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延州新政(7)
水茵茵的山坳间,一片郁郁葱葱的草甸将洛水西畔的住,仿佛一张厚厚的绿色毯子,将厚重夯实的黄土地盖在了下面。此地位于延安县西北一百一十里,距离正东的金明县约一百八十里,距离东南的金城县一百八十里,谁也想不到,山峦起伏水流湍跃之间,竟然还藏着如许大的一片草场。
延州西部人烟稀少,沿着洛水一路往西便是庆州,在洛水折向庆州处,分出了一条水流窄小湍急的支流,这条无名支流一路向北,在坡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硬生生裁出了这样一片茂密繁盛的草甸,纵三十里,横四十里,远处的山峦在夕阳下勾画出一条淡淡的浅边,景色秀丽,一时无双。
李文革身形稳稳坐在马鞍子上,挥着鞭子指着这片郁郁葱葱的大草甸娓娓道来:“……这里原先还是有人居住的,大唐武德二年在此设永安县,贞观初并入金明县。人丁虽少,几百户还是有的,可惜这些年兵荒马乱,人口流失太甚,如今竟然成了一片野地了……”
细封敏达跟在他身后,心不在焉地道:“你知道的还真多……”
李文革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我查了金明县志,这才找到这片好地方!”
细封敏达不解地望着他,李文革解说道:“这片草场,足够养活一个两三千人的部族了吧?”
细封敏达用眼睛量了一下。缓缓点头:“应该能够!”
李文革点了点头,问道:“叶吉族、杀牛族、大虫族,这三个部落地事情,你知道多少?”
细封敏达愣了一下,良久才反应过来,缓缓道:“野鸡族和野利家有亲,不过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自从拓跋家一统平夏八部之后,野鸡族和野利家便没有来往了。大虫族乃是党项羌的旁枝,其族本来不是游牧族群。终年渔猎为生,就连族名姓氏也是如此由来,他们人数少,但是因终年与猛禽恶兽打交道,生性悍勇多力,近些年转为游牧,但是并未完全放弃渔猎。对于其他部族而言渔猎不过是个祭祀的形式,但是对大虫族却是生计的补充……”
李文革扭动了几下身子,活动开了因长时间骑马有些僵硬的腰身,口中问道:“这三家的骑射功夫。比起拓跋家来如何?”
细封敏达答道:“都是自幼便在马背上长大,不过野鸡三族开化甚晚,到现在为止族中还仅仅有贵族、自由民、奴才三层。贵族们不分层次,无论大小,每三年一次贵族会议选举一次族长。其战士勇猛彪悍,若是拿出来和拓跋家战士一对一决斗,拓跋家战士只怕还要吃些小亏。不过可惜,这些勇士们不懂军阵,不识军伍。单打独斗是好的,集结起来便远不是拓跋家的对手了……”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那你觉得,这三个部族,上万人口,能否给我凑出三个骑兵营的兵员来呢?”
细封敏达并不吃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能!”
李文革皱了皱眉:“为何?”
细封敏达道:“他们臣服于汉人,是因为他们和拓跋家有着化解不开地仇怨,但并不等于这些彪悍骁勇的战士能够放弃自尊和骄傲来为汉人作战。况且三家之间也互有仇怨,每年都要发生一些械斗和冲突。用血凝结起来的隔阂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消除的,让他们并肩作战。太难……”
他顿了顿。道:“还有最难的一点便是语言——!”
“语言?”
“是的,三族的语言各自不同。这也是平夏八部不认同他们的根本原因,八部之间虽然多有嫌隙隔阂,但大家毕竟都说仙毕语,相互之间的沟通和联络没有障碍。
而野鸡三族不同,他们各自有本族的语言和习惯,互不相容,更加难于与外人沟通,除了一些经常与汉地官员大交道地贵族之外,会说汉话的人都很少,这样的三个部族,你想收编来为你作战,太难了……”细封敏达眯缝着眼睛缓缓说道。
李文革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我用粮食和草场做筹码呢?”
细封敏达皱起了眉头:“粮食和草场?”
李文革道:“尊严和骄傲毕竟不能当饭吃,庆州那个郭剥皮横征暴敛,已经弄得叶吉族造了反了。去年这个冬天,想必三族地日子都不大好过,我给他们粮食,给他们游牧所需的草场,条件只有一个——他们必须抽调族中的精锐战士为我作战……”
细封敏达笑了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不是交易,粮食和草场固然是三族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并不是说你给了他们这些东西他们就会为你作战。”
李文革面色平静地道:“万事无不可交易,只要他们有所需求,而我能满足他们的需求,那便没有甚么不可交易的……”
他挥鞭指道:“这片草场是我的,我可以将这片草场用来让这几个部落用
,牧养羊马,每年我会用定量地粮食交换他们牧养出至于羊,他们可以自己留着!我承认他们是大周天子治下称臣纳贡的臣民,作为交换,他们必须派出族中的勇士为大周天子作战,否则便是叛逆!”
“叛逆?”细封敏达心中打了个寒颤。
“朝廷从来不饶叛逆!”李文革坚定地道,“叶吉族此番举族造反,遮断盐路,朝廷震怒,不管是因为何等缘由,造反都是要诛九族的重罪,我身为一方节度使,朝廷的右骁卫大将军,受命全权处置此事,叶吉族举族数千人的性命在我一念之间。生或者死。他们必须做个抉择……”
细封敏达冷笑着连连摇头:“你咬牙发狠地样子很好笑,你从来不是一个狠毒的人,屠灭野鸡全族,你做不到……”
李文革十分认真地看了细封敏达一眼,语气放缓道:“细封,你还是不了解我们汉人,要灭掉野鸡全族,我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地……”
细封敏达顿时无语,却见李文革一面摩拳擦掌一面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大草甸。
三族每族各出五百人,便是一千五百名精锐骑兵。这样一支骑兵,纵横关中,自己应当遇不到像样的敌手了……
当然,如何把这些所处阶层不同地野蛮人训练成服从纪律听从指挥地军队是个大问题,对拓跋家的反攻在即,自己似乎没有足够地时间来完成这件事,只能一面行军作战一面整编训练了。
他颇有些恶意地回过头看了细封敏达一眼,既然有免费的劳动力,就一定要压榨到底。
看着细封敏达,想起了他的出身来历。李文革心中微微一动,似乎一件一直没有好办法解决地大事突然间现出了一线曙光。
“这片草甸未来会有数千人游牧,各族自治。不知道又要起多少纠纷,等从庆州回来,我便要在这里重新设县——”李文革豪气干云地指着眼前的草场道。
“还叫永安县?”细封敏达懒洋洋问道。
“不——叫保安县!”李文革带着一种感慨的情绪意味深长地笑道。
细封敏达回头看了自己的主人兼统帅一眼,他对李文革为这片地方重新命名倒是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拜托,在说出保安县的名称时不要一脸坏笑仿佛一个奸计得逞的坏种好不好?
……
周茂生是金明县人氏,去年解试落第之后便一直在家中务农。本来今年是不准备再考了,然而世事出人意料,离着今年的解试日子还差四五个月,县衙门便来了差役,通知自己准备上州城到节度府报到,却也不解释究竟是什么事。
周茂生抖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县吏却冷冰冰回了一句:“这是州命”便没了下文,周茂生也不敢再问。
这年月兵荒马乱,能够识字读书的人极少。有资格请得起老师或者上得起私塾的人就更少了。周茂生家境并不宽裕,小时候有个私塾先生在家中借住过一个月。为他开了蒙。教他认了字。周家家境不好,想念书也没处念去。周茂生十几年间接触过的书极少,只是每日习字不,倒练出了一手好字。但是经史子集方面地学问,便有限地很了……
去年解试,周茂生其实是撞运气,他也知道就自己这点底子根本过不了关,不过看到同村好几个读书人都去,他也动了心思,便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硬着头皮闯了一遭州城,结果不出所料地名落孙山。主持解试的主考官观察使李彬在他地文卷上写下的批语他到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文理清澈,然文字甚粗,几与贩夫走卒同,当再习经史,子有材,他日或有进益!”
所谓“文字甚粗”,指的是周茂生的文章几乎没有任何文采可言,不符合四六骈文格式也倒还罢了,章章句句不见典故,许多虚词副词不懂使用,整篇文章虽然字体很是漂亮,却宛如一篇大白话。这篇文章若是念将出来,几乎要将延州的士子们笑话死了——哪里跑来一个乡巴佬村夫滥竽充数?李彬能够写上“文理清澈”的评语,已经是很公允客气的评语了。
自此周茂生便绝了念想,李彬让他再习经史,说得轻巧,许多经史究竟是啥样子周茂生都还不清楚,如何“再习”?
本来以为此生老老实实伺候土地把弄锄头也便是了,谁知道如今风云突变,突然接到了州城地传召。
一片惶恐地来在了州城,接待的却并不是州府的官吏,而是八路军的亲兵,这些亲兵面无表情地审查了县里为周茂生出具的文书,便安排他在节度府的一间厢房内住了下来。
周茂生此生第一遭进节度府,第一遭住这么好的房子,满心惶遽之下却又有一丝新奇不解。
州府召自己这个与贩夫走卒无异地半吊子读书人前来。到底要做什么?
在用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
子溜圆地周茂生终于被一个亲兵领到了一间稍微大些面,这里面已经拉拉杂杂坐下了十来个人,与周茂生一样,大多儒衫上打着补丁,还有些人面黄肌瘦。其中几个周茂生却是认得地,都是去年解试落第地同年,今日一道被召来了。
互道辛苦寒暄片刻之后,几个人相互低声交流了一番,这才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糊涂。大家都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便被州府一纸文书召到了州城来。
又过了片刻,终于自门外走进了一个面容俊秀却是长了水蛇腰地驼背青年来,这人没有穿官服,年纪甚轻,就在周茂生暗中猜度又是一个糊里糊涂被召来的士子时,此人冲着周围诸人团团一揖,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道:“诸位辛苦,在下姓韩,单名微,字启仁。现在八路军节度使李大将军幕中沗居行人参军事一职,兼管昭文院事,奉大将军钧命。召诸位前来商议些事务!”
众人面面相觑,在座的诸位虽然读书不多,“参军事”是个甚么职务大体还算清楚,不过听说过仓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这行人参军事是个甚么职务却是一头雾水。至于那个子虚乌有地“昭文院”是啥就更加糊涂了。
不要说他们不明白,就连自报家门的韩微此刻心中都暗自苦笑。
无论是汉制还是唐制,幕府中都没有“行人参军事”的编制。这是李文革异想天开新设的职务。
春秋战国时候诸侯列国之间为了邦交往来方便,曾经设有“行人大夫”之职,相当于诸侯国的外交官,秦汉创三公九卿制,九卿之一便是“大行人”,后来改名为“大鸿胪”,经过历朝历代的改革演变,如今演变成了朝廷的鸿胪卿,统管外藩诸侯及羁州事务。同时仍然兼管国际邦交。
顾名思义,这个“行人参军事”便是延州幕府中负责与其他藩镇乃至外族互通交际的负责人。
作为一个藩镇幕僚。行人参军事这个职务要多怪异便有多怪异。好在见多了李文革那些千奇百怪的新花样,韩微倒也还不至于完全不能接受。只是他心中暗自苦笑的是,这样地幕僚设置传到朝廷上去,不知道会不会让朝廷生出些甚么其他想法。邦交大权乃是朝廷之权,作为地方藩镇,虽然是割据势力,设置行人参军总归有些僭越味道。
好在这位李大将军圣眷还算不错,韩微苦笑之余,便将话题引向了正题。
“诸位,今日召集各位前来,实在是有些事情需要托付诸位!”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五份文告,递给众人一一传阅。
这些士子们一面低头阅读文告,一面暗暗心惊。
这些文告都不长,虽然是文言,却写得极其浅白易懂,以这些士子的底子,虽然有些内涵一时弄不明白,却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懂。
周茂生目瞪口呆地反复看着手中的文告内容,心中地惊骇无以名状,他知道,这些文告一旦公布,将给延州十县的黎庶带来怎样的冲击和震撼。
第一张文告的标题是“废丁赋”,文告上说,自广顺三年开始,免去延州境内十县生民的全部人头税,也就是说,自今年秋季开始,官府便不再下村镇挨家挨户按人头收取税赋,那些家中子女众多因而交不起税赋的农人,今年秋季不必再四处逃荒躲避税赋了。
第二张的标题是“均顷亩”,讲地是自四月开始三个月内,官府将按照新的度量衡标准统一丈量九县土地,并且按照新的数字登记造册。
第三张的标题是“定亩税”,讲的是按照新的度量衡确定的每户顷亩数,官府自明年开始将征收亩税,每亩产出谷物按照一成到两成上缴官府,同时官府制定了一个最低限额,每年每亩地上缴的粮食数量不能低于此限额,低于此限额的按照此限额收取。
第四张地标题是“建公田”,讲的是官府自四月起便要开始以赎买方式建立公田,并且明确规定公田地租赋为总收成地二成,延州本地居民或者流浪之他州之农人只要每户有一人在延州军中服役,便可获得一百亩公田的土地,五年免税。
第五张地标题是“总货殖”,讲的是官府自五月起将在延安县建立丰裕柜坊,以铜钱十万贯、金五百斤为支用储备,凡在延州境内进行交易者,必须在丰裕柜坊进行结算,只有在丰裕柜坊开具结算凭证的前提下,各商队货栈买卖商家的车队才能拿到延州布政曹经商科开具的通行路引,凡依此法进行市易的商家,在延州境内享受全程免税的待遇,每笔结算业务只需要向柜坊缴纳千分之一的手续费。
周茂生可以想见,这五张文告上的内容一旦公开,将在延州引发怎样的一场波澜……
第十七章:延州新政(8)
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大声宣讲着节度府州令,周茂生个傻子。
五道州令,宣讲起来也颇费些时辰。韩微在昨晚的会议上说得清楚,之所以请这些虽然认字但是文理不周的落地书生们前来,实在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虽说乱世兵荒马乱,州府中擅长文字的文书才士却也不少,只是这些人一张嘴便是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所用典故艰涩精深,虽然很见功力才学,奈何寻常百姓却是听不懂的。州府的命令宣讲下去,要的便是能令最底层的贩夫走卒都能明白,因此那些自说自话的夫子们此番便不能用了。
当夜十几位落地书生在州府中做了一番命题作文,将五道州令按照自己的理解用自己擅长的文风写将出来,十几份答卷之中,以周茂生所做最为浅显易懂,于是被韩微定为范本,十几个人奉命将这范本背诵下来,今日一大早便分赴各县宣讲布达。周茂生作为撰稿人得到了优待,获得了在州治延安县宣讲布达五道州命的美差。
只是站在一个台子上反复宣讲,说得口干舌燥,周茂生越发觉得自家像个述说变文小说话本故事的先儿。
据说盛唐年间在东西两京有以此为生的艺人,如今在京师汴梁的勾栏中也有这等人存在,但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务农种地的周茂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操持起这等“贱业”。
本来这些书生是万万不肯答应地。他们虽然学识浅薄,但是却也还有起码的尊严底线,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即便是节帅的钧命,也未免过分了些。
然而韩微代八路军节度府开出来的条件却委实令士子们动了心。
五道州命,每道从头到尾宣讲一遍,州府便为此支付一文钱的润口费用。五道文告宣讲一遍便是五文钱的收入,一天宣讲二十遍便是一百文,十天便是一钱,一个月便有三钱收入。节度府包了他们的食宿。这三铜钱是实实在在落腰包的纯收入,即便再如何折算,这份营生比起种地务农来说也要好得太多了。
最令周茂生等人动心的还不是这个,韩微承诺,在宣讲期间,这些宣讲人员可以随意调看州府及各县经史藏书。对于这些穷困潦倒地书生们而言,这个学习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这便意味着这些他们有机会接触到自己先前梦寐以求但却只能望梅止渴的经史子集等科举教材,更何况韩微承诺,只要他们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宣讲任务。他本人以及节度府的诸位饱学士人将毫不吝惜地充当他们的策论老师。
周茂生已经听说了,观察府的李彬老丞相和节度府的李文革大将军已经联合议定,今年八月的解试废止诗文。改以策论和算术取士。
其实这个事情自从去年解试结束李文革和李彬便开始酝酿了。这年月世道纷乱,科举考试也变得很混乱,上一次省试恰逢乾佑之乱,各州县的学子士人已经等了六年了,今年据说礼部准备正式开科省试,甚至有内部消息说主考官便是今年年初刚刚拜相地王。
朝廷轮替频繁,参加省试然后到中央做官对于解试登第的士人们而言吸引力大不如前。但是由于藩镇割据。各地方实力派的幕府都实实在在需要人才填充,因此实际上这时代各州地解试在士人眼中比起中央省试还要紧要几分。毕竟一旦解试得举,这些原本籍籍无名的书生便有机会进入那些执掌州府大权的大人物眼帘,之后的分配授官是清理当中事。
哪怕是做一个九品县尉,也是一下子由民变成了官,那可是大大的不同!
废诗文,改判策论,在这件事情上李彬、秦固和李文革的意见一致,这是盛唐以来科举制度的发展方向。五代十国是个战乱年代。那种以诗文文采取士地老规矩明显已经不适应时代了,无论是朝廷还是藩镇需要的都是明晓大势胸有沟壑能够度势治事的实干家。而不需要那些出口成章七步作诗但却面对繁琐政务一筹莫展的酸书生。
但是对于将算术从六科中单独提出来作为解试的另外一层重要内容。李彬和秦固都不赞同,原来的六科简化为如今的二科这一点是共识。但是算术……李相公着实觉得这门花巧学问没多少实用价值,秦固虽然对算术多些了解,却也认为这应该是官署佐吏的学问,对于未来要当官的士子们,这门学问用处不大。
李文革地坚持令两个人颇为诧异,最终李彬苦笑着同意了——因为李文革表示他自己将亲任今年解试的算术主考官。
周茂生等人此刻对算术地了解还仅限于摆弄筹棍,毕竟农家子弟平日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比较多,更何况术算也是每年六科解试必须地功课。
李文革已经交代过韩微,这些落第的书生将有机会到丰林书院去听课,未来在那里他们将接触到一个自己此生从未接触到地全新学科,这些已经成年的人能够接受多少这种新学问且不论,但是在几个月后的解试中,他们将深切体会到
待措施给他们带来的竞争优势。
宣讲的效果一开始并不好,台子下面的听众始终稀稀拉拉,州城的百姓对于州府的命令和新举措并不是十分热心。毕竟这年月太乱,老百姓对于地方政府层出不穷的新花样已经麻木了,而这些新政策的目的大多是变相从他们身上收取更多的赋税,作为社会最底层人员,对官府的不信任感让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接受李文革的所谓新政。
那些即将在新政中失去自己利益地豪门大族更是对这种小丑式的宣讲布达冷眼旁观。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那个脾气古怪性格乖谬的李大将军又一个异想天开的新花样罢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千古不移的治世法则,老百姓从来都不必明白上位者的政策优劣,在没有切实感受到政策优劣之前,他们不会理会;在切实的感受到这一点之后,他们也只会将这简单地理解为治人者的贤愚——李大将军和李丞相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上午周茂生一口气将五道新的州命宣讲了十二遍,台下听讲地人始终稀稀拉拉没几个,有的时候甚至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奉命守护讲台的节度府亲兵之外便只有周茂生一个人在台上口若悬河耍猴般宣讲着。这也难怪,他宣讲的都是枯燥无比的政策法令,即便用最通俗的口语白话说出来,也实在没有变文小说听起来有意思,终日为了生计奔忙的老百姓哪里有闲工夫去听他罗?
中午的时候亲兵们送来了午饭和茶水,周茂生一面吃着一面心中暗暗计算,这一上午,自己已经挣了六十文钱,这是往常自己劳作十几天也未必能够挣下的数目,这份工作虽然不堪。好在待遇还算优厚。
一个人独自坐在台子上踞案大嚼,这场面委实有些新奇,因此上午正式宣讲的时候没什么人肯认真听。此刻台下却聚拢了一些人,这些人一个个冲着台上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台上这个人是干啥地。
用罢了午饭,周茂生的体力恢复了些,见台下聚拢了数十个人,便抖擞精神,开始了第十三遍宣讲。
因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了一上午。周茂生的嗓子有些嘶哑,咬字也有些不准,有些话说得有点含糊,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遍宣讲地状态不好。但是台下原先看热闹的人却并没有散去多少,反倒一个个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台上的周茂生,眼睛里闪烁着狐疑和不解,随着时间的推移,聚拢在台子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周茂生又宣讲了两遍,实在有些累了。见台下的听众渐渐多了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便拱了拱手。带着笑容问道:“各位父老,小生嗓子不好。有些地方说得不够清楚明白,还请各位父老原宥则个……”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人答话,周茂生正准备开始第十五遍宣讲时,台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喝问:“你说的都是真地么?”
周茂生目光扫过去,却见一个身着仆人装束的中年男子站在人群中抄着手正看自己。
他笑了笑:“小生宣讲的乃是节度府钧命,乃是奉李大将军之命在此宣讲。是不是真的,这位大哥不妨少待几日看看,官府这便要开始丈量土地顷亩了,延安肤施两县沗在州治,当是最先丈量的,公田和免赋法令都已经由大将军签署,发到了各县,今年诸位的人头税都不必再交了……”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台下又有人问道:“有这等好事么?免赋的事情只听家里老人说过,咱们延州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减免过赋税了……”
这人问话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显然对于公开质疑官府的政令有些胆怯,周茂生拱了拱手:“这位大哥说地是,小弟也是在本州世代务农,朝廷确实有一百多年不曾免过赋税了;不过官府似乎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发布过减免赋税的州命了吧?是不是真地,小弟不敢妄言,不过既然是李大将军亲自签署地州命,想必还是有些好处的……”
说罢,他又拱了拱手:“诸位父老若是没有甚么其他地要问的,小生便要继续宣讲了……”
周茂生对于政令是否有效兴趣不大,不过这么问答下去,占用了自己的宣讲时间,少讲一遍便是五文钱飞掉了,那可是着实有些肉疼。
……
广顺三年三月初,一个消息开始在延州十县流传开来,新任延州节度的李大将军要在州治内推行新政了。
至于这新政究竟是什么,乡野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李大将军要均田地。在十县范围内实行耕者有其田,有人说李大将军变更税法实际上是更狠地收取赋税,所谓公田不过是将原先给主家缴纳粮租变成了给官府缴纳粮租,许多老百姓担心,以前遇上荒年缴不上租子还可以扛一扛,至多不过是主家逼得紧全家出去逃荒,如今主家变成了官府,只怕到时候缴不上租子便要被捉去坐牢了。
还有人说重新丈量土地实际上是为了侵夺田产,那些负责
胥吏都是些没见过的生面孔,手中拿着些奇形怪状的
经他们一量一算,原本的十亩地一下子变成了六亩,整整砍去了四成还要多。
从三月初开始,官府和军方开始在延州各县境内设置关卡,寻常百姓不禁,但是大宗的商队往来必须要有州府布政曹经商科开具的通行路引,否则货物不能出入延州。这委实令商家们头痛了一阵子,不过好消息却也有,传统的市易制度被取消,此后商家可以在延州十县的任意地方开设商号。而且免缴税赋,只是结算都要通过延州的丰裕柜坊在各县开设的分号进行,在拿到结算凭据后可以自各县地县丞处获得通商路引。而且根据额度不同,路引的发放机关也不同,百以下的交易可以在各县柜坊结算自县丞处开具路引,百以上交易则必须到州城柜坊总号结算到经商科开具路引。
这种全新的交易模式多少给大宗货物流通带来了些许不便,但是相比起可以就地交易的宽松政策而言,这点不便倒还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毕竟之前必须将货物运往州城再分销各县,光是路途上的损耗便令商家肉疼。
只有少数大商家体会到了这种交易模式变更所带来的巨大商机。一时间延安县陈府上门庭若市,凡是有心人只要稍加思量便能想明白丰裕柜坊的东主陈哲在未来延州商业贸易当中的关键性地位,更何况根据流传的小道消息,丰裕柜坊中有五成五地份子是州府持有,这实际上是一个官办柜坊,只要延州目前的军政当局能够稳稳控制住州治局面,柜坊的结算凭据便在延州十县拥有坚挺地法律效率。
相对起延州的土地改革法令,这道市易变法政令不那么显眼,但是从封闭的市易政策到开放的自由贸易政策。几乎所有商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具备根本意义的变法。
免除商业税的条款是绝大多数商家很快接受了这一法令的根本原因,毕竟绝大多数中小型商家对于一视同仁地市易税早就腹诽不已。这个条款直接受惠的便是他们。
但是那些眼光长远的大商家却并不关注这一点。对于他们而言免除的那点赋税不过是毛毛雨,他们看重的是市场。自去年以来延州的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而官方采购的货物总量也在以几何级数攀升,这两块都是令大商家们垂涎欲滴的肥肉,如今变法之后,开放的自由贸易模式使得原先在零售业务中一家独大垄断整个市场地丰裕商号和其他几家商业巨头的优势不在,给了更多商业买卖人进入延州市场地机会,除了官府采购这一块仍然控制在陈家手中之外,整个延州已经变成了一个拥有巨大消费潜力地商业区域,在这里,只要你头脑灵活,便能够挣到钱。
对于这些商家而言,陈哲的商业信誉一贯良好,和这个年轻地官方买办打交道还是颇为令人放心的,这个沟通南北之间的最大商业巨头有着坚强的背景,商家内部一直在流传一个未知真假的消息,去年丰裕商号的粮船在洛河上被当地的势力行会硬生生要去了数十买路钱,丰裕商号和延州官方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是两个月前李大将军奉制进京,途经洛阳,顺手便血洗了当地的黑势力,如今丰裕的粮船从汴河到洛河一路畅通无阻,在没有任何一家黑势力敢于吃丰裕的黑钱。
有八路军这个关中强镇做后台,丰裕柜坊的支付能力和信誉度当可以有足够保障。
当然,也有人担忧,一旦那位李大将军黑吃黑,被黑了的商家只怕无处诉冤去。
好在李文革这个人虽然在延州大地主中声名狼藉,在商家中却一贯信誉良好,这个新节帅自膺任以来与商人打交道多过与地方豪门打交道,这位大人对商人似乎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友好态度。他不像其他节镇那样对于商家赚自己的钱感到不能容忍,相反,他只会在赚多赚少上与商人们讨价还价,却绝不让商人们无利可图——商家们对此很惊异,这位李大将军在某种程度上很有商人的市侩气。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对市场的觊觎,有心的商家私下做过统计,过去一年当中延州十县人口总数增加了一倍有余,而且随着延州土地税收政策的变法,这种增长趋势正在变得更加强劲,以这种速度,两三年内延州这个边郡州分的人口就将增长到二十万以上。
这是一个赚钱的宝地,起码在几年内是这样。
至于延州有限的耕地如何养活骤然增多的人口,商人们是不考虑的,那是李大将军以及他所统领的军政当局要考虑的事情。
这些商人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四处串联合股奔走于州府商科和陈家柜坊之间的同时,那位很快就要面临财政赤字困局的李大将军正率领着一千步骑沿着洛水一路西行,向着某人三年来穷尽所能搜刮聚敛起来的私人小金库气势汹汹地扑去…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1)
都骑兵,两都步兵,外加两营折家步兵,这便是李文的全部家当。
除了这些作战部队外,八路军厢兵团水兵营此番出动了一百二十艘船,其中八十三艘小船是从延水上通过人力肩扛拖曳在十天内走陆路转移到洛水上的,九十四里的路程,民夫营的一千三百多民夫几乎全体出动,昼夜轮班,这才在指定时间内完成了水兵营的转移调动。另外三十几艘船则是周正裕通过赎买或者征用的手段弄来的民船,其中十条大船是从下游的鄜州大商人手中购得,动用了陈哲的关系,这些正准备积极进入延州州市场商人对于这个巴结李大将军的难得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有水兵营的配合,部队的后勤补给便轻松了许多,一千作战部队沿河谷西进,水面上的厢兵们一大早起来为作战部队做好早饭之后便等待,直到部队用饭完毕上路,他们才开始收拾营盘打理辎重,然后上船,扬帆西进,抢在部队前面到达预定的扎营地点,赶在大部队抵达之前扎好营盘做好晚饭。因此作战部队几乎不用在扎营上耗费什么体力,每天固定行军三十里到四十里,只要抵达预定的扎营地点便有现成的帐篷可住,有热饭菜可吃。已经习惯了有厢兵辅助作战的八路军士兵倒还罢了,那些第一次与延州军混编行军的折家军老兵们对这一切却颇感新奇。这次行军对他们来说是最舒服地一次行军了,在进入庆州地界之前,这基本上就不算行军,只能算是一次远足旅游……
水军很费钱,但是在黄土高原上,一旦你拥有了一支水军,很多时候会很省事。
高原山区的道路,大多顺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农田和村庄,也大多沿着这些河谷分布。延安肤施两县,就在几条河流交汇形成的冲积平原上。
沿着河谷的道路行军,如果有一支水军,军事调动的效率将大幅度提升。
这一次因为有作战任务,因此李文革没有安排全军乘坐船只去庆州,步兵和骑兵都是旱鸭子,走水路并不见得比走旱路更为安逸,吐个三四天,足够将一支部队吐垮的了。
但是既然有水军,那么就可以尽最大可能节省时间和精力。
将部队从与作战无关的事务中解脱出来。
随军的将领,除了统领骑兵的细封敏达之外,便是作为全局指挥官兼折家两个营最高指挥官地折御卿。这个八路军和折家军联盟的象征式人物绝不是个花瓶。十七岁的少年面对金戈铁马的战事没有丝毫的不适应,李文革甚至觉得这小子适应的比自己还要好。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九岁!
