此,那便说明这老家伙真的有吞并延州的野心了……
“说说吧……”高允权叹息着闭上了双眼,吩咐儿子道。
高绍基这几个月在外人面前收敛了许多,不再似先前般傲慢张狂。甚至私下还代表父亲去瞧瞧见了见那些被自己父子排挤出军队的老军头,对这些老家伙们高绍基恭恭敬敬执子侄礼,谦恭的不得了。今日去见折从阮,他原本也是打算着无论折家多么傲慢自己也要忍辱负重,只要能够打探得折家的真实心意,就是装孙子自己都忍了。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地是。自己在辕门外巴巴侯了小半个时辰,走出一个年纪小得似个娃娃般的兵卒,告诉自己侍中今日不在营中,漫不经心地要自己改日再来。
高绍基大怒之下立时回转,连告辞的礼节都忘记了。
高允权一面听着他的陈述一面苦笑:“……你怎么不仔细想想,折家治军何等森严?会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娃娃出来敷衍你么?”
高绍基顿时一怔,随即不服气地道:“那小娃娃一脸贼忒嘻嘻的神情,一看便不像好人。而且身上穿的全然是兵士服色,能是何等重要角色?”
高允权皱起眉头道:“听你这话语当中描述,此人似乎应该是折御卿了……”
高绍基一愣:“折御卿?”
高允权点了点头:“听着像他——我也拿不太准,折从阮派他出来应对你。虽然有些简慢,不过折五郎不在身边,这却也难怪他无礼,算起来折御卿大概应该算军中除折五郎外职事最高的族人了,你对他失了礼,却是不该了……”
高绍基愣了半晌,沮丧地垂下头道:“儿子没想到会是此人……”
“罢了……这不怪你,折可久若是愿意见我们,便是你不去主动拜会他也会自己登门。他不愿意见你我父子,终归是不会见的……派折御卿出来敷衍你不过是为了防个万一,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折御卿没说他家阿翁去了何处?”
高绍基沮丧地摇了摇头:“儿子不曾问……”
高允权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得学着沉住气……”
良久,他轻轻道:“折家此来,说不定便和你七叔在汴梁地这番运动有些干联……”
高绍基皱起眉头道:“折家若是不愿意接手延州,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张左卫此刻应该已经身在关中了,折家既然不肯接这个热炭团,坐壁上观
好?又何必在此时将人马拉到延州来?”
高允权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原先看着很是聪明多智,如今却如何变得如此反应迟钝起来。他尽管精神头已经不济,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折家不愿意接过延州和彰武军这个热炭团是一回事,他们来不来延州却是另外一回事。延州扼守定难军南麓,与府州遥相呼应,是牵制党项人的绝佳棋子,更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折从阮对延州的内斗坐壁上观,只怕是难……”
见高绍基还是不大明白。高允权只好将话说得越来越明白:“折家自己不想占延州,却也未必愿意延州依旧掌在你我父子地手里……”
高绍基吃了一惊:“难道折从阮想把那个泼皮扶上藩镇之位?”
高允权扫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高绍基顿时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神色,起身叫道:“凭甚么?”
高允权哼了一声,问道:“去年年底兵变之后,你的衙内职位还在,这几个月来。你可还调得动城中那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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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绍基顿时语塞。
高允权咳嗽了几声,继续问道:“张图算是你我父子一手提拔起来地人了吧?前些日子那些武密谋推举李彬为节度使,他有没有给你报信?”
高绍基咬牙切齿道:“那匹夫竟然是个朝秦暮楚两面三刀的小人,亏得儿子之前还拿他当个憨厚淳朴之人着意提拔……”
“不要怪他……若不是他有意疏忽,连我也不得知道此事,这世道里,像他这样的武将已经算是有良心地了……”高允权冷冷道。
他顿了顿,道:“整个彰武军如今已经不姓高了。我们便是倾家荡产发给这些人粮饷,他们也未必还能听我们的。年前那场兵变,把他们全都吓住了。如今这些人没有几个人敢去招惹李文革,若是有人提议以李文革来取代我们,只怕这批丘八会第一个跳起来拥戴。你爹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对这些事情早就看得透了……”
高绍基的脸色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说,若是那个破皮愿意,高家全族老小地脑袋早已不在脖项上了?”
“……你总算想明白了……”
高允权叹息着道。
“硬拼已经不行了?上次兵变折在他手里,其实不是偶然,我们固然低估了他。又何尝不是高估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你爹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最终便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和这个人硬拼是没有活路的,他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敢把我们父子俩放出来。说起来老夫恨不得生食其肉。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手玩的漂亮,不要说在彰武军中,便是在天下地藩镇中,真能拿得起放得下如他这般有远见地武夫也是极少的……”
“那……咱家除了族灭,便没有别的出路了么?”
“有——”高允权两只眸子在这一刻突然间爆发出异样的神采,他喘息着道:“如今的延州,是诸多势力逐鹿的战场,折家凭借着兵强马壮强行介入。李文革凭借着文官们的支持和手里那点兵权图谋上位,这些虽然都对我们家极其不利,然则诸强相搏,最终胜出的并不一定是力量最强的……谁能从中取巧。谁能四两拨千斤,谁便能够最终得胜……”
“……李文革此人算盘打得精当,带兵也颇有几式散手,但是仅凭着这些,他还搞不垮你爹,他夺不了延州……”
高绍基望着父亲,口中苦涩地道:“爹,纵然朝廷地六宅使到了,又能如何?谁会要一个无兵又无钱的藩镇?张左卫真的会支持我们么?若是王相公派人来,倒还好说话,可惜这位驸马,却是皇帝自禁军中遣来的,在此人抵达延州之前,他心里是个甚么意思,谁也不知道啊……”
高允权冷笑道:“你看的太浅了……你爹拼着卖掉祖产田地去贿赂王秀峰,并没指望着朝廷能够支持我们家,只要朝廷肯派人来延州,事情便成了一半了。我是要把延州这坛已经浑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浑得谁也看不清水底下有甚么,浑得所有人都不知其深浅……”
“这样有用么?”高绍基不解地看着父亲。
高允权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爹玩了一辈子,敢和我过招地人都已经玩死了,你爹我却活得好好的。若论武勇,若论知兵,周密那匹夫比我强的太多了,不是照样抱头鼠窜而去?李文革虽然聪明,却并不晓得天下的大局,更不懂朝廷的心思。”
高绍基怔怔地问道:“可是李彬懂啊……”
“李文质确实懂,不过他懂的是权谋,是朝堂之上藩镇之间那些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天下大势,他又能知道几分?”高允权自负地轻轻哼了一声。
见儿子不解,高允权轻轻道:“你可知此番随同张永德前来延州地,除了那些禁军中的武官之外,还有谁?”
高绍基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叫
老儿。是个文官,似乎官职很低……”
高允权轻轻一笑:“此人官职不过澶州记室,你七叔为何要在信函中将他着重列名?”
高绍基道:“听说此人是个状元……”
“他便是孔夫子在如今之世也没甚打紧——”高允权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
“王朴此人虽然海内知名,却也还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真正厉害的角色,是站在此人背后的那个人……”
“谁?”
高绍基目瞪口呆地问道。
“澶州节度使太原侯郭荣——”
“郭荣——?哦,是柴荣嘛……”高绍基这才反应过来,苦笑道:“那又有甚么了不得地,不过是个茶叶伙计出身。托了郭家天子的福,骤然得为藩镇……”
“浅薄——”高允权毫不客气地训斥了儿子一句,而后缓缓道:“你可知道,当今皇帝的家眷子女,两年前全都死于汴梁的那场大乱了……这位皇帝不同先前的朱全忠,竟是一位痴情种子,结发之妻死后不仅不立皇后,连四妃九嫔也一概不纳,竟将先前柴皇后的侄子——也就是这个柴荣——收了做义子,改了他的姓氏。也便是说。如今当今天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位皇子……”
高绍基这才明白过来:“爹的意思是说,柴荣日后可能做天子?”
高允权轻轻点了点头:“京城巷议,以此人为承嗣大位地第一人……”
高绍基道:“那这位王记室,岂不是等于储君派来的人?”
高允权叹道:“正是如此,这个王文伯乃是柴荣身边一等一的谋士。精明过人,老谋深算。有他跟在张左卫身边,实际上便等同于太原侯亲来……”
这下子高绍基又迷糊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延州,至于这么紧张么?”
高允权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以为当今天子心头的第一件大事是甚么?”
高绍基想了想,道:“是山东泰宁军么?”
高允权摇了摇头:“你还是只见其点不见其面,山东泰宁军为何成为皇帝的心病?”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原因极简单。不外乎两个字——藩镇!”
“皇帝要削藩?”高绍基吓得一下子打翻了手中的药盏,药汁子沥沥拉拉滴答得衣衫下襟上片片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这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凡是皇帝都想削藩——”高允权淡淡道。“所以此番张驸马来延州,还带着柴荣的心腹谋士,不为别个,便是为了要观察审视一番延州的情形。其一者,延州面临党项,秉军政者能否阻隔党项向南渗透侵袭,极为关键,朝廷不需要没用地藩镇;其二者,延州本来形同割据,若是为父不向朝廷归顺,此地本不应为大周所有,朝廷想要收我高家之权已非一日,若是此番能够借机削藩,当然是最好的;其三者,若是不能,则要考校这个李文革究竟是个甚么样人,若是朝廷觉得此人日后成了气候会尾大不掉,便会第一时间除掉此人,以免后患……”
高绍基开始有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说……我们要让张驸马和王记室认为此人是个脑后生着反骨的家伙,借朝廷的刀除掉这个泼皮?”
高允权笑了笑:“有何不可?其实若是年前那泼皮一刀杀了你我父子,朝廷早就敕命折家灭了他了,或许会让折家暂领延州,不过这家毕竟是外人,在延州没有根基,只要过上一阵子再将折家调开,延州九县自然而然便归治了……”
高绍基道:“可是爹也说了,此人若是能够挡住党项人,朝廷便会用他来为西北藩屏……”
高允权点了点头:“不错,话是这么说。可是若是此人比党项人还要难缠呢?”
“爹的意思是……?”
“朝廷最怕何事?最怕地便是藩镇坐大尾大不掉,威胁到朝廷的安危。五十年来,天下事莫不如此。天子之所以不派王秀峰的人前来,便是出于对藩镇的担心,王秀峰虽然权势熏天,终归不是天子最贴心的人。张左卫是天子女婿,巷议之中大位人选他也有份。郭荣更是人尽皆知的皇储,这两个人都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皇帝为的便是听一句实话……”
高绍基叹息道:“可是折家坐在延州,毕竟是件连朝廷都不得不听之任之地事情啊……”
“那又如何?”高允权反问道,“想要和折家合作,就算是折从阮有这层意思,那交换条件也不是甚么人都出得起的……想要那老狐狸认可,也不是件容易事呢……”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3)
文质老弟,你将老夫这尊菩萨请到延州来,不是来说的吧?”折从阮捻着胡子,向骑着马与自己并肩而行的李彬笑眯眯说道。
李彬顿时语塞,刚才说得极流利的客气话此刻再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李彬自己也没有想过把折从阮从三水请到延州来具体能够帮上什么忙,只是汴梁方面的六宅寻访使让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李文革现在虽说在延州境内基本上已经属于无人敢于招惹的角色,但是放眼天下他这种级数的军头实在还有些拿不上台面。高家数代人的苦心经营,基本上又统合了九县之内的文武贵庶诸方势力,这才换来了朝廷的认可和割据的局面。李文革虽然在短时间内将文官和军队两大系统或打或拉争取了过来,但是毕竟崛起时间太短,这个劣势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弥补的。
延州境内或许都已经对这位只身平乱当街杀人的孤胆英雄知之甚详,但是周围的州县对他的印象却不过是个在年前曾经发动过一场兵变的小兵痞罢了。汴梁方面更是不了解此人的底细,两府大臣和皇帝甚至可能一直都在纳罕是从哪里蹦出来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头。
此次张永德来延州,除却高家父子上表的因素之外,恐怕皇帝想看看这个铜头铁臂的猢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才是真的。若是张永德等人将李文革定位为一个在彰武军中颇掌实权地军官倒还不错。汴梁方面会认真考虑未来是否有要和此人打交道的可能;然而若是张永德将李文革定位为一个杀人放火破坏社会和谐的恐怖分子,事情便麻烦了。
虽说这年头处处都在起反八方均有人割据,但是作为代表四海正朔的中央政权而言,还是希望地方上能够安定一些,不要闹出太大的乱子。因此就算张永德没有给李文革定性为恐怖分子,仅仅是把他说成是延州的不安定因素也是受不了地。
可是李文革做的那些事情……实在很难让人认为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正因为自己想不出好办法。李彬才不得不将折从阮这尊大神请到延州来,他的想法其实和高允权类同,既然局势已经很乱,乱得脱出了自己的掌控,那就索性将局势搅得更乱,让对方同样掌控不了局面。相比之下,自从进关中以来便一直与自己保持着良好关系的折家无论怎么看倾向自己一派的可能性也还要多一些。
话虽如此说,折从阮老头子此刻直通通问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于回答。
斟酌来斟酌去,李彬不觉一笑,与其遮遮掩掩欲语还羞,倒不如开门见山把话说清楚,折从阮纵横捭阖了一辈子的人,其中地利害关系想必是早已了然于胸了,自己就是说得再委婉动听,也并不影响实际问题。
想到此处他哈哈一笑道:“侍中既然是菩萨,神通广大,自然知道我等凡人肚肠里这点些许小事。还用李彬明言么?”
折从阮微笑道:“自家知自家事,老夫愿意和你李文质打交道,实在是因为看不上高家那种小里小气的行事,痛快人说痛快话,文质若是有意延州藩镇,老夫不吝助一臂之力!”
李彬连连摆手。带着笑意道:“侍中明知李彬不是那块材料,无须出言试探,彰武军节度使的重担,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可是挑不起来,还是罢了吧!”
折从阮轻轻摇了摇头:“你是目光长远啊……以你李文质在延州经营的这许多年,如今又有了军头们地支持,做个节度使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不过你也就比老夫小几岁,为了儿子和族人设想。你不做这个节度使也是情有可原的,你是个聪明人啊……”
折从阮这话正好说中了李彬的心事,他自己已经无所谓了。然则知子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李经存未经世事。是个任事不懂的书生。自己活着地时候还不打紧,自己一旦死去,这个儿子是万万挑不起延州节度的担子的。到时候李文革也好其他人也罢,强势上位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虽说李彬觉得一李文革的行事风格,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然而世事难料,这年月节度更替大多杀戮连连血流成河。李彬已经是半截黄土埋腰的人了,实在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当下他也不再说废话,直通通地道:“不满老侍中,延州文武如今已经一致议定,推举芦子关巡检使宣节校尉李怀仁出任彰武军节度使兼知延州事。若是侍中肯助我等一臂之力,便足敢盛情了!”
