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1)
中书侍郎判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来到政事堂的时候,范质正在和一个鬓发花白面上却无半根胡须的老宦官说话,李谷行走宫禁也不少年了,这个宦官却从未见过。等到此人辞了出去,他才问范质:“此人是谁?”
“入内内侍省分管内苑的副都知马荃,前朝宣徽使马绍宏的义子,在宫禁内当值也有三十多年了!我叫他来,是问问应顺年间的旧事!”范质缓缓踱着步子,亲自将一盏茶递给李谷道。
“应顺年间的旧事?”李谷微觉诧异,范质却没有理会,点着头道:“是!最近有些关于新任延州藩出身来历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便叫他来问问。”
这所谓的流言,李谷却也听到过,大体意思是说新任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原本乃是后唐愍帝李从厚的儿子,本名李重祥,自幼便长在邺城军中,李从珂夺得帝位后派人害死了被安置软禁的李从厚,却未能斩草除根杀尽其子胤。由于李从珂也并未坐稳江山石敬瑭便发起了叛乱,因此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善后,最终李重祥在亲信家人和士卒的保护下逃出生天,逃往西北延州朝廷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托庇于李彬府中,以家奴身份作掩护长大成人。
这个说法很是像模像样,从年龄上来看,后唐愍帝自己出生于后梁贞明元年,若是活到今天也才不过四十八岁,李文革今年三十二岁,也便是说李从厚十六岁时生下的这个儿子,以这个时代男人成婚的年纪而论,这确实是可能的事情。在加上李文革在延州整军经武颇有权谋手段,这都绝非一个普通的奴隶能够做到的事情,因此这个谣言虽然近期才兴起,随着李文革的进京,却已经在京师高层传得沸沸扬扬了。
然则李谷却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既知是一派胡言,又何必理会?三十年前的事情,令公当时便在朝,愍帝有没有子胤,下落如何,他还能不清楚?若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早先便说出来了!”
范质微微笑了笑:“我也不过是做实一下,王秀峰这阵子对这个说法极为关注,甚至专门到史馆去查了起居实录。我这才叫了马荃来问,他在宫里呆了三十多年了,这些事情,包括诸帝子嗣的情况,自然比较熟悉!”
李谷摇了摇头,显然仍不以为然,然则再开口时却岔开了话题:“明日便是上元节了,早朝令公要为首呈递贺表,老人家至今还未曾回府,文素可派人去催过了?明日早朝若是耽搁了,麻烦可便大了,这是正经事,也是朝廷的脸面!”
范质笑笑:“放心吧,令公车驾,最迟下午便回城了。此事有我安排,惟珍大可放心!”
李谷点了点头,盘膝坐下道:“这个李怀仁出手还算大方,一百匹党项马,体态健壮,神骏非常,太仆寺这一遭极满意。边境的州县藩帅,向朝廷进献贡马罕有这么痛快的。太仆寺判事梁景初今天一大早便具表为李怀仁请功,就算官位不能再封,金银器皿绫罗绸缎,或者敕旨嘉奖总还是应该有,也不能让天下人将朝廷看得太过小气了!”
范质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自然不能太轻,只是太重了也不好,依着我倒是宁愿给他加勋号,不花国库一文钱,又能给诸藩做出个榜样。只是他年纪轻轻加衔已经到了检校太保,再往上加便是太傅,这才几个月光景,太过了!”
“我不赞成封官!”李谷摇着头道,“官爵是国家名器,不能这么随便乱授,否则总有一日要出大乱子!”
范质失笑道:“官不值钱早已不是新鲜事了,数十年来莫不如此!这不是你我改得了的!”
李谷的声音沉寂了下来,他在看开封府呈上来的公文,半晌,这位向来办公事极少言笑的宰相突然间哑然一笑:“驸马都尉何时也热衷于河务了?抱一将军这个开封府坐得还真是似模似样呢!”
范质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他虽未必懂民生政治,开封府的判官推官都是经年的老吏,原先有你压在他们头上,许多事情不敢冒头。如今有了驸马都尉这个靠山,自然要撺掇着来打一场擂台了,官场故伎,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惟珍不必过于认真!”
李谷笑笑,却不言语,对于开封府那几把刷子,他可比范质有数多了。
此刻他却没有心思再和开封府原先的几个下属幕僚斗闷子了,手中拿着一张同样是为修河工事请拨钱粮的公文,他再度皱起了眉头。
良久,李谷走到门前,唤来了一个通事舍人,问道:“送公文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舍人抬头看了看李谷,小心翼翼地答道:“相公问的可是澶州的公文使?”
“正是!”
“他还在茶房坐等,下人们劝他回去,他都不肯,已经等了两个多时辰了!”
李谷脸色阴沉了下来,拂袖道:“请他堂内叙话!”。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洪亮爽利的报名声:“卑职镇宁军左厢都校曹彬,请见李相公!”
“国华进来吧!不要拘礼了!”
李谷摆了摆手,随即,一个身材长达面目淳厚的汉子大步走进了堂中,进来之后恭恭敬敬跪叩:“卑职参见范相公、李相公!”
范质笑着亲自扶起了他:“国华请起,你是国戚,中书当不起你的大礼。下面人不晓事,让你在茶房侯了半日,怠慢了!”
曹彬连称“不敢”,这才起身站起。
李谷却没有诸多寒暄,单刀直入道:“商胡埽工程修缮,到底进展到何等地步了?今年夏秋两汛,可能抵得住?”
曹彬躬身道:“禀相公,商胡埽分水堤坝如今已然加固到四丈三,只要今夏上游不下连月雨,便不至溃坝。君侯为了保全起见,准备趁着下游河道未曾破冻,再将其加高两丈,故此年前又招募了八千流民上河工,故此军州钱粮不敷支应,这才向三司请调!”
李谷回过身拿起公文,道:“国华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去岁打了几场仗,朝廷的预算超支得厉害,全要在今年的开支中平衡调剂回来。一句话,朝廷如今也缺钱,我手上应支缓急的款项不过二十万贯之数,先拨一半给你。我今日便可行文开封府发遣禁军,最迟后日便可启运,只是时值隆冬,淮南的粮船不得北上,京师的粮储自给尚且不足,汴河化冻之前,粮食却要太原侯就地筹措了!”
曹彬却没有丝毫意外神色,当即答道:“卑职来时,君侯开仓平调镇宁军军粮已有月余,剩下的存粮再支应一月亦可,进了二月,便捉襟见肘了。相公知道,种粮是万万不能动的。这一层还要请相公体谅,河工们寒天上工,体力消耗颇大,这个时候是不能减低供应分例的。”
李谷点了点头,提起笔来文不加点,顷刻间已然拟好了一道公文敕牒,转手递给范质,口中却道:“诸军州常平仓废置已有百年,州府库存粮食也不多,濮州、滑州、曹州三郡也要过冬,地方上是拿不出余粮来支应澶州的。不过各地存粮大户每家每户每年都要存下数百石到上千石不等的存粮,凭借这道敕牒,太原侯可以用官钱平价调用私家存粮,州县官吏不得阻挠迁延!”
曹彬大喜,当即拜倒道:“多谢相公们体谅,卑职代君侯谢过相公!”
李谷急忙上前搀扶了他起来:“国华请起,惭愧,大河水利河防本来乃是国家之事,国家无力修缮,反倒要太原侯举地方之力支应,本来便已经是本末倒置,如今万千河工在河堤上拼命,朝廷居然连扫库缝的余粮都拿不出来,某执掌国计,论说起来,早该惭愧去职了……”
说着,他轻轻拍着曹彬肩头道:“国华明日上元节赐宴之后再回去吧,好歹在京师过个节!”
曹彬容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卑职今日便要连夜赶回去复命,君侯那边还等消息呢!”
李谷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再多说,范质走上来温和地问道:“见过圣上了么?”
曹彬老老实实摇头道:“此番公务往来,紧急得很!再说卑职位分太低,不好贸然请见!”
范质哈哈大笑:“你哄谁来,谁不知道你曹国华是最得陛下欢心的勋戚子弟,不要说奉了太原侯的钧命,便是你自己就有直奏觐见之权的!”
曹彬也是一笑:“相公,陛下宠爱信任,卑职更加不好辜负了主上的期许顾盼!”
范质微微一愣,这时候李谷在门外吩咐了几句属官,已经走了回来,十分诚挚地道:“国华既然坚持,我们也便不留你了,我已经吩咐小膳房备下点热汤饭,国华用了再走,还有几两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国华是正经用过御膳的人,今日不妨尝尝中书门下的‘廊下食’滋味如何……”
曹彬还要推辞:“中书膳房乃是陛下为相公们专设的恩典,卑职……”
范质笑着打断了他:“罢了吧,几口热饭几口酒罢了,国华若是打着主意出了御街到潘楼市那边去大快朵颐一番,我们便不强留你了,若是急着走,便少废话,快去用饭的正经!”
话说到这个地步,曹彬自然不好再辞,当下逊谢着出去。
看到两位宰相亲自将曹彬送到政事堂门口,执事的通事舍人惊得目瞪口呆,下来后对一个老宦官道:“这个外官荏大面子,当值两年多,几时见过两位相公亲送的,便是外藩节镇来拜,也没谁得过这般体面……”
那老宦官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瞎了你的眼,那是曹军头,人家亲娘的妹子,原先是当今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姨娘,乾佑年间留在京师殉了难的。陛下得大统之后追封贵妃,位分只比圣穆皇后低一格而已……”
回到堂内,两位宰相却均面色凝重,李谷摇着头道:“修缮河道的事情,令公和我私下里商议过多少回了,这么一年一年的挺着总不是办法。一年无事两年无事不等于年年无事,算起来从贞明年间到如今,倒有将近四十年没有疏通过河道加固过堤坝了。只太原侯那边抓住商胡埽一点来弄,便是修得再坚固,也至多保得大河不至于改道,中段逢上雨季,该溃坝依旧要溃坝!”
范质叹息着:“国库没有钱,中枢又处处掣肘,修大河,那是大笔的铜钱粮食往里填,如今的国家,哪里有这等的财力?”
李谷板着脸道:“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仗了,淮南诸道、山南东道,都要息兵。南唐、吴越、荆楚、南平、西蜀、长和,只要我们不动兵,这些诸侯没有几个敢主动寻衅的。最强的南唐也不过是个草包肚皮,如今国家实在太穷了,再打下去,不要说治河,便是供应军队吃饭都要成问题了!”
供应军队吃饭的机制一旦出了问题,那么接下来紧接着将发生什么,在这个时代为官多年的两位宰相都心知肚明。
有意识地回避了这个话题,范质叹道:“即便这些诸侯不动,难道咱们还能止得住契丹今年不下来打草谷?还能止得住定难军那边老老实实不折腾?”
李谷黑沉着脸半晌没有言语,良久方才缓缓道:“有折可久和李怀仁在,定难军没几年光景可折腾了……”
正说话间,一个身材高瘦的宦官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翰林学士窦仪,后者手中擎着一绢黄绫。范李二相顿时明白皇帝有大除拜发来画旨,上元节将至,为一些元老重臣或者功勋卓著的边臣大将加官晋爵乃是惯例,只是不知今日却又是哪些人得了这个彩头。
等到窦仪将圣旨展开,两位宰相看罢了上面的文字,顿时都是一惊。
门下: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拥立有劳勋绩卓著,可平芦、范阳二镇,赐旌节、鼓乐、门戟,余官如故,敕!
作为大周王朝的开国头号功臣,王峻终于拜节度使了,而且一封便是两镇,还是自唐代设立节度使职事官衔以来名号最重地盘实力最强的两镇。范阳节度使、平芦节度使,那是当年安禄山所拥有的职务和地位啊……
更何况,余官如故,也就是说在拜两镇节度使之后,王峻目前所担任的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职务不变,他仍然是大周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而且是唯一身兼两府相职的宰相,是唯一带有两镇节度使加衔的宰相……
权臣,名符实归的权臣!
一个人同时拥有了李林甫和安禄山两个人的职务和地位,这样的人不算权臣,还有什么人算权臣?更何况,这个人比李林甫还要专权,比安禄山还要跋扈。
皇帝疯了?
范质默默注视着这道墨迹未干的诏书,缓缓抬起头,怒火万丈地盯视着一脸淡然神色的窦仪。
如此简单的一道诏书,根本用不着翰林学士的文采辞藻。皇帝派窦仪前来的意思相当明显,这道诏书是发到中书门下存档的,皇帝是要翰林学士和中书宰相们重新起草一份符合朝廷体制规矩格式裁度的制书,然后用印颁发。也就是说,皇帝仅仅是简单地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甚至连多花费心思口授翰林学士拟就一份像样诏书的多余心思都懒得动,直接下令给宰相们来执行办理。
事先不商议,事中不解释,朝廷的宰相在皇帝眼里成了什么了?