这是折御卿自己说的。
秦舞阳十三岁杀人,便被司马迁写进了历史,眼前这个娃娃,居然九岁就已经是个杀人凶手。李文革心中暗自感叹,战乱。带给世人的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啊……
处在府州那种三面环敌地战略位置上,李文革相信,州治中的每个人,在必要的时候都能够随时转变成合格地战士,不要说以武略传家守护了府州五十年的折家了。
即便如此,九岁杀人的折御卿还是令李文革感到某种深沉的悲哀。
自己九岁的时候已经能够稳稳端住八一杠打出八十环以上的成绩,这很难得,但是李文革自己清楚,那和杀人是两回事。
折御卿年轻。因此他身上有着折家老将们所不具备的朝气和学习能力。
几个月来,这个年轻人在李文革军中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那些由这位新任节帅给这个时代地军队带来的新东西。在芦子关前线呆了三个月。和党项人数次交兵,更令折御卿对李文革的练兵方略如痴如醉。
其实作为折家子弟。他一眼就能看出八路军的战力虽然强悍,但也还没有强悍到超过百战余生的折家老兵的地步。折御卿所钦佩的,是李文革那种在尽可能保存自己有生力量的情况下尽可能多杀伤敌人的战术理念。
折御卿早就发现,八路军中地军事训练无时无刻不在强调面对敌人的勇气和进攻精神,这支部队最基本地训练便是白刃交兵地训练,李文革草拟的练兵手札上着重强调,部队最基本地作战能力便是与敌人白刃交兵的能力,不敢冲上去和敌军进行面对面直接作战的部队永远是二流部队。对于久经沙场的少年人来说,对这点的理解远比那些刚刚从新兵营被编列入伍的新兵蛋子们要深刻得多。
但是在用兵上,李文革的持重和审慎令人吃惊,那种近乎极度保守的作战风格初时令折御卿颇为不以为然。在战略层面上李文革要求他的部队随时随地都必须拥有向敌人发起正面冲击的勇气和能力,但在战术指挥上李文革却极少下达这样的命令,包括沈宸等人在内的八路军高层军官几乎每个人都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李文革的用兵理念
个战士都是宝贵的,除非必要,将将士们的生命置于胁之下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八路军的作战思路极度简单,那便是尽最大可能发挥一切优势杀伤敌军,绝不以部队的伤亡率上升为代价谋求一城一地的得失。
任何时候军队都是最宝贵的资源,经历过战场的老兵是个宝,李文革从来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宝贝随便牺牲掉。
这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全新的理念,老兵的价值是所有知兵者的共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优秀将领都将这种价值提升到这种高度来看待的。
李文革不太注重临阵指挥。他本人似乎也不擅长于此道,但是他却极度重视战前地情报收集和行军作战计划的制定。在八路军中,随心所欲式的军令是这支军队从上到下都深恶痛绝的东西,即便在偶然性极强的银州之战中,临机决断的沈宸也还是在战前召开了一次简短的军事会议,并且制定了两套预备方略,只不过由于战斗进行的极为顺利,这两套方略没有派上用场。
以现在的观点看,当时的那种预备方略也还是简单粗糙地,折御卿这段时间以来跟随着李文革学到的最为实用的技艺便是制图。在折御卿眼中十分立体形象的山川河流在全新的作战地图上变成了李文革用十分简易的鹅毛笔画出的一条条高度线,一开始的时候折御卿还不大习惯,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折家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越发感觉到这种新式地图地优点——战场被分成了一个一个的窄小格子,在这些格子上进行排兵布阵,其精确度要比自己凭借视觉感觉作出的部署强地太多了。
久经沙场的折御卿当然知道,人的眼睛有时候是会欺骗人自己的。
于是这个年轻人开始有限度地学习算数和几何,开始笨拙地学习使用那些原先在自己看来莫名奇妙的做图仪器。
就在李文革离开延州前往京城的这两个月中,折御卿终于相信,战争的胜负。战果地多少,都可以通过精确的计算预先得出。
战争的真谛无非两个,一者算。二者骗,作为这个时代的军人,折御卿对后者十分熟悉,他原先也以为对前者同样精通,毕竟,未算胜先算不胜这样的基本军事学原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确了。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战争还能够这样算。具体到一个一个数字来算,就像一个市侩的商人,一个锱铢必较的买卖人,一丝一毫一分一厘地计算得清清楚楚。
有的时候折御卿不禁有些纳闷,都算得这么清楚了,战争还会有悬念吗?
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这种计算地工作,因为算得越多越准,胜利的把握就越大,信心就越足。
如今地折御卿。手下有一个十二人组成地虞侯科,其中六个人负责斥候及其他情报的汇总整理并在军用地图上进行标示。还有六个人则对敌我双方地调动和排兵布阵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演和猜测。他则根据这些下属年轻军官的工作成果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草拟相应的作战命令。
这十二个人都是一些识文断字的世家子弟。经过了丰林山六韬馆的培训学习,和那些大老粗基层军官们不同的是,这些带兵稍显稚嫩的年轻人对于新的军事理念和图面作业有着相对较强的接受能力。尽管他们如今都还是从九品的陪戎副尉,但是折御卿相信,这批人假以时日,都会成为未来的名将,不同于这个时代其他所谓名将的名将。
在折御卿看来,李文革主导下的六韬馆的教育模式,其核心目的便是将庸才通过严格的训练和制式的培养锻造成为指挥大军作战的名将。
尽管眼下这支军队还仅仅只有数千兵力,其中作战人员不过两千出头,却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些大军气象了。
以这种标准回过头来再看自己呆了七八年的折家军,折御卿便有些不满意了。
直到现在为止,折御卿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家兵在战场上的表现仍然是优于八路军的。
但是仅此一点并不能让他释怀,他心中有一种感觉,李文革的军队正在一点一滴地赶上来,正在逐步缩小与折家军之间的差距。这种变化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却十分均匀,相比之下,作为天下强军的折家军此刻却是停滞不前的,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八路军的战力会凌驾于折家军之上,而且这个差距会越拉越大。
折家军的强大,是世俗眼光中的强大,折家军本质上还停留在这个时代藩镇军队的水平线上。
然而八路军的进步,却是一种超脱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折御卿甚至预感到,假以时日,这支军队最终将把包括京师禁军在内的所有其他军队远远甩在后面。
对于李文革建立这样一支新型军队究竟想要做甚么这一点。折家高层内部曾经有过几次秘密地讨论。包
叔伯辈将领在内的家族重将曾经担心日后折家军会被并。
对于这些观点,折从阮的反应很淡漠,只有一次,私下里,这位老令公叹息着对折御卿说,府州的地位实在太过尴尬,东临契丹,南有党项,西面还有回纥等部族,就在北汉的卧榻之侧。若是没有强援。折家万难长久支撑下去。汴京的朝廷虽然目前对折家荣宠笼络,说到底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李文革的崛起是关中近些年来最重大的事件,如何处理与李文革之间的关系将成为未来几十年内折家命运走向的关键。折从阮断言,这个新任地延州藩镇与中央政权之间翻脸是迟早的事情,折家就在他的卧榻之侧,既然无力阻止其崛起,那么能够和其保存几分香火之情总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折家孤悬域外,万事都不能指望正统的朝廷有所助力,除非未来天下一统,那又另当别论。但是只要一日契丹不灭,幽云十六州不能收复,折家都不能安逸。
从长远角度上。折家需要李文革这个未来将越来越强大的朋友,关于这一点,折从阮连续写了三封密信给折德扆,老人是希望在自己身后,折家与李文革方面的友谊和盟约能够长时间延续下去。
这不仅仅是对八路军发展的一种预期,更是对延州藩镇未来发展的一种预判。一支军队的强大还不放在这老家伙地眼里,但是延州一年多时间以来的飞速发展膨胀却令他深思。老人敏锐地意识到,李文革这个人并不仅仅是个能带兵的将军,这一点才是最关键地。
既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折家唯一的选择便是安静地蛰伏在这个越来越强大的盟友身旁,静静地等待注视,静观其变。
毕竟目前天下藩镇当中,只有李文革一个人有能力牵制党项人,减轻府州西南方向的军事压力。
……
此次出兵的八路军共计五都,三个骑兵都两个步兵都。
细封敏达作为骑兵营的最高指挥官亲领一都。康石头领一都,另外一都则由张桂芝统领。
两部步兵都都正分别由荆海和狄怀威担任。
荆海是广顺元年腊月兵变之前参军的老兵。
第一次芦子关之战时还是伍长。第二次地时候已经因为作战勇敢升为什长,到去年六月部队整编建立团级建制。表现突出的他被越级擢升为队正,参与了银州之战。回到延州后便被调往六韬馆学习培训,并凭借资历战功被任命为学员队的队正,在六韬馆肄业之后,他被调往芦子关前线继续担任自己原来队的队正,直到这次整编,沈宸再次对他进行越级提拔,直接任命他担任了肤施团步兵甲都的都正,统领两个队一百步兵。
狄怀威的资历比荆海还要老些,他是李文革初掌丙队的时候的几名什长之一,在练兵之初因为好赌的毛病以及错误估计了李文革地决心而丢掉了什长职务,重新从小兵干起,参加了自芦子关行军以来的几乎所有重大军事行动,广顺元年腊月兵变地时候他冒着被节度府亲兵射杀地危险翻墙进入节度府为府外的弟兄打开了大门。
历经历次作战,这个当初被李文革深恶痛绝地赌棍如今也统领了两个队一百人兵力,军衔也升到了御侮校尉,这是他凭借几次战斗中斩首四级两次负伤的战功得来的。他的任命是由折御卿提议沈宸批准的,当然,作为八路军副帅的周正裕也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毕竟是元老级的老兵,整编会议上便这么通过了这个任命。
任命下达之前,魏逊亲自和他谈了一番话,大概因为对他之前的恶习颇有了解,同时也知道李文革很不喜欢这个人,魏逊和他整整说了一个时辰,二十个步兵都都正,只有他一人获此殊荣。
在此次去庆州的行军队列中李文革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前任兵油子,他还特意将狄怀威叫过来询问了一番,却没有像众人想像的那样对狄怀威摆脸色,反倒还抚慰了几句。
按照规定,担任都正职务的军官必须经过六韬馆的培训,狄怀威属于破例,此番从庆州回来,沈宸等人便要安排他进六韬馆学员队补课。
这一次沈宸没有随行,尽管庆州行动十分重要,但是芦子关的防御却是延州的命门,没有沈宸坐镇李文革实在有些不放心,因此这一次他选择了折御卿作为此次行军作战的总指挥。
从金城出发的第三天,军队进入了怀安县境内,怀安隶属庆州管辖,境内还有一小段秦代修建的土长城,长城内是汉人地界,长城外便是庆州三部族之一的大虫族活动范围了。
“请折致果过来军议——!”
李文革走进搭建好的中军帐,第一时间回身吩咐身边的传令兵道。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2)
跋光琇的病属于呼吸道类疾病,党项人当中汉人医师的几个论起医道也不过泛泛之辈,因此一时也还不能确诊是否是肺痨。对于拓跋光琇而言一年当中最为难捱的便是秋冬两季,天气一旦冷下来,他非但不能再视事治事,甚至连屋子都不敢出,这也是为何他身为绥州刺史却常年不能离开统万城的原因。
从广顺二年秋天开始,延州方面开始对平夏部实施全面经济制裁,这导致从中原流入银夏的粮食药材等物资日益减少。
为了不耽误拓跋光琇的病情,拓跋彝殷将全族的药材储备都控制了起来实行配给。这位拓跋家族长还是相对开化的,他并不信那些平素习惯于装神弄鬼的族中巫师萨满。
随着天气渐渐回暖,拓跋光琇的精神头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够帮助拓跋彝殷谋划些事情了。
这一日,拓跋彝殷谁也没有带,独自一人来探望拓跋光琇。
“……禄今年十三了吧?”拓跋彝殷看着拓跋光琇的独生子问道。
“十四了……”拓跋禄一点也不畏惧平夏八部的谟宁令,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拓跋彝殷点了点头,挥手命他退了出去。
“我打算让禄袭任绥州保卫指挥使,雏鹰总要飞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宽阔……”
看着拓跋光琇的眼睛,拓跋彝殷缓缓道。
拓跋光琇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拓跋彝殷笑了笑,他太熟悉自己这个眼明心亮腹有韬略的侄子了,这是一个从来不习惯明确表达感情的聪明人。虽然如此。作为拓跋家的家主,平夏八部地大族长,他有责任为这个侄子做些甚么。
“不说此事了,说说吧,如今的局面越来越坏,光远和光宪他们一力主张发大兵攻击芦子关。和延州的李文革决一死战。褚微言虽然在会议时一语不发,私下里却劝我向汴梁附表称臣,利用郭威的影响牵制掣肘李文革的行动。两边说法各异,但是在一件事上却是说法一致——这种局面撑不了多久了。就算延州方面不动一兵一卒,只要再继续禁绝市贸一到两年,野利房当费听他们便要起来将我们拓跋家当作大礼送给汉人了……”
拓跋彝殷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揉着脸,这一年多的时间,这位老族长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脸上地皱纹一仿佛突然间增加了一倍还多。
这一年来。那位素未谋面的延州小人物李文革可把这位当世枭雄折腾苦了。
原本在两次出兵芦子关都铩羽而归之后,拓跋家族内部就已经开始对李文革这个小人物提起足够的警惕了。从去年三月份到今年三月,整整一年时间内,银夏方面不知道派出了多少细作和探子去了解李文革此人的来历和底细。当然,所有地探查都是追踪到李文革那个“饿琈”的真实身份为止,在李彬发现并且救下李文革之前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依然是一片迷雾。
然而这个李文革正在给平夏八部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
去年攻击府州的行动虽然进展的并不顺利。却也还是收到了效果。
号称火山好汉地杨家屁都没放一个乖乖让路,龟缩在州城里冷眼旁观党项大军过境,在北汉和平夏八部的联合压力之下。所谓地儿女姻亲不过是层纸,从来不在这些乱世诸侯的考量中。那位幼小年纪便被嫁入杨家此刻跟着杨家的少主在太原当人质的折家小姑娘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也无力替自己的父兄稍微缓解些压力。面对两面地军事威胁,一向在军事上极端自负从不示弱的折家三将军不得不放弃岚州这块已经到口的肥肉回防府州。
为了抵御拓跋家地兵锋,折三将军甚至对府州南部的县镇施行了坚壁清野,提前收割了尚未成熟的庄稼,将农人牛马悉数迁入府州州城,全军收缩准备在府州城下与拓跋家进行决战。
拓跋家事先也并不是没有预计到折从阮会从延州出兵抄自己的后路,正是预见到了这一点,拓跋彝殷才留下了最富智计远见的拓跋光琇和族中最为骁勇善战威名赫赫的阿罗王老族叔,并且留下了两枢铭满编制的精锐家兵和二十名鹞子。即便如此,拓跋彝殷还是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他已经做出了在危机关头将南线的宥州和绥州彻底放弃的打算,只要能够打下府州,一旦党项主力回师,这两个城防一般的州郡随时都可以拿回来。
只要折从阮打不下统万城,就损害不到拓跋家的根基;只要折家没有了府州,就变成了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孤魂野鬼,无论是宥州还是绥州,都无法替代府州
拓跋彝殷一度认为,这场战争的关键就看究竟是折家先打下统万城还是自己先打下府州——结论很令人欣喜,统万城的城防情况比起府州实在要好的太多了,那毕竟是当年赫连勃勃穷尽举国之力造出来的超级战斗堡垒,与这些年才在乱世中飘摇而起的府州想比,各方面都要好得多了。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令平夏八部的谟宁令气得几乎吐血,折家和延州地方的联军既没有在绥州和宥州耗费时间也没有去统万城下消耗兵力,而是走了一个对角线,直接攻克了防守薄弱但却处于银夏战略后方的银州,将自己囤积的大量战争资源席卷一空,顺便在夏南草场上顺风放了一把大火,把拓跋家族赖以生存的草场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都是那个李文革干的好事。
结果府州攻略行动便这样无疾而终,拓跋彝殷不得不带着大军一路飞退回夏州老巢,放弃了自开战以来所占据的全部地盘和人口,拓跋彝殷很清楚一旦自己大军回撤,府州城内的折三将军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留下地部队扫荡干净。因此他干脆就放弃了这些肯定会被折家拿回去的飞地。
回到夏州的拓跋族直到入冬才发现,他们陷入了一个更加恐怖的圈套。
从九月开始,延州方面就全面掐断了与银夏的所有贸易通道,从此没有任何一支汉人商队敢于和拓跋家做生意,但是这些商队与南部三个大部族之间的贸易往来却一直在继续,野利家、费听家、房当家地贵族长老们甚至用这些从内地买来的粮食和药材等资源置换拓跋家的铠甲军器和奴隶。拓跋彝殷很清楚这三大家族的长老们在想什么——毕竟拓跋家地统治地位并不是天生的。
在中原的汉人看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在银夏的党项人看来,人口最多军力最强大的族群做首领。这是贵族共和的本质。
但是拓跋彝殷却只能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勇士也要审时度势,对于延州方面这个如今已经成为后周朝廷大将军节度使地李文革所设下的毒计,拓跋彝殷看得很清楚,这个狡诈狠毒地汉人无疑是在挑起党项八大部族之间的纷争甚至内战,利用党项人自己来消灭自己。然而看清楚是一回事。真正要有效化解这一诡计却不那么容易。
拓跋家也曾经试图和那些汉人商队中贪心的走私者接触过,在拓跋家忍痛开出的高位交易价之下也确实曾经有两支汉人商队上钩。然而他们的下场却令所有后来者望而却步——这两支商队东主地人头至今还挂在延州北城的城门上。
那些和南部三部族通商的商队绝不会对这些用走私地模式来和他们开展商业竞争的对手心慈手软的,他们会第一时间举报这些破坏规矩的游戏者,而延州方面则只需要向三家部族核实货物收据的真伪即可定案。
草场被烧积蓄被劫,又没有了商业资源,这个冬天有数百拓跋家的丁口被生生饿死。
当粮荒到来的时候。最先被牺牲掉的永远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奴隶们。
大饥荒引发了大逃亡,六个月间,有将近两千人向南逃亡。其中多半死在南下的道路上和追击的拓跋家骑兵弯刀下。有数百人通过芦子关魏平关进入了延州地界。
直到年底拓跋彝殷才知道延州施行了逃奴法令,这是李文革准备吸干拓跋家血液的另一毒计。
拓跋家作为党项八大部族之首最大的倚仗便是人口基数,经过一冬天的逃亡和杀戮,拓跋家的人口已经由一万两千人骤减为不到九千人,由于粮荒,半年内只有不到五十名新生儿诞生。以这种速度,李文革只要两年时间便能够将拓跋家活活饿垮。
为了缓解这种境况,年底拓跋彝殷不得不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对延州发起了几场军事进攻。
在折御卿的守卫下,芦子关真的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雄关。经过半年多时间的经营修筑,如今的芦子关已经变成了一座拥有瓮城结构的真正雄关,再加上寒冷的气候和折御卿洒水成冰的巧妙手段,拓跋家在芦子关前先后折损了两百多人的兵力,却未能取得任何实际性战果。
迫不得已之下,拓跋彝殷断然出手吞并了细封家。
对部族联席会议的解释,是因为细封家的细封敏达做了延州敌军的骑兵首领,这个党项奸手上沾满了本族人的鲜血,细封家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实际上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借口,细封敏达早就是细封家送给拓跋家的奴隶,从本质上这个人和细封家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仅仅是
收拾细封家,谟宁令才将这件事情作为借口提了出来时不能拿南部三大部族开刀,那是因为这三个部族的人丁加在一起将近一万八千人,拓跋家实在吃不下。如果拓跋彝殷以和延州方面私下进行贸易往来作为罪名吞并其中一家,会引起三家的联盟反抗,而那是如今的拓跋家所承受不起的。
因此柿子只能捡软的捏,草场就在夏州北部人丁不足五千的细封家无疑是最佳对象。
即便如此,拓跋彝殷也没敢把事情做绝,他只是将细封家所有的贵族家小都迁到了统万城内。并没有真正伤害这些人,他不愿因此刺激那些其他部族地族长长老,如果这些上层人士人人自危,拓跋家就危险了。
拓跋彝殷在诸侯纷争的乱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识仗还可以这样打,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坐在险关之后仅仅凭借那些四处走动的商人便将己方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李文革统帅的八路军已经超越了折从阮的府州军,成为了平夏八部最凶恶最难缠地敌人。
凭心而论,拓跋彝殷宁愿面对折家,也不愿意面对李文革这个无赖。
“……李文革终究是要割据称王的……”
拓跋光琇的语气很轻。但话语却颇为惊人。
拓跋彝殷没有说话,静听下文。
拓跋光琇语气缓慢而沉静,却饱含自信,他缓缓说着李文革种种野心膨胀的表现,就像拉家常一样:“……如今没有藩镇敢于离开自己地地盘,而李文革却敢。他不是盲目的自信和勇敢,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需要安抚朝廷,需要麻痹郭家的天子和大臣们。因此他敢于去汴梁,这已经说明他比所有地方藩镇看得都远。如今既然他已经自朝中返回,想必是已经获得了周朝朝野上下的信任。只要这种信任存在,我们就无法从正面击败他……”
“李文革有三样东西可倚仗。朝廷的信任是其一,折家的羽翼盟约是其二,麾下军队地强悍能战是其三。
只要这三件事不出乱子。此人便能够在延州站稳脚跟,我们已经撼动不了他了……”
他双目炯炯看着拓跋彝殷:“家主……要派人去汴梁,春秋先生的主张是对地。对付李文革,必须从根子上将他挖倒。只有向周主表示臣服,只有我们和李文革一样变成周朝的大臣,我们才能够为那些周室内部被我们收买的大臣提供反对李文革继续压迫打击我们的理由……”
“汴梁的朝廷……真地能控制李文革么?”拓跋彝殷苦涩地问道。
“不能!”拓跋光琇十分笃定地判断道,“但是朝廷对李文革的态度或许可以左右折家的决策,只要我们向折家示好,放弃对府州地图谋,折家与李文革和盟的根基便不存在了。此时如果汴梁朝廷对李文革产生了猜忌和疑虑,折家哪怕不站在朝廷一边,仅仅是隔岸观火,李文革都是吃不消的!”
