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Q版兵变(6)
“看清楚了么?就是那个骑马的,在这个距离上,射得中么?”
沈宸指着已经点起了火把的赵羽,斟酌着语气对细封敏达说道。
细封敏达是党项人的鹞子,是勇士中的勇士,早在十几天以前芦子关外仓促间一箭撂倒了魏逊,沈宸便已经暗中赞叹神乎其技了,此刻问出这么一句来,并非是不信任细封敏达的箭技,倒是有点相激的意思在里面,无论怎么的,细封敏达能在射这一箭的时候多用些心思总是好的。
细封敏达轻轻哼了一声,只瞟了在外面骑着马耀武扬威的赵羽一眼,转过头懒洋洋地看着沈宸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何要射这个人?”
沈宸皱起了眉头,他在斟酌该不该将事情真相告诉细封敏达,毕竟这个党项人新归附不久,而且和他打交道的一直是队官本人,此人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大家谁也不摸底,正在踌躇间,细封敏达冷冷的语调又在耳边响起:“不说清楚我是不会随便出手的,在这座山上,只有你们的李队官才是我的主人,我只服从他的命令,其他人都无权命令我……”
沈宸苦笑了一声:“好吧——我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听着,李队官被延州节度赚了去,现在生死不知,这个人带着一百多兵前来,声称要来接管队官手中的兵权,叫营里的弟兄们弃械出去投降——你是知道的,队官为了我们这个队是花了极大气力和心血的,如今队里刚刚有了点军队的模样,延州节度便来夺队官的兵权,便是我们这些做军头的能忍,手下的弟兄们也忍不得……”
他看了看默默倾听的细封敏达,道:“……你是队官保下来的人,若是这帮孙子冲了进来,你这个党项人一样是个死,所以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咱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拴着的人……”
“我们杀了这边的人……会不会导致你们的长官为了报复而伤害队官?”
细封敏达淡淡地问道。
沈宸一怔,他想了想,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们这便越是打得狠,队官那边便应该越安全。这年头在哪里说话都得凭拳头,谁的拳头硬,谁便有道理!若是我们这边被轻松缴械,他们便没有什么忌惮了,只怕会立即下手坑害队官。我们这边若是能够把他们打狠了打痛了,他们便不敢把队官怎么样,日后还指望着用队官来安抚我们呢……”
他话还未说完,细封敏达已经抽出了一枝羽箭,他缓缓将弓箭认在了弦上,淡淡的问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沈宸愣了愣,他看了看耀武扬威的赵羽,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神色的细封敏达,心中一阵动摇和迟疑……
毕竟是一营之指挥,堂堂的宣节校尉啊……
沈宸摇了摇头,将这些私心杂念抛了开去,心中默默念着“我只是个军官,我只要打赢就行……”,咬了咬牙,年轻的什长缓缓开口道:“……我要死的——”
细封敏达微微一笑,右手执弓,左手闪电般一松一放,“咻——”的一声,羽箭已然离弦而去……
……
赵羽本来今日是极为兴奋的,为了请自己率兵出动,高衙内提前给前营关了两个月的兵饷,同时还换装了五十杆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给自己,另外为自己的士兵配备了五十套步兵甲,高衙内甚至连他自己的坐骑都让给了自己。
如今赵羽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骑兵甲在军寨门前耀武扬威,好不得意……
赵羽初时也有些纳罕,撤掉一个小小的队头,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不过随即他便释然了,无论上面是怎么想的,自己此刻是得了甜头的,傻瓜才不抓紧这个机会狠狠捞上一票,据说这个泼皮队头手中有不少钱粮,都是私下通过李彬弄来的。据说寨中还有五十套步兵甲,高绍基只要这些甲胄,其余的财物便都由他赵指挥全权处置了……
真是肥差啊……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了……
一开始高衙内找到自己的时候,赵羽还以为是要自己出城去迎战党项人,高绍基刚一张嘴便大摇其头,还好高衙内很快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否则这送上门的好差事说不准便被旁人捞去了……
只是有些对不住老廖了……
赵羽略有些歉疚地想到。
罢了,剿了他一队兵,日后再请他喝上一顿酒,也就是了……
这个小破兵寨也真个古怪,居然还在营寨前面的空地上设了拒马,而且自己喊完话也颇有一阵子了,居然一个人都没出来,赵羽颇觉得有些丢面子。
自己一个堂堂的指挥,前来这边接掌兵权,这个破小队中的滥兵居然敢这么怠慢,赵羽心中暗自冷笑,等一会你们出来了到了老子的手里,老子便叫你们这些不懂规矩的兵蛋子们知道知道究竟什么是将军虎威……
“那妈的——那些王八蛋还没回来?”
赵羽怒气腾腾地骂道。
他一上山,便中规中距地向营寨四周派出了斥候,他的斥候小队一共有十五个人,这么点兵力要覆盖一整座丰林山是不可能的,他便专门吩咐这些人,绕着寨子看一圈便回来禀报。
只是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这些人的踪影,赵羽是知道自己的这些兵的,准是趁空隙不知道摸了谁家的鸡,此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点火打牙祭去了。
便在他耐不住性子,挥着马鞭吩咐几名士兵“你们上去把那劳什子搬开——”的时候……
“咻——”的一声响——
赵羽便如同被谁迎面打了一拳一般身子后仰,四肢摊开自马上摔了下来——
“扑通——”连人带甲将近两百斤的分量摔在了地上,倒把周围的士兵们吓了一大跳。
两名亲兵赶忙上前去搀扶指挥大人,只是他们刚刚扑到赵羽的身边,便像见了鬼一般大声尖叫起来……
一枝羽箭自赵指挥的右眼窝处射入,自脑后破出,贯穿了赵羽的头颅。
这位朝廷的宣节校尉,延州彰武军前营指挥大人,已然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了……
还没等士兵们反应过来,又是“咻——”的一声响。
前营甲队队头江诔捂着咽喉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咻——”
这一回是戊队队正张德诚,中箭的位置在左眼,和赵羽指挥正好是对称的位置。
“咻——”
甲队队副方勇刚刚挥舞着手中的刀命令自己队里的士兵不要慌乱,一只狼牙箭便自他的后颈处射入。
在方勇惨叫着倒下了之后,前营中再也没有军官敢于站出来指挥士兵了……
谁都看得出来对方那可怕的弓箭手是在点名,谁在这个时候拿大充大,便是真正的找死……
所有的人都僵住了,没有人敢动弹,这些被瞬间袭来的恐惧打懵了的士兵们此刻连逃跑的勇气都丧失了,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四肢酸软,喉结不住蠕动着,口中一阵阵干渴……
不是说极轻松的任务么?怎么居然还闹出人命来了?
指挥大人都死了,现在该听谁的?
敌人当中这么恐怖的弓箭手,究竟有多少人?
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在此地呢?
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
便在这一片恐怖的静籁气氛中,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前营的官兵们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漆黑的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倒不是天色太黑,太阳落山还没多久呢,只是前营的官兵们点着火把,从亮处看向暗处,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随着这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两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拒马被缓缓推向了两侧……
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随着脚步声响缓缓自寨中“飘”了出来……
隐隐约约的,能够看到一个个手持木枪缓步前进的士兵的身影,只是,在夜色的笼罩下,这些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没有人说话,丙队的士兵们只是这么端着木枪缓步向前齐步走,宛如日常的队列训练一般。
三十多步的距离,转瞬而过。
“杀——”
一声清晰的口令冲天而起……
“杀——”
寂静的天地间突然间响起了一阵浑厚苍劲的喊杀声,丙队的士兵们五人一组打开了队列,他们手端顶端削得尖锐无比的木枪,一组一组拉开距离冲了上来。
后面的沈宸看得连连摇头。
若是临阵指挥的人是他,他是绝不会现在就将方阵阵列打散的,敌人还没有开始逃跑,阵线也还没有崩溃,这时候打散方阵开始冲击无异于在敌人面前自行解除武装,成阵列的攻击是最有效的攻击,也是最能瓦解敌人斗志的攻击,敌人的武器比己方精良,若不依赖整体的阵型冲垮敌军,在散兵白刃战中己方士兵是会吃大亏的……
以伍为单位的白刃刺杀训练已经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了,方阵冲击则训练时间过短,这就是士兵们为何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五人一组散兵冲杀模式的根本原因。
一旦开始散兵接战,己方的伤亡必然无法控制……
沈宸连连跺脚,这个不走大脑的梁宣,再接近十步,用口令指挥士兵进行阵型刺杀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这个梁大傻……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令沈宸看傻了眼……
一阵沉闷的响声响起,敌人的士兵便那么呆呆站在原地,被五人一组的丙队士兵们成群地刺倒……
没有人抵抗,没有人逃跑,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便那么傻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丙队的士兵们用木枪将一个个战友同袍刺倒在雪地里……
鲜红的血打红了地上雪白的雪……
雪白,血红……
五个人,五杆木枪,端平,刺出,鲜血飞溅,敌人惨叫着挣扎着……
伍长一声命令,五杆木枪同时抽出,身上添了五个血窟窿的士兵如同一根烂木头一般载倒,五杆滴着血的木枪随即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屠杀……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
随着凄厉的惨叫声,前营的官兵们手脚冰凉地看着这群魔鬼以小组队形从容不迫地将站在前列的士兵们一个个刺倒,而后大步向前,用手中的木枪将更多的人送上西天……
不过眨眨眼睛的光景,前营已经被刺翻了二十多个士兵……
终于有一个经验老到的士兵反应了过来……
他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将手中加装了金属枪刃的木枪远远地扔开,用尽浑身气力呼喊着道:“老爷们饶命啊——投降——俺投降……”
“俺投降——”另一个如梦方醒的士兵也同时扔掉了手中的武器,跪下来一同哭喊……
“俺也投降……”
“俺投降——”
“俺们都投降……老爷们不要再杀了……”
一阵风吹过,刺鼻的血腥味冲天而起,令初次见血的丙队士兵们集体打了个冷战……
……
丰林山上寨前一战,彰武军前营战死三十二人,其余九十四人被俘,没有受伤者。
凡是出了血的,此刻都已经是死人了……
死掉的三十二人当中,有一名宣节校尉衔指挥,一名仁勇校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正,一名仁勇副尉衔队副,两名陪戎副尉衔队副。
这场战斗的另外一方,彰武军左营丙队无一人阵亡,除了一个新兵在冲击过程中扭了脚之外,无一人受伤……
这是一场无论力量对比还是战果对比都极端不对称的战斗。
此战丙队共缴获上等木枪五十杆,步兵甲五十套,战马一匹。
好歹清理完战果和战场,沈宸、梁宣、陆勋三个人留下了几个伍长看押俘虏整顿部队,几个人匆匆赶往周正裕的屋子里,李文革不在,周正裕这里便算临时的“队部”了。
不料周正裕却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周围几间屋子,只有魏逊休养的屋子里亮着灯光。
沈宸等三人便走了进去。
周正裕、刘衡、魏逊三个没有参战的军官此刻正对坐无语。
梁宣兴冲冲地描述了一番这次战斗的经过和战果,直说得吐沫纷飞精彩无比,然则他越说周正裕的脸色越是难看,等到他把话说完,老周的脸色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
“……杀了这许多人……高节度和高衙内那里……岂能善罢甘休?”周正裕长叹道。
“真是被你们害死了……”
听了老周的话,沈宸阴沉着脸不说话,梁宣眨着大眼睛不明所以,陆勋却皱起了眉头。
半晌,梁宣方才问道:“周大哥,我们做错了么?”
周正裕苦笑道:“你知道这叫甚么?这叫谋逆,这叫造反……是要杀头的罪过……”
梁宣不解地道:“……反便反了吧……周大哥何必如此发愁?”
周正裕无奈地抬起头,有气没力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个粗人懂甚么?你当说造反便造反?你以为事情那么简单?蠢材——”
“……造反不造反的,我不懂!”
开腔的是一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的沈宸,他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众人道:“我只知道,这个队的每一个人都是队官的全副心血所系,队官下山前将队中的事情交给了我,我便要保护好它,直到等队官回来——”
他仰起脸,道:“谁要打咱们队的主意,我便要他的命!”
梁宣顿时跳了起来:“对嘛!酸秀才你总算说了句爷们的话,咱们怕个鸟,凭那帮滥兵便想动咱们?也不看看咱是谁带出来的队伍……”
梁大什长此刻得意洋洋一脸自豪骄傲的神气,仿佛在向所有人昭示:俺梁宣是李队官带出来的人,俺是队官的嫡系,是嫡系中的嫡系……
这回似乎没人记得当初是谁吵吵着要在队官屋子后面放上一把火把这个阴阳怪气的鸟队官赶跑的了……
“……君廷,你不要误会,周老哥也不是那个意思……”
众人诧异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那个挨了细封敏达一箭之后便一直借养伤赖床不起不参加日常训练的魏逊。他原本一直是闭着眼睛养神的,却不知何时醒转了来。
魏逊打量了众人一番,转过头对沈宸道:“……君廷,事情已经做了,便没甚么可怕的了,现在关键是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他扭过头对周正裕道:“……周大哥,说句罪过的话,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咱们这些丙队上了册子的什长伍长一个都跑不了,你这个队副更是没得跑,日后若是高衙内秋后算账,咱们谁也活不了!这不是兄弟嘴黑,实打实的,瞧今天这架势,高衙内这回不整倒了咱们队官是不会罢休的,咱们都是穷当兵的,谁也没有太硬的后台,真要是到了那一步,咱们这些人除了个死字之外没别的下场!”
周正裕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可不是么?好好的,谁想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魏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凝神听自己说话的其他人,坐直了身躯道:“……其实君廷方才说的话,也是兄弟我的心里话。咱们这个丙队,原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直到队官来了之后,才有了些成色。不瞒大家伙说,我原本也不喜欢咱们李队官,直到前些日子,我还想着挪动个地方,哪怕还是去干伍长我都乐意。可是这些日子下来,队官是个啥样的人,兄弟们心里应该有个数……”
“……我直说了吧,在咱丙队,李队官便是咱们的天,有他在,咱们这些当兵的就有主心骨,遇上再大的难事咱也不犯难,咱也能挺过去,可是要没了他,咱就像那没了娘的孩子,前途也好,前程也好,可就都是一团抹黑了……”
“如今队官遭了难,咱们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不要紧,可有一条大家伙得想好了,队官若是还活着,咱们或许还有一条生路,队官若是不在了,咱们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老魏,你啥意思,便不要绕圈子了,直说了吧!”沈宸目光炯炯盯着魏逊道。
魏逊冷冷道:“咱们也不能听天由命,队官现在被叫到了州城去,是生是死不知道,可是咱现在就得当队官还在人世,咱们不能干坐在这里等,咱们得为队官做点事情,不能甚么事情都等着队官来帮咱们料理,这一回,咱们也得尽点自己的力……”
沈宸还没来得及细问,门外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沈宸大吃了一惊,急忙将来人扯了进来:“兄弟,你可回来了,队官怎么样了?你快说……”
来人浑身上下沾染血迹,气喘吁吁一句话说不上来,赫然正是陪同李文革前往州城押送拓跋光兴的李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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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拉票拉票,推荐收藏都要……俺会不会太贪心了?总之多谢各位读者大大的支持了,至于有些读者质疑关于党项战士是勇士的部分,无须多作解释了吧,党项战士是否是勇士和汉人战士是否是勇士没有啥必然联系吧,仔细读全文吧,貌似认为汉人军队不是勇士的人可以去看看诺真水之战和大非川之战(李靖李道宗那次),以偏盖全不是读书的好办法,断章取义便更要不得了,至于汉奸云云,嗯嗯……俺闪人,就不在这上面浪费口水了……再次拉票……
第四章:Q版兵变(7)
李护逃出西城的时候,赵羽的兵马还没有出城,原本他是能赶在赵羽的兵到来之前回到山上的。只是骤逢大变,他也不知该去找谁商议,平日在队里除了李文革之外他和其他人也不怎么熟,上次听李文革私下一番分析之后他也觉得对立这些人危机关头未必能够靠得住。因此径直回到东城的观察府,去找李彬的儿子,自己的少主人李经存。
李经存是个书呆子,平日里除了闭门读书之外任事不管,这么大的事情,他一听便吓软了脚,再也没有个主意。李护无奈之下只得去肤施县衙找秦固。
李护在白虎堂前刺翻了几个高家府兵逃出来,浑身血迹不说,一路奔波已然累得够呛,到了肤施县衙衙役们见他这般模样自然不肯放他进去,急得他抓起堂鼓猛敲,没敲几下便累得晕了过去。
好在秦固被堂鼓声惊动,出来查看,认出了这个以前在李彬书房伺候笔墨的小厮,急忙命人将其抬到后院,熬了肉汤拿了面饼给他吃,被救醒了的李护也顾不上吃东西,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地将事情给秦固说了一遍。
秦固听完事情经过以后也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不是不通世务的李经存,左右权衡了一番之后他立刻意识到李文革手中的兵权才是高氏父子此刻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立刻嘱咐李护吃完东西立即回山稳定军中情绪,他自己则立刻向三水方面派出了加急信使,务必让李彬在三日内收到消息。
李护回山时太阳已经落山,赵羽已经在寨前摆开人马,李护本想绕道进寨,还没等他挪动地方沈宸和梁宣便发动了攻击。丙队犀利恐怖的进攻不但吓傻了前营的士兵,也让暗中窥探的李护看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直到战斗结束之后良久,李护才反应过来,这才一路飞奔进寨来寻众人。
看过了这场战斗之后李护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秦固担心的事情暂时不会成为现实,看丙队官兵的意思,任何人要想自李文革手中夺过丙队的兵权,只怕都要做好大出血的惨痛准备……
听李护说完白日间的情形,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兄弟,队官还活着,对不对?”沈宸抓着李护的肩头急切地问道。
李护惭愧地垂下了头,他这番神态顿时令屋子里的人心中一凉。
“我跑出来的时候,大哥被他们堵在了屋子里,我没听到大哥的声音,当时只想着赶紧去找观察解救大哥,没敢冲进去——”李护悔恨地道。
“也就是说,队官现在是生是死,还不一定,是不是?”
魏逊眼中闪着精光问道,这个伤兵的脸上此刻全是坚毅果决的神情。
“老魏,你是甚么意思?说说看!”沈宸立即抬起头,死死盯着魏逊问道。
魏逊咬着牙齿用力道:“还有甚么意思?队官被他们扣住了,我们要把队官抢回来,否则大家都是个死……”
“啊——”
众人齐齐惊呆了,被魏逊这个极为疯狂的主意惊呆了……
“那可是延州城……整支彰武军的驻地……魏兄弟,你疯了么?”周正裕急促地道。
魏逊没有回答他的话,抬眼扫了一眼沈宸。
沈宸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缓缓道:“彰武军五个营,中前左后右,左营驻在东城,前营驻守延州城北门,右营驻守西门,后营驻守南门,中营驻守节度府衙内署,居中策应。如今前营被我们击溃,几乎全部俘虏,北门如今只有极少兵力把守,我们若是现在立即行动,用俘虏的前营败兵做前导,赚开城门应该不难……”
“进了城又顶甚么用?城里还有上千的兵,我们只有五十个人……”刘衡迟疑地道。
“屁!”梁宣不屑地骂道,“那也叫他娘的兵?还不如娘儿能打呢……”
“对!”沈宸坚定地点头道,“我们五十个人只用了片刻光景便击溃并俘虏了前营一个营的人马,若是延州城中的兵都是这种素质,我们五十个人,便能够击溃一路上任何敢于阻拦我们的敌人……没有人能够拦住我们——”
魏逊的眼睛里带出了几分血色,他紧握着双拳道:“若是我们行动够快,此刻进城应该还能来得及把队官救出来,若是迟到明日,便不好说了……”
他仰起头,目光熠熠地道:“队官以袍泽之情相待,有大恩与我等,此时他老人家身陷险地,我等若不舍命相救,算什么男儿好汉?”
沈宸上前一步,厉声接道:“正是,老魏的话也便是我沈宸的话,纵是粉身碎骨,我们也要把队官救出来!”
梁宣也道:“不错,这也是咱老梁的话!”
周正裕站了起来,苦苦劝道:“弟兄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只是大家也要为队官想想,此刻他老人家说不定还没事,我们一旦造反,便是将队官救出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又让队官怎么办?难道真的扯快旗子占山为王公开造反么?”
“以后如何,那是队官决断的事情!”魏逊斩钉截铁地道,“此刻我们只考虑救队官的事情,救出来以后的事情,全由队官做主,我们听命便是了!”
说罢,他冷笑道:“只要控制了延州和节度府,我们便是拥戴队官做彰武军节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正裕面色再变,嘴里嘟囔着:“疯了,全都疯了”
“若是……队官已然不在了呢?”刘衡怯生生问道。
沈宸和李护立时将目光转向了他,那恶狠狠地杀意顿时令刘衡一缩脖子。
“若队官不在了……我们便拥戴周大哥做彰武军节度使……”
魏逊阴测测恶狠狠地笑着说道。
周正裕顿时跳了起来,魏逊却不容他说话了,口气坚决不容置疑地道:“君廷和老梁这便整顿队伍布置军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了,记着让大家先吃顿饱饭,饿着肚子打不了仗。陆兄弟留下,我有事和你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随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局面下,魏逊居然取代了李文革成了发号施令的人。
然而这种尴尬的气氛却并没有持续多久,沈宸领头立正遵命,转身出去了。
梁宣随即也应了一声,跟着沈宸出去了。
陆勋迟疑地看着魏逊,不知道他留下自己究竟有何意。
魏逊紧锁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口中缓缓问道:“陆兄弟,你小时候和你家老爷子来往的那些人,你最近这些年上过他们的门么?”
……
高绍基审问完了拓跋光兴,再也坐不住了,此刻他也顾不上再审问李文革了,急匆匆跑到了内宅书房,向老爹报告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高允权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虚弱的他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面足足绕了两个圈子才站定,口中喃喃自语着:“真是个能生事的角色啊……”
他扭转头问高绍基道:“你问过左队的廖某没有?是他的主意么?”
高绍基摇了摇头:“还没问过,不过儿子以为,廖建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会这样擅作主张!这定是那姓李的匹夫擅自行事!”
“擅自行事一把便捉住了陇西王的儿子?难道他是神仙么?”高允权百思不得其解。
“爹,据那小子供称,他本来是到芦子关打探军情的,不想被这姓李的捉了!”
“打探军情?打探谁的军情?彰武军的军情还用打探么?李彝殷连延州城里有多少只耗子都清清楚楚,用的着大冷天派自己的儿子出来打探军情?”高允权冷笑着道。
“爹的意思是说——?”高绍基脸上的神色紧张了起来。
“看来定难军那边也担心折家的兵进延州啊……”高允权捻着胡须淡淡笑道。
……
节度府的地牢潮湿阴冷,在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尤其显得要命,李文革被扔进来之后顿时感觉到寒气侵体,比在外面冒风被雪的滋味还要难捱。
初时倒还好,李文革的心思都还集中在事情上,还不太在意,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便受不得了,寒气几乎无孔不入地朝他的骨头缝里钻,李文革这才开始有些担心了。
他开始在地牢里跺脚、跑步、做俯卧撑,始终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活动的状态,他可不想以后得上关节炎风湿病之类的痛苦痼疾。
虽然还没有确定自己这条命是否真的保住了,但李文革心中已经不像初时那么绝望无助了。他对自己的处境做了一番判断之后发现,自己虽然勇名在外,但真正对高家父子有威胁的却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手中可以随时为李彬所用的兵权。
管五十个兵的兵权……李文革摇头苦笑,这年头的兵权也实在太金贵了,这么一点点兵权也能引起高允权的猜忌,这位侍中大人也实在是太掉价了……
不过李文革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是五代十国,是个全国人口都只有五百来万的时代。这个数字还赶不上自己那个时代人民解放军全盛时期的总兵力人数,五十个兵虽然不多,却也是天下人口十万分之一的数字了。
特别是在延州,在战斗兵员本来便不多的彰武军中,五十个兵已经是个很大的数字了。
李文革现在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了,高绍基没有下令就地格杀自己,那便说明事情还是有商量的,高家父子或许只是想解除自己的兵权,并不想把自己这个人怎么样。
他现在担心的反倒是山寨里的情况。自家知自家事,虽然丙队的屯田和训练都才展开了不长时间,但是自己已经对这支部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资本。他在自己的时代已经坐到了步兵机械化127师政治部副主任的高位上,虽然是政工干部,然而毕竟也是一万多士兵眼中高不可攀的“首长”了。但是即便如此,他对那支部队并没有什么感觉,相反,这支五十人的小队虽然装备简陋兵员素质参差不齐文化程度极低人数更是惨不忍睹,但是他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是个政工干部,但是他现在却已经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尽管这支军队实在太小太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一名对人民军队的传统和历史极为了解的政工干部来说,李文革不得不承认——做军阀的感觉实在是太他妈好了……
这支军队只听我的,只服从我的命令,我就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一切,除了我,这支军队谁也不认……
这是一支“我”的军队。
这是一支在二十一世纪不可能存在的军队……
没有政治工作体系的约束,没有上上下下的掣肘牵制,放手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私人的武装力量,这是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然而这支军队马上就将不属于自己了……
高家父子现在一定已经对丰林山上的兵寨动手了……
李文革此刻没有什么奢望,他只是祈求,祈求高绍基能够把夺权行动策划得周密一些和平一些,最好能够不要流血解决问题。
如果流血的话,会流谁的血呢?
沈宸的?周正裕的?还是梁宣的?