听了这话,折从阮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文质老弟,这一路走来,见了不少在路边砸石头地人,这些人都是流民么?”
李彬点了点头:“正是!”
“这些人在做甚么?”
“哦,李怀仁将这些民夫组织了起来在修路……”
折从阮捋了捋胡须,微微笑道:“这位李军头还真是有意思……”
他斜睨了李彬一眼:“外间传言,这位近几个月来名震九县的巡检使,是出自文质老弟府中?”
李彬点了点头:“不错,李怀仁去年还不过是我府内的一个家奴,乃是前年年底我在大路边救下的……当时他已经濒临丧命,我让人救下了他,收了他在府中做奴才。原本也没有看出他有甚么过人之处,去年八月延州兵变,我受命上街平叛。其时府内的奴才们一个个胆怯之极,没有一个敢跟着我出府……只有此人站出来愿意跟随。初时我见他身材弱小,也没指望他能有甚用处……”
折从阮点了点头:“人不可貌相啊……”
李彬笑道:“侍中说得是。此人竟然是个将军材料,这却是我始料未及之事……”
“……将相本无种,王侯自取之……”折从阮轻声吟道,随即一笑:“这在当今也不算稀罕事吧,文质老弟府内可谓藏龙卧虎了……”
李彬连叫“惭愧”,折从阮又问道:“这位李巡检既然打了打胜仗。为何不向节度府报捷啊?”
李彬失声笑道:“去年年前那场兵变,他与高侍中父子结下了死仇,怎么可能向高侍中报捷?”
折从阮摇了摇头:“打了胜仗,总归是要向上报捷地。更何况这是延州近些年来的第一场大捷,高侍中再糊涂,也不会平白错过这么一个向朝廷表功的大好机会地。再者说,纵然不向节度府报捷,由你李文质直接向朝廷报捷。岂不便当?”
李彬哈哈大笑起来:“侍中,下官不是向你老人家报捷了么?”
折从阮微笑道:“某不是朝廷……”
李彬扬起头,十分潇洒地道:“侍中比朝廷
…”
折从阮骑在马上,惬意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笑眯眯地道:“承蒙文质看得起老夫。不过老夫丑话也要说在前面,要老夫上表推荐这位李巡检做节度使无妨,只是老夫也还要先考量一下这位将种的斤两。折家没有觊延州的野心,但是折家还指望着延州方面能够拖住拓跋家一条腿呢……嘿嘿……文质老弟,虽说要看你地面子,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等老夫见过这位李巡检才能下定论啊……”
……
—
第二次芦子关之战,拓跋家在关前扔下了七十一具尸体,若不是沈宸最后率队突击敌军侧翼那一家伙,这次落到延州军手中地充其量也就是城上的六具尸体,其余的便要被党项人运回去了。其实这一次不比前次,丁队和乙队两个队阵亡战殁的战士加在一起是二十九人。有七人受伤,其中四个重伤,即使经过救治不死,也将落下终身残废。
这个交换比还是令李文革很满意的,这种状况意味着,只要延州拥有一千强兵,定难军将再难越过芦子关一步。
特别是,经过细封敏达的查验。这七十一具尸身当中有十余名鹞子。
拓跋家此次在芦子关下,可谓撞得头破血流了……
此战没有俘虏,缴获也相对有限,不过七十具骑兵甲是一笔不错的收获。
党项人损失了十来个鹞子。其战场遮断能力必然大幅度降低。细封敏达立即率斥候队重新恢复了对芦子关以北地区地敌情侦查。
经过斥候们一天的侦查,最终确认敌军已经全部撤退,芦子关以北三十里内已经没有敌人主力活动。至此李文革等前营军官才算彻底放松下来,开始料理战后事宜。
作战经验总结会议是第一件大事,受伤的沈宸坚持参加了这个总结会,在会上全体军官再次检讨了此次战斗的经验教训。
收敛阵亡将士和抚慰受伤将士的工作是前营监军军官们的主要工作。加上前一次战斗,延州军两战共计阵亡三十八人,其中伍长级军官三人,什长级军官两人,基本上都是乙队和丁队的士兵。
对于受伤将士的安置,魏逊专门主持了一次监军会议,最终确定轻伤者在治愈后归队,那些落下残疾的士兵则在恢复后晋升一级调往厢兵营任职,重度伤残以至于生活难以自理的士兵则要暂时送回丰林山伤患营将养,在伤愈后征求本人意见,那些有家可归地则送回家去,无家可归者则留在丰林山上,按照李文革的说法,在地方官衙建立起伤残军人福利机构之前,这些为了守护延州受伤的士兵统统要由军队养起来。
这些受伤者当中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康石头,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坚持不肯去厢兵队,谁劝都没用。前营监事魏逊为此专门找他谈心,一进门魏逊便高喊:“石头,反了你了还……连军令都不服从了?想打军棍不是?”
康石头靠着墙坐在榻上,憋着嘴一语不发。
魏逊走到跟前,一屁股坐到了榻边,皱着眉头道:“跟我说说,你咋想的?”
康石头气鼓鼓瞪了他半天,最后才憋出一句话:“俺不去厢兵队——”
魏逊点着头道:“好好好……想去哪里你说说看……只要你说得出来,你老哥我来安排!”
康石头又哑了下来,最后才歪过头道:“俺还要继续当斥候……”
魏逊哑然:“石头兄弟,我的好兄弟,你那条胳膊残了,知道不?以后你指望不上那条胳膊了,你便靠着那一条胳膊骑马射箭么?”
康石头抬起头,怒目盯着魏逊道:“俺一只胳膊也能射箭,只要有人给俺上弦,俺一只胳膊也能举起弩机……”
魏逊顿感哭笑不得:“好兄弟,那可是十几斤重地家伙呢,你一只手举起来,还能瞄准,还能射中敌人?好兄弟,你就剩下这一条好手了,自己疼着自己一点行不?”
康石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辩不过他索性便不辩了,背过脸去不再看魏逊。
魏逊无奈地摇着头去了。
魏逊原原本本向着李文革汇报了这件事情的原委,李文革听了也皱起了眉头,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虚岁才十八的小娃娃该怎么办了。
“魏大人便不必费心了,这孩子留在斥候队,我来带他!”
说话的是斥候队长细封敏达。
魏逊苦笑道:“细封大哥,石头不懂事,你便不要跟着添乱了好不好?他那只手废了你知道么?你见过一只手的斥候么?”
细封敏达瞥了他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魏大人没见过独臂的斥候,想必更没见过一只手开弓射箭的人了吧?”
“啥?”魏逊有点傻眼。
细封敏达冷冷一笑:“一手撑住弓背,用牙齿咬住箭尾和弓弦,有人便是这么射箭地。或许这样射箭无法将箭射到五十步以外,可是在五十步以内,此人能够用牙齿做到百发百中,魏大人没听说过么?”
魏逊顿时一阵无语。
“教我射箭的人,便是这么射箭的……他曾经是拓跋家中最出色的鹞子……”
细封敏达傲然道。
“在我们地部落里,勇士这个称号并不仅仅是用来形容强壮有力的人的,它同样可以用来形容那些能为常人所不能为的人……”
看着细封敏达不屑地推开门去找康石头,魏逊无奈地苦笑起来。
“大人,细封这性子……”魏逊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甚么话来,细封敏达是芦子关守城战的大英雄,在两次战斗中他一个人就结果了三十多个敌人的性命,对这大功臣,他终归还是没说出啥难听的话来。
李文革笑了笑:“由他去……石头是他的兵,便按他说的办吧!”
魏逊答应了一声,苦笑着正要出去,却被李文革叫住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大人有事情尽管吩咐……”魏逊诧异地回头道。
“谈不上吩咐,李观察昨日有信过来,说是折侍中要过来了,咱们怎么应对,我现在还没想好,你来帮我出出主意便是!”李文革略有些苦恼地道。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4)
大人有求于这位折侍中么?”
魏逊一句话便问道了关节点上,却令李文革颇感尴尬,对于下属这些军官们,他向来很少讲这些延州乃至朝廷方面的人事,毕竟这些武夫也很少关注这些事情,更不用指望他们对于时局和政治有什么深层次的认识。om李文革自己也不希望麾下的军人更多的关注政治,在他的概念里,军队就是应该离政治远一些。
不过魏逊的问题却让他领悟到了另外一点事实,军人们或许不懂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但是他们对事物本质却往往有着十分直观的看法和见解。这些都是那些所谓谋略和远见当中剥离了云山雾罩的表皮之后最核心的东西。
他决定把事情说开,对于魏逊,应该绝对信任。
“……彰武军几个营的指挥前一阵子托咱们先前的顶头上司左营廖指挥找过了李观察,说是愿意推举我做彰武军节度使。朝廷派了左卫将军来延州调查咱们去年年底兵变的事情。十之八九也有要在咱们和高家之间选择一个的意思。所以折侍中这一次来,对咱们而言可能会很紧要,若是折侍中和折家军愿意支持咱们,胜算便很大了。若是折侍中支持高家,那么朝廷便可能支持高家……”
魏逊翻着眼睛听完,道:“折家军不是三个多月前便来到延州了么?”
李文革苦笑道:“那不一样地。前次来的是折衙内,此次来的是折侍中……”
“折衙内是折侍中的儿子吧?”魏逊仍然翻着眼睛问道。
“是!”
“那么,卑职以为,折侍中若是要支持高家,三个月前便支持了,不会等到今日!”
“哦?”
“折侍中不支持高家。便是支持大人——卑职便是这么想的!”
倒是很简单……
李文革仔细想了想,魏逊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折从阮确实是比较倾向于自己这一派系。
不过貌似这和支持自己还有点差距吧……
他决定换个问法:“魏逊,若是此次折侍中前来就是为了和我商谈私下合作联盟地事情,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魏逊却误会了,他极坦然地道:“大人怎么处置都成,弟兄们都不会有异议!折家帮着咱们当然好,若是折家帮着高家。咱们便和折家干他娘的!”
李文革顿时一阵胸闷,他压抑着情绪哭笑不得地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如何才能让折家帮咱们不帮高家……”
魏逊想了想,很认真地道:“这年月朋友亲戚全都不管用,大人若想要折家帮咱们,便要仔细想想咱能给折家啥好处……就像买东西,总要一个出货一个出钱买卖才能成不是?”
李文革初时以为魏逊又在说蠢话,但是自己细想了想,却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人家折家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白白帮自己一个大忙?
折从阮亲自来芦子关,想必也是来和自己当面谈条件的了……
只是究竟什么样的条件,能让这位老侍中放下身价自家亲自跑过来和自己做这番交易呢?
李文革越想越没有头绪。
他不禁一阵沮丧,自己和这个时代最有名的老狐狸斗心眼,貌似还嫩了点。自己想做延州节度使这件事情折从阮心中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折从阮想要什么自己却完全心中无数……
自己做延州节度使对折家对府州都是有利的。这一点老折明白不足为奇,只是若仅仅因为此折从阮便愿意支持自己不再提其他条件,貌似太天真了点。
若是小条件,折从阮只怕也不必大老远亲自赶过来了,派折德源来说说也就是了,他肯来,明显表示所图非小,而且这个代价只有自己付得起。所以他才需要和自己面谈……
“魏逊,你说说看,折侍中会和咱们要啥呢?”
苦思没有头绪,他又问魏逊道。
“粮食、银钱、女人……”魏逊挠着头一样一样数道。
“去死——”李文革一拳捣在了他的脑门上。
“人家是当朝侍中。三镇节度使,不是延州城里的黑帮泼皮……”
巡检使大人气哼哼训斥道。
魏逊苦着脸道:“大人,卑职又不是折侍中肚子里地虫,如何能知道他老人家想的是啥?这是只有神仙才知道的事情嘛……”
李文革也苦笑,是啊,若能猜中折从阮的心思,那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时代的神仙了吧?
等等……
这个时代的神仙?
这个时代?
直到此刻李文革才反应了过了,他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自己穿越者的独特身份,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似乎应该可以从已知的历史当中参悟出点什么来吧?
低着头慢慢想着,李文革的嘴角展开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魏逊——?”
“卑职在——!”
“你信不信,
人我便是神仙……?”
“……”
……
魏逊从李文革设在关墙城楼上地中军一出来,便看见城墙下的细封敏达扯着胳膊还缠着绷带的康石头正朝驿道一侧的临时校场走,他顿时吃了一惊,急忙飞步下了城头,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
“细封,你这是作甚?石头胳膊上有伤……”
魏逊一面喘息着一面高声喊喝着,脚步匆匆来到了二人面前。
细封敏达斜睨了魏逊一眼,脸色冷冷地松开了手。
“你还是不愿意去厢兵队么?”
他背对着康石头问道。
—
“不去!”康石头别着脸极为倔强地答道。
魏逊哭笑不得。正要说话,细封敏达已经先开了腔:“要知道,你若是到了厢兵队,便是陪戎副尉,我地主人已经说了,你是立下大功的人。待遇要比别人高上一倍,你还是不愿意去么?”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康石头脸色臭臭地叫道。
细封敏达缓缓点了点头,转过身道:“你可要知道,若要留在斥候队,便要比旁人多吃一百倍地苦,多受一百倍的罪。我斥候队——不养废物!”
“俺不是废物——”康石头脸色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叫道,“俺还有一只手。俺不是废物!”
“好——”细封敏达轻轻一笑,“你可要想好了,以后无论是训练还是厮杀,都没有人会照顾你,也没有人会对你另眼相看。斥候队是军中的精英,是刀刃,是枪尖,你若是留下来,我便会当你是个普通卒子,当你是手脚无碍的好人。别地士兵如何训练。你便如何训练;对别的士兵如何要求,便也对你如何要求。我斥候队没有病人,也没有伤患,更没有残废,只有上得马射得箭杀得人的勇士,你明白么?”