“……放弃对府州的图谋……”拓跋彝殷艰难地重复着拓跋光琇的话,眼中一派近乎绝望的犹豫。
“家主,对于汴梁而言,我们远在天边,李文革却没有那么远。未来只要中原始终不能安定,或者契丹的威胁始终存在,汴梁方面便没有办法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但他们一定会对李文革下手。李文革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所有的举动都是在稳固自己对延州的统治,他要让延州变成他自己的真正领地,让我们居住的银夏成为他的后方倚仗,这一切都要在近期内做成。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个藩镇,被朝廷猜忌是迟早的事情,他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加强他自己的力量……”
“府州……我们只要活下去,未来便还有机会。如果我们被李文革吞并,不管汴梁会如何反应,我们便没有机会了……”
“向汴梁称臣并不能立刻缓解我们的困局,但是若不事先布下这招棋,我们的情况便始终不会好转。无论效用如何,总要迈出这一步。”
“折家那边,我们要通过府州向折三郎送一封信,表示愿意讲和再不互犯的诚意,折三郎自然会把这件事禀告折从阮。虽然折从阮此刻不会相信我们,但是只要朝廷表现出愿意接纳我们臣服的姿态,这只老狐狸便会暂时停止动作……必经府州名义上还是尊奉汴梁朝廷的。”
说到此处,拓跋光琇支起了身子,十分郑重地对拓跋彝殷道:“请春秋先生代拟一份降表,向汴梁请降吧,家主……!”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3)
向汴梁请降之余,对李文革还有何对策可用?”
拓跋彝殷略有些怅惘地看着自己这个最聪明老道的侄子,尽管说了这许多,但他还是有些失望。毕竟拓跋光琇并没有给他拿出比褚微言更高明的主意。尽管向汴梁请降和与折家修好在未来或许会成为对付李文革的杀手锏,但是目前,这两个办法并不能有效缓解拓跋家面临的困局。
“家主,是重新接纳野鸡三族回归银夏的时候了……”
拓跋光琇的一句话,顿时令拓跋彝殷方才的失望一扫而光,尽管这句话是如此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甚至于有些困惑,但是无论怎样,这是一个与其他族将谋士都不同的建议。
“怎么说?”
“野鸡三族被庆州的郭彦钦逼反已经快两个月了,汴梁的朝廷却始终没有做出反应。家主,野鸡族虽然实力弱小,却占据着盐州之南通往中原庆州宁州的要道。只要我们接纳了他们,就等同于拥有了一条除延州之外的通商路线。通过这条路,我们的皮革和马匹牲畜可以源源不断通过庆州宁州运往关中,而汉地的粮食军器也可以从西路输送到盐州宥州。此事我反复想了快一个月了,只要这条道路打通,李文革想要饿死我们的诡计便不能得逞了。除非他冒着被汴梁猜忌的风险插手庆州之事,否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彦钦对我们放水……”拓跋光琇目光炯炯地道。
拓跋彝殷眉头紧锁,心中却在飞快地计量此事,口中说的却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几百年的仇怨,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便能够解开的。且不说野鸡家有没有那样地心胸重新和我们合为一势,便是野利家那边,只怕便不好说合。另外咱们自家内部只怕也会有议论,我虽是家主,但是要重新划分草场地盘,却也要通过那些整日只知道吃睡牧猎的老头子才能做到……”
“家主。大敌当前,拓跋家是到了该要变法的时候了!”
拓跋光琇的这句话,真正令拓跋彝殷惊得呆了。
“光琇——!”
“老叔,局面如此。我们动不了别的家族,只能拿自家开刀。局势发展下去,拓跋家的实力会被削减得越来越弱地。一旦野利房当费听三家联合发难,族中那些因循守旧的领主们只怕为了他们私人的利益会将我们这些掌权的族中人卖掉。毕竟这些年家族收了他们地私兵统归节度府掌握,他们早有怨言,只不过不敢说罢了。他们已经不再掌兵。
趁这个机会除掉这些人,改行汉制。给予那些最苦的奴隶自由民身份,只有这样才能挽救家族的危局。否则长此以往,即便李文革灭不掉我们,我们也会在若干年后自己走向消亡……”拓跋光琇此刻脸上的神情极度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别家之事。
“此议原本想等到占据所谓的河套三受降城之后再提。然则既然眼下家族已经困难到了这个份上,时局便不容我们等待了。趁着食物极度紧缺,一举铲除掉那些家族内部的隐患。全族进行粮食配给,无论是自由民还是奴隶都会拥护我们。此事虽然可能招来其他部族地非议,但是只要我军主力没有受到过大的损失,这些家族未必敢和我们公开作对。趁着实力还在,此事当尽快解决!”
拓跋彝殷默然不语,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即使是拓跋光琇已经将利害关系陈说明白,他却还是有些犹豫,在平夏八部,改革祖制地事情虽然一直在悄悄地做,却从来没有像拓跋光琇所说这么明目张胆过。拓跋彝殷知道,自己一旦这么做了,便将变成举族拓跋姓贵族的公敌,这些族中支柱和自己之间便再没有丝毫转余地。
当然,对于他拓跋彝殷而言,这种改革有着明显的好处。未来的家主将不再取决于部族公议,而是由他自己独自指定。
然而拓跋彝殷知道,若是没有足够的军力,自己地指定随时可能被推翻。
目前的军队,都掌握在自己的亲信子侄手中,这是个可靠地保障。
一旦变法成功,家族的效率和反应都将成倍增长,旁的事情不说,在接纳野鸡三族回归平夏这件事情上,控制着宥州和原盐州北部地区的拓跋家几乎不用费多大力气便能够达成目的。
只要野鸡族肯放下与拓跋家的仇怨,这个桀骜原始的部落不仅仅将成为银夏贸易通道的守护者,很可能在未来会成为自己对付野利家的一颗有力棋子。
拓跋光琇这几个计策,虽然看起来都是凶险笨拙的招数,却都砸在了要害上。拓跋彝殷开始欣慰,无论如何,自己今天没有白来。尽管这几个策略并没有能够立杆见影解决目前危机的奇效,但是合在一起,却令他看到了一线曙光。在
布下的这个死局中,能够看到这样一线光明,是十分
“老叔,要防备李文革对庆州三族提前下手,因此芦子关前的骚扰用兵不能停,大仗打不了,总要打些小仗,目的只有一个,牵制住李文革和折家的注意力,让他们短时间内无力对庆州动手。同时……正好趁机将那些长老会议上高坐的老家伙们驱赶到前线去……”拓跋光琇已经提出了具体的清洗办法。
只要这些长老死在前线,定难军幕府便不会和族中彻底翻脸,进一步改制的事情也会相对容易得多,拓跋彝殷明白,那些整日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绝不敢和强大的幕府作对,连他们的父辈都没戏,这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年轻一辈自然更加没可能。
“还有一步棋,虽然还没想透,不过老叔也不妨先做起来。对付李文革这样的人,不能只从正面想法子。那不是个肯和我们真刀真枪光明正大对阵的家伙。我担心的是此刻我们出兵庆州已经晚了。若是能够赶在李文革自汴梁回来之前动手才是最佳时机。可惜那时候我们刚刚吃掉了细封家,善后事宜还没有稳妥,实在不是出兵地好时候……”
拓跋光琇今天的思绪无比清晰,这令拓跋彝殷极其欣慰,他温和地看着这个侄子道:“何样的棋,如何走。你说便是。你的主张,我向来是最信服的。”
“和灵州的冯家新家主修好,买马匹皮革给他们,从他们那里换取粮食物资。甚至可以与他们结盟对付延州地李文革。我留心了这几个月从汴梁方面传来的消息,去年秋天那一仗之后,周主明诏封赏了老折家和李文革,连延州的李彬一介文官都沾光拜了使相,却只字未提灵州的冯七郎。家主,冯继业地父亲与周主乃是总角至交。如此交情,冯继业的节度留后职务却至今不得扶正。爵位加衔一律没有,老冯晖活着的时候是陈留郡王,死后追封卫王,再怎么算,冯继业承袭一个陈国公的世职是稳稳的。然则却至今没有动静,事情明摆着,周主对冯继业杀兄屠旧极为不满。因为灵州偏远,因此一时不曾理会他。等到周主腾出手来,只怕冯继业连节度留后的位子都坐不稳……”
拓跋彝殷两只眼睛炯炯放光,他已经明白拓跋光琇地意思了。
冯继业杀掉了亲生哥哥满门,连续杀了三个父亲留下来的老臣旧将。花费如此大代价却只换来了一个节度留后,无论如何是不能甘心地。周主越是在扶正和加官进爵的问题上亮着他,他的不满和恐慌便会越严重。像李文革一样,为了未来能够有和朝廷对抗的本钱,招兵买马扩充军力是势在必行的。灵州地朔方军原本乃是关中第一强藩,兵马近万,如此庞然大物如今经过快一年的内耗厮杀元气大损,此刻剩余兵力顶多只有原先的七成。
灵州实行抓丁兵制,兵士多由民间掳来,仿照朱梁旧例在脸上或者脖项上刺字刺画以做标识,就像党项人对待奴隶一般。这些士兵一旦逃亡,因为脸上有记号,会很快被地方官民捉住送回节度府。朔方节度府对待逃兵地处置极为残苛,被捉回去的逃兵很少能够活下来。再加上朔方军内待遇低下,某些层面上甚至还保留着初唐府兵的规矩,一个人当兵,其盔甲武器都要由家里出;这些人却没有初唐府兵那样的荣耀,并不能因军功而获得足够的土地和赏赐,因此往往造成一夫入役全家破产的惨剧。
如此军制,虽然有效降低了养兵的难度,但却无法兼顾军纪;更重要的是,在延州八路军开始实行逃奴法令之后,大批被刺字充入营伍的灵州士兵纷纷逃亡延州,在延州的流民大营中,虽然日子过得也很苦,却毕竟是人过的日子。
有这个过节在,冯继业和李文革之间,即便原先没有矛盾此刻也有矛盾了。
延州收容了灵州逃兵,李文革又一路由队正超升八路军节度使右骁卫大将军,冯继业世家子弟如今却还屈居节度留后。若说这位冯七郎对李文革没意见,恐怕谁都不会信。
在这种局面下,说不定冯继业真的有可能和平夏部结盟。
就算可能性极小,这件事也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拓跋彝殷长长出了一口气,今天自己这一趟算是没有白来。
……
在洛源县东部,白于山的西南角,有一个镇子名叫马岭寨,这是一个胡汉混杂而居的小镇,平日里市易繁忙,往来商队不绝。在马岭寨北面十八里处,有一个方圆百余里的小山坳,在这个山坳中,居住着一个总人口两千余帐的部族,这便是庆州仅次于野鸡族的杀牛族部众。
杀牛族与野鸡族有世仇,自从年初野鸡族扯旗造反遮蔽
后,杀牛族便举族动员,将全族的铠甲兵器和马匹都来,部署在族群西北部的山口附近,防止野鸡族偷袭自己的部落。
好在两个多月过去,野鸡族并没有来攻打劫掠杀牛族的部众。
这一日,和平的气氛被打破了,一个部署在山坡顶上的斥候哨兵飞骑回报牙帐。一支两百人规模地精锐骑兵突然自东南方向沿着洛水接近了杀牛部落。
杀牛族的大酋长杀牛咄吉闻言大惊,部族的精锐战士都被派去西北部山口了,却不料敌人竟然绕道从后方沿着洛水河谷逼近了部落。部族中顿时一片大乱,原始的牧民们驱赶着牛羊牲畜慌乱地向西北方转移,杀牛咄吉连续派了三个人前去传令,命令自己的儿子杀牛悉摩率西北山口的骑兵回援。
两百敌军骑兵虽然不多。但是部族此刻没有足够地兵力防守,从派出传令使者到自家的骑兵回援,最少要两个半时辰,这段时间内足够敌军将整个部落牙帐踩踏个人仰马翻了。
杀牛咄吉毕竟不是未经事的娃娃。在派走了第三个传令的奴隶之后,他亲自召集了不到百名尚未成年地少年勇士,集中了部落当中的全部剩余铠甲兵器,马匹不足便步行。总算在两刻钟之内整治起了一支八十三人组成的队伍,迎着东南方向的来敌冲了上去。
临行前,老咄吉挥鞭抽开了自己妻子抓住自己马缰的手。怒吼道:“告诉悉摩,我在祅神身边等着他为我报仇……”
八十三个人只有三十九个人有马。这些马当中只有十二匹成年战马,其余的都是还在冲龄地小马,就像那些年龄还在十二三岁之间但是脸上已经带着些许勇悍无畏神色的族中少年一样。
这支小队伍没有驰出多远,便在洛水西岸列开了阵势。
八十多个人列出地军阵,自然谈不上气势如何。不过目前这是杀牛咄吉唯一所能做的了。
孩子们都还年轻。不过自己身边的十二狼骑应该还能顶得住一阵冲杀。只要能够将敌军留在这里一个时辰,为族人赢得一点逃生的机会,为自己的儿子悉摩率领地族中精锐战士回师赢得一点时间。杀牛咄吉便心满意足了。
草原上的战士生来便要战斗,这是本分,也是天职!
尽管已经过去了数百年,顶着一个带有惩罚性含义的罪族姓氏,但是杀牛咄吉仍然认为自己也好自己地儿子也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都不应该怯懦,自己的家族,自己血管中流淌着的祖先的血液不允许自己面对灭族的危机有丝毫的怯懦。
前面侦探敌情的狼骑一路飞奔了回来,在杀牛咄吉面前勒住了马,叫道:“伯克,敌军行进速度已经变得很慢,他们的马很好,全部披有铠甲,还打着六面黄色大旗和两面红旗,不像是野鸡家的骑兵,倒像是汉人的马队……”
汉人的马队?
杀牛咄吉一时间狂喜过望。
探马狼骑的回报很详细,从那六面杏黄色大旗和两面红色旌旗判断,确实不像是杀牛家的骑兵。况且,两百人全部披甲,杀牛族全族也未必能够凑齐两百副铠甲。
“可依,你会说汉化,跟着我前去看看究竟!”
杀牛咄吉叫上了狼骑中唯一一个会说汉话的战士,飞马向东南方向迎去。
……
细封敏达大吃了一惊,杀牛咄吉头上皮盔正中的那块银饰明明白白表明了此人的身份,竟然是杀牛家大族长亲自前来了。
在几十名八路军骑兵的弩箭威胁下,杀牛咄吉和可依跳下战马,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大步向前走来,一面走一面挥舞着双手,以表示自己并无敌意。
细封敏达策马上前,以略显拗口的杀牛族语言问道:“草原上的银狼大族长,是什么令你离开了你的族人来到了这里?”
杀牛咄吉看了看这个满脸粗豪样貌的汉人骑兵将领,稍稍惊异了一下。
汉人中居然也有懂得杀牛族语言的,看来这些汉人比起庆州的汉人大官要聪明和善许多。
他回身向杀牛可依交代了几句,可依立即上前,单膝跪倒,用四声变调的关中汉话说道:“中土来的上官啊,我家伯克代表所有草原上勇敢好客的族人热情欢迎你们的到来,我们将用最肥美的羊羔和最醇烈的美酒来款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细封敏达还没有说话,他身后一个身披山文铠内衬紫色战袍身材瘦小面相晦气的汉人军官却极为惊讶地轻轻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纵马出列,诧异地问道:“伯克?你们是阿史那皇族?”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4)
史那,对于初唐历史没有了解的人不会知道这个姓氏信奉祅神的狼的子孙有着怎样的含义,他们不会了解这个姓氏中所包含的荣光与历史,不会了解隐藏在这个姓氏背后的辛酸和血泪。在大草原最近几百年的历史上,那一连串以“阿史那”为开头的辉煌名字再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些最最年长的牧民,从最古老遥远的传说中,才能够随口拎出这样的一些名字……
阿史那染干、阿史那咄吉、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咄、阿史那达曼、阿史那贺鲁、阿史那什钵、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
当然,在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能够直呼这些英雄姓名的人是很少的,草原上的臣民用自己部族最尊贵的称号来称呼他们。
突厥启民可汗、突厥始毕可汗、突厥处罗可汗、突厥利可汗、突厥统叶护可汗、突厥达头可汗、突厥突利可汗、突厥答布可汗、突厥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尊号,象征着一个草原汗国曾经的辉煌与荣耀。在这个自诩为神狼子孙的民族强盛之时,从西域的葱岭到北庭的牙帐,再到辽东的渤海,回纥、室韦、契丹、薛延陀、秣勒、栗特、党项、悉族等大大小小数十个民族蜷缩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脚下瑟瑟发抖,吐谷浑、高昌、龟兹、于阗、疏勒、硃俱波、葱岭、高句丽、百济、新罗等十几个大小国家在这个草原帝国牙帐的威胁下俯首称臣。就连那时候号称中国之地的中原汉人王朝,也一度因为大隋这个老大帝国的轰然解体被赤裸裸摆上了汗国地餐桌。
那时候曾经在北方称雄一时的割据势力们,无论是像李唐西秦窦夏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是像刘武周刘黑罗艺高开道这样在群雄夹缝中讨生活捡便宜的小兄弟。无一例外地向这个草原霸主寻求支持和帮助。在大唐统一天下的初期,一向自诩为关陇贵族世家的唐高祖李渊都不得不暂时向其低头隐忍。在大唐统一天下地进程中,无论是西秦之战还是河东之战,甚至包括虎牢关决胜以及河北收尾,背后都有这个北方霸主的影子在作樂。
就在大唐帝国立国的第九个年头,这个庞大的汗国动员了二十万各族联军。一路放羊牧马,自灵下破关而入,将延、庆、宁、原等渭北州郡蹂躏于铁蹄之下,一直杀到渭水河畔。在大唐地都城西侧建起了牙帐,逼迫得当时登基还没有几日的大唐新天子刑白马缔结城下之盟。
然后,便是短短三年之后,在那个一贯骄傲跋扈从不肯隐忍退让只有他欺负别人从未有人敢于欺负他的年轻皇帝的筹划统领下,重归一统的大唐帝国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便让这个在草原瀚海上称雄了八十余年的强大汗国彻底亡国。作为国君地大可汗阿史那咄荜被拉到太极宫的大殿上去跳胡舞。举族数十万人众在唐军地胁迫监视下渡过黄河南迁,成百上千个顶着“阿史那”姓氏的皇族亲贵束起头发披起铠甲手持戟戈进入太极宫给年轻的大唐天子看门站岗……
草原帝国的倒下是如此的快速迅疾。快得几乎令人目不暇接,连喘口气地机会都没有……
在这一大票阿史那门卫群体中,少了一个名字。
当初在汗国风雨飘摇之际,年轻的大唐皇帝给三个被冠以阿史那姓氏的草原重臣写下了亲笔信,其中两个欣然应命归顺。只有一个人转身西去,将飞白书写就地亲笔信随手扔弃。
六年之后,这个人最终在穷途末路之际带着追随自己的部众族人归唐内附。大唐天子以自己的亲妹妹衡阳公主下嫁此人,同时毫不例外地给予了他入宫宿卫的权力和待遇。
于是,西域草原沙漠上令诸国丧胆的突厥答布可汗,变成了大唐的驸马都尉,左骁卫大将军。
十年之后,这个人带着十万胡汉大军再返西域,越过已经被征服的吐谷浑和高昌,将尚未肯臣服中国的龟兹、于阗、疏勒、硃俱波、葱岭五国收归大唐疆域之内,今日的新疆,便是从那时起被纳入了中原汉王朝的版图。
这时候,那个当年将天可汗的召唤当作耳边风轻轻丢弃的桀骜阿史那,已经变成了大唐毕国公,昆丘道行军大总管。
此人回师长安之际,那个自十六岁起便典兵为帅在天下棋盘上整整折腾了三十五年的不着吊天子已经在玉华宫含风殿阖然长逝。
平灭了西域五国的昔日草原答布可汗在昭陵下葬当日割发毁容,从此常驻山陵,为逝去的天可汗守卫陵墓,直至六年后身故。
至今在昭陵的大门口,此人结辫侍立的石像依然矗立如斯,千年风雪,未曾有变。
若干年后,他的儿子出任逻些道行军副总管,追随着了青藏高原的大非川。
又是若干年后,他的孙子因为擅杀牲牛宴宾客,触犯则天大圣皇帝耕牛法令,被贬官罢爵,剥夺阿史那姓氏,赐姓“杀牛”,连同奴从族人被发往庆州白于山下编管配遣……
于是,长安城内少了一位异族李氏姻亲,庆州境内多了一个牧猎为生的杀牛部落。
在那个正牌李姓宗室尚且人人自危夜不敢寐的岁月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原本便是异族胡人的家族离开,也没有人有能力有胆量为他们多说一句好话,那时候的人早就忘却了,这个家族的先人,曾经为帝国开辟了西域的万里疆域。
除了昭陵外的石像和陪葬陵墓内的土山依然矗立之外,这个家族在大唐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统统被抹去了。
除了杀牛族的子孙,所有人都忘却了他们,忘却了这个部族曾经为中原王朝作出的贡献与功绩,忘却了这个家族曾经地辉煌过往。
对于履任庆州刺史的郭彦钦而言。这个家族不过是个在自己辖区内芶延残喘讨生活的粗鄙异族,是一群久习腥膻不识王化的野蛮人,是匍匐在自己脚下予取予求的蝼蚁和虫子。
对于党项诸部而言,这个部族是一个几百年前意外搬迁而来的外来户,语言不通文化迥然,既然不是同族兄弟。自然就是争抢草场和水源地敌人。
对于野鸡族这近在咫尺的党项一脉,这一点尤其明显。
多年的争战纷扰,两家早已结下血仇,根本不可能同饮一瓢之水。两家的族长都是做梦都想将对方灭掉。可惜地是几百年来两边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此这一次野鸡族造反的消息传来,杀牛族从上到下都是精神一振,所有贵族都眼睁睁看着庆州方面的反应,只要汉人朝廷肯于出兵,杀牛族会尽举族之力将野鸡族从庆盐两州的地表上彻底抹掉。
然而庆州兵的表现十分令他们失望,从州城到怀安。区区一百多里路程一千多州军竟然足足走了半个月,在怀安县北地土长城以南。野鸡族拼凑起来的一千多骑兵只一个冲锋便冲散了那些盔甲军器均十分落后地庆州汉兵,溃兵一路南逃,怀安县治便这样落到了野鸡族手中,庆州北部门户洞开,盐道被完全掐断。
此战之后。郭彦钦便再不肯出城,带着仅余的数百兵困守庆州等待朝廷救援。州城北门以外成了叛军骑兵斥候的天下,若不是野鸡族没有大志。只是想着拿怀安县和洛源县以及青盐进入内地的道路和中原朝廷讲讲价钱,郭某连州城都是守不住的。
杀牛家在失望之余,只得整顿本族军马,对洛源方向地野鸡家严加防备。野鸡家虽然打了胜仗,但是正在与中原朝廷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为敌的少数民族首领们却也知道这不是主动招惹杀牛家这个世敌的合适时机,同样,杀牛家也不愿意在野鸡家兵锋正盛地时候主动惹事。
没有汉军的背后支持,杀牛咄吉并不认为自己有战胜野鸡族的把握。
就在这个时候,李文革来了。
在听着杀牛可依口齿艰涩夹缠不清地将杀牛咄吉讲述的族中祖上事迹叙述了一遍之后,李文革只对这位老族长说了一句话,便令这位离开牙帐的时候满心悲壮赴死之意的老人眉开眼笑起来。
“我家祖上大唐霍王,高祖所出,乃毕国夫人胞兄!”
虽然到现在为止李文革都还不能确认对面这一窝阿史那究竟是不是昭陵里面封土建山的那一位的后人——可依的翻译水平实在有些扯淡,而细封敏达的中原历史知识同样扯淡——但是既然对方姓阿史那,套套亲戚总是八九不离十的,草原阿史那家和关陇李家之间,这种亲戚太好套了,当年不知有多少个姓李的公主郡主县主嫁给了阿史那家。李文革前世在网上听过一个笑话,太极宫内一溜站岗卫士,十个人当中有八个姓阿史那,八个阿史那中则有七个驸马都尉……
李家的男人们还真是能下种啊……
暗自腹诽了几句自己那子虚乌有的祖上高人,李文革满心欢愉地骑着马在杀牛咄吉亲自引领下缓缓进入了杀牛家的营地。
“老族长名字与始毕可汗相同,不犯祖讳吗?”
李文革心情颇佳地问了一句,听毕了他话语的可依面露难色,恭恭敬敬地道:“将军,我不知道‘犯祖讳’是甚么意思……”
“算我没问……”看着细封敏达看向自己的那充满鄙夷不屑的目光,自觉丢脸的李文革摸着鼻子低头放弃了对这个疑惑的寻根问底。
问一个披发左衽的突厥酋长关于姓名避讳的
李文革自己都有点鄙视自己。
进入了杀牛咄吉的牙帐,老族长立刻发布了一连串又快又急的命令,细封敏达皱着眉头艰难地听着,而李文革则完全不知所谓。
看着老头子脸上严肃狠厉的神色,李文革心中暗暗有些打鼓,心想这老头子该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将自己一行诱入牙帐然后埋伏兵马一鼓聚歼吧?