上帝保佑,如果要流的话,还是流我的血吧……
这阵子的同呼吸共命运,特别是芦子关大拉练一圈跑下来,李文革看着队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可爱,他有时候在想,如果在未来的战斗中自己不则不选择牺牲掉一些人的时候,自己会选择谁呢?
他认真思考的结果是:我将牺牲掉我自己!
这不是矫情,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理性思考的结果,李文革把队中的每个人都从头到脚想了一遍,对其未来的价值和潜力做了一番评估,然后他得出了结论,不管牺牲哪一个,自己都舍不得……
李文革由衷的希望,派去接管自己兵权的人千万要聪明一点,双方尽可能不要发生冲突,千万不要动手,千万不要死人……
如果能够不死人的话,李文革发现,自己很愿意就这么把自己的兵权交出去。
高绍基他们要就给他们吧,我本来就是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是一个早就应该死掉的饿殍,是一个原本应该在厕所里刷一辈子马桶的奴隶,就算失去了丙队,我也并没有真正失去什么。只是一次机会而已,这次没有了还可以等下次。但是那些活生生鲜活的生命,若是这次没有了,可是永远不会有下次了……
看来自己还是斗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啊,自己虽然对高允权和高绍基都有一些了解,然而却还是掉进了这父子俩设下的陷阱……
看来李彬会在一年后死在高绍基手中并非偶然啊,这对父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次貌似李彬不会有事,不过李文革已经想好,如果自己有机会再见到这位救命恩人的时候,一定会向他发出警告:要保住全家性命,就尽快离开延州吧……
高允权和高绍基的不同在于,高允权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他不仅清楚自己的底线,也同样清楚别人的底线,这使他在多年的政治斗争中始终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从来没有什么大的失误;而高绍基的危险性不仅仅在于他蔑视别人的底线,而在于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底线……
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是幼稚的,是危险的,也是可怕的……
李文革便这么一面活动身体一面思考了一夜……
十来个时辰没有吃东西,庞大的体力运动迅速消耗着李文革体内储存的那一点点能量,但是李文革却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停下来寒风就会入骨;他更不敢睡过去,他害怕睡过去便会冻僵……
地牢内看不见光线,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就在李文革实在又困又饿即将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有节奏的轻微震颤感……
李文革很诧异,他把耳朵紧贴着墙壁听了半晌,最终判断出这是许多许多的人在地面上奔跑发出的震动。
这么晚了,谁在外面跑动呢?难道高家人有半夜跑步的诡异习惯?
还有些嘈杂的声响,在地牢里的李文革是肯定听不见的。
又过了良久,就在李文革才一次即将被睡神俘虏的时候,地牢尽头的铁门外,通往地面的楼梯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快点——是这边么?”
“是是是……就是这边……”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
“是是是!”
李文革皱起了眉头,他摇了摇脑袋,我是不是连冻带饿产生幻觉了?我怎么听着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像是梁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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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Q版兵变(8)
广顺元年腊月十八日,西北边陲的延州城中又发生了一起极为诡异的兵变。这里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延州在这一年的八月份已经闹过一次兵变了,虽然说这是个兵变流行的时代,作为一个当兵的你要是没参加过一两次兵变你出去都不好意思和别人打招呼,但是一年之内闹两次兵变,这频率也确实稍微有点高了。
和八月份那次兵变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发动兵变的人数很少,只有一个小队,而且这个队目前来看似乎并不缺饷。
发动兵变的是延州彰武军左营丙队的军官和士兵们,兵变的起因是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和他的儿子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毫无理由地扣押了丙队的队头,官阶为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李文革——这是后来大周门下国史馆的那些官方史学界人士的说法。
而真正的民间史学家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们把持这种观点的史学家和史官一概指责为北唐执政王的御用文人。一般的民间观点认为,无论高氏父子扣押李文革这一行动是否具有可以信服的理由,这场兵变都是不可避免的,毕竟广顺元年的陪戎副尉还不是垂拱元年(即赵宋乾德元年)的北唐执政王,彰武军的左营丙队并没有建立起后世军队当中那种严密的政治监军体制,因此李文革本人并没有比当时割据中原祸乱四方的军阀们强到哪里去。
因此,传统观点认为,发生在广顺元年年底的这场延州兵变,实际上是延州方面的旧军阀和新军阀之间进行权力再分配的一次意外冲撞。崛起速度过快的新军阀代表李文革遭到了高氏父子为代表的旧军阀的猜忌和忌惮,高允权和高绍基试图将这一支新兴的延州本土军阀势力扼杀在摇篮中,但行事不慎外加对局势判断失误,最终导致了兵变发生。
而对于李文革本人在这场兵变中所扮演的角色,史学界众说纷纭。根据兵变的过程以及双方实力对比情况判断,绝大多数史学家认为这场兵变是早有预谋的,否则不可能以一个小队五十个人的兵力在几个时辰之内控制住延州州城内的全部军事力量和交通要道,同时还包围了节度府和衙内署,挟持了高氏父子。以有限的兵力达成如此战果,事先没有周密详尽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当时延州城中的驻军据保守估计最少有一千三百人之多,足足是兵变发起方总兵力的二十六倍之多。
官方的说法是此次兵变纯系偶然,是在高家藩镇的高压下不得已而为之,这种说法同样遭到了广大民间史学家的广泛质疑。大众的观点是,这场兵变的计划早已拟定详实,只不过发动时间比预期提前了而已,实际情况很可能是,高家父子发现了丙队的兵变企图,试图先发制人以扣押甚至杀掉李文革的模式来将这场兵变扼杀在萌芽状态,然而他们却低估了丙队的军官团队对李文革本人的忠诚度和执行计划的坚强决心,最终导致了兵变的提前发生。
腊月十八日凌晨子时,一队浑身血迹溃不成军的彰武军前营士兵惶然逃回了延州北门,在城楼上执岗的前营留守哨兵认出了自己的部队同袍,急忙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这原本是被军法严厉禁止的——事实证明,深夜开城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因为五十名全副武装的丙队士兵便随着前营溃兵的队尾一口气冲进了延州城。
丙队进城后兵分两路,一路约两个什的兵力在魏逊和梁宣两位什长和队中斥候长细封敏达的率领下直袭彰武军节度府;另外一路三个什的兵力则在什长兼教头沈宸的率领下依次袭击了分别位于西门和南门附近的两处兵营,将忠于高家的两名指挥和九名队正一鼓成擒,其中后营甲队队正常令坤奋起抵抗,被丙队士兵当场格杀。
因此到凌晨寅时三刻为止,丙队已经基本控制了延州城中的局面。
在彰武军五营中直属于高绍基指挥的中营在节度府一战中损失惨重,其指挥高万乾以下七名军官被细封敏达依次射杀,失去指挥又对兵变毫无心理准备的中营士兵在当夜的混战**有十二人阵亡,二十一人负伤。
当十八日清晨太阳重新升起时,延州城中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均已被瓦解,被囚禁在高府地牢中的丙队队官李文革被救出,高允权、高绍基以下节度府十九名幕僚将佐被囚禁,一夜之间,延州的天变了,自后晋末年以来统治延州达五年之久的高氏政权已经面临彻底崩溃,后世的史学家们评价说,这场由基层军官团队发动的兵变直接导致了一年后高氏藩镇集团的消亡。
不过无论后世的史学家们怎么演绎这段晦涩难明迷雾重重的历史,都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痛。因为这场兵变的核心人物兼既得利益者李文革本人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反应是如同被人迎头敲了一棒子,整个人都呆住了,一脸噩梦未醒的怀疑神色。
五十个人?兵变?
李文革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这是个梦的话,快一点醒来吧!
当魏逊向他单膝下跪详细阐明兵变经过并向他请罪的时候,李文革依次扫视了一番在场的军官脸上的表情,梁宣一脸洋洋得意仿佛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静等着他嘉奖赏赐,而细封敏达则扛着染血的厚背马刀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态,杨利和凌普两位伍长神色木然,两只眼睛充血,显然这一宿没有睡好很影响他们的精神,只有跪在地上的魏逊一脸的沉痛悲痛外加痛定思痛,仿佛真的认识到了自己一时急躁操切擅作主张所造成的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
一时间,李文革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自己究竟调教出了什么样的一群活宝来啊……
神经线已经无比脆弱的李文革张嘴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高侍中和高衙内的下落,于是在梁宣的高声喝令下,两名持枪的士兵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一样拎出了两位先生,一位身穿单薄的睡衣胡子眉毛头发均披散凌乱脚上也没有穿鞋,在“温柔似水”的腊月晨风中瑟瑟发抖,另外一位则被五花大绑连嘴里也勒上了一根绳子呜呜猛叫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堂堂一方藩镇,朝廷侍中,检校太师,竟然落到了如此境地,李文革急忙诚惶诚恐单膝跪下行礼:“卑职参见老侍中,兵士们无礼,惊扰了老侍中了,*真是罪该万死……”
“老侍中”则浑身哆嗦着,嘴里不住哼哼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李文革却似乎听懂了“老侍中”的喃喃之语,急忙挥手吩咐手下:“还不快将侍中搀回书房,多生几个火盆,小心不要冻着了侍中,谁若是怠慢了侍中,我可是不依的——”
就在高允权被兵士拎着脖领子“搀”走之后,李文革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高绍基,淡淡吩咐左右:“将高衙内也请回去吧……”
眼见着这群二百五已经将事情弄得无可挽回,李文革也不知道是该臭骂他们一顿还是该好好谢谢他们一番,毕竟如果他们不来,自己在那个地牢里呆下去,即便要不了命,也会落下一身的毛病;然则他们这一来,自己倒是脱困了,却也一下子将局面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文革问道:“沈宸和老周他们呢?”
“卑职在!”
沈宸气喘吁吁从月亮门处奔了进来,他的身后,周正裕在刘衡和狄怀威的搀扶下也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李文革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这些下属们,长叹了一口气:“找个暖和的地方,我们坐着叙话……”
士兵们很快便找到了这个“暖和的地方”——李文革被擒的白虎节堂。
哭笑不得的李文革却也没有斥责士兵们,倒不是他不计较,而是饿了一整天又在地牢里关了多半天,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走进暖和的节堂,李文革顿感精神一振,昨日来的时候还觉得这里面冷冰冰的,今天一进来却觉得这里面温暖如春。
梁宣得意地大叫:“奶奶的高家的人就是会享福,听说这地砖底下都铺着火道,嘿嘿,烧起来果然暖和……”
李文革也不摆架子,就那么一屁股坐倒,有气无力地吩咐道:“谁去帮忙给我找点吃的,一天水米没进,肚子都要干瘪了……”
刘衡立即转身出去了,其余诸人缓缓以李文革为中心围了一圈坐倒,周正裕脸上始终带着惴惴不安的神色,坐在李文革身边时身子歪了一下,李文革扶了他一把他才坐稳当。
梁宣还在大嚷大叫:“这姓高的就没有好东西,这是存心要饿死队官,奶奶的,老子一会便过去扒了那个狗屁衙内的皮……”
李文革苦笑着,目光落到了梁宣的脸上,不知怎么的,被他这么有气无力地一看,梁宣的声线顿时降了下来,浑身都有些不大自在。
“嗯……扒了他的皮……然后呢?”李文革淡淡问道,嘴角依然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
“啊?然……然后?”梁宣顿时哑巴了,不明所以地眼睁睁看着李文革,嘴巴一张一张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们便拥戴队官做彰武军节度使——”坐在一旁的魏逊斩钉截铁地道。
李文革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沈宸,苦笑道:“我猜这个事情一定是这么回事,护儿兄弟回去报信,兄弟们都炸了营,你们几个臭皮匠便聚在一处商议,这个动刀子的事情,梁宣肯定是个挑头的,不过他没这个脑子,在后面出谋划策拿主意的是魏逊,周老哥拼命栏没拦住,是不是这么个事?”
魏逊躬了躬身体:“队官如同亲见,说得丝毫不差,周大哥当时死命劝阻我等,是我不听劝告,坚持要动兵救队官出来,有何罪责,魏某愿一身担了,与众位兄弟无干……”
李文革心中暗笑,魏逊这家伙又在耍他的小聪明了,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在表功呢,顺便还告了周正裕一刁状。这小子,鬼门关上都走过一遭的人了,还是恶习不改喜欢算计。
“这不是老魏一个人的主意,我也有份,当时我心中还想,谁不同意,我便砍了谁!”沈宸面色淡然地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周,诧异道:“陆勋哪里去了?”
见众人面面相觑,他皱起眉头道:“怎么,陆兄弟出事了?”
魏逊干咳了一声,道:“……队官,咱们就这么几个兵,要成事不扯几面大旗是不成的,我想事后无论队官如何处置此事,多几个人支持总是比多几个人反对要好,陆兄弟是延州武将世家出身,父辈和那些如今赋闲的押衙、都头、捉守、镇遏、巡检们都还有些交情,高家掌延州之后,这些彰武军的老前辈一个个都被排挤出了军队,我便让陆兄弟今天一大早便备下礼物挨家挨户上门拜访,只要他们肯站出来为队官说话,万事便都好办了……”
李文革十分惊异地回头看了魏逊一眼,没想到这个一贯耍小聪明的兵痞居然有这样的眼光和谋略,这已经不仅仅是个权谋的层面了,这是政治高度。
他沉吟了一下,皱起眉头道:“那外面没有军官带队了?我们的人全都跑到这里来,外面是谁在指挥调度?”
沈宸急忙掰着手指头数道:“荆海和吴鹏举带着五十个人把守北关城门,南门是祁家晖和乔志,他们带着一百零四个人,西门那边是张允和王十八,他们手里也是五十个人,东门那边人多些,大概有一百五十多人,是褚义威和高振邦带队……”
“停一下——”李文革听得一头雾水,急忙打断了沈宸的话。
他想了想,这些人名倒是熟悉,都是队里的士兵,不过丙队一共才五十个人,哪里来的这许多人?
见他疑惑,沈宸急忙解释道:“哦,是这样,进了城打破两个大营之后,我手上兵力实在太少,这么多俘虏也看押不过来,于是便用一吊钱一天的价格,从俘虏中挑了一些没甚么根基的能信得过的出来,由我们的人带队驻守四门和三座大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咱们的人实在太少了……”
李文革一脸苦涩的笑容,没想到这种办法都能被这群坏小子想出来,这种最原始的雇佣兵居然昨天还在为高家卖命今天拍拍屁股便为自己卖命了,这也就是在五代,否则在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这种情况都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他笑了笑,夸赞道:“真是好主意,甚么法子都给你们想出来了,一吊钱一天,这个价码可不算高啊……”
沈宸脸色红了红,道:“卑职不敢贪功,这法子是周大哥想出来的,不是卑职想的。打下南营后卑职抱怨人太少,周大哥便建议花点钱多雇几个人以壮声势,卑职便做了,钱是周大哥掏的,支用的是队里的公帐……”
李文革意外地扭过脸看周正裕,老周红着脸道:“对不住啊,队官,队里这一年的嚼裹便这么花出去了……”
李文革哈哈大笑,一面摇着手要老周不必担心一面问沈宸道:“这一夜收获不小吧?”
沈宸苦着脸道:“这几个大营穷死了,总共才搜出来不足三百吊钱,粮食甚么的倒是还有一些,只不过这个不能动,动了那些当兵的就要和咱们拼命了,咱们人太少,暂时还得小心点……”
他顿了顿,突然道:“不过这节度府的府库和武库现在都已经封了,大人若是有兴,一会可以去瞧瞧……”
李文革点了点头,这时刘衡捧着一个碗走了进来,碗里是几个刚烤出来的饼子,他嘿嘿笑道:“厨房里只有这个是现成的,队官慢用……”
李文革一面道谢一面接过饼子,随手撕开递给魏逊等人,道:“一人一块分了,权当早点了……”
众人这才确认队官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带着笑容嘻嘻哈哈接过了饼子一面啃着一面看着李文革。
李文革苦笑了一声:“魏兄弟那个打算倒是挺不错的,我们现下倒也似乎确实掌握了州城的局面。高家爷俩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想要自立为王都不是不可以,何况是自立为藩镇?”
“只是——”他话锋一转,缓缓道:“现下我们还不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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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1)
“我知道兄弟们这一夜很不容易,既要把我救出来,又要控制整个州城的局面,厮杀到现在都没有合眼……我很感激弟兄们的高义,也谢谢你们看得起我李文革,为了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知道魏兄弟和大家的想法,是指望着我站出来接过高侍中的地盘和军队,掌控一城九县的军政,大家跟着我李某人,都可以官升一级,钱饷大把往家拿……”
李文革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手下的军官们,神色从容淡定地娓娓说道,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多少都有些忸怩不安,虽说公然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人是魏逊,但是这些在场的武夫们心底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点企盼,提着脑袋做下了这大逆不道的勾当,虽说是为了同袍之义,但是若是顺带能得一个富贵,这些思想单纯粗鄙不文的厮杀汉子也是绝不会拒绝的。
“……可是不行!”
李文革的声音不高,但是话语却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他伸手止住了要进言的魏逊,缓缓道:“大家都是当兵的,有些事情我说出来大家恐怕一时不能理会,不要紧,我尽量讲得慢一点,清楚一点,明白一点……”
“有三个原因,我不能夺高侍中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第一,我们虽然控制了州城的局面,可并不等于控制了整个延州,近在咫尺的肤施县,秦明府大家应该见过,他来过咱们山寨,咱们这些日子以来所食所用,均是他接济的,他是于我们丙队有大恩的人。今日咱们这个事情,虽说是被逼无奈,但是却毕竟是以下犯上,是造反,秦明府纵然深明大义,却也绝不会公然支持我们。他与我乃是至交,然则大义当头,这点私交根本不管用。秦明府不是一个人,他的态度代表着九县文官对我们的态度。大家不要以为高侍中被你们捉住了他在延州便没有办法了,他做了五年的藩镇,无论是民心还是高门士族都还是支持他的,大家都晓得李观察乃是我的后台,可是李观察也是绝对不肯赞同我们今日的行动的。我们虽然暂时手上有了点兵,但是这些用钱雇来的兵是不可能为我们卖命的,因此现在夺高侍中的位子,我们还远远不够班——这不仅仅是厮杀用兵的问题,这是绝大政治……”
“第二,延州虽说天高皇帝远,却毕竟不是割据王国,高侍中上头还有个朝廷,朝廷上还坐着一个天子,我知道大家对这个没啥概念,毕竟汴梁那边离我们太远了——可是大家得明白,历任彰武军藩镇的任命,都得经过汴梁那边的认可才能做数。这也是为何高侍中始终不肯放任高衙内对李观察有所不利的根本原因。没有了李观察的支持,汴梁方面便不会承认一个自立的延州藩镇,那时候我们便不是什么诸侯,而是反贼。汴梁虽然一时派不出兵马来讨伐我们,但是折家兵却近在咫尺,只要朝廷一道圣旨,三千折家死士便会气势汹汹向我们扑过来,不要说我们北面还有个定难军,便是这三千折家军就能立时要了我们的命,你们以为折家的兵也像我们彰武军这般不经打么?那是和党项契丹周旋了五十年未尝败绩的虎狼之师……我们这点人根本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练兵,虽然说出关走了一圈,却毕竟没有真个上阵厮杀,城里面这些滥兵根本不能算是军队,这个大家心里都有数……在没有和定难军打上一仗之前,我们和折家兵暂时没法比……”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今日兄弟们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我李文革,这一点我心中有数,我很感激。但是这是从私情一方面上来说,从公义上说,我是不赞成大家这么做的。自从开始练兵以来,我给大家讲了好些个事情,但有一桩事情我却始终还没来得及说,那便是我们这些当兵的究竟为甚么参军,为甚么辛苦训练,为甚么流血厮杀……说白了,就是我们这些军人的职责究竟是甚么,我们的目标是甚么,我们吃的是谁家的饭,我们是为谁而战……我知道,之前大家一直以为,我们吃的是高家的饭,是为了高家而战,这固然不对;现在你们或许觉得吃的是我李文革的饭,准备要为我而战,这其实也不对。无论是高家父子,还是我李文革,都不会拿着锄头种地,不会种出粮食来让大家能够吃饱……真正养活我们这些当兵的的,是那些天天在地里头劳作不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是那些用手将蚕丝和麻料织成衣衫的妇人,是那些向节度府交粮缴税的老百姓,那些为了供养我们而终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之人……我们吃的粮食是他们种出来的,我们穿的衣服是他们织出来的,我们领的钱饷是他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因此,我们这支军队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些给我们提供衣食的人,保护他们,不让党项人的马蹄子踩踏他们的田地,不让化外蛮夷的弓矢和刀剑伤害他们,让他们能够安心地耕种织布,让他们能够活下去,能够养育儿女繁衍后代。或许现在你们在整个彰武军中都是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但是昨夜那些死在你们手上的人并不是敌人,杀掉他们,打败他们,并不能证明你们的武勇,我们这支队伍,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用老百姓的,穿老百姓的,我们的刀剑长枪,应该对准的是那些芦子关外的敌人,而不是关内的同袍……”
说到这里,所有的军官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李文革的话语很温和,却句句如同刀子一般戳在这些军官的心间,本来经过这一夜的厮杀,军官们心中都颇有成就感,他们以一个队的兵力,在极短时间内击溃了彰武军将近四个营的兵力,掌控了全城局面,即使是对政治最不感冒的沈宸等人心中也难免有些自豪和得意之感,然而李文革这一番并不严厉的话语却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顿时将众人心间这点热腾腾的得意浇熄得丝毫不剩。
魏逊面如死灰,初时他决策兵变之时,实在是没有想到这许多事情,如今李文革一一讲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布置和安排谋划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处处露着破绽,许多要命的关节点自己实际上并未想明白,既没有估算延州城中军心民意的对比,也不曾考虑来自朝廷和折家的潜在威胁,从纯权谋的角度上讲,自己其实并不曾看清楚全局,只是在一隅范围内草草部署了一番,若不是李文革点醒,他此刻还在暗中得意自己的安排呢。
他垂下头道:“是卑职误了队官,误了众位兄弟,此事是卑职起头,卑职愿向高侍中和高衙内去请罪,只要他们能够放过大人和众位兄弟,卑职虽死无憾……”
李文革淡淡笑着摇了摇头:“魏兄弟,你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有甚么罪?又向谁去请罪?我适才说过了,我们彰武军,既不姓高也不姓李,只有延州黎庶——也就是老百姓,才是我们彰武军的衣食父母。所以我李文革从来不曾将高家父子视为上司恩主,他们只不过是骑在延州百姓头上的猪和狗罢了,除了盘剥百姓以肥自身以外,这些人甚么也不会干。党项人每次入寇他们只能据城观望,弃万千黎庶于不顾,在定难军面前他们如此怯懦无能,只会在百姓们面前耍威风,他们又算甚么?这样的藩镇,值得我们效命么?”
