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星之火(5)
金明县主簿高绍元今年三十二岁,乃是延州高氏族门大排行的老二,其父高允德乃是现任彰武军节度使侍中高允权的族兄,其祖父乃是原彰武、保大两镇节度使太师兼中书令北平郡王高万兴。按理说以高绍元的出身在彰武军节度中谋一个稍好一点的职位并不困难。然则大族门里的事情不可以常理而断,高万兴死后高允德在争夺留后位置的内斗中落败,被胞弟高允韬和族弟高允权鸩杀。高绍元当时还小,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高允韬和高允权迫于族内的压力倒也没有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高绍元在寡母的抚养下也得以长大成人。
因为幼年遭遇不幸的缘故,高绍元相对早熟,与族中其他高氏兄弟互无来往,日子过得也颇为清苦。直到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高允权在和周密对抗争夺延州归属的斗争中想要修复因兵乱而被焚毁的节度府衙,当时高氏族们中其他的人对这种脏活累活避之唯恐不及,于是临时抓了高绍元这么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偏枝子弟来做监工。
高绍元虽然际遇孤苦,但却自幼发奋,苦读经史,虽然为了避免出露风头遭族中子弟猜忌,不曾参加科制考试,更没有解试功名,但做人做事却稳重踏实,凡事皆肯用心。不过是一桩简单的工程,但是落到他的手里却做得颇为认真,最终只花费了极少款项石料便圆满完成了节度府重建工作。即使是对他心怀提防的高允权,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堂侄做得极为出色。
论功行赏之下,高允权与观察判官李彬做了个私下交易,以彰武军两个队头空缺换了两个文官职份,高绍元被任命为金明县主簿,一做便是四五年。
因为出身高家,李彬等文官虽然不乏有对高绍元颇为赏识者,却本能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高家族内,更没有人愿意来理会这位既无权又无势的族中异类。一来二去,得了官的高绍元反倒越发显得孤单了,也越发显得不合群。平日里除了处置公务便是在家中奉养寡母,俸禄所得仅够母子二人日常开销,至今连一房妻室都不曾娶得。
此番元正节,金明的县令崔瀛县丞尹士英和县尉张文衡都是李彬的门生,早早备下礼物在节前提前返回肤施,以期在元正日向李彬恭贺新年,全县的钱粮刑狱诸多事务都落在了高绍元一个人的身上。苦笑之余,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得打叠精神一肩挑起了整副担子。这个年过得忙忙碌碌,一场异常密实的大雪更是给他添增了许多麻烦,就连除夕夜他都是在县衙度过的,直到元正日凌晨子时才匆匆忙忙结束了公务赶回家陪母亲过节。
好不容易等到几位县官回来,交卸了差遣,高绍元这才算轻生了些。不料正月刚过,崔瀛便将他请了去,给他看了一封肤施明府秦固的来信,信中说新任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点名要借调高绍元到丰林山军前听用,语气当中倒是相当客气,说是请高绍元过去“帮忙”。
崔瀛倒是干脆,他告诉高绍元,文武殊途,若是他自家不乐意,谁也不能强迫他回州城去,李文革只是发出了邀请,去与不去,全由他个人拿主意。即便回去,也是公事借调,金明县主簿之职仍然为他保留。
高绍元在与母亲商议之后决定前去丰林山看看,不为别的,只为李文革开出的每月五吊钱的薪酬。作为九品县主簿,高绍元的月俸与李文革最初担任队头时是一样的,月俸两吊,母子两人也就勉强糊口度日,五吊钱对于高绍元而言是一笔极可观的收入了。
天气回暖,高绍元回州城的路上不断看到驿道两旁的田地里有农人耕作翻地,这情景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了,这些年延州的人口流失情况极为严重,田地里耕作的农民越来越少。作为一个最基层的县官,高绍元也曾经为这个问题极度忧心,只不过一方面彰武军挡不住党项人的南下,另外一方面县里面也没有闲钱招募流民垦荒并代替外出逃荒的农人耕种,因此对这种情况高绍元只能眼睁睁看着,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
一路之上田间地头的几许人气让高绍元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他还不太明白这个在延州九县已然是声名赫赫的李巡检借调自己是什么事情,但五吊钱的月禄还是让他对这份即将到手的新工作充满了期待。母亲自从父亲被害后便再不曾做过新衣裳,高绍元决定此次延州之行一定要为母亲置办一身像样的新衣服。
进入东城之后,高绍元径直到县衙拜见秦固,却被告知秦明府出城到南郊折家军大营去劳军了。
不仅仅秦固不在,肤施县的县丞和县主簿都不在,找了半晌,找到了一个正准备领着一大群形形色色人等正要出门的肤施县尉陈夙通。
两个人却是认识的,陈夙通一见高绍元便急忙拱手施礼:“哎呀呀,原来是启正兄,何时来的?可曾用饭了?某这便吩咐厨下备饭……”
高绍元打量了一番他身后这十来个人,有一身月白色长衫神色傲然儒生模样的,也有衣着邋遢比乞丐略强些有限的,不过大多都背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一股清苦的艾叶香气刺得他鼻子皱了一下,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群行医的郎中。
他顾不得心中奇怪,苦笑道:“至达兄不必麻烦了,小弟在路上已经用过饭了,请问秦明府何时能够回来,小弟寻他有要事……”
陈夙通怔了怔,摇着头道:“明府去时未曾说回来的时辰,不若老兄先在后衙安坐,我派人去寻明府。此刻某有公事在身,要上丰林山上走一遭,待晚间回来,再与启正兄洗尘……”
高绍元听他说得“丰林山”三字,心中一动,不禁出言试探道:“可是去李巡检营中?”
陈夙通苦笑道:“正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十一位郎中医生送至营中,否则秦明府甚至李观察都要寻某的不是了,启正兄,你先请到后衙,某有两到三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高绍元不禁失声笑道:“巧了,小弟也正要去丰林山大营拜见这位李巡检,至达兄若是不嫌小弟累赘,同路如何?”
陈夙通一怔,面上露出些许讶异神色,迟疑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些医生郎中,拉着高绍元的袖子来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启正,这位李巡检你大约还不晓得,年前在州城狠狠闹了一场,连高侍中都被他逼得吐血,是个极狠的角色。听说先前高衙内定计想要害他,他最恨高家的人了,据说他麾下都是些杀人盈野的亡命之徒,无法无天之极,你若没有要紧事,还是不要到他面前晃悠的好,万一被他……高侍中只怕也不敢为你寻仇……”
高绍元笑了笑:“无妨,此番是他专门借调我军前听用。侍中得罪了他,怎么也怪不到我这远枝偏房的头上,小弟多谢至达兄的美意,时候不早,至达兄若是还想赶着回来用晚饭,咱们只怕该动身了……”
……
一别数载,高绍元已经许久没有欣赏过延河畔的景色了,此番一出肤施东门,顿时觉得眼睛一亮。原本荒芜没有人烟的道路两侧,竟然多了一群简陋的土坯房,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在房前屋后忙活,远远的,一处比道路地势稍高的坡地已经被平整了出来,却不知要做什么用。
“这是流民东大营的雏形,秦明府预备着在这里建起一个足够千人以上流民居住的营地,借机将周围这些荒废了的坡地都开垦出来,此处离延河不远,灌溉相对方便,若是能如期完成,今年肤施的口粮或许能够增产一大笔……”似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陈夙通感叹着解释道。
高绍元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只顾皱着眉头打量四周的景象。
沿着山下的道路一路走来,地势渐渐隆起,眼中见到的零零散散的土坯房渐渐多了起来,一些位于山坳里的坡田之上,耕作的人数和密度远远高于高绍元一路之所见,高绍元暗自诧异,指着问道:“这些也是秦明府收留的流民?”
陈夙通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这些都是军垦军户,是属于丰林山大营的佃户……”
“军队还招募佃户?”高绍元大吃了一惊。
“哈哈,启正刚刚从外县回来,不清楚倒也不奇怪。这收容招募流民为公田佃户的善举,本就是自丰林山大营最先开始的,这位李巡检似乎倒不单带兵是把好手,如今他这老营附近,已经有将近一千三百多流民聚居了,比明府在东门外设置的流民大营编制丁户还要多些……”
高绍元惊讶地四处看着,苦笑道:“这许多流民,每日要消耗多少口粮啊……还是州垣仓廪殷实啊,若是金明一口气收容如许多的流民,仓廪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陈夙通看了他一眼,也摇着头苦笑起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半山坡处,转过前面的一座黄土堆,道路两旁赫然站立着两个寰甲执兵的士兵,其中一个身材略高一些的士兵身边插着一块木板钉起来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行书大字,赫然便是“军事禁区”四个字。
“站住,来者何人?”那两名士兵当中个子稍微小一些的那个士兵瞪着眼睛喊道。
高绍元和陈夙通两个人面面相觑,二人都穿着淡青色的官服,戴着展脚幞头,那个站岗的小兵倒仿佛视而不见,脸上的神色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的意味。
“某等是来给你们巡检大人送人的,还不快快闪开!”陈夙通不悦地喝道。
“通报名姓!”那小个子却丝毫不买账,依旧凶巴巴地喝道。
眼见陈夙通便要发作,高绍元却及时止住了他:“至达兄,勿动意气,公事要紧……”
说着,他掸了掸袍袖,上前一步道:“上下,请往营中通禀一声,肤施县尉陈某,金明县主簿高某前来拜谒……”
“陈某?高某?”那小个子翻了翻眼睛,“你们不曾起名字么?”
“大胆——!”陈夙通喝了一声,上前一步道:“为上者隐,为尊者讳,你家巡检不曾教过你尊卑礼仪么?”
高绍元虽然也稍微有些不悦,却没有开腔,只上下打量着那站岗的士兵,又扭头看了看那个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高个子,却见此人两只眼睛依然注视着山路转角处,连眼角也不曾往自己这边扫得一扫,倒仿佛这一场口角,于他没有半点干系一般。
就在高绍元暗自称奇之际,那个小个子士兵的生硬声音又传入了耳朵:“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若不肯表明身份,恕我不能通报了,退后——”
说着,那小兵挥舞着手中的木枪横着一扫,惊得陈夙通疾步后退,险些摔了一跤。却见那小兵不过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横线来,他此刻脸上神色温和了些,口气也不那么生硬了:“看来各位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便好心提醒一声,对不上口令,不要越过这条线,否则暗哨会放箭的,伤了诸位便不好了!”
高绍元心下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他微笑着问道:“这山上只这一座山峰防守如此严密么?这条路上只设了你们两个岗哨,是不是有点少啊?”
那小兵白了他一眼,硬梆梆地答道:“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高绍元不觉得如何,那边厢陈夙通早已恼了:“启正,我们回去,李文革要人,让他自家到县衙领来……”
高绍元一把拽住了陈夙通:“至达——不要因小失大……”
他拱了拱手,对那小兵道:“去上禀你家指挥大人,就说他点名要的那个金明县主簿高绍元到了,他自然知道!”
那小兵看了看他,回头高喊道:“赵谅——!”
“喏——”猛地自树丛间钻出一个同样身着步兵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来,只见他一路小跑来到了这发话的小兵跟前,立正,然后将长枪斜斜端起在胸前。
这发令的小兵同样姿势端起长枪,然后潇洒地踏出右脚,潇洒地一个漂亮转身,已经走到了官道的正中央,那刚刚跑过来的叫做赵亮的士兵则左腿平平抬起,脚尖绷直,一步便迈到了那发令小兵原先的位子上,然后一个向后转,持枪站好。
那小兵对高绍元道:“你们在此处等候,不要轻举擅动,小心伤了你们不是玩的,我这便上去通禀——”
说着,他转过身沿着山路大步向上跑去,只几个闪身,已然消失在已经开始绽开新芽的树丛背后。
高绍元微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对陈夙通道:“这位李巡检,治军比先祖父还要严厉上几分……”
陈夙通哼了一声,悻悻道:“连礼仪尊卑都废了,治军严又有何用?”
高绍元笑了笑:“至达兄便不要懊恼了,既然身在军中,自然一切要令行禁止,否则便军不成军了,谁让你我来在了这位巡检的一亩三分地上了呢?”
陈夙通不屑地道:“折家的营垒我也去过了,人家百战之师,也没有如许大的规矩,这位李巡检,还真将这小小山寨做了细柳营不成?”
高绍元淡淡一笑:“既然到了细柳营,我们便少安毋躁,总要见见这位周亚夫何等模样,否则岂不是白白来了一遭?”
陈夙通顿时也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此人来过几次县衙,都是秦明府接待,我虽见过,却并不曾说话,今日倒是不妨领教一二,见识见识这位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的好汉的军中威仪……”
“哦——?”高绍元顿时来了兴趣,“至达见过这位巡检?”
“不错!”陈夙通笑了笑,“那日元正,在李观察府上还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他穿了官服,倒是显得更加合体一些……”
“不知这位巡检大人相貌如何?”高绍元饶有兴味地问道。
“哈,身材比启正矮上半头,身形瘦弱,半点将种之气也无——”陈夙通毫不顾忌地笑道。
“啊——?”高绍元顿时一阵苦笑,这个同僚还真是不给自己未来的这位老板留面子啊。
“哪位是金明来的高先生?”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高绍元吃了一惊,转过身时,却见一个灰头土脸的人穿着一身兵褂子健步如飞沿着山路跑了下来,一面跑还不住一面在陈夙通和高绍元两人面上打量。
见此人奔下来,高陈二人兀自忡怔,那两名哨兵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立正,长枪收在左边身侧,右手握拳平胸向内行军礼,齐声致敬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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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6)
木匠工棚内,齐整的木板和横纵的木栋随处可见,还有一些高绍元根本叫不上名字来的零部件,只有那几个已经被木匠们基本整出了个雏形的圆辐状物体让他大致猜出了这些人制造的东西。
“是马车么?”高绍元试探地问着,心中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这不是普通的马车……而是……四个轮子的马车……”李文革那副期待的神情更加令高绍元不解。
四个轮子的马车和平日里乘坐的两个轮子的马车有啥不同么?高绍元心中暗自纳罕,虽然并没见过四轮马车,但是在高绍元看来,多两个轮子并不能让马车变得多么与众不同,就算是加上十个轮子,马车也仍然是马车,变不成别的东西。
“我已经自京兆府高价订购了七十匹马……”李文革咧着嘴笑着道。
“哦?”
“这种马车四匹马牵引,一乘车一次能够拉载十个人……”
“哦?”
“听说节度府内那些石子路面都是高大人主持翻修的?”
“是!”
“高大人可否为我也修一条这样的路?”
高绍元终于有点明白李文革为何要借调自己过来了,他矜持地笑了笑:“只要有人有钱,修一条这样的路倒是不费甚么功夫……在这营寨中修么?”
高绍元有些诧异,营寨里面又不要整齐漂亮,修石子路做什么?
“非也……某想请高主簿在山下为某修上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总共有多长?”
“大约八十里……”
高绍元险些晕了过去……
延州距芦子关只有八十里,在中段位置建一座养马的驿站的话,四匹马一辆车,可以拉载十个人,跑上四十里换一次马,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将一个齐装满员的小队自丰林山老营输送至芦子关前线。只要有六十匹马,便可以随时保证一个小队的兵力在芦子关和老营之间进行快速机动。剩下的十匹马,还可以拨给细封敏达去组建斥候队。
中国的地形条件和道路交通状况不适合四轮马车的的通行,这个李文革心中有数,他还没有那种在这个什么都全面落后的时代里建立起一整套交通运输网络的雄心壮志。不过既然要出守芦子关,前方和后方老营之间的物资补给以及兵力调动通道是他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的。他倒是并不担心守不住芦子关,那道关隘地势险要扼守要冲,只要有两个队的精锐兵力,守住便不是大问题。只是无论是守军的后方给养输送、兵力补充还是伤兵后送都需要一条能够快速机动的交通线。
前线和后方之间,必须要随时保持交通畅通,还要保证及时性,如果需要,援军和补充兵力要保证在一夜之间能够抵达。四轮马车不仅仅运输量远远超过两轮马车,同时还能有效保证士兵的体力不会在八十里的长途跋涉中被消耗殆尽。因此尽管李文革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想当然,却仍然不能放弃。七十匹马花掉了七千贯钱的天价,李彬和秦固都认为他疯了,有这七千贯钱,足以满足整个彰武军一年的所有花销,而李文革,花了这许多钱只买来了七十匹马。
李彬和秦固不懂军事,以为李文革买马是为了建立骑兵部队,李文革自己却是没有这个妄想的。以延州目前的经济力量,尽阖州之力也未必能够养得起两百骑兵,更何况骑兵不同于步兵,从训练到投入实战,没有四五年的时间是绝对做不到的。并不是一个步兵学会了骑马便能够成为骑兵,要学会在马背上熟练地操控马匹,就要经过一年到两年的严格骑术训练,至于在马背上能够开弓射箭……那可绝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李文革目前对于骑兵的全部奢望也不过是能够组建起一支规模在十人左右的斥候骑兵小队,实现十里方圆内的战场敌情侦查罢了。
不过从防守作战的角度来考虑,李文革坚持认为一条畅通的便利的后勤补给交通线远比一支骑兵队来得现实有效。
延夏道的路况在一个月前还算良好,但是随着天气的回暖,道路翻浆将使这条交通线的效能大打折扣,之后几个月内的路况不要说通行四轮马车,便是最普通的两轮车在泥泞中也将寸步难行。
不解决路况问题,李文革的基本战略根本没有任何实施的空间。
在这个时代,要修建一条硬质路面的陆路交通线,李文革自己都认为自己在说胡话。
但是如果这条交通线只有八十华里的话。或许并不是没有可能吧……
“请问大人,大人能够拨给下官多少民夫和石料?”既然明白了李文革并不是在说胡话,高绍元倒也干脆痛快,他丝毫没有劝阻李文革的意思,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李文革挠了挠头:“石料我目下没有,不过我可以拨给你三千贯钱,你自己去采购,民夫嘛……我此刻能抽出一百五十个厢兵,还有山下的流民营,也有两百多人还没有分配营生,若是连四十岁以上的也算上,能有五百个人出头……”
五百个人?这样一件大工程居然只给五百个劳力……高绍元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文革,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位大人真的了解他所交代的是怎样的一桩工程么。
想了想,高绍元又问道:“这条路要修多宽?”
“五到六步宽——这是最少的,不能再窄了……”李文革毫不犹豫地道。
“要求多长时间内完工?”
李文革想了想,反问道:“高大人需要多长时间?”
高绍元仔细算了算,缓缓道:“若是铁锤石碾等工具齐全的话,卑职可以在五年内为大人修出这条路,……若是工具需要现打造的话,便说不准了……”
满心大跃进想法的李文革闻言顿时如同从半空中摔落在地上,苦着脸道:“要这么久么?”
高绍元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大人,您只给卑职五百人,又没有现成的石料,这已经是最短的时间了——石料是没处去买的,只能自四处搜集开采而来,好在延河两岸及水底颇多可用的石头,可以不用开采,但总要将这些石头以铁锤一一砸碎舂碾至可用的程度,一里路面所用石料何止百万斤?五百个人便是昼夜不停地砸石头,每人每日也不过能够砸出四百到五百斤石料,还要经过舂碾才能用……如此一里路面所用石料便最少要花上十天到二十天的时间,八十里路面用五年光景,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
李文革咬了咬牙:“若是依着你,需要多少人多少时间才能修成这条路?”
高绍元心中默默算了算,道:“工具齐全的话,这项工程要三千人干两年,五千人干一年……”
李文革瞪着眼睛道:“我要你将这条路的质量修得如同节度府内的石子小径一般平整结实,下雨冲不垮,也不怕翻浆,任何时候马车都能全速在上面跑……”
“下官省得……”
高绍元一脸认真,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和不安,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平淡和宁定的味道。
李文革被高绍元的目光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迟疑着开口道:“高主簿,有何不妥么?”
高绍元摇了摇头:“没有,以工代赈,总比让这些人闲在这里要强……只是就要春耕了,地里不需要人么?修路造桥,虽说也是善政,总归伤农啊,若是误了天时,牵扯的便是一年的收成,大人……若是实在人手不够,下官建议这劳民伤财的工程还是暂时先不要做的好,现在的路面虽说差一点,但是几百年来一直这么走,也并无不便啊……”
李文革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高绍元的肩头,低声道:“高主簿请放心,损收成伤农时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拨给高主簿的这些民夫,山上这些坡田只怕不够耕种的,垦荒呢,也不必一定在春天进行。原本我是想把这些劳力都编进部队的厢兵营,只是一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给他们做,高主簿便不必忧心了。你要的人力,我会一个月一个月给你补齐,自这个月起,大约每个月我能补给你五百个劳力,你只管用最快的速度把这条路给我修起来,一年……两年,我都认了,你便是用三年,我也能等得。”
李文革刚才确实动了将工程下马的想法,自己不是隋炀帝,没有那样的财力和物力,但是他随即便想到了这条路修好后将给延州北部地区带来的方便和经济效益,而自己目前又没有那么多可供支配的田地,于是他咬着牙决定暂时抛却眼前利益的考虑,起码先为这项工程开个头。
万事皆有开始,有了开始,才有将来……
哪怕这条路在近期内修不成,其过程总是一个积累经验和人才的契机,日后再修筑硬质路面的时候就会少走许多弯路。
想罢,他缓了口气,问道:“你需要多少工具,一一列来。”
高绍元道:“石舂石碾都好办,三百柄大铁锤是万万不能少的……”
“三百柄?”李文革顿时一阵眩晕。
“嗯……这是初期,以后人多了还要添,总要有千柄铁锤才够用……”高绍元掰着手指头算道。
李文革再次开始后悔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决定了,半晌他才问道:“在铁锤等工具就绪之前,高大人可以先领着劳力们搜集石料么?”
他决定了,与其费劲造铁锤,还不如去附近各州县买——反正事后用过的铁锤正好给铁匠组做原料了,自己现在没有地方去开铁矿,买铁锤花的钱最终会回炉成为其他铁器,自己也不算吃亏……
高绍元点了点头,然后略带些赧色地问道:“月酬……五贯?”
李文革到了现在,对钱仍然没有啥概念,却也知道五贯钱已经很不少了,就是在军中,已经是一个队官两个半月的俸禄了,见了高绍元的神色微感奇怪,以为高绍元觉得少了;转念一想也对,毕竟是高家大院里面出来的人,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点钱确实有点寒酸。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加码,毕竟是这个时代难得的工程人才嘛。
“十吊钱!高主簿,只要你能将这条路修得令本营满意,我给你一个月开十吊钱的薪酬……”
说到这里,李文革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高绍元道:“高主簿,你也看得出来,在下也不是甚么有钱人,最高也就是这样了,再高的酬金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如今钱实在是紧张,买马买种子买农具买牛,还有我这些兵身上的衣服盔甲兵器都要花钱,不瞒你说,我营里的司务参军每天都要冲我抱怨,再多了,我们便拿不起了……”
见李文革误会,高绍元急忙道:“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是想问,说好的五吊钱一个月的月薪,要与巡检核实一番,不要弄差了……”
李文革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他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高绍元想了想,脸上略带点期待地问道:“巡检方才说……十吊钱?”
李文革的脸色顿时变成了苦瓜色,这个高家大院出来的县主簿,好歹也是郡望世家朝廷命官,怎么竟然如此没品,居然打蛇随棍上了,他倒是半点也客气啊。
没奈何,他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嗯……十吊钱!”
最后三个字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其实他倒是不怎么在乎多给点钱,套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这个时代啥最值钱?人才!只是这位人才也忒没档次了,五吊钱还要核实一下,害怕自己开空头支票——虽然他绝不可能知道啥是空头支票,自己随口说了一个十吊钱,这家伙居然也就满不客气地跟上了这个价码……
看来自己还真是不适合跟人侃价……
李文革很后悔在自己那个时代老大不小了都没谈个女朋友,有个女朋友的话,自己现在的侃价水准未必便比刘衡差到哪里去。
看着高绍元一脸满心喜悦的表情,李文革突然浮上了一种恶作剧似的心情,他微笑着道:“左右这些钱都是从你们本家银库里取出来的,原本便全都姓高,如今还给你这姓高的几百吊,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高绍元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再看李文革,拱了拱手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停住转头直视着李文革的眼睛亢声道:“下官不知道甚么高家的银库,这钱是下官自大人手中挣来的,每一文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与高家没有半分干系……”
……
陈夙通强自按捺着满腔不快处置完了公务,又向基本上算是自己晚辈的顶头上司秦固交卸了差事,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一进家门脸便绷了起来。
“大郎呢?”他更衣毕,进了二堂坐下,喝了一口仆人端上来的茶水,顺嘴问道。
“大公子在书房读书呢……”那管家模样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道。
“哼,他读甚么书,还不是又在算账——市侩!”陈夙通气哼哼地骂了一句。
陈家在延州好歹也算个望族,陈夙通在族中属于三房偏系,在家族中地位并不高,又没有科举功名在身,走遍了门路才谋来了一个首县县尉的九品冠带,在秦固这样科举出身的文官面前深感抬不起头来。还好这是在五代,若是再晚个一百来年,像他这样出身的官员是不允许出任亲民官的。
偏偏陈夙通自尊心极强,自己没有功名,已经十分憋屈,便指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苦读谋个制科出身,也好让自己在族中和人前都能扬眉吐气,
他这一生不曾纳妾,只有一个原配正室相守至今,膝下也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陈素倒是自幼聪明好学,本来只是教她孝经女则女诫等旧时代女性的基础读物,结果这个姑娘来来去去竟然将九经六艺弄了个样样精通,连陈夙通自己都有些瞠目结舌。如今延州城中都知道陈家有一位才女,奈何家族地位使然,门第高一些的不屑向他这别系偏房求婚,门第低一些的又畏于陈才女的赫赫名头不敢上门求亲,低不成高不就,一来二去,这位长女竟然变成了守闺房的老姑娘,今年已经整整二十二岁,却仍不能出阁,这在这个时代可是一件近乎惊世骇俗的事情了。
然而更加令陈夙通焦心的却是儿子陈哲,这个畜生和其姐截然相反,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不说,生平竟然最喜欢摆弄算盘筹具,年纪轻轻便在东城开办了两家粮铺,一年前居然在西城里建起了分号,这年月粮食是紧俏商品,寻常百姓连自家都吃不饱,又哪里有余粮拿出来买卖?偏偏这个陈哲,竟然把个粮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已然隐隐有延州城中第一商家的架势,而其人此刻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而已。
这是五代,士农工商,商为诸品之末,社会地位低下。陈夙通自家没有功名地位,已经饱吃了苦头,如今儿子这里不好好读书不说,居然摆弄起了商贾之道,虽说自从陈哲开始经商以来,家用颇有所帖,日子也渐渐过得宽裕了,但是陈夙通还是觉得无比郁闷,几乎每次见儿子都会严厉地呵斥几句。只是他的妻子陈梁氏心疼儿子,一味袒护,倒也令他无可奈何。
此时的书房中,肤色黝黑相貌俊朗的陈哲正在与一个相貌猥琐却穿着兵衣的家伙讨价还价。
“……没有这个道理,市面上的粮价都是六十文一石,还是去了壳的,偏生陈少这边便要一百三十文,翻了一倍都还要多。咱也知道得让贵号有利可图,只是也要有个限度不是,一下子加一倍多的利,也忒不像话了,天下哪家粮号这么做生意?”