拒签——范质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决定,他绝不会在这样一道蔑视中书宰相权威的制书上签字用印。将诏书原样封还,维护体制的严肃性。
这是宰相的权力!就像将这样一道诏书发来中书是皇帝的权力一样!
“臣——不能奉诏!”
范质阴沉着脸,清晰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文素——”
窦仪微笑着还不曾张口,李谷已经抢先叫了出来,他深深地看了范质一眼,转过头对窦仪道:“请窦学士拟制,我等用印副署……”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2)
广顺三年正月十四,天子降诏拜王峻为平芦、范阳二镇节度使,这件事情当晚便在汴梁城中搅起了一场政治旋风。朝廷六部九寺横班左右班,殿前侍卫两军将领,内外官员大臣往来奔走打探消息,当晚非但王峻府上挤满了道贺的人群,便是范质、李谷、王溥三位当值宰相的府邸也被各式各样来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人弄得门庭若市。所有的人都在揣测,皇帝对这个亲密战友副统帅的宠信究竟还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相任两府,权兼内外,王峻的权力已经将将达到人臣的极限了。
也有明眼人不这样认为,这些人看得很清楚,皇帝这一次授予王峻的,不过是两个空头节度使名号罢了。王峻是不可能抛开中枢权力离京就藩的,因此这两个职务虽然很显耀,对于王峻而言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王峻的心腹谋士郝崇义便是其中之一。
他对王峻说的极为露骨:“陛下宁肯加两镇藩号于相公,却不肯以颜衍权知开封府,何也?平芦、范阳于相公皆为镜中水月,相公不离京都,则终是空,相公离京就藩,则中枢大权旁落,到头来依旧是空。而开封府近在京畿,皇城之外皆其治地,品秩虽浅,却是当朝第一枢要位置,谁得开封府尹,谁便是储君,这已成惯例,陛下不以此职授颜衍,何也?非颜公声望不著、才力不足,唯因其行事唯相公马首是瞻,陛下疑其党羽,不放心罢了……”
王峻平素精明果敢勇于任事,此时却有些犯犹豫,抚摸着头皮道:“以文仲和我的关系,虽说君臣有别,与当初难免有些不同,可也不至于两三年间便猜忌至于此吧?”
郝崇义脸色极为晦暗:“相公糊涂,论起关系,相公自以为比太原侯如何?乾佑惨变之后,太原侯乃是今上唯一的子嗣了,相公一意隔绝其父子,阻挠其回京秉政,天子口中不言,心中岂能无怨?国储之事乃朝廷根本,相公自家不肯坏了义气,又不愿在此事上下下功夫做做文章,岂不是坐等大祸临头么?”
王峻笑了:“慕德这话说得却不讲理了,天下是他郭家的,国储之事我这姓王的如何能下功夫做文章?”
郝崇义脸色凝重地道:“相公既能够阻太原侯于都门之外,难道便不能将另外哪个人推上储位?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到底,犹豫不绝首鼠两端,最终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王峻沉吟着道:“柴荣此子,老夫眼看着他长起来的,我不似文仲老弟那般糊涂。此人生性阴亵多疑,做事行政殊无厚道之意,天性凉薄,少情寡意,他若当政,不要说我,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这些老弟兄,哪一个也不会有好下场。老实对你说,此子但凡有郭文仲的半分厚道,我便亲自将他迎回来扶入东宫。”
“那便要想个主意,将其置于死地,务求一击必中,否则反过头来,便是我们大祸临头!”郝崇义咬着牙道。
王峻连连摇头:“胡说,你想要了皇帝的命么?文仲经历乾佑惨变,一家老小都死绝了,这个假儿子虽非亲生,毕竟是我那弟妹的亲族后辈,若他或者德妃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弟只怕当日便要伤心死掉了!你不要看他做了皇帝,其实心中那份爱恨最为分明,对一起打天下的弟兄们尚且百般回护,又何况是亦子亦侄的亲人?”
郝崇义叹道:“既然如此,相公便须早作打算,太原侯做不得皇帝,总要有一个人来做皇帝才是正经,只要储位一定,相公便无惧于太原侯了!”
王峻苦涩地一笑:“此事急不得!好在我这兄弟年纪不大,刚刚在知天命之年,未来或许有子嗣亦未可知!”
“可是今上不是好女色之人——!”郝崇义厉声道,“宫中如今侍奉皇帝的只有德妃一人,今年也已经年近不惑,这个年岁上再要生育已是极难的了。皇帝若不肯宠幸他人,后嗣储位一事,万难做他想,为相公计,还是要在这方面多想想法子才是!”
“荒谬!”王峻轻轻叱道,“新朝定鼎不过两年,四海不宁,我那兄弟如何能撇开朝政将功夫用在女人身上?莫说他不是那般人,便是他有那个意思,我这做宰相的,岂有不正言劝谏反倒纵容鼓励的?那是亡国之兆!”
郝崇义顿时无语,他苦笑道:“那相公便真的只有坐而待毙一途了!”
王峻笑了笑:“也不必如此悲观,如今我毕竟秉着朝政,时局比起刘家的混账行子当国时好得太多了!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此次七兄上表奏我为节度使,本来便是多余的,他那个狐疑的性子谁都信不过,文仲任张永德小子权知开封府,触了他的心事,非说这老兄弟变了心,要对老弟兄老朋友动刀子了,我私下去信劝了他多少回他都不信,非要试探一番放才肯安心,这不是,试探来去,本来只是表奏我任平芦一镇,结果却多出了范阳一镇,他那点心思我都明白,皇帝如何看不出?文仲这其实是在告诉七哥,他没忘了当年出生入死同气连枝的情分……”
“七兄”指的是天雄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王殷,也是当年一起和郭威出生入死打天下的老人,在功臣中年岁较长,如今在河北统领着数万军马,节制着全部河北州郡,可谓名副其实的“河北王”。他在自己家族内排行第七,因此王峻和郭威平日都称其为“七兄”或者“七哥”。
此番王峻拜节度使的事情,便是这位河北王的首尾,他的奏请可以避开中书门下直达御前,因此范质等人看不到。他上这道表章的用意原本是试探一下郭威对于这些原始功臣的态度,没想到郭威不但照准,还加了码,一下子封给王峻两个节度使头衔。
郝崇义默默无语,他对时局的看法远没有王峻这么乐观,只是却又无法说服自己这位主公,只能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赞同。
王峻却也知道他的心思,微笑着道:“慕德不必如此,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只要中枢权力在手中,柴荣小娃娃便是本事再大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等着过了节,我便独对奏请,冯道那老滑头搬不动,可以先从范李两个书生处下手,将颜衍、陈观荐入中书为相,只要隔绝了柴荣和中书之间的联络呼应,他便是再有三头八臂,也只能在澶州老老实实呆着!”
郝崇义静默了片刻,长叹道:“相公请恕崇义直言,自古行大事,未有本末倒置者,若相公暂时不准备动太原侯,目下首先要做的便是尽力韬晦,甚至自请外出实领一镇,以相公的身份资望,手下的兵马地盘当不会比天雄军差了。若是相公最终还是要和太原侯分个高低,则迟不如早,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似这般迁延迟疑,实在与坐而待毙无异……”
王峻怔了半晌,笑着摇头道:“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
世界上聪明人不少,不只有一个郝崇义,便在此刻,在距离王峻府邸不到一里地远的界北巷馆驿当中,也有一个人看出了皇帝拜节镇的真意所在,非但如此,此人甚至经由此事断定,王峻在中枢逍遥快活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甚至精确地推算出,这个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月……
能够如此精确地推算出一位当朝权臣倒霉日期的人,世间只有一个,便是作为穿越者跨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作为穿越者,李文革在权谋和能力上或许远不能和这个时代的政治家相比,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也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优势。
王峻拜两镇节度使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韩微并不在李文革身边,他回到他的父亲韩通在汴梁的住宅中去了。李文革本来是应该跟随着一道去拜会一下这位军界老前辈兼未来柴氏王朝头号烈士的,不过考虑到外镇私谒禁军将领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情,更何况来到京城还没有拜见皇帝便先去拜会大臣属于大不敬,因此李文革便暂时没有去,只是托韩微代致敬意礼物。
上午的时候吕端来了一次,太仆寺上下对于李文革慷慨地拿出来的一百匹好马十分赞赏,表示要想中书表奏为李文革请赏。
这也让李文革知道了,这个年月地方藩镇向中央朝廷进献四马罕有如此实在的,献来的马大多是凑数的驽马不说,更是有些藩镇哭穷叫苦勒啃着不肯进献,也难怪,这些藩镇的地盘远离马场,马匹来源本来便极少,像李文革这种情况,属于特例中的特例了!
来向李文革通禀这个消息的乃是宅集使詹南,他此刻暂时充任了李文革的私人办公室主任。
对这个消息,李文革的反应让詹南大惑不解,这位新任延州藩在听到消息后自言自语了一句:“多出了一个范阳节度使……”,而后便没了下文,更看不出对这个消息有丝毫惊讶诧异的意思,詹南唯恐李文革不晓得这个消息的重要意义,好心地提醒道:“若是陛下对王枢密圣眷未衰,那么王府那边我们也该走动走动,近期京师高层有些留言对节帅极为不利,王枢密正要抓住大做文章,这个时候,多交个朋友总比多结个仇家要好!”
李文革听罢一笑,对于那个似是而非的流言,他很感到钦佩,编造留言的人应该是个很有创意的人,将整个故事编造得活灵活现,就像是真的一般。
他对詹南道:“詹公不必焦虑,王枢密罢相倒台是眼前之事了,这个封拜诏命一下,他在中枢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詹南顿时一怔,不明白他为何能够说得如此肯定,李文革也不好告诉他这是史书上写着的,那非把这老头子当场吓出神经病来不可,他只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道:“皇帝宁肯给王秀峰两个大镇节度的虚名,也不肯让颜衍权知开封府,这是明摆着在猜忌他了,若是此人就此收敛,上表逊谢,皇帝或许还会多容忍他些日子——是容忍而不是信任,若是他仍旧不知收敛四处伸手隔绝中外离间父子,皇帝罢黜他是就在眼前的事情了。如今一口气封给他两个节度使,其用意一则是表示对他的迁让优容,另外一层意思便是要暂时稳住他,拿下像王峻这样一位朝廷重臣,即使是当今天子这样一位尸山血海当中杀将出来的马上天子,也是要做好多方面准备的……”
詹南听得连连点头,今天晚上的汴梁到处都在传播小道消息和各种各样的分析结果,而这些各式各样的结论当中以李文革说的这种最让人信服。
“至于那个关于我身份的流言……”李文革看着詹南道,“这却要劳烦詹公辛苦,他们既然编造谣言放出去,我们便索性做得更狠一些,多编造几种谣言放出去,谣言这东西只要人们当它是谣言,便永远没有啥威力,谣言的说法越多,每种谣言平均的可信程度便越低,等到谣言无尽其数铺天盖地的时候,基本上哪一种谣言都没用了……”
这是昨晚和韩微商议好了的对策,李文革毫不迟疑地道:“劳烦詹公记一下,他们不是说我是李从厚的儿子么?既然我能够是李从厚的儿子,便也可能是李从荣的儿子,也可能是李从珂的儿子,还可能是庄宗一系的子胤……”
“我既然可能是后唐宗室,自然也可能是正经八百的大唐宗室,可以是昭宗的后人,也可以是隐太子或者承乾太子等废黜败落宗室后代,老家在赵州,也可能是河间王孝恭一系的后人……”
“河北人生在关中……这也可以和秦王李茂贞联系到一处……”
见詹南已经有些发晕,李文革笑了笑:“这些大约够了,将这些谣言编得精致细密些放出去,那个李从厚遗孤的谣言只怕便再无人注意了……”
詹南连连称妙,临退去的时候突然回身问道:“节帅,您到底是谁家的后人?”