见众人重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自己,李文革笑了笑:“……没甚么好惊奇的,高家本来便不是甚么好东西,扳倒他们是迟早的事,这个念头不光你们有,我也早便在想了。只是甚么时侯扳倒,以甚么名义扳倒,却需要从长计议。此刻扳倒了高家,百姓们凭甚么相信我们是可以依靠的?凭甚么支持我们?朝廷又凭甚么承认我们?李观察他们,还有折家,又凭什么支持我们?”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语气越发坚定:“这些事情,凭着冲自己人挥刀子是做不到的……只有战斗,只有用我们这些男儿汉的血肉之躯挡住党项人的铁蹄,只有用我们这些勇士的信念和意志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城关……拦住那些涂炭我们生灵,淫辱我们妇女,抢掠我们财物,焚烧我们村镇的异族……只有让老百姓相信,只要有我们在,他们的安宁日子便不会受到这些畜生们的滋扰,只要有我们在,延州便再也不是党项人肆意劫掠蹂躏的乐土……只有这样,老百姓才会支持我们,只有这样,李观察和秦明府他们才会站在我们这边,只有这样,折家兵将才会高看我们一头,才会承认我们是延州的保卫者,是抵御党项人的一道长城,只有这样,朝廷那边才会考虑用我们替换高家藩镇来镇守延州——因为我们比高家更加有用……”
他笑了笑:“所以,要取高家而代之,光靠这么一场孤零零的兵变是不成的;光靠一点点权谋和计策也是不成的,靠着合纵连横扯虎皮做大旗或许可以谋一时,但是这些小手段只能暂时糊弄一下眼前的局势,却终究决定不了延州的归属,我们若要真正在延州站稳脚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唯有老老实实地练兵,认认真真地准备和党项人打仗,诚心诚意地以延州老百姓的安危祸福为己任。这不是我李某人唱高调,任何时候人心都是最关键的东西,人心便是刀枪,人心便是实力,人心便是打垮高家最有力的武器……”
他略略缓了口气,抬眼看了一番被自己的言辞鼓动得心迷神醉的军官们,微微笑了笑:“……当然,这是一条极险的路,也是一条极艰难的路,在这条路上,杀机四伏,荆棘遍布,要走过去,想轻轻松松不流血不流汗是不可能的……那些想着轻轻松松求取富贵的兄弟,这条路他们走不了,也走不过去,只有那些将荣华富贵的妄想全都抛却了的人才有可能通过这条路,我们这支军队,与历代延州藩镇的军队是不同的,与中原皇帝的军队也是不同的,摆在我们面前的将是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我们需要从九死之中去觅取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极为渺茫,因此不愿意跟着我走的兄弟,我不勉强,但是凡是愿意跟着我一起赴死一道劈荆斩棘开创一片新天地为延州黎庶撑起一片天空的兄弟,我李文革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他一篇长篇大论,说到此处嘎然而止,眼角眉梢带着温和的笑意扫视着在场的军官们。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他们还沉浸在李文革用语言构建起的悲壮凝重的气氛中未能自拔,此刻不要说魏逊,便是平素最少用脑子的梁宣和刘衡都在垂头深思。李文革的这番话触动了这群若干年来一直以当兵吃粮为天经地义的丘八们心中最为隐秘的部分,每个人都是感性动物,即便再无情的人也会有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和那些子曰诗云的空洞教化相比,李文革这个前政工干部的一番大白话无疑更具震撼效果……
如果说出这番话的不是李文革,不是这个如今已在全队上下树立起崇高威信的年轻队官,军官们是根本不会听他说些什么的。
如果李文革在几个月前说出这番话,那时候还对他存有明显抵触情绪的军官们只会将他这番话当作假话空话嗤之以鼻。
如果李文革是在这次兵变之前说出这番话,平日里一贯以快意恩仇为乐事的武夫们根本不会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经过几个月的艰苦训练,经过芦关之行的意志磨练,经过这场意外兵变的思想洗礼,这支小队已经和几个月前那支松松垮垮破破烂烂的兵痞集合有了本质的不同。
体质上的强壮仅仅是表象,胆色方面的提升也不过是量变,纪律性和行动效率的进步虽然提高了部队的战斗力,却并不是这支军队脱胎换骨的真正标志。
通过这场兵变,这支军队已经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这,才是最令李文革欣慰的地方。
许多人认为军队就是一把剑,而剑是不能够拥有独立的思想的,一把有了独立思想的剑是危险的,是可怕的,是令人不安的……
但是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军队中的老牌政工干部,李文革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
军队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会拥有思想的能力,要求一个群体放弃思想的权利是荒谬的,也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的。与其对军队中的个别思想进行严防死守,远不如人为在军队当中树立起一种主流意识形态来得方便来得现实。
没有思想的军队是一支只会盲目服从的军队,是一支没有主观能动性和主人翁意识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必然会败给那些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军队。
这就是现代军队和近代军队乃至古代军队最大的不同。
近代军队的训练体制仅仅是在教会士兵应该怎样去战斗……
而现代军队的训练体制在教会士兵怎样去战斗的同时,还会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去战斗……
这个区别貌似不大,但是在战场上,这个区别就意味着胜利与失败的分界线……
一支用卡宾枪和榴弹炮武装起来的近代军队,在战场上会毫无悬念地输给一支用三八式和九二步兵炮武装起来的现代军队,这就是思想创造的奇迹……
军队不是不应该用有思想,而是应该拥有正确的思想……
军队不应该是盲从的杀人机器,而应该是拥有最起码是非观念和道德底线的团体……
因此任何有计划有预谋屠杀俘虏或平民的军队都是为现代文明所唾弃的败类……
宽容与饶恕并非堂吉诃德式的骑士精神,而是对人性存在提供保障的最后底线……
军队的作用永远因该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存,而不是单纯的毁灭和杀戮……
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和戾气的时代里建立起一支以保卫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为使命的现代军队,这就是李文革的雄心壮志……
很愚蠢,却很实在……
因为这个时代正需要这样一支不一样的军队,一个能够给战乱中的世人带来一线光明的武装……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着,白虎堂内的每个人都在认真的思考着,包括梁宣,包括周正裕,包括被李文革的话语所感染的每一个人……
良久,沈宸肃容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地道:“家父为护卫延州百姓战殁于沙场,自少年时起,家父便教导卑职以延州黎庶为念,塾中师长亦教导卑职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沈宸不才,愿以七尺之躯,追随大人骥尾,生死贵贱,荣辱毁誉,矢志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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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2)
“……左营丙队陪戎副尉李文革……?”一个以青巾束发的虬髯老人手中拿着用粗糙麻纸临时写就的拜帖,斜着眼睛打量着案子上大包小包的礼品,大刺刺坐在椅子上,面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口中轻轻念着这一行具名,语气中却殊无敬意,仿佛在细细玩味这个官衔和差遣与这个陌生的人名之间的关系。
良久,老头子将这张纸轻轻一抛……
躬身站在一旁的陆勋心中顿时一沉——
“……把这些个东西拿回去,老夫不认得这位英雄好汉,不敢受他的礼——”
老头子冷着脸硬邦邦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这才转过脸笑眯眯对陆勋道:“贤侄啊,你在这种人手下当差,可真真是难为你了,平日里有没有受欺负,不要紧,讲出来,老夫为你做主——”
陆勋急忙再一次地陪笑解释道:“世伯多虑了,陪戎对侄儿很好。平日里多有关照,断不会给侄儿委屈受的……”
那老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道:“……兵营里那一套,大吃小,上压下,官大一级便仿佛他是祖宗一般——我是刀剑从中滚过来的,当了几十年的兵,甚么没见识过?有甚么委屈处直说便是,老夫在延州守边半辈子,便是这几年赋了闲,捏死他一个小小的陪戎也还不费甚么力气,你是陆兄弟的儿子,再怎么着,我们老哥几个都要看顾着你,不要担心,受了甚么委屈,直说便是……”
“多谢世伯!多谢世伯!小侄真的没受委屈……”陆勋苦笑着连忙拜谢。
“真的?”顶着这位世伯极度不满的目光,陆勋匆匆告辞了出来……
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七家了,还算客气……
陆勋第一个去的是周密时代的魏平关兵马使姚遂家,那个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家伙只看了一眼那些临时凑出来的礼物便拿着拜帖问自己:“这个让你送这些乱七八糟东西来的王八蛋是谁?”
便是这样,这群老军头们虽然早已失去了权力和军队,但是此刻在李文革面前,却一个个仍然昂着头趾高气扬,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不屑一顾。
看来,魏逊的计划要想实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
除非……除非把这些人统统杀掉——
这个想法猛然间冒了出来,把陆勋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算他的长辈,当年父亲死后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当然,所谓的照顾也不过就是让自己在兵营里有个吃饭的地方罢了,自己那个做到副指挥使的老爹给自己带来的荫泽并没有超过沈宸那个仅仅做到了副指挥官阶的老爹,两个人都是进了军队,然后从小兵干起。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总算是对自己有恩的……
自己怎么能动这样的念头呢?
陆勋一面深深自责着一面回到了节度府。
一进院子,迎头看见了正走出来的魏逊,他面带惭愧地走上去道:“魏大哥,实在是惭愧,兄弟无能,没办下来你交代的差事……”
魏逊怔怔看了他半晌,咧嘴一笑:“果然是我想得太轻松了……”
他挥了挥手:“大人在府库那边,你过去吧——”
……
打开了高家的府库,李文革顿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一间足足有一百二十平米以上空间的宽敞仓房,堆满了密密麻麻的麻袋,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编制麻袋的植物纤维都已经腐朽不堪,用手轻轻一扯便能扯开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因存放多年而积满了灰尘的一串串铜钱。
从色泽发黑的开元通宝,到极轻极薄的小平钱,再到沉甸甸的乾元重宝,各种各样的制钱几乎应有尽有。这些制钱中最新的是南汉王朝铸造的“钱亨重宝”,最罕见的是高丽人仿造的背面印有“东国”二字的乾元钱,据说这是伟大的不朽的催醒了红山文明哺育了黄河文明创造了大和文明的高丽神族子民们最早的铸钱了……
若把这些拿回二十一世纪,自己此刻的身家应当和比尔·盖茨相去仿佛了吧……
李文革略带恶意地想着……
这么满满一屋子——不,是三屋子的制钱,怕不是得有几十万贯之多?
发财了,这回真的发财了……
这还仅仅是铜钱一项。
在府库的密室里,还整整齐齐码放着将近五百斤黄金,其余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各种各样的金银器皿金珠宝贝便那么随便地堆成了一座参差不齐的小山……
和所有的节度使藩镇一样,高家的库房也是公私不分的,估计就连高允权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些财物当中究竟有多少属于彰武军节度府和延州官方又有多少属于高家私有……
二十一世纪的法律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
可惜这是公元十世纪,欧洲还在中世纪的野蛮和愚昧当中没有苏醒,文艺复兴的火种要等到几百年之后才可能绽开……
再说,谁也不能证明这些民脂民膏是私产——这座节度府中没有第二座府库了……
再见到这些财物的那一刻,李文革便已经下定了把这里搬空的决心,这些钱财在乱世并不能够立刻变成人口和粮食,但是只要有这些在手中,人口和粮食都会滚滚而来的。虽然正如李文革对部下的军官们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并没有一口将整个延州吞吃个一干二净的胃口和实力,但是对于这笔摆在眼前的雄厚财产,想让他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扩兵也好屯田也好,都需要一笔雄厚有力的启动资金,如今不要说李文革自己,就是秦固将延州九县的所有县令都召集起来群策群力,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出如此巨大的一笔资金。
李文革瞠目结舌之于,心中也在暗自算计,越是算计越是心惊。
秦固曾经给他算过经济账,以肤施这个延州首县而论,全县土地大约不到二十万亩,丁口七千户,每岁县里收上来的岁入即使按照现在这样高得不可思议的粮价计算,也顶多只有三千贯到四千贯的样子,高家父子坐据延州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疯狂地聚敛到如许多的财产的呢?
这个问题李文革没有细想,他毕竟不是御史也不是纪委干部,他来视察府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搞廉政建设,不过在看罢了这些之后他确确实实得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结论,高允权绝对是历任延州节度当中最贪婪最没人性的一个,延州的百姓在他的暴政下还能够苟延残喘到今天实属不易,高家不倒,是无天理!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李文革心中涌起了一个不能遏止的念头——若是自己此刻轻飘飘一声号令下去,那颗承载着无数罪孽的头颅便将滚落尘埃,延州人的苦难便将画上一个休止符……
他仔细地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叹息着放弃了这个颇有诱惑力的想法。
在这样一个时代,无论谁来做延州节度,都不过是打倒了一个军阀,又换上了另外一个军阀罢了……
这种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的革命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除非——
除非我自己来做这个军阀!
李文革苦笑,依靠眼前这支兵力单薄基本训练刚刚有点眉目的小队,自己掌控不了延州,不要说面对折家,就是面对延州自身潜在的力量自己都虚弱得厉害,高门士族,军中宿将,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把他们逼急了,他们会联起手来把自己碾个粉碎。
在自己的实力够强,手中的刀子够亮之前,暂时还不能动这样的主意。
更何况,自己也是人,也是浑身毛病四面都是弱点的人,在这种掌握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腐蚀之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呢?
李文革苦笑,自家知自家事,在绝对的权力腐蚀下能够挺得住的,是圣人!
孔子是圣人,自己不是!
这个时代并不缺乏有雄才大略的人,这种人才现在实际上遍地都是。
这个时代缺乏的,是制度!
是一种能够制止军阀混战涂炭生灵的制度……
是一种能够确保中央政府威权达于四方的制度……
是一种能够保证国计民生走上正常运行轨迹的制度……
赵匡胤并不是一个很强悍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多么具有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他和郭威一样,都意识到了这些手握兵权出镇一方的武人是绝对靠不住的,他们充分地信赖文官,赋予文人高度的治国权限和言论自由,甚至在太庙中将这一经验以祖训的名义固定下来流传下来,以确保文官政治体制的延续性,防止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出现。
那些大力攻击北宋军政体制的未来人,他们不曾生在这个时代,他们不曾体会到乱世的可怕与悲惨,他们没有看到过那种田地荒芜万里人烟罕至的凄凉景象,他们更想象不到一个人吃人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赵宋王朝的制度并不完善,但对于偌大华夏国土上的人民来说,这确是数百年间难得的善政。
作为柴荣粉丝的李文革此刻突然间开始觉得,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或许赵匡胤和郭威才是真正的最佳选择,而无论能力还是性格都过于强势的柴荣反倒是个另类,他或许很杰出,或许很强悍,但他并不是这个时代最急切需要的那种君主……
晃晃头,将这些私心杂念抛诸脑后,李文革开始发愁了……
这些钱财他准备全部拿走,如果给高允权留下一个铜板,他发誓他就不姓李。
只是这么多的钱,运到哪里去呢?
运回丰林山上去?别开玩笑了,李文革可是对人性的丑恶一面有着深刻了解的,这么多的钱一旦被运到山上,自己刚刚费尽力气才整顿起来的这支准备作为火种的队伍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腐化崩溃掉的,李文革丝毫不想用这种手段来考验自己部下的意志和信念,胳膊拧不过大腿,人类最好还是不要硬和自然规律对着干为妙。
这些钱是自己未来发展的启动资金,不拿走肯定不行,拿走的话,藏在哪里却成了大问题。
就在这时,陆勋到了。
简单地和陆勋吩咐了两句,李文革便调来了几名自己队里的士兵,将整座府库封存了起来。
他一面往前院走一面垂头思索着对策,在心中将自己这些手下一个个拿出来考校,筹划着派谁去执行这个特殊的任务。
周正裕?
算了,老周自己虽说没有贪污的胆子,刘衡和狄怀威这两个货可都是钱串子,再说老周这人向来原则性不强,经不住自己人的软磨硬泡更受不了阶级敌人的威逼利诱,让他总理财务开支不错,但是看仓库这差事还是免了吧!
沈宸?
这人倒是绝对可靠,操守也比较好,对自己的忠心更是无可挑剔。不过他训练和指挥是把好手,看住财物厘清数目就非其所长了,让他看仓库大材小用不说,只怕效果反倒糟糕才是真的。这是一块将军的材料,不能就这么浪费到钱堆里。
魏逊?
这家伙是个野心家,对自己倒也还算忠诚,关键是他讲义气,自己对他半分好他便会竭力相报。从可靠这个角度上讲这人挺合适,只是这也不是一个心眼细密的人,搞出的计谋总是胆色过人却破绽太多,让这样一个人看守钱库,只怕钱丢了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翻过来掉过去的琢磨,始终下不了决心,他正在挠头时,却听前院一阵喧哗之声。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却见那个叫李德柱的什长一路飞奔跑了过来。
“大人,秦明府和丘指挥到了门口了,硬往里闯呢,放不放他们进来?”
“啊——”李文革呆了一下,急忙吩咐道:“快放他们进来!”
他自己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到了前院,却见秦固仍旧是一袭洗的干干净净的绿色官袍,面对着沈宸等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长身而立,面沉似水;身后跟着一个神色略带些不安的军官,却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左营指挥诩麾副尉廖建忠。
“还不退下!”李文革厉声喝退了沈宸等士兵,向着秦固抱拳一礼,道:“我正要遣人过府去请子坚,不想你却自己来了,正好,正好,我此刻正有大事难决,你来了可算有个能商量一下的人了……”
秦固冷冷一笑:“李队头客气了,你的兵连州城都封了,连高侍中都拘押了,还有甚么事情不能决?要和我这手无寸铁的书生县令来商议?”
李文革一愣,他睁大眼睛看着秦固,却见这位年轻的县令眼中竟然带着阵阵哀伤之色,心念一转,已然知道这个书生误会了自己,他苦笑了一声,道:“事情发展到此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子坚也不必气恼,个中真相,也并非如你所想,许多善后的事情,我还要指望着你来帮我呢,外面太冷,我们还是屋子里面叙话吧……”
秦固仰起脸,一字一字缓缓道:“如今这节度府已然是你当家了,到哪里说话也都是你说了算,既然你说到屋子里去,直接遣你的兵押我进去便是了,我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你还犹豫甚么?可惜啊,李观察一双慧眼,怎么就看错了你!”
李文革怔怔地看着秦固,胸膛一阵起伏,站在他身侧的沈宸等人更是一个个怒目拧眉,只等李文革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县令乱枪扎成筛子。
李文革不再继续说话了,他的沉默令现场气氛更加紧张,站在秦固身后的廖建忠心中连连叫苦,这州城中此刻明显是李文革话事了,周围的兵都是他的人,一声令下便能将自己剁成肉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虽然是李文革的顶头上司,此刻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秦固这个书呆子却如此倔强,这不是找死么。县令大人自家不爱惜性命是他自己的事情,凭啥捎上自己呢?
他只觉得口中一阵阵干渴,脸上勉强堆出了一个笑容,正要说句圆场的话,却见李文革脸色绷得紧紧的,嘴角轻轻翘着,两眼低垂,缓缓单膝跪了下来。
他不是冲着秦固跪的,而是冲着廖建忠跪了下来。
就在廖建忠惊讶地喘不上气来的时侯,李文革缓缓开口了……
“……廖指挥,卑职前日率兄弟们出关巡逻,在芦子关外擒获了党项贼酋李彝殷的亲生儿子李光兴,昨日节度府来人,要卑职将俘虏押来州城府衙。卑职领命,将俘虏带来,不料高衙内竟然在白虎堂内设下埋伏,毫无罪名即将卑职扣押,囚禁于节度府地牢之中。还派遣了前营赵指挥率一营兵马前往丰林山剿灭卑职的队伍,卑职手下弟兄们基于义愤,在打垮了前营之后贸然发动兵变,攻占了州城和节度府,这才救了卑职出来……”
“……卑职愚钝,至今为止仍不知身犯何罪,高侍中和高衙内竟然欲将卑职全队人马剿除以图后快!”
“……卑职愚钝,自知弟兄们犯下军法大罪,造反兵变,挟持侍中,皆是十恶不赦之重罪,但卑职不能诿罪于下,指挥若要怪罪,但罪卑职一人即可!”
“……卑职愚钝,虽然自知有罪,却仍不以高侍中父子为无辜,是衙内不仁,卑职的属下方才不义。卑职队中,五十余条性命,若不奋起反抗,今日皆已变成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这位年轻的陪戎副尉已是泪流满面。
“……卑职愚钝,不反抗是死,反抗亦是死,请指挥大人给卑职和弟兄们指一条生路——”
“……若法不容情,卑职甘愿受死,只是请大人明言,卑职究竟犯了何罪,若罪行属实,卑职情愿当街大辟,明正典刑,以效王纲之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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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3)
秦固接到州城兵变的消息,已经是今日早上了。驻守州城东门的军兵被丙队击溃之后逃来了东城,向肤施县和左营禀告了昨夜州城发生兵变的消息,秦固大惊之下立时意识到此事和昨日李文革被节度府扣押有着直接关联,他直闯左营找到廖建忠,不由分说便强令他点起兵马渡过延河来到州城东门处,他自称肤施县令,守城门的士兵却并不认识他,自然不肯放他进城,在城外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若不是负责巡街弹压治安的李护巡至东门处,命令开城放人,他直到此刻都还在东门外被挡着呢。
李护虽然知道秦固是自己人,但没有李文革的命令,他却也不敢擅自将整个左营都放进城来,结果在城门处起了争执,李护率领七八个丙队士兵坚决地将左营的大队人马挡在了州城之外,秦固怎么说都没有用,李护只有一句话,我大哥没下命令之前,左营一兵一卒不许入城,谁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因此来到节度府之前,秦固的肚子里已然憋了足足的邪火,此刻见了李文革,顿时发作出来。其实昨日情形他大半知晓,也明白此事只怕怨不得李文革。然则今早的恐怖情形让他十分忧心,李文革竟然以一个小队的的兵力就控制了整座州城,这种力量是在太可怕了,延州的历史上还从来没出现过如此恐怖的武装力量,这股力量若是不能善加疏导,只怕其毁灭力比其战斗力还要可怕。
而且秦固也十分担心李文革本人,他担心李文革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一怒之下伤了高氏父子的性命,那事情就真的麻烦了。高家在延州总领军政五年,虽然与民并无善政,与军也并无战绩,但毕竟在朝廷眼里还是一方能够掌得住延州局势的藩镇,李文革若是杀了他们,朝廷担心延州局势崩溃,更担心党项南下失了屏障,只怕会立刻命折家军进兵延州控制局面,那时作为兵变部队的主官,李文革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又是担忧又是气愤,这才一进府门便给了李文革一个下马威。
此刻见李文革冲着廖建忠说得语气诚挚声泪俱下,他心中早已软了。李文革虽然是冲着廖建忠下跪说话,他却知道李文革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见廖建忠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支支吾吾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心中暗自叹息,将种天生,虎鼠不同,一样是带兵的军官,廖建忠比李文革大着好几级,手下管的人是其三倍到四倍,却丝毫没有李文革身上那种令人震撼肃然的煞气虎威。
他弯下腰,缓缓将李文革扶了起来,低声道:“怀仁不必如此,周围可都是你的兵,你这主将哭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神情又紧张起来,抓着李文革的手臂不禁用上了力气,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侍中……?”
李文革知道他担心什么,两只眼睛十分真诚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答道:“无恙!”
闻言,秦固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顿觉浑身脱力,脚下一阵发软,他摇晃了一下方才站稳,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是我多疑了,怀仁本来便绝非不晓大局的人,观察看人,还是比我要准啊!”
李文革看着他,没有答话。
秦固抬起头,又问道:“高衙内呢?”
李文革笑了笑:“也无恙!”
秦固点了点头,双手握住李文革的手,重重摇了摇:“幸亏你头脑清醒啊……”
李文革看了一眼站在秦固身后的廖建忠,客气地问道:“指挥一大早赶过来,还没有用早饭吧?”
廖建忠一怔,苦笑了一声,还不待他说话,李文革已经吩咐道:“快给廖指挥预备早饭,指挥大人是我等的顶头上司,可不许怠慢了——”
一旁的魏逊早已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一伸手道:“廖指挥这边请,节度府的好东西真不少,卑职这便伺候指挥大人前去用饭……”
廖建忠张了张嘴,两眼却看着秦固,秦固笑了笑:“无妨,有李队官主持大局,不会有事!”
廖建忠这才放下心来,十分客气地冲着魏逊一抱拳:“这位兄弟,有劳了!”
“哪里,能伺候指挥大人用饭,是卑职的福分……”
见廖建忠跟着魏逊走远,秦固神色又复凝重起来:“怀仁,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下一步怎么办?”
李文革一伸手,一面领着秦固向后院方向走一面挥手吩咐跟着自己的沈宸等人走开,口中低声说道:“我的兵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州城,这个局面不会太久,我不会伤害高家父子,那是自取灭亡之道。不过现在暂时还不能放他们出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会去和高侍中面对面的协商洽谈解决之道。他毕竟是延州节度使,朝廷册授的侍中和检校太师,我虽然现在占着上风,真要是把他弄死了,目下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丙队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终还是要谈判,我的兵最终还是要退出州城,他仍然是彰武军节度使,仍然还是延州之主……”
秦固苦笑,李文革的话虽然让他彻底放下心来,却又另有一番味道。他淡淡道:“你的丙队,怀仁,你当自己是甚么?难不成你真的想这么下去,最终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
李文革面色肃然,眼中没有半分躲闪之色:“子坚不要看不起我,在如今这个世道里面,我若想保住自己,若想翦灭军阀安顿百姓,第一步便是自己先变成军阀,变成一个谁也惹不起的军阀。只有这样,我才能保得境内百姓平安父老无恙。昨日情形之险,我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子坚你了,若不是我手下这些兵,此刻我只怕已经在地牢里冻僵了。这是现实,我别无选择!”
秦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口中却也以同样认真的口吻问道:“怀仁,你想过没有,这世上许多的藩镇诸侯,初时也有着和你一般的想法,谁也不是天生便愿意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的,日子久了,他们便也惯了,可适当他们真的手握大权之时,他们却一个个都变了,变得只想有更多的钱,更大的地盘,更强大的军队……仁心渐渐被贪念蒙蔽,祸害百姓涂炭生灵……这种事情太多了,怀仁,你便那么有信心,滔天的权势和财富摆在你面前,你还能够坚守道义么?”
李文革笑了笑,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能!”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对秦固道:“所以你们要时时规劝我,警告我,提醒我。人非圣贤,谁能没有丝毫贪念?靠道德约束人,最终便是今日这番结果,煌煌大唐盛世,不过数十年间,人口凋零土地荒芜,哀号四起饿殍遍野;所以靠人品和道德是靠不住的。要靠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我纵然变成了军阀,也希望能有人时刻在旁牵制监督,军队这把刀子,只有在有理性的人手中才是保卫黎庶的武器;一旦失去了监督和制约,军队落到疯子的手里,立时会变成杀戮百姓涂炭生灵的凶器……”
秦固惊讶地看着李文革,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喃喃道:“……这真是真知灼见,振聋发聩的见解,怀仁,论心胸论襟怀,弟实在不如兄,惭愧……”
李文革笑了笑:“子坚,你也不必自谦,文人不同军人,文人当有节操志向,在这乱世,文人无才不可怕,可怕的是文人失去了良知,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这是从孔夫子到魏文贞公都一直在强调在大声疾呼的东西,假以时日,子坚必是廊庙之才……”
秦固笑了笑:“……自家知自家事,在你们这些勇悍的丘八面前,我不过是百无一用的书生罢了,你要我来监督牵制你,说笑罢了,我和观察是文官,是乱世最不值钱的文官,我们又拿甚么来牵制监督你们这些兵权在握的军头?”
“要靠制度——”李文革笃定地道。
“制度?”秦固一笑,“那是法家之言……”
“法家也是儒!”