那说话的人一副黄板牙,说得吐沫纷飞滔滔不绝,陈哲却面色从容,笑着听他说完,缓缓开口道:“其一,刘军头说的六十文一石是官价,按照这个价放粮的只有官仓,可是刘军头知道,如今官仓是根本不放粮的,市面上的粮价大多在九十文到一百文之间不等,敝号只卖八十文一石,已经是这延州城中最便宜的了……”
“……其二,刘军头要买的不是带壳的粮食,而是种粮,是种地的种子。种子的价格远高于粮价,这是天下谁都明白的道理,军头若贪便宜,自可花九十文一百文从别家进粮食,只是那粮食买回去种下去长不出庄稼,来年没有收成。如今天下都缺粮食,种子便更缺,汴州有淮南粮赋供应,粮价最低,种子价也最低,大约合一百二十文一石,洛阳比这个高些,一百二十五文,河北和敝号的价格一样,一百三十文;关中最贵,京兆府一石种粮的价格是一百四十五文。从延州到汴州,上千里路程,便是这运费又何止五十文一石?贵上原本是想自关中购种子的,军头熟知延州的行情,这才来找小弟,小弟自然不会让军头为难,更不会让贵上太过糜费。只是军头却也不能坑害小弟,这笔生意不赚钱小弟倒不在乎,权当交了刘军头和周御侮这样的好朋友。只是军头也得厚道些,不能叫小弟折了本钱不是?否则明年,军头又到哪里去买这一百三十文一石的种子呢?”
陈哲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不像是再谈买卖,倒像是一个谋士在给自己的主公详尽地分析利弊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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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7)
“……有空闲多读些经史,整天闷在屋子里翻烂账本子能成什么气候?上次去姚家给你提亲,你爹受得羞辱还不够么?你要争些气,如今虽然世道不靖,但是一看出身二看学问,咱们家在族中不是近支,你爹又没有功名在身,这才半生辗转蹉跎至今。如今你又里里外外忙那些没用的,你爹我这点本就没有多少的脸面如今都给你丢尽了……”
陈夙通一面极度郁闷地斥骂着儿子,一面抚着胸喘息。
“是——儿子知错了——”陈哲此刻脸上已然没有了几个时辰前与刘衡谈买卖时的从容淡定,全是一副悔不自胜痛心疾首自认罪大恶极的惭愧嘴脸,跪在当地用一万分诚恳的语气极为认真地敷衍着——哦不,是回应着老爹。
“爹爹——你在外面劳碌了半日,大弟在家虽说足不出户,却也累了一天了,都不轻松,你便不要再骂他了,人说老人肝火旺盛,气大伤身,气病了可不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陈素自后宅过来了,动作自如姿态万方地走到父亲身边,随手换掉了几子上喝残了的茶汤,一面轻轻为父亲捶着肩一面轻声劝慰道。
“唉——”陈夙通在女儿面前顿时没了脾气,却仍不甘心,很恨地道:“畜生,你自家死活,我也不管了,难道你便不为你姐姐想想么?你这不学无术的顽劣名声连她的终身都毁却了,你还不反省么?”
还在装孙子的陈哲听了这话神色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抬起头来向着姐姐暗中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感激和谢意,却也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歉意。
陈素却毫不客气地轻轻拍着父亲的肩头道:“爹爹这话说得不妥当,这种事怎么能怪到大弟身上去?如今世道多艰,纲常沦丧,读书多未必能有甚么好结果。父亲没瞧见先前的郅明府么,多么有学问的一个人,乱兵一起,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悬在县衙的公堂上,一家老少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宅中女人……总之阖家竟然没有一个落了下场的,这便是读书人的好处?”
陈夙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你便是向着这个畜生,罢,总有一天咱们一家人都要败在这个畜生身上……”
他转过头,爱怜地看了长女一眼:“致致,这畜生但凡有一分能似你这般,为父便也知足了。可是你便是再如何聪明机智,却毕竟是个女子之身,爹还在的时候,万事都还好说,爹若日后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他顿了顿,悄悄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轻轻说道:“我在县衙查了户籍,南坊住着的那户姓元的人家,虽然穷苦,却是名门之后,祖上出过宰相的,只不过和咱们家一样不是正系。那位元秀才,也是颇有些才学的,上一次元正节在观察府,说起文字,李观察和秦明府一致赞他的字写得好,有褚登善的风范。下次不若找个时机,将他请到府中来,为父陪着他在前厅说话,你和娘亲在后面端详一番,看看可还合心意……”
说到此处,陈夙通却住了嘴,因为原本一开始还略带了几分羞赧之色的女儿此刻却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他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了?致致?”
陈素摇了摇头,淡淡道:“女儿无事,爹,劳你和娘亲牵挂,是女儿拖累了你们……”
她说得平淡,陈夙通却是深知她脾性的,急忙问道:“可是方才爹爹说的此人不合你的心意?”
陈素轻轻一笑,却是无比坚定地道:“这后生很好,爹爹,只是——”
“——女儿不嫁读书人……”
清脆温婉的声音,却带出了一往无回地坚定。
陈夙通愣在了那里,陈哲却跪在地上暗暗叹气,正准备替老姐说上一两句话,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老管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根竹片打制的名刺。
“老爷,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大人和前营司务参军御侮校尉周大人来拜!”
陈夙通吃了一惊,他和李文革之间打交道不过下午送郎中过去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当时李文革的心思全都放在高绍元的身上,对他颇有些怠慢,他心中暗自不快,不想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这位巡检使大人居然寻上了门来,还恭恭敬敬投了名刺。陈夙通不知道李文革的来意,不过却也知道这个愣头青如今在延州的影响力极大,是个得罪不得的人物。当下急忙起身,命女儿和儿子回避。
那老管家却迟疑着道:“……老爷,两位大人不是来拜访老爷的……”
“啊——?”
陈夙通更是惊讶,却听老管家语调古怪地道:“……两位大人说得明白,他们是专程来拜访少爷的……”
陈夙通险些没有当场背过气去,他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挥手道:“叫他们回去……就说少爷不见他们……”
陈哲立刻接口道:“爹爹,只怕不妥……”
陈夙通瞪着眼睛正要训斥他,陈素在一旁开口道:“爹爹,大弟说得对,不能这么处置……”
陈夙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儿面露担忧之色:“爹爹,这位李巡检能够大闹延州,连高侍中和高衙内都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背后又有李观察给他撑腰,不是咱们这等既无权又无势的门族惹得起的,得罪了他,只怕日后举族灭在他的手里亦未可知。再者说,人家登门拜访,投下名刺以末流晚辈自居,虽说拜的不是爹爹,终归是礼数齐全,并无过错,爹爹如此处置,若是被李观察秦明府知晓了,又要作何想?”
陈夙通越听越觉得有理,他叹了一声,挥手吩咐道:“请两位大人进来!”
“爹爹,虽说文武殊途,然则宣节校尉和御侮校尉毕竟都是八品,按照礼仪规制,爹爹该开中门亲迎才是——”陈素娓娓道。
片刻之后,陈府中门大开,陈夙通在前,陈哲在后,大步迎了出来。
陈夙通一面抱拳行礼一面强打笑容道:“巡检大人光临寒舍,竟然还自投名刺,实在是折杀下官父子了……”
看到陈夙通,李文革也怔了怔,他迟疑着还礼道:“这是陈县尉的宅子么?哎呀呀……在下实在是不知,实在是失礼了……”
其实不仅是他,周正裕也颇为错愕,东西两城知道丰裕粮号的东家陈老板的大有其人,但是知道这位陈老板便是肤施县陈县尉儿子的却没有几个,就连刘衡来了一趟,却也并不知道这栋宅子便是陈县尉的家。
陈夙通勉强笑了笑:“无妨无妨,巡检光临寒舍,真使蓬荜生辉,这是下官之幸才是……”
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客气话翻过来掉过去也就这么几句,说完也就完了,倒是陈哲,不卑不亢上前一躬身:“在下陈哲,见过巡检大人……”
“陈先生客气了——”李文革已经还了陈夙通的礼,便不好再还陈哲的礼,当下勉强受了陈哲的礼,见他直起身,由衷地赞叹道:“原来陈先生乃是陈大人的公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这句话却恰恰又说在了陈夙通的忌讳上,陈夙通脸色变了变,勉强答道:“巡检大人笑话了,小犬读书不成,操弄些下贱之业,老夫门楣有辱,实在惭愧得很啊……”
李文革听了哈哈大笑:“大人谦逊了,某去年此时,还不过一个看地窖的奴仆,令郎在某眼中,已然是高不可攀富贵之极的大贵人了……”
这话令陈夙通听得稍稍顺耳了些,当下摆手道:“失礼了,巡检大人请正堂叙话……”
待来至正堂,依宾主落座,奴仆们端上了茶汤,一番客气程序走完,已经略略有点焦躁的李文革便不再理会陈夙通,直接问陈哲道:“陈兄对刘队官所说之事,李某特意亲来讨教。”
陈夙通看了儿子一眼,却见陈哲笑了笑,又恢复了见刘衡时那份从容和稳重,缓缓开口道:“草民听刘军头言讲,大人前些日子通过秦明府自长安定了七十匹马?”
李文革点头道:“不错!”
陈哲接着道:“草民还听说,大人为了这些马匹,付了七千贯的天价……”
李文革苦笑道:“关中市面上不许买卖马匹,就是这样的价格,还是暗中使了若干钱财贿赂才得买到的……”
陈哲问道:“不知巡检日后是否还要买马?”
李文革一愣,点头道:“当然还要买,马这东西,对军伍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哲十分干脆地道:“三十贯,三岁健马,草民愿卖给巡检大人……”
一言甫出,屋子里的三个人顿时都惊呆了。
陈夙通断喝道:“畜生,当着两位大人,不得胡言乱语!”
李文革却顿时来了兴趣:“陈大人少安毋躁,且听令郎分说个明白……”
陈哲笑了笑,简单明了地道:“只要大人点点头,日后大人营中用马,小人愿一力承担了!”
李文革眼睛发亮地道:“陈兄在沙苑监内安插的有人?”
陈哲摇了摇头,笑道:“没有!”
李文革奇道:“那陈兄从何处弄到马匹?”
陈哲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沙苑监总共不过数百匹马,还要留下种马和母马,可以出售的自然是极少,价格自然也极高。大人能够一次性买来七十匹良驹,只花了七千贯钱,负责交易之人已经是此道中的能人了,然则天下不仅仅只有沙苑监一处有马……”
李文革苦笑道:“如今马匹如此紧俏,在哪里都不好买,关外的马朝廷控制得更加严密,只怕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巡检大人可曾想过,这世上还有朝廷管不到的马场呢?”
“自然是有的,契丹和党项,均为游牧部落,他们的马,朝廷便管不到……”
说到此处,李文革灵光一闪,惊呼道:“陈兄是想向党项人买马?”
陈哲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大人果然睿智……”
李文革失声叫道:“那怎可能?”
延州与党项人岁岁开战,乃是不共戴天之死敌,党项人如何肯将马匹如此重要的战略物资以三十贯这么低的价格卖给延州军方?
陈哲却笑着道:“只要大人肯放敝号的商队出关交易,买马一事,便包在草民身上,只要一次数量不是太大,一百匹以内,小人皆可为大人办到,只是马匹不同寻常物资,需要现款交易,不能赊欠,这一层,草民却要说在前面了……”
李文革沉默了起来,良久方才道:“允许贵号出关买卖,这便是陈兄的条件了?”
陈哲含笑摇头:“不是允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而是只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
李文革顿时全都明白了。
彰武军和定难军之间尽管敌对,但是党项部族毕竟是游牧部落,平日里要养活大量人口和汉人奴隶,劫掠来的粮食资源毕竟有限,而且每次都要消耗一批牲畜作为军粮,因此党项人并不拒绝和汉人做生意,用牲畜和皮毛来换取中原的农作物和丝绸布匹等日用品,而汉人方面则同样如此,就说延州大户人家的耕牛,九成以上都是通过黑市从定难军方面买来的。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芦子关正好卡在这条商路的咽喉之上,由于该关长期废置,因此多年来商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里还有一道关卡。
但是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一下子改变了这个市场格局。
只要自己一句话,所有以往可以随便出关做生意的商号便都要被挡在芦子关以南了,若还想出关,便必须绕行东面的魏平关,但是那条路要绕上好大一段路不说,进入党项地界之后只能先抵达绥州而后再前往夏州,不像从芦子关出关,抵达绥夏两个重镇几乎是同等距离。
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走更多的冤枉路。
在军事上,时间和路程往往便意味着胜利。
在商贸上,时间和路程便是金钱。
只要垄断了芦子关商道,陈哲便可以在其他大商户抵达绥夏之前与党项人进行交易,从中攫取最大的一块利润,而当那些其他商户抵达之后,只能捡些陈哲的残羹冷饭吃了……
好手段,好心计,好敏锐的市场知觉,好聪明的商业头脑。
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这件事情,对高家而言是个借刀杀人之计,自己则是在将计就计;而这个陈哲,却从这个激烈的政治斗争引发的偶然事件当中一眼便瞥到了巨大的商机,此人若不能发财,那简直便没有天理了。
他想了想,微笑着道:“既然某手里暂时有些权力,陈兄所求并非不能实现……”
“不过……”李文革语气一转,好奇地道:“……李某是知晓的,马匹在定难军中一样是被视为稀缺之物的,许多年前后唐皇帝从银夏买马每匹都要花费六十贯钱。近些年来,银夏与朝廷交恶,更是严禁私下向中原卖马。陈兄如何能够买到三十贯一匹的三岁健马?”
陈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人,朝廷那是向拓跋家官方买马,这法子太笨了,若是这么个买法,草民是绝买不起的……”
“哦,请陈兄为我详言之——”李文革有些期待地问道。
“大人知道,一匹健马,从产下来,到养成健马,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否则力气不足,不能上阵。也就是说,需要一个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细心照料牧养,党项那边,一个经验丰富的牧民能够至少同时照料三匹以上的马驹。而这一个牧民每日所食,也不过是四斤粮食罢了,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斤,按照中原的市价,也是敝号的进货价,一百二十斤粮食需要六百文制钱,这六百文钱足够一个党项牧民吃上一个月,那么八千文钱便足够一个牧民吃上一年。八吊钱一年,三年也才二十四吊而已。而这段时间内这个牧民却最少能够养出三匹好马,我买走一匹,他还竟剩下两匹,这是最少的数字。因此草民给大人开的三十吊钱的价格,是加了利润的,实际上一匹三岁马的成本绝不会超过二十四贯。大人请体谅,草民是商家,要赚钱也要营生,不加利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听得李文革两眼放光,事事留心皆学问,果然是至理明言,这些商贸买卖上的赚钱法子,自己是决计想不到的。
他缓缓道:“陈兄还没有回答某的问题。”
陈哲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大人知道,党项人丁户制度与我中原不同,除了拓跋家之外,还有七个外姓部落……”
李文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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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8)
汉人中间不同的政治团体、不同的藩镇诸侯之间矛盾重重争斗不停,作为少数民族的党项人这种问题相对较少。特别是对于如今正冉冉处于上升期的定难军而言,更多的是同心协力一致对外,而不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如果说汉人的斗争哲学是攘外必先安内,那么党项人的哲学便是攘外才能安内,游牧民族经济模式的脆弱性让党项族群不得不团结,不团结就不能生存,不团结整个部族就将在适者生存的严厉自然选择过程中被淘汰,彻底消亡。
不过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党项人的团结是个事实,但是其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分配模式当中所存在的分配不公问题却是一个在现有经济体系下无论定难军官方还是拓跋家族群都无法解决的一个问题。在崇尚实力的族群社会里,各族群会本能地选择最聪明最强悍最能够带领各族群走向兴盛的家族或者个人作为首领,这和中原王朝的嫡长子继承制以及一系列权力运作模式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是这并不等于游牧部落能够按照公平平等的原则进行生产资料的分配与再分配。
定难军拓跋家一家独大的现实导致了拓跋家在战利品分成和zhan有地域上拥有天然的优先权,这是八部族都没有异议的事情,但是没有异议并不等于不存在问题。万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拓跋家zhan有着最肥美的草场,占据着最能够产出财富的盐池,同时还独自享有每次诸部落联合军事行动一半份额的战利品,而其他七个部落家族只能去分另外一半。这种分配模式直接导致了在拓跋家的首领们一个个富得流油奴隶成群的同时,其他八部落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却还处在饭都吃不饱的凄惨境遇之中。
这些部族每年都会派兵参与定难军组织的南下劫掠活动,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这些部落需要这些抢劫了来的粮食度过一年的饥荒期,特别是在头一个冬天十分寒冷的情况下,这种抢劫活动就会更加迫切,因为在严寒中倒闭的牛羊牲畜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想办法搞点粮食,整个部族的许多人便将在新的一年中被活活饿死。
只是这种抢劫的效果越来越差了,原本相对还算富庶的延州、庆州等地在一次次的抢劫过程中迅速贫瘠了起来。盛唐时期延州最多的时候曾经拥有五十万人口,如今却只剩了八分之一不到,即便是一次性将一个县洗劫一空,实际上也真正抢不到多少东西。广顺元年八月党项大举南下,彰武军躲在州城中搞兵变,党项铁骑在延州境内纵横将近一个半月,兜了一个大圈子,几乎将南部几个县依次点名。若不是知晓延州军方的战力,以延州的地形而言如此扫荡迂回实际上与自杀无异,若不是地方贫瘠太甚,李彝殷是绝不会冒着风险这么干的。
即便如此,这一把抢回去的东西,也顶多只够党项人支撑数月之用。
这是人口增长的奴隶游牧部落社会形态最根本的内部矛盾,只要党项人不下大决心从游牧社会进入农耕社会,这一矛盾在根本上是不可调和的。
因此贸易,对党项人而言是生存模式的一种必要补充。
只要绕过大局观较强的拓跋家去和其他家族部落直接交易,便能够轻松解决所有麻烦问题。党项人的中央政权虽然受到了中原朝廷的册封和承认,但其与其他部落族群之间并非上下级关系,因此定难军节度使的命令并不是所有时候都有效的,只有在各部族承认其有效的情况下这种命令才有效。比如说长兴四年的夏州之战,后唐军的咄咄逼人已经危及到了八大部族整体的生存根基,因此定难军节度使号召抗战的命令才会变成八大部族的全民动员令。
当节度命令伤害或者妨碍了部族利益时,情况就不同了。
用粮食交换马匹,不管是对李*陈哲还是对七大部族都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陈哲能够获得利润,而李*能够获得相对廉价的马匹,七大部族可以获得能够保证族群生存避免饿死人惨剧发生的粮食,这实在是一件三赢的买卖。
如果说有谁吃了亏的话,拓跋家和定难军节度府吃亏了。
不过这不怪别人,选择和大周为敌而不是选择臣服本来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李*看来,郭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绥靖政策才助长了李彝殷的气焰,换了柴荣就绝不一样了。小柴同志只是小小威胁了一下,李彝殷就顶不住抛弃北汉改换门庭了。其实依靠互市和商贸往来,党项能够得到的利益也还是很不少的,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盛世时那些拿少数民族兄弟当猴耍的商人们都已经死绝了,交易还是相对比较平等的。
陈哲的办法,说起来便是这么简单。
虽然简单,但作为一个商人,能够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却是一件极不简单的事情。
李*重新落座,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芦子关虽然由在下掌控,魏平关却是由折衙内的兵把守,虽然路程上远一些,但也不多多走十来日而已,若是其他商户都被赶到了那边去,日后必将在绥州方面形成一个规模较大的集市,以陈兄的财力,存货量恐怕绝对比不过其他商户的总和,久而久之,若是那些商家联合起来压价,一年无所谓,几年之内便大不相同了,贸易是要依靠口口相传的口碑的,兄台的货量上不去,面对压价便不能有效应对。即便货量上去了,两边压价的结局也不过是党项受益,而兄台和其他商户的利润都变得越来越少,陈兄大才,对此想必已经有应对之道?”
陈哲看向李*的目光中开始有点钦佩的味道了,这年月一个带兵的能把商业上的事情看得如此明白可是不多见。他微笑着答道:“大人明鉴,靠相互争斗是赚不到大钱的,想要独吞所有利润,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镜中水月。草民不敢霸占全部边贸,更不敢与整个延州的商户为敌。草民不会和其他商户同行硬来的。而其他商户也不必绕行魏平关那么麻烦。只需要他们将货物以相对低一些的价格卖给草民,草民将这些货物运出关去卖给党项,再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收购党项的皮毛牲畜等货物,回到关内加上一层利润卖给其他商户,则这些同行不仅不会有什么损失,还省下了一笔运费,这岂不是两全齐美?大家都赚钱,才是真的赚钱。靠着让别人不赚钱甚至亏钱来赚钱,那是取死之道,草民所不取……”
不求做托拉斯,不求独占市场份额,只求做一个延州地区的货物总代理……这个年轻人的商业思路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李*大笑着点了点头,稳稳坐住,他知道这个手段见识均可称高人一等的年轻人必然还有下文。既然他的目的是做总代,以他目前的现金流只怕有些吃力,不赊账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若要赊账,没有官方背景支持一时半会是很困难的。
果然,陈哲起身施礼道:“草民还要求大人帮个忙,请大人许可草民在芦子关南已经荒弃多年没有人烟的土门镇设一个货栈,用于转运货物,若能再授予盖有大人印信的通行文告一篇,公告诸商户敝号有出关交易之权限,草民便感激不尽了……”
说到此处,他直起了身子,笑着道:“作为回报,草民愿承担大人全军粮秣辎重的运送之责,必不使前线将士粮草有缺……”
李*沉吟了片刻,道:“文告的事情好办,只是仅此难免会有人妒忌生事,陈兄日后麻烦不少。不如这样,某手中此刻还有一张兵部签发的仁勇校尉的敕牒告身,填上陈兄的名讳,再为陈兄补一个司务参事的军职,不需要陈兄实际到职,挂个名分而已。今日与陈兄洽谈的刘衡兄弟,现如今便是我前营的司务参事,不过他的军衔官秩是陪戎校尉,只有从九品,比陈兄还低着一层。日后我前营所有的军需采购,全都交予陈兄负责,现款买卖,绝不赊欠,只是陈兄亦不可欺我,成本运费之外,加利不得超过半成,陈兄可愿意?”
这番话说完,不要说陈哲,在一旁听了半晌的陈夙通都听得呆了。
要知道,仁勇副尉,那是正九品下的武散官官秩。
陈夙通这个正经的延州首县县尉,也才不过从九品下官秩。
只这一个任命,儿子便已经爬到老子头上去了。
彰武军中的军官普遍官秩较低,这是时代使然,那些正经的官牒告身藩镇们大多留给自己的家人子弟和亲信,基层军官往往是高职低衔,仁勇校尉在彰武军中已经是个副指挥级别的军官了,在别的藩镇甚至有人以这样的军衔代理指挥之职,从没有科制功名的一介白身一下子晋身为正九品命官,李*这个见面礼拿得实在是够大。
“这如何使得?”说话的是在旁边坐听了半晌的陈夙通。
李*笑了笑:“陈大人,这没有甚么使不得的,令郎为本营解决了军垦的种粮问题,这虽不是野战斩首,亦是军功的一部分,一个小小的九品武衔,令郎还是当得的。”
小小的九品武衔……陈夙通无语了……
面前这个说话的人似乎忘记了,他自己也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区区的”八品宣节校尉。
其实严格论起来,李*此刻已经不能算是个八品官了。八品宣节校尉仅仅是个散秩官衔,代表其本品,他现在的职事职衔是芦子关巡检使兼前营指挥,前营指挥的品秩和本品相同,但芦子关巡检使却是一个从五品职事官,已经十分不得了。
节度使麾下的武官,大多是以押衙、都头或者十将等阶级分高低看上下的,到了五代末期,这些官职大多都是些荣誉性头衔了,并没有实际的带兵权,主要用来笼络安抚那些已经退出军队的老军头。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些属于节度使的幕僚属官,但这些属官多是文职。按照晚唐那混乱不堪的规制,节度使以下不设观察使和防御使。但是对于一些军事重镇,节帅本身可以根据需要在一些重要的地域或者关隘设立军分区一级的军事单位,其中在某个重要军事区内负责防御治安全权的武将叫做捉守使,正五品下,秩仅次于节度判官;而在某个重要关隘负责军事防御工作的武将则叫做巡检使,从五品下官秩。
自从高允权执掌延州以来,彰武军这还是第一次任命巡检使。
因此高允权这一招借刀杀人也并非是完全的空手套白狼,李*的官秩比之以前有了一个近乎质的飞跃。
李*极为恭敬地向着陈夙通拱了拱手:“陈大人,令郎真乃盖世奇才,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某要提前向陈大人道贺了……”
陈夙通脸色数遍,终于苦笑了出来……
适才从容有度神采飞扬的陈哲此刻却脸色尴尬,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
汴京朝廷嘉奖李彝殷“忠勇勤慎”“忧劳王事”“藩屏国家”并加李彝殷为陇西郡王拜中书令的敕书三月初一发到了夏州,通篇充满了华丽的溢美之辞的骈文诏书当中几乎全都是废话和瞎话,本来以李彝殷的立场而言是绝不会理会的,然而这份诏书结尾部分一句十分简短的文字却令全体拓跋家高层对这份诏书极端重视。
那段文字总共只有八个字——除其子光兴宅集使。
拓跋光兴失踪已经两个多月了,同行的细封敏达也不曾回来。这两个月里绥州方面多次派出斥候和细作出去搜寻打探,有的细作甚至渗透到了距延州城不到五里的地方,却连根人毛也不曾找到。很多人都担心,这两个人恐怕是在暴风雪中迷失了道路,已经不知埋骨何处了。虽说作为骑兵鹞子迷路说起来很可笑,但是拓跋光兴这个废物有多少斤两统万城的大人物们还是相当清楚的。别的鹞子嘛是不大可能,但是这位拓跋大少爷嘛便说不准了……
光兴居然落到了汴梁方面的手里……
李彝殷十分清楚这份诏书的分量,纵使自己再如何否认,封王拜相必然引起天下关注,想让太原方面对此不闻不问是不可能的。若仅仅是如此倒也不难处置,本来没有的事情,解释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入京为质任定难军宅集使,这件事情只怕便不好解释了。说假话自然是行不通的,说实话丢脸倒还在其次,问题是实话比假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堂堂节度使的儿子,居然当斥候被人家抓了活的,太原方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事实的。
李彝殷倒是不是没有起过狠心,便权当没有生这个儿子,将送诏书的使者一刀斩却将人头送往太原,虽说此举一定会导致自己的儿子被砍,但却可以成功释疑,粉碎汴梁方面的离间计阴谋。
但是在看过这个送敕书的使臣之后李彝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汴梁又是封王又是拜令闹得热闹,筹码也比去年多加了一层,但派来的这个宣诏使臣却实在是和原先的差了不止一个级数,除了冠带袍服一般之外,这位使臣肤色黢黑满脸皱纹,口中的牙齿已经掉没了,说话漏风,指节粗大,一口关中北部口音,甚至连字都不认识,诏书都是交给李彝殷自己看的。
郭威和王峻居然顺手抓了一个种地的农民来送达诏书,这一手实在是太损了……
这个人也好,这颗脑袋也好,是绝不可能被太原那边相信的,谁能相信堂堂的中央朝廷会派出一个农民来做宣诏使臣?