康石头这才有点明白自己这个党项人老师为何要将自己叫到这里来说话。他怔了半晌才小声答道:“师傅,俺明白……”
“明白便好!你既然想做勇士,我便成全你!”细封敏达僵硬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可以回去歇息了,等你手臂上的伤愈合了,便来向我报到,我会给你做勇士地机会,若是你自己把握不住。那需怪不得我了……”
康石头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缓缓向自己休养的“病房”蹒跚走去。
在一旁几乎听傻了的魏逊呆了半晌,“呸”地啐了一口,咕哝了一句“一双怪胎”。扭头去了。
细封敏达没有看魏逊,只看着康石头那细弱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眼中闪过了一丝莫名地神采。
……
洛水岸边的驿道之上,几十匹快马一路飞驰而来,这一行人都骑着马,却是有文有武。大多数人披挂着盔甲,做军人打扮,另有两个儒生打扮的,一个几缕长髯在胸前飘荡,微黑的面庞上生着一对极有神的三角眼,虽然没有穿盔甲,却令人见而肃然,有凛然不可冒犯之感;另外一个头戴儒生巾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原本是个俊俏人儿,奈何一副水蛇腰,头总是垂在胸前,后脊梁高高隆起,竟然是个罗锅模样,将文人气质和佳公子的风度破坏殆尽。
一众人等众星捧月一般将一位相貌英武唇上一模“一”字胡须的青年将军护卫在当中,这位将军身披明光铠,内衬一件紫色战袍,二目之中神光闪动,端得一副顾盼自若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将军远远看到一块刻着“金城”二字的县界碑,扬起右手,左手勒住了马缰,一行人缓缓停了下来。
那将军在马上转过身去,向那驼背儒生道:“启仁,金城县已经在延州境内了吧?”
那驼背儒生手搭凉棚向前方看了看,微笑道:“抱一将军,在下虽然在关中呆得时日不短,却并没有来过延鄜诸州,总是在京兆河中一带盘桓,按照山河社稷图标示,金城县在洛水东岸,正是延州地界……”
那将军点了点头,随手一指,点出一名卫士道:“你飞马县城去打个前站,知会金城县令,告诉他朝廷六宅寻访使到了,嘱托他代为安排食宿!”
那卫士在马上躬身领命道:“喏!”
他正要催马前行,那将军却又道:“不许仗势蛮横,如今在人家彰武军地地界上,一切均不同在京城,尔务要小心谨慎,对本地官员要客气,不可诸多求索,否则若被我知晓,须知军法森严,却容不得你了!”
那卫士急忙躬身道:“卑职不敢,咱们禁军的规矩,卑职铭记在心,请虞侯放心!”
那将军点了点头:“你去吧!”
那卫士打马去了,那将军转过头对那中年儒生道:“状元公,此处距县城应该已经不远,今日不能再露宿了。我们赶赶路程,今夜进县城投宿,可好?”
那儒生急忙躬身还礼:“全听将军安排!”
那将军笑了笑:“全军听命,一路不再歇息打尖,今晚不
干粮喝凉水了,到了金城。虽说地方上贫瘠,热汤是有地……”
众人轰然而笑,一并催马向前,队伍在驿道上渐渐奔驰了起来。
一行人沿着驿道一路溯洛水而行,奔驰了将近十几里地,驿道却折向了东北,渐渐偏离了河道。又行了近十里地,四周的村庄集镇渐渐多了起来。人烟也趋见稠密,道路两旁的农田中耕作的农夫比比可见,引得那中年文士“咦”地惊讶了一声:“想不到这边塞州郡,竟然也能看到这等安宁喜乐之景象,看来金城县地方官吏,倒也是爱民之人……”
他这话是说给身侧地驼背儒生听的,这儒生淡然一笑:“文伯公说得是,这般景象便是在京兆府和护国军也不多见,金城县令,看起来并非贪婪虐民之官……”
此时日已西垂。一片云海在夕阳映衬下火红灿烂,煞是好看,远处地山峦隐于其中,颇有几分景致。
又行了数里,一片低矮的城墙已经在望,县城规模不小。城墙却甚是简陋,在驿道旁建有一排排极为简陋的土坯房屋,男女老幼居于期间,均用惊异敬畏的目光打量着这盔明甲亮的一行人。
这些房屋不似村落集镇,倒令这些人一时间看不出来历。
转眼之间,一行人马已然弛近了城门。
城门外,几位带着展脚幞头身穿青绿两色服饰的官吏正列队在城门口等候,他们身后地城门处站着几个护兵模样的人。却不见百姓出入,显然城门已经戒严。
一行人缓缓勒住了缰绳,停下了步子。
对面为首地一名黑胡须的绿袍官员上前问道:“可是六宅寻访使臣左卫将军张公虎驾么?”
那将军催马驱前两步,拱手道:“不敢。本将便是张允德!”
他伸手介绍道:“这位乃是当朝状元公,太原侯幕中记室王文伯先生,这位公子乃是陕州节度韩公地衙内,讳微,字启仁,均是本将此番延州之行的随行之人。”
那官员听了,急忙躬身拜道:“下官延州金城县令文章,率阖县官员僚属,恭迎朝廷使臣!”
这县官居然名叫“文章”,端得起了个好名字。
那韩微听到此处,嘴角不禁洋溢出了几分笑意,就是严肃如王朴,脸上也带了些许尔神色。
张允德笑着道:“本将奉有圣命,要途径金城前往延州州治拜会高侍中和州府诸公,过境金城,暂住一夜,这人马吃喝用度,却要劳烦贵县了……”
那文章却也坦然一笑,不卑不亢地看着张允德道:“下官一早便接到了李观察的信函,他老人家要下官在此代他和芦子关巡检使李宣节恭迎张将军及各位大人。党项犯关,李宣节军务在身,文质观察忙于州务,故此不能亲迎,还望张将军和各位大人海涵则个……”
这句话一说出来,一行人中对此行目的稍有了解的几个人心中都暗自一惊。
这个文章只字不提目下名义上还是延州之主的当朝侍中高允权,却口口声声不离“李宣节”和“李观察”,分明便是明白告诉这些来自汴梁的客人,如今究竟谁才是延州九县当权话事之人。
张永德的脸色丝毫不变,眼神在这几位官员身上转了几转,不以为意地道:“贵县客气了,待得抵达州城见了贵上,本将自当当面致谢……”
既然本地官吏都绝口不提高允权地名字,他此刻也没有较真的必要,入乡随俗,入境观风,在抵达延州之前,还没有必要与这些外县的小鱼小虾枉起争执。
这“贵上”二字便灵活得多了,既可以代表文章等人名义上的上司高允权,也可以代指他们此刻实际上拥戴的李彬和李文革,怎么理解都可以,无论哪边都挑不出错来。
当下文章一摆手,引领众人入城。
“文伯公,如何?”
那驼背青年凑近了王朴,低声问道。
王朴面无表情,轻轻叹息着道:“政令文告不出州垣,下面的县令都敢公然藐视镇府节帅,高家这个节度看来快要做到头了……”
韩微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一县如此,不代表县县如此,延州有九个县呢……”
王朴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是其他县令都是高家一系,你道这位文县令敢这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么?”
韩微这回没有反驳,嘴角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延州果然藏龙卧虎,这一遭却没有白来,在下却是想见识见识,李观察和李宣节这两位,究竟是何等人物……”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5)
设在大梁城内的皇帝行营前下了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河南东面行营都部署曹英、齐州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副都部署史延超、皇城使兼河内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都监向训等三位方面军高级将领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让六十六岁的老将陈州防御使河南东面行营马步军都虞侯药元福走在前面。
论起行营职务,三位后周重将均在药元福之上,但是论起战功和在军中的资历,三个人加起来只怕也不能与这老家伙相比,因此在河南东面行营组建之前,皇帝郭威便特意给三个行营主帅一人发了一道中旨,明令三人在军中不得以差遣论礼仪先后,凡事皆让药元福为先。因此此番来大梁觐见,这三位仍然谦恭地请这老将走在前面。
胡须花白的药元福也不谦让客气,大步流星直入行营,站在中军外侯旨,一旁恭候多时的中书通事舍人一溜小跑入内通禀,郭威当即宣诏召见。
进得中军,几位重将才发现中军内并不是只有皇帝一人,中书令冯道,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范质赫然在座,还有一个年纪颇轻的紫袍官员侍立在侧。而左仆射兼枢密使王峻、月前刚刚由内客省使迁任枢密副使的郑仁诲两位枢府主官却一个都不在,禁军最高将领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也不在,就连皇帝平日带在身边片刻不离的张永德李重进这哼哈二将都不见踪影。
皇帝御驾亲征。重要地军事幕僚和禁军将领居然都不在身边,反倒是将两位文官宰相带了出来,范质年富力强,随佐皇帝处理日常政事也还罢了,冯道七十岁的垂暮老朽,带出来有何用处?看着老家伙坐在位子上打瞌睡。几个前线将领都不禁有些同情起这个四朝宰相来。
五代军人地位较高,但是在皇帝面前却仍然没有座位,当初王峻初任枢密使,以亲密战友副统帅之尊也仍然只能在延英殿中站立议事,最后郭威实在看不过,拜其为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仍兼枢密使,其实为的也不过是让这位老朋友在殿上能有个座位罢了。
王峻能够以枢臣兼任宰相。内情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因此四位武将进来,向郭威行过了军礼之后便退到两厢站立,等待皇帝发话。
郭威笑着一摆手:“今日军中议事,不同朝会规矩,为药公添一副座位!”
左右急忙为药元福添了一个坐席,药元福谢恩后坐下,郭威这才道:“朕此番来,留下了李惟珍留守京城判开封府,以郑仁诲权大内都点检,以郭崇充为京师都巡检。允德重进二人在大内轮番宿卫。朕本意是不欲干涉行营部署指挥,特地一个武臣都没有带,只带了令公和范丞相来此。原是信任行营诸将之意,自年初至今,诸公困兖州已有三月,至今不能破城。却不知是何缘故?”
皇帝这么一问,几个将军顿时站不住了,曹英领头单膝跪下请罪道:“是末将等无能,劳陛下亲征,甘当军法……”
这三个人一跪,药元福也坐不住了,老头子刚要起身,郭威便伸手止住了他:“药公安坐!朕虽在京师。毕竟是军伍出身,前线的情形,也还知道些。不是尔等的过错,朕自然不会冤枉你们。是尔等的疏忽,自有军法在,不用朕说话,尔等当自领!”
曹英苦笑叩头:“攻城至今未有存进,实在是某之过,甘当军法……”
郭威淡淡一笑:“围城地方略原本是没错的,布列垒栅以困贼本是王道,然则四面围城使贼做困兽之斗,是智者所为么?”
药元福发言道:“陛下,修筑连城断绝兖州四面交通,乃是老夫的蠢见,几位将军在此事上并无过错……”
郭威抚了抚胡须,大笑道:“老将军不必为他们掩饰,朕岂是不知兵之人,修建连城为的乃是断绝城中粮草资用,贼出则扰,使贼不能自外运粮进城,此乃攻城之上策。然则四面下寨将城池团团围住,便不是老将军的建议了吧?”
曹英叩头道:“正是,老将军当时以为当阙置南面,以袭扰代替封锁,是末将等没有听从老将军之议。”
郭威哼了一声:“若仅如此,还可弥补,然则打沐阳,彻底绝了慕容氏的念想,也是你们几个杀才想出来的好主意吧?”
曹英哀叹一声,垂头承认。
郭威道:“攻城之道,以攻心为第一,野战为第二,撼城为第三。慕容彦超不肯归降,便应该迫其出城接战,伺机取城;又或是迫其弃城而逃,野战胜之,尔等也是久历军务之人,如何这般蠢笨?南唐五千乌合之众,沐阳小城,大军过处当可轻松拔取。留下这个诱饵,慕容氏慌乱之下,便会弃城南下沐阳,以图归南唐。如今你们自家一口吞掉了这个诱饵,彦超还肯出城么?充其量不过一个月的战事,尔等拖了三个月,至今不能下城,敢说无罪否?”
曹英等唯唯请罪,药元福道:“陛下,曹帅也有苦衷,国家兴兵数万下泰宁军,若是逃了
容彦超,将徒劳无功。几位将军所虑也并非没有道>容氏钉死在兖州,确是稳扎稳打之法。这么打不能速胜,但也绝不致败阵!”
郭威恨恨地道:“朕何尝不知?朕所恨者,他们擒了一个唐将,还要大老远送回京师去献俘表功,这手段去糊弄一下汉家不谙兵事地娃娃也就罢了,居然拿来糊弄朕,以为朕可欺么?”
范质不懂军事,听不出几位将军的处置有何不妥,但是他却知道皇帝为何恼怒。原本是将军们能够搞定地事情。如今却逼得他不得不亲征,在这个最不宜离开汴梁的时候,可想而知皇帝对前线的将领们会有多么失望了。
当下药元福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郭威没有当场处分曹英,当下几个武将灰头土脸退了出去,皇帝却单独留下了药元福。
“药公。去年在晋州,秀峰到底因何不允诸将追击刘崇?”
郭威毫不掩饰,开门见山地问药元福道。
药元福眼睑动了动,道:“秀帅当时说道,敌军可能诈退,因此召末将等回来!”
郭威点了点头:“之前命药公追击之时,秀峰是怎么说的?”
—
药元福道:“秀帅只说破刘崇灭北汉在此一举,别的话么却未曾多说!”
郭威眼睛望着打瞌睡的冯道。无奈地摇头苦笑:“秀峰此人甚么都好,一则性格过于执拗,二则心智太过狭隘,就算天下安定了,难道朕是那等忘恩负义地昏君么?”
他顿了顿,问道:“药公在关中打过多年的仗,以药公看,李洪信此人如何?”
药元福想了想,嗤笑道:“人家有个话,叫沐猴而冠。末将觉得用来形容李洪信正合适。此人打仗还可以,民生政治纯属外行,治军也是一塌糊涂,其麾下衙兵军纪之败坏在关中是有名地,不过这人没啥野心,归朝是早晚的事……”
郭威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即使秀峰不派王淳率兵去长安,他也迟早会归顺?”
药元福笑道:“是这么回事!”
郭威又问道:“药公在关中,可知高允权此人口碑如何?”
药元福想了想,道:“没见过此人,不过传闻此人长袖善舞,颇能审势,高家在延州的地位得以延续,多亏了他。此人不善用兵。亦不善治军,彰武军之弱是名震关中的。冯家人常拿此事来说笑。定难军不敢惹冯家,但年年都要下延州,可见李彝殷并未将高家放在眼里!”
郭威沉吟着问道:“若是党项大举南下。高氏能略作牵制否?”
药元福当即大摇其头:“不可能,党项若是有意于延州,高家早就被其兼并了。不过我看李家似乎一直盯着府州和胜州,一时半刻并没有南下的意思。”
“原来如此……”皇帝若有所思的地道。
……
“卑职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见过折侍中——”
李文革率领着芦子关内除却沈宸之外地全体军官列队欢迎折从阮“临指导”,折从阮也并不客气,大大方方受了李文革一礼,然后伸手扶了扶,算是回礼。
“李宣节治军有方,令老夫大开眼界啊……”
折从阮看着站在面前的整整齐齐四个方队,极为感慨地道。
李文革笑了笑,谦逊道:“文革不敢当侍中以官衔相称,侍中直呼文革姓名即可!”