看着秦固惊讶的眼神,李文革笑了笑:“别忘了,李斯和韩非都是荀卿的弟子,而荀卿,是公认的大儒……”
“你狡辩——”秦固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笑着笑着,秦固却又皱起眉来,他想了片刻,缓缓道:“这一次你和侍中解下死仇了,他老人家这一生都还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这一次在你手上颜面尽失,只怕对他打击不小……”
“我的性命,丙队五十名兄弟的性命,便抵不上他这么一点颜面么?”李文革冷冷道。
秦固苦笑:“此事是非原本分明,只要观察回来,谅侍中也不会真个伤了你性命。只是昨日你手下人这么一闹,无论是侍中还是观察,这一番只怕都下不来台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子坚,你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件事情,高家父子从一开始便没有想甚么是非,他们倚仗着的是实力,他们自觉在他们的实力面前,甚么样的是非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公然行事。之所以今天输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也是因为实力,他们低估了我手中的实力,所以才会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他抬起头,看着秦固道:“子坚,我们的志向和理想,是建立一个以是非为秩序,以法理为绳矩的世道,但是建立这个世道却不能拘泥于是非,这是实打实需要实力的事情,没有实力,连是非都是别人说了算,说别的便全无意义了……”
“……所以我今日要退让,虽然我控制了州城,但最终我会退出去,会把节度府交还给高侍中。不是我李文革心慈手软高风亮节,而是我如今的实力不够,节制号令一州九县,非我力所能及之事。做人带兵,都要面对现实,但并不等于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终有一日,高家父子要为他们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秦固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场冤仇是化解不了了,你似乎已经恨侍中入骨了,你便这么想将他置于死地么?”
李文革淡淡一笑:“子坚啊,我虽然不算心胸宽广之人,却也绝非小肚鸡肠之辈,高侍中毕竟没真个要了我的命,这一点我还是心中有数的……”
他抬头看了看苍天,冷然道:“我要杀他,是因为他该死——”
“怀仁——”
“我要杀他,不是为私仇,而是为了公义——”
在李文革这杀气腾腾却又偏偏斩钉截铁几乎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话语面前,秦固彻底惊呆了。
静静看着秦固那呆呆的神情,李文革笑了笑:“子坚,请随我来……”
……
当跟随着李文革参观完了节度府那惊人数目的府库之后,秦固险些晕了过去。
“……我原先在府里的时候,便知道这里是府库重地,有重兵把守,所有幕僚将佐,便是走得稍稍近些也会被呵斥。我却一直不知,这府库中竟然聚集着如许多的民脂民膏,仅这制钱一项,足足抵得延州九县二十年的岁入……老天爷,侍中聚敛这许多钱财,他……他意欲何为啊?这些钱若是花出去,能救多少黎庶于饥寒之中啊……”
秦固呆呆站在那里,如梦呓般喃喃自语着。
“子坚……延州黎庶最大的敌人不是党项人,不是定难军,是高家,是盘剥无度不顾生民死活的高家,是延州这些贪婪鄙陋无情无耻的士族和藩镇!”
李文革的话语字字千钧,如同重锤一般重重击打在秦固心间。
秦固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如今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文革冷然一笑:“我的实力不够,吞不下整个延州,所以我会把州城重新还给侍中和衙内。但是这些钱,这些延州人的血汗和膏腴,我一丝一毫都不会给他们留下,我要搬空这座府库,我要让高家父子自今日起一贫如洗……”
秦固默然不语。
“……可是我处置不了这许多的财物金帛,我需要子坚你帮我的忙……”
“你要找我商议的就是这件大事?”
“是!我要你帮我将这些钱财换成粮食,换成种子,换成农具,换成盔甲,换成刀枪,换成耕牛,换成战马,换成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换成一切延州黎庶迫切需要的东西,这件事情仅有你肤施县来做是不够的,我要你将九县的令丞簿尉都攒动起来,让这些东西变成实实在在的物资,变成粮食和丁口,从关中,从关东,从剑南,从陇右源源不断流入延州……”
“你不是一直无力建设流民屯垦营么,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将流民营就建在丰林山下,我将把这个流民大营置于我左营丙队武力保护之下,谁敢动这个大营的主意,我麾下五十名士兵便叫他血溅当场,不管他是叩关而来的党项人还是甚么高家姚家,敢打流民的主意,我们便要他的命……”
秦固缓缓摇着头,苦涩地笑道:“这一注大财,谁能有之,便有敌国之富,怀仁,这样一笔财富,你便这么交给我了?你还真是宽心啊……”
李文革笑了笑:“观察能看得上你子坚,我为甚么信不过你?你不是说观察是慧眼么?”
秦固看了看他:“你自家便分毫不取?”
李文革傲然一笑:“观察说过,我们经营的是帝王之业,我要这么多钱有甚么用,都是些废铜烂铁,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的兵要吃饭,要穿衣,我的军队需要兵员,需要武器,需要盔甲,需要马匹,这些东西不变成实物,便是一文不值的累赘,是败坏军心影响士气的罪魁祸首。我若是把这些东西留下来,才真是昏了头呢!”
秦固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文革,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了一般,半晌,他方才悠悠问出一句:“……帝王之业……怀仁,你有称帝关中的野心么?”
这句话问出来,连秦固自己都觉得颇为怪异,自己面前这个人,刚刚脱离了奴籍还不到半年,如今手中仅有一支五十人出头的小队兵力,官衔军阶不过是个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而且身材瘦小眉目晦气,怎么看也不像个有帝王之相的,偏偏自己便这么站在这里,脱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到仿佛这件事情是已经可见的眼前事了……
李文革也是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苦苦挣扎也好,打打杀杀也好,无一不是为了能够在这个吃人的乱世生存下去。
自己要当皇帝么?似乎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要当皇帝的人现在似乎应该在澶州,还有一个应该在哪里,自己不记得了。
反正在概念中,这个世界上未来将成为皇帝的是柴老大和赵老大。
李文革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当皇帝,即便在李彬上次那样肆无忌惮地大呼什么“帝王之业”的时候。
我会做皇帝么?我能做皇帝么?
想了半晌,李文革面上浮现出一丝厌恶神色,缓缓地摇了摇头,十分认真地道:“……做皇帝……这么没有品位的事情……我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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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4)
高允权从未丢过这么大的人。自从他接任延州高家族长的位子以来,十几年来无论甚么样的风风雨雨,都不曾让他放弃自己的矜持和骄傲。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年代里,无论是谁主政延州,都必须对他这个延安郡望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当年周密做彰武军节度使的时候,曾经打过自己家的主意,那时候周密背后有后晋皇帝石重贵的支持,可谓树大根深。然而即使面临那么强大的敌人,自己也从未惧怕过,联络氏族,煽动军将,用大把的银钱渐渐挖空周密的墙角。延州的水有多深,只有世居延州的人才知道,像周密这种直线条的军中武将,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根本不懂什么是博弈。
结果周密被哗变的士兵赶下了台,率领着几个亲信兵将固守东城,等待着后晋朝廷的援兵。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高允权又果断地向延州文官的首领李彬抛出了可观的谈判条件,获得了李彬在关键时刻的中立和观望,终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将事情拖到了契丹南下,后晋石重贵政权垮台。之后河东刘知远入主中原,高允权第一时间上表祝贺,没了后台也没了军队的周密只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灰溜溜逃离了延州,从此,高家成了延州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统治者。
在整个斗争过程当中,高允权处置事情的老练沉稳,折冲樽俎之间的挥洒自如,向来是为延州贵族们所称道的事情。
然而这份算无遗策的权谋和这份安之若素的泰然风度如今却都被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打得粉碎。高允权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仅有五十名士兵的小队是怎样在一夜之间将一座有近千名士兵守卫的城池控制在手中的。
那一夜杀红了眼的丙队士兵浑身是血地冲进了他的卧室,手中的木枪和长刀在灯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作为一个久经风雨的老人,高允权第一次感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那种恐惧一点都不复杂,那是来源于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本能的生理反应。
那时候,高允权始终拼命控制着自己身体中下部突然之间涌上来的那股强烈的尿意,他坚强地忍耐着,就算丢掉性命,他也不能在这群野蛮的粗人面前丢掉自己一方诸侯的尊严和脸面。高家的祖宗保佑,他没有当场丢脸。那群士兵也没有真正伤害他——拎着他的脖领子将穿着睡衣的他架出温暖的卧室到冰天雪地里转悠一圈不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儿子轻蔑地称呼为“姓李的泼皮”的年轻队官,他没有料到自己和这个从九品武官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当时浑身已经快冻僵了的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打量一番这个人长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时候当他缓过来以后,模模糊糊似乎只记得这个人身材好像并不高大,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是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二日的中午了,明天便是小年,一向对日子过得模糊的高允权这一次却头脑格外清醒。他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个年轻队官似乎并不想伤害自己,他意识到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他谈判的,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和这个人再次达成妥协。当然,那并不等于他会忘记这一次的侮辱和痛苦,总有一天,当他一切都准备得当,他会要这些野蛮而不通情理的家伙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在等,耐心地等,他知道他这个阶下囚起码还有一个节度使的身份和侍中检校太师两个头衔作为谈判的资本和砝码,因此他一直在等,咬着牙等,作为一个老人,他知道忍耐是战胜对手的最佳武器。
这一等,便等了整整四天。
高允权承认,他快等疯了,这四天当中,他不止一次的拍案大骂负责看押他的士兵,也曾以绝食相抗争。但是结果收效甚微,从那两名士兵的眼睛里,他看到的是厌恶和憎恨,从他们冷冰冰的话语和生硬的动作中他知道了,这些人根本不懂自己身份的意义,如果没有人约束,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一刀了解自己的性命。
高允权并非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他之所以盼望着那个造反的军官尽早和自己进行谈判,是因为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高绍基没有节度使身份和侍中头衔的保护,他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是那个军官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个军官如果想要杀掉高绍基,不会有任何的犹豫和顾虑。
他不知道,这四天,李文革实在是忙得厉害……
这四天从九品陪戎副尉李文革做的实际上是彰武军节度使和延州刺史的事情。
从延州府库中缴获的除了大量可观的财富之外,还有囤积下来的粮食和绢匹,以及大批精良的装备和武器。
经过清理,从节度使武库和延州武库共搜索出明光铠三副,山文铠四副,步兵甲四百三十二副,骑兵甲八十八副,上等木枪三百二十一杆,漆枪一百零五杆,厚背长刀六十二柄,长弓五十六副,角弓十七副,伏远弩四具,擘张弩八具,角弓弩十四具,木车弩两具,大木车弩一具。同时被搜出的还有大约七十捆各种箭矢。
这些宝贝都被李文革派人严密保护着送回了丙队在卧虎山上的军寨之中,这些利器对于装备简陋只能拿着木棍子胡戳乱捅的丙队士兵来讲是无价之宝。李文革不能想象,如果事变当天这些精良的制式装备都在城中士兵的手中,自己手下这五十个人便是再骁勇无敌究竟能撑得了多久。高允权将这些宝贝藏在库房中慢慢生锈,却不愿意把它们拿出来装备那些保卫延州的士兵,这令李文革百思不得其解。
李文革一面将这些装备成批运回山上,一面将仓廪中的存粮一部分运回山上储存,一部分拿出来在东西两城进行放粮赈济。
十几天前的大雪,压垮了延州内外的许多房屋瓦舍,大批原住民无家可归,这些人每天在街面上游荡,等待着被活活冻饿而死的凄惨命运。李文革在秦固的配合下在两座城内外设立了十个粥棚,用从仓廪中搞出的粮食赈济灾民。当然,李文革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风亮节,被施舍的灾民们一律被告之,这是现在暂时处理延州事务的陪戎副尉李文革大人的善政,高节度因为反对赈济灾民,不肯开仓放粮,已经被李队官囚禁起来了。
这个消息随着难民的四处流散迅速向周围的村镇县乡扩散,李老爷万家生佛的名声和高节度小气吝啬地嘴脸便这么在延州最基层的老百姓中间流传开了……
李文革做的另外一个重要决定便是将彰武军全军的官兵集合在一起,统一给大家加发了半年的粮饷,那些拿着没用扔了可惜的绢帛便被当作一项特殊福利下发全军,当天整个延州东西两城的所有军营之中都喜气洋洋如同提前过年般热闹,那些高级军官们一个个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那些没心没肺的手下士兵来回奔走的笑容,听着那一声声发自内心的“托李队头的福”,心中更加不是个滋味。
凡是这些慷他人之慨捞取好名声的事情,李文革恨不得做得越多越好,他才不管延州幕府明年的开支和未来彰武军的粮饷呢,那时候他李文革老爷早就拍拍屁股回山去了,这些麻烦事到时候便留给高侍中和高衙内这些大人物们解决吧,李老爷既不是节度使也不是刺史,只不过是丙队一个小小的队官,才不管这些烂事呢。
对于李文革这种行为,秦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他却并没有劝阻李文革的胡来。一方面他理解李文革这么做的心态,不给高家父子找足麻烦,他消不去心中的这口恶气;另外一方面,李文革做的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一个负责任的延州政府应该做的,无论怎么想,眼看着灾民饿死不予赈济都是极其不人道的行为,李文革虽然胡闹,而且毫无廉耻地邀名,但是他毕竟是靠着实实在在的善举在邀名,高门大户并不念他的好,相反,这些地方士族以极其厌恶的眼光注视着城里的这场闹剧,畏于士兵们的长枪和长刀,没有人敢非议什么,但是秦固明白,这些人在忍耐,他们巴不得李文革早点滚蛋。
当终于将整座府库全部清空之后,李文革才慢悠悠地来到了高允权的书房,来与这位彰武军节度使进行面对面的最后谈判。
看着大刺刺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军官,高允权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个被人们形容为杀人魔王的家伙居然如此年轻。
“这几日延州之主做得可舒服?”高允权冷冷讥讽道。
士族和军方老人们是不会接受这样一个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的不靠谱的家伙来主政延州的,延州节度府的僚属们也不会配合他,如果以为凭着几个兵就能正式接掌自己经营了这许多年的延州军政两方,这个年轻人就实在太幼稚了。
他玩不转的,高允权有这个自信。
天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做藩镇节度使。
果然,李文革疲惫地摇了摇头:“累,累得要命——”
高允权冷笑:“你当日把我这老头子一脚踢开的时候,可是觉得这个位子坐起来很轻松?”
李文革愕然,他挠着头问道:“侍中,您老人家明鉴,卑职甚么时侯把您老人家一脚踢开了?是高衙内把我叫来的,然后便又是动刀又是动枪地胡折腾,结果闹出了兵变,连累您老人家都差点冻个好歹的。如此不肖子孙,简直是高家门里的败类,有这么个货色在族里,高家迟早有灭族之祸。卑职真想一刀下去,替侍中除了这个祸害……”
高允权心中一紧,面上却嘲讽地一笑:“你也不必乔疯做痴来威胁于我,有甚么条件,尽管说出来吧!”
李文革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高侍中,您若是约束着点您那宝贝儿子,不要让他胡来,何至于此呢?”
他正了正神色,道:“那天前营赵指挥率兵造反,袭击我队营寨,被我队奋起平叛,一鼓全歼。因此现在彰武军前营这个编制空出来了……”
他盯着高允权的眼睛道:“我要这个编制——”
高允权皱了皱眉,他还不知道赵羽的事情,一百多人被五十个人“全歼”,这个战果让他心中又惊诧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了笑道:“前营指挥么?就这么简单?你现在占着上风,便是要做副指挥使乃至指挥使,我老头子也得考虑啊……”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侍中,您老人家听好了,我不是要做前营指挥这么简单,我要的是前营这个编制——”
高允权皱起了眉头:“有甚么区别么?”
李文革笑了笑:“一个宣节校尉,一个宣节副尉,两个御侮校尉,两个御侮副尉,五个仁勇校尉,五个陪戎校尉,一共十六份敕碟告身,外加一份指挥任命文告,五份队头任命文告,这才是一个前营的编制,侍中,您老人家这回听明白没有?”
高允权当即两眼一翻,嘴角上挑道:“你杀了我老头子吧……”
李文革哈哈大笑:“侍中,我杀你作甚么,你又不是该杀之人——”
说罢,他冷笑着盯着这老家伙缓缓道:“——该杀之人,是你那位衙内大少爷……”
见高允权闭目不语,李文革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笑着道:“忘了向您老人家禀报了,李观察快回来了,听说折侍中也跟着一起来了,明日他们便要抵达延州了,折侍中这次来,据说受了朝廷枢命,要仔细观访一番,看看延州是否有抗拒定难军南下的足够实力,若是延州不稳,朝廷只怕便要派遣一支兵过来助守……”
高允权仍旧闭着眼睛冷冷道:“折从阮过来了,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李文革笑了笑:“折侍中肯不肯上我那小小的卧牛山此刻我不知道,只不过只要他老人家一进延州城,这延州只怕日后便和高家再也没甚么关系了吧……”
高允权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淡然道:“不是我不肯与你合作,你这条件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一个指挥辖下,根本要不了这许多告身编制。再者我手上也没有这许多军官告身可以授受,一个宣节校尉,五个陪戎校尉,顶多便是如此了,再多了,须向朝廷兵部报备请批,只怕你等不得了吧?”
李文革摆了摆手:“高侍中,您老人家看来是老得实在厉害,脑筋都不好使了,我来帮您想一想吧。今年二月份,李观察为彰武军请来了三十六份致果校尉以下军官的敕碟告身,您给了李观察六份,其中一份李观察给了卑职。今年二月至今,您老人家没有任命一名新的军官,因此,您老人家手上理应还有三十份告身文书,我只要十六份,已经很厚道了……”
高允权脸色立时变得惨白,他勉强保持着笑容问道:“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管我要甚么,自行拿去便是。”
李文革缓缓摇了摇头:“高侍中,看得出,您老是个聪明人,与您那个笨蛋儿子不同。我便和您直说了吧。这个前营的编制我是势在必得的,为了保证事后您老人家不会秋后算账,这里面每一份文件都要由您老人家亲笔签发,同时,我还需要您前发一份安民告示,将这次兵变的事情向延州全体军民解释清楚……”
见高允权不解,李文革轻声道:“这次事变,乃是高衙内用人不查,误信匪人赵羽之言,不料赵羽突然发动兵变,延州城上万黎庶将遭涂炭,您老人家英明睿断,果断命陪戎副尉李文革率部擒拿叛贼,经过一番交战,叛贼被全歼,您老人家于是命我接替赵羽前营指挥一职。这份文告不仅要您亲手撰写,还要您亲手誊抄十份,粘贴在延州两城九县,唯有如此,我才能相信您不会秋后算账……”
高允权用尽力气咬着牙齿,心中不住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急躁,事关儿子的性命,要忍得一时之气,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冲动。
他缓缓问道:“那是否还要免掉那个糊涂蛋的职务,另行选任衙内都指挥使啊?”
李文革笑了:“我就说您是个聪明人嘛……”
“那么,如此大的代价,我老头子身上这些皮肉,还能剩下些甚么?”
李文革一脸天真无邪地说道:“当然有剩,您还是彰武军节度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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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5)
后周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气温在经历了二十来天的低迷不振之后初次上扬,和煦的阳光令每一个刚刚从风雪封路的严寒中缓过一条命来的穷苦百姓分外觉得温暖受用。这一天,在西城设置的七个施粥点前已经看不见监督照料粥棚的军人身影,而整座西城内这几天以来日日在街上巡逻的兵队也不见了,便是对州内军政事务一无所知的小民百姓也有感觉,这几日短暂的军管期结束了。
这天一大早,门下侍中兼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折从阮派出的特使,三镇衙内都指挥使折德源在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的陪同下率三百折家军抵达延州城。当日,原拟出城亲迎的彰武军节度使兼侍中高允权抱病未起,特遣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出城迎接。为了避免高家疑虑,折德源将军队驻扎在了城外,仅带十名亲兵进了延州。
心中暗自不满的折德源不知道,就在他抵达延州的头天晚上,高允权被气吐血了……
就在昨天下午,李文革在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向高允权移交延州的军政大权,重新掌握局面的高允权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快马去迎李彬和折德源,一方面是礼貌,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能够对折德源封锁此次延州兵变的内情。
高允权倒不是仅仅怕丢面子,而是此次兵变实在太过诡异,堂堂彰武军节度,竟然在几个时辰内被五十个小兵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个内情若是被折德源知晓,彰武军的虚弱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折家军面前了,折德源难免会有这种念头,五十个人便能轻松拿下延州州城,自己所带的三百强兵岂不是已经具备了将九县之地一口吞并的实力?事关延州的地缘政治格局,不由高允权不重视。
直到所有相关折家的事情都做了安排,高允权这才腾出精力来检视延州府库。
于是老侍中当场口喷鲜血,昏迷得人事不省……
这位久经风雨的地方权贵怎么也没有想到,世间竟然还有如此贪婪无赖之辈……
短短四天光景,李文革竟然已经将整个延州节度中枢折腾成了一个空架子。
府库全空,粮库全空,武库全空,高允权以及高家三代人在延州经营多年攒下的这点家底已经被这位出手丝毫不讲路数的陪戎副尉——哦,如今是宣节校尉了,已经被他挥霍了个一干二净。
高允权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个他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小队头,竟然有着如此干脆利落凶狠毒辣的手段。
原本在高允权看来,这个家伙骤然间掌握大权,难免得意忘形,说不定便会自立为藩镇,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一旦他这样做了,虽然等同于自杀,却也直接宣告了高家在延州的统治期就此结束。虽然未来未必便没有翻盘机会,但是至少眼前,高家要仰折家鼻息过日子了……
但是李文革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一口气卷走了十六张敕牒告身之后欣然退出了赌局,将军政大权拱手交还了回来,这份见识和眼光已经令高允权颇为吃惊了。能够面对延州节度使一方藩镇的权势如此镇定洒脱,高允权自认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人拿走的,竟然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万贯家财,将近八千石存粮,全部的精良甲杖军器,这位队头连点残渣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表面上没有撼动高家藩镇这棵大树分毫,却直接挖断了大树的根……
如此看来,那十六张敕牒自己给不给他都无关痛痒了,有钱有粮有兵甲,此人占山为王招兵买马的一切物质条件均已具备,根本不需要跟自己打任何招呼就已经可以自行扩军了。而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从自己这里硬扯了一张官凭去,这家伙竟然对做一个实权山大王没有任何兴趣,他是想做延州藩镇内部的藩镇,军阀地盘上的军阀……
这个人的心术太可怕了,时至今日,高允权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貌似粗鲁残暴的兵痞了。说他精通权术吧,他却凡事硬来,从来不会委曲求全迂回筹算合纵连横之术;说他凶狠毒辣吧,此番自己和儿子大大得罪了他,明明父子两人的性命已经捏在他的手心里了,他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终连父子俩的一根汗毛都没碰掉;说他心胸宽广吧,他却几日之内将高家数代积累起来的家底一扫而空,连一文钱都没给自己留下……
难怪这个人如此大方便拱手将大权还给了自己……
他还给自己的,分明是一个空壳子,一个滚烫的火炉子……
至于派兵冲上山去将这些东西抢回来,高允权已经不敢想了,且不说整支彰武军在兵变当日的表现脆弱地如同一张薄纸,便是彰武军此刻还能战,自己又拿什么来给官兵们发饷呢?他太熟悉自己麾下这支军队了,没有钱,他们连营门都懒得出,更不要说去和那个凶神一般的人物拼命了,硬要他们去剿灭李文革的话,只怕当时便要再激起一场兵变……
延州兵变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规模闹得都比这一次来的大,街面上死的人也远比这一次来得多。只是若论起损失,这些自从延州建镇以来发生过的所有的兵变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次的大。
此人若不是个疯子,定然是当今乱世之中最罕见的那种枭雄……
李彝殷也算枭雄,但是高允权觉得,这个党项人比李文革可爱多了。
虽然此人每年都要过来抢一把,但是最起码,他没有抢过高家的东西……
高允权当晚吐血之后高烧不退,而且连连说着胡话,慌得整个节度府手足无措。秦固得到消息连夜过西城探望,一见高允权惊骇欲绝,短短几日光景,这位不过五十多岁的延州节度已经须发皆白,连一根青丝都看不到了,形容枯槁得如同死人一般。
秦固这才体会到,李文革貌似宽宏大度的举动背后所出的招数是多么的阴损毒辣,他虽然没有直接一刀杀掉高允权,却生生要去了老头子的半条命……
眼看着高允权这副可怜的模样,不要说秦固,便是李彬这个李文革的旧日主人也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泼皮无赖混账王八蛋”。
事到如今,兵变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了,折德源私下早就派出了亲兵化妆到市面上去探听消息,结果探听来的消息一半令他震惊一半令他哭笑不得……
李文革手下的五十个士兵在没有队官的统带和指挥下自行击溃了整支彰武军的各营兵马,控制了州城和节度府,这个事实令折德源极度震惊。他震惊的并不是这五十名士兵凶悍的战斗力,而是“没有队官统带指挥”这一事实,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折德源太清楚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这区区五十个人的小队当中有着一个极为强有力的军官团队作为核心。
另外,和节度府方面的说法不同,满大街的人都在夸耀这位李大人的善行善举,在百姓们和普通彰武军士兵的口中,这位李队官可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是一个体恤同袍爱兵如子的好上司;尽管折德源并不知道内情,但是这位兵变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民间获得了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好口碑,确实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这几天一直喷嚏不断(被骂?被夸?)的李文革却无暇顾忌这些事情,这位新任的前营指挥、宣节校尉大人这阵子几乎忙得昏天黑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欠奉。
他忙着扩军呢……
有钱有粮在手,回到山上的李文革几乎马不停蹄的展开了招兵工作。目前丰林山上的流民临时安置点已经安置了将近四百多名流民,其中符合服役条件的青壮年有七十四个人,再加上前些天被丙队一举击溃从而全体被俘的八十多名“前”前营官兵,李文革一口气建立起了三个新兵队。
李文革从丙队中一次性抽调了三十名士兵担任这三个新兵队的伍长,同时任命梁宣、陆勋和凌普三个人分别担任三个新兵队的队正,统一按照规制授予他们仁勇校尉军阶,暂时没有任命队副,李文革认为暂时把这些告身留在手中是有好处的,而且他也暂时并不准备授予队副军阶,因为这些剩余的敕牒他另有安排。
周正裕这一番水涨船高,正式成为营里第一任带官阶的司务长——哦,是司务参军,从八品御侮校尉,一下子由一介白丁升任为八品的朝廷命官,周正裕这个老兵油子激动得老泪乱飞——半截子都已经入土了的他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前前后后跟了有七八个队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老周啥也没捞着,如今跟了这位李队头不过几个月光景,自己便嗖嗖地升了官,一升还就是五六级,原本李文革保举他为队副的时候,他自己都拿着当个笑话。可如今盖着汴梁兵部大印的敕牒告身在手,这堂堂从八品命官的身份可是谁都不敢拿着当笑话了,要知道,自己当年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左营廖建忠指挥可也不过是个御侮副尉呢……
老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没出息举动看得李文革连连摇头——一个行政副科级的芝麻官就能把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彰武军资深基层干部激动成这样,可见目前延州军队中的军官选拔升迁体制存在着多么大的问题了……
老周之外另一个得了彩头的是沈宸,他也直接由一名没有官阶的什长被李文革提拔为前营指挥参军(这也是李文革新发明的官职,角色大致相当于参谋长)兼练兵总教习,军阶和老周一样为御侮校尉,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还同时兼任了丙队队正这一职务。营里面谁都清楚,丙队是指挥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老部队,虽然现在因为大量士兵调离只剩下了二十人,而且其中十几个人还是刚入队不久的新兵,但这些新兵也参与了腊月兵变,并且直接参加了战斗,其中不少人和老兵一样见过血杀过人,这些都是那些刚刚被编入新兵队的新兵蛋子所不能比拟的。此刻对于指挥大人的这一安排,前丙队的军官们基本上都没啥意见,谁都看得出来,经过了芦子关拉练抓舌头和腊月兵变事件之后,沈宸这个年轻人已经隐隐是这支军队中李文革之下的第二人了。
细封敏达也意外地得到了授官,这个刚刚加入这支军队不久的前党项鹞子被李文革授予仁勇校尉官阶,担任前营斥候队斥候长兼练兵副总教习,虽然这个子虚乌有的斥候队目前还仅仅只有细封敏达自己,但是这项任命还是令细封敏达着实忡怔了一番。他在定难军中虽然已经混进了鹞子队,但是作为奴隶的他在族群部落中是没有任何官衔和地位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想自己这样出身的战士也能够成为拥有朝廷官衔的正式军官。
相比之下,作为腊月兵变的主要策划者,魏逊很郁闷,因为自己到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任命和授官,魏逊知道自己并不算个好兵,不要说比沈宸,就是比梁宣陆勋等人自己在日常训练中也差的太多了,而且自己又好权谋,这绝不是个容易讨上官喜欢的习惯。更何况李文革明显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一手建起来的这支部队中拉帮结派搞私人小团体,因此从几天前在节度府听了李文革那番话之后魏逊便自知此次自己恐怕不被队官处置或是当作替罪羊抛出去便是队官讲袍泽之情了。
尽管如此,眼看着昨天的战友转眼间都拿到了或八品或九品的衔级官凭,一个个高兴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魏逊心中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他心中倒是也并不敢抱怨李文革甚么,毕竟这是他从军以来接触到的最好最可靠的一任队官,从芦关受伤时开始魏逊就知道了,自己这一生,这条命已经算卖给李文革了,这辈子除了在李文革手下甘为驱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想头了。虽然给他疗伤也好,抬着他行军也好,在李文革看来都不过时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魏逊心中却是明白的,平日里若在那种天气里受了那样的伤,自己十有八九最终结局便是在严寒中渐渐被冻成一具僵尸,李文革的做法虽然在他自己看来颇为寻常,但在这个时代的军队中,这已经是爱兵如子的代名词了。
魏逊蹲在操场边上长吁短叹,一面后悔在李文革刚来的时候不该和这位队官耍心机,一面哀叹别人的好命和自家的晦气,连跟着自己混的凌普如今都混了一个九品出身,自己却仍然是白丁一个,他不埋怨李文革,心中却暗骂老天爷不公平。
“……今日给大伙放假,可以喝酒,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喝酒,却一个人跑出来了?”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陡然响起……
魏逊急忙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一身便服笑眯眯的李文革行平胸军礼:“指挥,我——”
李文革摆了摆手,摁住他的肩头,两个人一道蹲了下来,李文革眼睛不看他,盯着操场对面的军鼓轻声问道:“没当上一官半职,一个人心里难受呢?”