……
啼笑皆非送走了詹南,李文革自己一大早便安歇了,次日五更天便早早爬了起来,不多时,戚歆便赶了过来,等候着李文革穿好了朝服带好了鱼袋,这才一道乘车前往皇宫。
李文革此次在京师大街上不敢明目张胆地张旌持节,卫队仪仗也只带了二十人。这在上朝的大臣中已经相当惹眼了,一行人鱼贯而行从界北巷出来一路向北来到了东华门。
在东华门外验过了鱼袋,李文革下车,将卫队留在了门外,自己一人跟着戚歆一路沿着甬路向西穿过了东宫,在右嘉肃门又验了一次鱼袋,这一次还搜了身,好在李文革随身的短刀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带出来,留在馆驿交给一娘保管了,因此倒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一进右嘉肃门,地势开阔起来,周围的殿宇楼台也渐渐显出了些气势,又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外的天街之上,这里三三两两聚集站立的大臣已经有百人之多,大多服绯,紫袍者不超过十人,因此李文革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周围的文武大臣私下都在揣度猜测这个紫袍新贵的身份。
戚歆却无心回答那些悄悄问他话打听李文革来历的同僚,他踮着脚尖从承天门里向里张望着,宰臣和一些威望隆重的重臣元老此刻都已经进去了,他们可以宫城内偏殿里歇息用茶,这是天子的恩典,不过大多臣子是没有资格享受这一荣誉的。
很快,李文革就知道自己很荣幸在有资格享受这一恩典的行列之内。
戚歆自城门方向领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甚至称得上胖大的禁军军官,看盔甲内的服色和佩刀刀鞘上的花纹,这应该是个级别还不低的军官,一张黢黑的面孔上一对小眼睛炯炯有神,唇上浓重的胡须几乎将整张嘴巴都盖住了,以致于李文革一时有些判断不出他的年纪。
不过看那稳健轻快的步伐,这人的年纪应该不大。
戚歆擦着汗道:“大将军,卑职位分太低,只能待上朝时随百官一道进入承天门,只能陪大将军到此了,卑职联络了禁军方面,由这位殿直带领大将军如承天门进入偏殿休憩,离早朝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大将军睡个回笼觉都还来得及……”
李文革谢过了戚歆,那个黑脸的胖子殿直不卑不亢地冲着他抱拳躬身行礼,口中瓮声瓮气地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李文革客气了两句,别过了戚歆,跟着这个军官缓步进了承天门。
那军官在禁军中似乎是个很有人缘的家伙,所到之处连验看鱼袋腰符都免了,众军直接放行。不过他对李文革倒是颇为客气,一面带路一面道:“咱们殿前司的弟兄都听说过大将军的英名,如今关中以大将军最为英雄了得,连殿帅都佩服的,卑职们更是景仰!”
殿前司,李文革心想如今殿前司应该还是张永德的势力范围,这军官听说过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他笑道:“客气了,我一个外藩将领,可当不得这番恭维!”
那军官憨厚地一笑:“大将军不必谦恭,卑职常在陛下身边站班宿卫,亲口听着陛下嘉许过你,当今陛下可非寻常深宫成就的天子,他老人家能够看得入眼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文革顿时提起了兴趣,侧过头问道:“失敬了,原来贵官是位天子近臣,不知如何称呼?”
那大汉急忙回身一揖,笑嘻嘻十分谦逊地报名道:“这可折杀卑职了,卑职禁军殿前司东西班殿直赵匡胤,有劳大将军垂询!”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3)
威一夜没睡。
自从王殷奏请封拜王峻为平芦节度使的奏表递了上来,他的心情便一直不曾平复下来。和外界的猜想不一样的是,这位当朝天子根本就不在乎给王峻加封一个节度使。对他来讲,任命一个节度使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但是这件事情里面隐含在严谨恭敬的奏告辞章背后的那种味道让皇帝非常难受。
当年一道起事的藩镇兄弟当中,王殷和王峻的关系最好,甚至比和自己的感情还要好,这一点大周天子心中有数,王殷在这个时候上这样一道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郭威更是心知肚明。其实对于王殷这种做事情不管不顾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却又缺少真正的治事才干的人,郭威从心里面是很看不惯的。若不是顾忌着老兄弟们的感受,恐怕这些老弟兄骂他刻薄寡恩过河拆桥,郭威早就拿掉此人的天雄军节度使将其召回汴京养老了。
但是郭威明白,这件事情只怕不仅仅有王殷的意思在里面,节度使的表章可以不经过中书门下直奏,但若没有枢密院代为呈递,表章是绝不会直达御前的。也就是说这道表章在自己看到之前,王峻本人早便已经先看到了。
按照道理说,王峻应该亲自来呈递这道表章,然后表示逊谢之意,这是臣子应该做出的姿态。但是王峻没有这么做,他一言不发地将表章原样呈递了上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在等着看自己怎样表态么?
昨天用过早膳之后,郭威推开了一切其他的公务。便在殿中坐等,等着王峻来和自己解说此事。一直等到午膳地时间都过了,王峻也没有出现,郭威终于确定,这位亲密战友副统帅这一次是真的要旁敲侧击试探一下自己的心意了。心境悲凉的郭威直接唤了翰林学士窦仪入宫,随随便便画了一道制文底稿便命他拿去中书门下用印。
自从世上有节度使以来,拜节度使如此儿戏的先例还从所未有,便是李文革这样一个资历声望都远远不够辖地又偏远贫瘠的边郡节度使。翰林学士起草的制文虽然称不上华美。却也合乎规制洋洋数百字。似这般一句话的圣旨充其量不过是皇帝平时吩咐一件小事(即不涉及军国大事之事)所用地“中旨”“墨敕”,根本用不着翰林学士来起草。
郭威也知道,旨意到了中书门下,要么会被宰相们封回来,要么中书会重新拟就一份像模像样地诏书发下去。不过从这位皇帝地本心而言,他却是着实有些希望中书那群酸书生这一回毫不犹豫地将诏书原样发下去,他很想看看王峻看到这份只有一句话的封拜诏书时的嘴脸!
生死兄弟。相互猜忌到了这个份上,也实在叫郭威够伤心的了!
昨天的午膳和晚膳,郭威都没有用,晚间坐在德妃董氏的寝宫里,和这个跟随了自己也将近二十年的女人聊天说话整整说了一宿。说地都是当年做大头兵军头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郭威还不曾身居高位,白昼入市当街砍了一个欺行霸市的屠户,那情状在几百年以后一个叫做施耐庵的书生曾经被详细描述过。可惜事情被安到了别的人身上。
薰氏则回忆起几年前乾佑之『乱』时。自己躲过追杀逃出京师时的狼狈和苦楚,这位现今实质上的后宫之主便默默流着泪陪着皇帝坐了整整一宿,最终她再次建议皇帝。如今朝中局面越来越僵,你地岁数也到了不饶人地时候了,俗话说养儿防老,是该将君贵召回汴梁来的时候了……
两人便这么絮絮叨叨闲话,直到今日一大早,内都知来奏请升殿,郭威这才起身,穿戴整齐之后在法驾簇拥下摆驾乾元殿。
身着兖服缓缓登上丹御座,三跪九叩大礼完成之后众臣抬起头来看,郭威那青黑『色』的眼圈令文武百官颇为诧异。
不过佳节大朝,自然是要走程序地,随着黄门唱礼官高唱:“上贺表——”,老迈巍巍的冯道迈着小步走出了班列,代表百官向皇帝恭读贺表。
这是一篇上千字的宏文,辞藻华丽气势非凡,其中生僻字颇多,站在冯道右后方的王峻暗中咂舌,却也亏得这个老匹夫,否则这道贺表让自己来读,只怕有些字都认不全,读起来怕是要闹笑话。
站在班列中的李文革也暗暗吃惊,他自然认出了冯道便是前些日子在汴河黄河交汇处遇到的老头子,只不过没想到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长乐老冯道。
他盯着冯道上上下下打量,却不防坐在御床上的郭威此刻正在打量他。
今日大朝,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全都到场,光是三品以上紫金服『色』的重臣便将乾元殿内站得满满当当了,除了中书枢密的宰相、殿前侍卫两军的将领、便是六部尚书九寺卿监十二卫挂名大将军和将军,再有便是一些前朝留下来的元老重臣,比如窦固贞苏逢吉,还有一些便是大周王朝的实权藩镇,比如郭崇李筠,这些人最年轻的也都年逾不『惑』,李文革一个年轻人身穿紫袍腰配金鱼袋手持象笏站在他们当中,因为自家军中规矩不许留胡须的缘故又没有留胡子,脸上光溜溜的,要多扎眼便有多扎眼,却也难怪郭威看他。
郭威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便轻轻挥手招过了在丹左侧站班的黄门,轻轻问了几句什么。
那黄门走下丹,走到跨立在下的赵匡胤身旁问了几句,回来低声禀报道:“陛下,那位大人便是新任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郭威顿时记了起来,李文革进京献马。这件事情虽说不算大,但是因为其一身牵扯着关中防务,因此在朝廷的议事
排位却也不甚靠后。郭威笑笑,心想我确是老糊涂了子居然如此年轻。
等到冯道好容易将贺表念完,最终那句“臣等谨为陛下贺——”一出口,群臣再次躬身山呼万岁,郭威这才站起身。摆手道:“与卿等同贺……”。至此上元节地庆祝仪式算是圆满完成。
因为昨天的事情闹得。郭威也无心再致辞了,直接摆手吩咐:“赐令公坐,赐诸位功臣宰臣坐……”
随着黄门唱旨,冯道为首,窦苏郭李等功臣和王峻范质李谷王四位宰相分左右班依次在大殿两侧落座。
按照次序,此刻皇帝应该再颁旨赐三品以上大臣坐,郭威此番却破了规矩。挥手笑道:“赐右骁卫大将军坐……”
众人顿时再度侧目,许多对李文革不甚熟悉的大臣纷纷左顾右盼,眼睛不住在十二卫班次内寻回来去打量,想看看哪位是右骁卫大将军,如何能够得到皇帝的单独赐坐恩典。
李文革也愣了一下,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发呆到了黄门唱旨完毕赵匡胤走了过来:“大将军,陛下赐座。请随卑职入座!”
李文革这才醒悟。急忙出班谢过皇帝,而后迈步跟在赵匡胤的身后缓缓走过班列,来在李筠下首席位盘膝坐下。
殿中微起波澜。几个大臣甚至不顾君前失仪的忌讳轻咦出声,都没有想到右骁卫大将军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年轻人。
坐在上首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回过头看了他两眼,微笑道:“原来足下便是新任延州节帅,失礼了!”
李文革和李筠方才在偏殿已经见过面了,只不过没有互通姓名,李文革通过赵匡胤地私下介绍倒也知道了李筠地身份,不过李筠却并不知道他地身份。其实当时李文革心情激『荡』之下,虽然赵匡胤在旁边为他介绍偏殿内歇息的其他功臣重将,他的注意力却全然都集中在这个介绍的人本身上了。
废话,和“赵匡胤”这三个字相比,李筠算个屁,郭崇算个屁,至于窦固贞苏逢吉,则连个屁都算不上。
尽管此时此刻这四个人是有资格在郭威的大殿上踞席先坐的,而赵匡胤却只能披甲跨立站班,但是在李文革的眼中,如今这大殿之上数十名用紫金皮囊包裹起来地大人物全都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站班的胖子值钱,就连高踞御座之上的那个郭家天子,在这个未来将被以“宋太祖”的名号写进史书的年轻人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在穿越者李文革的眼睛里,便是这么的厚此薄彼不讲道理。
说起势利眼,李文革这种势利眼也算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势利眼了。
一想到未来地宋太祖谦卑恭敬地给自己带路站班,李文革地心情——那叫一个爽!!!!!
不过好在他还没有昏了头,急忙作揖道:“璐帅客气了,小子末学后辈,愧不敢当!”
李筠笑着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时候郭威已经挥手说到了:“赐百官坐……”
随着黄门唱旨,乾元殿内外的文武百官全都坐了下来,郭威这才微笑着站起身,朗声道:“赐宴,朕与众卿同乐……”
黄门高声唱旨,殿外早已准备好了的鼓乐班顿时行动起来,几架让李文革看得眼晕地大型编钟开始叮叮当当作响奏乐,笙管竹萧也开始悠扬鸣奏,大殿内外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随着司膳的黄门都事们鱼贯有序的来去动作,一架架长方形的矮几条案抬了上来,随后便是一些橘子、苹果、梨、葡萄、柿子等时令水果,盛在一个一个银盘子里端了上来,再后面便是炙烤煮食的肉类。在李文革看来,这道御膳的简单程度实在够可以,其水平甚至还及不上自己那个时代科级领导干部下一顿馆子的程度。
不过和想象中不大一样的是,这个时代的赐宴很是实在,菜果的量都很大,这些文臣武将也都很不客气,手撕口咬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李文革对这么吃东西有些不习惯,大块大块的肉满满堆在面前地感觉十分油腻。好在很快,都事们便端来了一个一个炭火燃煮着的锅子,中间清汤滚沸,其中葱蒜等作料味道扑鼻的香,闻着十分惬意受用,李文革当即学着周围的大臣,用刀子将面前的肉切成一小片,然后浸入沸汤中。再夹出来吃掉。如此果然不觉得油腻。
不过像他这么吃的是极少数。殿中绝大多数的人吃肉都是直接上手,就连范质李谷等文臣的吃相也并不必武将好到哪里去。只有冯道岁数实在太大,这些大鱼大肉实在克化不懂,因此只捡着清淡地夹上两箸,放在口中慢慢地咀嚼。
这么吃了一阵,郭威地声音突然间自丹上传了下来:“李大将军,这些饭食御膳。可是用得不顺口?”