随即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以自己看到的杀牛部落目前的军力,自己地两百兵虽然无力歼灭这个族群。但是无论是正面对撼还是机动游击都不会落下风,进取不足自保则绰绰有余。杀牛家杀掉自己这个找上门的亲戚实在没有半分好处。反倒会惹来一大堆的麻烦。
李文革在关中资历虽然浅,毕竟也是已经接受了朝廷册封的节度使,更是连天子都要高看一头的重镇权藩。
杀掉了李文革,只怕任何一个君主都不能容忍这种最直接最无礼的冒犯。
老家伙虽然看来很直爽,但应该不傻。
“……他在下令。命令他地儿子带领的军马回到原地去,继续监视野鸡家兵力动向,但是他要他的儿子自己回到牙帐来,拜见中原来的大人物——我想他是指你。他让人召集全体部落贵族们来牙帐迎接你。并且命令将最肥地羊宰掉十头来犒赏你的士兵,用最好的奶酒来款待你……”
细封敏达压低了声音淡淡对李文革道。
李文革想了想,低声问道:“我该如何与他谈判呢?看样子他们的习惯与我们汉人不同,对付朝中大臣的那一套用来对付他们恐怕很难奏效……”
细封敏达一笑:“告诉他你想要什么,然后告诉他你能给他什么,用刀子刺破左臂。把血滴在碗里,和他交换着喝掉。就行了……”
李文革顿时眼前金星乱冒,这么狗血的桥段配以这么简单地谈判模式,他实在是有些难于接受。
三只整羊被抬了进来,一个手持尖刀的年轻小伙子走进牙帐,向着坐在主席上地咄吉和李文革抱胸行礼。然后回身摁住一只羊,将其肚皮朝上,左手将羊的两只前蹄攥住。右腿屈膝压住羊的右后腿,右手执刀轻轻一划,已经在羊的肚皮上划开了一个并不深的小口子,鲜红地血液流出,那只原本已经认命的羊羔顿时凄厉地咩咩惨叫起来,声音听在李文革的耳朵里倍觉瘆人,而一旁地咄吉老头却是满面笑容一脸自得。
李文革皱了皱眉头,虽然没有打听,不过他也知道这大概是杀牛族中招待尊贵客人的最高礼节。一般的客人款待一顿羊肉就是优待,有身份的客人才能享受全羊款待,只有最尊贵的客人,主家才会当面宰杀羊羔,以示尊敬。
此时那年轻小伙子已经将右手松刀,手从刀口探入了羊的腹部,轻轻一阵搅动,随即闪电般抽出了已经全然变成血手的右手,迅速捂住了羊的口鼻。那羊羔的悲鸣此刻渐渐低迷,四肢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李文革不懂得宰羊之道,不过看这小伙子的动作熟练而麻利,显然是个中高手。
转眼之间,那被捆住的羊羔已经气绝,小伙子松开捂住口鼻的手,提起尖刀轻轻在原先的刀口处划了两下,开始剥羊皮。
“这孩子还行吧?”咄吉笑着和李文革说道,李文革听了可依的翻译之后,嘴角勉强笑笑:“动作很利落,日后一定会是个勇士!”
“这是我的小儿子……”
这句话待可依翻译过来之后李文革顿时吃了一惊。
“他叫勿施,只有九岁,不过长得却很健壮,像十三四岁的样子!”
九岁的孩子宰羊,若是在李文革那个时代,这本身确实是一件不得了的奇观,九岁的娃娃,有人甚至还不敢单独睡觉呢。
但是在这个时代,李文革并没有多少了不起的感觉,同样是九岁,折御卿已经开始学习杀人了,而这个小勿施却还在宰羊的阶段,虽然这两件事同样血腥残忍,但是毕竟还是不一样。
“大人若是不觉得这小子讨厌,便将这孩子带走吧,让他跟着您,从雏鹰变成真正的老鹰……”
杀牛咄吉一只手拉着胡子嘴唇哆嗦着说道,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关切和不舍,渐渐却转化成了决绝和刚毅……
听毕可依的翻译,李文革沉思良久,脸上神色渐渐转化为肃然,他转过头,极为诚恳地目视着杀牛咄吉道:“老族长,我是来帮助您和您的部落的,同时也是来寻求您和您的部族的帮助的,我不需要您用家中年轻的小鹰来作人质……”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5)
我奉天子制敕讨伐叶吉族叛逆,既然来到老族长牙帐请老族长出兵帮忙,文革身为朝廷节度,请杀牛族帮忙自然不会白帮,不过如何帮怎么帮,却须得由文革说了算。毕竟是打仗,兵凶战危,稍有不慎便是脑袋搬家的勾当,这一遭还望老族长体谅……”
听了可依的翻译,杀牛咄吉有些不解,他有些不快地道:“我们族人对朋友向来爽快,只要认定是朋友,或生或死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将军既然自承是杀牛族的朋友,又是大唐的子胤,族中男女老幼,便都是将军的朋友,对付野鸡族那些党项狗,我杀牛一族义不容辞!”
说到党项狗一词,细封敏达脸色变了变,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李文革略带歉意地冲着细封敏达笑了笑,脸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老族长,事情没有如此简单。皇帝授权我讨伐叛逆,只是要我将盐道打通,使庆州三族重归王化,至于对于叶吉族如何处置,却不在我的权限之内,那时只有朝廷和皇帝才能决定的。杀牛族和叶吉族的世仇我听说过,我是担心老族长有心借此机会平灭掉叶吉族全族,这才不得不提前说明……”
杀牛咄吉听了可依翻译过来的话,转过脸看着李文革,脸上神色十分认真地道:“我们杀牛族都是有一说一的好汉,虽然没去过汉地,却知晓汉人的规矩,将军不用用敷衍汉人官员将领的法子来敷衍我们。您是皇帝封的节度使,在这里,您就是皇帝。
您要叶吉族死,叶吉族就一个人都活不下来。皇帝不会因为你灭了一个只有两千多帐人地叶吉族而对您不满。除非是您不愿意叶吉族死!”
可依将话翻译过来后,李文革顿时对这个表面粗豪的老族长刮目相看起来。
杀牛咄吉说得虽然不完全对,但是和实际情况却也相去不远。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来得方便,对于这个游牧民族首领。那些寒暄客套和云山雾罩的迂回试探都是多余的。
“您说得对,老族长,我虽然要对付叶吉族,却不要叶吉族死!”
“就像当年天可汗虽然俘虏了我们的牙帐。却并不愿意消灭我们,而是利用我们来对付薛延陀?”老族长淡淡笑着,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般锋利。
李文革想了想,笑着道:“我不是天可汗,天可汗陛下能够做到地事情,我做不到!我不要叶吉族死。并不是为了日后反过来用叶吉族来对付杀牛族或者大虫族,而是为了阻挡北面的拓跋党项南下。老族长应该明白。以杀牛族一家的力量,是对付不了平夏八部这个庞然大物的……”
“但是如果将军支持我,我便不怕拓跋家……”
老家伙出乎意料地执拗和倔强。
李文革坚定地摇了摇头:“虽然我也打党项,但是我目前很难把军队留在庆州,我虽然是节度使。麾下地兵力却不多。合在一处或许能够与党项人决一雌雄,分兵却是必败无疑!”
杀牛咄吉眼珠转了几转,道:“党项人有六七年没有入侵这里了。以往入侵,也从来没有占领过这里,既然以前我们挡得住,以后我们一样能够挡得住!”
李文革笑了:“老族长,您很坚持,可惜,在这一点上是没有商量的,叶吉族必须被打败,必须受到惩罚,但是却不能被消灭,这是我的底线!”
“那么我们为何要帮助你?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您却不愿意消灭这个敌人,那么杀牛家为何要帮助您来和这个敌人作战呢?”
李文革舒了口气,既然老家伙开始要价,事情就好办多了。
“……我将免去杀牛族全部的羊马捐,并且免除以前所有你们每年必须提供给州府的贡奉!”
“叶吉族造反之后,这些本来便已经都没有了!”杀牛咄吉眼神淡淡看着李文革。
李文革点了点头:“暂时没有了不等于永远没有了,庆州地郭使君,宁州的张使君,他们都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
“庆州地郭刺史恐怕已经当不了多长时间的刺史了吧?至于宁州的张使君,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和我们有甚么关系吗?”
杀牛咄吉对局势的把握再次令李文革惊诧了一下,看起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能够成为一族之长地都不是和善角色。仅仅从这次初步接触的情况来看,这个杀牛咄吉本身便很不简单,他虽然知道的事情很少,但是对中原朝廷地风格和规律却相当了解。
李文革决定增加筹码:“我们会和你们部落之间进行大宗通商货物交易,我们的商人将以和你们协商好的价格购买你们的马匹皮革,卖给你们粮食、布匹甚至刀剑兵器……”
“只要没有了那些毫无道理的勒索,我们的族人靠着奶)能够生活的很好,我们不需要粮食……”杀牛咄吉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显然这个条件仍旧不能令他满意。
李文革知道这老家伙在说瞎话,游牧民族确实主要以羊奶制品和羊肉为主要食物,但是他们并不能完全不吃粮食,游牧民族的特性使得他们对牲畜群的依赖性很强,一旦发生大雪灾或者瘟病,牲
分死去,他们便需要粮食接济,而这些粮食都是他们马匹皮革换来储备起来度过荒年用的。党项八部皆是如此,比如说这个冬天,部落羊群被李文革掳走了一部分,烧掉草场后又饿死了一部分,如今的拓跋家主要是靠统万城中的存粮在过日子,尽管这种储备很少。
李文革想了想,淡淡道:“朋友之间互相帮助的条件也是对等的,如果您和您的部落仅仅是帮助我们打败叶吉族,我想这些条件应该够了。其实我希望您能够明白。即便您地部族不帮忙,我的军队要打败叶吉族也并不困难。我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您,跟随我前来的两百骑兵都是精锐勇士,在野战中他们有能力击败任何一支庆州境内的家族部落军队。而我还有八百人的兵力部署在洛水下游怀安县境内,只要您地族群能够让开道路,我们并不需要您的一兵一卒……”
杀牛咄吉神情复杂地扫视了一眼身穿制式骑兵甲的康石头。口中道:“您说的有道理,不过除了帮助您打败乃至消灭野鸡族之外,我们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要知道,只要野鸡族没有被消灭。我族便始终处在其威胁之下,而我族地草场随时可能受到其骚扰劫掠……”
“我向你保证——!”李文革道,“未来杀牛族不去劫掠骚扰叶吉族便是叶吉族的福分了,他们未来绝对没有能力再来骚扰你们。”
杀牛咄吉耸了耸肩膀:“好吧,您可以说明白,除了帮助您打败杀牛族。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文革眼神犀利起来,两只眼珠子死死盯住杀牛咄吉。伸出五根手指道:“我要五百杀牛族勇士为我作战……”
杀牛咄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们都会在您的麾下作战……”
李文革摇了摇头:“我要他们跟随我回庆州,编入我的军队,遵守我定下的军规和军纪,服从我的指挥和调度……”
杀牛咄吉呼地一声站了起来,怒目盯视着李文革道:“这不可能。杀牛族尊奉中原的皇帝和朝廷,但是我们不会变成任何人私人地军队,杀牛族永远是杀牛族!我可以让我的儿子跟着您。效忠于您,但是我不会拿五百个族中的勇士来做这种交易……”
李文革依然稳稳坐着,他伸手拨弄着自己的胡子茬,微笑着道:“作为交换条件,我允许你们跟着我回延州去,允许你们整个部族迁居延州……”
“我们哪里都不会去,我们不会放弃自己祖祖辈辈生存的草场和水源,这里是我们生存繁衍了几百年地地方,我们不会搬迁——”杀牛咄吉语气极为坚决。
李文革伸手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布帛制成的山河社稷图,他展开了地图,伸手指着道:“这就是延州,这是金明县,这是金城县,这是洛水……”
他的手指沿着移到了一片山峦中间:“……这里洛水分为两条,中间有一片草场,长四十里,宽三十里,那里地草丰美茂密,河水甘甜,西面有大山阻隔,敌人不容易渗透侵犯,西面则和延安县接壤,随时可以得到我的八路军镇的支援。为了管辖这片草场,我将在这里设置一个叫做保安的县……”
说着,李文革抬起了头,带着满脸的笑意道:“如果杀牛家的勇士肯于在我的麾下为我作战,这个县就是你们的……”
杀牛咄吉缓缓坐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李文革手中的图,喉头不断蠕动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迟疑难决的神色。
半晌,这位老族长苦涩地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会把这片草场给大虫家或者野鸡家,是吗?”
李文革看着他,淡淡道:“野鸡家不可能,但是大虫族,我会尝试着去接触!”
杀牛咄吉紧张地思索着,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李文革的眼睛,说道:“族中能够战斗的勇士总共不过一千,你带走了五百,杀牛全族的安危存亡就全都依赖于你了!”
李文革毫不迟疑地道:“一旦迁居保安,杀牛族就是我治下的子民,作为延州的主人,我有保护你们不受外来伤害的义务,谁要侵犯杀牛族,就是和我李文革开战……”
杀牛咄吉又迟疑了片刻,轻轻透了一口气:“我要谢谢将军的慷慨,不过这件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张,这需要全族人的支持和赞同……”
李文革笑了,最关键的一关终于过去,他以十分理解的口吻道:“一切全都拜托老族长,我信任您的威望和能力。从现在起,您就是新设立的保安县县令,食用朝廷七品薪俸。
希望您能够尽快主持全族公议。杀牛全族将有四个食用朝廷薪俸的名额,除了您这个县令之外,还有一位八品县丞,一位九品主簿,一位九品县尉,这些人选一律由您决定。等您将这些人地名单提交给我,我将以八路军节度使的名义下达任命文书……”
杀牛咄吉抬头看了看已经将一整只羊收拾得差不多的勿施,轻轻问道:“勿施是我最小的儿子,希望未来能够成长为令将军满意的勇士……”
李文革当即道:“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人质来保障我自己的权益,勿施还小,他现在应该留在钟爱他地父母身边
成年之后,我非常高兴这位年轻的勇士能够为我作战
杀牛咄吉眯缝起了眼睛,他笑道:“恕我直言。我所认识的汉人都很喜欢我们的族人作为人质留在他们身边,我地二儿子现在就在庆州的郭使君身边。野鸡族和大虫族也是如此。将军虽然是大唐的子胤,毕竟也是汉人,为何肯这样相信我呢?”
李文革淡淡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极为认真地道:“就凭‘阿史那’三个字!”
杀牛咄吉顿时动容……
……
在虞侯科拟定的作战计划中,将这场剿灭叶吉族叛乱的战争分成了南北两个战场。两个战场分别对应怀安和洛源两个县。南线战场是主战场。野鸡家在怀安驻扎了主力的骑兵和大批杂兵,随时准备和庆州城内出来地州兵作战,因此怀安实际上是虞侯科计划中的主攻方向。联军将在这个方向上集中步兵主力和骑兵一部(一都),进行收复怀安和歼灭叶吉族主力地作战。而李文革则亲率两都骑兵北上洛源,经过杀牛家的领地抄袭叶吉族后方,切断叶吉族的退路,封锁洛源和怀安间的道路。
叶吉族的骑兵在千人以上,因此南北机动地速度相对比较快,而其占据两县县城之后,基本上属于内线作战,攻守皆有所据。尽管这两个县的所谓城墙斗不过是及其破败窄小的土围子,甚至都没有一人高,但是对于并没有携带重型攻城武器地联军来说,要想不花费太大代价攻克城防也仍然不那么容易。毕竟联军虽然装备精良武器先进,但是兵力上并不具备绝对优势。
形成怀安和洛源两县边界的,是一条后世被称为头道川的洛水支流,在叶吉族叛乱初期,天气还很寒冷,这条河上结了冰,因此基本上不能给叶吉族造成多大的机动障碍。
但是现在,随着天气回暖,河水已经完全开冻,顺着官道修建的那座木桥便成为了叶吉族南北调动的关键性枢纽。如果这座木桥被破坏,叶吉族前方与后方的联络便将被切断,绕行上游的河流源头,河谷路崎岖难行,即便是骑兵也要多花两天的时间才能绕到洛源县西北再折回来,一来一去要多花三天时间。虽然以庆州兵的行军速度来看这点时间基本上不值一提,但是为了谨慎起见,叶吉族还是在木桥两侧驻守了两百兵,其中一百名骑兵,专门防守这个重要的战略枢纽。
从西面沿着洛水河谷杀出来的延州联军令叶吉族大族长叶吉川厷很是吓了一大跳,他派出了许多小股骑兵去打探来军的虚实,然而在张桂芝率领的骑兵都的劫杀下这些无甲轻骑很难接近联军的营盘。连续四五天,付出了三十多人的伤亡,叶吉族仍然没有能够弄清楚联军的扎营地点和具体兵力情况。
张桂芝刚刚下马,就被传令兵通知到虞侯帐会议。
在李文革建立参谋部制度之后,军队的扎营中军就做了简单调整,中军大帐还是要的,作为主帅的办公休息场所,以及下达命令召开全军重要军议的场所。而在主帅的营帐左侧则设立虞侯帐,专门供虞侯科的参谋人员整理情报拟定作战计划进行敌我行动推演。而右侧的亲兵帐则是负责整个中军警戒安全的发令机构,全营每日的口令都是从这里发布出去的。
李文革不在营中,中军帐自然就空了下来,代掌令箭的折御卿就在自己主持的虞侯帐中召开军议分派任务,倒也相当方便。
张桂芝一进来,便看到荆海狄怀威两个步兵都都正都在,两名折家的营官也在,而折御卿正在目不转瞬地盯着一个年轻的陪戎副尉用木质尺子在一张山川河流图上比划。
他向折御卿行了军礼,折御卿抬起头还礼之后一句寒暄也没有,直入主题道:“张都头,大人那边传令过来了,要开仗了。按照拟定好的计划,明日你必须最少放过两股敌军侦骑,今日大营要连夜准备,明日白天要给敌军的侦骑看一场好戏!”
张桂芝顿时兴奋起来,他舔了舔嘴唇,看着折御卿道:“选定战场了么?准备和这群杂碎在哪里开打?”
折御卿的手在地图上移动着,道:“山谷间地势大多狭小,从这里到怀安县城,只有十棵树这里地势开阔,兵力适合展开,除了这里叶吉家没有选择——除非他们直接来攻击大营。这两日你要减少骑兵的出动频率,起码要隐藏起一个骑兵队的实力,不把咱们的底摸透,叶吉家的骑兵是不会从县城里面出来的。”
说着,他抬头看了折德璜一眼:“老叔,明天这场戏全看你的了,演得不好引不出敌军,侄儿好说话,大人那边却是不饶的!”
折德璜看了这个聪明跳脱的侄子一眼,笑骂道:“便是你这崽子鬼主意多,放心吧,若是这样叶吉家都不肯出来,这窝耗子便也没甚可惧的了……”
“好——!”折御卿直起了身体,目光炯炯扫视着帐内诸人道:“明日白日诱敌,晚间各部按计划运动至十棵树设伏,后日咱们便给叶吉川厷来个开门红……”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6)
吉川厷松了口气,连日来的骑兵侦查没有结果,已经了极点。自从造反截断盐道以来,他从未如此焦躁过,当初族中贵族会议决定切断道路拦截运盐官队之时,几乎人人都提着一口气,这毕竟是与中原的庞大汉人王朝公开作对,谁都明白,若是这个汉人王朝真的动起真格,叶吉族举族上下数千人没有一个有活命机会。好在从各方面收集的情报上来看,汴梁方面这两年内忧外患不断,一时间应该顾不到西北边陲的这点小事。
作为族长,叶吉川厷对于盐运的重要性是深知的,只要有一个月没有盐通过庆州运往关中和关东,中原的皇帝就会震惊,而那时候庆州的郭彦钦就坐不住了。只有在那种情况下这个狗官才会放下身段来和叶吉族谈判。这家伙刮地皮刮了两年,应该也捞得够多了,只要他还想保住刺史官位,羊马捐的事情便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怀安之战让叶吉族看到了郭彦钦和庆州州兵的虚弱,这场叶吉川厷冒着风险发动的进攻战役不但完全击溃了郭彦钦的庆州兵,甚至还出人意料地拿下了怀安县城。
以这种战力,郭彦钦绝无可能发动反击,他甚至连守住庆州州城都做不到。
当然,叶吉川厷并不想把郭彦钦逼上绝路,毕竟惹来朝廷大举报复叶吉族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庆州是绝对不能打的,非但不能打,还要随时保持克制,不能把郭彦钦吓跑。庆州没了州官倒不要紧。但是那样一来叶吉族也就没有了谈判的对象。
铤而走险截断盐道,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那个天杀的羊马捐和通商禁令,只要郭彦钦肯让步,叶吉族根本没有和中原汉人做对地心思念头。
可惜郭彦钦虽然害怕的要死,在谈判条件上却始终不肯松口,坚持要叶吉家递送降表。这和此人胆小如鼠的性格十分不符。令叶吉家的贵族们十分诧异。若是州兵强横,战场上形式不妙,野鸡家对递送降表倒也没什么意见,这年月毕竟拳头硬的有理。可是如今占据军事优势的是叶吉家。郭彦钦连一战之力都没有,叶吉家便不大情愿了,哪有打了胜仗还要请降地道理?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郭彦钦在怀安兵败之后吓破了胆,不但自己一溜烟跑到南面与宁州交界的乐县观望风色,还连夜向朝廷递送了告急表章。郭刺史那时候以为这些番夷是想要自己的脑袋,直到叶吉家的信使进了庆州他才知道叶吉家不过是想要恢复通商市易取消羊马捐而已。但是此时表章早已发出去。追不回来了,懊恼之余他倒是放弃了逃往宁州地念头。回到庆州坐镇,一面与叶吉家讨价还价一面派人进京打点。
他此时还不知道王峻倒台的消息,否则恐怕立时便要松口和叶吉家缔结合约了。
既然朝廷已经知道野鸡族造反,自己已经将自身置于有罪的境地,那么便只有打败叶吉族收复失去的土地迫使叶吉族投降自己的罪责才有可能推脱掉。因此对于郭彦钦来说。怀安县和洛源县两个县必须收回来,叶吉族必须上降表,这样自己才能有惊无险度过这一关。
可是战场上一败涂地。谈判起来委实底气不足,怀安县叶吉族倒是并不想要,毕竟这里距离州城太近,又属于长城内线,实在没什么价值。但是洛源县就不同了,这个县在叶吉族领地和杀牛家领地的交界处,对于未来两族争斗有着重要意义,关键时刻这个县甚至可以当做吞并杀牛家地前进堡垒。有如此战略价值,叶吉家当然咬住便不肯撒嘴,再加上降表的问题始终谈不拢,事情便这么一直拖了下来,拖得叶吉家有些发急了,造反造了两个月,上上下下地心早都虚透了,叶吉川厷无奈之下决定再给郭彦钦一个教训——攻陷白马县,将兵马摆到老郭的鼻子底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神出鬼没的骑兵开始出现在怀安东部的山区河谷之间。
这股骑兵的行动飘忽,极难捕捉,出城侦查地叶吉骑兵往往很难接近他们。从侦查的情况来看,这股骑兵的人数似乎不多,但是移动速度惊人,甲冑精良,所用箭矢制式,很有朝廷正规军地模样。
叶吉川厷恐慌之余,派出了更多的骑兵搜索,在损失了三十多人之后,他终于确定,这支骑兵总是以十人到二十人为群组活动,使用可怕的骑兵弩箭进行攻击,披挂制式骑兵甲,虽然人数不多,但因武器精良马力强健,有效地遮蔽了东部山区。
叶吉川厷立即判断出,怀安东部隐藏着一支朝廷派来的官军,他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已经准备实施的对白马县的进攻计划顿时取消,他开始全力调动手上的骑兵探查东面的敌情。
就在今天下午,他亲率一百名骑兵,在损失了八个人之后,终于蹑着这股骑兵的行动路线追踪到了这支官军的扎营之地,经过一番详细探查之后,他的心放了下来,这支官军总人数并不多,大约有步兵三百到四百人,骑兵数十人,和庆州州兵的兵力比起来还差一些,尽管骑兵的装备很精良,但是步兵却相对较差,披甲的不多,且纪律涣散行动迟缓,所用武器也大多是木枪。
这样一支官军,还不至于给叶吉家带来灭顶之灾。
叶吉川厷猜测,这支兵既然来自东面,应当是延州的八路军——尽管他们没有亮明旗号,但是从那些人说话的口音上却可以探明这一点。李文革派了这么一支兵来庆州究竟目的何在呢?叶吉川厷的分析是,这个延州军阀想趁着自己和郭彦钦交手检点便宜,自己若是出兵去打白马,这支兵立刻便会袭击怀安切断自己的退路。
李文革打得好算盘。
叶吉族根本不信李文革敢于全军来庆州。北面的党项人始终是延州的最大敌人,在拓跋家还虎视眈眈地情况下李文革来庆州,那不是等着被人家抄自家的老巢么?
在确实探明了周围数十里之内没有敌军伏兵之后,叶吉川厷决定明日出动主力和延州兵打上一仗。敌人的主力是步兵,在大兵团机动上不是叶吉家骑兵的对手,敌人的骑兵虽然精锐。但是人数太少,在一般情况下遮蔽战场还绰绰有余,但是面对己方优势的骑兵,敌人这点骑兵在正面交锋时并不起什么作用。弩箭虽然可怕,但是填发却很花费时间,第一波发射之后便后力难济。
只要不出意外,这场仗倒也不怎么凶险。
这一次叶吉川厷调动了两百帐兵,全是骑兵,八百人分成前军中军和后军。前军后军各五十帐兵两百人,中军一百帐兵四百人。八百骑兵沿着东部山谷通过十棵树向敌军营盘搜索进击。沿途杀死所有活着地人,无论是敌军骑兵还是倒霉被撞上的采药汉农或者偷越封锁线的商人马队,以确保部队行动的秘密性。
八百人中,有一百三十三副各式
全部装备在主力中军。这是叶吉族最贵重地镇宅之
前军和中军之间间隔一里,中军和后军之间间隔三里,这是防备遭遇敌军埋伏时能够相互呼应支援。
凭心而论。叶吉族无论是组织编制还是战略战术水平都还停留在极低下的阶段。他们是靠着拼死一搏的勇气和士气以及草原民族天生的勇悍野蛮打败了庆州的州军,但是在敌情分析判断和临阵指挥协调等方面,他们和中原的正规军乃至党项拓跋家兵都有着不小地差距,对敌的敏感度也要低很多,他们地一举一动落在打了一辈子仗的折德璜等人眼中都很天真可笑,对于这些常年与契丹党项死磕的折家老兵而言,叶吉族的部署几乎处处是漏洞,仗还没开打,折家兵就已经将这个原始部落当作一群死人了。
折御卿还仔细些,他虽然也是久经战阵,却是第一次在图面计划上将敌军消灭掉,他很想测试一下这种精确计算的作战模式是否真正可行。
根据他地计算,全歼敌军八百到一千人的兵力,己方的伤亡应当控制在一百人之内,战殁者不应该超过五十人。这一仗下来,怀安县就几乎变成一座不设防地城池了。
……
三月的庆州,天气虽然已经回暖,清晨却依然有些寒意。身穿各色皮革服饰勉强成纵队行进的叶吉家骑兵们不住往口中倒着酒,以驱散这一丝轻微的寒气。
三个月来,这些叶吉家英雄们对汉人官军的敬畏之心从强烈到轻微,再到现在的不屑一顾,走过了一个相当坎坷的历程。在怀安北部之战之前,许多人都已经做好了将性命拼掉升天的打算,若不是郭彦钦的羊马捐和通商禁令实在让这些牧民汉子活不下去了,他们是不会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支持叶吉川厷截断盐道的疯狂举动的。
怀安北部之战,彻底粉碎了笼罩在汉人官军头上的光环,那些年纪高迈的叶吉家老人愕然地发现,如今的官军早已不是长兴四年进逼平夏的那支浩浩荡荡盔明甲亮军纪严整战力强悍的强大官军了,那些衣衫褴褛武器破损盔甲不全的叫花子们的待遇情况似乎比之自己还有所不如。
这样的官军,自然很难令人产生什么敬畏感了。
行了十五六里,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走了一上午的叶吉家兵们肚子开始饿了起来。
许多人就在马上拎起水袋子,将袋中的羊奶大口大口向口中倒去。
叶吉川厷擦了擦头上的汗,扫视了一眼身前身后的队伍,高喊道:“叶吉家的英雄们,加把劲!前面到了十棵树,我们休息一阵,然后继续赶路,今日晚间以前赶到敌营,将那些延州来的兔崽子们杀个片甲不留,回到怀安,全族宰羊,让大家饱餐一顿……”
“吼——”所有的叶吉战士挥舞着武器高喊道。
“呜——”前军突然间急促地吹响了角罗,叶吉川厷一愣,中军的战士们也是一愣,这是发现敌军大部队的反应。
这里距离敌营还有十几里路程,难道敌军出寨跑到这里来了?