魏逊脸上一红,迟疑着没敢答话,心中丘壑再次被李文革看出端倪,他自觉老大不好意思,男儿汉大丈夫,为了这么一点酸唧唧的小事跑出来一个人生闷气,他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很丢人。
“按照你的资历,本来应该是和梁宣他们一样,掌一个队的……”李文革缓缓说道。
魏逊急忙道:“指挥,我自家知道,我——”
“……你不算个好兵,练兵的时候顶多也就卖五分力气,混个不上不下,这个我心里有数……”
魏臣默然,自己想说的话被李文革说出来,他心中更不是个滋味,好在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李文革总算还在众人面前给他留着颜面,这份体贴让他心下稍稍好受了些。
“可是你有你的长处,沈宸和梁宣他们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汉子是比不了的……”
十分意外的,李文革温和地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评语来。
“这一次我遭难,若不是队中有你主持局面,当机立断,这一遭我们丙队只怕就真的大难临头了。这次兵变虽然时机不对,但你决定的没有错,若不奋起抗争,我们便都要被人捏死了。你定的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也是对的,不率先控制节度府,让高家父子和外取去得了联系,局面就复杂了。你虽然对兵事一知半解,但是却对权谋政争有独特心得,原先我还不知道,经过此事,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经比周大哥还重了,你救了我的命,知道么,魏兄弟?”
魏逊心中的委屈在这绵绵的话语声中渐渐冰释,一鼓酸热的感觉再次涌上眼框,他拼命眨眼,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你虽然不善兵事,但是你在军中的作用,却是梁宣他们比不了的,你能谋能断,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这次没有授你队官,并非对你有甚么意见……”
李文革微笑着转过脸:“这一次除了老周之外,我任命的都是各队主官,你的位置,不在那里!明白么?”
魏逊迷惑起来,轻声道:“卑职不懂……”
李文革笑了笑:“明日你便懂了,魏监事……”
“监事?”
李文革笑了笑,点头道:“不错,我前营的第一名监事,兼任丙队和三个新兵队的队监,军阶御侮副尉,官秩从八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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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6)
后周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三日,在北唐军建军史上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在彰武军前营进行小年聚餐的喜乐气氛中,一项关系重大的军事制度改革悄然起步,后世的史学家们,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几乎一致认为这项改革对于结束五代军阀混战地方军事割据的局面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便是后来成为北唐军三大基本军事体系之一的监军制度改革。
纵观人类军事发展史,监军的历史悠久而绵长,在人类进入中央集权制发展阶段之后,每个朝代的武装力量背后都有这一制度若隐若现的身影。越是监军制度成熟、稳定的朝代,其中央政权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便越强,越是监军体制被逐渐废弛甚至消灭的年代,军阀割据现象,兵为将有现象便不可避免。
一般而言,历史上的监军制度无非分为文官监军、武官监军和宦官监军三种模式。其中收效甚微的是武官监军模式,效果显著但副作用同样显著的则是文官监军模式,而相对效果比较显著且副作用比较小的,则是被所有人诟病不止的宦官监军模式。
用武将来监视武将,很难避免武将之间串通一气蒙蔽上听,用文官来监督武将,则很难避免文官和武将之间相互争权夺利最终因文武不和而导致军事行动的效率与效果大打折扣,用宦官来监督武将虽然成本低效果好,却容易培植出一些位高权重一手遮天的权阉巨丑。因此建军制度自从一诞生,便一直在武将集团的抵制与反对中艰难前行。
广顺元年年底出现在延州军中的这种简单但却独特的监军制度,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上述三种制度模式的全新制度,以至于一百年后一个叫做司马光的学者认为这种制度的出现是一次划时代的变革,是一次真正实现军权公有化的尝试,尽管创立这一制度的北唐执政王本人一开始很可能是希望能够通过这种制度更为全面更为稳固地掌握军队,但是事实上,这一制度后来的发展和演变最终导致了历史上第一支新型军队的诞生,这位以史学造诣精深而著称的学者高度赞誉说:“……自周望以来未有之变法,卫鞅之兵爵,文皇之府卫,皆不及也。故成大业于暮唐,整六合以故周,国朝基业,实奠于此……”
这种在后世受到如此高度推崇的制度,其核心却仅有短短的六个字——监军建在队上。
北唐执政王认为,历代监军制度之所以最终失败,是因为这种制度从根本上是一种不属于军队系统本身的政治制度,这种制度本身设立的目的便是对军队进行监控和制衡,没有人愿意被监视被制衡,因此这种制度从建立之初开始边走上了歧途,是以军方的对立面的形象出现,因而这种制度受到军方将领千方百计的破坏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因此北唐执政王在设计监军制度时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将监军制度化为了军队制度的一部分,他将整个监军制度打散,融入到了军队制度体系当中去。让监军本身成为军队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监军也是当之无愧的军人,只不过在承担作战职能的同时,大大小小的监军们还充当着军内教化者和人事部门以及军法部门主管的重要角色。
军官的升迁和将领的选拔将由负责作战的部队主官进行提名和推荐,但要由负责监军工作的主官进行审查和复核,前者提名和推荐的依据主要是对象个人的能力和素质,而后者审核的依据则主要是对象的政治操守和职业忠诚度,后世认为这是军队体制内的中书门下分权改革,从形式上看,这种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这种模式和流程能够有效地避免军队变成将领的私人武装,同时也不至于因为监军的掣肘而在关键时刻影响军事主官的临阵指挥。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监军制度之所以能够成功,并不是依靠着简单的分权制约,而是这种制度的枝杈全面地嵌入至军队等级体系当中,设置监军的最小作战单位是队,也就是说每五十个人当中就拥有一名监军,这使得任何一位部队将领想彻底架空监军都成为不可能的事情,仅仅对付任何一个人是没有用的,因为整个监军体系独立向自己的上级领导部门负责,除非铲除掉这个体系,否则少了谁这个体系都会正常运转。如果一名将军在自己的军队中将整个监军系统一举铲除,且不说这一行动等同于公然造反,便是这一行动本身也会给这支军队造成极大的损失和破坏,有些部队甚至会因此而直接分崩离析……
举个例子来说,按照制度,每个队有一名队监,每个营有一名监事,营以上称监军,一位掌管五营兵马的将军,他在干掉了自己的监军之后并没有办法直接全面掌控军队,因为他的部队中还有五位监事和二十五名队监,这些基层的监军军官的工作并不会因为其上级监军军官的死亡或者更换有所改变,他们仍然牢牢掌控着每一支部队。
一名士兵要担任伍长或者什长的职务,需要队正提名,队监对其进行审核并最终向自己的上级营监事提交审核意见报告,营监事会根据队监的审核意见报告批复队正的任命,或者通过,或者否决,而营监事本人则要对此决定承担责任。同样,一位营指挥要提拔一位队正,也要走一遍相应的程序,只不过这项任命的最终批复权在上级监军那里。
当然,这个制度也不是死的,在特殊情况下,比如说战斗进行当中,军事主官需要临时任命一位指挥官,不需报上级监军批复,只需取得同级别监军军官同意即可当即任命,该项任命只需要在战后向上级监军部门报备补行手续即可。在报备之前,该对象将以检校官名义担任该指挥任务。
魏逊这位北唐军中最早的监军军官最终在日后相继担任了卫尉寺卿、兵部尚书、枢密使参知政事等显赫职务,这充分证明了监军制度的强大和有效。在这种监军体制制约下的北唐军没有文官政府外行们的羁绊掣肘,因此能够相对比较高效地执行其军事使命,却又不至于脱离中央政府的掌控最终造成军阀割据军队私有化的恶果。
创设这一制度的李文革本人实际上并没有对自己的这一所谓创新有多么自豪,在这个时代里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制度的发明专利并不属于自己。在他生活的时代,这种制度已经成为中国国家现代军事体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经过八十年的实践检验,早已被证明了其先进性和有效性。
有很多人认为政治委员制度是XXX政府控制军队的最有效手段,这实际上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前苏联和东欧许多国家的军队同样设置了政治委员制度,但是这种制度并没有真正在危急关头挽救这些国家的社会主义政权。因为无论是这些国家自己还是作为外行人的西方国家,都没有认识到政治委员制度的本质和关键究竟何在。
李文革以及其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认为,某伟人最为高瞻远瞩的神来之笔并不是政治委员制度本身,而是作为这一制度最基本构成要素的“支部建在连上”,不管怎么说,这个貌似简单的改革直接开启了现代军队制度改革的新纪元,是最终保证了二十世纪那支强大的中国军队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这个制度铸就了一个神话,一个后工业文明时代的不败神话。
不幸的穿越者兼无耻的剽窃者李文革自身的职业属性使得其对这一制度的理解颇为深刻,起码在五代十国这样一个军阀纷争藩镇割据的乱世,这种制度是绝对优于那些以所谓的“以文御武”为基本思想的监军体制的。柴荣和赵匡胤或许都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他们或许最终都有着能够成功解决藩镇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超越这凝结着千年智慧和经验的卓越制度。
某种程度上,这种制度是不可超越的,最起码作为一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前政工干部,李文革是这么认为的。
……
“监军和监事乃至队监的职责并不是监视同袍,也不是在战斗过程中干涉掣肘其独立的指挥权和临机决断权,监军的设立不是来和军事主官做对的,在执行监事职权的过程中,要尤其注意这一点。任何越权行为都将受到上一级监军及监军机构的严厉纪律制裁,作为我军中第一个职业监事,我希望你能够清醒地认识这一点,在平日的训练和作战中正确摆放自己的位置,否则第一个被这个制度砍掉脑袋的,便是你这个监事自己……”
李文革无比严肃的面容和咄咄逼人的目光让魏逊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的他还不太能够理解李文革这番话的重要意义,但是有一点他很清醒,指挥大人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着玩。
“那这监军也好,监事也好,平日里到底都要干些啥啊?”
魏逊困惑地问道。
“监军和监事的日常职责目前有三项,即,对各队什伍军官的任命进行审核和批复,制定并执掌军法条例的实际执行,对官兵进行纪律教化和责任教化——”
魏逊眨巴着眼睛听了半晌,琢磨了半晌道:“也便是说军中提拔谁任用谁都是我说了算,打谁的军棍杀谁的头也是我说了算?”
李文革笑了,这个前任黑帮大佬对于这种事情果然很有悟性,自己没有用错人!
“提拔谁任用谁,你一个人说了并不算,因为队官和营官都有提名的权力,提拔谁不提拔谁,他们说,而你来决定他们说的算还是不算。说得简单一点,你没有提名某个人为军官的权力,沈宸才有这权,但是他的提名必须经过你的审核复议,你若是不同意这个提名,那么他这个提名便不作数,这个人便不能受到提拔,你若是同意了他的提名,这个提拔才能正式作数,这个人才能当上军官,明白了么?”
“明白了,也便是好人由沈秀才去做,坏人我老魏来当……”魏逊沮丧地道。
李文革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理解的很到位,比喻的也很恰当——”
“那卑职如何知道该不该同意沈秀才的提名呢?”魏逊苦着脸道。
李文革脸色凝重起来:“沈宸的提名是根据这个人的能力和表现作出的,而你则要考核这个人是否在政治上可靠,是否能够遵守军纪军规,甚至包括这个人的出身来历,你都要想办法去调查清楚,还有,你要为所有的经你手提拔的军官建立档案履历,沈宸是负责指挥打仗的,这些事情不应该由他去做,由你来做,最好不过!”
魏逊眼珠子来回转动着,绞尽脑汁思索着,终于又问出了一个问题:“啥叫在政治上可靠?”
李文革想了想:“比如,你要弄清楚,这个人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探子,再比如,我们如今得罪了高家,你还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和高家有没有暗中的来往,来往的程度有多么密切。甚至,以后队伍渐渐大了,你还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个人和汴梁的朝廷有没有关系,等等……”
魏逊眼中顿时光芒四射:“大人是要我搞清楚这个人对大人是否忠心?”
李文革看了看魏逊,他并没指望魏逊这样的人能够领悟到什么先进的忠诚理念。
他沉吟着,语气诚挚地道:“忠诚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人的,忠诚针对的是集体。比如说,作为延州的兵,我们应当忠诚于延州的父老桑梓;作为前营的一员,我们应当忠诚于军队这个集体;作为一名与其他人同生共死的战士,我们应当忠诚于自己的战友和同袍……”
魏逊哑然。
李文革笑了笑:“你现在理解不了,是吧?”
他又想了想,道:“打个比方吧,沈宸提拔了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可能原先是在高家当奴才的,出身和我差不多。甚至此人现在可能仍然还是高家的奴才,但是他在前线作战勇敢,指挥作战卓有才略,为延州流过血,流过汗,立过战功,而此人因为高侍中父子的关系,对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么这个时候,你怎么办?”
魏逊垂头想了半晌,抬起头眨着眼睛道:“卑职会同意沈秀才的提名,通过这个任命。但是卑职会在这个人身边安插一个眼线,防止他私下调动部队做不利于大人的事……”
李文革吃了一惊,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魏逊,赞叹道:“你怎么想到的?”
魏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卑职原先做泼皮的时候,便晓得赏罚要公道,这样道上的弟兄们才会服你。有些人有才,有能耐,但是这样的人可能往往不肯服管,卑职处置这些事情的道道便是,该用照用,但是犯了规矩便要重重教训一顿。这样的人虽然不贴心,但是他们确实能干,不用便是不公,无论是做官还是做泼皮,公道两个字都是要讲的,否则手下弟兄不服啊……”
李文革极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如今许多做官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人枉读了一肚子的书,还不如你一个老粗明白道理”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看来选择你做这个监事没有错,军官的任用这一关,你能把得住,便是军法,由你来执掌也是最合适的……”
魏逊迟疑了一下,问道:“大人,这些事情,在军中都是该营中之主亲掌的。大人为何要将这些事情交给属下们呢?”
李文革笑了笑:“怎么,交给你们,你们做不好么?”
魏逊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军营里只能有一个主帅,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像军官的选拔任用,还有军法量刑这些事情,都是军中重权,主帅万万不会委诸他人的。像大人这样将这些大权全部下放的,卑职还是第一次听说……”
李文革点了点头,淡淡道:“还记得芦子关么?”
魏逊道:“记得,大人授权沈秀才临时节制指挥全队!”
李文革笑道:“这便是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丙队五十个人,如今全营几近两百袍泽,只靠我一人之力,浑身是铁,能打几颗钉?沈宸长于临敌应变,你长于察人见事,周大哥长于度支理财,刘衡长于讨价还价……你不要笑,这些都是本事,都是学问。这世上不只有书中说的才叫学问,诸事只要留心,便都是学问。我虽然做了几个月丙队的队官,但是在军中毕竟时日颇短,想靠一人之力带出一支军队,那是痴心妄想……”
他叹息了一声:“这个世道暗无天日,没了兵权,任谁都能一刀砍了你,我们如今人太少,力量也太小,因此能做的事情太少,许多不平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想管吧……却是有心无力,不光是我们,便是李观察,在延州地位超然人人敬仰,其实也不过撑着一张面子罢了。许多事情,连他老人家尚且管不了,又何况我们这些小人物?所以我们更要抓稳手中的兵,这是实力,也是保护自己的凭籍。有兵在手中,谁也奈何不得我们。因此不但要抓稳兵权,还要渐渐将这支兵越练越强,越带越大。我记得我初到丙队时队中只有二十几个人,我们出巡芦子关时是三十八个人,兵变前是五十四个人,如今是两百零七个人——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上千、上万的兵,那时候,不要说高家和定难军,便是汴梁的朝廷,也不敢轻易招惹我们,也要高看我们一头……”
说到这里,他悠悠地道:“只是这些,凭我一个人,是万万做不到的,若没有一批能够跟随我赴汤蹈火又各有所长的弟兄们帮衬,区区一个李文革屁用都不顶。因此我非但不能揽权,还要更加进一步的放权,只有每个弟兄都把这支军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细心呵护,我们这支队伍,才能从目下这般局面成长为天下强兵……”
魏逊默然半晌,突然又问道:“大人请恕卑职无礼——大人将如此重权交予卑职,便不担心卑职在军中任用私人培植党羽么?大人不是第一天当兵,也不是刚刚做官的书生,应当知道如今彰武军中的规矩。若是卑职辜负了大人的信任,大人将如何处置卑职?”
他这问题问得颇为大胆,李文革睁大眼睛想了半晌,笑道:“魏逊啊——若是你真的能在军中培养出一支自己的党羽私兵来,还轮得到我来处置你么?只怕是那时候你不处置我便谢天谢地了……我不会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后再来处置你的,我压根便不会容这情形真的发生。这既是救我自己,也是救你……所以你这个监事并没有提名权,被提拔的军官只会对提名他们的沈宸感恩戴德,却不会对你有甚么感激之意,你想在军中培植党羽……太难了……”
魏逊有些气馁地摸了摸鼻子,问道:“若是大秀才利用着提名的权在军中培植党羽呢?”
李文革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这监军官是吃干饭的么?真出了那样的事,便是你这监军的失职,我自然寻你的晦气……”
魏逊点了点头:“大人果然天生的带兵手段——”
李文革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手段,是制度!”
魏逊问道:“卑职既然执掌军法,有杀人权么?”
李文革点了点头:“有,不过所有死刑必须报我复核,临阵执行战场纪律除外,但是你记住,你无权斩杀同级主官——无论甚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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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7)
在新的一年到来之前,大雪再一次不期而降,前营的士兵们这一番终于不用再搞长途拉练了,踏踏实实呆在屋子里面听课。士兵们的课程大致分为上午和下午两块,上午由沈宸给一半人讲解孙子兵法和司马法这两种最基本的古代军事学理论,另外一半人则是由魏逊给大家讲解前营的军规军纪和各种各样不同于其他营的规章制度,下午的时候两拨人换过来。主要是因为房屋不够大,人现在又太多,一百多人没法同时挤在一间屋子里听讲。
吃过晚饭之后,新兵们便可以自由活动了——当然,所谓的自由活动是不能跑出军营的。而老兵们,则开始点着昂贵的油灯听宣节校尉大人讲解“基本战术要点”。
“……要学会自己制造武器,这里的自己制造武器不是让你们自行去打造兵刃,而是让你们在战场上将一切你们可以接触到的事物转化成战胜敌人打败敌人的武器。比如说一条河,一座山,比如说一把火,再比如说一阵大风或者是一场大雨。不要小看这些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东西,到了战场上,善于利用这些东西的人将立于不败之地……”
“……就拿前些日子芦子关之行来说,若是在平日里,我们这种靠两条腿行军的步兵根本不要想发现细封仁勇这样的骑兵鹞子,但是一场大雪,便立时教其无法遁形……”
“——那是因为我的马被冻死了,否则你们不可能找到我!”在一侧抱怀听讲的细封敏达不满地抗议道。
“若是没有那场大雪,你的马又怎么会被冻死?”李文革反问了一句,眼睛里却略带歉意向着细封敏达看了一眼,口中却仍旧不停地讲着:“因此无论是我们擒获细封仁勇还是擒获拓跋光兴那没用的小子,都是拜大雪所赐。我们的计策也好,武勇也罢,甚至我们手中的简陋兵器,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够获胜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利用了这场大雪和严寒的天气,在前往芦子关的行军途中,因为这场大雪,我们大家都吃足了苦头,但也同样因为这场大雪,让敌人变得比我们更加困难更加窘迫……不要怀疑,对于一支军队来讲,精良的武器装备无疑是必要的,但是最先进最强大的武器并不是在手上,而是在每一个军人和指挥员的头脑中,谁的反应速度快,谁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天气、地形以及一切老天爷给我们提供的强大武器,谁便能够获得胜利……”
李文革缓了一口气,微笑着道:“几百年前,强大彪悍的突厥铁骑纵横驰骋在北面的大草原上,这个民族的武装曾经在武德九年的八月发动了二十万骑兵自延州一路南下,直抵京兆长安城下,然而短短三年之后,这支强大的军队便灰飞湮灭。这三年间,大唐刚刚度过了一段难捱的全国大饥荒,举国之兵不过二十万,骑兵不超过两万人,然而李卫公便仅仅凭借着三千轻骑,便将拥有数十万骑兵动员能力的突厥部族彻底灭国……”
“……不要惊讶,这不是我李文革在胡吹大气,这是我们汉人、唐人已经被记载下来的历史。大唐的太宗皇帝和有战神美誉的李卫公不是神仙,他们没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能耐,他们倚靠的,不过是连续几年冬天严酷寒冷的天气罢了。极度的严寒会使牲畜大批死亡,会导致草原游牧民族的国力大幅下降,甚至会迫使草原上的君主领着他的臣民和牧群不得不南下过冬……李卫公三千骑兵袭定襄,一路之上冻毙跑死的马匹便不下五千匹,可见当时的天气有多么严酷,只不过严寒的天气固然对唐军是一种考验,对于突厥人而言更是一场毁灭性的天灾……”
“……所以你们要记住,兵法中所说的天时和地利,并不是死的东西,而是活生生能够给我们带来胜利的东西。天时和地利没有绝对的优劣和偏向,为将者,谁的脑筋动得快,谁能最大限度利用这些天时和地利,谁便是胜利者……”
“……关于武器方面我今日便说这么多,下面给兄弟们说一说作战的基本原则……”
“在战斗中,有两项非常基本的原则。第一个原则便是,作为一名士兵也好作为一名指挥员也好,无论你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强大,都要有面对面冲上去与敌人展开白刃搏杀的勇气。所谓避敌锋芒的说法不是不对,但那是战略上的技巧,而非战术原则。作为一支军队,对其战斗力和作战素质最为基本的考验便是其是否具备和强大敌人进行白刃战的能力,从根本上讲,无论是弓箭也好,弩车、抛车也罢,这些远程的武器无疑都能够给敌人造成重大的杀伤,但是要最终击溃并真正打败敌人,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正面对敌人发起白刃冲锋才是唯一的王道。一支军队是否能够打仗,是否能够打胜仗,有八成以上取决于这支军队的白刃战能力,一支不敢与敌人进行白刃战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这一点,我希望你们这些老兵一定要记在心里,并用你们的行动去教会那些刚入营不久的新兵……”
“报告——”梁宣举手。
“讲话!”