李文革猛然抬头,看了看左右,却发现皇帝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嘴角唇边略带微笑。
他急忙起身道:“回主上,臣不敢!臣家中自幼贫困,所食用素者居多,这许多肉食,实在不曾用过。臣幼年之时。吃上一顿豆腐。便已经是过年了……”
一番话引得殿上一阵哄笑,坐在对面的王峻开言道:“大将军谦逊了,大将军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无比,怎会吃不惯御膳?”
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殿上顿时静了下来。
李文革心道来了,微微一笑,答道:“王相公说笑了,相公看在下这份身量骨架,可像是吃肉吃成这样子的?”
众人看了看他那瘦弱贫瘠的身材,不禁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郭威都失笑着抚膝道:“秀峰兄便是不
早年在军伍中,便属他的恶作剧多多,如今做了宰相纪,口上尤不肯积德饶人,却拿年轻人寻开心……”
天子这么一番话,顿时将王峻下面的话堵了回去,他讪讪站起笑道:“臣失礼了,不过说笑两句,想必李大将军也不与臣计较!”
郭威哈哈大笑,摆手命他坐下,转头问李文革:“文革将军少年有为,而立之年便已经秉旌持节,定难军李家不服王化,多亏将军武勇过人,戍边守境,听说延州军民私下里都在为你建生祠,委实难得。昨日朕接到太仆寺来报,你进献地一百匹好马匹匹皆是足岁的健马良驹,朕已经直接拨下殿前司使用,虽然只是一百匹马,从中却看得出你这后生恭敬朝廷的一番诚意。说罢,素食菜蔬朕的宫中也有预备,你喜欢吃何物尽管点来,想来朕还不至于供应不起……”
这话说得众人又是一笑,郭威随即又加了一句:“便是你想吃野菜伴食,朕宫中也有备的!”
众人的笑声中,李文革心下十分感慨,郭威不愧是军中马上逆取天下的皇帝,对军中普通士卒所食所用十分熟悉,他顿了顿,正要逊谢推辞,心中一动,临时改口道:“不瞒陛下,臣在军中,日日食用野菜萝卜伴食,早已吃得口干,臣幼年时家中最好的菜蔬便是醋芹,臣亦颇好此物,却不知陛下宫中膳房有否?”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一愣,却没想到这个后生节度使如此实在。郭威却混不在意,吩咐左右道:“去膳房询问!”
不多时,一个黄门都事捧着满满一盏用积酸菜地法子制成地芹菜快步走进了殿中,轻轻放到了李文革的桌子上。
郭威大笑:“文革将军,如何?朕这膳房的预备,可还算得齐全?”
其实李文革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腌制地芹菜,此刻闻着这芹菜上那股刺鼻的酸味,虽然并不香甜,却也颇觉开胃,当下装作咽着唾『液』的样子向郭威躬身作揖道:“多谢陛下赐膳,臣……臣便不客气了……”
说着,也不等郭威说话,拿起筷箸捧起杯盏,狼吞虎咽地飞快吃将起来,似乎觉得用筷子夹着吃不爽,他甚至手箸并用,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盏醋芹,片刻之间已然吃得精光。
其实这东西并不好吃,且属于凉物,冬天吃着肚子并不是很舒服,李文革吃罢,用汤匙舀了一匙炭火锅中的肉汤,倒在盏中,一饮而尽,肠胃这才舒服了些,放下盏抚着肚子大呼“痛快”。
郭威一直在看着他,见他如此不拘形迹礼节,心中反倒有些喜欢,吩咐道:“文革爱卿千里入贡,十分辛苦,朕后日还要召见,中书枢密还有鸿胪寺众卿,不可怠慢了他!”
群臣连声称喏,许多人又是惊异又是嫉妒地偷眼打量着李文革。
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大周朝廷上冉冉升起,皇帝对这个年轻节度使的关爱和赏识,是明摆着的事情。此人三十岁出头,已经身为一方藩镇,再过得几年,封公拜相,只怕也是等闲事罢了。
筵席一散,许多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员纷纷上来寒暄问好,称同乡道同宗者有之,夸赞恭维者有之,更有许多请客吃饭的邀请,令李文革招架应接不暇。
如此一路应付,刚刚走出承天门,后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李大将军留步!”
李文革站住身躯,却见乃是赵匡胤手持一柄『色』泽温润的玉如意快步跟了上来,高声道:“大将军,陛下命卑职将此物赐予大将军!”
周围的官员们顿时又是一阵艳羡惊叹,李文革急忙躬身向北施礼,谢过了君恩,这才伸手接过如意,对赵匡胤笑着道:“有劳赵殿直了!”
赵匡胤看了看周围,对李文革道:“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李文革怔了怔,随着赵匡胤走到了承天门边上甬路处,周围人渐稀少,这位东西班殿直脸『色』有些扭捏地道:“……卑职知道身份悬殊,不过卑职等确实诚心诚意钦佩大将军英雄了得,因此联络了义社几位兄弟,后日陛下召见大将军之后,卑职正好下值,在潘楼市铁屑楼摆下一桌酒,聆听些边事,顺便向大将军请教些军务上的经验学问,还望大将军不要责怪我们兄弟冒昧,屈就则个!”
宋太祖请吃饭,这是多大的面子,而且李文革一点也不必担心这顿酒是释自己兵权的酒,如此待遇,千古能有几人?
这倒还在其次,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名闻史册的“义社十兄弟了”,对于这群牛人,李文革还算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还只不过是个边郡的小藩镇,这群爷是招揽不起的,更何况自己若是将手伸进这个***里,天知道郭威和柴荣这对父子日后会怎样猜忌自己。
跟这群人喝喝酒吹吹牛过过历史发烧友的瘾,也就罢了,自己一回延州,拍拍屁股走人,天知道下次见到这些人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会和赵老大搞好关系总没坏处,顶多再有七年,眼前这个人就要坐在乾元殿里称孤道寡了,趁着现在他还没发迹,做点预先的投资总是好的,这可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原始潜力股啊……
“赵殿直客气了,咱们当兵的弟兄请喝酒我不去,那岂不是忘了本么?如此后日晚间,我在东华门外等候兄弟……”李文革笑眯眯答道。
“不敢——怎能劳动大将军等我,卑职后日下值之后,亲自去馆驿接大将军!”赵匡胤黑红的脸膛上放着光,兴奋的道。北唐
跳至!~!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4)
砰——!”
皇帝厚重粗大的巴掌重重落在了御案上,案子上散落着的笔墨纸砚顿时轻轻一颤,御前奏对的几位宰相和殿前侍卫将领的心也随之一颤。御极两年了,大臣们还从未见过皇帝发如许大的脾气,就是慕容彦超造反,得到消息的皇帝也不过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般说了一句:“迟早的事情,早来比迟来要好!”便罢了。然而这一次,一向胸襟宽和『性』情厚道的天子终于动了真怒了。
“要朕派禁军去剿几个蛮胡?他郭彦钦是吃草长大的么?”
皇帝低沉暗哑的声音令几位宰相面面相觑,今日上午赐宴的时候就看出来了,皇帝昨夜没有歇息好,白日间又忙着贺典,也不曾偷闲睡得一小觉,如今好容易到了晚上,却又突然间来了这么一档子事,也难怪心情不佳。
王峻咽了咽吐沫,左右看了看,见范质李谷等人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老僧入定模样,心知要依靠这批人来替自己解围是万万指望不上的,郭彦钦郭彦威兄弟都是他举荐安排的外州刺史,此事也万难推到别人身上去,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郭某无能,导致边事有变,这是臣的责任。不过看这奏表上的惶急样子,庆州的局面的确不得了了,若是迁延不予处置,小害酿成了大患,事情恐怕便不可收拾了,真要闹到禁军需要发大兵进关中的地步,所牵扯到地便不是一个庆州的事情了。目下必须速做决断。只有以雷霆手段迅疾平叛,才不至于动摇关中全境。”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站在他的角度上,这番说辞也确实出于公心,郭威肚子里的火气这才消散了些,自己这个老朋友纵然有千般不是,实心用事勇于负责这一点却并没有变。
他抬头看了王峻一眼,轻轻道:“现在不追究责任。若说责任。首先也是郭彦钦的责任。他到任庆州也有一年半光景了。平日间只见他报喜,朝廷也只道那边歌舞升平熙乐安宁,谁知道转眼间便出了如许大变故?庆州十八个月的盐税一文不曾上缴国库,朕心中有数,暂不追究者,无非为了花钱买个安定平和。只要他郭彦钦能够抚平庆州保住这个青盐出关的起点,他便是将所有的盐钱全都吞下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如今他折腾得半个庆州都反了,青盐供应断了,眼见着新年伊始,难道叫三司今年去向南唐和吴越购盐么?”
王峻咽了咽吐沫:“臣不主财计盐铁,不知道登盐能支用到甚么程度!”
郭威转过头看李谷,李谷躬身答道:“登州刺史郭彦威是郭彦钦地哥哥,也是王相举荐地,不过兄弟二人为政作风大相径庭。登州每年地盐税一文不少悉数解在臣处。登盐如今供应着整个河北和淮东淮南,不过登盐的质地毕竟不如青盐,产量也低得多。支应两三个月也还勉强,再清清库存,能顶半年,再长便不成了!”
郭威点了点头,问道:“郭彦威现下本官为几品?”
范质当即答道:“郭彦威是实任刺史,登州是中州,正四品下。”
“加郭彦威检校工部尚书,赏绢百匹!”郭威十分简单地道。
李谷当即反驳道:“加官臣不反对,可是如今国库里剩下的绢匹根本凑不足百匹!”,说着扭头看了看王峻。
王峻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前一阵子刚刚公开当着郭威的面借走了国库里上万匹绫绢,李谷这说法他不知道是虚是实,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明显对他没有安着好心。
“到秀峰兄家里去搬,缺多少搬多少,他家里的和朕家里的都是一样地!”
郭威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混不在意地说道。
王峻心里顿时一松,皇帝这么轻飘飘一句话,立时便给自己解了围。他心中暗自冷笑,范质李谷这些酸书生再会算计,终究撼动不了自己与皇帝多年的交情恩义。
这时候郭威又拿起了郭彦钦的奏折,语气沉重地道:“今年朕本来准备将用兵的重心转到淮南方面,西北这一『乱』,看来是不要想了!”
王峻当即道:“如今关节还是要快,只要迅速调军进剿,叛贼还没有形成气候,迅速扑灭是可能的。等到叛军站稳了脚跟,再要想轻易撼动便很难了,那时候才真需要动大兵!”
郭威沉『吟』着,转头看向枢密副使郑仁诲,问道:“日新,你怎么看?”
郑仁诲摇了摇头:“陛下,臣还没有想好!”
郭威笑笑,这个枢密副使不像王峻般什么事情都先吃下来再说,万事谋而后动谋而后言,是个谨言慎行的参谋长,因此也不『逼』他,将目光投向军方出身的枢密院三号人物内客
问道:“向训,你看呢?”
“不能动禁军,远水解不得近渴,必须就地调兵剿灭叛胡!”向训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郭威将目光转向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充,问道:“崇充以为呢?”
郭崇充毫不犹豫地支持向训道:“只能就地调兵,若调禁军,甲杖军资准备最少需要数日之久,行军至庆州也最少需要两个月到三个月光景,而且客军在外,兵力少了连自家地营盘都立不稳,多了后勤辎重补给便是大问题。指望着关中地方地藩镇出钱出粮,只怕是难!”