李彝殷自己都不信。
另外,这个冬天的天气实在太冷,一场大雪令每个部族都蒙受了重大损失,被动死的牛羊牲畜还在统计当中,不过李彝殷能够想象到,那绝不是一个能够令人心旷神怡的数字。
“家主,还在忧心太原方面的事情?”一个党项族服饰的中年人走了上来,他面目清秀,几缕长髯飘洒在胸前,没有一般党项人留的大胡子,眼神中却带着明朗睿智的笑意。
这个用党项语言管拓跋彝殷叫做“家主”的人,便是定难军节度使的节度判官,拓跋彝殷麾下的头号汉人谋士褚微言,字春秋,乃是大唐永徽名臣褚遂良的后人,初唐时因受长孙无忌谋反案牵连,褚家子弟均被迁涉岭南,只有一支偏脉逃亡漠北,隐居下来,褚微言便是这一系的后人。
拓跋彝殷皱了皱眉:“府州和麟州不拿下来,我族后方便不稳固,南下便迟迟无期,眼看着高家暗弱无能,却不能放手收取其地……难啊……若无太原方面协力,以我族之力只怕拿不下府州……”
褚微言沉默了片刻,道:“只怕……延州方面也出了些变故呢?”
“嗯?”
褚微言叹了口气,道:“有斥候回报,芦子关魏平关两处,于几日前开始修缮关墙了……”
拓跋彝殷“腾”地站了起来,失声叫道:“折掘家进驻延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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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攻守之道(1)
“折掘家”就是折家,这个党项一族的分支别系如今是整个党项八大部落最头痛的敌人,在未来的岁月里也将成为党项一族乃至整个白上国最顽强也最可怕的死敌。当然那是李继迁、李元昊这些西夏帝国的奠基人和缔造者以及后世拓跋家子孙们焦虑的事情了,而目前最令西夏的列祖列宗们担忧的,不是世袭大宋朝府州知州的河东折氏,而是目前突然出现在夏州正面和绥州正面的折家军队。
大周广顺二年三月初五,统万城里召开了一次绝密的最高层军事会议,召集这一会议的是党项八大部落联席会议公推的大酋长,大周朝廷刚刚敕封的陇西郡王、中书令,以定难军节度使实领银夏宥绥四州军政事的拓跋家家主拓跋彝殷,参与会议的则有权知绥州拓跋彝林,宥州防御使兼知本州事拓跋彝玉,银州防御使拓兼知本州事跋光俨,夏州衙内都指挥使拓跋光睿,还有身染重病不能到职理事的绥州刺史拓跋光琇,定难军管内都知蕃落使拓跋光远,以及定难军节度判官褚微言。除了这些拓跋家彝字辈和光字辈的精英人物之外,还有一位胡须花白身材健硕满面红光的老者在座与会,这位老人便是拓跋仁禄,拓跋家最后一位硕果仅存的“仁”字辈元老,也是当年曾经在青岭门一夫当关阻挡了安从进五万大军足足一个半月的功臣勇将,号称曾经生啖人肉,族中绰号“阿罗王”。
党项人的家族会议不像汉人议事般诸多寒暄啰嗦,拓跋彝殷当即便将延州方面的最新军情向这些家族精英进行了通报,而负责详细阐述这些情报的则是汉人文官褚微言。
“……折家的人马大约是去年腊月二十三日抵达延州州城的,营寨扎在南门外,没有进城,探子曾经试图接近其营地,却未能成功,该营寨防卫远比彰武军要严密,可以断定是折家的军队无疑。据在延州节度潜伏的线人禀报,率军的似乎并不是折从阮本人,而是他的一个儿子,具体的究竟是折德源还是折德沁,目前还不得而知……”
“……折家此次出兵的兵力,似乎在数百人到一千人之间,大多为步兵,马匹不多,因其行军期间恰逢大雪,探子没能抵近观察,故此确切数目不详,只能根据其营盘规模大致估算,从把守营盘的哨兵手中兵器身上甲胄来看,装具颇为精良,其程度优于府州守军。”
“……大约元正前后,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发布了任命其前营指挥李某为芦子关巡检使的文告,这个李某乃是延州年前兵变的主谋,曾经一度占据州城并开仓放粮,据称延州百姓对此人颇为称颂,其驻军之地不在延州城内,而在城外的丰林山上,具体兵力数目不详,战力不祥,装具不祥……”
“……据斥候报告,芦子关魏平关两处敌军均打着折家旗号,装具均较精良,都在昼夜不停修缮城关整顿防务,芦子关敌军中操延州口音者居多,而魏平关敌军操府州口音者居多……”
褚微言一条一条详细叙述着得来的军情探报,而周围的拓跋家将领则一个个神情凝重地仔细聆听,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等他说完,向来有拓跋家年轻一辈第一勇士之称的拓跋光远当即发言道:“折家分兵两处守关,当发兵南下试探一番虚实……”
拓跋光睿当即反对道:“不妥,而今春季,正值牛马交配生产季节,可抽调兵力不多,若发大兵,则马匹损失必多;折家不是高家,兵少无用,反易为其所趁。”
褚微言向两位拓跋家少主躬了躬身,道:“发兵之季当在八月,只是家主已经协约北汉主,今秋越过沙漠共击府州,事成之后北汉主将以府州之地隶家主治下。故而今岁已然不能出延州,如今家主担忧的是大军北上府州之时,折从阮率军出芦子关叩青岭门,届时我军南北不能呼应,将酿成大祸。家主召集各位将军前来,便是想商议是否要取消今秋的府州会猎之行。”
身材矮胖的拓跋彝玉当即站起挥手道:“这还用商议么?府州之战势在必行,为了积蓄力量打这一仗,去年我们不顾族中牲畜疫病,硬是南下攻略了延州五个县的乡镇村落,发动了上千兵马和百余名鹞子对北部的山区和沙漠进行了扫荡和侦查,平灭了五个不肯臣服滋扰作乱的偏远部落,甚至还花费了巨大人力砍伐树木打造渡过黄河所需战船,好不容易才在部族会议上说服了七家家主和长老们同意用兵,大哥为了联络北汉压制杨家不敢支援府州还不惜得罪强大的大周,如今万事皆已有了个眉目,仅仅是几个折家兵出现在芦子关和魏平关,便吓得我们中止计划背弃盟约,不说旁的,七家家主和部族会议会如何看我们拓跋家?”
他是彝字辈的重臣,作为宥州防御使,又是出兵府州的第一线指挥,他一说话,几个光子辈的晚辈想要发言的便顿时缄口,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中央位置的拓跋彝殷。
拓跋彝殷却没说话,眉头紧锁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半晌,他将目光转向了盖着兽皮躺坐在椅子上的绥州刺史拓跋光琇:“光琇,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身材瘦弱满脸病容的拓跋家最年长的“光”字辈成员两只眼睛清澈透明,他身上没有游牧族群那种粗狂豪野的腥膻之气,反倒有一种稳重自持的读书人气质。
见族长垂询,他略抬了抬身子,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汉人常说一句话,黄河九曲,独富一套,说的便是大漠北面的河套。我们要打府州,不是单纯为了拔掉折掘家这颗钉子,而是为了打通和那片肥沃的土地及广阔的草场之间的通道。那里纵横千里方圆,均是一马平川,物产丰富足以养育人口牲畜,地势平坦适合我族骑兵往来驰骋。那片地方在汉人中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只要夺取了那里,不用三十年时间,我们便能培育出十万控弦之士,到时候下关中也好,出河东也罢,广阔天地,将任我族驰骋纵横。我们拓跋家割据银夏,已经将近五代,祖宗留下的基业虽然厚实,却多是穷山僻壤,不足以富族群,不足以养兵民。甚么时侯中原的皇帝腾出手来了,便还要拿我们开刀……长兴四年的难关我们能渡过来,不是凭运气,也不是凭力量,而是因为当时的洛阳朝廷还没有占据全局之势,中原的汉人在内斗,这正是我族奋起积蓄力量的天赐良机,若是能够据有河套,日后我们便有了一块足以自足的稳固后方……不要说割据,若干年后,便是效法当年入主中原都未必是一件难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则折家进驻延州,亦不得不防。折从阮是数十年沙场搏杀出来的宿将,小觑不得。他之所以率兵入关,其实并不是因为中原皇帝的命令,而是看透了我们对府州方面的觊觎之意。他知道,没有汴梁大周方面的支持,仅凭折掘家自己是当不住河东军和定难军两面夹击的。因此他才冒险抽调府州的一部兵力出延州,为的便是牵制我军的北上大计……”
“……此计虽险,却十分有效,一旦我族主力北上,折家兵出芦子关,叩青岭门,甚至杀到统万城下都不是没有可能。我们都和折掘家交过手,他们的兵是强兵,这是公允之论。不过若是他真个敢攻城,胜负却仍属未知。夏州城坚固无比,若无内应献城,便是以当年的大唐百战之师,要攻克也颇不易。即便我族守军不敌折家,坚守上半年却也还是能做到的,折掘家毕竟是客军作战,诸事不似在府州那般便当。而我军主力一旦攻克了府州,则折掘家根基便被挖断,折从阮纵然再厉害,也是无根之萍,不足为惧了……”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此刻我忧心的,却并不是折家,而是延州军中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李某……”
面对众人诧异的目光,拓跋光琇扭转头看着褚微言缓缓问道:“春秋先生,这个李某的名讳,知道么?”
褚微言摇了摇头。
拓跋光琇道:“诸位请细想,彰武军和我们做了多年邻居,其军中有多少兵,兵手里拿的都是甚么武器,有多少个军官,都叫甚么名字,我们早就摸得清清楚楚的了。但是对这个李某,我们却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此事太过蹊跷,一个籍籍无名的军官,先是闹了一场兵变,甚至一度占据了州城,高允权虽然复辟,最终却也没能奈其如何,反倒还委其做了芦子关巡检使,这件事情,大家难道不觉得蹊跷么?”
“彰武军的一个小卒而已,何足多虑!”拓跋光远不以为然地道。
“一个小卒?”拓跋光琇皱了皱眉,“此人是第一个敢将营寨设在延州城外的彰武军军官,一般彰武军的小卒哪个敢如此做?”
“懂得开仓放粮收买人心的小卒,你们谁见过?”
“折掘家最然厉害,却毕竟是远来的客军,中原的皇帝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吞并延州的,府州的力量已经太强了,强得令汴梁的皇帝都有些害怕。折从阮再厉害,也不敢公然顶着延州士族百姓和汴梁朝廷方面两重压力公然夺高家以自为,而这个李某便不同了……”
“兵变不是被平息了么?”拓跋彝林插话道。
“可是我们谁也没看见,谁也不知道这场兵变究竟是如何开始如何结束的,这个李某竟然能够打开府库放粮,这可不是一个赳赳武夫能够想到的事情啊,他背后有没有人暗中支持?延州军民对此人究竟怎么看?他有没有取代高家出镇延州的可能?这些,都是我们要担心的……”
“即便此人取代了高家,也不需要太过担心吧?”拓跋彝林迟疑着问道。
拓跋光琇摇了摇头:“阿叔,我害怕的是延州方面再出一个强敌……高家暗弱,高允权又不知兵,只要此人掌握延州,彰武军便对我族没有任何威胁。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甚至可能拖折从阮的后腿,暗中帮我们的忙。只要高家还是延州的藩镇,我们便永远不必太担心来自于南线的威胁。但是若高家倒了,新的延州藩镇是否还能够仍然这么好想与?汉人们常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万事都要想在前头,未雨绸缪,这才是我族兴旺发达之道……”
他喘了口气,道:“关于这个李某,还有别的甚么确切消息么?”
褚微言想了想:“还有一些都是未经证实的传闻,据说此人曾经当街杀人,延州有些老百姓用他的画像糊了代替门神;还有人说此人因为杀了一个队头,自己才做了队头,因为杀了一个指挥,自己才做了指挥……”
“不懂……不懂……”拓跋光琇连连摇头,“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太少,没法判断,没法琢磨,但是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延州方面只怕要出事。”
他抬起头对拓跋彝殷道:“家主,我们得加紧提防,既要提防关中的折掘家兵,也要提防延州再出一个大敌……”
拓跋彝殷两只眼睛注视着他,温和地问道:“以光琇看,我们秋季的出兵,还要不要继续呢?”
拓跋光琇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是要打的,但是有一个前提,我们得先摸清楚芦子关和魏平关的虚实。那个姓李的既然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为何没有率军前往芦子关?”
褚微言尴尬地一笑,却没有回答、
拓跋光琇叹息着道:“为了秋季出兵能够安心,家主,即便损失些马匹,我们也要在近期摸一下两关的防卫虚实,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即便暂时不理会那个姓李的,我们也得摸一下折掘家的底!”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我方才一直在想,折家的主力究竟应该在哪边?按照延州方面的情报,既然那个李某受命为芦子关巡检使,那么折家兵自然就应该是在魏平关了,只是为何两关都打着折家的旗号,难道那个李某只是接受了委任,却并未真正赴任?以至于折德源必须要分兵驻守两关么?”
拓跋光琇道:“家主,高允权任命那个李某为芦子关巡检使,以高氏的为人,这个任命颇为诡异。他已经弃守芦子关许多年了,如今怎么突然间又想起来要守了?再想想年前那场模模糊糊的兵变,我以为高家是最终和这个李某达成了某种妥协,高家明显是拿这位兵变主谋没有办法,这才任命其出守芦子关,一方面将其调离州城,另一方面则是要置其于险地。想让此人和我们拼个两败俱伤,而芦子关乃是战略要冲,比魏平关离延州近得多,按道理说,折家的主力应该驻守在这里。因为芦子关一旦失守,我族几个时辰之内便能够兵临延州城下。”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若是从用兵而论,折家主力应该部署在芦子关,只是这个姓李的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难道他能指挥折家的人?”
“不可能——”拓跋光琇摇着头否定道,“借折家的兵和自己一起守关,这倒还有些可能!”
拓跋彝殷沉吟道:“折家的主力究竟在哪边,不试探着打上一下终归不知道……”
“不能坐视他们将关防修好……家主……得毁掉这两座关城……”
拓跋彝殷将目光转向了阿罗王:“阿公,您老人家以为呢?”
阿罗王干脆利索地道道:“打——!”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那便这么定下来,我明日便与野利容赖和房当扈特商议,拨给他们五百头羊,让他们各出兵马一溜,野利家攻芦子关,房当家攻魏平关,光远率夏州本部五百骑兵进驻青岭门监战,以为后援……”
拓跋光远当即笑容满面地起身领命道:“领命!”
拓跋彝殷转过头对褚微言道:“春秋,你立即安排人手,打探那个李某的来历。此人的出身、年纪、武艺、履历都要弄清楚,一个月内,我要知道此人的一切……”
“在下领命,请家主放心!”褚微言离座领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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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攻守之道(2)
刚刚修复重建起来不久的城关巍然屹立,折字大纛在漫天黄土中烈烈抖动,给略显低矮的土黄色的关墙增加了几许摄人威势。
对于不挂李文革自家的将旗却挂折家的旗号,沈宸等军官是颇有些意见的,对此李文革一笑置之。在他看来,多方面迷惑党项人,使定难军不知道关中虚实,更加不知道折家出兵的兵力军情,这远比他个人的名声和颜面来得重要得多。敌人越是不知道芦子关的虚实,军事上就越会谨慎小心,部署上也就会越迟缓保守。自己的部队里大多是入伍还不到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时间较短,心理培养时间也过短,因此对于从此要面对定难军庞大军事压力的前营士兵来说,每多一天的训练时间就多出了一层在战场上保住性命的可能,因此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李文革都无所谓,主旨是在拓跋家骑兵杀到关口之前,能拖多久便拖多久。
高绍元的路还没有开始修,大路两边已经堆满了民夫们从各处搜集搬运来的各色石块,但是因为工具还没有到位,因此修路工程还不能正式展开。
陈哲的商队已经出关了,临出关前李文革命自延州城中请来的画师为每个出关的人都画了像,并在画像上标示了姓名。等到陈哲返回之时,这些人要一个个对号进行审查的,芦子关毕竟是个军事单位,李文革可不想让这块自己镇守的一亩三分地变成细作和探子的往来通道走廊。
自关中沙苑监购买的第一批七十匹马已经运抵芦子关,前营的核心丙队以及各队的什长伍长们每天都要进行长约一个时辰的马术训练。这种训练目前还是最基础的,并不涉及甚么高难度的马上动作。李文革也没打算把这些人最终全部训练成骑兵——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骑兵的培养第一条便是年龄限制,年龄过大的人身体器官发育都已经基本定型,勉强把马匹当作一种交通工具还行,但是要想像小伙子一样最终实现骑马射箭的梦想就比较困难了。像匈奴、突厥、契丹、党项这些游牧民族的优势便是骑射技术从娃娃抓起,每个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在马背上生活了,因此在成年后其骑射技术与半路出家的汉族骑兵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有人说这些少数民族是天生的骑兵,其实这话也不准确,虽说这里面不乏有基因遗传的因素,但是这些少数民族的娃娃如果从生下来这一辈子便只能在地上爬,连马缰都摸不着的话,就算再天才的家伙也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骑兵。
因此细封敏达的斥候队目前的二十名士兵基本上年龄分布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虽然细封敏达认为这个年龄也有些晚,但是李文革却觉得正合适,让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练习骑马,李文革认为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
因为驻守芦子关是为了和党项人打仗,因此李文革曾经向细封敏达表示他不用跟来,留在丰林山练兵即可。对此细封敏达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表态。结果在队伍开拔当天,大队还没有集合完毕,这个党项鹞子率领的斥候队二十名士兵便已经在寨门外背着背包行囊列队等待出发了。一路上细封敏达自己步行,却让年轻的骑兵们轮番骑着当时队中仅有的五匹马在队列前方十里范围内进行斥候警戒,并利用大队休息的时间现场说法给这些骑兵新手讲解做斥候的基础知识。
作为斥候,绝不是会骑马射箭那么简单的。一个斥候必须通晓关于侦查技巧、天气地理、文字图书、旗号金鼓等等多方面的综合知识,在掌握了这些知识之后,还要经过长时间的侦查训练和实战考验,一个没有作战经验的斥候是绝不可能有效完成任务的。
目前对于这些还略显稚嫩的前营斥候们而言,最困难的并不是如何控制马速和在马上两手撒手纯以双腿控马,而是细封敏达教习的党项话这门外语以及李文革教习的识字课。
为了实现情报讯息的相对保密,李文革没有请人来教习军官这个年代的通用文字,而是开始在军官团队中普及自己那个时代的简化字,在李文革看来,这些学生识字的时间太晚了些,过于复杂的繁体字不要说对他们,就是对自己这个现代人都显得过于难学了。李文革目前的繁体字水平还仅仅停留在阅读水准上,让他写保证一塌糊涂,就这点底子还是他当年苦读那些古人的碑文石刻时打下的。相对于繁体字,简化字的笔画相对较少,更容易接受一些,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即使落在最有学问的饱学鸿儒手中要想完全对上号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另外,李文革果断地在部队文化课中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的概念,并规定日后所有的军情文书当中一律使用阿拉伯数字。这样即使情报文书被敌人截获,谅这个时代的少数民族或者军方人士也弄不明白这些鬼画符的玩意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由于情报人才的缺乏,李文革在前营中设置的情治参军一职暂时由他自己兼任,他在军中建立起了一套极为简单的密码文字体系,按照天干地支进行跳字排列阅读,每份情报均用两个阿拉伯数字确定天干地支所跳字数,而后根据规则进行编译。这种密码一旦有己方情治军官被俘就会失效,不过李文革认为,以党项人目前的文化水平以及不喜欢留俘虏的坏习惯,这套体系失效不会是眼前的事情;以后他会发展更加严密的密码体系,如果可能,李文革甚至想在未来培养一批英语人才……
不管他这个想法是否切实际,这都不是目前要操心的事情,目前能够让眼前的这些受培训人员将识字率提高到两百以上便已经是个奇迹了,李文革估计这个进程至少需要一年,在这期间他所有的军情传递还必须依赖于口口相传的固有模式。
修缮芦子关花费了十多天时间,李文革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紧张,党项人不可能眼看着他将城关修成铜墙铁壁,因此半扇被毁掉的城关几乎是用一堆大致整齐的石块堆砌起来的,最后用泥土和水封好之后,表面上暂时还算过得去,不过这种关墙是万万抵不住攻城槌之类的重武器打击的,哪怕是吨位稍高一点抛车都能对其造成严重威胁。
李文革猜测,党项人游牧惯了,习惯骑兵野外作战,基本上没打过什么攻城战,这些重武器即便有也大概从来没有使用过。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在修缮城关时做了些预防措施。
土石结构的关墙上被挖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孔洞,这些孔洞有的平直有的自上向下自内向外倾斜,分为喇叭形孔和直孔两种,直孔内侧平时是用石块封死,其粗细宽度内外基本相同,是为了向外投掷石块火球威慑摧毁敌军抵近城关部队的攻击所用,而喇叭孔则内窄外宽,主要适用于军官观测城外敌军动向所用。
李文革虽然也保留了城墙垛口,但是他并不准备让自己的士兵从这些垛口向下俯视攻击敌军,对于骑射功夫一流的党项人而言,将头部或者身体伸出垛口的守军是很好的靶子,李文革的兵力有限,他不想让自己的守卫力量在这种远距攻击中被消耗掉。
对于习惯传统守城战的沈宸而言,李文革的很多防御布置都颇为怪异。
比如说李文革将关墙上的地面挖出了一横十二纵的沟壑,深约多半个人的身长,宽度大约能够并排站开三名士兵,这些沟壑的边缘一律被挖成了斜坡状。站在沟壑中的士兵站起身的话,其胸部恰好与关墙垛口的位置齐平。
在这些沟壑挖好之后,李文革的针对性刺杀训练令沈宸逐渐看出了些门道。
一个队的士兵以伍为单位部署在每一个垛口后面的沟壑里,其中伍长担任指挥,剩余的士兵两人一组被分为甲乙两组,当伍长发出“隐蔽”口令时,所有士兵均抱膝坐在沟壑里,当伍长发出“预备”口令时,甲组士兵立即跃起冲上斜坡,而乙组士兵则起身沿着纵向沟壑来到相对应的垛口前,两组士兵均双手持枪做出待刺姿式。直到伍长喊出“甲组,杀——”或“乙组,杀——”的口令之后便一正一斜地刺出手中木枪。
同组士兵手中的木枪所刺方向不同,其中一名士兵刺击的是正面,而另外一个士兵刺击的却是左下角部位,而且刺击方向倾斜。
这几个口令相当简单,但是练习起来却并不容易,对伍长的心态和判断力以及士兵的反应力和辨别力是个极大的考验。
一开始的时候仅仅是训练士兵的反应速度,因此倒还费得力气不大,只训练了短短五天,四个队的士兵便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在听到命令后迅即反应,从伍长发令到士兵进入战斗位置不超过喘一口气的功夫。
但是用草人进入实战阶段之后,问题就来了。
首先是口令问题,因为各伍口令基本相同,而相聚距离又过近,因此最后的刺杀命令往往相互混淆,经常是某伍的伍长喊出一声命令后几乎全队的士兵一起刺出手中的木枪,而草人出现在城头的几率却是随机的,因此一次刺杀总有大部分士兵刺空。
这其实并不是伍长们的过错,而是设计口令之人的失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文革对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往复地进行这种训练。
于是伍长们开始自己想办法变通,他们要求士兵们不要理会最后的刺杀口令,而是专心地盯着城头,直到草人出现再刺出长枪。
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产生,有一些紧张的士兵往往在草人刚刚露出一个头便急急忙忙刺出了木枪,结果当然是全部便刺空。另外,由于没有口令的指挥,两名士兵无法协调动作,往往是一个士兵已经刺出,而另一个士兵还在呆呆站立。
在一次又一次枯燥的重复训练中,伍长们终于逐渐理出了一个头绪,最终经过总结归纳,所有的什长伍长级军官统一了标准和规制,要求士兵们一律在草人的腰部露出城头的那一刹那刺出长枪。同时规定,负责正面攻击的士兵为基准士兵,即组长,侧面攻击的士兵以其动作为信号刺出手中的木枪,这样虽然导致侧翼的攻击比起正面的攻击慢了一线,但却并不足以影响刺杀效果。
而伍长们的指挥水平也在逐渐提高,城外举草人的“蓝军”部队在李文革的指挥下作出的一些假动作也被这些迅速成长起来的伍长们一一识破。
沈宸后来去询问李文革,最后的刺杀口令明明是画蛇添足的,为什么不能废除,还要保留。
李文革对此的回答只有一句话:“那不是喊给自己人听的,那是喊给敌人听的……”
要让士兵们对不同的口令形成不同的习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比如说总有那么几个士兵在听到那一声声“甲组,杀——”“乙组,杀——”的口令时条件反射地做出刺杀动作,于是他们的伍长便给这些士兵加码,经过近乎无比痛苦的训练,全营官兵终于做到了对这种迷惑性口令充耳不闻。
现代军队与古代军队最大的不同就是,古代军队只要求士兵无条件服从,而现代军队却要求士兵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能力。
这并不是说现代军队可以不服从命令,现代军队注重的是素质训练,每个士兵仅仅是力气大并不能够杀死敌人,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攻击适当的地方才能够成功消灭敌人,而这个“适当的”一方面需要军官对作战的经验和教训进行总结归纳,一方面需要士兵的临战观察与判断,二者缺一不可。
李文革并不想培养出一支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只会做机械动作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或许在阵列战当中能够很威风,但是在绝大多数作战环境中并不占优势,不会观察不会思考不会判断的士兵脱离了指挥官就会无所适从,或许这样的士兵可以打胜仗,但是面对败局却会全线崩溃。
李文革不止一次地在训练中强调白刃战的重要意义,强调的并不仅仅是勇气。未来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作为什伍一级的基层军官的阵亡或者负伤在这个时代是很频繁的,如果一切都依赖长官的指挥,那么一个伍长死掉就会导致五名士兵丧失战斗力,李文革不想让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的部队里。
目前的训练还仅仅是最初步的,李文革的最终目的是将这些士兵训练成在战斗中不依靠基层军官命令便能够迅速进入状态对敌军士兵进行成建制攻击的强兵,除了严格的训练之外,这还需要血的经验和教训,芦子关,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练兵场所。
除了部署正面的防御战术之外,李文革对城关两翼的悬崖峭壁极不放心,两侧的山脉骑兵肯定是爬不上去的,但是只要下马徒步行进,党项人的弓箭手是有爬上去居高临下对城关上的守军造成远程打击威胁的。因此李文革加紧了修缮西侧小山上军寨的进程,并且严谨士兵们砍伐关外两侧山坡上的树木,那些都是掩护侧翼部队的天然屏障。
沈宸倒是认为侧翼的威胁不大,敌人的弓箭手不是猴子,城关前十余里范围内倒是也有一些低矮的丘陵可以攀爬上去,上次伏击细封敏达丙队的兵力就部署在这些丘陵上,但是城关两侧的山坡却都是又高又陡,在上面展开大兵力几乎不可能,而且即便爬上去向下进行弓箭射击也相对很困难。因为两边的坡度近乎是个直角,在山上面能够越过横生的树枝看清下面城关上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历代延州镇守者在这里设关不是没有理由的,高耸的土门山就仿佛两扇大门,芦子关则是门闩。
然而李文革仍不放心,在他看来黄土高原上的这种所谓险地比起川中的山峦简直连土包都算不上,其某些地方的险要程度连太行山都不如,不在两翼部属一些兵力实在是不能放心。
沈宸更担心的是四周山脉中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小路,若是被党项骑兵从这些小径绕过芦子关切断了后路和补给线就很麻烦了。不过经过多日打探,沈宸发现这些小路倒不是没有,但是都是些绝对不能令马匹通行又险又窄的山路,还有一些河流溪水纵横其间,若非常年在此居住的山里人,任谁也不可能健步如飞地在这种山间小道上安心行走。
就算党项人下马绕道,从这些小道绕过芦子关出现在延州境内,没有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是决不可能的。人马越多需要的时间越长,一百人规模的部队需要一个月的话,一千人的队伍则最少需要两个月,有这时间,早够党项骑兵在延州境内兜个圈子打一个来回的了。
最关键的是,这些游牧民族,是没有翻山越岭的习惯的。
加固城关和训练守城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骑兵斥候小队也在紧张地训练,如今已经能够执行一些十分简单的任务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陈哲的商队自定难军地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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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攻守之道(3)
陈哲的商队出关时二十八人,却仅仅回来了十二个人,其中八人身上带伤,就连陈哲自己大腿上也中了一箭,好在箭簇入肉不深,也不是铁制,好歹包扎了一下还能继续骑马。除此之外,原本准备运回关内转卖的皮毛牲畜等货物一概不见,除了陈哲挂在马背上的一个包袱之外,众人几乎是只身逃回了芦子关。
李文革见状情知不妙,立刻命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出发打探消息,同时将陈哲等伤员接进关内,在室内重新包扎用药。
“大人,卑职无能,路上遇到了大队党项骑兵,所载马匹、牲畜、皮毛均被劫走,同伴死了十几个,卑职等人一路打马狂奔,这才得进芦子关……”
陈哲一面呲着牙忍受着前营医官用川中烈酒洗涤伤口一面十分沮丧地道。
“没关系……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这些损失李文革也十分肉疼,特别是马匹和牲畜都是他此刻最缺的,只是看着陈哲这副惨痛模样不愿让他再难过,更何况死了十几个人,他若是一味追问货物便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了。
“……便是折了本,陈兄弟也不必担忧……”李文革沉吟着道,“可以自公款中支取些许,待赚了钱再还上便是……”
他深恐陈哲自此不敢再进入党项地界,交易,那日后的马匹牲畜之类便全都泡汤了,而存粮一旦吃光后,将再也没有余钱向关东地区购粮了。
陈哲看了看李文革,默默等到了郎中换完药背着箱子出去了,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
待众人鱼贯而出,在李文革惊讶不解的目光中,陈哲缓缓打开了一只随身带着的小包袱,里面是一个小木箱,自怀中掏出一把小钥匙,“卡吧”一声将锁头打开,箱盖掀起——
一道温和煦暖的光芒让李文革的眼睛眯了起来,小箱子里面竟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金刀子。
这么满满一小箱金子,怕不得有几十斤重?