“指挥,是不是只要敢白刃交兵便能打赢?”
李文革笑了笑:“错了,白刃交兵不一定就能打赢,但是毫无疑问,不敢白刃交兵的队伍一定打不赢!”
“为啥?”梁宣困惑地问道。
“因为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明白了么?”李文革以他认为的简明扼要的方式回答道。
众人哄堂大笑。
“……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万古不移的道理。武器会越来越精良,装备会越来越先进,但是白刃战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被抛弃,面对面的格斗,即使手无寸铁,也要学会如何用你的拳头、膝盖、手肘乃至牙齿去攻击敌人,去杀死敌人,这才是军人和平民的不同——平民就是黎庶,是老百姓。老百姓面对数量庞大全副武装气势汹汹压上来的敌军可以胆怯可以害怕,可以举手投降,可以转身就跑,但是军人不行。不是说军人不能投降,而是军人不能放弃战斗,只要一息尚存,便要和敌人搏命,没有借口,没有理由,战斗是军人的天职,是军人的本分。作为一个军人,你们要牢记一句话——”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吼道:“我们不问敌人是谁,也不问敌人有多少,我们只问——他们在哪儿?”
这是李文革在自己那个时代某部玄幻小说里面看来的话,因为经典,所以被他毫不犹豫地剽窃了过来。
“梁宣,明白了么?”
“明白了——”梁宣立正大吼道。
李文革挥手命他坐下,调整了一下思路,接着道:“战术的第二条基本原则,便是作为一支军队的指挥者,作为一名军队中的士兵,每个人在战斗中都要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去选择敌人的侧翼进行攻击……”
一言甫出,下面顿时一阵哗然,李文革分明看到有许多脑筋不大灵光的士兵眼前已经有无数小星星在飞舞了……
“报告……”
“报告……”
“报告……”
一大堆长短不一的手臂几乎同时举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沈宸没有举手,眉头却微微皱起,眼睛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李文革摆了摆手:“先把手都放下,我知道你们觉得有点乱,刚刚说了第一条原则是任何时候都必须敢于对敌人发起正面的白刃冲锋,现在第二条便说要尽可能攻击敌人的侧翼,似乎是前后矛盾。我知道你们不明白,如果是不明白这个问题的话,你们可以暂时先把手都放下来,仔细听我说。”
扬着的手臂陆续都放下了,李文革笑了笑,正准备继续往下讲,却发现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高举着手没有落下去,他看了看,那是个和沈宸一样读过书的秀才兵,不同的是,此人的父亲是个老秀才,不是军人世家出身,他读书也不是读私塾,而是跟着父亲从小读书习字,一手漂亮的行书当初曾经颇令李文革惊讶了一阵子。
李文革看着这个长得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瘦弱的士兵,点名道:“秦浩然,你有甚么问题?”
那个叫做秦浩然的士兵起立提问道:“为甚么要攻击敌人的侧翼而不是攻击敌人的后背呢?”
李文革眼睛一亮,微笑着问道:“你为甚么认为应该是攻击敌人的后背呢?”
秦浩然略带腼腆地一笑:“我是想……敌人的后背防护总比侧翼要差一些,对着敌人的后背攻击,敌人不仅仅不容易防护,也更加不容易还手。攻击侧翼的话,敌人要转半个身子才能应对我的进攻,但是如果是攻击后背,敌人便需要转过整个身子才能应对我的攻击,这么说来,攻击后背岂不是比攻击侧翼更加有效果么?”
李文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挥手道:“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清了清喉咙,笑着道:“秦浩然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他说的不错,在战斗中,敌人的侧翼相对于正面来讲防护相对薄弱,还击也更加困难,因此我们选择其侧翼进行攻击是一种扬长避短的攻击模式,就像我们和人打架的时候,一定要攻击敌人软肋、小腹,下身这些比较柔软容易受到伤害的部位一样,我们在与敌人作战的时候也一定要选择敌人防护相对比较薄弱的侧翼来进行攻击,这样攻击的效果会比正面攻击更好一些……”
“……先要说明的是,这一条原则与第一条原则并不矛盾,在第一条原则当中,我们强调的是军队要具有和敌人进行白刃决战的决心和能力,而不是叫大家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与敌人进行正面对决。打仗不是决斗,不需要讲求规则和公平,打败敌人,杀死敌人,是我们战斗的唯一目的。我们要有面对无法躲避的敌人冲上去和他们正面厮杀的勇气和能力,同样也要有面对强大的敌人避开其锋芒针对其弱点进行击破的智慧。如果说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第一个原则是要求每个士兵都必须要有‘胆’,而后者则是要求每一个士兵都必须要有‘谋’,有胆又有谋的士兵,或者说有勇又有谋的士兵,才是好士兵,才能够在未来成为好将军……”
他顿了顿,冲着坐在角落里的秦浩然笑了笑:“至于为甚么是攻击侧翼而不是攻击防护更差的背后……秦兄弟,你仔细想想……诸位兄弟都自细想想,你们平日站队列的时候是如何站的……一支军队的队列——无论是作战队列还是行军队列,都是所有的士兵面向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说,如果你从敌人的侧翼向敌人发动攻击,那么按照敌人的队列站法,可能会站在你背后的那个敌人同样是在用他的侧翼正对着你的后背;但是如果你是绕过敌人去转身攻击他的后背,那么你就将把自己毫无防护的后背交给了站在你要攻击的这个敌人背后一排的那个敌人,在你自己毫无保留攻击敌人的时候,另外一个敌人也正在毫无保留的攻击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道:“战斗是一门学问,是一门如何更好的保护自己更多的杀伤敌人的学问。从侧翼进攻貌似让敌人转身更加容易,但是实际上对于攻击者而言敌人转身的这一小段时间——或许只有刹那光景——却是绝对安全的,因为站在你正面的敌人转过身来需要这么长时间,站在你背后的敌人转过身来同样需要这么长时间……”
“另外,还有一点,战斗是一件考验勇气和胆略的事情,但不是谁有匹夫之勇谁便能够获得胜利。战场上交兵,敌我双方都是以阵列相交而战,当你在攻击敌人的侧翼的时候,你背后那个敌人的侧翼也在受到你的另外一个战友的威胁,你的战友和你属于平行的阵列,你们同时杀入敌阵,他在威胁他的敌人的侧翼的同时解除了这个敌人对你的后背的威胁,同样的道理,他背后的那个敌人也正在受到同阵列另外的战友同袍的威胁,这样相互配合支援,我军的一行兵在理论上可以杀死敌人同样人数的一行兵,而自身基本不受什么损失……但是如果你绕到敌人的后背去进行攻击,那么支援你的战友就要绕到更后面的一个敌人的背后去进行攻击,以此类推,这样的攻击只有当我军最前列的战士绕道敌军最后列的士兵背后时才能同时发起攻击……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敌人把你们杀死个几百次的了。所以作为一条基本的战术原则,我们提倡对敌人的侧翼进行攻击,不提倡绕到敌人的背后去进行攻击……当然,这是有例外情况的……”
李文革拿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看着士兵们的眼睛道:“当敌人只有这一支部队前出,而援军却远在几十里之外甚至百里之外时,作为一种战略,我军全军绕过敌人的军队从后方向敌人发起攻击的效果要远远好于自侧翼对敌军进行攻击的效果。打个比方,如果是一个人和一个人来打,那么我转到你背后给你一家伙的效果要比我从侧面给你一家伙的效果要好得多,在一个战场上,两支没有相互混战在一起的军队可以大致视为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其中一支军队绕到敌人的背后去发起攻击是很好的战略战术——前提是这支敌军的援军短时间内不会跟上来……”
“……另外一种情况便是对建制已经被打垮的敌人进行追击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是敌人自己转过了身来把后背让给了我军,这么好的便宜谁不捡谁便是傻瓜,对于已经丧失了战斗勇气的敌人,唯一的战术便是追上去给他一家伙,这时候就不能抱着侧翼进攻的教条不放了,敌人已经不能给你造成任何威胁,你只需要追上去屠杀他们便是了。这个时候需要指挥者判断是否应该追击,敌人究竟是真的溃败逃跑还是在诱敌深入,但是作为士兵,在接到了进行追击的命令之后便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追上去厮杀砍劈,痛打落水狗,打得敌人不敢停下来整队,不敢停下来休息,恨不得撒开两条腿跑到天边去,那才是正确的战法。这个时候哪怕你越过一个两个敌军去导致后背受到威胁都关系不大。因为逃跑的敌人已经丧失了战斗的勇气,他如果从背后攻击你,就将导致逃跑的速度变慢,更容易被我军赶上来杀掉……更何况你身后的战友同袍会追上来解决掉他,所以虽然有危险,但是并不大……”
说到这里,李文革停顿了下来,缓缓道:“作为一个士兵,可以不懂战略层面的事情,但是作为一名士兵,绝对不能不通晓战术,这是你在战场上保命杀敌的本钱……”
“作为一名将军,一名军官,你不仅仅要通晓战术,同时还要通晓战略,因为战场上士兵只能无条件执行你的命令,你的任何判断失误和错误命令都会导致你的士兵的死亡,因此——真正爱兵如子的将军一般都是打胜仗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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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监军建在队上(8)
李彬和折德源在高绍基的陪同下被客客气气迎进二堂的时候,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彰武军节度使高允权正坐在椅子上喝参汤,腿上盖着一张不知什么野兽皮毛制成的毯子,虽然穿着紫色的官府,整个人却软绵绵没有半分精神,一股晦暗苍老之气扑面而来。
李彬已经实现探望过高允权了,因此倒还能够沉得住气,折德源却是大吃了一惊,高氏父子的无能他早就知道,却没想到此刻的高允权竟然已经衰弱至此,看起来比起自己那此刻还在三水装病的老爹都要弱上三分,明显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朽模样。
“末将府州折德源,见过高侍中,代家父向侍中问安……”
折德源强忍着惊诧之意躬身行礼。
高允权浑浊的眼神在折德源身上打了个来回,嘴角浮现出一丝无奈地苦笑:“老夫不中用了……让贤侄看了笑话了……”
折德源赶紧言不由衷地客气道:“侍中哪里话来,延州上下,关中父老,还要仰仗侍中呢!”
高允权吃力地摆了摆手:“罢了罢,贤侄便不要哄我老头子高兴了,被折腾成这个样儿,还说甚么仰仗不仰仗的话?”
他看了看折德源,有气无力地吩咐高绍基:“绍基,还不赶紧让你折五哥和李观察坐!”
高绍基应了一声,一伸手道:“五哥请坐,世叔请坐——”
折德源与李彬各自落座,折德源这才道:“家父身体不适,两耳重听,本当亲自来拜访侍中,又怕误了国事,这才遣小侄前来延州,与侍**商御北之策……”
高允权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贤侄便不要这么客气了,彰武军这点底子,还能瞒过贤父子这领兵的行家去?有甚么安排定计,折侍中和贤侄但管吩咐便是,我父子当唯折侍中为尊。延州上下,自当竭力报效……”
折德源口称“不敢”,却毫不客气地说道:“家父是受朝廷之命来关中以客军北御党项的,末将来延州之前,家父尊尊教诲,道诸事皆不足虑,唯芦子关、魏平关两关防务,乃是延州第一要紧事务,务必不可轻忽,末将知道高侍中胸中自有庙算,不过替家父带一句话而已。前日末将已经审讯了贵部擒获的党项细作拓跋光兴,这才知晓两关处侍中已然早有准备,末将斗胆,请侍中允末将将此僚带回三水由家父详细询问军情……”
这番话说得极客气,然而听在高氏父子耳中,却仿佛字字都带着讥讽之意,高绍基站在一侧双拳紧握,牙齿都快咬碎了,高允权却仅仅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那都无妨……还请贤侄替我给折侍中带一句话,我老了,也镇不住延州这个烂摊子了,不日即将上表,请朝廷让折侍中兼镇延州,抵御党项也好,整顿彰武军也好,都要指望折侍中了,老夫父子闭门养兵读书,从此不问政事,还请贤侄将这番话转述给侍中,望他看在九县黎庶的份上不要推脱……”
折德源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一下,随即起身道:“高侍中说得哪里话来,家父早就说过,此来关中,我府州军毕竟是客,诸事都要仰仗史伯伯和高叔叔,未来一旦党项威胁解除,我们父子还要回到府州去,岂有喧宾夺主之礼,侍中请放心,延州乃是高侍中父子的延州,家父绝无觊觎顶替鸠占鹊巢之心……”
高允权摇了摇头:“贤侄便不必客气了,只要贤侄肯帮我老头子剿了城外山上那数百乱兵,这延州节度使之位,纵然折侍中看不上,高某甘愿让给贤侄,自此延州上下便是贤侄的天下!”
在一旁坐听的李彬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这话说得站在折德源身后的高绍基又是一阵郁闷,虽然知道老爹这是借刀杀人的权宜之计,却也还是心中暗自不忿,同样是衙内,这个折衙内的待遇咋就和自己这个高衙内的待遇如此冰炭不同炉呢?难道就因为他是折从阮的儿子?
折德源微微一笑,他人并不聪明,直到此刻才算真正明白了高允权老头子的心思。这父子俩和整个彰武军节度在李文革手中吃了一个大瘪,想借自己手下这三百折家军找回场子才是真的。
他却不知道,高允权这一让确实是有几分真心的,延州落在了折家手中,总好过落在李文革手里。一方面折家以外人身份出镇延州,自然诸事还要借助自己父子,就算自己死了,高家毕竟也还是延州第一郡望,高绍基再不成器,顶多祸及自身,高氏也不至于举族全灭。只要高家的影响还在,日后总有重新执掌延州的那一天,折家虽然暂时能够得些便宜,但是只要日后郭家皇帝腾出手来,是万万不会允许如此庞大的一个藩镇存在的,何况折家之兵甲于天下的名声早已是海内皆知。
折从阮不会上他的当,这他是知道的,那老家伙几十年纵横来去,甚么人都打过交道,自己这点心思万万蒙不了他,这个折德源却是个小辈,虽然也是折家这一辈人里的佼佼者,但高允权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个没什么心计城府的人,因此他才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折德源虽然并不是一个很会玩权谋的人,却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高侍中言重了,延州之事,全由高侍中做主,小侄外来之人,不敢置身其间。若侍中要小侄协同守两关,只要是对付拓跋家,小侄不用请示家父便愿效犬马之劳……”
折德源话说得极委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度。
高允权看着他,缓缓摇头道:“看来贤侄是不愿意帮我了……高某不是说笑,也不是虚言欺人……若是贤侄不肯信,老夫愿意先将表章发往汴京,然后移交印信节钺,待贤侄接任之后,再行发兵剿灭叛匪,余下之事,有贤父子坐镇,老夫闭门读书安享晚年,于愿已足……”
站在后面的高绍基越听越呆,这个老爹不会是被那个姓李的混蛋气糊涂了吧?
折德源却是神色不变,语气坚定声音却温和地道:“侍中,延州之事,彰武军之事,全由侍中做主,末将不敢越俎代庖,至于接任彰武军节度之事,侍中不必再提,便是家父应允,末将亦不能从命。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末将愚钝,自认不是持节开镇的材料,辜负了侍中一片美意,请侍中见谅。”
高允权一阵羞恼,却不好再说甚么,人家摆明了看不上延州节度这个位子,他还能有啥办法。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高绍基突然开言道:“折五哥,小弟愿借贵部出城平叛,五哥既然不愿做节度,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吧……”
折德源站起身,转过身直面高绍基,客客气气地道:“高衙内言重了,折某带来的三百府州兵是用来防备拓跋家袭扰延州郡县的,是打定难军用的,不是用来和彰武军同室操戈的,若是侍中或者衙内肯容折某率兵北上戍边,这某不胜荣幸,剿匪也罢,平叛也好,均是彰武军内部之事,折某一介外人,不能插手,还请衙内见谅!”
高绍基大为羞恼,冷笑道:“那叛贼如此嚣张,在州城内公然举兵造反,洗劫府库,滋扰黎民,杀伤我彰武军无数将士,可谓血债累累,折衙内还当他是彰武军内之人,岂不可笑?”
他见折德源并不领情,对自己称其为“五哥”并不回应,此刻便干脆也不再客气,改称呼为“折衙内”,反正咱们衙内对衙内,半斤对八两……
折德源微微笑了笑:“不会吧,据我所知,高侍中刚刚签发了任命文告,任命衙内所说之‘叛贼’为前营指挥,破格晋升其为宣节校尉,此事不过数日之前的事,怎么转眼之间此人便成了叛贼了呢?难道那任命文告不是高侍中所发,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以节度名义发如此文告?”
高绍基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还不是那该千刀万剐的叛……”
“住口!”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允权一声厉喝,即使阻止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说出甚么更加丢脸的话来,只是这一声却也牵动了他的病情,捂着脸一顿猛咳……
高绍基脸上依然带着愤然之色,却不敢再多说,悄悄站到背后去帮着父亲轻轻捶背。
半晌,高允权才缓缓抬起身子,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道:“既然贤侄有此心,我便不再多说甚么了,东北的魏平关,距离州城较远,乃是绥州方面南下的交通要津,奈何老夫手下兵微将寡,又无可用之人,实在是惭愧,若是贤侄愿意帮忙,老夫愿委贤侄为魏平关捉守使,再将彰武军左营拨给贤侄统一提调,却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折德源怔了一下,他的脑子远没有高允权这老狐狸转得快,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允权冷笑着暗中注视着折德源,小辈,和老夫斗权谋,你还嫩着点。
折德源沉吟半晌,一咬牙,起身行礼道:“家父派末将来延州,本就是为了助侍中守御北边,一应调遣,均由侍中决断,末将听命便是。末将愿为侍中效犬马之劳,只是芦关魏关,乃是延州以北两大门户,魏平关虽然紧要,却并不是定难军出兵之惯常路线,近些年李家南侵,多是自芦子关破关而入,魏平关已经七八年未受滋扰,末将以为目下首先应当驻重兵于芦子关,而非魏平关,末将愿为侍中出守芦关,请侍中允准……”
高允权微笑着摆了摆手:“贤侄不必忧心,老夫定会调遣延州的精兵强将镇守芦关,西边你就放心吧,贤侄只要守住魏平,便是一件大功劳……”
折德源颇为困惑,却弄不明白高允权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在疑惑之间,高允权却又悠然说道:“老夫意欲委任彰武军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为芦子关巡检使,率前营本部兵马镇守芦子关,以备定难军南犯,贤侄,观察,你们以为如何呀……?”
……
“这……这是甚么东西?”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几个小队的士兵都在操场上进行严整的队列训练,几位教官清晰干脆的口令声不时从纸糊的窗子内飞入室中,让屋子里某个第一次见识军队操练什么样子的人一阵阵心悸。
屋子里的人不少,前营指挥李文革,司务参军周正裕,指挥参军兼总教习沈宸,前营监事魏逊,还有李文革的贴身亲兵李护,只不过这许多军中的头头脑脑此刻都围着一个相貌猥琐眯缝着眼睛打哆嗦的老头子,也不知在做些甚么。
“姜裁缝,这衣服,你究竟能不能做,倒是说句话呀!”
这老家伙原来乃是延州城中最有名的裁缝,如今被人半挟持半逼迫地“请”上了丰林山来,为的就是一单据说做成了足够他几年吃喝的“大买卖”。
将近三百套衣服,这笔买卖确实不算小……更何况,这三百套衣服基本上是一个样子的。
一套标准的儒生长袍,哦,看上去稍微有些像而已,下摆没有那么长,袖口没有那么大,依然还是右衽,不过扣袢不在肩胛处,而是被挪到了胸腹之间,整整齐齐的两排,还是圆形的,两肩处多出两根莫名奇妙的短带,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腰间的丝绦换成了宽带,上面注明兽皮字样。之外,在变化和普通士兵不大的领口上方还画了一顶明显经过了改进的毡帽,帽子比以前更小,除了前额处的帽檐被完全保留之外,其余的帽檐都被裁短了整整一节……
“这便是指挥所说的军装?”周正裕大张着嘴苦笑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军装!”
“以后大家都要穿着这东西出门?”沈宸头皮发麻地看着麻纸上这一身奇装异服,心中连连叫苦,这件衣服实在太丑了。他并不否认李文革是个非常值得自己追随的长官,他的优点非常之多,但绝对不包括目前这个关于所谓“军装”的奇思妙想。
恶趣味,绝对不能纵容的恶趣味呀……
“大人,没必要都穿一样的衣服吧?只要颜色大致相差不多就行了吧?”
沈参军干笑着试探道。
“不行,若不能在穿衣服上统一全军的标准和样式,那专门花钱做这军装便没有半点效用了!”李文革没发话,一直在一侧打量这幅设计方案的魏逊便一口否决了沈宸的意见。
本来做这劳什子便没有任何效用,沈宸暗中翻着白眼腹诽道。
“请问大人,这肩上的条条是何物?又有何用?”那裁缝战战兢兢问道。
“那叫肩带,老师傅,标志官兵阶级用的。”李文革笑眯眯道。
老人惊讶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随即又摇了摇头,似乎不大明白怎样能够从一根那么短的带子上判断出官兵的阶级品秩。李文革笑着,却也并不多作解释。
“大……大人,卑职还是不太明白这东西做出来有啥用处,有这些钱做点别的不好么,买点粮食也是好的啊……”
周正裕犹犹豫豫地道。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魏逊却搭话道:“周大哥,一样的颜色样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弟兄们会更有一家人的感觉,会更觉得这个家亲切、踏实,会更觉得自家了不起,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会更齐心,更努力……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更好就是了……”
周正裕张了张嘴,小声质疑道:“是么,我咋不觉得?”
李文革沉吟了一下,问道:“老师傅,这些衣服做出来,需要多长时间?”
那裁缝想了想,道:“若是小人一个人做,这些衣服要做上足足两年,若是两个徒弟一起动手,或许会快一些,那也最少需要一年时间……”
“三个月!”李文革神情笃定地道。
“啊?”老裁缝哆嗦了一下,虽然心中连叫不可能,口上却迟疑着畏惧着不敢说出口。
“这样,老师傅,我自延州城中再请几位裁缝来,再加上山上一些会做女工的女人,一起动手。把这些衣服的零件拆分开,比如说袖子有专人做,前襟后襟有专人做,肩带有专人做,纽子有专人做,腰带也有专人做,帽子有专人做,老师傅和你的两位徒弟,专门负责缝合拼组,这是最后一道工序。这三百套服装,由你们三人负责,三个月内,要让我的兵人手一件穿上身,如何?”