叶吉川厷紧张地朝前面张望着,不多时,一匹快马飞也似自前面逆向奔了过来,前队的叶吉骑兵纷纷闪避让路。
这个骑兵一路不停,跑到叶吉川厷面前才气喘吁吁地道:“大吕则,前军在十棵树发现汉军大队,他们在山谷东侧列阵,前军请示,是否发动攻击?”
叶吉川厷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些汉兵居然敢于出战,这实在是很意外的事情。
他沉吟了一下,问道:“敌军兵力多少?”
“中间是步兵,大约有三百多人,两翼是骑兵,一边有二十多人的样子!”
叶吉川厷皱了皱眉,和自己计算的敌军总兵力相差不多,算上留守营盘的兵力,这已经是敌军能够出动的最大兵力了。
他咬了咬牙:“告诉你家吕则,不许攻击,等到中军前军汇合后再说。”
“是——”那战士拨转马头,浑身冒汗地朝前跑去。
沿着狭长的谷道,四百中军骑兵缓缓进入了方圆大约五六里的十棵树山谷,与先期抵达的两百前军汇合在一处,一阵纷乱喧嚣之后,缓缓拉开了阵列。
这个过程前前后后大约花了一刻钟功夫,在这段时间内,东面远方的那些敌军一个个懒洋洋扛着木枪冷冷扫视着这些叶吉家族兵,静静的等待着。山谷的西面一阵阵喧哗吵嚷,东面却是始终静悄悄鸦雀无声。弄得叶吉川厷一时间有些疑惑,这些狡猾的汉人该不会弄了一些稻草人来糊弄自己吧?
但是远处一匹倒伏的马和一个卧在地上的叶吉战士尸体却证明对面绝不是草人,而是能杀人能放箭的活生生的敌人。
就在这个战士的尸体身后,一道并不宽阔的浅沟将叶吉家军队和汉军分了开来。
这道沟浅到几乎不算沟,若是不留神一脚踩下去,连脚都不会崴;更谈不上宽,步子最小的战士也能轻轻松松一步跨过去,更不要说全体叶吉族战士都骑着马。
叶吉川厷皱起眉头看着那道沟,轻轻问道:“怎么回事?”
前军带队的吕则叶吉茂屠咧了咧嘴,半晌才道:“方才有人近前喊话,就说了一句,叶吉家上下,有敢越过此沟者,死!”
叶吉川厷顿时眯缝起了眼睛,他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了叶吉茂屠一鞭子。
“怯懦——敌人这样一句话,叶吉家便被吓住了?”
叶吉茂屠十分委屈:“大吕则,不许攻击是你的命令,我在等你到来!”
叶吉川厷绷着脸,他知道叶吉茂屠说的有道理,自己是一时气氛难耐,这群汉军也过于目中无人了,居然用这种办法来折辱自己。
就那么在地上随随便便划出一道沟,然后告诉自己的部族,不许通过,通过者死!
敌军明明很弱,但是那股从骨子里面渗透出来的傲慢却委实令人难以忍受。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能够判人生死的冥神吗?
叶吉川厷平抑着胸中的怒气,催马向前行去。
“大吕则——小心——”叶吉茂屠高叫,伸手去拉叶吉川厷的马缰绳。
刷的一鞭子,将他的手抽了开去,叶吉川厷沉郁的声音响起:“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上前!违令者杀!”
军令即下,没有人再敢拦阻这位叶吉家的大族长大吕则,只见他策马轻轻跑动着,移动速度并不快,渐渐接近划在山谷中央,距离敌军列阵之处大约一里左右的那道“界沟”。
很快,叶吉川厷在界沟前勒住了缰绳,他看了界沟一眼,轻蔑地抬起头,仰天用声调怪异的汉话叫道:“叶吉家大族长川厷吕则,请汉军主将阵前讲话——”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7)
那条浅浅的简易“鸿沟”,并不是随随便便划下的,这是一个能够保证此次八路军所携带的射程最远的弩箭能够有效发挥功用的距离。叶吉川此刻立马之处,正是埋伏在两翼的骑兵们手中弩箭火力的交叉点,在这个位置上几发弩箭便能结果掉这个叶吉家的大头目。
就算再强悍,叶吉川也很难闪避挡隔开自两面射来的七八枝箭矢。
然而折御卿却不能下令将叶吉川当场狙死……
他也一直不明白为何李文革总喜欢将远距射杀这个战术动作形容为“狙”。
很明显,叶吉川是想玩“阵前讲话”的把戏。很多汉人将军也喜欢玩这种把戏,折御卿不知道这场面要是换了自己那位酷到快成冰人儿了的妹夫会如何处置,大概那个骄傲到连骨头都不需要关节的杨家少年会毫不犹豫地策马上前去看看这个对面的敌将想玩什么花样——真不晓得头上长着三块反骨几乎每个月都要改换一下门庭的杨信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浑身生着倒刺的儿子,不过一向玩世不恭惯于取巧鬼花样层出不穷的折御卿却绝不屑做这种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挥了挥手,手掌下压,左右两翼一排弩箭射出,却并不是射人。
八枝弩箭错落地钉在叶吉川的马前,激起了些微的尘土,让马上的叶吉川吃了一吓。
这个警告已经足够明显——这支汉军根本不屑废话,叶吉川脸色数变之后,咬着牙驰回了己方队中。
既然没什么可说的,那便刀枪箭矢上说话吧!
随着叶吉川一连串的命令,两百多叶吉家骑兵组成的前锋在山谷中缓缓展开,形成了一个宽约三百多步的扇面。
随后,这个扇面开始向着延州联军方向扑了过来……
不到八百步的距离。已经足够骑兵加速的空间。
虽然叶吉家地骑兵用来做这种肉搏并不合适,但是怀安之战的经验告诉这些游牧勇士,对于这些武器拙劣甲胄不全的敌军,这样的冲击威力已经足够。只要双方地白刃交兵开始。这些敌军用不了多久便会崩溃。
如果叶吉川够谨慎,他会找一个制高点登上去对敌军进行一次起码地目测评估之后再行进攻。那样的话即便折御卿将主力隐藏地再好,叶吉川也不会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可惜叶吉川地心急切了些,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快速将这支外来军队的干扰消除,他的目标不是延州,而是庆州的北门,是郭彦钦的妥协。
于是两百左右骑兵便这么赤裸裸地扑了上来,对于经过周密准备的联军而言,这不啻于将自己的胸膛裸露出来往刀子上撞。
折御卿之所以选择十棵树作为战场。就是看中了这个山谷地势平坦适合骑兵加速,但宽度太窄不利于骑兵向两翼迂回。
对于训练有素地步兵而言。无甲的骑兵在面对面地战斗中并不可怕,头痛的是这些骑兵绕着己方战阵进行迂回漫射。两条腿怎么也赶不上四条腿,敌人能够攻击自己而自己却无法攻击敌军,这才是最令步兵懊恼的事情。
那些被折御卿排在前线的折家老兵脸上都浮现出了看热闹的恶意笑容,而隐藏在这些折家兵背后地狄怀威步兵都却略略有些紧张……
这毕竟是延州步兵们第一次与敌军骑兵正面野战。即便是久经沙场地老兵。也难免手心有汗。而那些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此刻地紧张更是全然写上了脸。
很快。叶吉家骑兵越过了那道“鸿沟”。
随着一阵嗖嗖的破空声,数十枝箭矢从两个方向成九十度夹角扑向叶吉家骑兵。
随即,一阵马嘶人喊,排在正面的七八个骑兵或栽下马去,或身体中箭被马儿继续拖着向前狂奔。那些栽下马去的士兵即使没死,也很快就被淹没在己方的骑兵马蹄激起的烟尘中。中线只是略略乱了一下,随即便恢复了冲击阵型。
左右两翼的弩箭打击就维持了这么一下,随后便沉寂了下来。
弩箭的装填上弦是很耗费时间的,这一点就连叶吉川这样的土包子都十分清楚。
如怒涛一般的骑兵阵列此刻已经散出了将近五百步的冲击正面,面对着一线排开的联军步兵杀气腾腾扑来。
只要撕开了敌军的步兵阵线,这些汉军就只剩下被分割的命运,若是不逃跑,随后冲上来的叶吉家军主力会一块一块吃掉他们。
就在这些骑兵距离汉军步兵还有三百步时,随着折御卿的将旗挥动,站在联军前排的折家军一个营五个步兵方队突然动了。
左右两个步兵队突然以什为单位向两边散开,一行一行移动地极为规律,他们的速度并不快,几乎是便步走的速度,都没有跑动,但是相互之间的配合却十分默契,一什一什错开,衔接得天衣无缝。正在冲锋的叶吉家骑兵几乎险些便被这些向两翼移动的敌军晃得偏移了方向。
战士在冲锋时,想得越少越好,只需眼睛盯住一个确定的敌人,冲上去将其杀死,然后再去寻找另外一个目标——这便是战场上的单兵作战规律,不要说冷兵器时代,就是进入热兵器时代以后,步兵的射击对象也是一个一个转换的。所有的战术教官都会要求自己指挥的士兵在作战时首先瞄准一个敌人,撂倒他以后再转移向另一个目标。
战士们不是将军,他们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固定的攻击目标,他们不可能一个人将整队敌军当做目标。
战果是一个一个的首级,所以战士们必须一个一个去杀死敌人,这是任何战争都必须遵循的规律——核战争除外。
叶吉家的战士们本来都是选好了自己的目标的。
可是这些目标现在开始移动了,于是战士们的目光和注意力也开始随之移动。
操控马缰地手不自觉地用力,马儿们的奔跑方向渐渐随之偏移。
原本均匀散开的骑兵,渐渐开始有了向两翼集中的趋势。
叶吉川发觉了这种诡异地变化。他急促地高喊着口令,命令带队地军官和贵族收拢自己的部下,所有地命令归根结底只有一条——冲击敌军的正面,而不是两翼。
这支汉军居然敢于在自己的骑兵距离己方阵线还有三百步距离的情况下做这种大胆的阵型变换。对方的指挥官如果不是疯子。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战场上的士兵最恐惧地便是将自己的侧翼亮出来给敌军攻击,只要可能。每个士兵都会尽自己可能地保护自己地侧翼安全。除非是沙场经验丰富到足够程度的老兵,在侧翼正对敌军兵锋的情况下都会做出本能的回护反应。只有这种久经战阵见惯了流血场面的战士才能够根据自己多年地沙场经历积累起地感觉消弭恐惧感做出正确而不慌乱的阵型动作。
如果叶吉川能够知道自己对面面对地是一群无甲的折家军,他一定会重新审视敌军临阵变换队形的行动,这样疯狂的举动,也只有折家军这支尸山血海当中杀将出来的军队敢于这么大刺刺做将出来。此刻隐藏在折家军背后的狄怀威部是绝对做不出这种阵型变化的,正面对敌,已经让这些延州步兵十分紧张了,更何况是把自己的侧翼亮给敌军进行进攻?
风林山上的训练中教官和队官们始终在强调的第一条重要的军事原则就是:任何时候都要选择对方的侧翼进行攻击。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家的侧翼让给对方来攻击。
折家军的移动速度虽然不快,但却毫无停滞。眨眼之间五排步兵已经悉数撤向了两翼,两百多人以什伍为单位斜斜兜向叶吉家骑兵的两翼外围。
叶吉家的前锋乱了一阵子,人喊马嘶声中,一部分反应不过来的骑兵随着折家兵冲向两边,而一部分反应快速灵敏的则收拢了队形重新向着正面冲了过来。
最后一队折家兵撤向两翼之后。叶吉川的瞳孔猛然间收缩起来。浑身汗毛倒竖,一阵凉气从头到脚。那一瞬间,他的手指头几乎都僵住了。
那些无甲的懒散步兵背后——是如林的枪刺。
一都步兵,排做四行,每行五伍,身披细鳞甲,手持长杆木枪,森然肃立。
看到这些士兵身上的细鳞甲,即使最愚笨的叶吉家骑兵也意识到了不妙——这绝不是一支地方武装应该拥有的装具,即便是中原王朝最精锐的步兵,铠甲配备也不过如此。
那些无甲的散漫士兵背后,竟然是这样一支装备精良的步兵。
此刻这些骑兵距离这支步兵的间距不过三十步到四十步。
经过将近一里多地的加速,以骑兵的速度,这段距离几乎眨眼即过……
挥舞着马刀的骑兵们手忙脚乱,有人在摘取背后背着的弓箭——原本以为用不上了,此刻却觉得在交兵之前哪怕射出一箭也是好的。
傻子都知道,在披甲持枪的步兵面前,无甲的骑兵很难讨到什么便宜。
一片战马嘶鸣声响起……
叶吉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叶吉家的战士们尽管不如拓跋家战士那般经验丰富,但是终归是人,总还是有着理智上的判断的,以此刻的冲击速度,只要冲上去,对方不过区区一百兵的步兵阵,被撕裂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毕竟骑兵的速度所造成的动量再怎么说也是一项重要优势。
可惜人能够做出的理智判断,畜生们却不能。
面对如林的枪刺,叶吉家战士们的坐骑本能地选择转向和减速却步……
后面的骑兵还在继续加速,前面的骑兵却在减速转向,狭小的空间内发生如此混乱,后果毫无悬念,还未接战,叶吉家地骑兵已经自己撞成了一团……
好在队形散得很开。虽然发生了混乱和冲撞,却也不至于影响全局。
只不过,冲在第一排的骑兵们都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跨下惊慌失措的战马,这些对尖锐物体存在本能恐惧的畜生们几乎在接战地那一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转向。将自己和主人那毫无防守地脆弱的侧翼暴露给了全副武装地敌军步兵。
随着狄怀威一声狰狞的“杀——”。第一排的二十五名八路军步兵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木枪刺了出去。
散在第一排正面的敌军,不过七八人七八匹马而已。
出枪一次。五名敌军骑兵软倒在阵前,他们的人和马身上,最少的也插着三柄木枪。
打横的敌军骑兵挡住了后面冲上来地友军,人的承受能力有限,战马却强悍些,这些身上带着两到三个血窟窿地畜生们悲鸣着四蹄纷飞在阵前打转。
第一排得手的延州步兵们一时也有些心悸,不过平日的严格训练此刻显现出功效,这些人的木枪出手后几乎毫不犹豫地撒手后退。第二排二十五名士兵大步上前,铁质的鳞甲甲片一阵叮当作响。又是二十五杆木枪顶了上来。
第一排地二十五名步兵几乎没有一个受伤,他们以伍为单位迅速撤到了阵列地后方,在那里二十五名早已准备好的折家军士兵迅速将手中地木枪递了上去,就在这个时候,前沿又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杀——”。
转眼之间。这一都延州步兵已经完成了一次全队轮替。
有四个步兵被敌骑砍伤。三人被后面放箭的敌军射中面部当场毙命,还有一人被扬起的马蹄子踢伤。其余还有五个人中箭,不过都射在了铠甲防护的部位,箭头入肉很浅,基本上不影响战斗力。
叶吉家三十多名战士倒毙在阵前,四处流淌的血液染红了黄土地,步兵阵列前堆满了战马和骑兵的尸体,形成了一道血肉筑成的拒马……
在两翼,折家兵已经和敌军接战。
肉搏交兵,折家子弟和延州步兵的差别顿时显现了出来。
延州步兵在单兵能力上明显比较差,每次攻击都是以伍为单位出枪,总是五个人向一个敌人发起刺击,因此基本不存在攻击盲区,每次攻击必然奏效,手下连伤者都极少——很少有人连人带马被攒刺了四五下还能有命在。但是相应的,攻击效率也不高,二十五人的一排,一次攻击也就杀死五六个敌军,不过因为训练有素,在不断的后退中,倒下的敌军又迟滞了己方的冲击速度,因而几次杀伤下来,正面的敌军已经很薄弱。
折家军则完全相反,这些没有披甲的折家老兵动作极为灵活,被分散了的敌骑在相对广阔的地面上必须保持正面面对这些步兵,显得很是吃力,短距离交战没有人敢于放下马刀去取背上的弓箭——那是找死,特别是面对这些进攻精神极为强悍的折家老兵,只要稍有空隙,他们便会闪到自己的侧面将手中的木枪捅过来。
虽然很少有配合和阵型,但是这些折家军的战意却极为浓厚强悍,步兵面对骑兵时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他们总是四处跑动闪避着,稍不留意便瞅准空隙给面前的敌人从侧面来上一下。
在这些见惯了血的战士们看来,叶吉家的骑兵实在是不够瞧。
府州兵生来就在面对契丹和党项铁骑的威胁和攻击,生来就在骑兵的威胁下挣扎求存。他们的心中,那种对骑兵的原始恐惧早就被多次生与死之间徘徊的沙场经历所磨平了,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人马均未披甲的骑兵没有丝毫可怕之处。
奔跑,移动,始终保持正面面对敌人,这就是折家步兵面对骑兵的唯一战术。
步兵对骑兵的机动劣势,只有在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敌人之后才会显得尤为突出。
或许冷兵器时代的所有步兵都是这样被骑兵打垮的。
而府州面对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两支骑兵却从未被攻陷过,原因很简单,折家军的士兵面对敌人的骑兵绝不会转身。
银州之战几乎被延安团承包,因此折家兵几乎没有上阵的机会。
今天,在十棵树,折家战士们用自己的行动教育着第一次面对骑兵进行野战的八路军士兵,骑兵的速度优势在足够勇敢的步兵战士面前并非不可打破。
第十八章:庆州风云(8)
叶吉家的四百骑兵主力冲上来的时候,前锋已经陷入混战。延州兵、府州兵、叶吉族兵三方混杂在一起,人喊马嘶,刀光矛影,不时有朵朵血花溅出,打湿了山谷间的黄土绿草。在叶吉川吹响号角召唤主力部队参战的时候,连这位叶吉家大族长自己都清楚,这绝非是后续部队参战的绝佳时机。
骑兵的优势在于速度,在于机动的空间和箭矢的杀伤射程。若是在平原开阔地带交战,己方的主力骑兵可以绕过敌军两翼从侧面甚至后方对敌军发动进攻,迫使敌军各自为战,即便敌军近战勇悍,也可以凭借马力以来回奔袭漫射的形式消耗敌军兵力。可是如今,在这个狭窄的山谷内,骑兵的机动优势虽然不至于完全丧失,但要想迂回漫射,却是绝无可能,不击退正面之敌,己方主力根本无法向敌后突进。
直到此刻,叶吉川才隐隐意识到,敌军主将之所以选定此地作为战场等候自己,看中的便是这块山谷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有利地形。
敌军列阵在山谷东侧,正面虽然仅仅只有三四百步的宽度,但是山谷向东呈收束状,越来越窄,不利骑兵抄袭,却利于敌军军力部署调动,作为主动进攻的己方,很难贴着两旁的大山绕过正面敌军。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叶吉川不禁有些心悸地回头看了看西面,那里的地形也是如此。若是己方不利被迫退兵,骑兵的机动优势同样不利发挥。
敌军只有不到五十名骑兵,应该不敢拿出来和自己硬拼吧。
此刻动用主力,虽然明知是添油战术,叶吉川还是不得不为之。两百骑兵组成的前锋阵线,在敌军将近三百步兵的杀伤打击下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主力若是再不上前。只怕前锋就要彻底崩溃了。
不过此刻敌我双方混作一团,上前的部队不能使用弓箭,只能冲上去肉搏。
而且,敌我双方搅在一处。骑兵无法冲锋。这种状态下骑马上去和步行上去差别不大。
一旦接战,没有甲具防护的骑兵在对方白刃素质优良的步兵面前几乎讨不到任何便宜。前锋地两百骑兵。因为骑在马上马刀的长度问题,有几十个人已经不得不下马步战,在马上必须猫腰才能砍到那些猴子一样灵活的折家兵,而这些强悍得不像话的老兵却可以在战马周围蹿来蹿去随时随地威胁骑在马上地叶吉兵,这些没有眼罩配备地战马在敌人武器的威胁下往往不听使唤,更令骑兵们郁闷得吐血。
由于前锋骑兵没能实现撕裂敌军步兵阵线地目的,使得后续骑兵冲上去后只能和敌军进行不利的消耗作战,叶吉川原本想得好好的战略。在延州和府州联军的面前碰了一个硬得不能再硬的钉子。
叶吉川也算当机立断,他召唤主力出击的时机刚刚好。再迟一阵,前锋就要彻底完蛋了。至此叶吉川终于打消了以最小损失赢得此仗保存实力发动南下战役攻打县城的计划。全胜不行起码要打成惨胜,叶吉家不是汉人朝廷,是输不起地,只要输掉一场。叶吉川个人的命运无所谓。举族老小就要面临汉人地大屠杀了。那是亡族灭种的危机,不由得叶吉川不拼命。
惨胜总比惨败好。这就是叶吉川的想法。
尽管惨胜之后,叶吉川已经准备面对族中贵族们的讨伐和指责声浪,但是眼前这一刻,他却还顾不上这些……
四百骑兵主力压上来,战局顿时一变,虽然对面的汉兵战意依然不减,但阵前攻守之势顿时易手。面对越来越多地叶吉家骑兵,久经沙场地折家兵开始有些头皮发麻,而负责正面的狄怀威部两个队且战且退地速度大大加快了,而汉军联军的伤亡率也开始呈上涨趋势。
战至此刻,前锋地带已经散布了大大小小将近三百多人尸马骸,其中有大约一百二三十具叶吉族兵的尸体,其中由其以正面最为集中,就在狄怀威的两个步兵队且战且退的这段时间内,足足有五十多名叶吉族骑兵在延州兵的铁甲长枪下亡魂沥血。
狄怀威部的损伤也不小,至此已经有二十一人受伤九人阵亡。
细鳞甲在这个时代军队中绝对属于稀罕物件,这种因甲叶细小而得名的铁甲虽然不如明光甲的防护力那么强悍,但是对于有效分散敌人的攻击力度保护士兵的骨骼筋脉还是很得力的。叶吉家族兵装备低劣,马刀制式不一,有的人手中所谓的刀其实不过是一柄磨得很锋利的长铁片,手柄位置既无护手也无皮革或者木制的刀柄,因此除非准确劈砍刺击敌人咽喉或者颈动脉这样的柔软部位,否则对于装备了细鳞甲的八路军步兵很难造成致命性伤害。
八路军的厢兵救护队一直在阵中穿梭来去,将受了伤的士兵或抬或背运往后方,由于正面防御一直不曾崩溃,他们的行动相对安全。
但是此刻四百骑兵的生力军压上来,两队步兵在正面敌军的压迫下后退速度大大加快,与两翼缠斗的折家兵之间渐渐拉开了一个宽约百步的空隙,这个空隙转眼之间便被叶吉家骑兵填补了上来,正面与两翼的防御体系就此被撕裂分割,若是不出意外,叶吉家骑兵将全力剿杀那些在两翼游击的折家兵,两刻钟之后便可夺取战场主动权。一直对战局冷眼旁观的折御卿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八路军虞侯科的陪戎副尉,轻轻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吹号!”