折从阮摆了摆手:“老夫不与你客气,不过直呼姓名也不妥当,老夫便随着文质老弟叫你怀仁吧!”
李文革笑了笑,也不再推辞。
折从阮当即在李文革和李彬的陪同下登上了城楼,看着那被挖得沟壑纵横的城头,这老家伙忡怔了好一会方才问道:“城头弄成这样,不怕自己人奔跑摔倒么?”
李文革笑道:“只要训练有素,便不会!”
折从阮皱着眉头打量了半晌,这才将目光转向城外,看向那几道壕沟,啧啧而叹道:“妙!妙!除非拓跋家举大队来犯,否则休想越得此地!”
随即他又转头问道:“见怀仁此举,可知是个知兵之人,你营中有许多弓箭手么?”
李文革摇头道:“卑职惭愧,带得都是些初上战阵的新兵,还来不及训练他们射箭!”
折从阮皱起了眉头,李文革笑着叫过了李护,命他拿一副角弓弩来给折从阮看。
折从阮摆弄着弩机,轻轻点了点头:“好东西啊……可惜了,府州化外之地,搞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李文革笑道:“延州毕竟是关北重镇,长兴四年之战后,彰武军便装备了这些物事,可惜高侍中父子不懂行,将这些东西放在府库中生锈发霉。卑职运气好。得了这些东西来打拓跋家,正合适!”
见折从阮似乎在仔细地研究弩机地构造,李文革大大方方地道:“侍中若是喜欢,卑职便送侍中十架,这物事用来守城守寨,再犀利不过!”
“哦——?”这一次折从阮真的吃了一惊。弩机这种武器各军镇均装备极少。除了汴梁
之外,内地的藩镇装备此物地也不算多。李文革一实在是称得上大手笔了。
李文革却满不在乎,经过几个月来的试验和实战检验,他和细封敏达都已经得出结论,两人都认为角弓弩地射击效果远远不如伏远弩和张弩。军议时已经议定,日后丰林山上的小型兵工厂将以伏远弩和张弩两种弩机作为主要生产对象。经过这几个月的试验和试运行,这两种弩机的生产已经基本上上了轨道。零件地生产已经基本上能够实现制式化,而且废品越来越少。如今山上组装完成经过试射合格的弩机加在一起已经有三十四架,随着木匠和铁匠们熟练程度的提升,残次品出现的几率会越来越小,而流水线地生产速度会越来越快,理论上只要原材料足够,丰林山兵工厂就算每个月生产五十到六十架弩机也不是不可能。
因此送十架角弓弩给折从阮,李文革一点也不觉得心痛,更何况使用弩机的战术才是目前最关键的东西。折家即便拿了弩机去,不会正确地使用。终究也很难形成战斗力。最起码短时间内,李文革自认不太会有在战场上与折家军交战的可能。
折从阮沉吟着,一旁地李彬却笑了:“侍中,怀仁既是一片诚心,侍中便收了又有何打紧?”
折从阮斜睨了李文革一眼,笑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个道理老头子还是明白的,这份礼虽然重,老头子却怕承受不起啊……”
李彬轻轻一叹,李文革却立时将话头接了过来:“侍中多虑了!一码归一码。该和侍中讨价还价之处,文革不会和侍中客气,所谓公平交易买卖公道童叟无欺。但是那是交易,不是送礼。送礼就讲求一个诚心,有所求便不是送礼了。这十架弩机是文革送给折家军的见面礼。不是用来买东西的筹码,侍中大可安心收下。折家军乃是我军地盟友,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折家军越强。我军便越安。文革送给折侍中这些物事,乃是诚心诚意,至于双方交易,那要另行洽谈,却与这十架弩机无关了!”
折从阮哈哈大笑,点头道:“好……反倒是老夫小家子气了!也罢,怀仁这份大礼,老夫便收下了。折家世居塞外,却没有甚么好礼物拿得出手,倒是惭愧了!”
李文革笑笑:“卑职说了,这不是交易!”
“痛快!”折从阮轻轻捋了捋胡须,赞道,随即转身对李彬道:“文质老弟,将种天生,军务和用兵都可以慢慢来,经验和阅历更不是一两天之事,但是胸襟和气度却绝非可后天养成,怀仁能打胜仗,能得士卒拥戴用命,确非偶然!”
这评价已经极高了,不过李文革却知道,到目前为止这位侍中说的全是场面话,真正核心地问题这个老狐狸至今为止只字未提,那可不是十架角弓弩能够换来的。
李彬也知道,从一开始折从阮就在和李文革比耐性。能否得到折家的支持,对于李文革和延州而言极为关键,但是谁也左右不了折从阮。虽说此事也没甚么好兜***的,但是张嘴求人的人,在讨价还价时终归要矮上对方一头。在李彬看来,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至今还没有想到折从阮究竟想要什么。
若是折从阮只是想扶持一个软弱地延州傀儡政权,那么眼下的高家将是一个更加合适的选择。
若是折从阮想要获得一个强大可靠的盟友,那么李文革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李彬实在想不出,折从阮究竟能够从李文革和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盟友云云,不过是一个口头的承诺罢了,这个对于李文革也好对于李彬也好都很简单。
但是折家帮这么大一个忙,只得到一个口头的承诺恐怕绝不是目的。
谁也不会做赔本买卖,李彬这样地文人尚且不会,折从阮这种老狐狸更不可能。
折从阮冷眼打量着这心怀鬼胎的主仆二人,心中暗自思忖着自己的条件。
谁也不是傻子,谁都知道最终要在谈判桌上达成一个妥协,对于李文革和李彬的条件,折从阮已经差不多心中有数,他在想地是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老家伙在兵事上打了一辈子滚,一打眼就知道李文革麾下这些士兵都是难得的能战之兵,与彰武军赫然在外的糟污名声极不相称。
折从阮想的是,这个看去其貌不扬的李文革,未来是否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杨信呢?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6)
子关,李文革用来充当指挥所的斗室内,端茶送水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折从阮、李彬和李文革三个人。这一少二老三只狐狸围坐在一张几案之前,开始进行一场决定延州命运与前途的谈判。
“怀仁目下的处境,文质老弟都已经和老头子说明白了。老夫这一辈子阅人颇多,怀仁实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若是论说起来,老夫举荐怀仁做一个节度使,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这年月天下大乱,节帅藩镇多如牛毛,像高家父子那般庸碌贪婪之辈都能够窃据彰武军节度之位这许多年,怀仁的心胸见识均远胜高家,做个节度使,原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老夫也不讳言,府州毗邻契丹、党项和北汉,三家皆是劲敌,虎视狼顾早已非一日。老夫父子世镇府州,一言一行,均要为阖州父老打算周到。延州之事与老夫本无干系,若非为了府州,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至于风烛残年还千里奔波来到关中,这番衷肠,还望文质老弟和怀仁能够体谅……”
他这番话虚虚实实,李彬听得云山雾罩,初时以为他吐口肯支持李文革,心中一喜,然而后面的话却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折从阮这番说辞入情入理,只是怎么也无法让人听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似支持却又含糊没有明说,且诸多托辞借口,若说是不支持,通篇意思却又不像。饶是李彬见惯了交涉场面地老鸟。也不明白折从阮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惯了大兜***的交涉情形,乍一遇到老折这种貌似坦率实则隐讳之极的说话模式,李彬还真有点不适应。
李文革听了折从阮的话,却没有李彬那么糊涂。基本上,在明白了折从阮内心的算盘之后,一切皆可预作打算。
他一笑:“折侍中。文革是个粗人,不懂兜***的话。两月前三将军刚刚打退了一次北汉主对府州地进犯,现下正驻军岚州城下,岚州归治大周,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文革驽钝,不知如此大好局面之下,侍中何以发此感慨?”
折从阮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呵呵笑道:“定难军和北汉同气连枝,信使必须绕道太行山以东,往来府州和关中颇费时日。三郎起兵伐岚州的消息,老夫也是动身来延州之前刚刚得信。怀仁的消息却是灵通,竟然已经知道三郎此刻驻兵岚州城下……”
李彬也十分惊讶地望着李文革,不知道他这消息从何得来。
李文革笑了笑,又缓缓道:“去年十一月,党项羌围麟州,杨火山为了请三将军出兵救援,背汉归周。与其子——也便是侍中的孙女婿——分侍两朝,此事可是有的?”
这倒不算啥新鲜事,杨信借兵的举动,折德扆一早便给老爹传递了消息,后周朝廷去年十二月底封了杨信一个麟州刺史,此事早已天下皆知了。
当下折从阮缓缓点了点头:“是——怀仁倒是时刻胸怀天下大事啊……”
李文革淡淡一笑:“那可不敢当。文革既然以党项为敌,相关的事情,自然不敢不经心。军机往往便在稍纵即逝之间,岂可不留意?”
折从阮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他开始对李文革有点琢磨不透了,不知道这个貌似大手大脚地粗线条武将肚子里转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李文革没有理会他的心思,自顾自说道:“疏不间亲。文革鄙陋,本来并无资格评价杨火山。不过麟州地处各方势力夹缝之中,处境较府州更为艰难,随势而动是不可避免的。麟州之围已解。如今杨家父子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分侍两朝了,文革妄自猜度,杨火山这一两月间,只怕又要背周向汉了。因此三将军若是指望亲家出兵驻守府州,恐是镜中水月了……”
至此,折从阮已经完完全全推翻了见面以来对李文革形成的印象。这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虽然身居延州一隅,却对天下诸事了若指掌。就是汴梁的大人物们,能够将这些事情了然于胸的也寥寥无几,这个年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折从阮开始怀疑起李彬的介绍来,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在自己面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地年轻人曾经做过人下之人的奴隶。
李文革吊足了他的胃口,这才缓缓道:“如今三将军驻兵岚州城下,府州空虚。据文革获得的军情,定难四州八部精锐近期均向银州方向集结,只怕有觊觎府州呼应北汉之意。三将军不日将克岚州,然则在拓跋家威胁之下,三将军必然星夜回援府州。折侍中既然坐镇关中,想必不能坐视,必要出兵叩青岭门,威胁绥夏,攻其必救,围魏救赵,以迫李彝殷回师。文革暗中猜度,侍中若是如此布局,必当以延州为后方……”
折从阮面上平静如常,心中早已苦笑连连,一个自以为藏了一手好牌的家伙在牌桌上当场被对方揭出底牌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不过此刻折侍中却半分都顾不上
尴尬和惊讶,只认认真真听着李文革说话,唯恐漏掉
“……文革不才,愿意为侍中料理粮道,供给大军出关所需,必不使军中虎贲衣食无着。文革自己也愿率本部兵马,列于侍中麾下,旌旗所指,不敢惜命后人……”
李文革大大方方,唇齿伶俐地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谈判条件端上了桌面……
折从阮半晌无言。
就在李彬开始担心李文革有些话说过了的时候,这位当朝侍中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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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从阮这一笑笑得李彬莫名其妙。李文革却是浑身一松,折从阮地笑声虽然并不代表什么,然则却能够听得出其中并无丝毫敌意。
李文革此刻的心态反倒没有李彬那般患得患失,毕竟这次机会对他而言虽然难得,却也并非绝对不可错过,只要手中有兵。他此刻倒是也并不太在意能不能做节度使。当然,有一个藩镇的名义总是好的,很多事情会方便许多。
折从阮止住了笑声,轻轻舒了一口气,低声感慨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怀仁年纪虽然不大,这番见识却是直追古人。老夫膝下儿孙不少,除却承继了衣钵的三郎之外。只怕没有人能与怀仁相比肩。若是老夫猜得不错,这便是怀仁拿出来要换得老夫支持地条件了?”
李文革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谈不上条件,不过既然是与侍中商谈协议,总要拿出点货真价实地东西来。文革不喜欢绕来绕去地兜***,有话还是讲在当面的好。延州如今百废待兴,今年又收容了如许多的流民,又要开荒又要修路,州县手中这点钱粮本来便不够。文革知道,侍中率兵进关中,朝廷为侍中设了三镇以取饷粮。将这些饷粮由三水运至前方,可由延州负责承担。为了免去这中间地运输损耗。侍中在前线,大军用粮可自延州仓縻中支取,而后军粮运到冲抵仓縻中的缺额。这是互惠之举,想必侍中不会挑剔……”
折从阮摇着头笑了笑:“怀仁算计起来,倒真像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
李文革坦然一笑:“让侍中耻笑了。文革下人出身,紧日子过惯了,不敢大手大脚!”
折从阮默默地注视着李文革,平静地道:“老夫要说的事情被你越代庖全都说完了,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条件了吧?”
李文革看了李彬一眼,李彬正要张嘴,却被折从阮伸手拦住了:“文质老弟,雏鹰总要自己飞翅膀才会硬朗。你我这般年纪地老头子便是能为再大,又能为年轻人遮风挡雨到几时?我看怀仁不似是那等万事都等着别人送上门的人,既然他能花费功夫将我府州的事情打探得如此清楚,想必不用在这谈条件的关节上假借于他人……”
口中说着。这老家伙的一双眼睛却不住在李文革身上瞟来瞟去,瞟得李文革一阵恶寒,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李文革低头沉思了一阵,抬起头道:“晚辈的条件不少,说出来后,还望侍中不要嫌晚辈贪心!”
折从阮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却暗想你再贪心又能贪心到哪里去?难不成二十几岁做了节度使还不满足,还妄想着做使相或是封国公郡王?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年轻人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不料李文革下面说出来的话,却再度令这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震撼了一把。
李文革掰着手指头数道:“第一,侍中此次率军进关中,想必在朝廷手中是发了一笔横财的。晚辈前次曾经托李观察自侍中手中买了五十件步兵甲,晚辈料想,侍中想必不会不留余财在手。文革不敢贪心,见面分一半,侍中匀出一半来周济晚辈手下地士卒,盔甲在战场上便是士兵的半条性命,文革手下的弟兄既是要与折家军并肩作战,他们的性命便是折家儿郎的性命,将士们少死一个,拓跋家便要多死一个,折家军便少一些伤亡,这个帐,晚辈觉得侍中当能够算得过来……”
折从阮胡子捋到一半,便那么硬生生停在了那里,半晌无语……
就连李彬也没有想到李文革一张嘴不提节度使的事情,反倒打上了折家军那些压箱底地铠甲的主意,这小子送出了十架弩机,却要折从阮用不知多少副价值难以估算的步兵甲来填还,果然是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到了极处。
李文革却似毫不理会李彬和折从阮那难看之极的脸色,老大不客气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此次进伐定难军,所有缴获斩首,无论多寡,折家军与延州军七三分成,粮秣给养,辎重牛羊全由折家军支配,兵器甲杖马匹俘虏全由延州军支配,侍中应该明白。此番进军一举打通南北灭掉定难军是不可能地,因此所有缴获均需通过我延州运往三水,这中间的运输由延州方面全权负责,不收取折家半分费用,折家大军在关中消耗较大,需要粮草牲畜。而晚辈成军仓促。兵器甲杖马匹人手都不足,我们各尽其责,各取
公平合理……”
李彬听得一阵阵头晕,看李文革那满脸认真的样子,仿佛他说的都是一些天经地义地事情,压根不怕折从阮不答应。
折从阮此刻已经没有了初时的惊讶和震撼,他用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桌面。嘴角带着一丝淡淡地微笑,轻声道:“有一有二,想必还有三有四,一总说出来吧!”