见老裁缝迟疑着不敢答话,李文革笑了笑:“放心,工钱我会给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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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1)
从小年到过年这一周时间,李文革忙了个昏天黑地。
要拉起一支队伍占山为王,不过是出点血发个誓喝碗酒再摔个碗这么点事,可是要建立起一支正规的军队,就不那么轻松了……
李文革目前还没有那个雄心魄力去改革整个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他也没那个资本,这是未来将做皇帝的柴荣和赵匡胤要考虑的事情。李文革的革命,仅限于在丰林山这个总共也就八百多人的半军半民性质的行政区划内进行。
监军制度的确立是为了保证这支部队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尽管李文革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从他挑选魏逊这个一贯善于拉帮结伙的家伙来当第一任营监事就能看得出来,这个家伙的目的就是要把眼前的这支小部队变成自己的私家军,这在前营简直是明摆着的事情,也就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自己还满口仁义道德的乱拽。而小年那天李文革对魏逊说的那一大套似是而非的理论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新鲜出炉的魏总监事在上任第一天召集全体官兵训话的时候大声的告诉这些“兔崽子们”,这支军队虽然不姓李,但却只有李指挥一个老大,任何人要是敢于背叛老大,那么他魏大爷就要毫不客气地让他尝尝三刀六洞的滋味……
魏逊在讲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李老大站在队伍后面,双手捂着脸,老泪长流……
魏逊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会有更加专业的政工人员加入监军队伍的……李文革自我安慰着。
不可否认,虽然魏逊的政治工作水平实在是很烂。
监军制度刚刚开始,和李文革最初想象的有点不一样,魏监事对士兵们的教育还是没有脱出“威逼利诱”四个字的范畴,不过看士兵们的样子,倒是仿佛对这种教育很适应,不适应的反而是李文革自己这个监军制度的始作俑者。
不仅仅是监军制度。
一支军队要真正成为军队,不是把人召集在一起,然后一人发给一杆木枪便了事的。军队,是需要气质的。
李文革决定花大价钱为士兵们制作统一的军装,就是为了打造出一种这个时代的军队所不可能拥有的气质……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但是他知道,当士兵们穿上制式的军装之后,那种荣誉感和自豪感会让他们更加积极更有朝气,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这究竟能给手中的这个营带来什么本质上的变化,不过他却知道一定会有变化。
整齐的军姿,制式的军装,严格的等级,精良的武器,这些都是一支近现代军队必不可少的组成要素,这些都是形式,但是这些形式都是几千年的军队发展史所积淀下来的精华所在。李文革坚信,这些形式之所以被总结归纳出来,绝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一点上李文革绝对相信过去人的经验和智慧,比起自己那可怜兮兮的创造力,前人的经验更值得依赖。
在这些工作都逐步展开之后,军纪的问题便被逐步提上日程了。
成熟的规章制度任何时候都要比个人的能力和品德更值得信赖,在军纪的问题上,李文革已经整整动了几个月的脑筋,他试图根据这个时代军队的特征制定出一套合乎实际的部队纪律规范。
在经过长时间痛苦的挣扎和思索之后,李文革放弃了这个努力。
他召集了自己所有的亲信军官开了一个会,来商讨军纪的制定,在这个会上他做了一番纲领性发言,主旨只有三项。
第一,一切行动服从指挥。
第二,不取黎庶一分一毫。
第三,一切缴获要上缴归公。
毫无新意,李文革心中暗自鄙夷自己的可耻行为。
这只是他自己的感受,军官们对这三条简单明了但却包罗万象的军纪却是极为佩服的,话语简单明了,涵盖广泛,几乎每一条都切中要害。对这个时代的军队而言,临阵抗命、滋扰百姓、抢夺战利品几乎是在任何一支军队中都存在的痼疾。就是号称战斗力极为强悍的府州军,也很难避免骚扰老百姓和私下抢夺战利品的行为发生。
但是军官们并未因此而觉得这三大纪律不可执行,这个年代的军队之所以存在种种问题根本原因是因为拖欠军饷和官兵差别巨大。而在李文革的前营中,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和研究之后,彰武军前营终于拿出了一套虽然简单却成体系的军规军纪条文,这份文件之短堪称一绝,比起古代军营中的“十七禁五十四斩”,这套规章简直超级人性化,以至于在公布之后很长时间之内很多士兵都不知道这是军纪。
这份只写了两页麻纸的军纪大概分为三部分:三大原则,三大纪律,五要五不许。
三大原则是这支新式军队的建军之基,即实兵实饷原则,官兵平等原则,下级服从上级原则。
三大纪律则是这支军队的立军之本,即一切行动服从指挥,不取黎庶一分一毫,一切缴获要上缴归公。
五要五不许则是三大纪律的一些实施细则,即内务要整洁,与黎庶说话要和气,买卖要公平,有借要有还,损坏要赔偿,军官不许奴役士兵,不许调戏妇女,不许侵夺同袍财物,不许盗窃贪污军队财产,不许破坏军装、军械和盔甲等配发品。
除了这三大部分之外,李文革还另外提出了士兵的三大权利一说。
所谓士兵的三大权利即,士兵有获得军饷的权利,士兵有向上级监军投诉军官的权利,士兵有保护自己私有财产不受侵犯的权利。
相应的,大家又总结出了士兵的三大义务,即士兵有参加训练和战斗的义务,士兵有服从命令遵守纪律的义务,士兵有帮助救护黎庶的义务。
三大权利、三大义务、三大原则、三大纪律、五要五不许;一共五个部分,构成了《彰武军前营军官士兵守则》的基本骨架。
经过将近四个月的酝酿,广顺二年大年初一这一天,《彰武军前营军官士兵守则》正式面向全军发布。为了迎接这个颇有纪念意义的新年,李文革特意从山下弄了两头猪来,给全营官兵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足足包了一顿猪肉饺子,几乎大半年没见着肉味的士兵们吃得几乎连自己的舌头都要咬掉了,一个个唇齿翻飞热泪盈眶,就恨爹娘少生了一张嘴。
魏总监事十分敬业,抓住这个机会向士兵们好好地做了一番思想政治动员,伴着香气扑鼻的饺子味让士兵们明白“爹亲娘亲,没有李大人亲,河深海深,没有李大人的恩情深”的道理,不过这位监事大人嘴里一面嚼着三五个饺子一面含含糊糊喷吐出的字眼究竟能有几个人听清楚听明白就不得而知了,是否真的“爹亲娘亲,没有李大人亲”士兵们并不知道,但是他们却绝对知道“爹亲娘亲,没有油汪汪的肉饺子亲”的道理。
可惜,被作为个人崇拜对象大树特树名曰树我不知树谁人的那位仁兄此刻并不在山上,没有看到这感人至深的一幕,万幸!
正月初一李文革起了一个大早,破天荒地取出了自己那套基本上自领来以后便没有上过身的深青色八品官服,戴起了比自己的脑袋稍微大上一圈的交脚幞头,足下一双六合靴让穿惯了多层布鞋的脚感到阵阵惬意,一切打扮停当结束整齐之后,他便叫上李护,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下山进城去给李彬拜年。
闹了那么大一场乱子,不带上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身边,西城李文革是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去了。不过东城是李彬和秦固的地盘,负责驻守东城的左营指挥廖建忠又是老上级,李文革倒还比较放心。
可惜他这个宣节校尉没有马车,作为武官本当骑马,寨子里倒也养着五匹上等好马,只是从来没骑过马的李文革虽然已经暗中在细封敏达的教导下开始练习骑术,但终归练了没几天,此刻也就是勉强能够坐在马上不摔下来的水平,以这水平骑马进城李文革还不敢,他怕丢丑,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了步行。
这个月西城闹得天翻地覆,东城却没有受到影响,因为受雪灾影响的百姓得到了李文革和秦固的周济,市面上反倒见了些繁荣景象,今天一大早几乎家家都在然放爆竹糊门神。李文革边走边瞧,不由得也感染了些喜气,本来还稍显凝重的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李彬的家门口此刻停着五六辆牛车,几位李文革先前的家奴同事正站在门口迎宾,带领他们的却是李家的少主人李经存。
李文革上前躬身行礼:“小人拜见少主人……”
猛然间一个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员给自己行礼,李经存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李文革,这位年轻人才舒了一口气,他面色泛红地避开,没有敢受李文革的礼,口中十分温和客气地道:“*兄折杀小弟了,家父正在正堂待客,*兄请——”
一旁的李护这时候跪了下来,磕头道:“奴才李护,给少主人拜年了!”
李经存与李护却是自*好,当下伸手拉了他起来:“这才几日不见,你的伤便好了,身子真是健壮了呢,如何,父亲没有说错吧?还是跟着*兄有出息……”
当下三个人径直自大门而入,浑不理会周围的家仆们看向李文革的那种极度羡慕外加畏惧的目光,沿着石子铺就的甬路,直入正堂。
此时正堂内正自热闹,大约二十余名身穿青绿服色的官员正在相互寒暄交谈,作为主人的李彬坐在主座上,正自与一位三十多岁的便装男子说话。
李文革抢上一步,单膝跪下拜道:“卑职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文革,参见观察大人,给观察大人拜年……”
他这一嗓子颇为响亮,原先还略显嘈杂的正堂内顿时静了下来,周围的大小官员们的目光几乎同时转了过来,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就连那正和李彬谈笑风生的男子,也立刻停住了话语,凌厉却并无敌意的目光直直落在了李文革的身上。
这屋子里聚集的乃是延州九县的地方官,李彬乃是延州文官领袖,逢年过节各县均会遣人前来探望拜谒。新年毕竟是个大节气,因此各县来的大多都是主官,除了延昌县县令吴长瑜临时生病来不了遣县丞封契年为代表之外,其余各县均是县令亲来,有的县甚至是县令和县丞亲来,将政务交给了县尉和主簿打理。
因此此刻屋子里的这些官员,最小的也是个八品官,和李文革品秩相当,大多则是七品,最高的节度判官刘薰更是五品绯袍,已经可以列入朝廷大员之列了。
一个八品的小官,在这个场合里几乎是地位最低的了,随便挑个人出来在品秩和资历上便能够压过他。不过此刻来给李彬拜年的人大多都是文官,头上戴的都是展脚幞头,戴交脚幞头的,满大堂也只有李文革一个人。
他是来给李彬拜年的人当中唯一的武官。
也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来给李彬拜年的彰武军军官。
不过他受到广泛关注,倒还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文革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如今在延州的官场上可谓是如雷贯耳的了。
各县无论远近,对十几天前发生的那场州城兵变都略有耳闻,一个仅凭着五十个人的小队便将州城和整支彰武军肢解了个稀里哗啦的小兵头,即使是在延州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足够成为新闻人物焦点人物的资格了。
仅从这个消息传闻的内容来猜测判断,各县的官员们一致认为李文革应该是个膀大腰圆身材魁伟力大无穷面带杀气凶相毕露的一个家伙,谁也没想到此刻看到的这个自称叫李文革的家伙居然是这么个身材瘦小脸相晦气的人。此人就算是扔到书生堆里也稍显弱了些,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十步杀人统带骄兵悍将饮血沙场的将军材料。
就是这么个人,将自成年以来号称权谋庙算冠绝延州在各方势力中纵横来去折冲樽俎了半生的高允权高侍中搞了个灰头土脸口吐鲜血,就是这么个人硬是险些连延州的天都给翻了过来,就是这么个人,做到了连周密都没有做到过的事情……
败在这样的人手下,也难怪高侍中要吐血了,实在是太荒谬了……
就在这些文官们一个个面色古怪心怀鬼胎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彬带着吟吟笑意将李文革拉了起来:“怀仁总算来了,我们方才还在说你呢,来,见过这位延州的贵客——”
说着,李彬的手摆向了坐在客位上的那个便装中年男子。
那男子缓缓站起身来,几乎一瞬间,一股严整肃杀之气自他身上涌了出来,李文革顿时心下一凛——这时只有久经沙场日夜过着刀头舔血生涯的百战之士独有的气质,眼前这个人,比起自己以及自己手下那群号称随随便便便能将彰武军反转个个的熊兵绝不在一个层次上。
队中的所谓老兵,在李文革这段时间的锤炼下,此刻也只能说刚刚有了个兵样子,而面前这个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士……
“在下三镇衙内都指挥使折德源,李宣节,久闻大名了……”那中年男子拱了拱手,带着淡淡的笑意自我介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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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2)
李文革愕然抬首注视着折德源,呆立了半晌,才由衷地躬身还礼道:“折衙内客气了,卑职汗颜,久闻折家将大名,今日方得亲见,卑职身有幸焉!”
折德源听了他的恭维话只是淡淡一笑:“宣节不必客气,折某粗鄙,不过是个只会扛枪巡戍的大兵罢了,当不得宣节如此恭维……”
李文革却是实心实意的,这个时代所谓的名将名军并不少,悍镇强藩更是遍地牛毛,然而却多是昙花一现,像折家这种能够世镇州郡长达百年以上的军人世家绝对是藩镇中的异数,海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就连与折家亲联至好被赵家的第三位皇帝感慨为“父子皆名将”的杨家将在这一点上都无法与折家相比。
凡百年不败之族,世纪不衰之军,都是值得尊敬的。
李文革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折衙内此来,带了多少兵来?”
李彬听了,当即一愣。
哪有李文革这么问的,他倒是真不见外,见了面二话不说便打听人家的军中机密,一点也不怕犯人家的忌讳,虽然说这个数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但这个时机这个场合这么直通通地问出来,在场的文官们无不觉得古怪,不知道李文革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反倒是折德源淡淡一笑,丝毫不以为异,爽快答道:“三百人而已……”
“够了!”李文革顿时眼中一亮,喜笑颜开地道。
折德源颇有些玩味地打量着李文革,这个延州高层口中的破皮无赖,倒是还真有些意思。
“怀仁,何谓‘够了’?”李彬却对二人的对答颇为不解,沉吟着问道。
李文革向李彬躬了躬身:“观察,延州防务关键在芦子、魏平两关,两关地势均不可谓不险要,只是多年以来无兵驻守,关隘失修形同虚设,以卑职所勘察芦子关地势而言,只要有两个满编的小队驻守,党项铁蹄纵然彪悍,却也万难直下肤施,只要每次能让定难军在两关之前扔下三百到四百具尸体,定难军今年就不会再度南下,他们不比我们,人口丁户有限,青壮精锐一旦损失,短时间内无法补充,这样的消耗他们经不起多少次。”
李彬闻言,捻须沉思起来,折德源精神一振,毫不客气地问道:“何以见得?”
李文革略感奇怪地看了折德源一眼:“衙内考校卑职么?定难军四州八部,总共不过八千能战之兵,其中披甲精锐不过三四千,拓跋家自己的嫡系兵力只有三千。若是能让拓跋家在芦子关和魏平关前损失三百兵,已然是其十分之一的军力,这些兵都是久经战阵弓马娴熟的强兵,一时根本不可能以新兵相补充,若是侥幸能使其损失达到五百之数,则其损失将达到六分之一,如此只怕几年内定难军都很难再南下了……”
折德源点了点头,笑道:“只是李彝殷不会如此愚蠢,既然南来,总要带上其他部落的些许人马以壮声势。”
李文革恶意地笑了笑:“如此最好,党项八部族,只有拓跋家最强,其余部族兵力装备武器都差得远,杀死一个拓跋家的兵等于杀死了两个到三个其他部族的兵,那些小部族若是敢单独前来,只怕在两关之前便会撞个举族元气大伤……”
折德源想了想,问道:“李宣节,若是定难军真个再度南下,你愿意出战么?”
这话问得稍显无礼,李文革回答得却是干脆利索:“愿意!”
折德源抚掌笑道:“李宣节原来是个爽快人,高侍中有意命在下出镇魏平关,而以李宣节为芦子关巡检使,看起来果然是识人知人啊……”
“芦子关巡检使?”李文革怔了一下,转眼看李彬时,却见这老头子满脸忧色。
李文革垂头沉思半晌,苦笑道:“高侍中打得好算盘,也罢,巡检便巡检!”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的几个队刚刚组建,都是些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现在拉他们上去是叫他们送死。这种天气党项人一时也不敢南侵,等雪开了冻,我便率部前往芦子关镇守。”
折德源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李宣节以为今年定难军会南下否?”
李文革恭恭敬敬地道:“以卑职的意思,李彝殷今年最好不要南下,不过对折侍中和衙内而言,老李今年还是南下得好……”
折德源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眼中精光数闪,却再没有说话。
大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折德源冷着脸不说话,李文革却一脸不在乎的神色,依旧大刺刺地道:“衙内莫怪,*乃是军中粗疏之人,说话做事,只会实打实。衙内此来驻防延州,乃是九县黎庶之幸,*心中极感激的,有甚么得罪之处,还请衙内见谅!”
折德源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勉强笑道:“份内之事,何足挂齿!”
李文革极为实诚地点了点头:“不错,延州之事于侍中于衙内,确实是份内之事!”
折德源的脸色顿时又变得极臭,迟疑了半晌才问道:“李宣节以为,若今年定难军南来,两关能守住么?”
李文革看了看他,点着头道:“魏平关地势比芦子关更险峻,道路也要狭窄许多,兵力更加不易展开,迂回更是困难,以衙内手中的兵力,要守好此关易如反掌……”
折德源冷笑了一声:“……宣节的意思是芦子关难以守住了?”
李文革摇了摇头:“不是,这要看谁来守,虽然芦子关的条件比之魏平关稍差一些,不过以衙内的兵力战力,亦可称得上坚如磐石……”
随即他摇着头苦笑着道:“虽然很不服气,但卑职只能实话实说——卑职的兵不成,没见过血不说,其中大批都还和新兵没啥区别,要把这批人驯服让他们有个兵样子最少就要两个月光景,离真正上战场的水准还差得远呢……”
折德源皱了皱眉头:“那宣节为何又毫不犹豫便接下了芦子关巡检的差遣?”
他顿了顿,还未待李文革回答,便道:“宣节不必虚言敷衍,你我都是军中出身,绕圈子的话不说。如今延州九县谁不知道,高侍中的均命对别个有效,对宣节嘛……”
他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得太白,但那意思已经相当清楚了,李文革若是不高兴,完全可以把高允权的命令拿去茅厕当厕纸……
李文革叹了口气:“请恕卑职无礼,延州与折侍中毫不相干,折侍中为何要遣衙内前来守关助战?卑职肯受命,那理由和衙内来延州的理由是一样的……”
折德源顿时又是一阵郁闷,这个泼皮,他现在开始有点理解高允权的感受了,真是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啊……
不过,折德源此刻却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虽然惫懒,但和那些自己见过的彰武军军官们还真是有些不同,但愿此人做的能和说的一样。
……
前厅开宴之后,李彬起身更衣,冲着李文革使了一个眼色,李文革会意地站起身跟了出去,一旁端坐饮酒的折德源看在眼里,心中暗自一笑,却毫不在意地用刀子切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李彬带着李文革径自来到了自己的书房,挥退了伺候的奴仆,他这才转身看着李文革问道:“小年前那件事,你没受伤吧?”
李文革苦笑着搔了搔头:“不过在地牢里冻了一宿,倒没有甚么大碍……”
李彬点了点头,脸色黯然地道:“你没受伤便好!”
李文革看着他的脸色,十分诧异不解,想问却没敢张嘴。
良久,李彬才长叹了一口气:“侍中……不中用了……”
李文革默然。
李彬冷冷扫了他一眼:“他恐怕熬不过今年了……你们下手,未免也忒狠了些……”
李文革急忙举手发誓道:“观察,天地良心,卑职可是丝毫没有伤害高侍中他老人家的意思啊,就连高衙内都连根汗毛都没少,从头到尾,除了那天早上被不知轻重的弟兄拖到院子里冻了不到半刻光景之外,卑职们对高侍中连一根小手指头都没敢碰啊……”
李彬见这个在半年前兵乱之日当街杀人连眼睛都不眨的家伙如今居然做出一副如此无赖惫懒之态,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面若寒霜冷哼道:“高家几十年的积蓄被你洗劫一空,节度府如今连过年给全军的加饷都发不出来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无辜?”
李文革立即叫苦道:“观察,天地良心啊,从节度府抄出的钱,卑职可是大部分都给了子坚了,卑职虽然出身卑微,却也并不贪财,观察是知道的。这些钱在子坚手中,用在百姓身上,总比堆在节度府库里慢慢发霉要好得多吧?”
李彬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若不是你将钱交给了子坚打理,冲着你这无赖的手段,老夫一回到延州便要帮助高侍中劝折德源带兵县剿了你的土匪窝,省得最终养虎为患养痈成疾,养出一逆渠恶霸,老夫便是延州父老的千秋罪人了!”
李文革笑了笑:“观察言重了,若真如此,只怕折衙内会与卑职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党项人?”
李彬轻轻一笑:“哦?你的兵能和折德源拼个两败俱伤,那你适才又何必如此客气?”
李文革叹了口气:“正面交锋肯定是不成的,不过卑职前些日子在节度府发了笔小财,虽然财物如数上交了,但有些宝贝卑职私藏了,这些东西放在武库里没有人用便是废物,到了卑职手里么……嘿嘿,折衙内的兵要想攻下卑职的山寨,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李彬眼睛亮了一下,口中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多少兵?”
李文革搔了搔头,答道:“不到两百,其中大部分都是新兵,上不得阵的。”
李彬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他叹气道:“芦子关……你能守得住么?”
李文革神色松了下来,劝慰李彬道:“观察请放心,如今刚刚正月,大雪封路,定难军大队人马无法出动,春季牲口要交配,党项人游牧为生,这时候各家各户都忙着照顾交配生崽的牲口,也腾不出时间来随军出征。因此党项军若是要南下,最早也是四月份以后的事情了,有这几个月的时光,卑职便能将这两百人训练出个模样出来。”
李彬看了看他,淡淡道:“……你可以抗命的,军中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不怕高侍中怪罪,你便可以不用从命……”
李文革一愣,顿时明白了李彬的用意,这个老狐狸是在变相建议自己不用听命就任这个劳什子巡检使的差遣。
他心中略略有些感动,想了想,轻轻说道:“观察,卑职冒昧询问,此次三水之行,您见到折侍中了么?”
李彬点了点头:“折可久没有病,身子康健得很,骑得马,吃得肉,这老家伙人老成精了,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即便是对我,他也藏着几分。”
李文革笑着点头,心中暗道折从阮又不是后周朝廷,对您老人家当然要藏着几分。
他问道:“您向他转述高侍中的邀请时,他是怎么说的?”
李彬捋了捋胡须,道:“他说得明白,折家军开进关中,本来便已经闹得诸藩惊惧日夜不宁,史继美和高侍中都是待其以礼,这是因为畏惧折家的军力和朝廷的威命。朔方冯家仗着与当今天子的布衣之交,干脆写了一封逐客令,明白告诉他不许折家军进灵州……”
“……所以他说,就别让高侍中为难了,他不来延州,只是派遣儿子带领三百兵前往芦子关驻守,希望高侍中能够帮忙解决一下这三百兵的日用粮辎。”
李文革笑了笑:“观察您信么?”
李彬笑了笑:“半真半假罢了,延州这块肉虽说烂些,却也并不瘦,他岂能不觊觎垂涎,只不过害怕引起关中震动,诸藩同仇敌忾,联合定难军一起来对付他,一时半会不敢下口罢了。如今延州的局面像极了三国时候的益州,肉很肥,其主暗弱不能守,张鲁曹操刘备都想要,只不过大家都想做刘备,先挂这么一长面子好看不是?”
李文革沉吟了半晌,摇头道:“观察,只怕不是这样,折家军进关中,来延州,都是另有目的的……”
李彬愣了一下,反问道:“何以见得?”
李文革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观察请想,定难军如今投了北汉,不认大周为正朔,府州的折家却是尊奉汴梁的,李彝殷和折从阮,本来便是斗了多年的死对头,如今各事其主,更加要相互提防。府州毗邻契丹、北汉,南面又有定难军这个大敌,原本和麟州的杨家是盟友姻亲,如今杨家遣杨重贵入太原,就算顾念姻亲,真正打起仗来最多两不相帮,府州实际上如今是三面受敌的局面。契丹人是否会和北汉联手,暂不可知,但河东与定难军之间却必定是要相互呼应的。而延州在银夏之南,若能有效地牵制住党项人的兵力,则府州方面南线的威胁便可解除,否则的话,河东军出雁门,契丹东来,定难军北上,府州的折三郎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这局面。只是我彰武军实在太弱,定难军根本不将我们当盘菜,因此折从阮才要硬着头皮分兵进关中,驻军三水,又派出这个折五郎来助守芦子关,为的便是能让李彝殷多一层顾忌,不敢全力北上呼应北汉对府州的用兵……”
李彬恍然大悟:“这便是你方才对折德源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李文革点了点头:“对咱们延州而言,定难军今年不南下,咱们正好有一年的喘息之机。但是事事皆有两面,定难军不南下,便自然就要遣兵北上,府州便危险了……所以对折德源而言,他是希望李彝殷今年南下的,定难军兵力不多,两线作战折家支持不起,李彝殷同样支持不起,若是南下折了兵马,延州方面便能给银夏造成威胁,李彝殷便不敢随便抽调兵马北上。这个道理折德源懂,折侍中更不会不懂,所以折家军此来,确实是实心实意助守延州的。反客为主鸠占鹊巢,这样的蠢事折侍中那么精明的人是万万不会做的……”
李彬默默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后来和折衙内说的那句话又是何意?”
李文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折家来延州不是好心肠来救我们,他们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府州,所以他们一定会拼命守住魏平关和芦子关的,关键时候,折侍中会亲率大军来援。卑职那么说,是不想被折德源将我彰武军看扁了,折家为了自己的事能够拼命,难道我们彰武军便不能么?守卫芦子关,是守卫延州的门户,这是咱延州人自己的事情,折家军能做到的,我们为何做不到?”
他顿了顿,诚恳地道:“观察当时和卑职说的话,卑职一直记在心上,卑职练兵,便是为了守卫乡土和党项人拼命的,所以这个芦子关巡检使,不管高侍中父子打得是何主意,卑职都做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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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3)
京城的这个年过得就比延州热闹多了。元正日(即正月大年初一)一大早,大周天子郭威便在大宁宫乾元殿坐朝,外朝官以弘文馆大学士中书令瀛国公冯道为首,内朝官以枢密使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邺国公王峻为首,依次按班鱼贯入殿呈递贺表,按照程序,在郭威庄而重之的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绕口的骈文致辞之后,当殿赐宴。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王峻倒是不觉得如何,已经七十岁的冯道却委实累了个七荤八素。本来这种场合冯道虽然应该出席,但告个病歇养也不是不可能,以他的资望地位,也不会有人揪住这点小事不放给他好看。只是今年不同往年,这是郭威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元正节,无论如何不能简慢,总要造出一副朝野熙穆国泰民安的气氛来才好。虽说谁都明白不过是个政治上的秀场,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越是里子烂得厉害面子上越是要光鲜好看,因此谁也不敢抱怨,冯道是个极有政治大局观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撂挑子。
因此一场冗长的朝会下来,老头子苦不堪言,精神萎靡不说,就连代两府宣读贺表的时候都险些念了白字,好在倒也没有殿中侍御史敢于跳出来弹劾他,老人家总算勉强把这一场撑了下来。
结果就是,当天回府冯令公便患了重感冒,从元正日一直到正月初七“人日”,足足养了七天的病,倒是没有甚么大碍,不过人日的其他庆典活动冯道便一律不参与了。
这一天郭威率百官在龙亭御园伴雪赏梅,在中书当值的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范质却悄悄地轻车简从自禁城出来,只身来到了冯府。
“……关中驿站大多废置,信使自折可久大营借的马,一路上不眠不休跑了整整十天,五匹好马全都跑死了,今天抵达延州宅集使邸的时候,冻得面无人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份密奏上不只有李彬的签名,肤施县令秦固当日在场,也署了名,没有折可久和他儿子的署名,似乎是不愿意揽事上身的样子。依某看来,延州这个年,过得只怕是不安生……”
范质在一旁娓娓叙说,冯道半倚在榻上从头到尾细细阅读着李彬的密奏。
半晌,冯道轻叹一声,将密奏放下,缓缓问道:“那个在孟州河阴县主修缮疏导河渠的郎中是谁来着?唉……人老了便是不成,上次你说起过的,如今不过二十几日吧,便忘记了……”
范质一愣,他郁闷地答道:“是工部水部郎中袁述,前些日子中书已经制除他通判孟州了……”
“哦——”冯道立时回忆了起来,道:“就是他,年前不是上了一道表章么?天寒地冻,工地上有人冻死,请拨帐子炉碳烧酒等取暖应用物品,拨下去了么?”