郭威点了点头,军方将领说的都是没有半分水分的实在话。
“若是就地调兵地话,调谁用谁?以庆州的位置,似乎是折从阮最合适!”郭威喃喃自语道。
“可惜了李怀仁如今在京师,否则有他协助。折从阮平灭叛胡当轻松自如,如今他不在延州,折可久能调动的本部兵马不过三千人,且是客军,郭彦钦又靠不住,人生地不熟,全压上去也未必足够使用……”皇帝地目光在大殿中转来转去,思绪不断跳跃着。
“陛下。宁州刺史张建武手下还有两千八百州兵。此人乃是朝廷简任。平素也素有勇名,他手下的兵,应当是可以用的!”王峻声气急促地道。
“不如以折从阮为正,张建武为副,进剿叶吉族叛军,两军加在一起将近六千人,叶吉族举族不八千多人。应该足够了!”
“张建武这人,能打仗!”向训抿着嘴巴道,王峻的说法得到了军方的认同。
郭威缓缓点了点头,张建武此人他也不陌生,确实是个勇于战阵的将领,而且热衷于建功立业,在关中朝廷派去的诸多官员当中,他算是最知兵能战的了。
就在此事即将成为定议之时。一直站在范质李谷身后默然不语地王突然开了言:“陛下。若派张建武,便不能用折令公为帅;若用折令公为帅,便不能用张建武。否则事情只怕会有反复!”
郭威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将目光转向王,诧异道:“齐物此言何意?”
随着皇帝地问话,殿中诸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王,只见这位拜相还不到一个月地文官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地道:“张建武勇则勇矣,不过建功的心太切,臣观此人,杀伐决断有之,临阵或许可为良将,不过需要一个能够驾驭其的主帅。此人生『性』傲慢跋扈,目中无人,寻常人等根本放不到他的眼中。而且此人杀气过重,庆州叛『乱』需要寓抚于剿,此人只怕不能胜任。”
“不是还有折可久么?难道折令公驾驭不了他?”王峻不以为然地道。
王笑了笑:“陛下,臣见过折令公,臣相信他有驾驭张建武的手段,不过臣担心的是,折令公只怕不会驾驭此人,若是张建武真个不服军令,他只怕会作壁上观,看张某的笑话……”
“哦——?”
郭威一惊,皱起眉头道:“折可久害怕朕猜忌他么?”
“那倒不是,不过折家此次进关中,关中藩镇对其万分忌惮,吃了不少白眼,受了不少气,若不是李怀仁最终主持了延州,折家军在关中只怕至今还是孤家寡人。臣毕竟走了一趟西北,以臣所见,能够和折家毫无间隙亲密合作地,唯有李文革大将军的八路军,其余各家均各怀鬼胎,张建武虽然是朝廷简任,却也难免没有私心。折家向来高傲,从来不愿勉强行事,张建武若是不肯老实听命,只怕折令公非但不会用强,反倒要收缩兵力保全实力,毕竟折家的大敌是定难军,不是窝在庆州山沟沟里面的叶吉族!”王娓娓道来,说得不慌不忙,全然不似王峻那般火急火燎。
“陛下,臣想好了!”
王的话音刚落,一直沉思不语的枢密副使郑仁诲突然开腔道。
“哦,日新你说!”
郭威点头许可,却又是一笑:“你总算是想好了!”
郑仁诲也是一笑,开言道:“臣方才听陛下与诸位相公将军议论,总觉得有些隔靴搔痒不得要领。庆州事变,起因为何事?朝廷不知,其过程如何,朝廷亦不知,郭彦钦采取了甚么措施,奏表上没有写,朝廷还是不知。虽说知道叶吉族只有八千人,不过这个数字来自郭彦钦,准与不准恐怕很难讲。若臣记得不错,郭彦钦手上的州兵兵额也有两千三百人,就算吃掉一半空额,也还有一千人上下。这点人剿灭叶吉族或许不够,但是怎么会让叛军隔绝了青盐的盐道?所以臣觉得,眼下朝廷最急切地,并不是仓促派兵,而是先要弄清楚庆州事变地前因后果,然后制定剿抚之策,如此才是根。否则纵然平了叛『乱』,却避免不了再生叛『乱』,是治法!”
“郑枢副所言,乃是谋国之道!”王第一个附议道。
王峻站起身,走到当廷反驳道:“仁诲说得虽然有理,可是京师距离庆州何止千里之遥,若等派出使臣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怕叛『乱』已然蔓延开来。叛军已经站稳了脚跟,那时候便不再是庆州一州地叛『乱』了,军机大事,容不得迟疑犹豫,必须当机立断!”
这又是一番道理,郭威是常年带兵地人,当然知道王峻说得是正理,只是郑仁诲所言却是说在了点子上。朝廷不明真相。无法制定因地制宜的剿抚政策。如此用兵,确实有不得要领之感。
皇帝正在迟疑,却听郑仁诲道:“陛下,无须向庆州派员调查!”
“哦?”郭威顿时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盯视着郑仁诲,却见这位枢密副使不慌不忙地道:“今日下午,李文革大将军到枢府述职。是臣接待的他,此人虽然年轻,然而对于关中诸藩镇的局势内情了若指掌,臣想或许可以将他召来御前询问一番。他是军中出身,辖地又和庆州近在咫尺,想必对局势的了解判断比臣等要实在得多……”
王峻一愣,下午他一直在中书当值,还不知道李文革去枢密院述职的事。郑仁诲也没有知会他。不过此时事情紧急,却也不是纠缠这等细节的时候,他当即奏道:“陛下。李某既然自延州来,或许确实了解些朝廷不知道地情势,可以将其召来一问。”
郭威伸手吩咐道:“赵匡胤——你速去馆驿,宣朕口旨,诏李文革从速前来见驾,朕与诸位相公们便在殿中坐等,速去速回!”
……
赵匡胤来到界北巷馆驿之时,李文革并没有入睡,此刻李大将军正斜着身子倚在榻上听一娘弹奏琴曲。对于这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交地第一个“女朋友”,李文革至今还没有甚么实质『性』进展,其实人家一娘自己是很有觉悟地,自从跟随李文革离开洛阳开始,这个女子便已经将自己定义为这位节帅的侍女,也就是说,平日侍奉节帅起居,节帅烦闷的时候陪他说说话给他弹弹琴,在节帅有那方面需求的时候和他上床——仅此而已。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李文革对自己的这几项权益使用的都还有限。虽然一娘很积极,但是穿衣叠被这类事情他从不叫一娘来干,用他的话讲,自己做惯了,不能把自己养懒了;至于上床办事,李大将军至今仍然还没能拉下脸皮,尽管有时对着一娘也有些冲动,不过这位节帅很善于把持自己,因此除了弹琴聊天之外,一娘至今最繁重地工作不过是在来访客的时候负责端茶倒水而已。
不过令李文革心满意足的是,一娘这姑娘倒是不和他见外,对于他的许多明显是尊重的表现很是领情,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不错,暂时嘛……李大将军还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赵匡胤在馆驿外被李文革的亲兵卫队栏了下来,他走得太急,几乎是一副不顾一切往里面闯的模样,身后又带着两个全副武装地禁军士兵,也难怪亲兵误会,明岗暗哨几乎同时出动,转眼间三个宣诏地人便被七柄手弩团团围着指住。
赵匡胤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七个延州兵举在手中的物事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是总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地不祥感觉,虽然他自信以自己的身手放倒这七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那些正在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亲兵们手上拿的比较大的家伙却令他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那些东西他能够辨认的出来,是可以在马上使用的张弩,『射』程应该起码超过一百步,在这个距离上,除非是神仙才能够躲得过去。仅仅从这些人的动作敏捷程度以及反应速度赵匡胤便已经断定,这批人绝非侍卫亲军那些酒囊饭袋可比,这是在沙场上淬火出来的精兵,是职业杀人的人。
“各位袍泽不要误会,某是皇帝陛下遣来宣诏的,不是歹人!”
赵匡胤扯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平脱刀仍然『插』在鞘中的康石头缓缓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赵匡胤等人,仔细辨认着他们的衣甲服饰。
很明显,“皇帝”这两个字,对这批人并不好使,这是一群不大买皇帝帐的乡下佬。
“外面出了何事?”屋子里面琴音止歇,李文革询问的声音传了出来。
康石头面无表情地冷冷扫了三个人一眼,缓缓道:“你们不要『乱』动,我去通禀大人!”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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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5)
表情平静地向皇帝行完了礼,李文革站直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在一个禁军班头搬来的坐墩上坐下。皇帝连夜在延英殿议事,周围伺候的没有一个黄门宦官,反倒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军人,这令李文革颇为不解,只能权且理解为郭威对这些身带残疾的奴仆信不过,重大的军机事务不允许他们在场。
赵匡胤表面粗疏,但接他进宫的路上对于皇帝召见他的目的只字均未透露,也难怪此人后来能够得到柴荣的赏识超拔,这份谨慎实在是难能可贵。直到现在,李文革还不知道郭威夤夜将如此多的宰相重臣召集起来有什么大事。
大概是觉得殿内的大臣中只有王溥勉强算是和李文革有些交情,因此郭威命王溥向李文革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王溥刚刚讲到一小半,李文革的心已经放了下来,别的事情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野鸡族——即王溥口中的“叶吉族”——的叛乱是广顺三年历史上一件不小的历史事件,连折从阮都卷入其中,对于李文革这种程度的历史发烧友而言,此事还难不倒他。
“李卿,叶吉族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郭威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文革的面孔问道。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所谓叶吉族,其实乃是党项羌八大部落之外的一个分支,因其部落以野鸡的翎毛为图腾,因此祖上便以‘野鸡’为姓氏,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今日的叶吉族。该族人口不少,甚至比起定难八部落当中的几个小部族还要多,只是因为不肯向拓跋家臣服一同抗拒朝廷,这才不为平夏部落所容,在宥夏呆不下去,这才举族迁入庆州地界,其部与定难军野利家有些许亲缘关系,不过性子比起野利家却要温良顺服许多……”
“不见得吧?温良顺服,怎会造反隔断盐道?”王峻皱着眉头反驳道。
李文革看了王峻一眼,淡淡道:“王相,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是叶吉族?”
他这个比喻甚是不雅,殿中的宰相们闻言纷纷皱起了眉头。
郭威瞥了李文革一眼,道:“你继续说,叶吉族为何要造反?”
李文革看了看郭威,问道:“陛下,诸位相公,诸公可曾听说过‘羊马捐’?”
郭威一愣,范质李谷等人也面面相觑,王峻心中却是一动,脸色顿时变得青白灰败起来。
“何谓‘羊马捐’?”李谷问道。
“所谓羊马捐,便是庆州郭刺史给州治内的三个党项羌支系旁族定下的供奉制度。庆州不只有叶吉族一家羌系部族,还有杀牛族和大虫族二族,郭刺史给这三族定下了一项特别的捐税制度,每族每年按照人头向刺史府供奉羊马,十人捐一羊,百人捐一马。杀牛、大虫二族势力较小,人丁合在一起还不足六千之数,自然不敢抗拒,只是这捐赋实在苛刻,羌人以游牧为业,本来族人口食便难以自给,全仗着每年以多余的羊马换些粮食,以备过冬。如此勒索之下,羌人过冬没有了储备,自然便安分不下来。叶吉族在三族中势力较大,因此去年便没有理会郭刺史的羊马捐。末将听说,郭刺史一怒之下晓谕庆州全境,不许境内各族及汉民与叶吉族往来生意。这法子与末将在延州对付平夏部的法子如出一辙,只是末将手中的兵能够守住两关,平夏部奈何不了延州。郭刺史那边……想必是叶吉族实在窘迫得极了,这才遮断了青盐的盐道,用以和郭刺史讨价还价……”李文革声调不高,娓娓道来,虽然谈不上言简意赅,说得却也还算明白。
他的话说到一半,郭威的脸色已然发青,等他说完,皇帝将目光投向了王峻。
王峻擦着额头上的汗道:“陛下,李文革所言,有相当一部分乃是猜测,不过这个羊马捐,臣……臣觉得很可能是真的。郭某是这样的人。”
郭威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道:“即便是猜测,李卿的猜测也应该是最准的,毕竟只有他熟悉内情!此刻暂时不论郭某的罪,先说眼下如何解决叶吉族的叛乱。”
他将目光投向李文革,问道:“以怀仁看,平息叶吉叛乱,折令公本部人马足用否?”
李文革想了想,摇着头道:“陛下,折令公的人马不可能全动,折家军的大敌乃是定难军,并不是叶吉族。臣估计令公能动用的军马也就一千五百人之数。若是纯粹论起打仗,这点兵倒也够了,但是若要抚平庆州,只怕还不足。”
郭威点点头,又问道:“宁州张建武手下也有两千多兵,加在一起总够了吧?”