李文革看了看李彬一眼,咬了咬牙道:“请侍中帮忙,或者说服即将抵达延州的左卫将军,或者侍中单独上表朝廷,为晚辈奏请单独开镇设军地权限,为观察奏请兼知州事的权限。至于高侍中彰武军节度之位,可暂时不动。免得朝廷尴尬,毕竟高侍中也是侍中,本朝使相当中带侍中加衔的,目前只有他和您,总要为您日后和他见面留下几分余地……”
“为何要单独开镇设军?”折从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文革的啰嗦,干巴巴地追问直奔主题。一点含糊放过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革踌躇了一下,李彬也在一旁开腔道:“怀仁,彰武军内的诸营官队官,想在可都指望着你呢,你不接手彰武军节度之位,他们怎么安置?这批人不安抚下来,延州迟早还要出事……”
李文革思忖了半晌,咬着牙道:“晚辈可以以新地军镇名号权知彰武军事。代高侍中处置彰武军军务。但是晚辈不能全盘接过彰武军这个烂摊子……”
这一下连李彬也觉得奇怪起来,不解地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折从阮此次没有问,两只若有所思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李文革,令其浑身都不自在。
李文革对李彬道:“观察。天下军镇,节度之下有镇将、兵使、有捉守、镇遏、巡检,衙内有押衙、都头,有十将,有虞侯,有衙前将,有的藩镇还分马步军……”
他突然扯起了这个,李彬更觉迷惑,就连折从阮也是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
李文革道:“这些已经阶官化了的藩镇节级,在彰武军中原本都是有的。可是自高氏父子掌军以来。这些节级官阶被他们当成了架空军中将领的工具,大批挂着此类头衔的掌军老将纷纷被排挤出军队,赋闲在家。这些老军头年纪过大资历过深,晚辈用不了。可是晚辈也不能剥夺高家唯一给他们留下的这个虚衔。那是犯众怒,晚辈不敢。彰武军如今的军制,实际上回到了兵募之初时地军制,这种军制简单则简单,然则军中将士却没有了晋升之阶……侍中是知兵的人,自然知道一个军镇若是不能给将领军官以晋身余地,迟早是要出问题的。再者彰武军账目混乱支出庞杂,军中贿赂公行空额多多,要全面整顿起来颇费力气。晚辈手下的军官大多在几个月前还是小兵,彰武军中那些指挥队头,是万万不肯听命于这些昔日下属的,晚辈只有另立军镇,才能兼顾两边,彰武军这边不必做甚么伤筋动骨的大改动,卑职地新军也不必担心掺进了这些兵油子败坏了风气降低战力。卑职也不用去动那些已经实际上退出军界的老军头们的虚衔,暂时不触及他们的利益,卑职手下的新军不和原先的彰武军混做一处,也能令旧军官及其下属心中稍安,不会天天害怕着被别人替换掉……”
说了一大堆,李文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一旦接掌了彰武军,那么日后无论这支军镇出了什么鬼问题,晚辈都要责无旁贷地被捎带上,内部问题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引发朝廷干涉。若是晚辈能够另立军镇,则彰武军出现任何问题,晚辈都可以随时调动新军弹压,同时晚辈不必为彰武军惹出的任何乱子负责,日后便是一步一步取消这个军镇的建制,也是水到渠成,温水煮青蛙,那些有可能造乱之人才不会被逼铤而走险……”
折从阮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问道:“说来说去,若要老夫上表替你说话,总要明白告诉老头子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地官职,比如说你要编练一个新的军镇,军镇番号是要朝廷赐名呢还是你自家已经有现成的名号可用,总要说清楚老夫才好讲话……”
李文革脸色变得非常奇怪,似乎是强自忍着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笑,十分艰难地道:“延州地处边塞,屏障关中,扼守丹、鄜、、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之枢要,晚辈新地军镇名号,便藉此得名……”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了许久,缓缓道:“晚辈希望侍中代奏朝廷,以观察为延州观察使知延州事,以晚辈为八路军节度使权彰武军同知延州事……”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7)
大周朝驸马都尉左卫将军恩州团练使殿前都虞侯张永宅寻访使节团于广顺元年四月初十日抵达延州。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代表卧病在床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侍中出州治南门五里相迎。张永德进城后第一时间拜会了高允权,向他宣读了一道敕书,皇帝在敕书中册封高允权为延安郡公,敕书宣读完毕之后,张永德向重病中的高允权代致了当朝天子郭威的抚慰之意。
不过,对于高允权邀请寻访使团入住节度府的美意,张永德却极为谦逊地推谢了。使团最终选取了多年无人经营收拾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延州馆驿作为驻地。
当晚,外出打探消息的僚属们纷纷返回馆驿向张允德报告了在城中寻访来的情报,将这些随从遣去用饭之后,张永德与随行的王朴和韩微商议了一番,对城中的局势做了一番基本的分析。三个人一致认为延州目前的局面过于纷乱,使节团的任何表态均需谨慎。随后,张永德召集了全部僚属随从训话,禁止众人在延州期间私自会见延州官方人士或者接受他们的贿赂馈赠。
第二天上午,拜访者便成群结队而至,令寻访使团颇为震惊的,是以延州首县肤施县令秦固为首的四名县令结伴来访。这四位县令分别是肤施县令秦固,金明县令崔瀛,丰林县令张肃以及延长县令柳乘风。这四个人还同时带来了延川、延水和罢交三个县县令地致意信函。这几个人都是科制出身的读书人,说话自然不会像武夫那样直来直去,口中的言语用的多是一些外交辞令。不过张永德等人倒也并不以为意,这些人的来意就算表达的再含蓄也没什么难解地,这些人无非是想向朝廷表达,今日同来的的四位县官。以及捎信过来的几位县官,都是站在同一阵线上支持李文革这个新军头的。
加上张永德等人在金城县见过的县令文章,延州九县已经有八县对李文革表示了支持,只剩下一个地理位置临近丹州的临真县还没有表态。昨天韩微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临真县令萧离涯,是九县当中唯一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县令,平日在大多是解试选拔出地州县文官当中不甚合群,因此此番不曾与其他人一道表态。
下午就更加诡异。彰武军四个营的十几个军官在衙内指挥副使张图的率领下前来拜访,一堆丘八将馆驿中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挤得水泄不通,大眼瞪小眼地发呆,那张图似乎有些不情愿,却在众人逼迫下不得不带头说话,然而支支唔唔半晌也不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姓廖的低阶军官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毫不掩饰地表示彰武军五营现在一致奉前营指挥李文革为主。
延州文武双方这种罕见的一致令使节团上下颇为惊异。当今之世,文武不和甚至文武相仇是极为正常的现象。像延州这种文官和武将异口同声推举一个人的现象反倒是异数。
好不容易劝走了这群丘八,疲惫不堪的张永德等赶紧收拾服饰出席在节度府举行的公宴,虽然是宴会。与会者却没有一个是真去吃饭地。宴会上的菜肴果蔬也极为简单,酒水也算不上上品,舞乐更是没有。在此次宴会上,高允权老头子扶病痛声控诉了极端原教旨主义恐怖分子李文革的累累罪行,说到愤慨处,老侍中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以致听者无不唏嘘。
在此次宴会上,除了高家人之外,延州城内的大族姚家的族长姚公望,王家的族长王丘,韩家族长韩弘师地长子韩辅机全部赫然在座。这些豪门的代表整个席间均保持沉默一语未发,并未附和乃至支持高允权的血泪控诉,但是张永德和王朴十分明白,今日能够坐在这里。本身便已经表明了这些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对高允权的支持和对李文革的不满。
除了这些大族之外,延州地面上只要稍稍有些枝蔓势力的家族均被邀请与会,大大小小足有十三四家的样子。除却这些人之外,还有一些头戴交脚帽地武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和高允权的伯父高万均同辈地一个兵马使。在别的藩镇当中,这些人担任的职务原本都应该是颇具实权的阶官,可惜在彰武军,这些人统统赋了闲。
张永德见到了这些人,就有些明白高家父子为何竟然对军队没有丝毫的控制力了。这些老军头今天肯与会,或多或少都是给高家几分面子,其中能有几个铁了心支持高家的却着实很难说。从这些武夫宴会上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老头子们相互之间你一个眼神我一个神态,相互之间不断地在交流,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参与宴会的人众当中只有一个人发了言,便是在延州多少也算有些产业庄户的丰林秦家。
秦家上一代的族长去年刚刚暴病身亡,这一代的几个
侄争夺族长之位颇为激烈,据说曾经一度打得头破血人为了相互平衡牵制,竟一致推举前任族长秦继维最小的儿子秦肇端接任族长之位,这秦肇端今年年方八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其母亲樊氏原本也是诸房妾室当中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个。扶此母子就任族长之位,明显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踢出来当替死鬼或者挡箭牌的。今日晚宴,这位小公子在几个随从和乳母的服侍下前来与会,就在高侍中含泪长篇大论,历数李文革之罪孽,张永德等人含笑倾听却一语不发的当口,这个八岁的孩子自座位上忽然站了起来。先是恭恭敬敬向四周地长辈团团一揖,而后又向着张允德躬身一礼,用稚嫩清脆的童音朗朗问道:“此人如此罔顾尊卑,无视纲常,实为名教之大敌,将军既是朝廷使臣。何不扑杀此獠,为延州黎庶除却大害?”
一时间,举座皆惊,演戏正演到高潮阶段的高允权也被这孩子震慑得忘了继续演下去,本来决意绝不轻易表态的张永德面对这孩子请撤无邪的目光自觉惭愧,笑着说了一声“秦小员外说得是,张某汗颜……”,这才将这尴尬意外的一节遮掩搪塞了过去。
吃完这顿绝不好吃地晚宴回来。张永德、王朴、韩微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腹中颇有些饥饿——也难怪,整整一晚上他们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当下吩咐廊下准备些汤点,三位使团核心人物却坐在室内交流起抵达延州不到二十个时辰之内的心得收获来。
“这个秦小员外倒是个神通,知书识礼,行动坐卧均有大家风范,年纪虽幼,见事却极是明白,若是假以时日,必是一代名臣无疑……”王朴对八岁的秦肇端赞不绝口。颇有点相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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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微却微微摇头,如今延州局面明显是李文革占着绝对优势,兵权政柄大部分已经落入这个高家父子口中的恐怖分子手中,如今的局势实际上此人上位已成定局,若是压根不考虑朝廷的态度,此人此刻只怕早已坐进节度府了。如今各大豪门及老军头们一个个都尽可能地保持着沉默。虽然不支持他却也不愿主动触怒于他的用意明显之极。在这种情况下秦家这个口无遮拦地娃娃在如此重要的公开场合信口雌黄,只怕秦家族灭之祸就在眼前了。李文革或许暂时不敢动高姚王韩四大家族,也暂时不能拿那些已经退役多年的老军头怎么样,但是对根基不深势力在九县豪门中也不算多么了不得的秦家就没有这许多顾虑了。孩子就是孩子,无意之间闯下了泼天大祸,此刻背地里恐怕还在暗中自鸣得意呢。
他虽然这么想,却并没有宣之于口,王朴毕竟是前辈。不好公开和他唱反调。
张永德此刻脸上却全是凝重神色:“这两日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打探到了许多消息,然而论起我等此行的目的。却似乎并没有大的进展。我们知道了延州的文武都在背后支持那个造反上位的军头,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此人究竟从哪里来,家世背景如何,何方人士,是个甚么脾气性情地人?这些我们至今为止全不清楚。见得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关键的,等于一个没见……”
王朴点了点头:“折侍中的大营就在城外,将军应该亲自去拜访,只是不知道他何时回营!”
折从阮的态度是此番张永德关中之行要注意的的重中之重,要解决延州地问题,谁的意见都可以不征求,唯独这位折侍中的意见是不得不征询的。
除此之外,处在整个问题核心的李文革、李彬二人,此刻恰恰都不在延州城中。
也就是说,寻访使团虽然进了延州城,但是对延州局面的把握和没进延州之前并没有大的区别。
尽管关键人物都不在,但是寻访使团应该还可以用这段难得的时间做点什么。
“今日最奇怪地便是那些军官一律支支吾吾不肯答应我们巡阅丰林山上的军寨,难道其中存着甚么重大军机秘要?不能让我们这些外人看?”
张驸马目光闪烁着猜测道。
王朴却是一笑:“将军误会那些军官了,以王某看来,他们并非不肯让将军上山寨去看;而是他们这些人没有这个权……”
“哦——?”张永德眉关一动,“文伯先生,你是说今日来的军官中并没有李文革的亲信?”
王朴正色道:“这并不奇怪,将军察言观色,可知那张图本来未必愿意出这个头,明显是被其余人等胁迫裹挟,而其余人等虽然表示支持推戴那个李文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代替李文革向将军致意或者约将军见面。由此可知,这些人并不是李文革地亲信重将,虽然他们多是掌军的实权将领,但在李文革幕中却似乎居于外围地样子。并不能参与机密。丰林山军寨既然是李文革的老营,自然不会由这些外系军官
制……”
张永德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有理!”
随即他又道:“永德倒是觉得,那个肤施县令秦固谈吐稳健,顾盼生威,在诸令之中似乎是个当然的领头人。不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领我们上丰林山看看。”
王朴同时点头:“不错,某也想到此人。今日代李文革当面向驸马致意的,恰恰便是这个文官。以某观之,此人应该是个有担当能决议之人。诸县令当中以他为首,李彬留下他来接待我们,想必此人应有一些过人之处,我正准备明日以将军的名义回访这个首县县令,登山之事,可以向他当面咨询。”
一直没有说话地韩微此刻身子略略坐得直了些。背后的罗锅显得不是特别明显,他面带轻松地道:“今日高家煞费苦心,其实全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们在延州还有相当的影响力,不可忽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家几代人的经营,延州上下几乎处处都有高家的影子,那个姓李的,若是想将高家连根拔起。恐怕不那么容易!”