“幸好卑职多长了个心眼,将一部分的货款在当地兑成了金子,这共是一百八十九两四钱,被抢走的马匹牲畜皮毛等物,抵成黄金也不过五斤不到。大人,既然是合股生意,赚自然是一起赚,赔也要一起赔,这些金子,大人留下一半,卑职拿着另外一半回去翻本。说起来此番被抢去的,不过是这一趟定难军之行的利润罢了,可惜了十六位伙计的性命……”
李文革看着一箱黄金,喉头动了一下,苦笑道:“陈兄弟,拿着这些钱去翻本吧,金子于我并无丝毫用处,还是等你买了马匹牛羊,再来给营中分成吧……”
陈哲叹了口气:“……也罢,此番对不住大人了……”
李文革又安慰了他两句,扭身出来,重新走上城楼,却见沈宸与梁宣两个心腹军官正在研究陈哲带回来的那根“箭”。
这根在陈哲大腿上刺了一个窟窿的箭既没有箭羽也没有铁制的箭簇,只是一支光秃秃的竹杆,一头被削成了尖锐的角,上面还沾染着一些血迹。
“大人,袭击陈哲的应该是党项人的游骑兵,不像是装备很好的样子——”沈宸见李文革上来,急忙报告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沉吟道:“如今三月还没有过完,拓跋家就出兵了?”
沈宸摇了摇头:“若是正规些的军队,万万不会因为急于劫夺财物而让陈参事他们活着逃回来,为了保持大军行军机密,定是要将他们斩尽杀绝才对!”
李文革点了点头:“陈哲说袭击他们的士兵大约有二十多人,都骑着马,但是甲胄不全。他们后来砍断了牵着驼货物的骆驼以及牲畜马匹的绳子,那些人分兵追赶这些畜生,他们才得活着回到关内。从这军纪上看,他们遇到的不是细封那样的专业骑兵斥候,而是一股不知哪个部族的游骑兵……”
李文革还没分析完,就见关北面一溜烟尘,却是细封敏达引着两名年轻的斥候狂奔而来,走得近些了李文革才看清楚,他马鞍子上横着一个穿着皮裘带着兽皮缝制的帽子却没有披甲的长大男子,后面还牵着一匹空鞍的马。
“是野利家的人——”细封敏达还没进关便高声叫道。
李文革急忙吩咐打开关门,放细封敏达进来。
细封敏达一进城关便将那擒获的俘虏扔在了地上,那人却是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是个‘阿克泥’——”细封敏达啐了一口道。
李文革对党项人的语言一窍不通,皱起眉头道:“‘阿克泥’为何意?”
细封敏达笑了笑:“我们党项人两人为一个单位,称一抄,一正一辅,正者称‘德明’;两抄到三抄为一帐,设一个‘阿克泥’统领之……”
李文革若有所思,问道:“这是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了?”
细封敏达点了点头,抿着嘴道:“是!”
李文革追问道:“帐以上的作战编制是甚么?”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我们作战建制只有三级,抄、帐之上只有‘溜’这个建制单位,不过可大可小,最小的溜只有两帐兵,八人到十二人,最大的溜有几百上千人,下辖百帐到数百帐兵不等。”
“军阶呢?”李文革有些后悔,询问拓跋光兴时自己以为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如今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古代军人讲究的知己知彼,自己实在是做得太差了。
“我们没有军阶,按照统领的帐数两两递增,领两帐兵者为‘创祐’,领四帐兵者为‘僚礼’,领六帐兵者为‘吕厄’,领八帐兵者为‘程谟’,领十帐兵者为‘令逊’,领十二帐兵者为‘昂聂’,领十四帐兵者为‘磋迈’,领十六帐兵者为‘庆唐’,领十八帐兵者为‘令能’,领二十帐兵者为‘叶令吴箇’,领二十二帐兵者为‘广乐’,领二十四帐兵者为‘印吴’,领二十六帐兵者为‘祝能’,领二十八帐兵者为‘春约’,领三十帐兵者为‘鼎利’,领三十二帐兵者为‘芭良’,领三十四帐兵者为‘谟箇’,领三十六帐兵者为‘昂星’,领三十八帐兵者为‘领卢’,领四十帐兵者为‘枢铭’……”
细封敏达口中吐出的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官职军衔令李文革和沈宸等人一阵阵脑袋发晕,见细封敏达总算住口,李文革苦笑道:“四十帐兵一百六十人到两百四十人,这么点兵力就这么多军阶,你们族人的军制还真是复杂啊……”
细封敏达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些不是你们汉人所说的阶级品秩,乃是我们族中战士临战编组即日常游牧的规制,只不过在作战时作为编制来使用罢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问道:“枢铭以上,便没有更大的编制了么?”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枢铭乃是我们族中最常用的指挥编制,一般出战,族长都会临时任命一些‘枢铭’来统带战士。枢铭以上没有更高阶的军官,不过还有一些名义,但那是贵族的称号,跟军队没有啥关系,只不过象征着平时的牛羊牲畜奴隶的数目,草场地盘的大小,还有便是在族中长老会中的地位……”
他掰着指头算道:“枢铭以上,还有‘吕则’、‘祖儒’、‘素赍’、‘丁卢’四等贵族称号,加上枢铭一共五等,枢铭本身便是四十帐贵族之意,吕则便是统领八十帐的贵族,祖儒是统领一百六十帐的贵族,素赍乃是统领三百二十帐之贵族,丁卢么,便是统领六百四十帐之贵族……”
李文革直听得目瞪口呆,他皱着眉头问道:“那你们的族长呢,他叫甚么?”
细封敏达苦笑道:“族长是你们汉人的叫法,我们党项人是没有这个称呼的,拓跋家汉化的厉害,又封着汉人的官,这才用汉人的称谓。我们党项人以家族为部落,每个部落拥有人口兵马帐数最多的贵族便是族长,因此我们的族长称谓不一,比如说我们细封家只有六千多人,家主细封丹帧有三百多帐两千六百多人,因此在细封家他便是长老们都服膺的族长,他的头衔却只是个素赍;而野利家总人口有八千多,其族长野利容元占将近六百帐不到五千人,因此野利家主的头衔便是丁卢,在部族长老会议中的地位高于我细封家的丹帧家主……”
李文革这才慢慢听出了点眉目,游牧部落介乎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之间的上下秩序的确令他很头痛,不过平心而论,比起中原汉人发明的的包含了爵、勋、散秩、职事、差遣、恩赏等体系在内的复杂政治秩序,党项部落的等级制度相对要简单高效多了……
“那李彝殷是啥?”梁宣在一旁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傻呵呵问道。
细封敏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道:“他是统领千帐以上的大族长,是最大的贵族,在我们党项语中管这样的贵族叫‘谟宁令’,翻译成汉话就是‘天大王’的意思……”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你去审讯一番此人吧,要把敌人的兵力人数以及装备目的等情况弄清楚……”
然后,李文革扭过头对沈宸道:“通令全营,一级战备!”
……
半个时辰后,细封敏达大步走上了城关,一面擦着手上的血迹一面道:“……差不多了!”
李文革立即通知沈宸和梁宣凌普三人过来参加军议。
“……敌军是野利家的骑兵,扎营地点距芦子关约十八里,在我们和拓跋光兴上次的扎营地点再往北一点的地方,营寨靠山扎建,西侧有一条溪水,我们离得太远,没能靠近数帐篷,但是我总共看到了一面祖儒旗和两面枢铭旗,下面那个阿克泥也证实了有两个枢铭,统率大军的是野利族中地位仅次于族长野利容元的祖儒野利容赖,不过这次他带的不是自己的帐群,而是野利家的留守帐群,下面那个家伙是个传令兵,他是回青岭门送信途中给我捞到的。据他说野利容赖要他给驻守青岭门的拓跋家祖儒拓跋光远捎个口信,报告野利家军队已经抵达芦子关的消息,最迟后天发起攻击……”
“……两个枢铭……差不多有四五百人了吧?”沈宸倒吸了一口凉气。
“……恐怕有五百人,那个家伙交待,这一路上他见到每帐都是住三抄兵,几乎没见到两抄的帐子,若是两个枢铭都是这种满编制,八十帐兵就是四百八十人……”细封敏达道。
“……那家伙的话可靠么?”梁宣问了一句。
细封敏达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在怀疑我问话的技巧和本领么?”
梁宣缩了缩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李文革却没有理会他们这点龃龉,追问道:“野利容赖自己带了多少帐兵?”
“三帐亲卫,一帐传令兵,野利容赖身边只有这些人,他部下的主力调到宥州去练兵了,不知道是练甚么兵……”细封敏达也显得有些困惑。
“装备——?”李文革继续问道。
“有弓箭和马刀,不过多是单木弓,竹箭,没有披甲兵……”细封敏达答道。
“没有披甲兵?”李文革惊诧道。
“是!”
“一个都没有?”
“一个没有……这个是那个阿克泥说的,我觉得是真的。”细封敏达叹息着道。
“你觉得……那是甚么意思?”李文革严厉地问道。
“……我们几乎绕着敌营远远跑了一圈,无论是赶着羊群出来放牧的副兵还是周围当作斥候使用的游骑兵,我都没有看到披甲者,而且这个阿克泥是负责传达重要军情的,又是祖儒大帐出来的,连他都没有披甲,所以我猜,这批兵里面很可能只有吕厄以上军官才有甲胄,全军五百人,披甲者不超过二十人,这相当于全军没有披甲……”细封敏达快速地说道。
“还有,作为斥候四处活动的全都是游骑兵,这十分不合常理。野利族乃是八大部落中仅次于拓跋家的大族,全族总兵力在一千人以上,装备也是最好的,有甲胄五百多具,全族共有斥候鹞子二十多个。此次出兵规模有两枢铭之多,最少应该配备七到八名鹞子,不能能用没有装具的游骑兵出来充当斥候……”
细封敏达说得极为清楚,李文革和沈宸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说,野利家的精锐主力都不在此,调往别处了?”李文革问道。
“是!”细封敏达答道。
“回调往哪里呢?”李文革问道。
“魏平关——”沈宸答道。
“哦……”李文革紧张地思索着。
对付折家当然要用精锐,这倒是不稀奇,难道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是在虚张声势?
“我不知道野利家是怎么想的,或许他们把你们当作彰武军了……”细封敏达皱着眉头道。
“我们本来就是彰武军嘛……”李文革不满地道。
细封敏达笑了笑:“是他们印象里的彰武军……”
沈宸道:“那小子说,野利家主力调往了宥州方向,这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细封敏达摇了摇头:“不知道,八大部族当中,野利家在夏州南部聚居,房当家在绥州聚居,占据的都是好地方,因此两族都是八大部族中仅次于拓跋家的大族。若是迁到宥州去,那边又贫瘠又困难,山地多,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等于是整个部族被发遣了。不过那应该是举族迁过去,听那个阿克泥的意思,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野利家还在原来的地方聚居放牧,调过去的仅仅是族中精锐战士而已……”
李文革道:“太远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考虑了,先说说看,怎么解决面前这两个枢铭的兵力问题。这些兵没有披甲,我看我们应该可以出城步战……”
“不行,大人!”沈宸断然否决道,“我们的兵没上过战场,步兵甲虽然管用,但是护不住头脸护不住下身,若是放弃关隘与其正面争锋,损失必大。我们目前人数还太少,不能和对方硬拼!”
李文革点了点头:“自此刻起,你接手指挥权,我去带丙队!”
沈宸也不推辞,他扭头问细封敏达:“你估计,敌军明天会不会进攻?”
细封敏达想也不想道:“不会,他们全队抵达关前就已经是下午了,那时候攻城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的体力也会跟不上,对方主帅应该会选择后天早上发起进攻!”
“夜袭呢?”沈宸问道。
“不可能,不点火把的话太容易造成误伤了,点火把的话,他们便成了靶子,又要趁夜爬城墙,不可能的……”
“好——”沈宸点了点头,道:“那么我建议——今天晚上——安排好哨兵——然后大家美美睡上一觉,明天的训练暂停,全体放假……”
凌普、杨利、梁宣三人起身去向部队传达命令,李文革沉思了片刻,苦笑道:“原本想用折家的旗号吓唬人,没想到没有吓唬到鬼,反倒把鬼引来了……”
“这不是大人的错……”沈宸道,“芦子关一旦被修复驻兵,无论是否是折家军来了,定难军都要来试探一下的。”
李文革点了点头,看来玩弄心理战,自己这点水平还远远不够班。
“让兄弟们把折家的旗号摘下来吧,把我的巡检旗和指挥旗挂上城楼——”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道:“……该来的总会来,也罢,我们倒要看看,凭着这些训练不过三个月的新兵,我们是否能够守住芦子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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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节当中的党项蕃官名号均为史实,“抄”“帐”“溜”的编制也是史实,“谟宁令”是天大王之意也是史实,除此之外关于党项部族的军队编制和贵族体制均为杜撰,西夏无史,实在查不到那么细,请各位读者大大海涵,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4)
“延州节度芦子关巡检使李”和“彰武军前营指挥李”两面旗帜在关墙之上随风抖动,倒也颇有些威势,只是落在关北不远处的党项人眼中,仅仅“彰武军”三个字便令这些来自夏州的少数民族士兵满脸冷嘲热讽之色。若干年来,不知多少面这样的旗子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踩在了脚下。在拓跋家高层中流传着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据说拓跋家的大人物们一致认为彰武军的旗子只配扯碎了给女人做亵衣,或者是给婴孩做尿片。
然而在此次出兵的野利家贵族眼中,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野利容赖在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安全距离上紧锁着眉头打量着已经被修复的芦子关,从这个位置上他看不到关城上的具体布置,守关军兵的身影也相对模糊,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能够看明白的,芦子关已经不是原先半边残破不需要通过关门也能够自由往来出入的芦子关了,横亘的关墙已经封锁住了道路,若要通过,必须经由城关大门,否则就必须将关墙重新毁掉。
作为党项第二大家族的的二号人物,野利容赖从少年时开始便跟随哥哥野利容元参与作战行动了。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五年前芦子关被党项谟宁令拓跋彝殷毁掉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人迹。
芦子关算不得雄关险隘,但是若攻城方没有威力足够的攻城器械,仅靠挖掘或者圆木撞击要毁掉土石结构的关墙,动用人力将达数千,而野利容赖此时手中只有五百人,其中战斗兵员也就是正兵大约只有两百四十多人,甲胄只有十一副,均装备给了贵族军官们。
这样的攻城战,近些年来党项人还是第一次面对,以前的作战模式是大军突入关内之后在野外大掠,将没有军队驻守也没有城垣可以依托的市镇乡村抢个干干净净,彰武军历史上有数的几次出城迎战基本上是在野外大约不超过两刻钟之内的时辰里被全线击溃逃回城中固守。定难军的传统是只抢粮食财帛掠夺人口而不在有城墙守卫的州县上花费功夫。
这是扬长避短,党项部落相对较强的是骑兵,而攻坚战并非骑兵长项,当然,在守军力量较弱时通过登城肉搏将守军的作战意志打垮夺取城池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在中原王朝的腹地作战时党项人要面对的危险是比较多的,而长兴四年那次后唐反攻银夏之战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其动员能力和装备能力却着实令八大部族不寒而栗。
因此作为胜利者的一方,当时的拓跋家谟宁令拓跋仁福在银夏保卫战胜利之后第一时间向洛阳递送了请罪的表章。在这个年代,谁的实力强悍谁便是大爷,既然中原的汉人政权随随便便就能动员起一支兵力人数超过八大部族总人口数的大军,那么他们做老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每次入侵延州,都不会在延州境内停留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去年大掠五县,也没有突破这个时间极限。
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对于攻打城池这种耗时又费力的战法基本上本能地排斥。虽说自去年下半年以来拓跋彝殷一直在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但是那可不是用来准备攻打延州的,这些新打造的攻城器械基本上都集中在北部的宥州地区,临时拉过来是要花上一大段时间的。更何况党项人一致认为对于彰武军,即使不使用这些大家伙也未必就攻不下城池。
以前不攻城,是因为可以绕过去屠掠乡镇。但是现在当芦子关和魏平关都被修复并且驻兵之后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作为党项骑兵南下延州的咽要之地,芦子关的战略价值极为重要。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尽管野利容赖感到有些头痛,但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在明日发动强攻,用党项勇士的血肉之躯打通游牧民族的南下通道。
“等到打下此处之后,一定要和家主及拓跋谟宁令说说,在此地驻兵防守……”
野利容赖心中暗暗发狠。
……
趴在坡地上,身上覆盖着黄土和稀疏的植被,脸上抹着黄泥,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观察坡下的情形,两只鼻孔露出来以保持呼吸,李文革觉得十分不爽。他忍不住每过一会便要调整一下身体趴伏的姿势,否则只怕浑身的血液筋络都要纠结在一起了。尤其如此,他更加佩服细封敏达这个鹞子了,这小子自从两个时辰之前潜伏在这里以来几乎就没怎么动弹过——除了嘴里始终嚼着一根草棍之外。
“那个就是野利容赖了吧……?”
李文革看着被一群披甲的党项军官簇拥着的那个人,轻轻问道。
“大概是吧……应该是……”细封敏达也没见过这位野利家的祖儒,因此回答的并不是十分肯定。
李文革看着那一群人道:“……不是说只有两个枢铭么,怎么这么多人?”
“只有那两个头盔上有羽毛的才是枢铭……其他的都是别的贵族和军官……”
细封敏达小声嘀咕道。
“怎么区分他们?”
“无法区分……我们的甲胄都是自备的,一般条件富庶一点宽裕一点的小贵族可能有甲披,十帐以上的大贵族,若是没有甲也不能去硬抢别人的甲,因此有甲无甲不能用来区别判断大小高低,不过一般而论,级别高些的穿的衣服和皮毛会好一些,级别低的会差一些。族中制度,除了枢铭可以在头盔上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头盔上别上不同颜色的羽毛之外,贵族们在军中并没有特别的等级标志……”
李文革沉思了片刻,问道:“能够聚在容赖身边的,都是高级军官吧?”
细封敏达一面观察着一面思索了许久道:“那几个没有披甲的是亲卫,凡是披了甲的都是军官,两个枢铭之外,应该还有四个令能,八个吕厄;这里只有十二个人,有的吕厄可能在负责安扎营寨,没有跟过来……”
李文革心中暗叫可惜,临战之前观察敌情,在一百六七十步的范围内军中的高级将领和军官如此密集地聚拢在一起是大忌。这也就是在冷兵器时代,否则只需要一发炮弹,这支党项军队的整个指挥层便要被集体报销掉了。
“在这个距离上使用伏远弩的话,这批人能够全部解决掉么?”
细封敏达看了看,摇着头道:“射程没有问题,只是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瞄得准,一次齐射至多能够干掉三四个,其他的人立即就会散开,碰运气的话或许能够杀掉野利容赖或者令其受伤。不过你的弩兵训练时间过短,一次齐射之后很难跟进发射……全杀掉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能干掉三四个也是好的……”李文革有些后悔地道。
他看了一眼城头方向:“沈宸这家伙,这么好的机会不加以利用,真是蠢啊……”
细封敏达冷笑着道:“这种机会不用也罢,光干掉这些人,并不会令全军失去指挥……”
李文革一愣,却听细封敏达道:“只要杀不死容赖,光杀掉别的军官是没有用的,我说过,我们党项人每两名士兵当中就有一个指挥者,在战争中,军队中推举任命出一位新的指挥官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习惯了单兵厮杀,即使没有别人的配合,我们自己也能坚持战斗。除非你的军中有那种神射手,能在这个距离上一箭射杀容赖……”
李文革楞了一下:“你做不到么?”
细封敏达哼了一声:“我不是神仙……”
这时,一个身披轻甲的党项军官催马上前,朝着芦子关的方向碎步走了起来。
李文革顿时一怔:“他要去做甚么?”
“嘘——噤声——”
细封敏达急促地提醒道。
李文革心头一突,却见在另外一个方向,一个正在放牧马群和羊群的年轻士兵悠悠然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顿时把头一低,将脸埋入了草丛和泥土中。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文革的心跳越来越快,心中暗自祈祷着这人不要踩在自己身上才好。
看起来,潜伏真的是一桩技术活。
那年轻士兵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大大咧咧走到边上,口中哼着一首延州地区很流行的小调,走到李文革和细封敏达面前的一棵大树下,十分惬意地解开了裤子……
哗哗的水声中,李文革头皮阵阵发麻,直到那士兵系起裤子渐渐走远,他才呼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来,却见细封敏达早已经抬起了头,嘴上仍然咬着一根草棍在左右打量观察,便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人过来过一般。
李文革沉了沉气,问道:“方才那人哼的仿佛不是你们党项人的歌子……”
细封敏达十分自然地回答道:“那是自然,他是汉人……”
“汉人……?”李文革这一惊吃得着实不小,党项人的部落中有汉人奴隶存在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蔓延到了军中来。
“你没数过马匹么?虽然表面上这是两个枢铭的编制,但是其实真正骑马的我族武士只有不到三百人,而且都是单马,从身材四肢的长度上判断,这些人原先都是负责背运粮食铠甲辎重的副兵,难怪军中连一个披甲者都没有,野利家不像我们细封家这么穷,他们的正兵大多都是披甲的,虽然甲不是很好……这一定是负责留守营地的副兵,被临时派了出来,原先的副兵成了正兵,原先的汉人奴隶,自然就被拉来作为副兵充数了……”
细封敏达的解释很简单,李文革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党项人将精锐军队大量集结,究竟是想做什么?