李文革迟疑了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答道:“陛下,若仅使折令公出兵,局面至多不过是叶吉族一时不得平定,战事胶着拉锯而已;但若是教张建武掺和进去,则臣恐庆州三族不久便都要反了!”
这话令众人又是一惊,王峻冷笑道:“危言耸听,文革将军的意思,是不用你的八路军便便平不得叶吉族的叛乱了?”
李文革向王峻作了个揖,表情冷峻地道:“陛下问话,臣不过是据实回答而已,并不敢有私心。说句实在话,臣的八路军是用来守卫延州的,是用来打党项人的。不是用来剿日子过不下去无可奈何起来造反的叶吉族的。何况八路军镇新设未久,将将能够与定难军形成一个僵持局面,臣还真是抽不出兵马越境帮助郭刺史去擦屁股!”
这番话硬邦邦冷冰冰,顶的王峻直噎气,却又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只伸手指着李文革气急道:“你……你……”。
“大将军,君前奏对,仔细失仪!”
范质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末将说话行事,但凭本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张建武不成便是不成,王相若以为此人可用,自然可以推荐其命将出征,文革虽然不能苟同,却也不至于疑王相别有用心。王相无端猜忌讽刺末将,却是何故?难道以为末将是个粗人,便好欺负么?”
“你狂妄——!”王峻眉发倒竖,浑身颤抖着道。
李文革表面上说话桀骜不驯毫无顾忌,实际上眼角余光一直在悄悄打量郭威的神态,却见这位皇帝端坐在那里捻着胡须默然不语,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对于殿中兴起的争执仿佛浑不在意。
他冷笑了一声:“在下末学后进,岂敢狂妄,相公是前辈,既然问话,末将自然椐实以答。谈不上狂妄不狂妄!”
王峻颤抖了半晌,渐渐沉静了下来,回身道:“陛下,不必再问这狂傲的小子了。折从阮老成持重,张建武武勇过人,定能迅疾扫平逆贼,安定庆州。”
殿中的几个宰相对视了几眼,都不再说话,王溥是反对派张建武的,他方才已经说过见解了,因此此时也不再说话。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将头扬了起来。这个情况其实是他最乐于看到的,现在庆州还只是反了叶吉族一族,局面还不够乱,若是不等张建武将杀牛族也逼反了,自己即便介入了庆州事务,最终能够获得的利益也有限得很。庆州的盐道乃是整个中原的经济命脉,除非万不得已,朝廷是不会容许这条命脉掌握在地方实力派藩镇手中的。因此庆州的地方官朝廷宁肯用贪官,也不肯过多借用其他地方派系的力量。
只有在张建武兵败身死之后,自己才能够将手插进庆州这个临近的州郡。
“怀仁,你因何说张建武出兵最终会逼反了庆州三族?”
皇帝没有理会王峻,反而再次将目光转向了李文革。
李文革沉吟了一下,躬身答道:“陛下,张刺史或许是个勇士,但他不是军人!”
郭威怔了一下:“哦,此言何意?”
李文革缓缓道:“张刺史治军不严,部下纪律废弛营伍败坏,扰民之事屡有发生,其杀良冒功的名声在关中几乎人尽皆知。宁州军眼中只有人头没有黎庶,这样的军队或许能够打仗,却决然不能抚慰地方部族,杀牛、大虫二族,虽然饱受郭刺史苛政荼毒,然则至今仍然心向朝廷,不肯跟着叶吉族作乱。张刺史兵至,庆州方面是决然拿不出粮饷来劳军的,这些都要着落在当地部族的头上。张刺史若是个有节制识大体之人,自然会约束部众抚慰地方,专以造反作乱的叶吉族为目标进行征剿。奈何张刺史本人是个事功心切的人,庆州的事情,与宁州毫不相干,他在宁州尚且不能善加体恤百姓民情,又怎能指望他越境作战能够约束营伍维系军纪?”
王峻当即道:“这是猜测之言,做不得准!”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末将自家的看法,王相不以为然,末将自然也无话可说!”
郭威不理会王峻,继续问道:“若是依着你,庆州之事当如何解决?”
李文革犹豫起来,终归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郭威不是那种能够虚言糊弄的皇帝,他一面整理思路一面道:“庆州的叛乱,其实规模不大,叶吉族虽然截断了盐道,却并没有力量进攻州城。何况杀牛族与其世代不和,平素多受欺凌,本身便对叶吉族很是不以为然。因此庆州的事情理当追本溯源,事情从哪里起的便先从哪里着手解决。首先是要废掉羊马捐,如此大虫杀牛二族必然感念朝廷恩德,坚定其不肯随叶吉族叛乱的决心,然后调兵对叶吉族进行打击,但动兵的目的不是为了一举灭掉其族,而是要打通盐道,使叶吉族吃些苦头,震慑其部族首领。在宣示朝廷兵威之后,朝廷再撤换庆州守臣,解除与叶吉族之间的通商禁令……”
“如此处置,朝廷的威仪何在,天子的颜面何存?”
王峻厉声质问道。
李文革不理会王峻,向着郭威一躬身道:“陛下,叶吉族毕竟和平夏部不同,其本部首领牧民,并无割据称王的野心,也没有侵我州县掠我子民的劣迹,此番造反,实属活不下去迫于无奈,若是逼得急了,将叶吉族数千人逼到了死角上,他们说不定会举族归附拓跋家,到那时叶吉有平夏八部在背后支持,其便不肯再归王化了。那时候不但臣在延州对定难军实行的封锁绞杀之策不能奏效,银夏军的力量甚至将越过盐州,借助叶吉族威胁青盐盐道,与朝廷讨价还价。那便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一说出来,李谷和范质顿时躬身道:“陛下,李大将军言之有理,此事不单单是军事,西北不能乱,朝廷决策,应以长远为要!”
就连王峻听了李文革这番话,脸上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甚至一时都没有顾得上和李文革斗嘴。
郭威脸上露出了极为温和的微笑,这是今天晚上皇帝首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没有理会宰相们的附议,继续问李文革道:“怀仁,依你看来,解决叶吉族需要动用多少兵力?”
李文革脸色凝重起来,沉思了半晌,答道:“陛下,这要看朝廷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是朝廷决意灭掉叶吉一族,就算动用上万军马,只怕都未必能够如愿。毕竟北面还有一个定难军虎视眈眈,逼得急了,叶吉族时刻可能北逃。他们对于庆灵一带的山势河流草场戈壁极为熟悉,若是举族和朝廷大军兜起圈子来,朝廷的军马很难奈之如何,逼得急了他们便逃到定难军地界,等到朝廷大军回师,他们举族迁回原处连一个月都不用。”
郭威道:“若是朕采纳你的建议,只打通盐道,并废除羊马捐和禁绝通商的苛政,总共需要多少兵力?”
李文革笑道:“陛下是知兵的,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将一个小队在适当的时候投入在最关键的节点上便能够决定一场大战的结果。若是以臣说的法子来办,只要执行当中不打折扣不出纰漏,最终开战时三百人的一个营便足以解决问题平息这场无中生有的叛乱……”
“三百人——?”殿中的大臣和将军们顿时都惊得呆了。就连郭崇充和向训这样的军方人士都拿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李文革,一脸的不能置信神色。
郭威却仍然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你能确定么?”
李文革坦然道:“陛下,若是这一仗交给臣来打,并授臣以全权,三百人便足够了。一个人一个打法,将军领兵作战各自不同,别的将军怎么打,需要多长时间,多少兵力,臣不知道!”
“大将军真是能夸口啊,陛下典军三十余年,尚且不敢说这等大话,大将军自领兵到如今不足两年时间,便敢如此自夸,是否太狂妄了些?”王峻终于恢复了对他的冷嘲热讽。
李文革冷冷瞥了王峻一眼,淡淡道:“谈不上狂妄,打破银州城门,职部只用了三十个人,拿下银州全城,也不过用了五百人罢了!”
“……哦,是了,听说李大将军还曾经用五十个人发动过兵变,将高侍中父子都弄得灰头土脸,果然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王峻冷冷道。
李文革脸色一变,范质李谷等人的神色也是一变,王峻欺负人太甚了,竟然如此揭李文革的老底。
李文革忍了再忍,终究是眼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对着王峻一笑:“末将方才说了,这需要条件具备,时机和地点选择恰当。比如说平日里王相伸出一个小手指头便能将末将捏死,但是若是王相和末将一对一临阵对敌,王相在末将手上只怕走不上一个回合,便是这么个道理!”
眼见王峻红着脸指着李文革的鼻子便要开骂,郭威急忙止住了自己的老战友:“秀峰兄,偌大一把年纪,和少年人争甚么意气?高家倒霉,只能怨自家不争气,便是朕,被逼到了墙角处,不是照样要起兵保命么?若是朕当初等着刘家小儿来杀,你秀峰兄又哪有高踞朝堂做宰相的日子?”
一句话顿时将王峻说得住嘴,郭威却回过头道:“仁诲,下去之后你与李大将军还有向训商议一下,以枢院的名义拟一个平叛方略来给朕看……”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6)
夜已经深了,大周天子郭威仍然坐在偏殿里,王峻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瓶酒,一大块烤熟的羊肉,还放着一碟子腌制的萝卜干。这君臣二人便这么一口酒一口肉再就上一块萝卜干地吃喝着,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兴奋,仿佛这么吃比起吃那些司膳精心调理过的御膳更加惬意享受。
君前持刀,这是犯大忌讳的,但是王峻却满不在乎,提着磨得飞快的小刀大大咧咧割下一块肉,用油乎乎的手放进口中大嚼特嚼。
“……秀峰兄看这个李文革是个甚么路数?”郭威小口小口抿着杯中的酒,闭着两只眼睛问道。
“路数?不知道天有多高,不知道地有多厚,这样的狂妄后生,也亏你拿他当个宝……”王峻口中含着肉,含混不清地道。
郭威轻轻摇了摇头:“狂妄——?你觉得他像是在说大话么?”
“难道不是么?”王峻冷冷道,“咱们在军中混了多少年,三百人,嘿嘿,果真是他实在太强,还是咱们这些老头子都不中用了?”
郭威淡淡道:“隔断盐道的叶吉族叛兵总共有多少人?你知道么?”
王峻又割了一块肉,一面吃着一面摇头道:“不知道,这远隔千里的,郭彦钦这等混账东西又不可靠,如今从何得知?”
郭威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们都不知道,或许——那后生真的知道些甚么?”
王峻一怔,皱眉道:“他知道叶吉族的叛乱实情?”
郭威笑了:“去年上半年的时候,抱一不是走了一遭西北么。那时候折从阮便曾对他说,郭彦钦刮地皮刮得实在厉害,庆州的叶吉族在蠢蠢欲动,路上不太平,还派了一百兵,护送抱一去灵州……其实抱一回来一说,我便已经知道庆州的局势不太妙了,不过终归没有想到叶吉族能够真的被逼反,特别是去年十月之后,折可久和那后生银州大捷,我想着有他们在关中,纵然有点小乱子,终归闹不起来……”
“你既早已知道,为何不早说?”王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今日廷议百般窘迫,皆因这个郭彦钦所致,因此听得郭威早先便知道郭彦钦贪渎,自然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羞愧的是自己怎么会看走了眼,恼怒的却是郭威明知此人如此却不肯提醒自己存心看自己的笑话。
“我早说了,你会信么?”郭威淡淡一句话,顿时噎住了王峻。
“当时任命郭某为庆州刺史,冯令公便不肯署敕,当时你是如何大闹来着?还记得么?秀峰兄?”郭威的话语越加淡淡的,却更加令王峻感到羞愧难当。
他强辩道:“天下是你家的,难道你要罢了他,我还能拦得住不成?再说,一州民政何其重大,便因为我的缘故,你这皇帝便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这岂是为政之道?天下谁都可以躲事情,唯独你这天子不能躲事情!”
郭威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情顿时又泛起了一丝苦涩:“秀峰兄,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我是天子了?平日里你想得到么?你要当家,我便让你当,你要除吏,我便让你除吏。你本身已经是枢密使,还想做宰相,我便让你做了……秀峰兄,你口口声声说这天下是我家的,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兄弟我还有家么?”
一句话钩动情肠,大周天子斜倚在坐床上老泪横流。
“一百六十八口啊……秀峰兄,男女老幼仆人婢女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八条性命啊……活生生血淋淋……秀峰兄,你说这天下是我家的,我家在何处?”
王峻哑然看着涕泪横流哭泣得不成样子的天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皇宫再富丽堂皇,能抵得妻儿父母么?”