闻言,那个年轻参谋军官像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拿出了一个黄锃锃的铜制物件。
这个物件样貌很是奇特,前端宛如一个张开的喇叭口,后端收束后被扭了一个回形,尾端比最细的萧还要窄小。
这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物件。
任何一个李文革时代的人都能够轻松认出这个物件的来历,那曾经是一支不同寻常地军队的独特标志。
“滴滴嗒滴滴滴滴答滴滴滴滴答……”
据说。当年在三千里江山之上,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血火考验的某国老兵们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和旋律,就会面色苍白两腿发抖。
这一天,这个声音在公元十世纪响起。
战场上的叶吉兵没有听过这种略显刺耳地声音。他们也不知道这声音背后地含义。目前,这种声音对于他们而言还仅仅是好奇而已。
下一刻。一切都不同了。
在两翼,自狄怀威的两个步兵队让开地空隙里,三百名身披细鳞甲手持木枪的折家兵以密集队形怒吼着冲了出来。
他们冲击的速度并不快,不过几十步的冲击距离,那些目瞪口呆脸上变色的叶吉兵甚至还有闲暇射出了十几枝箭矢。
然而这十几支仓促射出的箭矢转眼便被滚滚席卷而来的步兵洪流吞没,折家军中没有一人倒下,连是否有人中箭受伤都无法判断。叶吉家骑兵的战马惊慌失措地嘶喊着四外闪避,被对面一片甲叶晃动地金属闪光和怒涛滚滚的气势惊吓得仓促掉转方向。无论主人如何拉动缰绳喝止都没有用。
六队折家兵全部披甲,自两翼冲入战场。
双方甫一接战。顿时掀起一片血雨。
集中封锁两翼地叶吉家骑兵毕竟有限,五十多名慌乱的骑兵在全副武装的折家步兵面前几乎一触即溃,冲在前面的二十几名折家兵每次探出木枪几乎都要压上全身的重量和动量,在远处看起来,有几个叶吉兵甚至直直被冲击得飞离了马鞍。
叶吉家实在是太穷了。穷到了大部分骑兵甚至配不起马镫地地步。
在后方观察战局地叶吉川还没来得及吼出命令。几十名叶吉兵已然垮了下来,两翼的空隙重新被折家兵占据。这些身披铁甲地杀神正自这两个缺口处源源不断涌入战场。
局面再次逆转。
叶吉川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没时间具体统计,但是粗略看去,目前对方出现在战场上的铁甲兵已经在三百以上,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关中十几家藩镇当中,目前还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够拥有如此多的铁制盔甲。对面这支延州军的装备已经超乎了自己的想象,这根本就是一场高度不对称的战争。
立即后撤,尽全力保住族中这支有生力量,已经变成了叶吉川此刻的最明智选择。
要使后撤不至于变成彻底的崩溃,只有一个办法。
叶吉川挥刀杀入战场,一面冲击一面派出了两个传令兵。
将压力较小的正面兵力调往两翼,首先要遏制住两翼冲出的这支生力军的攻势,只有这样才能为后撤创造有利条件。
战场上再次响起呜嘟嘟的号角,正在冲击狄怀威部正面的一百多名骑兵被抽了大半调往两翼,狄部的压力顿时一松,后退势头遏止住了。
此刻狄部受伤者已经达到二十八人之多,战死者已经达到了十四人。
剩余的六十多人此刻人人大汗淋漓大口喘息,将近半个时辰鏖战下来,这些人杀人已经杀到了手软,身上手上全是敌人的血,有些新兵已经忍不住在老兵背后开吐了……
就在此刻,那嘀嘀嗒的军号声再度响起。
狄怀威部闻声,如同听到天籁之音般全力向两边散开,原本四排的队列转眼间变成了十四排,将中线闪出了一个十余步宽的缺口出来。
若是在一刻钟之前在正面出现这么一个缺口,叶吉川会大喜若狂挥军直击,只要能够撕裂八路军的正面防御,这场战斗的胜负格局便将扭转。
然而此刻,无论叶吉川怎么想,他都来不及调整部署了。叶吉家还能战的主力正在从中线向两翼集结,全力应对从那里冲出来的折家兵,起码在短时间之内。这个调动是不可逆的。更何况叶吉川已经率领着自己的亲族队杀入阵中,此刻连他自己都已经很难在短时间内向带队的贵族们下达指令了。
叶吉川明白,狄怀威闪开这么一个口子,目地绝不是为了让自己的骑兵从这里杀进去。
就在狄怀威的右营戊都闪开的同时。早已在阵后披甲完毕地荆海部左营甲都就从这个空隙内冲了上来。
左营甲都乃是整编后地延安团当中唯一全部由老兵组成的步兵都。两个步兵队一百名士兵当中资历最浅地也是参加过银州之战的士兵。整编之后的延安团下辖左右两个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步兵都。仅仅左营甲都这个番号就已经足够表明这两个步兵队在延安团乃至八路军中的地位了。
此刻在战场之上,明显显示出这一百名步兵与其他兄弟部队之间区别的,也是最令叶吉川心惊的,则是这支部队的士兵们身上披挂的鸟锤式步兵甲。
纺锤形地甲片都是精铁淬炼打造,甲片面积较大,抗砍击能力极强,大部分叶吉兵手中的劣质马刀根本奈何不了这种甲胄。在冷兵器时代地东方铠甲中,这是在防护能力上仅次于明光铠的护甲。就连许多将官身上披挂的山文铠在防劈刺砍击上都不如它。
这次出兵,李文革携带了五百套铁甲。其中细鳞甲四百套,鸟锤甲一百套。
李文革很大方,既然是约折家一道出兵,他便毫不吝惜地为折家军配备了三百套细鳞甲。对于此举,一向把家当看得颇为金贵的周正裕曾经腹诽过几句。李文革却一句话便把这个老大哥下面的话堵了回去:“当初咱们困难。若是没有人家折令公那五十套步兵甲,哪有今日这支军队?”
在战场上保护友军就是保护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李文革算地比谁都明白。
也正因为李文革地这种态度,因此折德璜等折家将领对于折御卿安排无甲的自家步兵在前面示敌以弱毫无意见,尽管这是个最苦地差事。出兵之前折德源曾经代表折从阮和这些兄弟们反复交代过:“李大将军没有将咱们当外人,咱们折家子弟可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
荆海全副披挂,冲在全都的最前面。
这个平素不善言语的新任都正此刻一身深青色军服,外罩一件鸟锤甲,手中擎着一杆木枪,除了小臂上代表着军衔节级的两个同心三角形袖标之外与普通士兵几乎一模一样。
荆海冲到阵前的时候,正面攻击狄怀威部的数十名叶吉家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
与折家兵不同,甲都重逢的时候,除了杂沓的脚步声和晃动碰撞的甲叶声之外并无其他动静,所有士兵都紧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八路军的战时三斩律已经让这些从军日久的老兵形成了习惯,因此尽管此时身后并没有手持平脱砍刀的督战队,这两队士兵还是本能地保持着沉默。
荆海抢上前去,附身躲过对面一个叶吉家骑兵弯腰挥过来的马刀,木枪打横,左拳放空,握住底杆的右手拥力一送,将磨得锋锐无比的枪刃准确地刺进了这个年轻骑兵的腰眼。
随即,他几乎毫不停顿地顺手后抽,动作丝毫没有粘滞地将枪刃抽了出来,对身体右侧另外一个叶吉骑兵砍向自己肩臂的马刀视若无睹。
一年多来几乎参与了李文革所有军事行动的荆海心神早已磨练得沉稳异常,动作敏捷灵活,直到他将木枪完全抽出,那个被刺中的骑兵的惨呼声才出口,身子摇晃了两下,自马上栽了下去。
右侧那杆斩向他的马刀只砍到一半便急急忙忙缩了回去,勉强架住了一杆自荆海身后刺过来的木枪,然而这个骑兵的战马却被另外一杆木枪刺中颈部,暴叫着跳了起来,生生将这个骑兵自背上颠了下来,扔到了几名戊都步兵脚下,几杆木枪攒刺之下,早已是不活的了。
自中线冲出的甲都如同一柄锋利的钢刀,生生切入到了本来兵力就略显薄弱的叶吉家兵内部。不过短短几瞬,已经有十几名叶吉家战士惨叫着跌落马下,中部的阵线顿时一片大乱。
叶吉川此刻毫不犹豫地做了最后一线努力,他一面大呼一面策马向荆海率领地甲都前锋疾冲而去。身后跟着三十多名本族亲兵。如今战场上局面混乱。敌我间杂,这时候任何命令旗语都是多余的。统帅所部就是救火队,对于这种有可能危及整条战线的危机,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冲上第一线亲自去堵口子。
当荆海将手中地木枪自第四名敌军身体内抽出之后,突然间眼前一片开朗,他愕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中部地数十骑敌军在这短短的数息之间已经被甲都战士们刺杀殆尽,此刻遍地都是人和马地尸体,周围还站立着的除了敌军那些受伤或者没有受伤的战马之外。就只剩下自己的部下了。
此刻两个队的甲都步兵已经从狄怀威让出的缺口中悉数冲了出来,正在四下展开……
就在这时。荆海看到了呼号着从北侧冲杀过来的叶吉川。
面对这一小股三十多名几乎拉成一线的骑兵,荆海几乎想都没想,一面大声呼喝着右队队正牛铁山地名字一面挥舞着右臂用手掌做着包抄的手势。
其实他这个手势根本都是多余地,看到这支前来救火的敌军因为全速冲击而拉出了这样一条长线,正在北面展开队形的牛铁山早已不顾一切带着身边仓促间集结起来的三伍步兵斜刺着冲了过去。甚至连本来应该在后面喘息休整的狄怀威都派了勉强还有体力地二十个老兵向着叶吉川地侧翼运动了过去。
天天讲。月月讲,每日训练学习不厌其烦地灌输。现在在李文革麾下,哪怕是个小小的什长伍长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在战场上要不顾一切地攻击敌人地侧翼。
对于孙子兵法六韬八略中那些深奥难懂的军事学理念,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包子们是很难完全领会贯通的。但是对于打敌人一定要想方设法打侧面这样浅显直观的道理,就连那些刚入伍不久的新兵都能想明白,更不用说那些经历过战场洗礼的老兵了。
打击侧翼,简单朴素却又绝对深刻有效的战术理念。
无须命令,这已经是这支军队从上到下的共识。
几乎喘几口气光景,叶吉川的骑兵就已经冲到了荆海面前;与此同时,叶吉川惊骇地发现,大批身披鸟锤甲的步兵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是一个另叶吉川惊骇莫名的发现……
从小到大,作为一族之长,叶吉川没少做过打打杀杀的勾当。
还没见过哪支军队有这样的反应速度。
如果是大军交战,数千敌军出现在自己的侧翼,这是正常的,因为能够统带数千人的将领,无疑是有足够水准的。
即使是像今天这样的战斗,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出现在自己的侧翼,这也不算奇怪,毕竟从敌方的布局来看,敌将是个深通兵法的行家里手。
但是从命令下达到部队运动到位,总是需要时间的。
发现敌情、分析敌情,作出判断、下达命令,命令传达到部队,部队开始调动,运动到位,作为正常的战争模式,这七个环节基本上都是不可省略的。
从自己率部杀过来到这些敌军三五成群出现在自己侧翼,总共不过十余息光景。十几个人几十个人兵力规模的微观调动,竟然迅疾准确到了如此程度,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啊?
反观那些在骑兵面前各自为战的折家老兵,单兵战斗力没有接触过不好说,但是其战场反应的灵活度明显拉开了差距。
叶吉川高举着马刀,神情恍惚地冲着荆海兜头砍去。
这魂不守舍的一刀自然不能给荆海造成任何威胁,侧面一个敌军步兵一枪扎在了马腹上,踉跄跳动的战马将叶吉川连人带刀带得一偏,马刀在距离荆海足足有一尺的空处划过,足足实实扫了个空。
随即战马一声长嘶,歪歪斜斜又走了几步,缓缓软倒。
几柄木枪同时刺来,几乎将一个扑到在叶吉川身上的亲兵扎成了筛子。
这亲兵的血喷了叶吉川满头满脸,一柄枪刺得太深,穿过了这个士兵的腰腹,在叶吉川的大腿上钻了一个小洞。
几名亲兵不要命般扑上去,两个人挡住荆海和他周围的甲都步兵,其余三个人连拖带拽将叶吉川抢了出来,把他扶到了刚刚那个跳下马为叶吉川挡枪的士兵空出来的坐骑上。
等到叶吉川坐在了马背上,那两个挡住荆海的亲兵已经长叫着跌落马下。
叶吉川强自忍着痛镇定着心神,骇然打量着身周的战局。
有两件事,让叶吉川倍感绝望。
这些冲上来的新锐步兵不但反应迅捷,而且配合意识极强,几乎每个叶吉家兵都要应对两杆到三四杆从不同方向上刺来的木枪。
到现在为止,他目光所及,还没有找到一具身披鸟锤甲的尸体。
后面的狄怀威部已经重新列阵,正在缓缓向前推进。
两翼的骑兵已经完全被敌军的铁甲步兵打散了建制,西面的一些部队正在拨转马头向山谷西侧逃跑。
战场上成群的己方部队越来越少,仅余的几团也在渐渐被敌军分割撕裂。
叶吉川烦躁地大叫了一声,此时他身边的三十几名亲兵只剩下八个还在勉强和荆海部对抗,这场战斗已经没有任何胜利希望。
叶吉川至今不肯放弃,不是他的心志坚毅到了不可动摇的程度,而是他别无选择。
要么打胜仗,要么就死在战场上,族人的命运留给继任的族长去头痛。
然而此刻事情却完全由不得他了。
整个战场上到处都开始有叶吉家的骑兵调头向西逃窜,叶吉家的败局已成。
这是一场足足实实的败仗。
敌军已经崩溃了……
折御卿轻轻搓着手,握着拳头默默计算着。今日这一战,就在这个山谷内,叶吉家就足足扔下了四百多具尸体,这支族兵的胆魄已经被这一战完全打没了……
他轻轻笑了笑,道:“下面是张桂芝的事情了——吹号!”
就在人喊马嘶声中,在兵刃的交击声中,叶吉川绝望地听到,滴滴答答的魔鬼号音,第三次响彻山谷!
第十九章:保安骑兵团(1)
性价比最高的战术,就是追击。
无论是相隔数百步使用弓箭互射还是列阵而战,都不可避免会有伤亡和损耗,只有追击,才能够最大限度降低这种伤亡和损耗。在现代战争模式中被当作最高境界追求的零伤亡,在冷兵器时代只有追击战才能够勉强做到。当敌人开始溃退,其指挥建制和作战意志均已不复存在,追击的速度与所获得战果成正比关系,而伤亡程度基本上可以被控制在一个基准平面上。
总而言之,那些纵马狂奔的敌人很少会回过头来重新拿起武器与你拼命,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在十棵树战场上,叶吉家的主力骑兵已经被歼灭大半,战死超过四百五十人,这个数字是叶吉家这个举族只有不到七千人的穷困部族绝对承受不起的。刨去受伤者,在开始溃退的时候,这支叶吉家的武装已经只剩下八十七个还骑在马上能够往回跑的人了。
而张桂芝率领的追击部队丙字号骑兵都,却拥有满编制的两个大队一百人兵力,制式骑兵甲,制式马刀、马槊,制式单兵擘张弩,制式手弩。
这支骑兵自开战以来就一直在战场东侧集结待命,直到折御卿的号兵第三次吹响冲锋号。
若仅就数据对比而言,张桂芝部的战马负重远高于敌军战马负重,因此马速相对较低。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数据对比,实际情况却远非如此。
丙都的战马都是采购自定难军方面的优质战马,平日以粮食喂养,膘肥体重,健硕高大;而叶吉家的所谓战马大多是家族牧人平素用来放牧的劣马,平素都是靠吃草场上的草长大,其族中像样点地马匹早就当作羊马捐被郭彦钦搜刮走了。
丙都地骑兵都是斥候骑兵的标准配置。一人双马。可以交换乘骑节省马力。叶吉家族兵的坐骑都是自家的,除了少数贵族之外,谁也没有多余的马可骑。
丙都的骑兵除了少数在今天早些时候参与了战场警戒侦查遮蔽地相关任务外,绝大多数一直在山谷东侧养精蓄锐,而叶吉家的马匹却大老远走了数十里路又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厮杀和阵战,绝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更何况丙都骑兵手中的骑兵用制式擘张弩的最大射程在一百五十步以上。即便马赶不上去,弩箭却能追上。
最要命的,在溃散开始地时候,叶吉家那支充作后军的两百人的骑兵队刚刚走到西侧谷
本来队列还算严整的骑兵队被夺路逃窜的自家族兵冲得一阵大乱。有的逃兵见缝插针,在队列两侧和友军的缝隙中夺路逃窜。有的则眼神不好或者是收拢不住马匹直直撞入队列当中。本来就还处于行军队列尚未展开地后军骑兵被这措不及防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许多人被逃兵那种绝望和恐惧所感染。开始悄悄拨转马头准备一道跑路。
就在这个时候,张桂芝地骑兵都成一个窄小扇面状追杀了上来。
张桂芝的骑兵也需要时间展开,不过相对叶吉家的后军,他的时间充足,而且友军部队的配合相当默契。
在狄怀威部第二次闪开了一个宽约二十多步地缺口之后,丙都地骑兵开始自阵后缓缓加速,不过三分之一刻钟光景,这支骑兵已经冲过了那道鸿沟。正面已经展开了七八个骑兵的攻击面。
而这时,逃窜地叶吉家兵们还在谷口乱哄哄挤作一团抢路。
被亲兵们生生拽回来的叶吉川还在不住高喊着试图恢复指挥建制。而后军的几个统军贵族有的在试图阻止溃兵,有的却在犹豫,也有几个开始悄悄拨转马头准备向西撤退。而那些败兵的哭喊和叫嚷声将叶吉川的话音几乎淹没得根本听不到。
所谓兵败如山倒,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正解决了西侧谷通状况的,是张桂芝部的两排弩箭齐射。
大约二十五六步宽的谷口。张桂芝将丙都右队分成了两组部署在两翼。五十名骑兵端起在阵后早已上弦好了的擘张弩一阵交叉齐射,谷口顿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嘶喊。几十枝弩箭破空而至。顿时将还排在最东边尾巴上的二十几名溃退骑兵穿成了筛子,这些骑兵的惨呼和跌落马下的声音更加刺激了前面夺路的自家族兵,有些逃兵开始红着眼睛挥刀劈砍后军的骑兵了——只为了能够杀出一条路脱出升天。
右队在第一次发射完毕之后立即迫近了大约四十步左右,以更为密集的队形使用射程只有三十多步的手弩给与了敌军第二次杀伤,硬生生在谷口打开了一个十余步宽的缺口。
与此同时,成四列纵队集结列阵的丙都左队开始加速冲锋。
至此,还在犹豫的后军统军贵族终于不再犹豫,带着自己的家兵翻身夺路而逃,两百多名骑兵在只有二十左右步宽窄的山谷间夺命狂奔,而他们西面的山谷间道路将越来越窄。
张桂芝亲自带着左队从缺口杀入了西侧山谷,对于被挤在两边零散敌军骑兵,左队的斥候们则是看都不看,他们都已经将弩箭收了起来,手中提着马槊(即马枪,比步兵用木枪略长。),以相对平缓却均匀的速度追赶着一窝蜂般满山谷乱跑的敌军骑兵。
张桂芝没有着急一口气冲到底,在狭窄的山谷中,无论是集群逃窜的敌人还是集群追击的己方都很难全速奔跑,只要能够不徐不缓黏在这些敌人身后,隔一会冲上去给予队尾的敌军以七八个人的杀伤,敌军就很难有机会在某处停下来整顿建制指挥,一自己所部马力,一直追到怀安县城之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与步兵不同,丙都左队的战士们都很年轻。大多数都在十七八岁之间。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这些少年的骑术绝大部分只有半年多地功底,若是真正上阵对阵搏杀起来恐怕还未必是这些自幼在马背上生长地敌军对手。因此折御卿始终不肯将这些娃娃早早拿出来填入战场,只有在这种追击战中,这些还在学习期的骑兵苗子才有可能在不受大的损伤的条件下尽可能多地积累作战经验。
追在第一波的十几名老兵自去年芦子关之战之后就参与了细封敏达的骑兵斥候队,相对马术纯熟一些。作战意志和经验也要好一些。
这种追击是最惬意地,不断的重复加速——冲上去向敌军背后刺出马槊——然后一面减速一面抽出马槊这样的动作,个别失手的则冲过了头,冲到了敌军的队里去,但是埋头狂奔的败兵对他们简直是怕到了极点,看都不敢看一眼就继续催逼马力向前逃窜。回过头去将落单冲进己方队列地敌军杀死虽然是很勇敢的行为。但是很明显,那些不那么勇敢的友军袍泽理所当然将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跑到自己的前面去——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将是敌军下一次抵近冲锋的牺牲品……
绝大多数时候,人性自私还是个普遍定律……
断断续续这么冲杀着,倒在张桂芝部追击下的敌军和被张桂芝部越过的零散敌军越来越多——这些零散溃兵交给后面地右队去收容,仗打到这个份上,也是该抓些俘虏的时候了……
当然,张桂芝也并非全无准备,毕竟敌军地人数多于己方。万一回过头反噬,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左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损失哪怕一个人。只有一些人在追击中不慎失去了自己的马槊,只好拔出马刀继续前进。在张桂芝的严令下,目前全队五十个人的擘张弩和手弩都没有发射过。如果敌军真的列阵反噬,凭着这些弩箭地变态火力,将这些败兵地斗志再次打垮绰绰有余。
十棵树之战。到此实际上已经可以算完全结束。尽管最终张桂芝带着骑兵一路追杀到了怀安县城之下,但是那里从地域上已经不能算是十棵树了。
这场山谷之战。叶吉家损失了几乎全部的族中精锐战士,有将近六百人战死,一百二十多人被俘,最终叶吉川仅带着十六名骑兵逃回了怀安县城。
这一战关北行营军阵亡一百零九人,其中折家兵七十七人,八路军三十二人,伤员五十二名,大多是八路军战士。此战共缴获马匹三百一十八匹,各式铠甲一百零三副,各式劣质马刀无数。
对这些马刀,折御卿看都懒得看几眼,这些破铜烂铁除了拿回去交给厢兵团铁工营回炉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用处——无论是折家兵还是八路军,谁都不会装备这么破烂地东西。
广顺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关北行营军与叶吉家叛军在庆州怀安县东南的十棵树山谷鏖战竟日,关北军大获全胜,叶吉家几乎全军覆没。
次日,折御卿率军开赴怀安县城东南,在据城池三里处安营扎寨。
而此时,据守城中的叶吉川手中只剩下了区区不足三百残兵,士气低劣,全军只有六副铠甲,却要防守一个七百多户的县城,自然捉襟见肘困窘不堪。
时局如此,叶吉川就是再坚定也不得不承认失败,原先定下的战略已经无法实施,在召开城中余下的贵族统军公议之后,一致决定放弃根本守无可守的怀安县城,向北撤退回洛源的族人营地,同时决定在撤退之后拆毁头道川上的木桥,以迟滞敌军的进一步攻击行动。
叶吉川在公议时倒也毫不犹豫地将战败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他同时也告诫大家,战败之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灭族之祸,这些汉兵不会忘记叶吉族对他们的朝廷的背叛,他们对于异族向来殊少仁义,对于这支远道而来战力强悍的征剿军而言,顺手灭掉这个小部族,让庆州从此再无麻烦是很自然的选择,更何况族中毕竟还有一些财帛、牛羊和女人。这些都是最能激发汉军兽性的东西。
因此。下面地战争已经不再是某个人地战争,而是叶吉族求存的举族之战,亡族灭种的危机,已在眼前!
就在公议结束后的当天晚上,一个浑身是血身上插着三枝箭矢的叶吉家战士伏在马背上沿着官道驰入了怀安县北门。
“大吕则,族营被袭……头道川被一支汉军骑兵占据了……”
这个战士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晕死了过去。
这句话将叶吉川及全体上下从贵族到普通战士的胸腔都冻成了冰窖,那一瞬间,叶吉川只觉得自己地血液在凝固,身体各部分的机能都僵化了,连手指头都一动不能动……
半晌,这位叶吉家族长才反应过来。急忙要人救治这个来送信的战士。
好在这两日南面的汉军一直未曾攻城,还有时间将事情弄清楚。
叶吉川在洛源部署了三百多骑兵,为的是防备东面的世仇杀牛家偷袭。一般情况下,自己在十棵树战败地消息不会这么快传递到杀牛族去,杀牛家即便出兵也不会如此之快;另外,与族营被袭相比,头道川一线被汉军占领的消息就可怕多了,这意味着怀安和洛源之间的联络已经完全被切断。就算族营无恙,叶吉川手中这两百多人也已经变成一支孤军了。
几乎眨眨眼光景。叶吉家就已经被这支自延州原来的外来军队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直到第二天一大早,那个送信的战士方才苏醒,从他的口中,叶吉川终于得知了真相。
就在四天前,一支不知名的汉军骑兵部队突然占据了头道川上地木桥。并在木桥两侧设置了防线。头道川下游则有汉军水军船队活动。就在族中代掌兵权的贵族长老们得知消息出兵之后,一直蛰伏地杀牛家终于出动了以狼骑为核心的骑兵六百多人。突袭洛源县城,将那个只是用一圈篱笆扎起来的残破县城占领,切断了出击的叶吉家兵们与族营之间的联络。就在前天,在洛源城南,汉军和杀牛家兵对会师地叶吉家留守兵力进行了南北夹击。
这个战士就是在这一战之前被族中贵族长老派出来向叶吉川报信地,因为木桥被封锁,他只好绕道头道川上游,途中突破了汉人骑兵的重重封锁,三名同伴两名都死在了途中,因此直到今日方才抵达,至于洛源之战地结果,他却不知道。
叶吉川心中清楚,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以这支汉人军队的战力,再加上杀牛族的主力,留守后方那三百来兵力基本上是凶多吉少。
一阵苦笑之后,这位大族长心头反倒一松,对于周围那些贵族们惶恐的目光视而不见,径自招来了一个会写汉字的当地汉人,命他代自己写了一封语气谦卑直白的信函,命两名家兵送往城南的汉军大营。
在心中,叶吉川十分简单地表示,自己是此次叶吉族造反的罪魁祸首,如今天兵降临,甘愿伏法,只求能够绕过族中老幼妇孺的性命,余者不敢奢望。
连这也是奢望,叶吉川比谁都明白。
只不过他已决定,若是敌人不肯答应,执意要屠灭叶吉一族,大不了率队冲出去死战一场,能杀几个就杀几个。在这种早已策划好的汉人诡计的连续打击下,叶吉族已经基本上没有甚么还手的力量了,如今自己孤悬在外,与族中联络完全被切断,根本无从得知族营的安危。
主动权在人家手上,战场上又打不赢,除了投降,叶吉川已经无事可做。
但愿能用自己这条命换得全族老小妇孺的性命。
至于青壮男子,叶吉川已经不考虑了,造反大罪,全族青壮被杀光已经是汉军手下留情了。自从数百年前上千年前起,“胜兵者悉斩之”就已经是汉人平息地方叛乱之后的常用手段了。
不料,这封信送出去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那个送信的士兵说一个年轻的汉人将军接了信之后看了,说要考虑考虑,便打发他回来了。
叶吉川也不知道对方要考虑多少天,但是他却拖不起,举族性命倒悬,如何能不急?