如今连三月都还没过,定难军不但将精锐主力向宥州方向集结,居然还在这牲畜产仔的时令里勉强拼凑出一支二流军队南下攻击芦子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听身边的细封敏达轻轻地“咦”了一声。
李文革顿时将这些杂念抛开到了一边去,顺着细封敏达的目光看去。
却见适才骑着马走向城门的那个野利家军官已经下马了,他下马的地方距离城关直线距离也就二十来步的样子,在这个距离上是很容易被城上的弓箭手威胁到。当然,以他的披甲程度而言,只要不射中面部一般不会造成致命性伤害。
这个军官已经取下了一副单木弓,他身上明明背着一副上好的拓木弓却没有用,而是用这副单木弓,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根威力有限的竹箭。
他站在城关前,用手比划了一阵,似乎在测距,然后左腿弓,右腿在后绷直,身体上部向后倾斜开了一个角度,将弓拉满——
“咻——”
竹箭斜斜向城楼上射去——
李文革的目光随着那支竹箭在空中滑过了一个弧度,然后箭头斜斜向下消失在城关背后……
那军官满意地转过身来飞身上马,然后打马驰了回来。
“他在作甚么?”李文革皱起眉头道。
莫名其妙派出一个军官对着城头射出一箭,这么古怪的举动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试射——”面容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细封敏达轻轻道。
“试射?”
“嗯……看起来明日攻城,此人已经被确认为弓箭兵的领队了——”
李文革皱起眉头,他还是有些不明白。
细封敏达看了他一眼,小声解释道:“这一批士兵包括正兵在内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射箭本领稀松寻常的家伙,因此射箭的准头会很差。从地面上仰射城关,需要大体掌握好一个统一的站位角度和拉弓的力道,否则城关上面积有限,大多数箭矢不是越过城关落到关后便是还没有到达城关便坠落了下来,因此在明日向城头上射箭之时会有一个领队,其他的弓兵将以他为基准站成一个横队,根据他射箭的仰起角度和开弓幅度来调整自己的开弓姿势……这样能够保证射出的箭矢绝大部分落在城头上,不至于偏差得太远……”
“……那他今天去溜达这一圈有何意义?”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
“他平时是用惯了拓木弓的,不同的弓力道准头差异过大,军中既然主要装备的是单木弓,他便只能用单木弓,所以要先试射一枝箭找找准头……”细封敏达点着头道。
李文革一阵感慨,看来任何一种远程打击武器,哪怕简陋到弓箭,也是需要在发射前进行试射校正坐标的,古代的人或许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他们从历次战争中总结出的这些经验和规律却同样不可小视。
古代军队的最大问题就是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这些基本的经验和知识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模式一代一代传下去。在经常打仗的年代还好说,一旦和平降临,多年没有战争的威胁,这些口口相传的经验就不再能够随时接受实战检验。久而久之,军中的老兵新兵轮换频繁,也就慢慢的没有人知道这么做的含义了,甚至很多未经战事的士兵和军官乃至将军都会觉得这些繁琐的规矩麻烦而没有必要,这些良好的习惯就会被当成军中的陋习予以革除。
当一支军队当中连一个上过战场的士兵都再也找不出来之后,这支军队也就基本上没啥希望保持战斗力了。因为那些在一次次战斗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已经失传,或许有些名将会在自己的兵法中记述下一些经验,但是仅仅凭借一个人的自发行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历朝历代的军队在承平日久之后都会变得战斗力急速下降,除了腐败的因素之外,前人经验智慧的失传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一支每天都在练习开弓射箭的军队,如果没有经过实战的磨砺,在成建制的仰角射击中一定会将这些箭矢射得全阵地四处都是,形不成密集的攻击。而一个没有指挥过作战的军官,是绝对不会想到在指挥大家进行抛射之前进行校射的。
古代军队和近现代军队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表现在武器装备和战略战术上。战争对于近代和现代军队而言是一门学问,是一门需要研究和传承的学科,需要对经验教训进行及时的总结归纳并且将其变成常识与习惯。而对于古代军队而言,战争仅仅是考验勇气和各种各样战术诡计的考场,这些从考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们除了感谢上苍和自己的好运气之外,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有意识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战争为什么会胜利。而那些经常思考这些的人,被后世的人称之为名将;那些更少数的把这些写下来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
要把这些一点一滴形成的经验和规律编成教材编成守则,编成军人必学的课程,变成作为一名士兵或者军官必须要了解要清楚的东西,先人用血肉换来这些经验教训,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再付出这样的血的代价来学习这些东西……
李文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要建立一支现代军队,任重而道远啊……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时代的每一个脚印,都任重而道远啊……发一个王八之气的牢骚,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5)
月夜星稀,万籁俱寂,李文革背靠着城垛坐在城楼上,默默地回想着自从回到这个莫名奇妙的时代以来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世界真是奇妙啊……
从堂堂的师政治部主任沦落到路边待毙的饿殍,这种心理和生理的落差用云泥之别来形容都似乎还不够,自己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一件超级不容易的事情啊。
父母可还安好?爷爷呢?那个最疼自己待自己也最严厉的的老人,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自从半年多以前鼓足勇气在李彬面前喊了那一嗓子之后,自己磕磕绊绊地从无到有走到今天,一切都是为了喘口气,一切都是为了应对那未知的命运和已知的历史……
前途……在哪里呢?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没有自己这样的烦恼……
手下的这些士兵,除了从流民当中吸收的那些人之外,都是在这个时代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什么谋生技能的Liumang无产者,像魏逊这种人是典型的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所以他们平日想的便是如何能够想方设法将别人的财产和土地据为己有。如果不是进了军队,这种人在地方上会逐渐发展成为恶霸……或者是未来不堪忍受压迫盘剥的农工商阶层奋起暴乱的中坚分子。
最早追随自己的那批士兵,如今都多多少少得到了些回报,这些人当中最小的如今也是个伍长了,核心的军官团队,像魏逊沈宸之流,在几个月前还属于未入流的下级兵卒,如今却已经是八品的拥有“俸禄”的军官了……
目前这些人都很高兴……
但是这些人并不能够代表大多数,在这个农耕社会里,占据大多数的并不是这些地痞流氓泼皮无赖,而是那些每日盼望着“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农夫,佃农、雇农、自耕农,还有那些凌驾于这些底层劳动者之上的地主们,这些人才是这个时代的社会基础,没有这些人,这个社会这个文明便已经消失了……
在这个年代,土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于,这些土地目前不是自己的……
打土豪,分田地……
李文革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
这年代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高门大族之外,绝大多数的地主没那么可恨,而且这些地主家庭支撑着整个天下的知识分子阶层,天下文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来自这些地主家庭……
文官目前是自己在延州唯一的盟友,也是在这个时代可以依赖的最忠实的盟友……
当然,那是在自己手中的枪杆子足够硬的情况下。
李文革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沈宸或者魏逊提刀砍了自己并且成了新的延州军阀,延州的文官集团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合作的,在这个时代,失败者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和支持……
这无关文人的节操,或者说,这恰恰是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节操之所在……
这是一个极为奇怪的年代啊……
自己不是文人,也不是士大夫,也不是地主,也不是农民,那么,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呢?
自己倒是熟知历史的进程,可是,这会有用么?
也许自己可以找机会去傍一下柴荣的粗腿,太原侯现在还不是晋王,努努力,自己或许攀得上……
当然,以目前的身份地位,柴老大是绝对不会待见自己的……
不过现在柴老大不待见,赵老大估计不会不待见吧……
李文革罄尽了脑汁,也没有想起来赵匡胤现在究竟在干啥。
赵老大此刻职位应该比自己高,不过应该不会高太多,他老人家横空出世开始掌管汴梁禁军是在柴老大开始猜忌张永德之后的事情了……
想得太远了……
李文革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扔到了一边去,开始认真琢磨明天的战斗了。
昨晚的军议足足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沈宸和梁宣二人争执不下。梁宣认为对方的军队都没有披甲,在装备上劣于前营,应当出城列阵,以野战击溃敌军。而沈宸坚决反对,他认为部队中新兵过多,战力不均衡,况且已经制定好的守城计划是根据己方部队战斗力水准而定的,敌方的战斗力水平变化并不对己方的战力构成影响,因此已经定下的作战计划不宜轻动。
在李文革看来,梁宣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在亲身侦查过一番之后,李文革认为己方的四个主力队兵力在野战中将敌军全线击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毕竟真正战斗兵力上的差距并不大,而己方的装备情况又明显zhan有优势。
但是李文革同时也很担心敌人的远程攻击能力,虽说敌军的骑射应该是很弱的,但是军中的十几名军官应该与那些常年做副兵如今才升格为正兵的士兵大不相同,这十几个人若是在三十余步的距离内能够连续发箭的话,将会给部队带来较大伤亡。对于一个好箭手来说,敌人身上的披甲并不是个大问题,从细封敏达身上,李文革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
沈宸认为部队初战,有坚固的城池不依托,却要出城与骑马的敌人进行步战,这是十分愚蠢的战法。他认为,我军人少而敌人人多,此其一不利;我军是步兵而敌人是骑兵,此其二不利;我军多新兵而敌军多老兵,此其三不利;有此三不利而贸然出城与敌野战,是愚人所为。
然后他又说明了依城据守的好处,我方守城,敌方攻城,城头狭隘,敌军只能一个一个登城,因此尽管我军兵力少于敌军,却能够在城头这个接战之地形成相对的兵力优势,敌军虽然人多却不能展开,我军虽然人少却可以集中兵力打击弱势之敌。
而敌人要攻城,则马匹自然无用,骑兵立时变成了步兵,其机动力无从发挥,因此敌人的三条优势当中,有两条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而我军甲胄武器精良,依托坚固城池等优势却能够充分发挥。
沈宸的陈述条理清晰要点明确,不禁梁宣被说得哑口无言,就连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细封敏达也破天荒地开口赞同他的意见。
于是军议一致通过了沈宸的守城方略。
当夜议定,魏逊和他新提拔的三位队监便下了部队,挨个查看各部队的伙食、装备、武器保养等情况,同时这几位监军军官向各队的士兵宣布了战场军纪,不同于平时的军纪处罚条例,战场军纪只有几条,但颇为严厉。
未经命令擅自后退或者向后转者斩,未经命令擅自高声呼喝者斩,未经命令擅自丢弃武器者斩。
这几条纪律极为简单,但是绝对有效的。
过于复杂的战场纪律会使目前人员有限的监军部门难于执行,不允许士兵擅自退却或者向后转,就不会导致阵线的崩溃,不允许士兵高声呼喝,就不会让一个人的胆怯和恐惧情绪感染全军,而不允许士兵抛弃武器则是为了防止士兵临阵弃械投降或者放下武器去抢夺财物战利品割取死人的首级。
兵力部署情况是:前营甲队守卫城墙正面,丁队在城门内集结以预防城门被敌军攻破发动反冲锋,乙队作为预备队在城下待命,丙队四伍名老兵作为督战队在城头上手持平脱刀巡逻,根据监军军官的命令随时斩杀任何敢于违反战场纪律的士兵,细封敏达的斥候队则配备弩箭部署在城关的两侧,准备予敌军以远距离杀伤。
当天晚上炊事组为士兵们做了一顿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饭菜,令全营官兵吃了一顿饱饭。
已经确认明日不参加战斗的丙队六个伍今夜负责城楼的守卫和巡逻,李文革亲自带队。
随着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线曙色,李文革站起身来,自城楼上远远打量着驻扎在北面不远处的敌营。
敌人的营寨扎得颇为大胆,一般而言,攻城方的营寨起码应该驻扎在距城墙两里以外,这样才能够有效防御城内敌军的偷袭,当然,这样也会相对消耗掉一些攻城方士兵的体力,但是在古代攻城战中,这种代价是必须付出的,否则城内占据内线优势的敌军随时可能会给攻城方营寨造成威胁。
而野利家此次扎营的地点距离城关不过区区两百步——这显然是为了放牧马匹和牛羊等大军口粮的方便,若是不在绕关而过的那条大溪边上下寨,则便要一直向北再走上十几里才能再找到水源,而那对于攻城方而言就太不方便了。
何况在野利家的贵族和军官们看来,彰武军是根本不可能出城对己方营寨形成威胁的。
因此李文革此刻站在城楼之上,几乎整座营寨的全貌几乎尽收眼底。
八十多顶帐篷组成的军营当中此时也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陆续有军官开始逐个营帐吆喝着催赶士兵起身。
随着营寨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营地里渐渐嘈杂起来,守夜的士兵们开始分批换岗,一些副兵开始喂食马匹。临战之前没有那么多时间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补充体力,必须喂食粮食才能支撑战马在战斗中的体力消耗。
沈宸悄无声息的走上了城楼,来到李文革身侧站定。
“要让士兵们起身用早饭么?”
李文革没有回头,口中淡淡问道。
“再等等,敌军最起码要一个半时辰之后才能整队攻城……”
沈宸思索着答道。
“应该在城关前挖上两条壕沟,这样我们的弓弩能够多射杀一些人……”
李文革略有些遗憾地道。
沈宸缓缓摇头道:“首战必须正面肉搏……全营官兵第一次与党项人对撼,他们此刻不需要过多地使用技巧,能够面对面不逃跑便是好兵了……”
李文革苦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敌营中的士兵开始列队了,一大群副兵将大块大块烤炙煮烂的牛羊肉搬了上来,敌军开始分账进食。一阵油腻腥膻的味道随着晨风吹上城头,在城上守卫了一宿的丙队老兵们肚子都咕噜噜叫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移动或转头,三十余名士兵便那么钉子一样站立在城头上,仿佛什么也没有闻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又过了好一会,沈宸回头下令道:“命令全军起身,两刻以内,全军用过早饭,三刻以内必须整队完毕。”
李文革默默注视着敌军,没有说话。
传令兵转身去了,不多时,城楼下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一阵阵饭菜香气,中间夹杂着魏逊和其几个下属的说话声响,监军们在做最后的临战动员。
又过了一阵子,敌军开始在寨中整队,奇怪的是,只有一部分人牵着马,绝大多数士兵都是徒步整队。
几乎同时,梁宣、凌普、杨利、细封敏达等高级军官纷纷走上了城头,来到李文革和沈宸的身侧,一起伸头观望着关外的敌情。
又过了足足一刻半的时光,营寨里传来了一个人高声讲话的声音,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大真切,而且对方说的似乎是党项语言。
李文革扭脸看了看细封敏达。
“……破关之后,每人赏赐两头羊……先登城者赏十头,两个奴隶……”
细封敏达翻译道。
随即他一笑:“穷关僻壤就是不好,野利容赖连女人都拿不出来,若是关内那些市镇村庄,有些女人在,士兵作战的士气会得到加倍提升的……”
李文革无语,梁宣等人却一个个对着细封敏达怒目而视,沈宸却没有心思听这些,他默默地注视着敌方军营,嘴唇微动——他在清点敌军集结的人数。
“二十帐步兵,十帐骑兵——”细封敏达脸上神情依旧懒洋洋的。
“野利家还真把这座城关的守军当成彰武军了啊……”
这个党项鹞子嘴角略带一丝讽刺地微笑道。
“斥候队——披甲!”
沈宸轻轻下令道。
细封敏达又看了一眼——敌军的寨门打开了,一队一队步兵以帐为编制开了出来。
他转身大步走下了城楼。
城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斥候队在劳役组的帮助下正在披甲。
敌军的整队速度相当快,几乎转眼之间,两个十行六列的步兵方阵已经整兵待发。
在步兵阵后,一个同样编制的骑兵阵列也已经整队完成,战马一面嘶叫着一面不耐烦地用马蹄敲击着地面……
“斥候队披甲完毕——”
细封敏达一身山文铠,大步走上城楼报告道。
“斥候队就位——”
沈宸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三十名身披甲胄的斥候队士兵扛着沉重的弩机缓缓上了城楼,上城的士兵毫不停留,扛着那些可怕的武器分做两队分别来到了城楼左侧和右侧的几个垛口处。
“装填上弦——”沈宸大声下令道。
斥候队的士兵们闻声立即动手,将一枝一枝的弩箭放入弩机的沟槽,然后有的用力转动弩机上的滑轮装置,有的双臂用力身体后仰,开始上弦。
四架伏远弩,八架擘张弩,十四架角弓弩,要一一装填上弦,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远远地,城外传来了一声声调怪异却悠远的号角声。
随着这声号角,两个步兵阵脚步开始缓缓向城关方向移动。
“丙队——撤离——”
随着沈宸一声号令,已经在城楼上坚守了一天一夜的丙队三十名士兵极为迅速地成两列纵队分别自两边的石阶开下城去。
“甲队——披甲——”
“督战队——披甲”
随着沈宸连续下达的命令,城下又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嘈杂声。
此时敌军已经前进了五十步,据城头还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不过沈宸面上和细封敏达的脸上却都还没有焦急的神色,似乎这两人都知道敌军不会很快开始攻城。
“报告——督战队披甲完毕——!”
丙队老兵王十八的声音响了起来、
“督战队就位——”
沈宸下令道。
随着一阵整齐的步伐,二十名督战队员手持刃口被磨得雪亮的平脱刀开上城来,随即成一字横队在城楼城墙的南面分散展开。
“报告——甲队披甲完毕——”梁宣的声音响起。
“甲队待命——”沈宸头也不回地下令道。
敌兵此刻已经开到了距城头不足一百步的范围之内,随着军官的口令声,两个步阵和一个骑兵阵同时停止了前进。
这时,一名披甲的党项军官在亲兵护卫下缓缓走上前来,几名亲随手中端着比步兵手中的圆盾宽得多的长盾挡在他的前面。
党项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片刻之后,一队队形散乱的士兵从营中开了出来,看了搭在这些士兵士兵肩头的东西,李文革顿时恍然大悟——那是用临时砍伐的树木打造出来的简陋的云梯。
那个党项军官开始说话了,只不过那呜噜呜噜的党项话李文革实在听不明白。
一个更加尖锐高亢的声音在阵地上响起:“……野利大人要求芦子关全部士兵弃械受缚,否则关破之后,野利家大军将屠关,一个不留,请芦子关守将深思……”
众人面面相觑,党项人居然玩劝降这一手,看来没有攻城武器兵力又不足确实给野利容赖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李文革苦笑了一阵,他上前一步,两臂平举,小臂弯曲,双手握拳,中指竖起,做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谁也不明白是啥意思的手势,扯足了嗓子高喊道——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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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攻守之道(6)
“开始攻城——”
被李文革狠狠侮辱了一把的野利容赖收起了手中的弯刀,淡淡扫视了一眼那个不幸的汉人奴隶通译的尸身,挥手下令道、
两帐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护卫着这位全军统帅离开了城关的正前方。
在此过程中,细封敏达手中的伏远弩始终瞄着野利容赖,不过那些护卫配合得很好,每个方向上都有一面到两面的盾牌在晃悠,随时准备应付飞来的弓箭。
一般的步兵圆盾在这个距离上是绝对挡不住伏远弩射出的铁制箭簇的,但是厚度大约是圆盾三倍左右的长盾就不同了,这种盾牌本身就是为了抵御弩机射击而设计制造的,除了下面库房里闲置着的那三台最变态的木车弩之外,其他的弩箭攻击基本上都能抵御。
直到野利容赖的身影退入了后方的骑兵阵,细封敏达才轻轻吁了一口气,开始懒洋洋地打量起那些扛着简陋的云梯畏畏缩缩穿过步兵阵一路走向前来的副兵们。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汉人奴隶两腿明显在打战,歪歪斜斜走得颇不成样子。
沈宸看着细封敏达,摇了摇头,细封敏达笑笑,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一溜骑兵飞快地驰出了阵列,穿过两阵步兵向前线扑来。
那些走得极慢的副兵们顿时被这十二骑骑兵冲散了队列,这些骑兵转眼间已经驰至城关二十步处,纷纷下马,排成了一个横队。
终于来了……沈宸深吸一口气,下令道:“斥候队,督战队,隐蔽——!”
随着他的命令,两队的士兵们纷纷跳入关墙上的沟壑,背靠着沟壑的南侧坐倒了下来。
只有沈宸、李文革、细封敏达等几个军官没有跳下沟壑,仍然通过垛口仔细观察着这些敌人的动向。
那明负责领队的军官站在左侧,他找到了自己昨天留下的印记,在同一位置,他弓起了左腿,右腿绷直,两臂用力拉满了弓,然后开始缓缓向上调整发射的角度。
他是根据目测箭尖与城头垛口之间的落差来调整射击仰角的,对于他这样的熟练射手来说,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任务。
成横队站在他右侧的那群菜鸟都一个个神情紧张,偏着头紧盯着他,生怕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幅度。
这种射击其实是个概率射击,只能保证这批人的箭不要偏得太离谱,想让箭一直不拉地全部都落在城头上,那是痴心妄想,每波能有一半落上城墙,就是不错的成绩了……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城关的最西侧垛口处,一枝闪烁着黑色光泽的箭矢已经瞄准了那领队。
“咻——”
随着细封敏达的手指轻轻扳动铁牙,一支细长的黑影迅疾无伦地朝着那领队扑了过去。
那领队的反应很快,耳中听到破空之声便知不好,然而二十步的距离,以伏远弩的威力,他是没有任何闪避时间的——
弩箭射入左眼窝,自脑后透出,余势未尽,直直钉在了地面上。
标准的细封敏达式点射……
就在敌我双方均自愕然之际,细封敏达已经将用过的伏远弩扔到了身后,接过了李文革递过来的第二架已经上好了弦的伏远弩。
这几架伏远弩都可以同时发射四枝弩箭,但是每架却只上了一枝箭。伏远弩这种武器本来是用来进行远距离覆盖射击的,单发射击精度并不高,然而在细封敏达这样的神射手手中,经过短期的训练,二十步间距内单发射击同样可以做到每发必中。
第二枝箭同样没有落空,紧挨着那领队站立的那名党项士兵心口中箭,没有披甲的年轻人当即惨叫着身子后仰跌了出去。
还没等城楼下的士兵喘过气来,左侧第三名士兵面部中箭,这一次箭矢有点偏,对于没有箭羽的箭矢而言这是难免的事情,箭簇斜着击中了那士兵的鼻梁,巨大的惯性在那士兵脸上生生凿出了一个近乎碗口大的伤口,那士兵连叫上一声都没有来得及,仰天栽倒……
这种依次点名式的射击给前线的这两帐野利家士兵造成的心理压力是巨大的。剩余的士兵慌慌张张引弓还击,向着城头射出了他们的第一波箭雨。
没有准头的箭矢在城楼上空以各自不同的弧度落了下来,大多落在了城关的南北两侧,只有一枝歪歪斜斜地落在了城楼上,然则早已力道用尽,一名丙队老兵伸手将这枝竹箭抓在了手中。因为严格的战场纪律约束,没有人喝彩,但是周围的斥候队新兵却都以敬佩地目光注视着这位一脸无动于衷神色的老兵。
第四名敌军弓箭手翻身倒地。
四架伏远弩已经射空了,细封敏达这次手中接过的是一架擘张弩。
城楼下的敌军已经有几个将弓箭瞄准了城楼的东侧,几枝竹箭从不同角度射了过来。
起码在射箭这个单项上,党项鹞子与普通士兵的差距是巨大的,斜斜射来的竹箭大多撞在了城墙垛口上,有一枝射得高了,自细封敏达头顶四尺多的距离上飞了过去。
只有一枝射得比较准,直冲着细封敏达的面部而来,只是精度虽好,力道却不怎么样,细封敏达只轻轻侧了一下头,箭矢便自他的右耳侧飞了过去。
细封敏达又发射了一枝弩箭,第五名党项士兵惨叫着跌倒。
“当当当当当——”敌阵中响起了一阵金属的敲击声。
几乎如蒙大赦一般,城关前的党项士兵立即转身向自家的阵中跑去。
有一个士兵似乎很有义气,想去伸手拉起一个战友的尸身,细封敏达一箭让他把自己的性命留在了原地。
这些尸体绝不能被敌军抢回去,这些弩机是芦子关内最大的军事机密,一定要保持到战斗进行的最激烈最关键的那一刻。
细封敏达之所以始终坚持单发射击的原因就在于此,一次发出四箭,再愚蠢的敌人也会知道这是弩机的射击,敌人的骑兵会立即后撤——要知道,到目前为止,敌人的全军都处于前营的弩机打击范围之内呢。
当然也不能让敌人把这些尸体抢回去,弩箭和普通箭矢的差别很大,级别高一点的军官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斥候队就位——”
细封敏达回身下令道。
斥候队的士兵们立即站起身来,依旧分为两队守住东西两侧,这一次,细封敏达身边的弩机被拿走了几架到西侧。
“斥候队——装填上弦——”
士兵们开始分工,有条不紊地重新将箭矢放入槽中,这一次,每支弩机的箭槽都被装填满了……
……
野利容赖眉关紧锁地注视着百步开外的城关,这个结果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芦子关中的彰武军显然拥有一个可怕的神射手,这个神射手的箭术已经可以和党项军中最优秀的鹞子相媲美了,他将给进攻部队造成严重的威胁。
可惜,野利家的鹞子们都被哥哥带到银州去了。
他刚刚默默计算了一番,所有的攻击都来自城楼的东侧,显然是同一个弓箭手,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发六箭,这已经是自己臂力的极限了,显然,对方这位弓箭手依然显得游刃有余。他估计,这个弓箭手连续开弓的次数绝对在十箭以上,甚至可能是十五箭。
如果他知道细封敏达用的是弩机的话,就会立即调整攻城的部署,因为只要有人负责连续不断的装填上弦,理论上细封敏达就是射出一百枝弩箭体力上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正面攻击,登城肉搏——
野利容赖做出了一个错得不能再错的决断。
从这一刻起,野利家的军队实际上已经在开始按照沈宸的计划部署行动了……
随着野利容赖的一声令下,扛着云梯的副兵们又开始硬着头皮向城墙冲击了,在他们身后,左侧那个步兵阵列开始缓步向前移动……
……
“甲队就位——”
沈宸高声发出了最后的指挥号令。
在什伍军官的指挥下,一队队的甲队士兵身披步兵甲手持木枪自南侧城下快步跑上了城楼,以两人一组两人一组的序列迅速集结在了沟壑坑道里,每个人都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在日常训练中所站的位置,敌人的步兵阵列还在三十步开外,甲队全队官兵已经就位。
十位伍长毫不客气地靠近了垛口处,沈宸和李文革则将自己的观察指挥位置让了出来,撤到了横沟的南侧。
在他们的身后,二十名督战队员均保持着跨立姿势,双手握住宛如李文革那个时代电影《古惑仔》中片砍形状的厚背平脱刀,让刀尖指向地面,刀刃与地面保持垂直。
李文革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战的胜负,就看甲队这个新兵组成的队能否顶住了。
沈宸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凌普,凌普冲着他点了一下头,表示预备队已经做好准备。
从这一刻开始,沈宸和李文革便都不再发布任何命令了,部队的指挥权完全交到了那些什伍基层军官手中。
从敌军越过二十步这个警戒距离之后,所有的伍长便都不再自城楼垛口向外观察敌情,而是改由观察孔向外看。
敌人杂沓散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第一架云梯首先出现在右侧第三个垛口旁边的观察孔中。打头那个抗云梯的敌兵脸上一片惨白,如同死人一般,手哆嗦着将云梯竖起,在身后的同袍帮助下把样式粗糙简陋的云梯搭在了城头上。
这赶工出来的云梯质量就是不怎么样,最上面的横梯已经越过了垛口,两边的竖梯更是高高指向天空,这样的云梯敌军士兵必须整个身子都爬上来才能翻上城头,在理论上,士兵翻上城头花费的时间越长受到攻击的危险便越大。
躲在这个观察孔前进行观测指挥的伍长叫荆海,他自己本来也是年前才加入丙队的新兵,不过在腊月兵变中作战勇敢,得到沈宸的高度赏识,因此在兵变当日便受命率领一队雇佣兵守卫城门。回到丰林山后,李文革抽调丙队的老兵去组建新兵队,他和原丙队老兵一道被分配了下去做甲队的伍长,作为一名新兵,这是很不容易的。基本上,他是在自己的队列训练都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开始训练别人了。
因此荆海的压力十分之大,特别是面对老兵那种复杂的目光时,他更加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受。为此这几个月来荆海在训练上可是足足下了不少的功夫,经常是白日间负责训练伍中的士兵,而晚上他自己悄悄跑到操场上去一个人进行刺杀格斗等各个科目的训练,平日里豁出脸皮不断缠着老兵,千方百计地取经,这几个月的训练下来,他整个人足足瘦了一圈。
然而此刻,他很满足,全营的老兵现在没有谁敢于再对他表示轻蔑了。
那几个负责架云梯的士兵已经跑开了,四周“笃”“笃”之声连续响起,显然其他几架云梯也已经架上了城头。
荆海心无旁骛,默默地盯视着自己观察孔中的那架云梯。
“预备——”
第一个左手圆盾右手弯刀的敌兵进入视野的那一刻,荆海紧握双拳大声喊出了最关键的口令。
伍中的两组士兵顿时行动起来,一组冲上斜坡,来到垛口突出来的部分站定,一组则顺着纵沟来到了荆海的身后,四名士兵均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将手中的木枪端平,蓄势待发。
这一次云梯是架在垛口突起的那一部分,凹下来的这部分暂时没有危险。
四名士兵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枪枪杆,手指关节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发白,已经见过血的荆海却顾不上这些,他自观察孔中死死盯着那个已经攀上云梯的敌军的动作。
那个敌军显得极为小心谨慎,每上一步都要调整一下身体的姿势,仿佛随时准备应对某个方向的袭击。
当荆海只能看到这个敌军的腰部之际,第二个敌军开始攀上了云梯,这是个非常年轻的士兵,脸上干干净净地连点胡子茬都看不到,眉目间的稚嫩感清晰可见,荆海估计,这个士兵大概不超过十四岁。虽然说现在十四岁出来当兵的并不新鲜,但是临阵冲锋,用的大多还是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如今向城楼冲锋的士兵当中第二个爬云梯的就是这么年轻的兵,还是让荆海愣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愣多久,因为那第一个敌兵已经只剩下脚露在观测孔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甲组——杀”
就在那只脚消失在视线之外的同时,荆海自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呐喊——
这一声如此响亮,以致仍在观测视线范围中的云梯一阵剧烈抖动,显然是那正在往上爬的敌兵慌了神……
那已经能够看清上半身的年轻敌兵眼中更是惊慌,拿刀的右手小臂死死揽住了云梯,似乎是生怕抓不牢掉落下去。
然而这一声呐喊之后,甲组的两名士兵却毫无动静,仿佛压根便没有听见一般,四只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视着那突起的城墙垛口。
野利安颉从军十年,曾经跟随家主野利容元六次南下延州,也算是个老兵了,不过冲上前线被当作正兵,却还是第一遭。
眼前的这支守军,和野利安颉以往所见过的彰武军极为不同,进行抛射覆盖的弓箭手居然被一一点名射杀,而战斗力羸弱的副兵在架设云梯过程中居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两件事情已经诡异到了极处。偏偏他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却又看不到城头上的人影,偌大的城楼上静悄悄的,除了自家同袍的呐喊和脚步声外,根本听不到敌军的声音……
这一切都让他越来越惶恐,他也猜到了城头上或许有敌军正刀枪出鞘准备给自己来上一家伙,因此准备以圆盾护住正面,以跳跃的方式跃上城头,避免在云梯上以极为不利的姿势与敌军展开白刃格杀。但是荆海突如其来的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已经近乎生生拔起的身体硬是及时趴伏在了云梯上,压得本来便造得不如何坚固的云梯一阵吱呀呀响动,上下颤悠着似乎随时将要塌下去。
野利安颉也被这一下噎得胸前一阵气血不畅,他强压下不适的感觉,仰头望去,却见城头上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便仿佛那声突如其来的呐喊是自己的幻觉一般。
“乙组——杀——”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呐喊。
“甲组——杀——”
“甲组——杀——”
类似的喊声不断在城头上响起,叫得党项勇士们一阵阵惊恐,然而虽然叫得颇响,却丝毫不见一个敌兵露头。
只是敌兵在虚张声势么?