“……高家虽然极力想要展示其势力,可惜适得其反啊……”
王朴轻轻叹息道。
张永德轻轻颔首,表示赞同王朴的意见。
“高家越是极力摆出一副实力还在盟友众多的样子,越是显示出其内里地虚弱和众叛亲离。今日席上,姚家态度倒还从容,王韩二家明显心怀鬼胎坐卧不宁。此二家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其他家了。那些老将倒是一个个神态轻松,不过据说这些人都是这几年被高家父子夺取了军权的人。说起来高家拉他们出来站站堂威是一回事,要他们出面去安抚军队与那个李文革争兵权,想都不要想!”
韩微明白张永德的意思,高家导演这出哭秦廷,看似热热闹闹声势不小,实际上反而越发显示出了高家的色厉忍。
反观那个至今为止连影子都不曾见过的李文革,这个恐怖分子不仅自己不着急来拜访朝廷的六宅使。就连站在他身旁给他撑腰的观察判官李彬都不曾来,迄今为止此人的嫡系之中还不曾有一个人来馆驿走动过。这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这两个人全都在芦子关,另外一方面也显示出对方更注重实力,所以现在这两个人很可能正在和折家进行秘密的私下接触。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张、王、韩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延州局面实在过于波谲云诡了,无论如何,将军切不可轻易表态……”王朴轻轻拍着案几对张永德道。
张永德单手抚着下巴,轻轻道:“不是不能轻易表态,看这意思,我们这次来根本就不能表态了……”
王朴一愣,张永德摆着手道:“文伯先生请想,如今延州的局面,高家是有名分却没了实权;那李文革却是有实权又有实力却没有名分。现在高家是想依靠着朝廷夺回延州地军政大权,那个李文革虽然没见过,却可以想见,其人想要的也无非是一个名分。要名分容易,要实权却难。然则朝廷毕竟是朝廷,高允权是朝廷明旨册封的侍中,只要他还活着,朝廷万万没有任旁人为彰武军节度使的道理。虽然说这只不过是个面子事,朝廷偏偏还得要这层面子……然则这个李文革也不好处置,除非朝廷发大兵入关中,否则还奈何不了此人,逼得急了,此人说不定便要夺位自为,朝廷若不承认,其若投了北汉,事情便不好办了。延州是关中的门户和屏障,一旦延州出了事,党项人就会沿着大道直下长安和河中府……想来想去,能够顾全朝廷颜面和关中大局的两全齐美之法,竟是没有,如此陛下虽然授予了我便宜行事之权,却实在是无法行事,更不能行事……”
王朴笑了笑,张永德说地这些,他早在心中仔细掂对过了,此时却也并不多说,只道:“如今局面尚不明朗,还要多方接触些人才是。我明日便去拜访那位秦明府,劳烦他带咱们到丰林山上去转转。另外启仁也不能闲着,肤施县衙内,主簿丞尉启仁都要一一走访,这些小官们的意思虽不足道,却能够从中知道一点延州的舆情……”
“不错……”张永德拍了拍几案,道:“自明日起我依旧在馆驿中如常待客,文伯先生和启仁都要微服出去,延州的官情民情,吏情军情,皆关乎者大,这些事情了解得越是清楚细致。对于朝廷最终决策而言便越发有利……”
第九章:汴京的客人(8)
文革和折从阮的谈判已经完全结束,至于双方究竟达的幕后交易,只有两位当事人和与会的李彬知道。这场谈判之后,六十多岁的折侍中代表朝廷和折家军上下亲切慰问了在两次芦子关保卫战当中受伤的将士们,同时向将士们保证,他一定会亲自具表向朝廷奏告前营将士们的勋绩,决不让英雄们的鲜血白流……
之后,折侍中带着自己的亲兵飞马赶奔魏平关——分赃会议结束,是该去关怀一下同样受到党项无耻骚扰的儿子的时候了……
心里面对折家的态度基本有了个底,李文革和李彬在二十名亲兵的护卫下骑马赶回丰林山老营,准备正面应对张永德为首的朝廷六宅寻访使团。
李文革现在总算能够忍受长时间骑马奔行了,不过他的骑术不要说去比细封敏达,就是比起李彬这个年近花甲的书生都有所不如。在一阵急促的奔跑之后,尾椎骨被颠得生疼,距离金明县城还有五六里的样子,一行人停下来喝水打尖。
“怀仁……你和子坚说过关于变丁税为亩税的事情?”
李文革愣了一下,摸了摸脑门道:“唔,卑职是和子坚说起过这件事!”
李彬看着他道:“你要找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就是因为此事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确实有一半是为了此事。若要实行亩丁合一。则第一件事便是丈量延州地土地。如今各地所用筹具差异甚大,各县胥吏们使用的度量标准各不相同。若没有一批精通丈量算筹之学的人,仅这一项事情便足以生出绝大情弊。同样是一亩地,在胥吏的手中还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样。负责监察督导的县官多是通晓经史的文人,于算学不熟,极易受胥吏们欺瞒。因此没有一批丈量算筹方面能够信得过地人才,亩丁合一制不宜仓促施行。”
李彬听得动容,缓缓点头道:“看来你不是临时起意要行此制,你是谋划许久了……”
李文革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那么——另一半原因又是甚么?”李彬颇有些好奇地追问道。
李文革一时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想了半晌缓缓道:“观察可还记得今年元正日之时我托观察和子坚帮忙办的事情?”
李彬捻着胡须笑道:“此事却是已经办妥了,回到山寨你便能够看到,共计四十三个苦儿。父母亲人都死在了逃难途中,他们能够活下来均是异数,这些娃娃最大的不过九岁,最小的只有五岁,可怜啊……”
李文革点了点头:“如此最好,这些原先没读过书的娃娃,便是日后的苗子!”
“哦?”李彬皱起了眉头,问道:“这和你找天文历法算学人才有关?”
李文革道:“现今的读书人一旦按照九经六艺尚书礼记的套路学出来,再让他们学习算筹之学便太过艰涩了,这算筹之学必得自娃娃教起才好。日后这四十三个孤儿当中。说不定便有几个似祖文远般名垂青史地大算学家呢!”
李彬苦笑道:“那又如何?虽说乾元之前国子监当中每年都设算学试,毕竟是偏门左道之学,士子们通读一下九章中涉及国计民生的章篇倒也罢了,此道虽孤,于世道人心并无坏处。然则若是入了迷,走火入魔便不好了。儒士们天天都去和细绣棍打交道,社稷黎庶也好,天下苍生也罢,又能依靠谁呢?”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极度认真几乎一字一句地强调道:“算学乃是一切经济之道的根基,无论是国计民生还是军国机务,究其根本都离不开精深的算学功底。士人不通算学,就算做了官操守再好。也难免会受胥吏蒙蔽,将军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会做地图,不懂统筹不擅调度。更何况,木匠铁匠们都是实用算学的高手,其目测及绘图水准远在普通人之上。若是没有了算学,床榻、几案、席凳、箱笼这些家具便不会有,便是军队用的弓箭弩机,也都不会有。可以说,算学虽然不如孔学那般于世道人心颇多建树,然则对于国之大事和民生经济,都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算学,乃诸学之祖……”
他说的危言耸听,举的例子却都颇为实在,李彬仔细想来确实也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五代十国纲常混乱,儒学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们视为夸夸其谈地不尚实际之学,仁义道德孝廉耻的传统观念被彻底颠覆,这些都是令这个时代的文人们极度痛心的事情。相比之下,李文革这样尊重文化尊重儒学的军阀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凤毛麟角,至于说他在尊重儒学的同时连算筹学一并尊重了,李彬倒也并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毕竟在这个时代儒家地道统观还没有经历理学的涤精洗髓,中晚唐古文运动的务实风格所造就的开放性和包容性还在影响着经学礼教的发展。这时的儒家传人们,注重学以致用远过于注重教条规范。
这是一个没有宋儒的时代,士人们的人生观世界观还没有发生天翻地覆地剧变。
这是一个清廉而恪尽职守的冯道为整个士林所敬仰膜拜的时代,而不是那个四姓家奴冯道被从道德节操角度非议以至于被人拿去和自残的妇人相提并论地时代。这时候《旧唐书》(现在还谈不上“旧”)刚刚成书不过五年,在这部书中,既没有所谓的“忠义传”也没有所谓的“奸臣传”和“佞臣传”,这是李文革那个时代所看到的所谓二十四史当中最后一部不以忠奸贤佞对历史人物进行分类地史书。之后的史书无一例外地开始沿用忠奸二元分类法。于是中国历史上开始出现了所谓的“忠臣”和“奸臣”的对立。
在李文革那个时代,有很多读史的老鸟因为这个原因对宋儒极度不满。
好在李文革穿越的时间早上了那么几十年,忠君
好思想还没有来得及成为社会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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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李彬能够认同他关于算筹学的说法,他也并不觉得很意外。
“……精通历学算学,知晓天文星象之变化的人,在延州便有。只是恐怕你不敢用……就算你敢用,此人只怕也不肯出山……麻烦不小啊……”李彬喃喃道。
李文革顿时来了精神:“真的?”
李彬笑了笑:“这有何奇怪处?才智之士四海皆存,只不过看治人者能否善加使用罢了……”
李文革像孩子一样摇着李彬的胳膊连声道:“此人是谁?现在哪里?”
李彬微笑着道:“此人姓叶,名其雨,字启眠,乃是京兆武功县人,其祖上世居武功,曾经拜在大唐高僧一行禅师座下修习天文历法算筹之学。此人家学渊源。自身更是个算痴,精研算学竟至入迷。六年前契丹军下开封,敌酋耶律德光窃据帝号,在汴京建国号曰辽,当时后晋满朝文武具被裹挟,臣事德光。而汴梁的司天监太史令死于乱兵之中,天司无主,此人闻之此事,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自长安星夜前往汴梁。自荐于辽太宗驾前,德光遂命其为太史令……”
李文革大为吃惊,原来李彬介绍的这位又是一位地地道道地汉奸,难怪他会有自己未必敢用之语。如果说耶律德光同志建国的时候冯道等人是身不由己为保性命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的话,那么这位叶其雨先生可是地地道道的卖身投靠了,没有任何借口可找。也没有任何外部压力可以用来脱罪。
李彬说到此处停住了,静静地看着李文革。
“然后呢?”
李文革追问道。
李彬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天下皆知,刘知远在太原起兵,辽太宗匆匆返回幽云,病死在途中,中原大乱,兵荒马乱之际,这位叶先生将司天监内的全部天文历法典籍以及历朝历代的天象纪录存档席卷一空。跑来延州投奔于我,我便将在东南山中的一座观瀑别院送了给他,每个月周济他一些粮米菜蔬,与他夫妇生活……”
李文革听得二目熠熠生辉——这个汉奸卖国贼手上居然握有如许多的无价之宝。真是异数!
“观察,此人现在何处?”
李彬笑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在东南的山中……”
李文革一跃而起:“观察,劳烦您老人家带路,咱们暂不回丰林,去山里先将这位老神仙请出来再说……”
“啊——?”李彬顿时呆在了当场。
……
王朴在秦固和陆勋地陪同下沿着山路漫步而行,眼中却一直打量着山野间耕种田地采挖野菜的人们,对于山坡上喊着号子训练的新兵队反倒不甚在意。
“秦明府,若王某记得不差,县城那边似乎也有一个流民营吧?”
王朴微笑着问道。
秦固拱了拱手:“正是,县城那边的流民大营是西大营,归县治管辖!”
“哦,如此说来眼前这些流民都归属军队管辖了?”王朴指着周围耕种采摘的人问道。
“正是!这些人归属丰林山流民大营,又叫东大营,属于军队管辖之下。”一旁的陆勋挺着腰板朗声道。
王朴看了这个打扮得极为利落地年轻将领一眼,笑了笑,微微颔首。
陆勋今天穿上了一身青色的新式军官长袍。这种长袍在军队基层军官的强烈要求下在原有的样子基础上做了一些基本改动,最重大的改变便是领口的样式和纽的位置。领口采取了制式官服的圆领样式,纽由正中央移到了肩带下和腋下。长袍地下摆没有普通官服那么长,袖口紧扎,一条牛皮材质的腰带更加衬托出穿军服的人挺拔俊朗的气质。
陆勋今天没有披甲,也没有戴头盔,头上如这个时代地武官一般戴了一顶交脚幞头,更显得英武不凡。
“李宣节麾下人物若个个均如陆御侮这般,那这丰林山便真的变成藏龙卧虎之地了!”王朴一面向上走一面赞不绝口地道。
陆勋心中颇为得意,秦固却是知道这位状元公的,无奈地苦笑道:“彰武军毗邻党项,年年都要和定难军交兵。若是再没有一支能打能拼的军伍,只怕阖州黎庶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王朴笑笑:“秦明府说得是……”
而后他话题一转,微笑着道:“训练军伍、收拢流民、修治耕筑……所为皆平常人所不能为之事,看来这位宣节校尉果然不凡啊……”
这话同样是好话,可是一旁的秦固听那个起来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淡淡道:“如今彰武军中贿赂公行军纪废弛守不成守战不能战,这样的军队太多了,偶尔出一支寻常的军队,便也显得不凡了!”