郭威放声了半晌,这才缓缓平静下来,哑着嗓子苦笑道。
“秀峰兄,两年多以来,我处处都不愿意违拗你,不是因为旁的。我的家人都已经没了,身边只剩下兄弟了,我不愿意连兄弟都没了呀……你明白么秀峰兄?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也算登峰造极了,以前的皇帝都是称孤道寡……我这个皇帝,却是真的鳏寡孤独俱全,翻翻史书,秀峰兄,三代以下,有我这么凄凉的天子么?”郭威淡淡说着,语气中不带半分严肃之意,全然是一个老兵在和自己的袍泽弟兄发牢骚诉苦,然而王峻却渐渐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文仲,既然你说及此,我便再劝你一次,赶快多纳些妃嫔,你郭家总要留下承嗣大统的根呐。你如今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毕竟内里姓柴不姓郭,不要觉得一样,那从根子上便不是一回事,唐明宗的事情这才过去多久,殷鉴不远,你得看得明白些,不要让小辈人几句甜言蜜语便糊了你的心。这江山是你家的,是你姓郭的的,不能让姓柴的占了去,明白么?”王峻用油乎乎的大手拍着郭威身上绣着十二章的常服,苦口婆心地道。
郭威垂下了头,醉眼朦胧地道:“天下……?江山……?老子要来何用?吃不能吃穿不当穿,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女儿没了,女婿没了,全都没了,要一方玉玺一件兖服何用?当兵吃粮,老子天生便是吃苦受累的命,老子认了,可是和老子的家人无干啊……”
看着皇帝越来越语无伦次,王峻皱起了眉头,他只得站起身道:“文仲,你醉了,赶紧回宫歇息吧,我这便辞出去了……”
说着,王峻走到殿门口唤来了两名黄门,明他们送郭威回寝宫,郭威那里还在大叫:“老子没醉!!”,两个小黄门又叫来了几个都事,几人合力才将身材胖大的郭威抬上了肩辇,出得殿来,赵匡胤率领着一队护卫圣驾的殿前司禁军立时跟了上来,将肩辇围在中央,绕过偏殿直奔后宫寝殿而去。
王峻直到目送郭威的銮驾消失在视野中,这才缓缓迈着步子朝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
一众侍卫和黄门刚刚抬着郭威转过了拱宸殿,原本一滩泥一样堆在辇上的皇帝突然之间坐直了身躯,沉声道:“落辇——!”
众人吃了一惊,正在迟疑间,郭威森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怎么,都没听到?”
几个抬辇的黄门顿时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透汗,急忙落住了辇,而后纷纷跪伏在地,只有十二名禁军武士在赵匡胤的带领下依然警惕地摆出了一个利于防御的阵型。郭威暗中点了点头,却张口道:“当班的殿直留下,其余人一律走到百步之外,不得向这边张望,违者,莫怪朕的刀快。”
待武士和黄门们走得远了,郭威这才将目光投向满面惶恐不知所措的赵匡胤,声调降了下来:“元朗,你是壮士,该立功在阵前的,朕把你放在禁军里,委屈你了……”
赵匡胤当即单膝跪下:“卑职不敢,在哪里都是为陛下效力,匡胤不敢心存怨怼!”
郭威笑笑:“你们父子都在禁军里担当差事,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虽好,也只能欺负欺负病猫,真的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父子靠得住啊……”
赵匡胤一愣,皇帝这话似乎另有一层深意,他没敢接,只是伏着身子暗自动着脑筋。好在郭威也没指望他能回话,因此顿了顿便继续道:“前些日子朕见到你爹,他也上了岁数了,朕不愿意他再派外差,当爹的也该谢谢了,有甚么差事派遣,还是儿子们身强力壮,做得……”
赵匡胤仔细咂摸着话中的滋味,口中答道:“陛下有甚么差遣但管吩咐,匡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威点着头,轻轻道:“今夜你爹在皇城当值,朕准备把他叫道后宫陪朕说话叙旧……”
赵匡胤大感奇怪,自己的父亲赵弘殷并不是郭威的老朋友,当年郭威进京,还是自己劝降了父亲归顺当今天子。因此郭威要叙旧说话找王峻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莫名其妙找起自己的老爹,就十分奇怪了。他正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郭威已经再次慢悠悠开了口。
“朕和你爹爹在宫里叙话这段时辰,朕想托你爹的儿子去澶州给朕的儿子送个口信……”
“……”
汗水顺着赵匡胤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默默地听完了郭威的口信内容,赵匡胤问道:“陛下,太原侯如何才能相信微臣?”
郭威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石饰物,十分爱惜地在手中对着正月十五的月光摩挲了许久,才十分珍重地交给了赵匡胤,轻轻道:“给他看这个,他会相信你的……”
赵匡胤一面恭恭敬敬地接过玉饰,一面心中暗自腹诽,这枚不但样式扑通做工也粗糙甚至还缺了一个角的首饰怎么看也不像皇家用品,任谁见了这个东西都会当作地摊货随手扔掉,太原侯见了这个东西就会相信自己的钦使身份了?赵匡胤不太相信。
不过他毕竟不敢公开质疑郭威的权威,皇帝赐下的东西,便是再普通也是御赐物件。
当下赵匡胤跪叩领命,之后唤过了一个副班头,仔细叮咛了两句算是交了班,正准备扭身回御马监去取自己的马,郭威转过头冲着他又淡淡说了一句话:“这个差事办得好,这辈子飞黄腾达由得你,升官发钱财也由得你,若是坏了事,朕父子不过晚些时候见面,你们父子今生只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
赵匡胤出了皇宫,正准备直奔城门出城,突然间想到自己后日还约了李文革在铁屑楼吃酒,心中大急,自己办的是机密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因此自然不能告诉那些义社兄弟自己要离京,派随从去通知李文革又太不恭敬,焦急之下他计算了一下时辰,此刻据后日晚间下值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时辰,京师到澶州三百多里的路程,他琢磨了片刻,一咬牙。催马直奔京东驿站。
来到驿站,他出示了殿前司紧急公务才可以调用的令符,吩咐道:“准备六匹马,还有干粮水袋,一刻钟之内办理不妥当,你的官便不要做了!”
那驿丞不过是个从八品官,自然惹不起他这殿前司的七品上差,急急忙忙办理妥当,赵匡胤也不多说话,催马驰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
次日一大早,王峻来到皇城内的枢密院上值,刚刚批阅了两份军情公文,一个中书通事舍人便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王相公,冯令公现在中书,有要事相议,请相公过中书议事……”
王峻愣了愣,冯道是奉命三日一参的,昨日上元节老头子累得够呛,按理说怎么也要在府中休息几日,今日突然间到中书,却不知有何等紧急事务。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当下道:“你回去通禀,便道我稍后便过去!”
打发走了通事舍人,他整理了一番衣冠,对郑仁诲交待了两句,缓步出了枢密院,朝着皇城方向走去,刚走到天街上,便见鸿胪寺的戚歆引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紫袍大员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在说着话:“……大将军不知道,这些胡商平日里倒还守法,只是有些风俗实在怪异,不信佛不崇道,尽弄些稀奇古怪的神祗惑乱视听,旧时长安的袄庙如今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这两个西域和尚便要在东京建心的袄庙,大将军知道,这有关教化上的事情,不要说卑职,在中书没有成议之前,便是礼部也不敢擅自答允的,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王峻看得清爽,那年轻人正是昨日将自己几乎气得半死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此刻李文革和戚歆也已经看到了他,李文革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见过王相公!”
戚歆却跪倒,向王峻行了廷参之礼,这才起身,王峻看也不看他,只斜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李文革,缓缓道:“李大将军倒是早得很啊……”
李文革脸色平静,点着头道:“陛下有旨意,命我和郑大人今日要合议出一个方略,末将不敢怠慢王事,自然要早些来!”
王峻哈哈大笑:“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某家倒要看看,能够以三百兵平叛的方略,究竟是何等样子!”
李文革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淡淡提醒道:“相公仔细,军国大事,干系重大,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泄露禁中语乃是宰相之罪!”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大将军有本事尽可具表弹劾某家,看看某家惧否!”
说着,他大摇大摆自李文革身前走过。
李文革看着他的背景,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可惜末将不是御史……”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却不再回头,李文革也满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迈步,一旁的戚歆却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将军,王相公睚眦必报,朝中文武没有不知道他这性子的,你如此公然得罪于他,只怕日后枢密会处处为难大将军!”
李文革大步前行,轻笑道:“我是外镇将领,王相公纵使再不满意,想要搬掉我却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戚歆叹道:“话虽如此说,大将军毕竟不是久在京里,王相公却是日日在中枢和皇帝见面的,有些话说一次两次,皇帝未必会往心里去,但是说得多了就难说了,大将军还是小心为妙。”
李文革肩膀耸了耸:“王秀峰若是能够奈何得我,去年春天我还是个小小宣节校尉的时候便早已弄掉我了,现如今延州诸事已定,他没机会了!”
“再说——”李文革突然站住了脚步,冷冷朝后瞥了一眼,缓缓说出了一句令戚歆心惊肉跳的话来:“你以为他还能够在相位上待多久么……?”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7)
赵匡胤从京东驿飞马赶到澶州节度使都衙,只用了不到八个时辰,却生生跑死了四匹好马。三百里路,沿途有六个驿站,不过如今是乱世,比不得当年盛唐时光景,每个驿站只有两匹用来轮换的驿马,这两匹驿马要走中书的敕令文书,同时还负担着地方向中央呈报公文表章,本身便已经紧张得很了。一个时代的驿政水平往往决定着这个时代中央政权对地方政权约束能力的大小,便是因为地方中央之间消息训令往来的速度和频率是由驿政水平决定着的。
一个地方政权与中央政权之间互通消息的速度若是超过两个月,那么中央政府很难对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做出及时迅速的反应;若是一个地方政权与中央政权之间互通消息的频率低于一个月一次,那么这个地方的地方官便已经相当于可以划地称王了。
赵匡胤没有惊动这些地方驿站,倒不是他多有大局观,不愿意占用本来便不敷使用的驿马资源,而是因为他此番身上承担的任务过于敏感重大,他不仅仅不敢有半分懈怠拖延,更加不敢走漏半点风声——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赵匡胤虽然平日里刻意避得远远的,但却一分一毫都没有落下,全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作为终日挎着刀在皇帝身边转来转去的侍卫首领,他深知自己不沾染这些人和事是必要的,但是自己若是不留意不经心,一旦出现变故,第一个掉脑袋的便是自己这个东西班行首。
不惊动地方驿站,中书和枢密便不会知道皇帝曾经遣自己发出过密旨,京东驿站虽然也是驿站,但其归属开封府管辖,而如今打坐开封府的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张永德,这是皇帝最可信任的亲族将领,又是自己亦师亦友的上级领导,不是万不得已,他是绝不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半分的。
饶是他自幼打熬的好筋骨,三百多里路程一昼夜间赶下来,人也累得近乎脱形,浑身上下的骨头节仿佛散了架,两腿内侧被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早年结下的老茧全都开了绽,渗出的血将中衣紧紧地粘在皮肉上,动一动便钻心的痛。在都衙门前下了马,这位马上功夫了得的义社英雄身形晃了晃险些栽倒,强自咬着牙站定,两只手掌拼命地拍打了一阵,两条腿这才恢复了知觉,蹒跚走上前去,向守衙兵丁恳请通传。
然而柴荣却并不在衙内。
镇宁军节度使此刻正在澶州城北的大堤上,与河防的官兵民夫们在一起,赵匡胤得到回报后一阵苦笑,却也并不耽搁,继续飞身上马,赶往城北黄河大堤。
当一个镇宁军衙兵引领着他来到这位当今天子膝前唯一的皇子面前时,赵匡胤竟然惊得怔住了。
面前这个脸色青白形容憔悴的青年男子,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疲态和倦意,竟然一点也不比他这个一昼夜间赶了三百多里路程的信使差多少。
他没有穿戴官服,身上只穿着一件粗麻编织的灰色短衫,一条肥大的裤子套在腿上显得臃肿不堪,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精赤的小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细小的血口,脚上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腰里面系着一根带子,头上带了一顶撕裂了半边的斗笠,遮住了发髻。
消瘦憔悴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深陷框内,硕大的眼袋显示出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半苍的两鬓和眼角那细细的鱼尾纹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
“是元朗啊……父皇有密诏?”
眼前的“民夫”将手中的木锹交给衙兵,接过一旁另外一个衙兵递过的干布擦着手,嘴角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
“正是,陛下有口旨,请君侯接旨!”