野利安颉心中诧异起来……
身后的号角声再一次呜呜响起,祖儒在催促了,显然是嫌第一批负责攀城肉搏的正兵太慢了。
野利安颉咬了咬牙,再次在云梯上直起了身体,在忽忽悠悠中找准了平衡点,向上再迈了一步——城头距离自己的头部不过数寸距离了。
他咬着牙,脚下一用力,胸口露出了城头。
眼前的景象令野利安颉一阵汗毛乍竖。
两个身披步兵甲的彰武军士兵手中端着枪刃直指自己的木枪,正看着自己发呆。
一瞬间,野利安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枪刃仿佛死神的影子一般在眼前晃悠,他几乎本能地反应就是把已经露出城头的头颅缩回去。
然而木枪并没有刺过来,两个彰武军士兵便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些恐惧,又似带着些期望……
敌人吓呆了么?
野利安颉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在这个姿势下自己根本攻击不到面前的敌军,但是只要跳上城头,脚踏上了实地——胆小如鼠的彰武军士兵在肉搏中占不到自己的丝毫便宜。
野利安颉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脚下用力,踏上了云梯的倒数第二阶横梯。
此时他的腰部已经露出了城头。
只要再上一阶,他就可以跳上城楼与敌人肉搏了……
便在此时,两杆木枪抖了抖,刺了出来——
野利安颉此时已经将左手的圆盾置于胸前,护住了胸腹要害,木枪大力刺中圆盾,发出了一声闷响,野利安颉身子一晃,握刀的右臂本能地环紧了云梯右侧的竖杆。
右侧腰间一阵剧痛,随即浑身的力气瞬间向痛处倒流而去,转眼之间野利安颉只觉四肢绵软,眼前一阵眩晕,视线中站在自己右侧的那个敌兵,正在将滴着血的枪刃抽将回去,神色中杂糅着惊喜和惶恐两种截然不同的内涵。
然而野利安颉再也没有机会去解读敌人脸上神色的意义了,失去力道的双臂已经抓不住颤巍巍的云梯,野利安颉仰面朝天从几乎与城楼齐平的高度栽了下去。
在坠落的同时,也是在野利安颉人生的最后意识中,模模糊糊地听到,在自己的周围,惨叫声纷纷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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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打仗的部分写起来就费劲,毕竟俺并不是以这个见长的,请大大们多体谅吧!继续拉票!
第七章:攻守之道(7)
作为先锋第一批登城的六名野利家正兵,几乎是在喘几口气的光景内便被城楼上的甲队宰割殆尽。六个人中只有一个一只脚踏上了城头,这个党项兵面对的两名士兵中站在右侧的那个第一次面对实战慌张太甚,斜着的一枪刺到那党项兵的腰际时竟然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有刺中。好在和他撘组的那个士兵反应快,面前的党项兵已经一只脚踏上了城头,两外一只脚正要往里迈,云梯已经在他脚下了,正面的这个兵硬是用长枪顶住这个党项兵的圆盾将他生生推下了城头。
初次见血的士兵们开始有些忡怔,紧接着就又紧张起来——他们的伍长又在喊杀了,那并不代表什么,只代表着后面还有敌人。
那个刺空的士兵满面羞惭地低下头,同伴不满地目光令他无地自容,战场上不能大声说话,否则同组的那位仁兄早就要痛骂他一顿了。
一只手搭在了这个士兵的肩膀上……
这个士兵吓了一跳,却没敢扭脸看——伍长会骂娘的。
另外一只手把住了他的枪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慌,第一次杀人都这样,不要想那么多,把你的枪刺向应该刺的地方……”
“就象这样——”
说话间,又一个敌人已经爬了上来,那把着他枪杆的手用力向前一推,这个士兵也顺手向前一送,枪刃沿着敌人圆盾右下角的空隙,直接破入了柔软的腹部,随即那只手带动着枪杆一转一搅,向后一抽,血淋淋的枪刃便自敌人的身体内被抽了出来,顺带着带出了一蓬血雾。
“就是这样,多简单——你看,你也能行……”
那声音说罢,松开了把住那士兵手腕和枪杆的手。
听着身后的人跃下沟壑走远,那士兵摇晃了一下头,看着滴血的枪刃,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咬了咬牙,目光紧紧盯视着不住晃动的云梯,当第三个敌人露出身躯时,这个士兵屏住了呼吸,直至敌人的腰部露出城头,这才恶狠狠地将手中的木枪刺了出去……
李文革叹息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脸上神色悻悻地道:“第十个……”
见沈宸不解,他苦笑道:“这是第十个被我送上西天的家伙……”
“西天?”沈宸不解地问道。
李文革这才想起,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送上西天这种对杀人的指代方式,他摇了摇头,却没再多做解释。
看着周围这种古怪的战斗景象,沈宸却极为感慨:“大人教习的这种刺杀格斗之技实在是高明,简单得连傻子都能学会,临战威力却大得超乎想象。若非亲眼所见,如此简单的技巧,竟能令勇悍的党项人没有丝毫还手的能力……”
李文革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军队讲求的便是相互配合组阵厮杀,个人的武勇在战场上永远不可能凌驾于团队的威力之上,这是历代战争所证明了的真理。这个一正一侧的刺杀组合虽然简单,却是浓缩了人类两千年战争文化精髓的产物,若是不能奏效才叫奇怪,其实这种战术最关键的部分并不是士兵的技术过不过关,而是士兵是否有勇气按照平时的训练将手中的木枪刺出去,只要自己的士兵有这份胆气,这种战术的效果便能发挥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种战法只能用来守城,阵地野战,还是要靠步兵阵列冲击——”
沈宸总结道。
李文革默默看着周围的厮杀,口中却道:“只要兵士们能够真正掌握此种战法的精髓和真谛,即使是阵地野战,他们也一样能够打赢。”
沈宸微微笑了笑,没有争辩,脸上却写满了不信的神情。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丰林山上击溃前营那一战,梁宣和我说过详细经过,你也是亲眼所见,对不对?”
沈宸点了点头:“是——那一战赢得实在是侥幸!”
“是侥幸么?”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这几句话的功夫,城头上已经没有敌人的影子了。就在这短短的时辰内,整整三帐党项兵已经报销在了城头这尺寸之地,关墙下横七竖八倒伏着二十几具党项士兵的尸体,六架云梯仍然搭在关墙上,但是已经没有党项士兵继续往上爬了,列队站在城关外的七帐党项兵目瞪口呆地盯着满地的尸体发愣。
说起来,这点伤亡不算什么,还不到野利家此次前来的全部兵力的二十分之一,即使在正兵中也还不到十分之一的比例。
只是……这消耗的速度也太快了点……
只不过多半刻光景,第一梯队三帐兵便都躺在了城关下。若是照这个速度消耗下去,用不了三个时辰,野利家这点兵力便将全部死干净。
更加恐怖的是,损失了三帐的兵力,竟然连一个登上城楼的都没有。
基本上,这些兵都是刚刚攀上关城便被敌军捅了下来,可想而知,能给敌军造成什么样的伤亡。
这道关并不宽阔,从东到西不过五十步不到,然而在守军密不透风的守卫下,竟然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一般。
甲队还是有损失的,一个攀上城楼的士兵在被刺中的同时朝着站在右侧的那个士兵掷出了手中的弯刀,尽管有铠甲的防护,锋利的刀锋还是砍进了这个士兵的肩部,所幸的是没有伤到骨头,早就在城关下待命的劳役组立即上来将这名士兵抬了下去,而他的那位同伴尽管不是很愿意,还是服从命令跟着一起下了城,其空出来的位置则被乙队的一个伍替换了下来。
远处,野利容赖极为恼怒,虽然他不明白彰武军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彪悍勇猛了,但是令他更加不满的是自己家兵的表现如此糟糕,三个帐的兵力压上去居然连个城头都爬不上去。在他的记忆中,在城头上进行肉搏其实是一种概率式攻击,只要前期攀上城头的士兵能够在城上占领一个稳固的立足点,后续部队便可以源源而上,直到彻底改变城头的敌我兵力对比。
而在历次的战争中,攀爬城头的最大危险是来自于守军利用滚木礌石和弓箭给攻击部队造成的巨大损失,一般只要能够逼近城头,攻城方基本上就可以算作成功了一半,先期上城的部队唯一的作战目的便是缠住城头的守军,让他们无暇攻击攀爬城墙的后续部队,以掩护后续部队登城。
然而这个作战常识今天在芦子关前被彻底颠覆了,敌人不仅不攻击己方正在攀爬城墙的部队,甚至在自己的士兵将云梯架在城墙上之后都不露头,直到步兵踩着云梯登上城头他们才进行攻击。
理论上讲,正在为进攻部队架设云梯的部队和正在沿着云梯攀爬城墙的部队是防护力最差的部队,这时候的士兵对敌军的任何攻击都没有反击的能力,以往的攻城战例中这一阶段肯定是伤亡最高的阶段,然而今日芦子关的守军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对己方架设云梯并沿着云梯爬墙不闻不问,直到己方的士兵爬到了城墙顶端才出手。
在野利容赖看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城上的敌军肉搏格斗能力优于己军,以至于己方的士兵根本就没有还手招架的余地。
这个最合理的解释,对于野利容赖却恰恰是最不可接受的解释。
若是彰武军能够在近身肉搏当中胜过定难军,那银夏四州八部还有何安全可言?在白刃格杀中连彰武军都摆不平的军队,还好意思自称为勇士么?
死多少人都是小事,野利家在八部族中一族之下六族之上的优越地位,经此一战之后如何还能保得住?
因此初时还有保存实力念头的野利容赖此刻终于暴怒,大喝道:“命令前军,立即向城墙发起冲击,有迟疑不前者,立杀无赦……”
随即,他扭头道:“骑兵,弓箭准备,近前为步兵提供支援——”
一声令下,顿时风雷色变,在呜呜呜越吹越是急切的号角声中,关前的七帐步兵一面连连叫苦一面战战兢兢开始继续攀爬城墙。
后面的十帐步兵也开始缓缓向前推进,挤压着前面的步兵不断向城墙方向涌去。
五十步开外,大队的骑兵六人一行操控着马匹坐骑迈着小碎步子缓缓向城墙方向接近。
此刻的情形已然和方才绝然不同,在后队的催促逼迫下,前军已经没有在云梯上犹豫迟疑的时间,只能毫不停顿地一个接一个沿着云梯向上爬去。
不过再怎么爬,一架云梯同时也只能承载三个人的份量,而且这三个人还不能同时爬上去,在第一个人爬上城头的那一刻,第三个人的手才可以搭上云梯,而当第三个人的脚踏上云梯之后,第一个人往往已经惨叫着掉下来了。
随着城关下呐喊声和号角声响作一团,城楼上却仍旧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
士兵们的杀人技巧越来越熟练了,如今负责正面攻击的士兵甚至会在刺出长枪的时候稍稍向敌人的左上角倾斜一点,这样敌人的圆盾在挡格时也会不自觉地向身体的左上方移动,而从而更加暴露出自己的右侧腹部给另一个侧向突刺的士兵攻击。
甲队士兵经过这段时间短暂的厮杀,手已经基本上稳了下来,随之心也渐渐稳了下来。每次基本上都能够气定神闲地等待敌人将腰部露出城头的那一瞬再发动攻击,确保敌人完全没有可能躲开这致命的一击。
当然,也有的敌人在死亡的威胁下搏命般跳起来扑向城头,而这样的敌人肯定会在城头摔上一跤然后手足无措地滚落在沟壑中,负责守卫这段城墙的两名甲队士兵在严格的训练下是绝不会回过头去追着刺他的,他们会对这个越过了防线的敌人视若无睹,继续准备着应付下一个即将冒出来的敌人。
而正当这个敌人手忙脚乱地准备自沟壑中站起身来的时候,作为督战队的丙队士兵手中的平脱刀已经冲着他劈头盖脸砍将下去了。即便一时半会砍不死这个在沟壑中打滚的敌人,只要在极短时间内让他无暇攻击城墙边上的甲队士兵,同样荷甲持枪在城关楼梯上待命的乙队作战小组便会冲上来,一个伍四杆木枪攒刺下去,若是这个漏网之鱼还能活下来,他已经可以去申请李文革那个时代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战斗的要义并不是单纯的武勇和杀人,战斗需要每名士兵各司其职,也需要每名士兵恪尽职守。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岗位,守好自己的位置,就是对战争最大的贡献。
这边是战争与群殴的区别。
哪怕是冷兵器时代,哪怕是在城头这个有限的狭窄的地域内,防御也是需要有纵深分层次的。
这就是李文革这个军事指挥的门外汉给这个时代的战争带来的全新理念。
屠杀正在进行当中,党项士兵如今面临的局面更加窘迫,挤在关墙下的步兵如今脚下踩着的全是同袍的尸体,头顶上还有战友不断惨叫着坠落下来,稍不留神被砸到的话,性命虽说不至于丢掉,却也要难过半晌,渐渐地,步兵队列都挤到了云梯的两侧,正对着云梯的方向上则被空出了一条通道,在这条通道上,到处都是摔下来的党项士兵的尸体。
有的士兵摔下来后还没有立时毙命,那凄厉的呼号声更加令人胆寒。
充分的利用城楼的特殊地形,以纵深防御模式有效地在白刃肉搏中大量杀伤敌人,这种防守模式唯一需要的就是士兵必须具有敢于和敌方进行白刃战的心理素质。在没有重型攻城武器的情况下,即便有百万大军,在这样的一道城关面前也不能前进寸步。
随着城关下堆积的尸体和伤员越来越多,十几个帐的党项步兵渐渐都被挤压到了城关以北二十余步的范围之内。
敌人的骑兵已经运动上来了。
如今党项军十几个帐的步兵和九个帐的骑兵全部都集中在距关墙五十步的范围之内,有些骑兵已经将单木弓取在了手中,有些犹豫地在等待命令,城头上的敌人此刻只能看见半个脑袋,在这种距离上开弓射箭效用不大,反倒容易误伤正在攀爬城墙的己方士兵。
就在这个时刻,破空之声再度响起。
位于骑兵阵列左翼的一匹马突然之间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叫声,前蹄扬起,直接将一只手持弓另外一只手正在取箭的主人自背上颠了下来,在它的后侧,一个骑兵毫无声息地自马上栽倒了下去。
那匹发疯的马扬着蹄子在地上跳了几跳,直到来回踩踏着将自己主人的脊椎骨当场踏断方才缓缓歪倒。细心的党项士兵发现,这匹马的脖子上有一个细小的孔,正在涔涔地向外流淌着鲜血……
发现这个的那个党项士兵在下一刻一头自马上扑倒了下来,他的腰间被一枚自东侧城楼上飞来的弩箭射了个对穿……
就在左翼开始受到细封敏达的弩箭攻击之后,右翼也传来了惊呼声。
其实无论左翼还是右翼,真正负责瞄准射击的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左翼是细封敏达自己,而右翼则是细封敏达在斥候队中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一个叫做康石头的十八岁小伙子。
康石头练习射箭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虽然颇有悟性,但是距离能够参加实战的水平还差得远,就是这种水平也已经是目前前营斥候队中除细封以外最高的水平了。
但是此刻,这种水平也足够了。
五十多名骑兵成横纵队列挤在如此狭小的地域内,每匹马之间的间距还不到一步,几乎马头挨着马尾,即便称不上摩肩接踵,也实在算得上一个大得不得了的目标了。
根本无需瞄准,一弩四发,只要大致方向不出问题,几乎每次发射都能扫倒一两个。
此刻细封敏达那几乎例无虚发的绝妙箭技几乎根本用不上,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只需要不断地将弩箭射入敌人的骑兵阵列便可。
由于城上空间有限,二十六部各种型号的弩机根本不可能全部摆开,因此左右两翼各部署了十三架,前面虽然只有细封敏达和康石头两个人负责发射,后面却一边有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负责不断装填上弦,两个人射完手中的弩机便随手往后送,身后的人接过之后会立刻往其手中塞上一架装填好的弩机。因此虽然只有两个人,却形成了可以持续打击的交叉火力。
随着骑兵阵中落马的人和散乱的马匹越来越多,两位枢铭和其他各级军官的指挥开始出现了迟滞和不灵便的现象了。
野利容赖没有跟随大军上前,他落在阵后了,其实以他现在的距离,也在伏远弩的射程之内。只不过在骑兵阵列没有彻底崩溃之前,细封敏达暂时腾不出手来照顾他罢了。
野利容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守城方居然是一支拥有弩机的军队,在这种可怕的杀人利器面前,几乎挤成一团的己方军队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于是,他做出了这场战斗当中最后一个错误的决断——
“鸣金——撤兵——”
野利容赖认识到,自己必须把部队撤出弩机的射程之外,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守卫方拥有先进守城武器的情况下继续攻城,只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巨大的伤亡,这座城关已经不是依靠自己的兵力和装备情况能够攻克的了,没有大型的远程攻击武器,没有上千人的兵力,在这座城关下自己的部族不要想讨到任何便宜。
野利容赖至今也不明白,彰武军既然有弩机这种宝贝,为什么在攻城战一开始不使用,以目前他们发射弩机的频率来说,只要他们充分利用这种兵器,自己的步兵根本就没有希望接近城墙。只要守城的军队不打开关门来和自己的军队野战,他们就基本上立于不败之地。
在当当当当的金属敲击鸣响声中,在城下已经几近乱做一团的党项骑步兵纷纷掉头回蹿。
这一回和方才那些弓箭兵回蹿不同,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奔跑,死了主人的马有的却在不知死活地向着反方向狂奔,将回撤的步兵撞倒、踩踏……
骑兵和步兵混做一处,每个人都在拼命的跑,那可怕的弩机则在背后一一点名,所有的人都担心自己不能逃回营寨,都担心自己被落在后面。
预想中的撤退,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崩溃……
城楼上的沈宸牙关紧咬,双手握拳,脸上一副犹豫难决的神色,随后,在李文革惊讶的目光中,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冲着城关下艰难地喊出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的命令:“丁队——开城,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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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攻守之道(8)
沈宸下达野战命令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战战兢兢的丁队士兵们成队列开出城外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幅全线溃退的景象。
第一次上战场的沈宸在看到敌军在鸣金声中掉头飞蹿的那一刻便意识到反攻的时机到了,但是他却不能断定敌军究竟是真的在溃退还是故意示弱诱敌。
虽然还没有详细统计,但是沈宸估计仅仅在关墙前野利家就扔下了不少于五十具尸体。
虽然这点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总共只有不到三百名正兵的野利容赖而言,这已经是他手中总兵力的一成六七了。
再加上那些死在细封敏达和康石头弩机之下的骑兵,这一战野利家的损失绝对超过二成。
最终令沈宸下定决心开城追击的,是他发现那些回蹿的步兵有相当一部分居然丢弃了手中的武器,而且杂乱无序的撤退行动居然没有给骑兵留出一条中央的撤退通道,如今骑兵步兵混杂在一处,骑马的敌军的撤退速度大大受到了影响。有些在奔跑中跌倒的士兵没有人去扶,迅速被无数只脚踩踏而亡。
怎么看也不像是诱敌,而是货真价实的溃退。
虽然如此,出城的丁队队正杨利并没有操切从事,也没有指挥全队列阵进军,他下达的追击命令是——以伍为单位拉开散兵线,对敌军进行衔尾追击。
丁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小跑着开始对敌军进行追击。
这样的追杀从城楼上看下去显得有些散乱无序,气得负责指挥的沈宸直跌脚。然则站在他身边的李文革却十分欣赏杨利的这一临机应变,他告诉沈宸,敌军大营就在百多步以外,而敌军的溃退又是无序的,在这种时候整队列阵击鼓而进纯属浪费时间,更会拖累接下来的攻击速度,沿着战场越向北地势越开阔,那时候敌军的后退速度会大大加快,列阵追击根本追不上敌军。
当然,若是敌军中还存在指挥序列,这样的追击模式无疑是危险的。
即便如此,丁队出城的时机还是略显晚了些,当丁队赶上并且开始从背后刺杀落后的敌军溃兵时,跑在最前面的溃兵已经开始逃进驻扎在道路一侧的大营了。
在此过程中,细封敏达和康石头手中的弩机从未停歇地发射着,他们打击的目标十分明确,在敌军溃逃的阵列中那些骑马的士兵宛如一个个吸引弩箭的灯塔一般明显。在两处交叉的弩箭火力连续打击之下,骑兵的损失在后撤过程中甚至一度超过了步兵损失的速度。
那些失控的马惊叫长嘶着在本来便混乱不堪的队列中四处狂奔,更加迟滞了敌军的撤退速度。
已经回到营中下令剩余的二十帐正兵集结待命的野利容赖亲自站在大营前收拢溃散的士兵。
然而在细封敏达的弩机和衔尾追杀的丁队的威胁下,这些溃兵没头没脑地从各个方向涌入了营盘去寻找自己的马匹坐骑。
野利容赖的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而野利家的营盘相对简陋,不像汉人军队般用树木做的栅栏将营盘四面围起,营寨前也没有设置防御用的拒马,不管是对敌军还是对溃兵,都形不成拦阻作用,野利容赖十来个人根本防守不过来如此宽广的边缘地带。
因此溃兵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一头扎进了营盘。
营中正在集结的十几帐士兵被这些溃散而失去斗志的士兵顿时冲散了队列,乱兵们喊叫着从四面八方向马营方向汇聚,他们要抢夺马匹,这样才不会被敌军追上杀死。
芦子关的城门再次打开,乙队五十名士兵以行军队列跑步前进,迅速向着敌营方向冲击而去。
丁队的散兵追击战还是颇有原则的,杨利严禁任何一个伍过于前出,所有的基本作战单位必须保持在一条线上,如果某个伍正面已经没有了敌军,那么这个伍就协助友军去攻击友军正面敌军的侧翼。于是,当最终丁队杀到营前时,野利容赖率领的十来名亲兵和勉强拦下来组成了阵列的没有扔掉手中武器的七八个残兵便被丁队成半环形逼在了大营的东南端。
野利容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穷途末路了,在他看来列阵野战还能够为营中的各级贵族和军官们整顿队伍赢得一点时间,只要能够拖上一阵子,自己在兵力方面还是zhan有优势的。
但是杨利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反过头来自己这个五十人的步兵队就太过危险了,敌军拥有人数和机动上的绝对优势,丁队连逃回城中都没有机会。
“各伍注意——自由刺杀——!”