因此第一天没有消息,他第二天又派了一个信使前去,说的事情一样,用于更加谦卑。
对方还是没反应。
第三天,他派人送去了第三封信,表示愿意送出全族全部财帛和半数青年女人,只要能够给叶吉家留下点种子就行。
使者还是空手而回。
第四天,叶吉川已经几乎绝望地派出了最后一个使者,带着一封愿举族内附为奴的最终条件前往汉军营寨。
傍晚,使者回来了,带来了一封汉军主将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把你自己用绳子捆到我的大营来,我就和你谈……”
第十九章:保安骑兵团(2)
营寨扎得很简单,寨内的岗哨也并不多,但随意走动的士兵很少。寨门前的鹿角设置得很是粗糙,叶吉川估计舍出十几条人命便能推开,不过即便如此,多年的沙场经验本能地告诉他,这支军队的内涵,不应该像他眼前看到的那样。进入营寨之前,他曾经在一里半以外的土坡上远眺寨子的布局,结果被几个在山上设哨的汉军骑兵发现,惹了一场麻烦,最终说清楚之后才被直接带来寨中。
十棵树之战时,他曾经留意过,这支汉军的人数兵力虽然不少,却没有设置中军将旗,只有一面不伦不类的虞侯旗在中军位置。如今来到营寨中,却发现迥然不同,辕门前竖起了两根旗杆,两面宽幅旗帜迎风飘扬,一面上书“制命关中北面行营副都部署”,另一面上则是“右骁卫大将军”。
在斥候通传之后,叶吉川命不情不愿的亲兵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自己捆了起来。
稍刻,一个眉目清秀却带着些许惫懒神色的少年军官出帐,他带着些许玩味的神色打量了一番叶吉川,笑吟吟道:“在下八路军延安团虞侯科主簿折御卿,奉右骁卫大将军李公钧命,请叶吉族长帐内叙话!”
叶吉川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在十棵树将自己打得灰头土脸的敌军主将,虞侯科主簿这种官衔他也从未听说过,然则此刻他心思并不在此,只是稍微诧异汉军中居然有如此年轻的军官将领。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谦逊了几句便迈步进帐。
和他想象地不同,这位李大将军的中军帐并不显得如何奢华,帐内帐外也并没有许多将军校尉站班,更没有传说中的刀斧手。一座大帐中只在主座上坐了一个眉毛浓重但相貌晦气的青年男子,客座位置上坐着的人却是自己此刻最不愿意看见的杀牛家族长杀牛咄吉。
杀牛咄吉看见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哼了一声自顾自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叶吉川苦笑了一声,按照汉人的规矩冲着帅位上地那个青年人跪了下来:“罪民叶吉川。叩见皇帝使臣李大将
李文革看了看他,冲着折御卿使了个眼色。
折御卿会意,拔出自己的佩刀,上前割断了捆缚叶吉川的绳索。
这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叶吉川倒也并不意外,不过他并没有顺坡就驴站起身来,仍然那么直挺挺跪在地上。等待李文革开口。
李文革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缓缓道:“大族长会说汉话?”
叶吉川点了点头:“罪民的汉话勉强听得。”
李文革点了点头:“大族长的几封信函,本帅都看过了,有什么话,大族长当面说来便是!”
叶吉川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杀牛咄吉,老咄吉一瞪眼。道:“你这土狼,有话便说,看我作甚?”
叶吉川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将军,叶吉族并无反心,实在是羊马捐盘剥过甚,这才不得已举族抗争,冒犯了大皇帝的威严。实在是不得已。这件事情,杀牛族长可以作证。我们两族虽然不合,受羊马捐之害却是一样地。”
李文革却并不看杀牛咄吉,也不接叶吉川的话头,只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然后继续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一个字都不说。
他如此做派,叶吉川反倒有些不安:“大将军。千错万错,乃是川一人之错,只要大将军能够宽宏叶吉一族,我情愿将这颗头颅献于将军帐前,不敢有丝毫怨言。”
李文革淡淡摇了摇头:“造反大罪,大族长想一个人全都担了,只怕朝廷法度所不许。叶吉族既然敢做,便要敢当,羊马捐之事,本帅自会查实,给庆州三部一个交待。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叶吉族的大逆之罪,却是不容商议的。”
叶吉川心往下沉,他脸色灰白地道:“大将军,请问我族中之人可还安好?”
李文革带着淡淡笑意看了看杀牛咄吉,老咄吉不屑地哼了一声,冷冷道:“大将军宽宏大量,否则野鸡族中部众此刻早已是我杀牛家的奴隶了!”
叶吉川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惨淡笑容,道:“川要杀要剐,全凭大将军发落,只望能够给叶吉族留下些许种子……”
李文革失笑:“杀了你,留下种子给你报仇?”
叶吉川立即道:“罪族不敢,只是家族姓氏,不能自川毁弃,总要传承繁衍下去才是。”
李文革也没有心情再和他废话了,既然战场上已经将叶吉族打垮,此刻所谓的谈判便不过是个形式,基本上无论自己如何叫价,对方都只有乖乖就范。这种情况下再多费口舌便是多余了。
“大族长快人快语,本帅也不再罗唣,我只有两个条件,其一者,叶吉族要修降表,向皇帝陛下请罪,并盟誓书永不再反;其二者,叶吉族出五百青壮男子,为我作战。这两个条件大族长若允了,我便代皇帝免了叶吉族叛逆大罪,免了羊马捐之柯赋。若不能允,大族长只管回去整顿军马,来日再战便是!”
叶吉川愕然仰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地耳朵:“大将军此言当真?”
李文革轻轻一笑,转过头向杀牛咄吉道:“大族长,如此处置,可还妥当?”
杀牛咄吉冷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的叶吉川一眼,道:“便宜了这土狼!”
李文革正正颜色,道:“大族长。有两件事,我须说在前面,既然归顺,便是我天朝子民。叶吉族世居洛源,看护朝廷盐道,便是当然职份,自今日起,朝廷盐运在你部族地面上不得有半点差池阻滞。这是其一;叶吉杀牛两族世代争扰不休,死伤甚重,有干天和,自今日起,须得止兵休战,若是再有纷扰,莫怪文革无情!”
叶吉川当即伏地叩头:“大将军恩德。叶吉全族永世不忘!”
李文革的处置手段如此之轻,确实出乎叶吉川的预料。按照他这条件,只要叶吉族肯于为李文革出兵作战,就连叶吉川带头谋反地大罪李文革都一并赦免了。叶吉川有些疑虑的是,李文革一个边镇节帅,是否有这么大的权柄代皇帝决策?
李文革却不理会他这层心思。当即摆手:“既然如此,大族长请起。本帅还有要事,和两位大族长商议!”
叶吉川站了起来,走到杀牛咄吉对面,缓缓坐倒。李文革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平夏八部乃是延庆的大患,一直以来,朝廷都对其用安抚之策。奈何拓跋彝殷冥顽不灵,拒不肯归顺。近些年来更是勾结北汉。凌迫府州和延庆等朝廷州郡。两位大族长地部众既然身在边陲,本帅希望两位能够助朝廷一臂之力,若能灭此朝食,平夏草原,两家可分而据之……”
杀牛咄吉听了并不如何吃惊。叶吉川却是张大了嘴
拓跋家及银夏八部之强悍。多年来便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庆州三部的心头,也一直挡着叶吉家北迁地路线。这也是叶吉部宁可忍受羊马捐的盘剥也不得不留居庆州地根本原因。若是能够北上占据宥州草原,谁还会在这穷山恶水的庆州挣扎求存?
迟疑了半晌,叶吉川方才冒出一句:“大将军,拓跋家彪悍桀骜,兵精粮足,要打垮他们,恐怕不易!”
李文革淡淡一笑:“容不容易,是本帅考虑之事,我只问两位族长,肯不肯与我并肩而战?”
庆州治所在安化县城,安化北四十里为白马县,东南六十里为乐蟠县,这三座县城都扼守着自关中直出盐池的官道,乃是庆州人口最多最富庶商旅往来最繁密地三个县,三县人口加在一起将近万户,这在关中北部已经是了不得地大县了,安化县西百里左右还有一座建设在群山中的县城叫同川县,那里人口虽然不多,但却因为两件事情大大有名。第一是因为同川境内有着关中地区最为丰富地铜矿矿脉,第二则是因为同川县西北地大山之中有一座修建了几百年之久的皇帝行宫,便是隋末唐初大名鼎鼎的仁智宫了。
自从叶吉族造反,禁绝商旅,庆州北部的汉人纷纷南逃,其实庆州人外逃早已不新鲜了,自从郭彦钦就任庆州刺史以来,庆州人的日子越发难过,外逃人口几乎逐月增加,临近的延州设置了流民大营,更是进一步刺激了这种逃民速度。
乐蟠县乃是庆州南入关中地枢纽之地,因此每日人流不辍。
再加上前些日子郭刺史被叶吉人吓得差点丢掉州城逃跑,第一站便来到了这里。虽然最后郭使君还是回到州城坐镇去了,但是其难逃时带来的家眷及九十多辆大车却留在了乐蟠……毕竟事情没有最终尘埃落定,郭使君他老人家高瞻远瞩,还打着万一事情不谐再度南逃的主意。那时候这些大车就不用再从州城运过来了,便当得很。
广顺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一彪全副武装的骑兵突然出现在了乐蟠县南的官道上,带队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目光冷峻的少年军官。在此人的指挥下,这些来历不明地骑兵迅速在官道上设立了检查哨卡,对过往的难民和商旅进行检查。
难民们叫苦之余,却发现这些骑兵地军纪尚好,从不勒索截留他们的私人财物。一般难民通过这些哨卡的检查并不严密,只有那些富豪们乘坐的马车或者装运财物的马车才会受到详细检查盘问。
乐蟠县令康良原本是郭彦钦管家出身,家主做了刺史,便将他放到了这个首屈一指地重要地方来做县令。也有点托他看顾后路地意思。
突然听说有骑兵出现在城南,康良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初时他以为是叶吉家地兵绕道过来封锁郭彦钦退路地,一面急忙忙关闭城门一面飞马向庆州的郭彦钦报告。
过了一天多,他才听人说起这支骑兵似乎是汉人不是叶吉族人,他派了几波人去打探,回报确认了这一点,康良这才算放下心来。
虽然并不知道这支骑兵的来意。不过既然是汉兵,那就算是自己人,或许是给朝廷援兵来打前站的也说不定。
一想到朝中大员统帅的大军要到了,康良便在县里面坐不住了,也不等郭彦钦的回信回来,这一日他自己便坐了一乘只有一张椅子架在两根杆上的简易小轿,晃悠悠晃悠悠去城南地兵营哨卡拜会。
在哨卡前和那些不苟言笑的当兵的磨了半晌嘴皮子。才从口音里约略听出来这些人似乎是延州人,这令康良略感奇怪。
好说歹说,这群兵总算答应通禀。
又等了大半日,才远远等来了一个年纪轻得不像话的少年将军。
那少年将军极不客气,一下马就问:“你就是乐蟠县令?”
康良急忙满脸堆笑迎上:“正是卑职,请问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那少年硬邦邦冷冰冰答道:“我叫康石头。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大将军麾下骑兵营乙都都正,宣节校尉!”
按道理说,宣节校尉只是八品武职,县令是七品,康石头见了康良理应行礼尊称明府。不过康良此刻却丝毫不敢拿大,毕竟在关中藩镇中李文革的地位比着郭彦钦高出太多了,宰相门倌七品服色,这位都正既然是八路军节度使正三品大将军的麾下爱将。自然有鼻孔朝天高人一头的本钱,康良半分不恼地、巴结道:“真是巧了。将军姓康,卑职也姓康,还是同宗呢!”
康石头扫了他一眼,半分不领情地道:“我是宣节校尉,不是将军。你叫我都头便好!”
康良吃了不大不小地一颗钉子。脸上的笑容半分不减:“自从州里起了乱子,卑职们日夜盼着朝廷发兵来剿那些蛮子。真是日思夜想,连睡觉都睡不踏实。谁知道盼来盼去,盼到的竟是李大将军的大军,说起来延州庆州都是邻居,俺们原本便是一家人呢……”
康石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康良咽了口吐沫,心想这个冷面小娃娃还真是不懂人情事故,他想了想,伸手取出两张洛阳通渠柜坊的飞票,上面的面值是两百贯,恭恭敬敬递了上去:“这是卑职地一点心意,还请都头笑纳!”
康石头眼睛一翻:“我不认字,这张破纸你自家留着吧。”
“啊——?”还未等哭笑不得的康良反应过来,康石头飞快地说道:“你既是朝廷命官,我便将李大将军的钧命传与你,仔细接承,莫要怠慢!”
康良一面窘迫地手中拿着那张飞票发呆,一面满脸尴尬地听着康石头传下的一连串“钧命”。
“自即日起清查过往行人,商民不禁,凡有官职在身者,无论现任还是勋官世职,一律不许离开州境,若有违反,一概锁拿……”
“自即日起封存乐蟠县库,所有钱粮账簿一律封存,不得有丝毫差池,否则,唯你这个县令是问!”
“自即日起你每日早上巳时之前来我营中点卯,误了时辰要打军棍,你要仔细……”
“将你县署僚佐衙役都派出去绥靖治安,稳定地方,平抑物价,若有商人富户借机囤积物资哄抬物价,一概索拿问罪。乐蟠县若是出了乱子,莫怪大将军军法无情……”
康石头说完,舔着嘴唇问道:“听明白没有?”
康良呆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问道:“这些事情都是庆州民政,李大将军是延州的节帅,做这些事情,是否要知会一下我家郭使君?”
康石头板着脸一字一句地道:“李大将军是奉了制命来庆州剿匪,并有勘察庆州匪乱根源职责,乃是皇帝钦封使臣,便是郭使君也要先请罪听勘,你若不信,自管去请示,到时候误了大将军的事情,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康良这才听明白这位康都头的来意,满头满脸的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第十九章:保安骑兵团(3)
“杀牛家的骑兵,编为左营;叶吉家骑兵,编为右营,三个汉军骑兵都作为中营由你亲自统辖。一千三百名骑兵组成保安骑兵团,按照延安团的标准给他们发饷,用制式的马枪和马刀装备骑兵甲目前数量不够,延州的作坊全力开动起来也无法在两个月内给一千人配齐铠甲,因此此番你只能率领这些无甲的骑兵出兵作战。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今年以内,一定会为你的兵配齐甲胄。”
李文革自己骑在马上,却没有穿甲胄,身边跟着穿着骑兵甲的细封敏达,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细封敏达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你没必要对我说这些!要我为你去打我的族人,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我早告诉过你,我已经没有亲人,就连细封家,都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细封敏达如今只不过是你节度使大人家中的一名奴隶,生虽然不是为你而生,死却必须为你而死,没有你的同意,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这个党项驴子用略带讥讽的口吻说道。
“可是我不愿意!”李文革头也不回,却想也不想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愿意?”细封敏达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文革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神色极为认真地道:“只要你告诉我,你不愿意为我去打拓跋家,不愿意为我去和昔日的战友作战,北伐的时候我就会把你留在延州,暂时以石头来节制指挥骑兵,这一仗打完,你仍然还是保安骑兵团的指挥使,昭武校尉。明白吗?”
“不明白——!”细封敏达干脆地答道。
“我不相信你不愿意我参战,小石头是个很用功的孩子。但是对于骑兵,他知道的还太少,在你的军队里,你找不出比我更懂得骑兵地人。”细封敏达略有些自大地道。
“是这么回事!”李文革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怎能让我留在山上看守营寨?不要告诉我你不忍我对昔日的战友下手,你知道我不会信。从你下令焚烧草原地时候我就知道,你绝不是一个仁慈的人,如果你需要,就是死掉几千人你也不会皱眉头。你收服杀牛族和野鸡族所用的手段如此强横。根本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其他的选择余地,转过头来却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去就可以不去,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细封敏达条理清晰地道。
李文革扭过头看着他:“你说的这些都不错,我其实从来不标榜自己的仁慈。虽然很多时候我会制止某些我认为完全没有价值的滥杀行动,但并不代表我这个人心很软。其实我只是从心里很不喜欢那种单纯依靠杀戮来解决问题的手段,那种手段太简单,太粗暴,虽然有效,但是副作用实在太大,所以我不喜欢,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来杀人地!”
“至于你——虽然你也是我军队中的军官,我也可以用军法来要求你命令你。但是我不会那么做,只对你不会那么做。对你,我始终给予你自由选择的权力。直到某一天为止!”李文革带着淡淡笑意道。
“某一天?哪一天?”细封敏达追问道。
“直到你不再自认为是我的奴隶地那一天!”李文革淡淡道。
细封敏达大张着嘴,他没想到居然得到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答案。
“为什么?”
细封敏达用他的实际行动表明,他实在是一个很有探索精神的奴隶,实在是一个——很饶舌的奴隶。
“因为我的士兵在我的军队中付出鲜血和汗水,获得军饷和奖励。他们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就像权利的另外一面就是责任一样,为我作战。是他们地责任。”李文革带着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
“我不一样?”细封敏达皱着眉头问道。
“如果你是我的奴隶,那当然不一样!”李文革道。
“为什么,作为你地奴隶,为你作战,岂不更是不能推卸的责任?”细封敏达道。
“我说过,责任的另外一面就是权利,如果你是我的奴隶,那么你连自由都没有,谈何权利,我给予你的一切,官爵也好,金钱酒肉也好,对于一个奴隶全无意义。你既然享受不到任何权利,自然也就没有任何责任……”
细封敏达不明白。
李文革知道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能明白。
只有他自己明白。
穿越以来,他实在是见识了太多黑暗地站在文明对立面地东西,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一个二十一世纪地人而言,要适应这一切实在是太难了,李文革在李彬的家中当了整整一年的奴隶,但是他虽然一直很感激李彬的救命之恩,却从来不把李彬看做自己的主人。
李彬是个对自己很好的老人,是个一直默默支持自己的战友,是个救过自己并一直扶持着自己一路走过来导师,但是,他不是自己的主人。
我的主人是自己……
即使是在遭受李家管家奴仆们虐待蔑视的那个黑暗时刻里,李文革也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
这是一个一千年后的人最自然的心理。
因此,细封敏达,只能是他自己的奴隶。
这是比军令更高一个层面的东西,老实说,李文革觉得,如果自己创设这支军队的目的仅仅是造就一群新的奴隶的话,那么这支军队还不如没有。
“要知道,普天之下本不应该有奴隶……”李文革又说了一句令细封敏达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自有党项羌以来,奴隶便是永恒的存在,然而眼前的这个瘦小男子却说世界本不应有奴隶,而且还说得如此笃定,细封敏达一时有些弄不明白。究竟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如果你不想要我这个奴隶,你可以解除我的奴隶契约。恢复我地自由民身份啊!”细封敏达皱着眉道。
这是李文革完全办得到的事情,可他一直没有说过这句话。
“那没有意义!”李文革静静地道。
“只要你认为你不再是我地奴隶,你就不再是我的奴隶,不需要我的许可和承认。”
有一句话李文革没说出来,我无权奴役你,因此我无权给你自由。
或许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我拥有很多这个时代的人所不具备的眼界、知识和能力,这些可以让我成为这个世界的强者。但是这些,不是奴役他人的理由。在这个时代。强者做主人奴役弱者是规律和法则,但是规律和法则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存在即是合理,但是那是对这个时代地人而言的。
李文革的存在本来就是不合理的,因此对于他而言。这个规律,这个法则,也同样是不合理地。
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但是我起码要保证不被这个时代所改变。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被一千年前的社会和时代所改变,那是进步和文明的耻辱。
看着困惑的细封敏达,李文革又说了一句令他瞠目结舌的话:“当你想通了,不再将我当做你的主人,我就让你担任细封家的大族长,甚至平夏八部的谟宁令!”
两个人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因为走在前面的一名骑兵来报告,庆州刺史郭彦钦率领州府官吏正在前面迎候右骁卫大将军地行营。
“你就是郭彦钦?”李文革在马上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大胖子,此人油光满面却没有半根胡须。很让人怀疑是不是个太监。李文革看着他的身材,心中暗自佩服,庆州这么贫瘠地一个州,他居然能够将自己养得如此之肥胖,实在是位不得了的人物。
“正是下官……”郭彦钦费劲地撩起袍子。跪倒尘埃。
同是州官。不过延州是上州,庆州是中州。刺史官衔只有正四品,李文革一堆显赫的头衔中无论哪个拎出来都能砸死他,更何况他还是持有旌节的节度使。
看着纷纷撩起袍子下跪的一大堆朱绿官员,李文革皱了皱眉,这些人掀起地尘土令他很不舒服。
他甩了一下马鞭子:“诸位都起来,本帅最不喜欢别人跪我!”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都不肯先起来。
笑话,客气话谁都会说,眼见此人已经掌握了自家地生杀大权,谁敢在这个时候不客气?
王峻倒台的消息已经从京城传到了这里,据说便是被这位大将军节帅一封奏章参倒地,连当朝宰相拥立功臣都能参倒的人物,自己跪一跪,难道便跪折了狗腿么?
此番野鸡家起反,阖州官吏先都有罪,这是不必说的,可是天高皇帝远,谁有罪没罪,罪重罪轻,还不都是这位大将军一句话么?
郭彦钦虽然是四品刺史,按照程序节度使不能擅杀,可是李文革当真一刀砍了,在这藩镇做大的时代,中书朝廷难道还会为了这样一个罪官驳却一个刚刚平灭了叛乱重新打通了盐道回复了朝廷治化的功臣藩镇的面子么?
因此,大将军不喜欢跪也得跪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节帅总不会让人将这么多官员用鞭子抽起来。
李文革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候,跪在最后面一排的一个青色服饰男子抖了抖衣服,站了起来。
一群人站着,或者一群人跪着,李文革放眼望去一阵花花绿绿,看到眼晕也未必能够分出谁是谁。
然而大家都跪着,此人一人独自站起来,顿时便显得鹤立鸡群,李文革的目光极自然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从服色上看,这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八九品的小官,年纪也不大。看上去比秦固还要小一点,脸上全然一幅满不在乎的神色。站起身后竟然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李文革,目光中略略有些失望之色。想必是看到一位杀人如麻的大将军身形如此瘦小枯干颇有些意外。
其他人仍旧跪着,李文革皱起眉头扫视了一圈四周,挥起马鞭指着那站起来的年轻小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拱了拱手:“回禀大将军,下官何岩,现任庆州法曹参军事。”
法曹参军事,相当于地区公安处处长,在司马缺位情况下总揽一州刑狱治安,兼法院院长和公安局长二职于一身。原本是个紧要职分。不过唐末地方官制紊乱,绝大部分权利被开府治事地节度使署官夺走,各曹参军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权力。
却不知道这个何岩是什么来头,在庆州官声政绩如何。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城!”
说罢,他环顾了四周一遍:“既然不愿起来,就跪到路边去,不要当着本帅走路。”
听了这句话,郭彦钦以下人人面面相觑。
半晌,郭彦钦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将军敢情真是不爱客气,这才急忙忙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堆笑拱着手道:“大将军征战辛苦,请随下官进城。城内已经预备好了美酒宴席,犒劳王师。”
李文革挥了挥鞭子,军队重新开始缓缓前行。那些官员都已经跟着站了起来,将道路让开。
郭彦钦没有骑马,却上了一乘刚刚时行起来没有多久地暖轿,他身大肉沉,一上轿顿时压得整个轿子微微下沉。几个轿夫轻轻呲了呲牙。李文革见状险些笑出声来。
“看到没有?这便是人的劣根性,在权势和武力面前。宁愿跪着也不愿站起来!”李文革一面前行一面对细封敏达道。
“他们害怕你,自然要跪!”细封敏达道。
“我没说他们不该跪,这毕竟是礼节,我说的是我要他们起来他们却不肯起来!”李文革淡淡道。
“有何区别么?”细封敏达皱起眉头,十分不解。
“区别很大!”李文革点了点头。
“下跪是规矩,是礼节,因此他们跪我并不为错。到了汴梁,我也会跪皇帝,规则很难轻易破除,无论任何时候,遵守规则都是好习惯。有规则的世界才会少些杀戮和血腥。只是我要他们起来他们不肯起来,这就不是因为规则了,而是因为他们惧怕我的武力或者有求于我。”
“……我会跪皇帝,却并非为了惧怕皇帝或者有求于皇帝,如果我想从皇帝那里拿到些什么,我回采取别的办法,皇帝也不会因为我老在他面前跪着便给我什么。”
“你不怕皇帝?”细封敏达问道。
“不怕!”李文革淡淡道。
细封敏达想了半晌,叹息道:“很多人都怕!”
李文革笑笑:“皇帝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的权力太大,可以一言决人生死。那些生死被他掌握的人,自然会怕。”
细封敏达道:“他决定不了你的生死?”
李文革点点头:“决定不了!”
细封敏达道:“为何?”
李文革道:“如果在京城时皇帝要杀我,我会带着石头他们杀出京城返回延州,不会坐在那里等着被人来杀,不过是打仗罢了,又不是没打过,凶险些,也没甚大不了!”
“不是这个!”细封敏达道,“这是造反,对于你们汉人来说,这是造反大罪,是要杀头地!”李文革转过头注视着他,半晌才道:“既然要杀我,我便要反抗,这道理很简单,难道你不明白?”
细封敏达道:“当然明白,只是,你们汉人,可以反抗皇帝么?”
李文革道:“无论皇帝要杀我有没有道理,只要他要杀我,我便会反抗。若他将我制服,自然想杀就杀,制不服我,纵然想杀我,也做不到!对于皇帝,我敬重,也愿意尊奉他为天下的治理者,但是并不等于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他手上,只要一息尚存,我便要为活着而抗争,他的实力足够,可以杀死我,但想要我引颈就戮束手就缚,万万做不到!”
细封敏达默然。
李文革笑笑:“当然,这话说得远,毕竟现在皇帝万万不会杀我,甚至根本不想杀我!”
细封敏达苦笑:“这算什么?是野心吗?似乎与那些汉人地野心不同,我不太明白!”