王朴看了看站岗的士兵们身上的步兵甲,笑着道:“我在城中也见过不少士卒,似乎都不曾披甲,这位李宣节在盔甲军器上似乎很舍得花钱啊……”
秦固道:“军队是用来打仗的,一件盔甲在战场上便相当于战士们半条性命,这是李宣节经常和士兵们讲白的。只有士兵们的兵刃和盔甲都是最好的,那么这支军队在战场上也将是最勇猛善战的。”
王朴淡淡道:“王某走南闯北,追随的幕府和将军刺史也很不少了,然则能够如李宣节这般行事的却一个没有。”
说着,他抬起头盯着秦固的眼睛看,意味深长地道:“整治甲杖修治耕筑操练士卒——史上能够约束军纪如此治军者……只怕只有魏武帝和刘寄奴吧?”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1)
延州后学末进李文革,求见前辈先师启眠先生……”
李文革在大门紧闭的草庐外恭恭敬敬行礼报名,然而他对叶其雨的称呼却把站在他身旁的李彬吓了一跳。叫前辈叫先生都无所谓,这先师岂是随便叫得的?古今数千年,有资格被称为先师的不过只有孔子和颜子两个人,如今李文革一上来就管叶其雨叫先师,作为一个一辈子尊奉儒术的资深人士,李彬很有些觉得不能接受。不过李文革同志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包袱,人家恭恭敬敬侯在门外,真的仿佛一个虔诚的弟子在拜见儒门师圣一般。
良久,室内传出一声很郁闷的答话声:“先生不敢当,先师更是万万当不起,叶某一介寒儒,上不晓大略,下不通经史,于客人并无半分教益。前番文质兄屈尊寒舍,在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山野匹夫,无意于功名利禄,世态人情,愚夫妇更是早已看得淡了……客人请回去吧,恕叶某无礼,此番怠慢客人与文质兄了……”
李文革回过头冲着李彬笑着吐吐舌头,脸上一副“果然难说话”的神情。
他想了想,朗声道:“文革此来,并非是请先生出山为官,而是想请先生开馆授业。算筹之学本先祖之学,惜乎如今经大多失传,流行于世者,亦极少有人研习,如此数世,此学中绝大为可惜。因此文革在丰林山上设筹算馆。覓得年幼童子若干,请先生授其术业,使大学得以传世,祖宗之技不至中绝,此千秋之业,还望先生莫要托以一时之安逸。而负祖宗辜后人。”
“哈哈……”室内传来一声怪异之极地笑声,“居然还有人知道筹算乃是祖宗之学,也算难得了!可惜世道纷乱,人心不古,愚夫妇在山中尚且可悠游自在研习术算,一旦出得山去,纷扰日多,非议不浅。只怕欲保首领而不得。客人既然有意开筹算馆,自然要广聘贤才,愚夫妇这样的朽木,实在是不堪于师道,客人还是请回吧!”
李文革听他句句不离“愚夫妇”,心中有些诧异,转过头问道:“观察,叶夫人也是术算高手?”
李彬捻着胡须微笑道:“岂止是高手,叶夫人家学渊源,祖上乃是幽州范阳郡人士。后来迁居江南。唐初时文皇筹建太学,专程派人将其全族迁入长安,并在士族志上将其姓氏特特提前了数十位。呵呵,比起启眠这点野路子,老夫这弟妹可谓家学正宗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颇响,话音未落屋中那人便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大哥太过不厚道。居然揭小弟的老底……”
李文革有点不明白,传自一行和尚的天文历算之学,怎么能够说是“野路子”呢?
不过他暂时没注意这个,既然室内的人不拒绝说话,那么事情便应当还有转余地。
他想了想,继续道:“叶先生请细思忖,术算之学如今不能大行于世,世间迂腐书生斥之为左道旁门。那是彼等愚钝,以先生之大才,岂不知术算之于国计民生之紧要?人立于世,行动坐卧饮食衣寐实在是处处离不开这门学问。此学若是能够大行于世,则乱世之祸可止,盛世之治可兴,先生自诩高才,当不存门户之见,以平生所学,倾囊授予诸生,日后此学发扬光大,曲阜庙中,岂吝先生之一席?”
配享孔庙乃是古代士人的最高荣誉了,这个东西拿出来,或许会有一点点效力吧?
里面地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低声与谁商议着什么。
过了良久,柴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布裙荆钗的美丽妇人微笑着走了出来,近前来裣衽道:“外子脾气古怪,让大哥和客人笑话了!”
说着,她伸了伸袖子,嫣然笑道:“两位里面叙话,外子不通人情,还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李文革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见到美貌女子,他得自二十一世纪的美女恐惧症又开始作怪,干咳了一声躬身行了一礼,却啥话也没说出来,硬着头皮朝柴房中走去。
那少妇对李彬道:“大哥请——”
李彬挥了挥袍子:“上一遭是你家启眠亲自将老夫赶走的,他不说话,老夫是万万没有颜面再进你家的房门……”
那少妇略略有些发窘,垂头道:“大哥,启眠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与他认真?”
李彬大摇其头:“平日不认真,今日却必须认真,否则你夫妇岂不要怪死老夫?”
这时李文革已经走进了室内,却见一个丑陋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木几前正在摆弄十几根小竹棍,一个小童从里屋探出头来,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正在打量自己。
李文革对女人发,对男人却不怕,哈哈笑道:“先生肯见在下,实在是在下之幸!”
那丑男人正是叶其雨,他
量了李文革一番,嘴角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冷冷道有请你进来,内人心善,你却不要错会了意……”
这时那少妇走了进来,歉意地冲着李文革一笑,然后转身对丈夫道:“你去给大哥道个歉,请他进来!”
叶其雨眼睛一翻,干巴巴道:“不去!”
那妇人顿时气结,李文革心中暗自思忖,看来此人却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只不过不知道学问如何。他眼珠一转,突然想起一个历史是十分有名地谬误来。
他缓缓开口道:“叶先生,在下曾经遇到过一位算学之士,曾向其请教四边形状的面积算法,这位先生告诉在下。只需将对面两边长度之和分别减半,再相乘即可,却不知这算法可对?”
叶其雨顿时大摇其头:“放屁……放屁……坊间骗子地话也信得么?”
那少妇却轻轻拍了丈夫一下,嗔道:“客人在此,说话留意些……外间均是这般算法,人家因袭了。也是学自先人遗法,又不是自家的谬误,你又何必开口便如此刻薄?”
叶其雨哼了一声,反驳道:“筹算之学不同经史,并无先圣先师万世之道可循。前人的算法筹技,多是差缪参半,只要是诚心研析之人,自然不难看出其中谬误。那人号称‘先生’,却如此以前人之法为法,这不是误人子弟,又是甚么?”
他转过脸对李文革道:“后生,你动脑筋好好思量一番,一个正方,四边均长一尺,按照这种算法,其面积为一尺方……”
他一面说着,一面拣出四根长度大约仿佛的草棍。在桌面上摆成了一个正方形。
—
李文革点着头道:“正是!”
叶其雨冷笑着伸手将其中三根草棍的位置挪动了一下,问道:“现在呢?”
这一回桌子上的图案变成了菱形。
李文革暗自点头,却含笑不语。
那叶其雨却以为他不懂:“蠢材,这面积比方才小了这许多,你还看不出来么?”
见李文革不说话,他索性将四根草棍摆在了一条线上。怒道:“这回总看出来了吧,仍然是那四条边线,长度未有更动,如今这个四边形状面积几何?这明明已经是一条直线了,哪里还有面积可言?若按那般愚蠢算法,此时面积仍然为一尺方,可能么?”
这个问题是中国历史上很有名地一个误会,一直到明代才改过来。李文革拿出这个问题。本来是想考量一下这个叶其雨的斤两。其实若是此人也认同这种算法,李文革便准备先打击一下他再说,让这家伙不再如此狂傲。不料此人一口便道破了这方法中地谬误,看起来即便不是大师级的人物。起码也是个对数学浸淫了不知多少年的专业人士了。
李文革这才放下心来,他微微笑道:“原来如此,先生果然是高才!”
叶其雨瞥了他一眼,毫不领情地道:“高才不敢当,便是稍稍用功些的小孩子,如此多摆上几次,便也都大彻大悟了。世人无知,拿着谬误当作法宝,其实都是懒学不肯用脑之故!”
李文革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有理,不知先生研习至今,不用筹具可能筹算?”
叶其雨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李文革一番:“你此言何解?”
李文革微笑着道:“小人曾经跟随一些化外之人研习过一些筹算之法,与我中原使用筹具计算之法大不相同,因此有意与先生切磋一番,先生可愿赐教否?”
“哈哈哈……”叶其雨又是一阵怪笑,“原来客人是考校某来着,好,也罢也罢!既然客人想要一较高低,在下奉陪便是!”
他问道:“你不用筹具么?”
李文革笑了笑,自桌子上取出了一根草棍,笑道:“在下只用这一根即可!”
叶其雨一拍桌子:“也罢,到要看看化外的蛮夷们能有何等奇妙算法!”
说罢,他抬头道:“娘子请代为出题!”
李文革正要说话,那妇人却是盈盈一笑,道:“客人既然有此议,想必是不放心妾身出题,不若请进大哥来,由他来出题!”
见叶其雨踌躇,李文革笑道:“那样贤伉俪只怕又要不放心了,无妨,在下却有个法子,先生与在下,各出一个数目,在万万以下,千万以上,加减乘除各一次,最后将四个数目列出,可好?”
这是在较量基本功。对筹算行家而言,越是数目大计算难度越高,计算速度越慢,虽然是纯粹地低级计算,但是却极考量算家的记忆和对筹具的使用熟练程度。这种比试没有甚么花巧,也没有甚么太大价值,纯粹是算学家之间用来逞能比试的一种模式罢了。
李文革的提议妙就妙在双方各出一个同等数量级的数目,便相当于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数目,如此计算时
害怕这是对方已经算好了来唬自己地。
当下叶其雨拍案叫道:“好。好!这法子公道!娘子,取笔墨来!”
李文革摆了摆手,含笑道:“且慢,胜如何?负又当如何?”
叶其雨道:“若你胜了,我是不可能下山地,不过我可以允你将那些学生送进山来在我门下修习术算。若我胜了。甚么也不要你的,这便下山去吧……”
李文革哈哈笑道:“好没道理,若是在下胜了先生,说明在下自己便足以教这些学生了,何必还要送进山来请先生这输了地教?”
叶其雨顿时语塞,这时那妇人道:“若是外子输了,便请他出去给李大哥道歉赔礼,亲自请李大哥进来;若是客人输了。便由客人出去请李大哥进来,这可还公平么?”
若是平日里李文革早就大叫不公平了,不过此刻在这妇人面前,李文革的口舌却笨拙之极,只得苦笑着硬着眉头认了。
当下两人分别拿起了一支笔,蘸饱了墨汁,分别在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李文革自己提笔写下了“三千八百四十七万五千六百一十二”,然后将毛笔放了下来。
这时叶其雨也写好了,那女子拿了过来,同时将李文革写地数字拿了过去。李文革定睛看时。却见那男子写地是“九千五百四十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六”。
李文革笑了笑,提笔在纸上记录下了自己刚才写的那个数字,然后放下笔,抬头看时,之间对面的叶其雨已经动作飞快地摆起了草棍,并且已经在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数字。显然是已经计算完了加法。
这位大师计算速度如此之快,实在有些出乎李文革地预料,好在自己设定的是一道四则运算题,否则自己这个未来人非立时丢丑不可。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端着自己手边的墨盏走到墙边,席地坐了下来,用手指沾上了墨,开始在土质地面上列竖式……
很快。他就在身边的地面上记录下了一个“133893438”的数字。
同样时间不长,他又在身边记录下了一个“-56942214”地数字。
然后他开始计算乘法。
这个式子列的就长了,八位数乘以八位数,结果将是一个极度变态的十六位数。这么高位地乘法。即使以竖式算起来也是极花力气的,还好李文革的算数底子打得还算不错,一层一层乘下来,在折腾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之后,他成功地得出了3671259251059512的结果。
此时叶其雨的筹棍已经铺满了半个桌子,这已经是极高地技巧了,对于筹算而言,计算的数字越大,筹算的面积越大,两个八位数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筹棍铺开一间屋子也不稀奇,叶其雨明显是筹算高手,他是把数字分成一组一组进行计算的,眼明手快加上记忆力高超,硬是在半张桌子上摆开了算阵。
李文革在身边用阿拉伯数字记下了结果,正准备换块地面演算除法,身边却传来了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叔叔,这些弯弯曲曲地是甚么啊?”
李文革一抬头,这才发现那少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正神情专注地观看着自己在地上列出的竖式,而一个几岁的小童正蹲在自己的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却不知道是何时自内室跑出来的。
李文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这是大食文字,用来筹算最方便不过的。”
“大食是哪里?比长安还远么?”小童好奇地问道。
李文革苦笑:“远的紧,大食在西面两万多里以外的地方,比长安远多了……”
“这些弯弯曲曲地文字,是甚么意思?”
“这不同的九个字,分别表示自无到九九个数字。”李文革叹着气答道。
在这期间,那妇人仿佛着魔一般盯着地面上的几个竖式,几乎全然沉浸其间,对李文革和小童的对答充耳不闻。
李文革开始演算除法,没算上多少那小童又问道:“叔叔筹算不用筹棍么?”
李文革无奈地抬起头,心中连连叫苦,如此不断分心,是很容易算错地。高位运算最忌讳分心,偏偏这个孩子不住在身边打搅,只是他虽然不满,却也不好意思公然宣之于口。
便在此时,那妇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轻轻对丈夫道:“启眠,不必再算了,这一局你已经输了……”
第十章:历史的拐点(2)
大食文字艰涩难懂,但是这十个代表数目的字用于计便。比如这个‘0’,既代他九个代表数目的大食文字搭配起来却可以代表许多很大的数目,每当数目增加十倍,便可以在数字的后面加上一0,1代表汉字当中的‘一个’或者‘单个’,这个1后面加上一个0代表的便倍,也便是10,即十个;在后面再加上一0表的便是十个的十倍——100,一0代表的便是一千,如万万万万之数,也可以用这些大食文字表达……”
李文革极为耐心地讲解着,就像教导未开蒙的小学生。而那两个年纪大的不像话的“小学生”此刻正如痴如醉地站立在席地而坐的李文革身边,满脸全是谦恭好学求知若渴的模样。就连那个极度不近人情的叶其雨,此刻也全然没有了李文革进屋之时那副倨傲的嘴脸,小眼睛紧紧盯着李文革用墨汁在地面上写出的竖式,连眨都不敢眨一下,仿佛眨一下便会错过丢掉些什么无价之宝一般。
“原来如此……却不知这个大食数目前面的‘一’字是何意?”那美丽的叶夫人轻轻问道。
“想来这必是代表九章当中所言之‘不足’的……”站在她身侧的叶其雨毫不犹豫地代替李文革答道。话出了口他才反应过来,急忙向着李文革一躬到地,十分惶恐地道:“客人莫怪,在下失礼了,若是说得不对,还请客人不吝指正……”
李文革倒是十分高兴地笑着道:“哪里……叶先生地悟性果然是天生灵慧。这个‘一’字其实并不是汉字,乃是大食人用来表示‘减’或者‘缺欠’的符号,也便是先生所说的‘不足’!”
“那这个十字——哦是很像汉字十字的符号——想必便是代表中土数算当中‘盈’或者‘增’意思的符号了?”叶其雨欣喜地道。
“正是——!”李文革点点头,“这个符号叫做‘加号’,便是代表‘盈’或者‘增’的符号地意思;这个‘一’字叫做‘减号’或者‘负号’,减者去也,负者亏也,亏便是不足。因此凡是单独一个大食数目前面加上这样一个‘一’字,便代表中土文字中的‘亏多少多少’或者‘有多少多少不足’之意,这一类前面带负号的数字,便被统称为‘负数’,而那些前面不带这种符号的数目字,便被称为‘正数’……”
“……这个斜着放倒的十字,可是叫做‘乘号’?”