杨利几乎在半环阵线形成的同时就下达了简单的命令。
丁队的新兵们注视着眼前的敌人,他们的腿已经不像刚刚出城时那般抖得厉害,不过短短一刻功夫的厮杀已经让这些初经战阵的菜鸟们镇静了下来,看着那七八个用恐惧的眼神盯视着自己的野利残兵,士兵们都似乎有了某种明悟——党项族的士兵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勇悍无敌嘛……
他们也是人,也会受伤流血,也会死去,也会害怕,也会发抖……
随着丙队老兵出身的伍长们挥动着手中的平脱刀将刀尖指向面前的敌人,丁队士兵仍旧是两人一组向着敌军刺出了手中的木枪。
野战格斗训练同样是前营刺杀训练的重点,与守城模式不同的是,这种刺杀不分甲乙组,而是全伍的四名官兵组成一个小规模的作战集团,站在中间的两个士兵负责一正一侧刺杀攻击正面的敌人,而站在两翼的两名士兵则负责为他们防御侧翼。伍长的职责是充当指挥者和预备队。
随着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声和惨叫声,将近十名站在前沿的党项兵倒了下去,中间间杂着几声闷哼……
发出闷哼声的是几个受伤的丁队士兵,军法森严,不允许大声呼喝,因此这些受伤的士兵即使在敌人的刀砍上身体的那一刻还紧紧咬着嘴唇。
丁队全队披挂着步兵甲,因此受到攻击的几名士兵大多伤势不重,只有一个被敌人的弯刀伤到了咽喉要害的新兵倒了下去,然而一直到死去,这个新兵也仍旧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最后负责为他收尸的士兵发现这个了不起的士兵已经生生将自己的下嘴唇咬了下来。
仍旧没有人发出声音,那个新兵的伍长眼窝中喷吐着怒火,默默地上前一步,补上了那个倒下去的新兵原来的战位。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透出了一股令人绝望的杀机和威势。
乙队迈着整齐却迅速的步伐自大道上开了过去。
凌普上来了——
“各伍注意,成战斗队形——展开——!”
听着大营东侧传来的口令声,杨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自己的侧翼安全了。
同样听到这不明语意的汉话口令,野利容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绝望,大营的侧翼危险了……
他的腰部被一杆木枪划伤,腰肌腱已经被割断。
手中的弯刀无力地垂在右侧,野利容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发动一次拼命决死的肉搏,无论如何,在他倒下之前,也要让敌军多躺下几个人。
“嘡啷——”一个刚刚从城下逃了过来的野利士兵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这个士兵随即又扔下了左手的圆盾,他跪了下来,口中咿咿呀呀地用党项族语言喊叫着。
他喊的是“饶命啊——”
野利容赖顿时大怒,他扭过身去准备处死这个站在他侧后方的胆小士兵。
就在他扭头之际,左颈处一阵急风响动,脖子上一阵冰凉,身体内的热量迅速流失而去,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扑通——
野利家祖儒,此次出兵的前敌最高统帅野利容赖,在白刃战中被一名彰武军前营的伍长一刀劈在左颈上,战死。
出刀的,是那个因为部下阵亡而刚刚补上战位的伍长,此刻,这个杀神一般的军官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平脱刀,正在用一种类似于嗜血的眼神打量着眼前剩下的几个党项士兵。
“嘡啷”又一个党项兵扔掉武器跪了下来。
随即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剩余的党项士兵纷纷弃械跪下。
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叫喊的意思,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乞降免死。
伍长们的目光纷纷转向了杨利。
“你们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杨利冷冷打量着部下们。
没有人回答。
“我也听不懂……”杨利讽刺地笑了笑。
“杀——”杨利干脆利索地道。
这些人还不是俘虏,在学会说汉话之前,他们没有做俘虏的资格。
更何况,我没有受降的权力。
这便是杨利的逻辑。
惨叫声再次响起,当这声音再次止歇的时候,营盘正面已经没有活着的党项士兵了。
营盘内部,兵刃撞击声和惨呼声已经响起,看来凌普已经得手了。
杨利回过头看了一眼城门方向,二十几个隶属劳役组的厢兵正在向这边小跑过来。
杨利转回头,看着自己的士兵们,大声道:“重伤不能行动的,站出来!”
良久,两个腿部受伤的士兵和一个胸口中刀失血过多的士兵被他们的伍长硬架了出来。
“你们——等待厢兵救援——这是命令!”杨利板着脸道。
随即,他仰起脸高声叫道:“其他人——全体都有——战斗队列——向敌营方向——前进!”
战斗进入尾声……
……
芦子关上,一派忙碌景象,厢兵医疗组的郎中们走动着查看着士兵们的伤势,魏逊带着刚刚提拔起来不久的甲、乙、丁三个队的队监指挥着厢兵劳役组的士兵们打扫战场切割清点敌人的首级,搬运和清理敌营中的辎重、粮草、兵器、马匹、帐篷等重要的军事物资。而李文革、沈宸则带着一些军官在城楼上召开战役总结会。
缴获的羊群在魏逊向李文革汇报前不能轻动,炊事组奉命杀掉了两口刚刚从丰林山上运来的生猪,准备晚上给官兵们做一顿肉。
细封敏达带着斥候队出城向北十五里警戒,还没有回来。
这个会开得又臭又长,直到晚间聚餐开始,总结会才结束,魏逊上前揪住了李文革,不顾这位巡检使大人一副饥肠辘辘准备赶去饱餐一顿红烧肉的急切心情,唠唠叨叨地汇报着自己的清点结果。
“……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缴获战马一百一十二匹,弯刀三百九十六柄,圆盾四百三十一面,羊两百一十二只,帐篷七十四顶——大捷啊,大人!”
“唔唔……”李文革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却惦念着那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军功计算以各队为单位,倒在城楼前的尸体,除去六具为斥候队所杀之外,其余都归在甲队名下,在城关与敌营之间倒闭的尸体按照伤口计算,凡中枪而死者都是丁队杀伤的,凡中箭而亡者都是斥候队杀伤的,敌营内的尸体安比例分配,乙队先杀入敌营,因此敌营内尸体算作乙队六成丁队四成,凌普杨利都没有意见。另外,丁队格毙敌酋野利容赖,这是一件大功,如何赏赐奖励,大人胸中可有成算?”
魏逊的这番话却让李文革的心思从红烧肉上移开了,他思忖了片刻,招手道:“你随我来!”
走进李文革作为司令部的小屋子,李文革从一个书架旁拉出了一口大箱子,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将箱子上的锁头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刷着青绿蓝红紫不同颜色的木牌。木牌有巴掌大小,每张木牌上都刻着一些楷体的小字。
李文革随手取了一块青色木牌出来,递给魏逊道:“你看看这个——”
魏逊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上面的字不多,只有三个,他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痛苦识字练习倒也能认得。
武骑尉
那块木牌上刻着的,便是这么简单的三个字。
趁他翻看木牌的空挡,李文革又从书架上面取出了另外一个箱子,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厚硬的麻纸,李文革从中抽了一张出来,展开,递给魏逊道,你再看看这个。
魏逊皱着眉头看起来,这是一张用繁体字写成的委任状似的官凭,除了上面“芦关巡检”的鲜红篆体印章和左下角李文革用鹅毛蘸着墨水写的硬笔简体签名他认得之外,其余的字看起来便比较困难了。
他挠了挠头:“大人,卑职认不全……”
李文革笑着接过,轻声读道:“士兵某氏某君,于某年某月某日芦子关作战中英勇负伤,特授武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下,赐青牌一面,凭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五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见魏逊听得目瞪口呆,李文革笑了笑,又抽出一张展开念道:“士兵某氏某君,于芦子关作战中奋勇杀敌,斩首一级,特授云骑尉勋阶,秩同从九品上,赐青牌一面,每牌奖肤施县境内良田十亩,二十年内凭牌免缴诸赋。”
“听明白了……”魏逊努力咽着口水道。
“斩首一级便是十亩地,奶奶的,这一番有人岂不发大财了?”魏逊喃喃自语道。
李文革笑了笑:“就是要重奖,彰武军建军以来,五六年间真正的阵前斩首都不超过十级,原因并不是士兵们真的不能打仗,而是没有足够的激励和奖励机制。我们就是要让士兵们知道,只要他们肯于努力杀敌,不但能够得到土地和钱粮,还能够得到令人尊重的功勋和地位。其实这些勋阶,以后都应该铸成铁牌或者铜牌,让他们能够挂在衣服上,随时随地都能够让人看到,这些东西不仅仅象征着土地和田产,还象征着一个军人的赫赫战功……”
魏逊道:“受伤的也奖,这是不是奖的太多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在战场上杀敌,有时候要看运气,有时候要靠配合,有的士兵或许没有直接杀伤敌人,但是他们替杀伤了敌人的战友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举个简单的例子,这一刀落在你的肩上,就意味着不会再落到站在你身边的沈宸的身上,沈宸一刀砍翻了伤你的敌人,其实这个敌人是你们两人配合杀死的,所以若是只奖沈宸而不奖你,对你便算不上公道……”
魏逊若有所思地道:“那阵亡的也要奖了?”
“奖——”李文革斩钉截铁地道,“阵亡者按照斩首五级的军功论,授骁骑尉勋阶,秩同正九品上,其家属可凭死者勋阶获五十亩土地奖励,二十年之内免缴一切赋税。”
“这——太重了吧?”魏逊吃了一惊,如今战乱频仍,阵前战死的人不尽其数,若是照这么奖励法,要有多少土地才够奖励的啊……
李文革嘴角上挑,带着笑意坚定地道:“只有士兵们敢拼命共决死,军队才能打胜仗,只有军队打胜仗,阵亡的人才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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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1)
肤施县西,延州州城东侧,两城相距约两里半路程,中间一条延河奔流而过,河上原本只有一座木桥,若是不由此处过河便要向南走上十几里路才能有一个渡口,因此这座木桥实际上是东西两城之间往来的第一交通要道。延州在关中北部诸郡中地处南北要冲,为丹、鄜、隰、绥、夏、盐、灵、庆八路交通枢要之地,盛唐之时往来于内地和塞外的商旅马队均以此地为中转枢纽,东西城之间的这座木桥便是始建于女皇圣授元年,数百年来因天灾人祸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也可谓历史悠久了。
自从晚唐关中地区的李茂贞之乱以来,兵荒马乱的世道一日甚于一日,田地荒芜人口凋零,延州的商业枢纽地位也渐渐败落,如今的延州,虽然仍然还是藩屏关中的军事重镇,但昔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却早已不复再现。
东西城之间,延河东西两岸,木桥周围的这片狭小地域内当年曾经是颇为繁华的人流密集之所,不仅有大量的商人小贩在此作业营生,就连东城的泥巴腿子和西城的达官贵人们也经常到这里来采购自己所需要的货物,从一文钱两个的炊饼到只有世代朱紫之家才吃得起的蜜饯果子,以及各种皮货牲畜金银饰物兵器家什古玩字画这里应有尽有。自从晚唐开始,这种景象日渐衰败,作为一个生在延州长在延州的本地人,秦固在自己二十多岁的生涯中只从一些罕见的高寿老人的口中听说过昔日的盛况,却从未亲眼见到过。
近些年来的这片地段上,早已看不见商旅马队的身影,就连本地商贩也都不愿意在这里修建铺面,在党项铁蹄每年都有可能来啥烧杀抢掠一番的情况下,城墙之外的任何一寸土地都是危险而不可靠的,当然,负担着保护这片土地使命的那些人更加不可靠,在延州的老百姓心中,那些人比党项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然而广顺二年的春天,这一切又有了些许不同。
在木桥东面靠近肤施县城的这一侧,有一个肤施县衙和彰武军前营联合设立的流民收容登记站点,所谓的站点,其实也不过是在桥边空地上搭起一个棚子,里面坐着县衙的几名书吏和彰武军前营的几个文职厢兵,棚子外面则有一个伍的彰武军前营步兵负责守卫。
从西部和南部各州扶老携幼逃难来到延州的难民在这里将被按照籍贯和姓氏进行简单登记,然后根据这个他们将被发往肤施县东侧的流民大营中进行临时安置,每五日,彰武军前营司务参军兼厢兵指挥御侮校尉周正裕将按照从这里送往丰林山屯垦区的名单和资料来进行一番人员筛选,将一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和一些富有特殊才能的人及所有读书识字的人才一次性选拔出来带走。
对于那些年轻人,丰林山军政当局采取的是自愿原则,一般不会强制他们上山;但是对于那些志在必得的特殊人才和读书人,则由前营厢兵副指挥兼新兵队队正仁勇校尉陆大人派来的军兵们一律采用拉壮丁的办法将他们与他们的家人一起强行带走。
不管是来自哪里的流民,只要他们经过了登记这个手续,他们就可以进入流民大营。大营中的流民们需要自己搭建房屋和住处,他们会被分配去垦荒或者修路,也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农民会成为军垦或者官垦佃户,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能够在流民营中获得赖以生存的食物,也许对于一些成年人来说这些食物还不足以充饥,但是对于妇女、儿童和老人而言,这些食物却可以让他们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活下去。
那些上了山的人待遇比山下的人要好一些,他们的食物相对充足,甚至还有极少数人领有不同额度的薪资,这让山下的一些好事者颇为羡慕。
流民营建在城东,西南各州的难民都要经过延河上的木桥才能抵达东城,因而这座木桥再度成为了意义特殊的交通要道。一些本地农民在这里摆开了小摊,贩卖着一些面饼瓜菜之类的饭食,赚取流民身上那可怜兮兮的一点钱财和一些价值不菲的传家物。
就是这么一点点商机,顿时便教两城之间的这块弹丸之地热闹了起来。
至于党项人的威胁,倒不是不存在,只是今年年初以来在延州州治附近一直在传闻,去年八月份兵变之日在东城街市之上连杀数人的那位勇士如今被任命为芦子关镇守使了,这位在肤施县城内被家家户户当作门神来贴的传奇人物无疑给这些什么都不太懂的小民百姓带来了一线希望,大家都说,有这位大人镇守芦关,今年党项胡虏大约不会再来了。
上智下愚,西城的达官显贵们对小民百姓的这种天真嗤之以鼻,若是一个小兵痞便能够震慑住彪悍骁勇的党项人,当年后唐帝国五万大军就不会在定难军面前铩羽而归了。
然而看着两城间这种数十年未见的热闹景象,延河畔的一老一少两位士人装扮的文官依然颇为感慨。
“片刻安宁,便能营生若此……中原百姓之良善易治,实在是令人唏嘘,有如此百姓,而天下数十年不得大治,当道诸公,宁不惭愧?”李彬捋着胡子摇头冷笑。
“民生繁茂,首在政治清明,政治清明,首在政令能达于四方,朝廷式微,原本也是无奈,中枢冯范诸位相公,并非无心治国事,奈何他们都是读书人,手中并无一兵一卒,朝代轮替,鼎器迁移,这些事情他们都做不得主……换一个天子……政令便要更张乱淆一番,再加上天下分崩诸侯割据,实在非士大夫之过也……”秦固苦笑着道。
“便是眼前这番景象,若无怀仁手中的那点兵权做后盾,又怎得如此?”秦固轻轻叹道。
“高家三十年之积蓄,已经快被你们挥霍一空了吧?”李彬微笑道。
秦固也是一笑:“这笔钱账目由晚辈总揽,迄今为止已经花去了八万五千四百七十六贯,约占总额度的三成,不过如今各县仓廪存粮均在增长之中,京兆府那边传来消息,因为今年延州大举购粮,关中粮价已经飞涨至百文一石,连朝廷那边都有所觉察,李惟珍已经行文各州县,控制粮食买卖,如今淮南的粮船沿河北上,至汴京便不许再走,必须就地粜粮,否则开封府便要抖索子拿人了……”
李斌哈哈大笑起来:“不妨事……李惟珍治得了那些小鱼小虾,汴梁那些勋臣重将,族中谁家没有囤聚粮米之事,管不住他们,李惟珍此举不过徒苦了那些淮南粮商罢了……”
“不过——”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以这个速度,高侍中这点私房钱顶多也就能支撑两年,两年之后怎么办?”
秦固面色凝重起来,缓缓道:“今年以来,肤施登记在册的流民人口以每月千人的速度在增长,按照这个速度,九县一年便将增长近十万人丁,若是能将这十万人丁劳力化入田亩土地之中,开荒垦地修治农桑,两年后延州实现粮食自给并不困难,只是——光是垦荒远远不够,荒地经过多年弃置,要恢复农事,两年之期以养地气是不能再缩短的时限了……”
“还有一桩大事——”李彬点着头道,“流民大多不愿意做佃户,也大多不愿意花费功夫来垦荒,人人都想着一旦熬过了饥年便回家乡去伺候自己的土地……子坚可有良策?”
秦固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有一个,不过不是晚辈的良策,而是怀仁这个自诩一介武夫的家伙提出的良策……”
“哦?”
李彬皱起了眉头:“农事怀仁也懂?他曾对老夫说起过,在河北家中,自少年起并不曾务农……”
秦固微笑道:“这个晚辈不知,怀仁曾经建议晚辈,与九县令丞协议,延州全境,自今年始停收所增人丁赋,流民入境垦荒种地,不再收取丁赋,本地人新丁诞生,也不再加收新的丁赋。”
“啊——?”李彬大吃了一惊,他锁眉道:“然则如此数载,必然导致府库枯竭,何以养兵,何以治吏?”
秦固笑了笑:“……晚辈还未曾说完呢,若仅仅如此,怀仁不过是空口白牙,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他是武将,万事由我们这些文官去担待。怀仁的主意是,停收新的丁赋只是第一步,自明年开始,要在延州九县之内推行亩丁合一,将每岁粮赋按名下田亩数收取,上至达官勋贵,下至庶民百姓,均要按田亩纳粮……”
李彬浑身一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喃喃道:“这小子……他不要命了么?”
只要此议一出,李文革顿时便是延州全体豪门显贵上层社会的公敌,作为一个资深的延州人,李彬太清楚这帮人的能量了。
“……怀仁也说了,只要此议一出,我和他便是立时身处千夫所指之地,也正因为此,此时他只和我秘密商议过,并没有和旁人说起过。当时他说了上、中、下三策,以推行此法……”
“说来听听——”李彬眨着眼睛道。
“上策是由官府出面建立公田,以现钱自豪门手中平价购得土地,充入公田,然后分配流民耕种,每年在亩赋之外加收一成田贷赋,年息为千分之五,直至还清购田款项之后停收;中策是将延州所有外逃丁户的田地一律充为公田,另外将所有为豪门*之田土一一回收,一切以地契为准,而后由流民来耕种,收取亩赋,初期丁赋亩赋并行,豪门权贵可以按丁户收取田赋,而新得田之流民及原来的自耕农则一致收取亩赋,下策嘛……”
秦固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武夫说,下策便是来硬的,靠军队将全部豪门土地充公,嘿嘿,他虽没有明说,晚辈心中却明镜一般,这小子动了杀机了……”
“疯狂至极——”李彬摇头苦笑着道。
“若能行上策,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只是延州诸公肯不肯配合,倒还破费踌躇……”秦固皱起眉头道。
“不用对那些人心存幻想……”李彬冷冷道,“老夫和他们打了半辈子交道,太了解这些人了,凭借着祖上和族门的那点威势,*不择手段,不顾民生之疾苦,不管国事之兴衰,和他们谈什么社稷苍生,无异于对牛弹琴。”
“关于上策,怀仁建议,十倾地以下的中等阀阅可以暂时不理会,拥有十倾以上田土的豪门,要统一平购至十倾,凡是按照命令售地的,可以请朝廷下令嘉奖,甚至授予一些散秩文衔,同时免其二十年内的亩赋,对于不肯平价售田的十倾以上豪门,则要预交五年亩赋……”秦固一面说着一面苦笑摇头,“观察,怀仁出身您老人家府中,这位老兄真的只是个武夫么?”
李彬也暂时无语,他苦笑道:“我也越来越摸不透这小子了,前日他从芦关写信回来,要我帮他留意寻找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何样大事!”
秦固怔了一下,轻轻道:“这个他临走时也和我交代过,他说的极蹊跷,要变丁赋为亩赋,没有精通天文历法的人才,便极易出岔子……”
李彬皱起眉头道:“他此言何解?”
秦固良久才道:“我想了许久,才猜出他或许是想丈量九县的土地,只是丈量土地皆是县曹胥吏之事,要精通天文历法之人何用,这一层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了……”
李彬无语。
良久,这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者喃喃自语道:“孟子云五百年而有王者出……”
秦固浑身一哆嗦,他没有接李彬的话茬,半晌才轻轻地道:“观察,现下说这些话还太早,眼前最紧要的一桩事,是如何才能想法子将怀仁兄推上延州藩镇之位,举目九县之地,武人当中,我们能指望的只有他了……”
李彬吃了一惊,他回首打量着这个长身硕立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子坚想通了?”
秦固摇了摇头:“不是我想通了,而是时势如此,怀仁所言所行,标新立异之处甚多,然则究其大概,却与一般武人大不相同。当今之世,能如他这般行事治军者凤毛麟角,而其思虑之深远处,便是许多饱读诗书的士人都有所不及,其人日后是个何等模样,目下难知,然则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延州百年以来成千上万武人当中最独特的一个,若其就位藩镇,无论如何行事,必然与历任节度大不相同……”
随即他苦笑:“观察,晚辈承认,晚辈乃是被其变丁赋为亩赋的疯狂设想所打动,想与他合力奋起一搏……只要此事最终能成功,晚辈不惜以性命相祭——”
李彬惊讶地看着这个一脸憧憬向往之色的年轻儒生,年轻人脸上的稚嫩清晰可见,然而更令李彬感慨的却是他面上同时浮现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
虽千万人,吾往矣——
魏晋以来士大夫们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并没有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完全泯灭,最起码在秦固身上,这种责任感表现得颇为强烈浓厚。
“怀仁不能为延州之主,此救民善政万难实行,观察,拥戴辅佐怀仁上位,乃是如今救黎庶于水火的第一桩大事……”
李彬眯起了眼睛,良久方才道:“高侍中上个月亲自修了一道表章,避开了我,也避开了宅集使,卖了城南三十顷河谷地给姚家,遣高允文秘密入京,以卖地所得五千贯之巨款贿赂了王秀峰,将表章上呈当今天子——”
秦固顿时紧张起来,嘴唇有些发白:“上面写了些甚么?”
李彬摇了摇头:“不得而知,不过高允文离开延州之后,我给王秀峰、范文素各去了一封信,应该能在高允文之前送抵汴京,不过前些日子范文素来函,五千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道表章到底还是递上去了……”
秦固张大了嘴:“王峻如此公然收受贿赂,就不怕御史弹劾么?”
李彬怅然摇了摇头:“他与当今天子是何样的交情?万事只要做的不太过分,皇帝不会把他如何的……”
“五千贯……还不过分么?”
“只要他不公然谋篡,便不算过分!”李彬冷笑道。
“朝廷如此,奈苍生何?”秦固愤然道。
李彬苦笑道:“昨天,范文素和陶秀实的信函同时送到了我府……”
“朝廷作出反应了?”
李彬点了点头:“皇帝正在御驾亲征慕容彦超,看了表章后甚么话也没说,直接发了两道中旨,一道发回汴梁,另外一道发给澶州的太原侯——”
“是何内容?”
“范文素没看到旨意,中使直接向左卫将军张永德宣的旨——禁军的事情,范文素插不进手去!他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张永德?”
“不错,恩州团练使,殿前都虞侯,当今天子的女婿,晋国公主的驸马都尉,张永德……”
秦固呆呆听着,对于远在边陲的一介七品县令而言,张永德这个名字对他的刺激稍微大了一些。
“……范文素和陶秀实写信的时候,张永德已经奉旨离京了,据传闻是兼了延州六宅寻访使的差遣名义,来延州调查去年的两次兵变情形,随行的官员里有一个人赫赫有名,乾佑三年的状元公,现任澶州节度使太原侯幕中记室,东平王朴,字文伯……”
李彬淡淡地说着,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讽什么。
“一个驸马都尉……一个状元……朝廷……还真是瞧得起延州这片巴掌大的地面啊……”
秦固苦笑着。
李彬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已经给折侍中去信了,希望他能来延州坐镇一段时日,有他在,或许这位张驸马到了之后,延州的局面还能平衡些,折可久那张老脸,朝廷还是要卖上几分颜面的,皇帝虽然看了王秀峰代递的表章,却没有让枢府处断此事,而是自禁军之中挑了他最信任最放心的至亲之人,事情似乎还不是全无可为……”
说到此处他向着北方望去,略有些焦虑又稍带些不满地道:“若是怀仁那边近期能打上一两场胜仗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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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2)
被俘的一百多名俘虏中只有二十多个党项人,余下一百多人都是野利部族中的汉人奴隶,这次被临时编伍征发。党项俘虏中地位最高的是野利安厝,他的军职是“程谟”,手下有八帐兵,这个年轻的野利贵族作战时的表现还算硬气,抓住他花了凌普不小的力气,乙队的几个士兵直到把他的胳膊拉掉环才夺下了他手中的刀,除此之外,这小子倒是没受太重的伤。
在询问过口供后,这批俘虏如何处置却成了一桩麻烦事,依着梁宣要统统砍了,然而沈宸却坚决反对,用他的话来讲叫做杀俘不祥。原本从职务上对这件事情最有发言权的魏逊开始时闷着头没说话,最后才慢悠悠地对沈宸道:“这些党项人不会投降,更不会像细封一样帮着我们打仗,留下他们便要喂养他们,还要花人力来看守他们,一个不留神这些人闹将起来还不知道会闹出甚么样的乱子,不杀掉他们,会成为咱们的一个大累赘……”
沈宸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将目光求救似地转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苦笑着开口道:“魏逊说得在理……所以我也不赞成留下这些党项俘虏……”
“……不过——”他话锋一转,“杀了他们虽说很方便,却也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再者说细封也是党项人,总要顾及一下他的感受……”
“用他们换点实惠的东西吧……”李文革淡淡道。
“啥?”众人齐齐傻眼。
“放一个回去,管野利家要点东西,怎么说也是他们的族人,让野利家拿钱财粮食皮毛牲畜马匹来赎回他们……”李文革微微笑着道。
“……这些胡虏桀骜难训,留着只怕一个不留神便要生事——”魏逊小声咕哝道。
“不妨事,挑出其中别的部族送给野利家的奴隶,让细封去策反他们,老魏你去帮忙,剩下的那些野利家人,关起来以后告诉卫兵,每天每人只给一个饼子一碗水,饼子要小,不许超过碗底大,水也只给浅浅的一碗底,用不了几天,他们就没有力气折腾了……”李文革不以为意地道。
“挑一个年纪最小的放回去,给他们族长带口信,这些俘虏,按照所管兵数计算,士兵一个人一匹马,军官管多少人就算多少匹马,那个野利安厝,既然是管八帐兵,就算四十八匹马,限野利家一个月内来人赎走,否则从一个月头上开始,我们便既不给这些人饭吃,也不给这些人水喝了……”
见李文革说话时面上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满屋子的军官们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沈宸张口结舌地似乎还想说什么,李文革抢先道:“本来他们来抢我们来杀我们,来攻打我们的关隘,荼毒我们的土地,烧毁我们的村庄,劫掠我们的粮食,淫辱我们的妇女,这帮子畜生原本是该杀的,不杀他们,已经是我们的大人大量了,放他们回去呢……下次他们不长记性还会来捣乱,那便是纵虎归山了,这些人此番算是初经战阵,下次或许便可以算是老兵了,所以不好好敲上一笔实在是不划算,他们恶贯满盈,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可惜,既然不杀他们,已然是开恩了,还要用粮食养着他们,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养猪养羊,是为了养肥了过年的时候宰着吃,养着他们……你们谁有吃人肉的好习惯么?若是有不要客气,谁有这习惯这些俘虏都给他带走,老子便是拼却赎金不要了,也要让好这口的弟兄吃饱……”
说着他的目光扫向沈宸,沈宸顿时遍体生寒,一面强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一面讪笑着站起身来,语气有点紧张地道:“……那个……大人……卑职去看看他们把壕沟挖到啥程度了……”
说罢,指挥参军拉开门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众人都是一阵笑,李文革一面摇着头一面对魏逊道:“那批汉人俘虏怎么处置,你想好了没有?”