范质顿了一下,道:“此事是李惟珍经办,下官不甚了了,不过帐子等物均为军用,须枢密和兵部少府等合议决之,一时半刻恐怕李惟珍来不及划拨转运过去……”
冯道懊恼地用手轻轻拍着榻道:“要快……那边都冻死人了,朝廷上还在推诿尸位,你回去问问李惟珍,办好了没有,若是枢密那边扯皮,我老头子舍下这张老脸去求王秀峰……不能再拖了,冰天雪地,人都在河床子上晾着,不冻死人才怪,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拖了……”
范质顿时脸上一红,略带不满地道:“令公,此事中书自会有安排,某此来,是来就延州事和令公商议的……”
冯道将那份密奏朝他面前一推,道:“这些事情——该是王秀峰和枢密那边拿主意,这个东西我看不看无所谓,拿去那边吧!”
范质有些恼了,冯道莫非真的老糊涂了,他拖长了声调叫道:“令公——”
见冯道回过头来双目炯炯看着自己,范质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道:“这可是军国大事——”
“军国大事——?”冯道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语气中带着一股索然酸涩之意,还略带点讥讽。
范质苦笑道:“令公,王秀峰处事乖张,若是请他独断,我还跑来府上作甚么?延州今年一年闹了两起兵变,端地是波谲云诡,情状殊难逆料,定难军至今尚未归顺,李彝殷联络北汉虎视关中,那可不是一个庸碌之辈,万一被其觑个空子,我们都要悔之晚矣……”
“天塌下来,有折可久这高个子顶着,就无需你我操闲心了……”冯道的话语说得语重心长,内容却险些教范质背过气去。
“令公——你——”范质一时气结,竟然哽住了。
冯道干瘪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怎么,文素,是不是觉得我老糊涂了?”
范质坐在榻前寒着脸不说话,索性给冯道来了个默认。
冯道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娓娓道:“三十年了……这样的‘军国大事’也不知道经遇了多少。造反、谋逆、割据、兵变,这些个事情,如今还算甚么了不起的事情么?我这一辈子,换了四个朝廷,服侍了九位君王,能称得上善终的,竟然只有两位。几十年来,天天有地方起反,月月有藩镇兵变,年年都要打仗加赋,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死的是谁?还不全是老百姓。天灾、人祸,总得给这些黎庶留条活路吧?咱们这些坐在中枢的宰相们,总得替这些又没权又没钱的人想想吧?”
这一番话把范质说得楞住了,向来自诩口才颇佳的他迟疑着竟然没有接上冯道的话。
冯道苦笑了一声:“延州闹了一场兵变,便是军国大事了么?农田荒芜了,灌溉跟不上,人丁弃家弃地,逃难去了,土地没有人耕种,老百姓没有了粮食,便要饿死,便要造反,朝廷没有了赋税,便没有了收入,还要打仗,还要养兵,眼见着泰宁军这就要反了,王秀峰要挂帅,主上更是打着亲征的主意……兵马一动,钱粮万斛,到哪里去筹?”
他叹了口气,略带点无奈地道:“文素,不要老和王秀峰闹别扭,他脾性不好是真的,可是只要你不和他争权,他不会挡着我们做事……”
范质咬了咬牙,道:“令公,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不是他王秀峰的朝廷……”
“甚么食君之禄——主上行伍起身,会种田么?你是食民之禄啊……咳咳咳咳咳”
冯道厉声驳斥了范质一句,却说得急了些,气没有喘匀,不能遏制地咳了起来。
范质惊呆了,他被冯道这貌似大不敬的话语惊呆了,一时间竟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才醒悟,急忙上前扶住冯道,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苦笑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良久,方才听得冯道缓缓开口道:“如今这个天下,谁做天子,不是我们这些儒生说了算的。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皇帝是谁,谁也不知道明日的天下究竟是谁家的江山,这些事情,既然看不明白,也看不透,便不要在上面花心思了。连至尊尚且如此,中书那个位子,又有甚么好争的?王秀峰想要做中书令,早就想了,不好意思开口罢了,若是依着我,让给他又有何好心痛的?只是此事主上万万不会答允,我这尊泥胎塑像,主上硬是要摆在庙堂里面撑门面,又有甚么办法……?”
老头子嘿嘿苦笑起来:“在这个世道里当宰相,太糊涂了不成,宰相糊涂,老百姓就要饿死;太精明了也不成,那些手里握着兵权的人,任谁都能轻松地捏死我们。桑国侨便是太聪明,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滔天权势,万贯家财,左不过一场黄粱梦罢了……”
范质自嘲地一笑:“王秀峰如今的权势,和桑国侨当年可有得一比呢……”
“以桑国侨的才智,尚且名裂身死,王秀峰远不如他,而骄横跋扈过之,他又能撑得到几时?你和他争来斗去,和与死人争斗又有何异?”
冯道带着几分无奈对范质开导道。
“……文素啊……如今天下不是大唐鼎盛时候的模样了,百业凋零,黎庶离散,盛世丁户十不存一。如今不是谁有理谁能走遍天下,是谁的刀子亮谁便有理。我们这些儒臣,是管不到这些的,天下也好,家国也罢,留给那些做大事的人去想罢……我们只要能兢兢业业,劝课农桑,开垦田地,修治水利,使民有所依,户有所存,百姓赋税之余能得一半饱,不至于铤而走险,便是无上功德政绩。若是再能教化一二,选拔一些出身科制的亲民之官,便是造福天下之业了……”
这番话说得范质眼睛发酸,他干涩地笑着:“令公未免过于悲观了些,当今圣上毕竟是明主,只要我等尽心辅佐,盛世自然可期……”
“我岂不知当今主上是明主?”冯道苦笑着摇头,“这世道太乱了,明君未必能全其国,暴主未必能得报应,只是这些都只能寄希望于旁人,我们自家做不得丝毫主张。我们不是带兵的人,若是对政争卷入太深,动辄便是灭门之祸。文素,你要记着,无论谁做皇帝,无论江山换了谁家的,都要有治民亲民之官来秉权行政,否则便没有人交纳赋税,朝廷便没有收入,军队便没有军饷,士兵们便要哗变,要造反,要拉着衮服再裹一个皇帝出来——所以我们这些人虽然软弱无力,却是任何一个朝廷也缺不得的,缺了儒臣,朝廷便不再是朝廷了……”
“……所以我们不能卷入皇权之争,任何时候都不能,只要我们不染指军权,不染指皇权,那么不管大宁宫里坐着的是谁,便都不会动我们……”
“皇权之争?”范质诧异地问道。
冯道笑了笑:“你以为不是么?王秀峰和主上之间那层旧情蒙住了你的眼,连朝局都看不明白了?王秀峰跋扈也好,骄横也罢,无非是想一身兼挑两府,以枢臣外兼节镇,这都是人臣的大忌。不过仗主上面子薄,不好意思驳斥黜落他罢了。慕容彦超之祸,不过是疥癣之疾,王秀峰权柄过甚方才是心腹之患,主上是刀枪上面滚过来的人,一家老小妇孺均死于政争,岂能不知此理?王秀峰欲挂帅征泰宁军,主上便要亲征,这不是极明显的事情么?主上亲征是因为满朝文武拿不出一个能够压得住王秀峰的统兵之人,到了这样的地步了,王秀峰若不篡位,只怕败落只是个时辰问题了……”
范质浑身打了个冷战,冯道历经四朝风云变幻,始终稳居相位,果然不是没道理的。郭威与王峻之间牢不可破的亲密战友情谊经他一番剖析解说,顿时显得貌合神离摇摇欲散起来。
范质迟疑着,说实在的,虽然冯道已经将道理讲述得够清楚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一想起王俊那副跋扈傲慢的嘴脸,以儒臣自居的范质便觉得一阵阵腻烦,小人当道,贤臣避让,这是哪门子道理。
似是知道他心中的不忿,冯道叹着气道:“你每旬往澶州写一封信,你以为王秀峰不知道么?”
范质顿时浑身上下如同被迎头泼了一盆雪水,一阵凉气自胸中涌出……
冯道平日闭门家中坐,连朝都不大上,三天才去一次中书门下,只在政事堂里坐半个时辰便打道回府,连李谷都在背后议论说令公是有些老得一阵阵犯糊涂了,然则自己以为最隐秘的政治隐私,这个老家伙居然私下里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听冯道语中之意,此事竟然连自己的头号政敌都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看来自己这样的儒生,在政争这件事情上还真是没法子和这些在漩涡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斗啊。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居外而安。这道理不光是咱们这些读书的老儒明白,圣上虽然幼年未曾读书,这道理也还是懂的。就是王秀峰,又岂能不知?否则为何近在眼前刚刚接管了大内禁军的李重进他不忌惮,偏偏忌惮一个外镇澶州的太原侯呢?”
冯道继续用他温和虚弱嘶哑的语气慢慢“敲打”着范质。
“其实此刻看好太原侯的不只是你,李惟珍暗中也有动作,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可是主上知道,王秀峰也知道。主上之所以隐忍,一来是他生性仁厚宽宏,知晓乱世为臣者的不易,二来你和李惟珍都是他准备留下来最终辅佐太原侯的宰相人选,因此他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情势如此,王秀峰为何偏偏提防忌惮于你,却极少找李惟珍的麻烦?不是他心血来潮,也不是他心胸狭隘,而是他忌惮你这个日后的宰相今日便来夺他的权。李惟珍分判三司,终日与丁亩户数河工水利钱粮米谷这些民生国计搅在一处,类似泰宁军和此番延州这类事情极少插言,这便是他比你聪明的地方啊……这些事你觉得是军国大事,王秀峰自然更觉得是军国大事。既然是军国大事,自然有他和圣上决之,你范文素横插一道,抢着要与他去争这个‘军国大事’的议决之权,他怎能容你?”
冯道顿了顿,沉声道:“我们是文官,乱世文官自然有文官该管之事,何谓黎庶生计,何谓国计民生,田土、水利、商贾,无非尔尔。我不教你揽事,并非不理军国大事,否则还叫甚么宰相?只是文武殊途,我们有我们的军国大事,王秀峰和那些藩镇诸侯有他们的军国大事,各统其权,各司其职,各自管好自己的‘军国大事’,天下即便不能大治,生民却也可少受些苦难。文素你一门心思操心王秀峰该管的‘军国大事’,是舍本逐末了……”
冯道这些日子养兵,极少开口说话,今日勉强打点精神,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早已是精力耗尽,脸上充满了倦容,强打者精神最后道:“延州那边的事情,你说了不作数,王秀峰说了也不作数,折从阮的兵就驻扎在三水,如今关中他的嗓子最亮,延州的事情只有他说了才算。你把这个事情交给王秀峰去打理,他便是再不通情理,终归要卖上折家三分薄面……如今你若插手此事,只会引起王秀峰的猜忌和疑虑,甚至可能会把太原侯也牵扯进来,若是教王秀峰误疑太原侯参与了此事,只怕他便要打叠精神处处掣肘了,本来能够顺顺当当办下来的事情,王秀峰自家便能处置停当的事情,生生便要被你搅乱了……”
此时范质对冯道已然是彻底的心悦诚服,他一声不吭地拿起那份密奏,最后问道:“这个把高允权弄了个灰头土脸的莽撞校尉怎么办?看样子高允权自家是处置不了此人了……”
冯道无力地摆了摆手:“……让王秀峰头痛去,我还是那句话,延州的事情,折可久那老狐狸说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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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星星之火(4)
“嗡——咻——”一声沉闷之极的鸣响伴随着一阵悠长的破空尖啸,随即,一百五十步开外的一排布扎草人纷纷晃动起来,有一具居然连着插入地里的木杆被带了起来,直直飞出三四步方才啪嗒坠地,四支比寻常箭矢稍短的弩箭,两枝钉在草人的身上,除了箭尾之外全部没入草人身体内部,自背后透出的部分足足有尺余,一枝将草人带起,还有一枝居然将草人射了个对穿之后直直没入了草人后面的一棵大树的树干内。
李文革和细封敏达大张着嘴打量着被四枝弩箭破开了一个缺口的草人阵列,目光中全是惊惧之色,一部伏远弩的威力,竟至于此。
在这种武器面前,前营目前装备的步兵甲就和纸糊的差不多,除了已经具备板甲雏形的明光铠之外,李文革想不出这个时代还能有什么甲胄能够完全挡住这种弩箭的杀伤。
这种弩的箭头不是最常见的菱形箭头,而是一个相对较宽的反向月牙,在经过初步的打磨之后,刃口颇为锋利,在高速飞行的状态下,仅靠动能便能给予敌人毁灭性杀伤。
据说伏远弩的射程能够达到三百步之远,也就是说,在一百五十步范围之内的敌人只要挨上这么一下,便不要再想着能够站起来。
李文革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轻轻地咳了两声,苦笑起来,自己还是小看了古人的创造力了,如此恐怖的武器,在这个时代居然已经出现了。当然,面对高速移动的敌人,这种武器的杀伤力会大打折扣,上弦的时间过长是个致命缺陷,但是即使如此,只要应用得当,这种武器的威力也绝对是不可忽视的。
看了看细封敏达那惊讶的目光,李文革轻咳了一声问道:“你之前不曾见过此物?”
细封敏达苦笑了一声:“我自十一岁开始随军征战,十二年了,延州来了不下二十次,从未见识过如此犀利的弓箭……”
他想了想,道:“听房当家的一些人说起过,灵州方面的军队有一种十分犀利的弓箭,射箭的间隔很长,但弓箭的威力很大,应该就是这种东西吧……”
随即他又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们既然有着如此犀利的武器,以前的战斗中怎么一次都没见使过呢?”
李文革拿起一枝弩箭,看着箭头后部边缘上的铁锈,苦笑道:“那是因为延州的将军们从来都没见过这东西,这些宝贝被积压在武库里也不知有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你没见过也正常,我甚至猜想连这批武器的主人都没见过这些东西……”
李文革觉得高允权也好高绍基也好很可能这辈子都没进过武库,这父子俩根本对打仗没兴趣,基本上属于军事白痴级别。
“这种武器不是不可防备的,厚重的木盾就能抵挡住,不过仍然很可怕……”细封敏达仔细打量着那枝弩箭道。
李文革笑了笑:“上弦的时间太长,这段时间足够你射出十枝箭了……”
“威力很大,但是要射移动中的目标并不容易,只有四部,一次性能射出十六枝弩箭,这对于密集的步兵阵型来说是致命的,但对高速奔跑的骑兵并不奏效……”细封敏达补充道。
李文革皱着眉头比较了一下四具伏远弩,感慨道:“大小都不一样,除了箭杆的长度大概一致之外,其他的部件或多或少都有些差异。”
细封敏达奇怪地抬头看了李文革一眼,手工制成的弩,有这种差异是十分正常的,细封敏达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奇怪的是李文革对这件事的态度。
当夜,李文革找来了已经在山上摆开了铺面的几位木匠和铁匠开会。小年前那场兵变,李文革一次性将城中所有的铁匠全都“绑”了来,手持节度府的大印,他要造出多少官引都随他乐意,再加上优厚的待遇,延州城中的铁匠铺被一次性清空了……
李文革将自延州武库当中搞来的弩一样取了一部来(那几部木车弩除外),都是经过测试威力最大的。
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李文革要求包括毛木匠在内的四位木匠做一件事,他发给了每人一根白蜡木,要他们分别截取一根一尺长和一寸长的木段来看。
结果四人截取来的一尺长木棍令李文革十分满意,四根木棍并在一起长短一致,这代表着四位木匠的目测水平在尺这个精度级数上基本相当,不过一寸木段的差异就略显著,最终经过比较,四个人中那位姓段的木匠手工锯出来的木段最接近一尺长木棍的十分之一,李文革当即拍板,由段木匠担任工程的制图人。
在目前的简陋条件下,李文革知道自己想搞彻底的标准化制造基本是个妄想,只能在现阶段先制定一个相对的标准化水平,李文革要求以后制作的所有木制或铁制产品一律以段木匠的目测尺寸为基准。
现代社会的标准化以不变形的晶体为基准,在李文革目前的条件下,只能暂时先以一个人的眼睛为基准。
李文革要求这些工匠从即日开始对这些武器样品进行拆卸研究,研究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和作用,并且在木板上用墨线描出其大小尺寸,然后用刀子刻出模型。
在对弩机的零部件结构研究基本完成之后,李文革会要求这些工匠们开始复制这些零件,当然,每一个部件都要经过段木匠的目测审核,与原模型部件尺寸差异较大的将被作为废品舍弃。
李文革对木匠活和打铁工作均一窍不通,他只是单纯地希望未来的部队装备的武器能够尽可能的制式化,这样其制造成本和制造周期都将被大大压缩。
这是一个十分长期的工程,李文革并没有指望能够在短时间内见效。
同时,李文革开始调整练兵工作的一些标准,他在两百余名士兵当中找了一个典型的矮个子,此人名叫曹庆,李文革将此人从练兵队列中挑了出来,反复地命令他在一片空地上练习齐步走。
这位曹庆大哥十分郁闷,因为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被耍的猴,不过李指挥显然并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一面看着他走来走去一面若有所思。
之后,李指挥做了一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划定了两条直线,并在两条直线之间画了一条垂直的连线,并且命令曹庆沿着这条垂直的连线来回齐步走,在曹庆走了几个来回之后,这位指挥大人逐步逐步在垂直连线上画出了曹庆每一步的落点,落点和落点之间的距离大致相仿佛。
以这个距离为基准,第二天进行队列行进练习的士兵们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操场上画满了一道一道的白线,教官们则喊着号子开始进行队列训练,与昨天不同的是,这一次每个士兵迈的步子不许大也不许小,恰好是两道白线之间的间距。教官们拿着木棍在一侧检查,若是谁的脚在行进中没有落在白线上,便会立即挨上一棍子。
对于李文革这种古怪的训练方式,各级军官纷纷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为此,李文革召开了一次军官会议,向所有的军官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主要目的,他说:“战争是一桩精细活,谁算得更精细,谁便是赢家。大队行军,士兵因体力和身高问题总会分出一个快慢。因此真正快速的行军并不是一路狂奔的赛跑,而是使全体士兵在行军队列中始终保持一致的匀速,这才是长途行军保证速度的关键。因此需要选取一个绝大多数士兵都能够轻松接受的步幅作为基准。我选择曹庆,是因为他的腿最短,绝大部分士兵应该都能够轻松跟上他的步子。”
李文革告诉自己的军官们,只有将这种步幅训练成为士兵的一种固定走路习惯,才能在长途行军中发挥作用。而要达到这个目标,需要长期的枯燥的队列训练,务求士兵们一抬腿,不多不少一步恰好就走这么远的距离。
尽管军官们不太理解,但是还是坚决贯彻了李文革的命令,士兵们被要求在走路时挺胸抬头,不许看脚下的路,而谁的脚一旦没有落到线上,便会被抽上一棍子。久而久之,士兵们对这种队列训练都叫苦不迭。
对于这些士兵的怨言,李文革暂时还无暇理会,有几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几乎把他忙坏了。
军队的快速扩充固然是件好事,却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首先原先在村民家中代做食物的做法已经不能适应如今部队的规模了,而且每天开饭的时候一大群人排队领取食物往往要花半个时辰之久,第一个领到食物的士兵把配额食物吃完回营房睡了一觉起来之后最后一位士兵往往还没能领到食物。
在李文革那个时代,部队用餐基本上是以连为单位在食堂吃饭,炊事班将做好的饭菜依次摆上饭桌之后部队开进食堂,以班为单位分桌子坐下,一声令下同时开动,因此能够保证全连士兵基本上在同一时间段内吃上热饭菜,也压缩了用餐时间。
如今李文革手中兵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一个连的人数,但是却还没有条件开办一个能够供全营士兵同时用餐的食堂。村民家中的锅灶蒸出全营官兵食用的主食就要用半天的时间,天气冷温度低,等到最后一锅饼子出锅先前的早就都凉得和石头一样了。卧牛村实在太小,如今一下子涌出来这么多兵和流民,确实有点摆布不开的样子。
李文革为了这个问题和周正裕一起研究了许久,最后还扩大了讨论范围,将魏逊和刘衡等人拉了进来进行讨论。
大家最终一致将目光放在了那些新的被收容的流民身上,这批人每日消耗粮食,却终日无事可干。李文革目前部队的扩充速度过快,暂时又不想再招新兵,这批人正好用来做一些杂务。
李文革没有仿效二十一世纪组建炊事队,他想起了赵匡胤在若干年后推行的军事制度改革。
提前借鉴了老赵同志的创意,李文革将前营的士兵划分为了禁兵和厢兵两部分,禁兵暂时不再吸纳新兵,前营在已有的丙队和三个新兵队之外额外组建了一个厢兵队,这个厢兵队招纳了四十多名流民男子做劳力,分成了炊事组和劳役组两个基本单位,由周正裕统一安排指挥。
相比禁兵,新组建的厢兵队是没有军饷的,但是每顿饭和禁兵一样可以得到两个饼子和同样份额的咸菜,比起难民营里的难民来要高出一个档次。那些原先一直在帮忙平整场地修缮房屋的壮年流民此次都被编入了厢兵队,而那些成为佃户的流民则不在此列。
在这支后勤辎重性质的厢兵部队组建之后,李文革等人又适时地改革了部队的用餐制度。全营五个队分时辰进行用餐,作为老部队的丙队是最先用餐的,用餐时间是约两刻钟光景,之后依次是三个新兵队,最后是厢兵队。这样在一个时辰之内各部队均可以吃上热饭菜,而没有到用餐时间的部队可以继续在操场上进行训练,不必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领取食物。
这样厢兵队的炊事组一次性做好一个队的食物即可,出锅的热食物可以当即端出去给到了用餐时间的部队吃,不必在大厨房里慢慢等着变凉。
这件事情让李文革意识到,他的建军之路还很漫长,许多杂糅了现代军队后勤统筹学的方式方法需要陆续地引入到这支新的队伍当中来,只有经过这样一番脱胎换骨易筋洗髓的改造,这支部队才能具备现代军队的一些基本特征。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之后,李文革立刻发现还有N多的问题因人数的骤增而开始凸显,其中最明显最直接的两个问题是大小便和洗澡。
原本只有几十个人的时候,李文革允许这些士兵满山遍野寻找地方自己解决排泄问题,但是在拥有了两百多人之后,这个问题开始变得尖锐起来。
如果不加以处理的话,两百多人每人每天一泡屎,足以在短时间内将兵营周围变成一个遍地黄白之物的大茅房,没有制度规范的难民营那边已经开始有这个趋势了。上厕所制度的改革势在必行。
劳役组承担了这个工作,这些吃饱了饭力气也足的士兵开始在营寨之外挖建丰林山上第一个有机肥料集散地,李文革不希望浪费这些排泄物,明年开春开始耕种庄稼时佃户们可以随时来这里挑肥料,条件艰苦,不能浪费任何一丝一毫的资源。
洗澡的问题也很尖锐,难民营那边没有条件,不要求,但是为了避免开春传染病的传播,李文革准备强迫这些流民改掉不愿意洗澡的坏毛病。
而在营里,李文革则要求全营官兵至少每十天洗一次热水澡,为此几位木匠加班加点赶制了十个大木桶,每队以什伍为编制错开,按照各自的日期进行洗浴消毒活动。
人多了,干什么都不能一窝蜂地上,吃饭拉屎洗澡这些基本生活事项需要一一搞定。每件事情都不是孤立的,时间的统筹安排涉及到日常的训练、动员以及理论学习和文化学习的方方面面,只有一个极为详尽的时间安排表才能将这一切都统筹好,既保证不浪费一点时间又保证每个士兵不会漏掉任何一项学习训练项目。
周正裕为了做这个计划表伤透了脑筋,没啥文化的他憋了将近十天才拿出了一个把李文革看得满眼星星的成果,十几张麻纸上画着一大堆莫名奇妙的圈圈点点叉叉杠杠,若不加解释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周正裕手比口说,从午饭一直解释到晚饭光景,李文革到了也没能完全弄明白,最后他抱头蹿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命令周正裕开始试行,并且明白表示如果不合适周正裕可以随时调整。
令李文革颇感意外的是,这个统筹计划表虽然看起来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但是实行起来却是出奇地有效,周正裕只用了四五天时间便让老兵和新兵们适应了这种按照命令和安排进行日常生活训练的作息模式,一个月运行下来,李文革发现这套计划居然运行得颇为良好。
不过,李文革到了也没能搞懂那份计划表,他仅仅记住了自己每天吃饭的时间和平时洗澡的时间,除此之外,周正裕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什么办法,具体到每个人是如何安排的,他一律不管,全权放手给周正裕,美其名曰叫做权力下放,其实分明便是偷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渐渐开始回暖,一支全新的彰武军前营渐渐在丰林山上被逐渐打扮出个模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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