叶其雨指着乘法竖式当中的乘号问道。
和专业研究数学的人说话,就是比较省力,李文革极兴奋地点了点头。
看那叶其雨的意思,仿佛真有不把李文革列出地这几个竖式从头到尾研究个明白誓不罢休的意思。那少妇却比自家郎君多懂些人事,轻轻推了推他道:“……大哥还在外面站着呢……”
叶其雨怔了一下,问道:“甚么大哥?”
随即他便醒悟了过来,急忙冲着李文革一躬,一句话也不说,旋即一阵风样飞跑了出去。
还没等李文革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然拉着李彬如同百米冲刺一般自屋外又飞跑了进来,李彬老头子措不及防之下连惊带喘,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那叶其雨口中却连珠炮也似飞快地絮叨着,不留心根本听不清他说的是甚么意思。
“……大哥对不住小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东西上遭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小弟这便给你赔礼道歉你若还不解气便骂小弟几句出气小弟绝不敢心有怨怼……”
还没等李彬听明白他究竟在说甚么,叶某人已经迅速地跪在地下咚咚咚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子把李彬吓得不轻,急忙伸手搀扶,喘息着道:“这是怎么说?”
那妇人嫣然一笑……一面扶起丈夫一面对李彬道:“大哥还不明白么?你这犟脾气的兄弟给你赔礼呢,都用上跪拜大礼了,这负荆请罪之心可还实诚?”
李彬还是有些迷糊,那妇人于是将适才的事情分说了一遍。
“怀仁筹算胜了启眠……?”老头子两只眼睛顿时瞪得通圆。一副不能置信的神态。
在妻子解说的光景,叶其雨早就跑过去继续拧眉研究李文革所列的三个竖式了,那少妇说完了见他没有动静,忍不住轻起莲足狠狠踢了他一脚。
那叶其雨这才转过脸来,挠着头嘿嘿憨笑着道:“……是啊……惭愧,惭愧!”
那个叫轩儿的小童扯着李彬地下裳叫道:“是啊,伯伯,那个叔叔好聪明,他懂大食的文字,筹算得比爹爹还快——”
李文革这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来,尴尬地冲着李彬一笑;李彬则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仿佛今日才第一次认识他,略带些口吃地问道:“……怀……怀仁通晓筹算之术?还……还懂大食文字?”
李文革红着脸干咳了几声,答道:“小时候和一个胡商学过一些……粗通而已……”
李彬疑惑地望向那妇人,那妇人断然摇头道:“绝非粗通——大哥带来的这位客人年纪虽轻,却决然是精通术算之学的翘楚,拙夫多年潜心钻研,摆筹之法已如化境,举目天下,于筹算上能胜得过外子的也没几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王文伯,只怕也及不上外子……这位先生……虽还不知尊讳,然则只这数算一道,确实已臻于化境,愚夫妇甘拜下风……”
她一面说。那叶其雨一面背对着她大摇其头,不住念叨着:“差得远……差得远……”,却不知究竟是说自己差得远还是李文革差得远又或者是王朴差得远。
李彬满怀深意地看了李文革一眼,看得这位李家前任家奴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却听李彬道:“还没给启眠和弟妹介绍过吧,此人便是老夫前番上门时所说地芦子关巡检使宣节校尉。李文革,字怀仁,乃是如今延州和彰武军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何,老夫推荐启眠和弟妹出山襄助他,还不算瞎了眼吧?”
这话说得那少妇脸上一红,叶其雨却仍旧听而不闻地不
地下的竖式,仿佛要从中看出几两金子来一般。
李彬熟知自己这位兄弟的秉性。当下介绍道:“怀仁与启眠说了半日话,又斗了算筹之术,想必已然熟识了……”
而后他伸手指着那少妇道:“我这位弟妹也非凡品,怀仁只怕还不曾知道,她祖上也是河北人士,乃是怀仁的老乡,只不过衣冠南渡之后,举族迁往江南,唐初又迁入关中。老夫这弟妹姓祖名霖,闺中小字渺然。乃是范阳祖氏族中得了真传的女才子呢……”
那少妇被李彬夸得极不好意思,向着李文革裣衽施礼,李文革却浑然不见,两只眼睛呆呆望着李彬,口中不住念叨着:“……范阳祖氏……范阳祖氏……迁居江南……?”
李彬笑眯眯点着头道:“正是!”
“……莫非……叶夫人乃是做甲子元历地祖文远公的后人?”
李文革一脸崇拜地问道。
“李宣节见笑了……文远公正是妾身家祖……”祖霖略有些羞赧地再次行礼逊谢道。
—
李文革呆立了半晌,突然间如梦惊醒一般。长身向着祖霖施了一礼:“果然是家学渊源,令先祖大名驰于宇内,在下自幼年便听得他老人家大名,实在是如皓月之明普照众生,如沉渊之智以启世人,前辈哲圣,天下景仰,夫人请受文革一礼!”
李文革这一礼行得可谓心甘情愿。对于一个独自将圆周率演算到小数点后七位并且将自己地名字刻上月亮的牛人,李文革的心中除了崇拜只有敬仰,这种情怀是李彬等这个时代的儒生和文人万难理解地。
这位祖文远,绝对是一位够得上李文革如此大礼的偶像级人物。文远是此人地字,在李文革的时代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但是提起此人的本名,却绝对是蜚声国际名震寰宇。
祖霖祖上的这个牛人,大名叫做祖冲之。
提起大名鼎鼎的圆周率,无论是后世的中国还是外国,无论是华人还是洋人,都不得不提及此人的名讳,就在月球的背面,有一个方圆极广阔的环形山,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地。
中国历史上能够引以为傲的数学家并不多,祖冲之无疑是他们中最耀眼的一个。
“如何?启眠,如今心甘情愿出山了么?”
总算寒暄介绍完毕,李彬笑眯眯问叶其雨道。
叶其雨一愣,看起来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自方才筹算完毕乘法之后便被李文革在地上写出的竖式吸引去了,沉迷至今头脑尚且不是很清晰。李彬一提他才想起这二人此番进山的目地,不禁心下踌躇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副犹豫难决的神色。
实际上刚才那番较量,叶其雨在窄小的半张桌子上摆算筹棍,仅用了将将不到两刻功夫便算出了乘法结果,得数与李文革的得数相同。运用筹算之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算出得数,其筹算功力确实已经堪称独步宇内傲视天下。李文革所用的竖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只算小学课程中最基本的运算法则,但在公元十世纪的中国,却绝对是一种超越时代地先进科学方法。叶其雨输掉这场比试一点也不丢人,若是两个人用算盘来计算,以李文革那种半吊子的珠算功力,是绝不可能赢叶其雨的。然则以先进了一千多年的竖式来战胜繁复麻烦地筹算,绝对是一种不对称的比赛,然则叶其雨输得一点也不沮丧,反倒兴奋地发现了无价之宝,此刻他早已将什么比试以及出山等等“小事”忘到了爪哇国去。一心只想和李文革仔细地请教一番这用起来方便无比地大食文字和奇妙算法。
然则此刻无论是他还是祖霖心中都明白,如此精妙的算术,李文革想必是不会轻易传授的,若是不肯出山相助,人家凭什么将这么奇妙的东西无私相授?
良久,叶其雨才结结巴巴答道:“……那个……李大人……哦……怀仁兄。尊驾术算之精,实在远在其雨之上,不要说开山授徒,便是开宗立派也够资格……在下这点末学,只怕入不了李兄法眼,若是李兄不嫌弃在下鄙陋,可以将尊驾所说的学童送进山来,在下保证将平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不是其雨不卖尊兄面子,实在是一家人在山中住得惯了,繁华之地是非颇多,在下不胜其扰,在山中居住一样能够给怀仁兄帮忙,在下说到做到……只要……只要……”
说到这里,叶其雨却“只要”不下去了,一脸可怜巴巴地求恳神色,心情忐忑地望着李文革,唯恐这个宝贝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自己便学不到如此精妙地算法了。
李文革大感头痛,他眼睛转了转,笑道:“启眠兄的心意,文革悉知之,人各有志,本来不敢勉强。只是文革在术算方面,所学实在有限,便是有些领悟,也实在难以举一反三。而算学领域之广,涵盖之大,实在不亚于领袖千年之孔学,如今天下研习数算之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像启眠兄这般宗师更是稀缺。文革地本意乃是请启眠兄出山,与文革相互教益切磋,而后广授学徒,则若干年后。世上研习此术之人渐多,学风漫荡之下,无论军国大事还是百姓生机,均有所益,所谓贤者兼济天下,是之谓也……”
说到此处,他又拾起自己刚才拿来了却没有用的那根筹棍,蘸上了一点点墨汁,一面在地上画着一面道:“……大食数字及加减乘除之法,以及平方开方,均不过是小道末技,小弟所学之胡技,远非仅此而已,比如求积之术——”
说着他已经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弧线和一道直线,两道线组成了一个弓形的图案。
他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道:“这道弧线被一道直线一分为二……”,说着,他伸手画了一条直线,将弓形均分。
“这道直线上有一点,经过此点到弓背以外的一条直线上任意一点之间的连线均被弓背所均分……”
李文革画出了焦点和准线。
他拍了拍手,放下草棍直起了腰,笑着道:“启眠兄请看,这便是所有已知之条件,这一点距离这条线的垂直距离可以测量得出,假设这段长度为两尺,以此来筹算弓
弦所围成形状的内积,若用胡法可以测算得颇为精确小,启眠兄可有筹算之法?”
叶其雨大张着嘴巴看着地上地图形,两只小眼睛猛眨,口中喃喃自语着,两只手双拳紧握,关节都攥得有些发白,显示出内心极为紧张极为矛盾,良久,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妻子。
祖霖的目光也早便被李文革画的图形吸引了过去,她没有抬头,却轻轻摇着头淡淡道:“用割圆术或可一试,然则此弓背并非浑圆,定义之条件颇为怪异,若要笼统算之,或可得出粗略结果,然则差缪必大,若要精确求积,实实不能……”
叶其雨挠着头对李文革苦笑道:“内子精研点线面体形状之学,此技她还在其雨之上,她尚且不能解,仓促之间,在下也想不到甚么好法子。”
李文革笑了笑,这道题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确实难得有些过分,不要说叶其雨和祖霖,便是祖冲之在世,郭守敬提前出生,要想在现在这个时代解开这道题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弯下腰,画了一道十字线,分别标出了箭头,口中道:“胡法当中,第一步便是用两把尺子垂直摆放,两尺交错处为中心,称之为原点,或者叫零点,原点左侧为负数,右侧为正数,这两把尺子组成的形状,便叫做坐标系,如此弓背和弓弦上的每一点,均可以用两个尺子上所标刻度标明,胡法中将一曲一直两条线上地每个点对应在横尺上的刻度以‘X’来体现。对应在纵尺上地刻度用‘y’来体现,这两个乃是西域某国文字,用来替代随时在变化不能被确知的数目。如此根据刚才举出的条件,运用九章之中勾股之法,可以测算出弓背上的每一点到已经确认地这一点之间的距离为‘(X-1)(x-1)+(y地开方值……”
解释到这里李文革已经颇觉艰难,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无意之中用到了什么这夫妇两人所不明白的现代数学用语。不过叶其雨喃喃自语的一句话立时便打消了他的顾虑。
“……想不到……想不到……方程之法居然可以如此使用……”
李文革心中大叫万幸,看来自己一开始寻找这个时代精研历法算学的人物果然是个英明之极的选择,若是找一个数学白痴来教,只怕光是这有关方程式地一段话就足以将没有任何数学理论基础的人彻底绕晕了,而今面对自己面前地这两个古代杰出数学人才,自己这么笨拙的说明居然没有引起对方任何的不解,这说明自己这一遭绝对是找对人了。
“……同样的道理,弓背上任意一点到确定地这条直线的距离应该是【x-(-1)】【x-(-1)】+(y-a)(y-a)这个式子的开方值。这里增加的这个符号a乃是直线上地一个人艺数值。可以等于一,也可以等于零。方才已经说过,直线上任意一点到已经确知的这一点之间的连线被弓背所均分……”
“因此这两个筹算得出的结果应该是同一个——”
祖霖脸色通红地道。
李文革抬起头,极为愉快地一笑:“正是!”
叶其雨也接上道:“只要随便给这个圈圈符号——哦,是‘诶’——随便定个数目,便可轻易地得到一个只有两个不知道确切数目的筹算法式……”
李文革大张着嘴,笑得牙都快掉下来了,连连称是。
“《九章》中的方程之法,经过演化虽说也能最终解析明白,却绝没有如此清晰透彻……”叶其雨两只眼睛充血地咽着唾液说道。
李文革扔掉手中地草棍。直起腰道:“有了这个叫做等式方程的‘法式’,弓背和弓弦之间的面积便可求了……”
说到此,他闭上了嘴巴,笑吟吟看着这夫妇二人。
“然后呢……如何用这筹算法式筹算面积?”
叶其雨直勾勾地盯着李文革,急切地问道。
“启眠——”祖霖满脸通红,极为不好意思地对着丈夫嗔呼一声。
叶其雨这才反应了过来。看来若不肯答应下山,李文革下面这求积之法是无论如何不肯再教了。
展示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叶其雨还是祖霖,心中都已经一万分相信李文革确实有求取这个由曲线和直线组成的怪异形状精确面积的方法,然而两人也都知道,如此精深奥秘的学问,人家无论如何是没有理由毫无道理地传给外人的。
“渺然……”
叶其雨有些底气不足地望着妻子,仿佛在讨主意。
这目光令李彬顿时嗤笑不以。更令唯恐被人视为房玄龄夫人一般人物的祖霖羞愧难当,她强自镇定地道:“嫁鸡随鸡,夫君乃一家之主,是去是留。妾身和轩儿均遵从夫君之意!”
叶其雨当即如蒙大赦,向着李文革一躬到地:“既然文革兄如此看得起在下这点浅薄道行,其雨甘愿追随文革兄,于术数一道,尽力协助,只要文革兄不以叶某学术鄙陋相弃,叶某愿尽竭全力,甘为尊兄驱驰……”
李文革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个人才挖得可真是不容易,自己在高中那点数学底子几乎都已经快被掏空了。
他心中此刻对于将叶其雨夫妇培养成横空出世地大数学家充满了信心,反正出山之后,便要让这夫妻俩见识见识自己当年在军校籍以混得学士学位和毕业证书的终极必杀技。
一想到自己即将使用七百年后才会横空出世的微积分来欺负这一对杰出的古代数学家,李文革在心中大呼过瘾地同时给了自己两个字的终极评价——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