“Freewill”李文革垂头低吟。
“什么?”细封敏达没听清。
“自由意志——!”大周朝检校太保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淡淡地回答道。
第十九章:保安骑兵团(4)
八路军节帅李文革进入庆州已经三天了,关北行营军接管庆州也已经三天,三天来庆州的全体官吏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位代表皇帝的大将军开金口发落他们。境内出了造反的大乱子,而且已经惊动了朝廷,作为地方官,想不受任何惩罚轻轻松松过关是完全不可能的,区别只在于治罪的范围会有多大,会治什么样的罪名而已。
自古以来,治罪便是一门学问,就是高居九重的天子,也经常喜欢在这上面玩花样。
严旨申斥,专门降诏书如疾风暴雨一般将获罪的官员痛骂一顿,罗列上一堆五花八门的罪名,然后“毫不留情”地罢官夺爵,只在最后的尾巴处留下“暂留职分待勘后效”八个不起眼的字,一个杀十颗脑袋都不够的天大责任便这么轻轻撇开了。
语气温和,以悲天悯人的语调历数犯官过往功绩,用数百字的篇幅来描述天子的宽宏与仁慈,然后一阵长吁短叹的感慨,最后无奈地一句“免于显戮留其全尸”,一条好大性命便如此消失在人世间,流传下来的只有臣子和百姓们对皇帝宽仁的称颂。
这些花样都是历朝历代积累起来的用刑心得,除了像朱全忠那种做婊子连牌坊都懒得立的急性子土包子之外,几乎绝大部分上位者都喜欢用这一套来折腾臣下。倒不是吃饱了撑的,皇帝们地原则其实很明白。既要得实惠,又要得好名声。
我是明君,饶了不该饶的人,臣子们只会赞叹我用法不避亲近,治世以公。
我是明君,杀了不该杀的人,百姓们只会称颂我仁慈宽厚善良。降罪以恕。
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因此天下没有不想做明君的皇帝。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下面的人?
谁都明白李文革最终还是要拿几个人作为替罪羊交给皇帝开刀的,只不过拿谁不拿谁,谁主谁从,谁轻谁重,这些事情都要李大将军来决断。
在官员们眼睛里,这便是生杀予夺地大权。
申斥也好。罚俸也好。甚至罢官夺爵都没关系,只要能做到“留任”,一切就都无所谓。
只要能留任,把官位拿回来就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这就是庆州诸公的底线。
也是郭彦钦刺史的底线。
毕竟没有真出大乱子,朝廷没有调大兵,反倒把延州的兵就近调了过来,说明朝廷实际上也明白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既然如此。处置官员的事情,朝廷也未必就会多么上心。
如何处置,全在李大将军一句话上。
郭彦钦相信,自己的靠山王相公都倒在了李大将军手下。这位大将军的奏章,中书枢密恐怕绝不会轻易驳回。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笃定,虽然自己原先是王峻的人,但是毕竟与李大将军没有更多地直接过节。只要这一遭孝敬好了李文革。想必不会有太坏地结果。毕竟,他觉得自己能够摸准李文革的脉。这位李大将军要什么自己就给他什么。不过如此罢了。
只是,令他和其他官员们失望的是,自从那日将李文革等人请进了腾出来的刺史府,那些眼睛横着看人的军士便在府外竖起了两根旗杆,将刺史府大门当作了关北行营辕门,三天以来,这扇“辕门”大门紧闭,几十名指望着拜望他老人家的达官显宦们都被当在门外,并被告知,李大将军“乏了”,不见客。
也不是什么客都不见,那个八品曹官何岩,就被传进了府去问话,至今未见出来,想必是是被拿在府中了。
众官员幸灾乐祸之余,不由得都有些担忧自己的官位,何岩此人素来不合群,拿了也就拿了,却不知这位大将军准备如何发落自己。
郭彦钦尤其担心。
好在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就在李文革进城的第二日一早,他就派了自己地管家,带了十几名州兵,将满满一箱子货物运进了刺史府。箱子里装的全是黄澄澄四寸长寸许宽的金刀子,满满一大箱子,足足有一百二十斤上下。
郭彦钦是个很有眼光和气魄的人,这些金子差不多是他五分之一地家产了,此次一口气拿出来,可见郭使君是很有诚意的。
李大将军也很有诚意,当即就收下了,连扭扭捏捏欲拒还迎的官场姿态都没做。
郭彦钦的心一下子就都放下来了,只要肯收钱,就好办。
武将丘八就是没品位,连形式都懒得走。
郭彦钦的要求并不高,罢官无所谓,只要能够暂留职分就好,不过是将庆州刺史变成“知庆州事”而已,对于他来讲都一样。天高皇帝远,换个名字自己照样还是土皇帝。
钱是收了,还是见不着人。
郭彦钦怒了,收了钱不办事,那是嫌钱少,还可以再商量,但是收了钱却连个面都不肯见,这位李大将军也忒不讲职业道德了。
怒归怒,真地硬闯进去,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笑话,刺史府大门现在改叫辕门了,虽说原先自己想咋进就咋进,自己拆了那门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可是现在,他可是万万不敢闯进去地。
郭刺史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是一些军中的规矩还是听说过地。闯辕门,那在军法中是死罪。
李大将军会否将自己直接一刀剁了,郭彦钦拿不准。不过他不想试。
这阵子市面上变化不大,李大将军进城后实行了宵禁,但是州府官员仍然还在履行职责,该管啥事还在管啥事。所不同的是州城内外地哨卡和巡逻军士多了起来,许多过境的商人百姓们稍感不便,因为所有车辆往往要被检查过三四遍才能出城,出城后在南面的乐蟠县还要过两个卡子。
好在这些哨卡只是检查。却从不收税,也不会扣拿私人物品。
李文革进入庆州的第三天,十几辆马车从北门进入了庆州,护卫马车的,是一百名身穿步兵甲的延州士兵。盼来了!”见到韩微和高绍远,李文革不由得喜出望外。
韩微扫了一眼他的屋子。笑道:“你这贪官做得也太过了。这许多金银珠宝都堆在屋子里,你是守财奴么?”
李文革苦笑:“人为财死,这庆州地官儿实在有钱,不过几日光景,这屋子就已经装不下了。这些钱在军队里,就是干柴堆上的火星子,我是等着你们来,正好转手给你们。由你们转拨给子坚那边。军队的开支不能建私帐,这是规矩。”
他说的语无伦次,但是语义却极清楚,韩微和高绍元一下子听了出来。
韩微迟疑了一下:“你想好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想好了!”
韩微苦笑道:“我这个行人参军。刚刚上任难道就要外放封疆大吏了么?”
“想得美!”李文革翻了个白眼。
“我是来拉你做幌子的,你韩启仁的才具,岂是一郡之地能够羁縻的?”李文革道。
高绍元却吃了一惊,他被韩微拉到庆州来,本来以为就是来清点账目做做交接。听李文革的话。居然抢一把还不过瘾,真个要将庆州纳入自己麾下。而且自郭彦钦手中接管庆州地。居然是韩驼子和自己。
他张了张嘴,想问话,话到口头却又硬生生转了话题:“大将军委托卑职修地那条路,卑职已经修好竣工了,八十里路,修了整整一年半,耗费近万民力无数州帑,卑职至今也不知这路有何出奇之处,不过是坚固一些,不会被雨水冲毁罢了,大将军,恕卑职直言,这种耗费民力的事情,不能再做了!”
李文革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能再做了?那这闲下来的近万民工,这几个月叫他们做什么去?丈量土地的事情最早要下半年才结束,这几个月难道叫他们吃白饭?”
高绍元:“……”李文革毫不犹豫地道:“我要你高启正过来,正是看中了你这份修路造桥的本领。上一次那八十里路面,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这一次,我要你修建一条自延州通往庆州的州际路面,标准一样,全程大约三百二十里的长度,长度是延州到芦子关那条路地四倍,要过两条大河,修建两座石桥。”
高绍元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倒。
李文革却不管不顾,接着道:“还有庆州同川县的铜脉,北面盐池的盐,这两样东西你也得管起来,自即日起你从随员中挑选得力的人,成立铜政司和盐政司,你兼任两个司地知事,按照正五品官员的待遇领俸禄,开山取铜,运输,发放盐引,这些事务都交给你了,哪一样办不好,都是你的责任。
高绍元已经听懵了,韩微也惊得合不拢口。
半晌,高绍元才道:“大将军,盐和铜,可都是朝廷禁绝的物事,只有三司才有权管,你这……这可是……”
这可是有造反嫌疑的僭越大罪,高绍元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李文革摆摆手:“等朝廷顾得上再交给他们,现在我先帮着管一管,没甚大不了!”
看着这个傻大胆,连韩微都有些无语了。
李文革正了正颜色:“你们两个到了就好了,明日我就发布节度命令,剥郭彦钦地官袍,启仁以八路军节度府行人参军事知庆州事,启正地延安县令交卸之后,以八路军节度府转运参军事职务同知庆州事。兼知铜政盐政两司事。庆州下辖各县的县令都已经奉命在路上了,他们抵达州治之后,启正酌情勘用,州治可以暂时缓一缓,下面各县,必须在三个月内由咱们自己人掌握住!”
高绍元苦着脸:“如何又是卑职?韩衙内不才是正职么?”
李文革板着脸道:“启仁只是挂名,韩老将军是朝廷忠臣。深得天子器重,由韩兄挂名兼领庆州,朝廷不会说什么,总要给我和韩老将军一个面子,若是旁人,中书那几位相公还不知要和我理论道什么时候。北伐在即,我必须用最干净利落地手段将庆州稳固下来,后方无论如何不能乱。明白了么?”
高绍元惊愕地回过头看韩微。韩微苦笑:“不要看我,你们大帅这是硬生生将我们韩家绑上来了,在汴京就绑上了,躲都躲不掉!”
李文革嘿嘿一笑:“启仁兄也莫要想轻松,庆州的事情全都交给启正去主持,你只管给我到周围几个州郡走动一番,和史老爷子等人把关系疏通好,你是行人参军事。这是你的本职。不过这次去不能以我的名义,要以你自己的名义,省得那些关中的诸侯天天看着我不顺眼。”
韩微苦笑:“……我现在开始有些觉得,延州这门亲事结的有些太不划算了……”
李文革眨了眨眼睛。韩微顿时面如土色:“怀仁兄口下积德,这是玩笑话,千万莫要与我家娘子去说……”
李文革一晒:“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你便被人收拾成了这般模样,实在有些给咱们这些须眉男儿丢脸!我正要与你说呢。你家娘子才名达于九县。整天窝在闺中相夫教子,实在是浪费人才。拜会诸藩地事情你抓紧时间措置。务必在我率军北出青岭门之前回来,我还有件事情拜托你呢!”
韩微听得一头雾水,诧异地问:“何事?”
李文革正色道:“我想请你帮忙说服你家娘子,出任延州节度判官一职!”
韩微目瞪口呆,僵在当场……
高绍元此刻已经被今天李文革说的这些话弄得麻木了,听了此事不由脱口问道:“节度判官……秦布政……?”
李文革瞥了他一眼:“子坚将出任八路军节度府长史,统管延庆两州民政事务!”
韩微此刻才反应过来,死死盯着李文革道:“你是认真的?”
李文革点了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韩微恶狠狠道:“不将我们一家的名声毁却,你不肯干休是不是?”李文革搔了搔后脑:“反正你们两口子名声都不咋样,我毁不毁,都无所谓吧?”
韩微咬着牙道:“休想,我绝不会答应!”
李文革诧异地看着他:“我几时要你答应了?你只是代我传话,答应不答应,是你家娘子的事!”
韩微呼呼喘着粗气,半晌才道:“你这是胡搅蛮缠,旁的事情我都可依你,此事万万不能!”
李文革笑笑:“我早知道你不会答应,不过你想好了,若你不替我带话,等你回来,我便带着旌节斧钺亲自上门拜请,三国志咱们都读过,先主请孔明的故事也都知道。三顾茅庐麻烦些,你家就在延安城内,多去几趟也没关系。老实说你家娘子地才具我早有耳闻,早有心请她出来做些事情,奈何人家待字闺中,多有不便。如今既然嫁了人,这一层自然就没关系了。我多登门几次,即便你娘子不出来,你们家也不会有啥好名声了,启仁兄既然是兄弟,为兄弟自然要两肋插刀,你说是不?”
这番话威逼利诱有之,软磨硬泡有之,死缠烂打有之,总之李文革算把无赖嘴脸摆了个十足。韩微肺几乎气炸,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坏家伙看来是早就在算计自己了,却不知他执意要妻子出来做官,究竟是什么心思。自古女子不登朝堂不赴制科不举中正,这小子明明不是没读过书地白丁,却如何非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大将军,自古没有女人做官的例子,这举动实在是有违礼法祖制,韩兄不肯答应是有道理的,大人虽然已经是节度使了,却也不能肆意妄为……”高绍元仗义发言,作为属员,他觉得自己有劝谏李文革的责任和义务。
“汉高后既然能立本纪,女子为何不能做官?”李文革翻着白眼,蛮不讲理地反问道。
第十九章:保安骑兵团(5)
“他疯了!”
从李文革的屋子里面退出来,高绍元摇着头对韩微道。
在屋子里被李文革气得险些发狂的韩微此刻却沉默了下来,眉头紧锁目光闪烁着,似乎在绞尽脑汁思索着什么。
“启仁兄——”
高绍元诧异地叫了韩微一声,将这驼背才子自沉思中唤醒。
“哦,高兄见谅,大人今日有些古怪,一想之下,竟然走了神!”韩微苦笑着拱手。
高绍元笑笑:“韩兄不必忧心,大将军虽然执拗,延州毕竟还有文质相公和秦布政,似这等胡为之事,他们万万不会坐视的。有他们帮忙劝说,想必大将军必会收回成命!”
韩微轻轻摇了摇头:“高兄,你在延州的时间比我要长,可听说过大人做出过何样荒唐之事来么?”
高绍元皱起眉头:“那可着实不少,大将军这藩镇的位子,都是自我那死鬼三叔的手里夺来的。当初以区区一队兵便发动兵变将我三叔软禁,这种事即便在当今之世也并不算多……”
韩微摇了摇头:“这不算荒唐,任何正常人处在他那境地只怕都会本能做出反应,只不过有没有实力和能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说的荒唐,乃是他摆明了做出一副不讲理的模样与你胡搅蛮缠,断章取义东拉西扯,让你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对,却又无法堂堂正正与他理论……”
高绍元想了想,这一想却发现,这位泼皮兵痞出身的丘八节帅,真正蛮不讲理强横霸道的时候倒还真不多。有的时候许多明明可以动用蛮力快刀斩乱麻解决的问题。他却偏偏要选择一些费力地方法。前年年底他明明已经控制了州城地局面,却只讨了个指挥头衔便将高允权放了;明明兵权印把子在手里握着,却时时事事将李彬捧在前面,甚至离藩入京的时候,居然都将最高的调兵权限交给了文官们,要改革土地税制,却并不直接焚烧地契划分田地——虽然很多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们曾经这么干过,反而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又是给勋官又是四处弄钱去赎买土地,为了搞钱甚至出兵庆州……
这位大人做事情。似乎总是喜欢采用各种方法中效率最差最笨的那种办法……
虽然古怪,却实在不能算是荒唐……
除了今天这桩事……
逼着陈家大娘出仕,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事物反常即为妖……”韩微缓缓道。
“与大人认识也有一年了,他虽然有些时候常有些常人不能为的古怪举动,却从不曾恃强凌弱蛮横不讲理。今日竟然不惜做出一副无赖嘴脸也要逼内人出仕。启正兄不觉得奇怪么?”韩微轻轻地道。
“古怪……大有古怪……”高绍元也连连点头。
“留在庆州做治安主簿,历练些时候,便可升任按察主事,岂不比你现在当个小兵强?军队里军法森严,你犯了事,连我也无法保全。地方上不但相对安稳,升官也相对容易。庆州如今刚刚拿下,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你熬一阵子。高启正说不定就放你出去做县令了,一方父母,岂不是好?”
李文革的劝说称得上苦口婆心,然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兵的回答倒也算干脆明了。
“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想离开军队……”
李文革顿时无语。
李护此番带队护卫韩微和高绍元等文官来庆州。明显是沈宸等人私下放水地结果。按照道理,他已经被降到了陪戎副尉,本没有资格继续带兵。沈宸却特地挑了原先隶属中营的两个队,任命李护为检校都正,统领这两个队护送韩高等人前来。这一都兵从队正到伍长都是他的老部下。当然不会对此有何不满。对这个不合常规的任命。魏逊具名印鉴,因此起码从程序上。这个任命还算合法。
“你不离开军队,回去照样还是小兵,还得从头干起,而且军队里重军功,你得一级一级往上爬,没有说得过去的战功,你就准备吃一辈子大灶吧!”李文革没好气地道。
“那我也干!”李护眼巴巴望着自己这位大哥,生怕他铁了心留自己在庆州。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你怎么就不明白?庆州这块地方是块飞地,咱们刚刚拿下来,七八个县数万人丁,又有几个大族群在游牧,情况复杂,文官们治理庶政是好地,真的出了乱子,还得靠兵来弹压。军中总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坐镇这里。我回去就要北伐,后方无论如何要稳住,屁股后面不能起火,你不留下,叫我到哪里去找更合适的人选?”
李护还是眨巴着眼,小声道:“那个荆海就很好……”
李文革气结,半晌没有说话。
“哥哥,要打大仗了,我不想留在后面……”
将近七百名州兵已经被列队带到了城南的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成了两个方队。
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庆州兵,不要说康石头和荆海,就连今日负责警戒校场的延州兵们都连连皱眉。
这些兵有的连件像样地衣服都没有,手中的武器如当年的丙队一样都是削尖的木棒,少数人带着毡帽,多数却光着头,发髻散乱。若是不列队撒到大街上,这些人和乞丐没啥区别。
这就是庆州地兵,大周朝的戍边军队……
康石头和荆海就那么站在他们面前,身边没有带半个亲兵,所有的兵力都被用来封锁校场周边了。
十来名营官队官站在队列前,面对着这身材都算不上高大的年轻人瑟瑟发抖。
“姜大海——”康石头平淡地点名
“卑职在——”站在最前面地营官急忙点头哈腰地应道。
“你所在左营按制当有衙兵两百三十人。如今只有七十八人。其余地人哪里去了?”康石头仰着头问道。
“禀上官……卑职所部钱饷只够一百一十人编制耗费,上个月与野鸡家地蛮子打了一仗,只剩下现在这些人了!”姜大海苦着脸道。
康石头和荆海对视了一眼。
康石头继续点名,被他点到名的营官纷纷出列,依次说明缺额情况。
一圈点下来,两人发现庆州兵中吃空额地现象虽然不是没有,却远没有延州严重。军中大多数营头的缺员并非因为军官贪渎,而是军饷本来下发就不大足。
只有两个营头例外。
中营指挥岳成望手下只有三十五个人,连一个队的编制都凑不满。
亲卫营指挥郭焕手下有两百八十人。超编了。
几乎不用审理,看那些营官们看向岳成望的鄙夷目光就能看明白,这小子在州府郭使君剥了一层皮之后另外自己加剥了一层,这才导致营中缺编严重。
亲卫营不但不缺编,反倒超编的主要原因是。郭焕是郭彦钦的侄子,亲卫营乃是郭彦钦看家地兵,也是郭彦钦准备在关键时候护送自己及家眷逃跑的亲兵。
当然,满编归满编,装备的低劣情况却是一样的。
没什么多说的,当下荆海挥手命两名从左侧跑过来地延州兵将岳成望拉下去打板子,八十军棍臭揍不饶。康石头则喊着口令命令这些营官们按照大小个头重新列队。
等这些军官们一个个都站好了,康石头才冷冰冰地开了口。却一句话就让这些营官和队官炸了营:“无论你们之前是什么,都给我记好了,从此刻起,你们什么都不是了……”
郭焕带头仰头质问:“凭什么?”
康石头扫了他一眼。问道:“姓名——?”
刚才明明点过名了,他这一问实属明知故问,郭焕咬了咬牙,高声道:“郭焕——!”
“职务——?”
“庆州亲卫营指挥——!”
“军衔——?”
“什么?”郭焕瞪大眼睛望着康石头,不明白他这一问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军衔是什么都不懂。乱叫什么?”康石头依旧冷冷问道。
郭焕气沮。
“都听好了——在上官训话的时候要说话可以。不过要先举手,喊报告——!”康石头放大了声音说道。
“……自此刻起。你们原先的职务官衔差遣一概作废!”康石头的语调并不重,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味道。
“庆州军中所有队副以上军官,今晚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到州府聚齐,有车船送你们去丰林山六韬馆进学。在那里你们会被当做士兵编伍,每日操练之余,修习兵法军略,并熟悉我八路军之军制军法。进修期三个月,三个月后,会有考核。只有那些通过考核之人才能够获得原先的职务军衔,重新带兵!”康石头语速中等,每个字字音都吐得极为清楚。
“若不去呢?”郭焕问道。
康石头冷冷看着他,却不说话。
郭焕忡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举起右手尴尬地喊了声:“报告——!”
康石头这才点了点头,答道:“你们可以不去,不过要想好,这是你们最后保住自己饭碗的机会。若是明日没有到州府报道,即意味着你们自动放弃军籍,从此脱下兵服变成百姓!明日点卯还是我,三卯不到,即自动除名。”“营中军法,并无此条——!”郭焕扯着脖子叫道。
康石头又看了看他。
郭焕急忙又补了一声报告。
康石头这才开口:“这不是军法,这是军令!这是右骁卫大将军的命令——”
郭焕愣了愣神,似乎还没明白。
康石头扫了他一眼,缓缓道:“我今日就教你们八路军军法第一条——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天职就是本分。当兵吃粮是本分。服从军令也是本分,连本分都做不到地人,不配当兵——!”站在一旁的荆海缓缓道。
郭焕似乎还是不服,高举着右手喊道:“报告——卑职是庆州的兵,为何要跑到延州去受啥考核?”
康石头看着他,缓缓迈步走到他地身边,两只眼睛冷冰冰盯着他问道:“想知道?”
郭焕有些心虚,却仍是梗着脖子嗯了一声。
康石头伸出自己地左手,轻声道:“我让你两只手。只要你能将我这只手放平,我便允你不必去延州接受考核。”
郭焕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满脸认真神色的康石头,又看了看周围的同僚,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站在康石头身后的荆海此刻说了一句话:“这里康宣节军衔最高。他说的话,就是命令!”郭焕迟疑了半晌,问道:“你说地当真?”
康石头嘴角动了动,却不屑回答这愚蠢地问题。
郭焕挽起了袖子,伸出左手轻轻握上了康石头那纤细瘦弱的左手。
两手一触,郭焕顿时觉得不对。
康石头地手掌和他地胳膊不大成比例,虽说与一般人比起来他的手还是显得略小,但是比起他那瘦弱的胳膊。这只手却显得大了些。
握上这只手,一股冰冷但硬挺的触感便沿着两手交握处传了过来,激得郭焕浑身一激灵。
在那一刻,郭焕的感觉是——自己抓住了一块石头。
一块不臭。但是很硬地石头。
冷冰冰、硬梆梆,就是这种感觉。
郭焕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两只胳膊在不断摇晃着,幅度不大,然而那块石头依然矗立。没有半分倒下的迹象。
郭焕终于用上了右手。
康石头的嘴角依然抿着。眼神依然冷冽,与因用上了全身力气而满头大汗的郭焕相比。他的神色却从容多了,连脸色都没怎么变。
石头永远是石头。
石头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硬,宁折不弯的硬,无坚不摧地硬。
康石头并不是很有力气的人,在第一批骑兵当中,他的方向感和眼力是最好的,论起力气,只算中等。
他地右手手筋断掉,如今端稳饭碗都有些困难。
仅剩的这只左手,是他此生余下的岁月里唯一的倚仗。
他要靠这只手拿筷子,靠这只手端起酒坛子喝酒,靠这只手拉开弓箭或者弓弩,靠这只手持枪拿刀……总之他的后半辈子,全仗着这只手了……
一只手上压着一个人地一生,这是什么样地分量?
因此当他带着淡淡的笑意开始逐渐在手上增加力道时,郭焕眼中地惊骇是可以理解的。
那种力量其实并不算很大,在势均力敌的时候,天平的另一端增加的任何一点点重量都将是决定性的。
那种力量并不强大——只不过像一座山倒了下来一样。
荆海微微皱眉,他略略别过了脸去,有些不忍看。
郭焕不是神仙,他只是凡人,因此他自然扛不住山倒下来的分量,因此他很自然顺着康石头的力道方向转过了手臂,愿比服输,他准备认输了……
然后,他就很惊讶地发现对方力道的增加速度飞快地提升,几乎一瞬间就超过了自己手臂转动的速度……
然后……“咔嚓”一声轻响……
郭焕的惨叫声响彻校场,将校场一侧正在受刑的岳成望杀猪般的吼叫声盖了过去……
郭焕的左手从小臂到上臂,扭曲出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一个正常人无论如何扭曲不出的角度……
一群营队军官们吸着凉气看着若无其事站直了身躯的康石头和歪倒在尘埃中不住抽搐的郭焕,一股尿意由衷升起……
“骨头没断,不过大筋伤了,只怕要将养个把月……”
康石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还有不明白为何要考核的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
康石头点了点头,走回到荆海身边……整齐,牵着自己的马来到了州府门前。
距离点头卯还有小半个时辰,天才蒙蒙亮,然而州府门前的上马石旁边却有一团黑影在闪动。
康石头皱起眉头,他放开了坐骑,让马儿自行溜达,自己却缓缓接近了那团黑影。
淡淡的晨霭中,郭焕脸色惨白地蹲在上马石旁,胳膊上胡乱裹了几块布,吊在脖子上,不过从他不住抽搐的面部表情上看,伤势似乎并没有康石头昨日说得那么轻。
“怎么?骨头断了?”康石头不禁有些疑虑,难道自己下手失了准头?
郭焕乎地站了起来,他站直了身躯,眨着眼睛半晌才看清康石头,脸色顿时一阵尴尬,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我在等点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