魏逊急忙站起来道:“卑职已经想好了,原本是打算让他们去行刑杀人,现下大人既然拿那些胡虏有用处,卑职想,干脆将那叫做野利安厝的胡虏绑在树上,让那群党项人在一旁观看,由这些汉人奴隶一人抽一鞭子,便算是完事了……”
也就是说,在挨饿之前,野利安厝首先要挨上一百多鞭子……
李文革不忍再想下去了,他干咳了一声:“就这么办吧,周老哥啥时候过来领人?”
魏逊道:“应该明天随着运粮的车子一道过来,跟他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队的补充新兵,队列训练和格斗技能训练都已经完成,陆勋那边已经训完了三个队,这次送来一个队,剩下的两个队他准备暂时编入厢兵队,大人,厢兵队如今在芦子关这边的劳役组和炊事组、医护组就有一百五十多人,编在高大人名下修路的也有一百多人,再加上山上的木工组、铁工组还有留守的炊事劳役兵,还有大人招的那些文案等闲杂人员也有一百多人,如今再加上这新编的两个队一百人,厢兵队的兵力已经快接近五百人了……”
李文革愣了愣:“唔……已经有这么多人了吗?”
魏逊翻了翻白眼:“大人,厢兵队的兵力已经快接近前营战斗兵力总人数的一倍了,却仍然还是一个队的编制,卑职以为不合理——”
李文革头痛地道:“可是我自己目下才是一个营官,队级编制已经是我能设立的最高的军事单位了……”
魏逊干咳了一声,道:“大人,节度府给厢兵队发饷么?”
李文革顿时明白了过了,“哦”了一声道:“你是建议我组建一个厢兵营?”
魏逊一本正经地道:“不是建议,卑职以为我军必须组建营一级的厢兵部队了,否则一个五百人的‘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周大哥的军阶为御侮校尉,本来便是营指挥一级的军官了,以他的资历,做厢兵营指挥是天公地道的事情。”
“嗯——”李文革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那么厢兵营下设几个队的编制呢?”
魏逊显然是把这个问题深思熟虑了一番才来找李文革回报的,因此回答起来极为流利:“仍旧设五个队,劳役、炊事两个各设一队,那些训练的新兵也编成一个队,押运粮草的车队编一个队,救治伤员的郎中们编一个队,至于文案们,卑职还没想好……”
李文革点了点头:“文案们以后统归你管,设一个新的军职叫书记,由你来兼任掌书记,以后军中的文员都叫这个名字,掌书记都由监军军官兼任。”
魏逊点了点头:“卑职知道,节度府里面有这个职官设置。卑职也正想说,厢兵营里也一样要设监军军官,营里的事情卑职一个人便已经忙不过来了,需要任命一个副监事来做厢兵营的监军,还有各队的队监也要设置……”
李文革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厢兵营的军官级别一律比照前营降半格,厢兵营的队监和前营的队副军阶相同,也就是陪戎校尉,不过目下我手上没有这许多的敕碟告身,便暂时让大家先检校着吧,至于营副监事兼监厢兵营的军阶,便定为仁勇副尉,这个我此刻便可以任命,你心中有成算了没有?”
“有——乙队的队监娄绍武,这人做事说话都谨慎得紧,能独当一面!”
“好,那我明日便下令任命——”李文革点头道。
魏逊道:“大人,我前营规制与各营不同,检校实际上是代理之意,最好用在职事差遣上,不要用在军阶上为好,容易混淆上下级别……”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办?”
魏逊诡秘地一笑:“大人,前营的事情大人说了算,不管有没有朝廷的敕牒,只要大人说某人是队监,营中兄弟便当他是队监了,不会有人不认账的,何况,以后衣服上不都还要刺绣上那啥军阶标志么?”
李文革顿时恍然,魏逊话中隐含的意思,他听出来了,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便按你的意思办吧!”
“另外——魏逊,丙队至今为止都没有设队监,怎么回事?我一直等着你给我推荐人选呢!”
魏逊愣了一下,道:“丙队的队监,卑职不宜插手!”
“为甚么?”李文革轻声问道。
魏逊道:“大人,丙队乃是大人亲手带出来的老底子,相当于大人身边的亲兵,卑职奉命监军,总不能连大人的亲兵都监了吧?这不合规制,更是军中的忌讳!”
李文革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要想让这批人全面接受这种新生事物,还是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的,他沉吟了片刻,道:“这样,既然你不推荐,那么丙队的队监由你以营监事兼领,你要记住,监军制度既然是一项制度,便不能有例外,有了例外,它便不再是制度了……”
……
芦子关前的路面上,如今横亘着六道深沟,最近的一道距离城关约二十步,最远的一道距离城关约九十步。每道沟的深度大约一人高,宽度却各有不同,离城关越近的壕沟越宽,最近的一道壕沟大约有八步宽,稍远一点的壕沟便相对窄上那么一点点,最远的那道沟只有三步的宽度,战马在经过助跑之后是可以一跃而过的。
这些壕沟并没有阻隔道路,每道壕沟上都留有一处可以通行的道路,这条路大约两步宽,能够单向通行一辆运送辎重的马车,只不过这条路并不是直的,第一道壕沟上的通道是位于壕沟的正中央位置,而第二道壕沟上的通道却是在壕沟的最西侧,紧贴着西面的山崖,第三道壕沟上的通道留在了这道壕沟的最东端,紧贴东面的山崖,第四道壕沟上的通道则在距离壕沟西侧比较近的三分之一段处,第五道壕沟上的通道在东段的三分之一处,而最远的第六道壕沟的通道和第一道一样留在了正中央位置。
开始挖壕沟的时候军官们还没有感觉,等到壕沟挖到一半的时候大家渐渐都看出些门道了,这样的壕沟虽然留有通行的道路,但其防御作用和对敌军骑兵步兵的障碍作用都远非原先见过的壕沟可比,在几天前的战斗中见识了弩机的威力之后,前营中几乎没有人对此持有疑问。
细封敏达审问俘虏之后获得了重大军情,这支被近乎全歼的野利家军并不是此次党项南下的主力,拓跋家这一代的头号勇将八部押蕃落使拓跋光远亲率的拓跋家五百精锐骑兵已经进驻青岭门,而房当家两个枢铭的兵力则于七天前自绥州方向向魏平关方向开拔。
五百拓跋家精锐骑兵,这个情报令刚刚从胜利的喜悦中宁定下来的军官们忧心忡忡,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在定难军中拓跋家精锐和其他部族以副兵充数的乌合之众之间的差距。虽然说这一次凭借着防守方的优势几乎是轻松完胜野利家,但是面对精锐善战的拓跋家战士,几天前才第一次见识战场的残酷性的新兵们能够吃住劲吗?
细封敏达这个党项叛徒在军议时详细地为李文革等人讲解了拓跋家军队的编制情况和实战力量。
拓跋家的军队和其他部族的军队一样采取部族军制编制,但是不同的是,其每抄的正兵和副兵并不是像其他部族那样代表战斗兵和辎重兵,在拓跋军中正兵和副兵都是极为精锐悍勇的战士,相对来讲正兵由经验丰富的老兵担任,而经验差一些的则担任副兵,这里的老兵是相对的,拓跋家的副兵也是起码上过四五次战场的老鸟,和野利家那些连抛射都没有准头的后勤辎重兵完全不同。
拓跋家军队装备的甲胄颇为精良,都是得自中原王朝的制式骑兵甲,拓跋家的将军们一律披挂明光铠,枢铭们则披挂山文铠,士兵们装备的都是力道强劲的拓木弓,所使用的箭簇都是铁制,同时正兵装备马槊(也就是中原的漆枪),而副兵则装备厚背弯刀。
拓跋家的鹞子是党项八大部落中的头等精锐主力,和其他家族的鹞子比起来绝不在一个层次上。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拓跋家的鹞子都远远在其他七家之上。
根据细封敏达的推算,此番拓跋家若是出动了两个枢铭的兵力的话,其军中的鹞子人数当在二十到三十名之间,其斥候预警范围大约在方圆三十里到五十里之内。
已经堪比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了,李文革咋着舌头感叹。
细封敏达一个鹞子的实力都如此可怕,二十到三十个鹞子扑将上来,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局面啊……
只怕仅仅这二十多名斥候,在野战中就能把前营的全部兵力都歼灭掉也说不定……
野利家此番吃了这么大的亏,拓跋光远岂能善罢甘休……
因此当沈宸立即提议在城外挖掘壕沟的时候,军中几乎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李文革反对!
他反对的并不是挖壕沟本身,他反对的是沈宸建议的挖三条宽阔的壕沟的实施方案,这个来自未来的家伙不屑地将这种壕沟称为“绝户沟”,他认为,完全阻隔交通的壕沟是绝对不可取的,这种壕沟也许能够给敌军造成一定的杀伤,同样实际上能够发挥的效用并不大,只要有足够的人力,敌方完全可以在攻城之前将这些壕沟一一填平。
更何况,这种壕沟在阻碍敌人攻城的同时,也同样会阻碍己方的反攻。
于是李文革自己做出了一个全新的壕沟设计方案,在这个方案中李文革将原先设计的三道沟修改为六道沟,每道沟上都在不同位置留有一个狭窄的通道,而这些通道并不相连,敌军的骑兵也好步兵也好,要想通过这条通道进入城门前的平坦地带都要不断地左右转弯,这六十多步的距离对于敌军骑兵而言或许不算什么,全力冲刺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但是面对这样一道壕沟防线,再强悍的敌军也只能一人一骑地来来回回兜上几个圈子,全速奔驰根本不要想,因此一名骑兵从开始进入最远的那道壕沟通道开始到完全脱离壕沟地带,怎么也要花上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是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的两分钟……
不幸的是,全部壕沟地带都在弩机的覆盖射击范围之内……
而且通道狭窄,纵然敌军有千军万马,也只能一骑一骑地通过。
在这两分钟内,所有进入壕沟地带的敌军都是靶子。
李文革坚持的另外一点便是将壕沟的宽度拉开梯次,这令全体军官都颇为不解。不过这个建议实际上节省了全军的部分体力,因此倒也没有人反对,只有梁宣提出,最远的那道壕沟实在太窄了,窄到只要敌军在一定的初速下纵马一跃便能够跳跃而过,基本上不用到中间去挤那条窄小的通道。
对此,李文革笑而不答,细封敏达若有所思,而沈宸则一脸坏笑地拍着梁宣的后背夸赞他总算动了一回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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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再战芦子关(3)
陆勋押运着第三批粮草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刚刚结束了和房当家的一场厮杀战斗。
魏平关的地势相比较起芦子关来更为险要,这边的山峦和芦子关方向那片纯粹由黄土堆积而成的高原不同,山崖边上处处都有裸露在外的石头和植被,关南很长一段道路是在宽度只有十几步宽的山峦缝隙当中穿行,若单纯论险峻,这一段比之汉中的五百里斜谷道也毫不逊色。前人之所以选择在这里筑关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地形因素。魏平关的损毁程度本来便比之芦子关轻上许多,因此重建起来花费的时间也要短得多。
根据协议,折家军的后勤补给由延州方面负责,但是高允权父子此刻根本是既无钱又无粮,因此为折家军提供后勤支援的任务便由丰林山方面当仁不让地承担了下来。
陆勋抵达魏平关的时候,折德源正在指挥部队清理战场,因此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才见到这位兼任三镇衙内的折家五郎。
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折家军士兵给陆勋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些年龄上比之前营官兵大上一截的士兵们容色平淡,没有丝毫兴奋激动的神情,即使是从关外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们,脸上的表情也都颇为淡定,有的人可能已经落下了终身残疾,但在随军郎中的包扎救治过程中却始终默默不语,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或者呼号。
陆勋的感觉是,折家军中的氛围不像前营当中那么慷慨激昂,秩序也没有那么严谨,守卫在城关内侧的士兵可以随意地来回走动,基层军官并不禁止。然而整支部队却表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对于关外传来的响动声音没有人在意,那些承担着预备队任务的士兵在三三两两地准备着手中的武器,而那些暂时没有任务的士兵则蹲在正在接受包扎救治的士兵身边轻声细语,城关下没有军官维持秩序,士兵们不成队列,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喧哗,也没有人来回乱跑。
折家的军官都站在城关上,在接到士兵禀告陆勋到来之后也没有人下来。关外的战事已经结束,陆勋实在不明白这些军官仍然站在城关上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熟悉折家军的军制军规,因此也不好多嘴询问,看着那些正在借助葫芦中的水和关下的青石磨砺手中箭簇的普通士兵,陆勋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宁定祥和气息,在几个月前,陆勋或许会感到这支军队松松垮垮不成模样,但是现在,陆勋的感受却截然不同,表面上的散漫比剑拔弩张的紧张更加令人觉得踏实,这是唯有百战余生的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觉……
更加令陆勋觉得惊讶的还不仅只如此,当一名身上还带着血迹的中年士兵上来询问他的姓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那个士兵摘下头盔,温和地笑着,然后简单地自我介绍道:“某便是折德源!”
折家五郎,堂堂的三镇衙内都指挥使在战场上居然与普通士兵一样装束,陆勋吓傻了,他方才似乎看到了,这个自称叫折德源的大兵从城关外走进来时,身边一个亲兵也没有,或坐或站在城门四周的折家士兵们谁也没有肃立迎接,只有一个老兵似乎淡淡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后这位折五郎便冲着陆勋走了过来,周围近百名士兵对他视而不见,依旧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陆勋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人便是折衙内。
“穿着这身衣服盔甲,他在战场上如何指挥部队呢?”陆勋心中暗自诧异。
然则对方毕竟是魏平关巡检兼三镇衙内,陆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立正,右手小臂端平,手肘冲外,食指和拇指环成的拳心向内紧贴左侧胸口,朗声道:“李巡检大人麾下,丰林山留守兼新兵队队正御侮副尉陆勋,参见折衙内——!”
折德源眼睛一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陆勋这个新式的军礼,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个姿势是行礼么?”
陆勋答道:“禀衙内,是!这是我前营官兵下级参见上官时的军礼。”
“彰武军中,都是这么行礼么?”
“禀衙内,不是,彰武军五营,只有我前营通行这新式军礼,其他营还是施行跪拜礼!”
折德源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勋,然后问道:“回礼呢?”
陆勋道:“卑职不敢当大人的回礼——!”
折德源突然两腿并拢,右拳握起平举,做了一个和陆勋一模一样的动作,哈哈笑道:“我这么回礼,应该不坏规矩吧?”
陆勋赶紧道:“这正是我前营上官对下级的回礼姿势——”
两个人好不容易算是见礼毕,折德源感叹道:“这法子不错,省事又省力,在军中披着盔甲下跪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陆兄弟若是有暇,教教我的兵,日后我手下的兵也都这么行军礼,省了多少工夫和体力……”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折德源顿时给陆勋留下了不小的好感。他在彰武军当兵时间也不算短了,如此没有架子的长官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文革虽然是个好长官,却一贯比较喜欢装腔作势,而且前营推行官兵平等,但却绝不是官兵一致,在前营的军官守则中明确规定军官必须披挂全身铠甲,这是为了在战斗中能够让士兵们看得更清楚,以便于指挥。然而面前这位折家的大人物,却穿着大头兵的衣服甲胄,语调平和踏实,没有丝毫的虚伪矫情,虚心谦逊简洁明快,陆勋自问,如此人物在自己这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当下他向折德源交割了此番运来的一百石军粮和三口猪,折德源一面给他写回执一面道:“周参军怎么没来?前两次都是他老哥来押粮草的,陆御侮这一遭是第一次来魏平关吧?”
“周大哥去芦子关运伤员了,巡检大人那边也打了一仗,有些弟兄们受伤,周大哥带了马车去,准备将他们运回山上去修养……”陆勋斟酌着词句道。
“哦——?”折德源扬起了脸,锁着眉关想了半晌,轻轻问道:“不知李巡检那边伤亡重不重?”
陆勋笑道:“多劳衙内挂怀,此番巡检那边战殁者九人,受重伤者四人,轻伤者十二人……”
折德源点了点头:“看来打得不轻松……”
陆勋点了点头,而后道:“衙内,卑职方才也看到了一些伤员,可否用卑职的马车将这些受伤的弟兄运回丰林山去一道将养,我家巡检在山上修建了一个伤患营,住起来比一般营房要舒适许多,那里面可以住五十个兵,都是单人独榻,还有专门的郎中照料,若是衙内不嫌弃,魏平关下来的伤员弟兄们也可以住进去,总比在这里要好些……”
“……伤患营……?”折德源显得略有些吃惊,“李巡检还建了专门给伤患士兵居住的营地?”
“是——要比一般的营房干净整洁许多……”陆勋答道。
折德源点了点头:“难怪上次李巡检一次便拨给了我家四名医官,原来丰林山上连医馆都已经有了……”
陆勋笑道:“兄弟们在前线斩头沥血,受点伤在所难免,断条胳膊断条腿也是经常事,我家大人说,总不能让这些受了伤的弟兄躺在野地里无人救治照料。等有了伤员再寻医士便晚了,因此自今年以来,我家大人便从附近各州县高薪聘请郎中医士们前来,如今山上已经有通晓岐黄之术的医生二十多人,月前衙内率兵前来时,还只有十多人,因此只给了衙内四个,我家大人事后还老大不好意思,唯恐衙内在背后骂他吝啬……”
折德源哈哈大笑,停笔道:“李宣节真是个实诚人,难怪麾下将士皆甘愿为其效死——”
他语气一转,毫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家巡检那边,战事吃紧么?需要支援么?”
陆勋摇了摇头:“我来之前,报捷的兵士刚刚抵达山寨,据说我家大人那边也是大胜了一场,斩首两百零七级,俘虏一百八十四人,还有些缴获,便拿不上台面了……”
“斩首两百零七级——?”
原本一脸平静的折德源猛地自坐处站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讶色。
陆勋心中暗自得意,笑道:“是……此番来的似乎不是定难军主力,当中多是无甲兵,似乎是野利家的老弱之兵,我家大人说,这一番我们前营是捡了个便宜,若是真的遇上拓跋家的强兵,只怕便没这么轻松了……”
折德源摇着头道:“……野利家乃银夏第二大部族,族中战士亦非未经沙场战阵之辈可比,即便上阵的全是老弱,这个战果也实在惊人了些……杀死敌军两百,而己方战殁仅九人,更不要说还俘获了将近两百人,这一战连杀带俘,你家巡检大人几乎消灭了比自己全营兵力还多的敌军……实在想不到,彰武军中,竟然藏着你家宣节这样一只猛虎……”
陆勋又谦逊道:“衙内客气了,折家军威名动天下,敝军这点斩获,实在是献丑了!”
折德源嘿嘿一笑,老老实实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一遭我军对房当家将近七百人的骑兵,野战得胜,然则斩首不过一百三十八级,仅俘虏十余人,和芦关的弟兄们比起来,惭愧啊……”
他这么一说,陆勋倒是不觉得如何,毕竟斩首及俘虏人数不如前营多,但是若是沈宸梁宣凌普等亲身参与了芦子关之战的军官在场,一定会惊讶地跳将起来。因为折德源说得明白,这一百三十多颗人头,乃是野战斩首。也就是说,折家军不是靠着稳守城关获得的胜利,而是靠出关和房当家面对面的野战获得的胜利。要知道,房当家的七百人是骑兵,而折家的三百勇士却全部都是步兵,全军不过三匹马。
以三百步兵对阵七百骑兵,野战斩首一百三十八级,居然还俘虏十余人,真不知道折德源这一仗究竟是如何打的。
不过这位衙内似乎对这种面子上的事情也并不甚在意,以感激的口吻道:“此战有十几位兄弟伤势较重,陆兄弟便帮忙先将他们安置在山上的医馆当中吧,费用将来由某和你家宣节当面结清!”
陆勋赶紧道:“衙内这便说差了,同袍们千里迢迢来助我们延州守边,受了伤医治用药还要自己花钱,这还有天理么?我家大人早就有言在先,折衙内军中的一切辎重后勤等事宜,全都包在前营的身上了,医疗救护也在其中,大人军法森严,陆勋不敢抗命……”
折德源抱了抱拳,真心实意地道:“如此,多谢李巡检和陆兄弟了……”
……
在肤施县东南,山势颜色逐渐由褐黄转为青翠,由延河分流而出的几条支流将这片山区切割得纹理破碎,不过也恰恰是这些河流,给这片山区带来了几分苍翠的生命颜色。此处远离城镇的喧嚣,也远离驿道,交通极为不便,因此人烟罕至,方圆上百里连一个小村子都没有,只在一道自山中本腾而下的宽阔瀑布旁边的坡岩上搭建着几座茅草屋,很像是传说中的隐士隐居之所。
瀑布的声音轰然不绝于耳,让人实在难以想象在这里搭建房屋的人晚上究竟如何能够睡得着觉。
李彬带着一个年轻的仆人,在日落之前漫步来到了这几栋简陋的茅屋前。
“启眠兄——故人来访,你还不出迎么?”
李彬那中气十足的喊声惊醒了书上几只瞌睡的鸟儿,连瀑布声都充耳不闻的几只小鸟扑楞楞飞起,引得李彬一阵驻足观赏,一面感慨这里的良辰美景一面口中毁谤:“这个杀才,却会享福……”
待他回过身来,却见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头上梳着两个髻子,脸蛋红扑扑的,全没有这年月孩子脸上常见的菜色。
“你是谁——?”
那小童奶声奶气地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童趣,却全无尊卑礼仪,这年月这么大的孩子不要说磕头,稍微懂事点的已经能够做到谦恭有礼不卑不亢了,然则面前这个粉嘟嘟的娃娃却全无礼数,两只咕噜噜乱转的眼睛好奇地盯视着李彬,似乎有一肚子的迷惑和不解。
一阵饭菜的香气自茅屋中飘来,李彬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老夫此番是有口福了……”
说话间,一个素衫荆钗的少妇自茅屋中走了出来,轻轻呵斥道:“轩儿不得无礼!”
说着,这妇人大大方方冲着李彬裣衽一礼,笑道:“大哥是大忙人,今日却如何得闲来到这荒山野岭?”
李彬故作恼状道:“如何?成了亲生了娃娃,便将你大哥这大媒人扔过墙了么?来都来不得,看来老夫这副辘辘饥肠,想要在贤伉俪这华居讨顿饭吃是痴心妄想了……”
那妇人也是一笑:“大哥说得有趣,山中岁月虽然清苦。添两双碗筷又费多大功夫?外子上山去观日落,要等天黑了才能下来,大哥屋内叙话吧……”
李彬哈哈大笑着随那妇人走入室内,在小竹床上坐定,那小童却站在他身侧,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仿佛饶有兴致。
李彬抚了抚小童的头,笑着问道:“轩儿读书了么?”
那妇人一面笑着收拾野茶一面口中答道:“……哪里读得什么书,山中又没有先生教他识字,外子那性子又不耐陪孩子,倒教大哥取笑了……”
那小童却立时满脸不服气地反驳道:“读书了……轩儿认识好多字了,如今都能读《九章》了……”
若是旁人听了,定然惊讶如此小的孩子居然已经读了楚辞九章,即便不算是神童也相差仿佛。李彬却是深知这对夫妇的,他哈哈大笑道:“天底下也只有你爹娘这么教孩子读书,不授九经不教六艺,识字居然从《九章》教起……轩儿,告诉伯伯,《九章》你读到哪里了,是‘方田’还是‘粟米’?”
那小童立即一脸委屈地叫道:“伯伯小看人——轩儿已经读到‘少广’了……”
若是有一个饱学儒士在场,听了这几人的对答,肯定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口中所说的《九章》,并非流传千年脍炙人口的名篇《九章》,而是一般儒生视为旁门左道极少研习的《九章算数》。
李彬刚才所说的“方田”和“粟米”,乃是《九章算数》中最简单最基础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前者乃是田亩面积计算之法,后者则是谷物粮食按比例折换之法;而小童所说的“少广”则是数学中已知多边形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的方法,乃是《九章算术》的第四章内容。
因此李彬听了小童的话,不禁惊得呆了,他虽涉猎广泛,《九章算术》却也不过大略看了方田、粟米、均输这与国计民生联系紧密的三章而已,这轩儿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修习了四章算数之法,顿时令李彬刮目相看起来。
“若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弟妹,贤夫妇的一身学问本事,可谓后继有人了啊……”李彬赞叹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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