柴荣点了点头,挥手命衙兵们退下,然后走到赵匡胤的对面,便那么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上跪了下来:“儿臣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荣接旨——”
赵匡胤扬起头,保持着呼吸的稳定正常,缓缓道:“制曰:告诉太原侯,他恭请入觐的奏章,朕此番便准了,这一两日之内,叫他收拾好州府的事情,便回京来述职,不要耽搁了!钦哉!”
柴荣似乎怔了怔,旋即恢复了正常,伏地叩头:“儿臣谨奉制!”
赵匡胤抢上一步,将柴荣扶了起来:“君侯请起!”
柴荣站起身,定定地看着赵匡胤,笑着问道:“元朗此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看你的样子,似乎是累得不行了!”
赵匡胤心中一热,这个太原侯自家累成如此模样,竟然还在关心别人,他笑了笑:“卑职王命在身,不敢耽搁,赶了一夜的路,是有些疲累,不过比之君侯,似乎还要好些……”
柴荣笑笑:“我在河堤上督工,日日皆是如此,已经习惯了!”
说着他皱起了眉头:“赶了一夜的路?父皇的密诏是昨日下达的?”
赵匡胤急忙解释道:“正是,昨夜丑时陛下降诏卑职,卑职这才奉诏出京,到现今也不过八九个时辰……”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了那个土得掉渣的玉饰,递给柴荣道:“这是陛下给卑职的传诏凭证!”
柴荣闪眼看了一眼那玉饰,立时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伸出双手接了过来,放在掌中仔细地打量着,眼中渐渐透射出柔和温暖的光芒。
赵匡胤不认得这件物事,柴荣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块玉饰并不出奇,乃是一块自最寻常的店铺中买来的俗物,价值不过四五贯,作为皇家物事,这点价值基本上可以直接忽略不计。
但是这是他目前名义上的父亲大周天子郭威当年还做军头时为他名义上的母亲实际上的姑母圣穆皇后柴氏所购买的第一件首饰……
当年柴氏原本是后唐宫中的宫女,庄宗伶人之乱后带着自己的积蓄和首饰出宫返家,一家人在逃难途中遇到了如今的天子郭威。郭威当时的衔级也不过和李文革刚刚仕宦之时相仿佛,是个怎么看也不会有大出息的大头兵。柴氏却偏偏一眼便看上了这个粗鲁穷酸的军人,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嫁了给他。婚后很长时间内,郭威的俸禄饷粮都很少,仅能维持个糊口而已,因此不要说添置首饰,便是稍微好看一些的衣衫柴氏都不曾穿过。
这枚玉饰,便是当时的郭威攒下了半年的俸禄为柴氏买来的。
后来郭威发达了,官越做越大,手下又有兵又有钱,为柴氏添置的首饰也越来越多。然而柴氏对其他的首饰均看得淡淡的,平日极少穿戴,甚至还屡屡劝谏丈夫不要为自己耗费钱财,然而这枚玉饰却始终是她的心头宝贝,终生不曾离身,当年史弘肇和杨邠的夫人还曾经因此暗中嘲笑过柴氏不识货,然则柴氏却始终不以为意。柴荣当年曾经侍奉柴氏左右,经常见到柴氏佩戴这枚玉饰,因此旁人不认得,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柴氏临终之前,给丈夫留下了一缕青丝和这枚玉饰作为白首之约的念想。柴氏下葬后,郭威将那一缕青丝做了一个小袋盛放,日夜挂在胸前,除了沐浴之外不肯取下,而这枚玉饰也被他带在身边,退朝之后一个人常常拿出来把玩摩挲思念亡妻。
后来郭威虽然先后续了张氏董氏两位继室,然而却始终未曾为二人请封诰命。登基之后,他追封柴氏为圣穆皇后,张氏为贵妃,封董氏为德妃,却始终不肯再立新后。在这位貌似粗鲁的丘八天子心灵深处,真正配得皇后位置的女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过世了的柴氏。因此这枚玉饰便成了天子随爱惜的随身之物,从来不肯轻易示人,连拿出来给人看都不肯,自然更加不肯轻易将其交付给其他人了。
如今这枚玉饰竟然出现在赵匡胤手中,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赵匡胤确实是郭威派来传旨的密使,是个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柴荣克制着胸中涌起的波澜,温和地笑道:“一天一夜三百里,元朗忠勇可嘉,澶州穷,没有甚么好东西可以赏你,不过也不会叫你白辛苦一遭,你在殿前司当差也快两年了,想不想外放一个指挥使?我和驸马去说,请他上表举荐,父皇定会允准……”
赵匡胤诚惶诚恐,单膝跪下道:“君侯美意,匡胤心领,这是卑职职责所系,当不得君侯谬奖褒赞。还请君侯迅速收拾停当,星夜进京,陛下催得很急!”
柴荣点了点头,道:“元朗便在州衙歇息一晚,明日清晨,我便和元朗一道进京!”
赵匡胤一怔,迟疑着道:“陛下并未说要君侯跟随卑职一道回京,卑职身负皇差,不敢怠慢,君侯接了旨,卑职这便辞行动身返京向陛下复命!”
柴荣一笑:“如此急迫么?不至于吧?”
赵匡胤踌躇了片刻,最终决定毫无隐瞒将事情说清,眼前此人虽然现在只是个外镇,但是却是天下头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今日敷衍了他不要紧,日后被他知道了却是大大不妙。
他诚恳地道:“不瞒君侯,卑职和军伍中几个弟兄约好了,明日晚间在汴京铁屑楼请延州节帅李大将军吃酒,昨日接了皇命,卑职不敢怠慢泄露,因此也没有通知李大将军取消酒局,便急匆匆赶来澶州。请客的是卑职,虽说因为皇命爽约李大将军也会体谅,不过终归是失信,卑职想着赶回去向陛下复命之后,能够赶到铁屑楼去结账。君侯若是能够借给匡胤三匹好马,匡胤便感激不尽了,等到君侯回京,匡胤自然会还君侯三匹马补入公中……”
柴荣听得笑出了声:“好你个赵元朗,居然还和我分得如此清楚。你这本身便是出公差,用公家几匹马,还有这许多规矩说辞……”
赵匡胤认真地道:“卑职来传旨,确实是公事,跑死了四匹马,也应算入公家损耗;然则回程如此急迫,却是因为卑职的私事,所用马匹自然算作私用,公马本来便不能私用,卑职若是不补上这个窟窿,便干犯军法,是有罪了!”
柴荣颇为赏识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个公私分明!”
他顿了顿,道:“也罢,我这便回转都衙,沐浴更衣之后交代一下州中事务,连夜随你回转京师,两个时辰足矣,元朗可等得?”
赵匡胤呆呆道:“君侯何必如此,卑职看您也累得不成了,不必陪卑职一道赶路,今日休息一宿,明日上路,也还从容些!”
柴荣摆手道:“不必,父皇的旨意,连你都不肯怠慢,我这做儿子的,又怎敢拖延!”
说着,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的这个李大将军,可是年前刚刚拜了右骁卫大将军的延州节度李文革?”
赵匡胤答道:“正是这位李大将军,卑职等军中兄弟听得驸马说过大将军的事迹,颇有些仰慕,因此请了他吃酒!”
柴荣想了想,问道:“他何时进京的?父皇接见他了么?”
赵匡胤道:“这个卑职便不知道了,卑职见到李大将军,是在昨日的上元节朝宴上,陛下赐了大将军醋芹。按照日程安排,陛下明日将在崇政殿召见李大将军……”
柴荣点了点头:“看来这一遭入觐,本侯应当能够会一会这位当世英雄了……”
……
便在赵匡胤在黄河大堤上向柴荣传达密诏的同时,汴梁的中书门下下达了一道明制,制除枢密使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峻大河巡检大使,奉节离京到汴河下游黄河交汇处视察河工水利情形。这是经过中书门下商议讨论了一天的结果。中书令冯道这一日亲自来到中书省,向几位宰相陈述了大河河防和汴河漕运今年的严峻局势,几位宰相一致认为应当委派一位宰相重臣巡视检阅河防驻军和民夫,以做到未雨绸缪心中有数。
在中枢的几位宰相当中,除了王峻之外其他几位都是没有军权的。这一次若是冯道推荐向来低调且分管河务工程的李谷前去,王峻不会有任何异议,毕竟李谷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冯道这一回却执意举荐范质出巡河防,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立时引起了王峻的警惕。范质在中书乃是和王峻关系最为恶劣的一位宰相,也是屡屡就军机大事对王峻进行掣肘的对头。王峻本来便怀疑范质想要染指军队事务,此番冯道撇开李谷推荐范质,立刻引起了他的猜忌和阻挠。
由于政事堂不能达成共识,官司一直打到了御前,王峻在皇帝面前一力举荐李谷巡检河务,李谷却偏偏推脱三司的事情繁重脱不开身,王峻又坚决反对范质外出,结果便是郭威一锤定音,命王峻除巡检大使,检视河防,范质则留在中书继续押班。
对于这个结果,王峻十分意外,他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虽然大冷天自己却要离京去吃苦很是不爽,但是毕竟成功阻挠了范质向军队伸手的企图,这还是令他感到相当满意的。对于中央的局面,他倒并不甚担心,巡视河防其实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便算再拖延,也不过一个月时光,这么短的时间,朝局不大可能发生太大的变化。更何况庆州事件本身已经令他在中枢灰头土脸,此番外出,正好避开朝中政敌们的攻击矛头,等到他回朝之日,此事便应该已经处置妥当了,对手们再要借此事发难,便未免有党同伐异之嫌了。
因此说郭威的决定虽然很令王峻诧异,不过仔细想想,还是为自己着想的成分比较多,有意让自己出外避避风头,天子也是一片好心。
这件事情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便在检校太傅尚书右仆射镇宁军节度使澶州刺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子郭荣回京觐见的当天早上,王峻一行自西门出城沿汴河而上去巡检河防,等他得知柴荣回京的消息,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也便是在这一天的上午,大周天子郭威摆驾崇政殿,身着兖服头戴冕毓以正式礼节召见了进京献马的检校太保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8)
李卿可否为朕解说一二,这麻纸上画的都是何物?”
天子召见边臣,不问军心,不问夷情,一上来便拿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图形发问,内侍省的黄门都知和通事舍人们侍奉了皇帝将近两年,还不曾见过这等古怪的情形。
不过此番问话的和被问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近两年彗星般崛起在西北边陲的延州藩镇节帅右卫大将军,就算场面再奇异,也绝不会是无中生有的玩笑之举,其中必然干连着紧要非常的军国大事。
李文革很无语。
郭威向他出示的麻纸上,分别画着四类图案。大体而言,这四类图案分别是圆形、三角形、菱形、五边形。每类图案又有细分,圆形有四种,一个单独的圆,两个并排的圆,一组同心圆(即一个大圆套一个小圆),两组并排的同心圆。三角形和也有四种,同样的分组排列规律,菱形和五边形亦然。若是不加解释,仅从纸面上的图形看起来,确实很难看明白其中的奥秘。
李文革苦笑道:“陛下,此乃臣在延州军中推行的臂章图样,从上往下,分别对应自陪戎副尉到昭武校尉共计四品十六级军阶,其中九品官臂章绣圆,八品官绣角,七品官绣方,六品官臂章上绣的这个叫五边形,每品分为繁简两种,繁者为正,简者为从;每种又对应上下两阶,单个为下,一对为上。”
郭威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半晌方才抬起头道:“这些图形在军中何用?难不成延州军中连陪戎副尉这样的九品武官也有将旗?”
李文革摇了摇头:“陛下,只有营以上才有旗号。八路军中,唯有臣有将旗,六品以下的武官,自然没有将旗,这些图形,是绣在军官上臂所佩戴的臂章以及胸前佩戴的胸章上的!”
郭威问道:“这些图形究竟作何用途?”
李文革一拱手:“陛下,臣以法治军,上下等级森严,这些图形便是标示军官地地位和权限的。为的是万一在战时『乱』了建制,各级武官将能够用最短的时间收拢队伍整顿建制。在臣军中。下级军官见到上级军官必须行军礼,战时一旦出现混『乱』局面,下级军官必须服从上级军官的指挥和命令。在延州八路军本镇,臣将一句训令刻在了墙上——服从命令乃武人的天职!”
郭威怔怔看了他半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说得容易,做得到么?”
李文革笑了笑:“在战场上,军官是士兵们的主心骨,将军则是军官们的主心骨,只要有军官在指挥。士兵们便不会过于慌『乱』,只要让士兵们感受到有人可以依靠,军队便可很快恢复秩序。”
郭威淡淡问道:“朕听说延州军中军法极其宽松,平日里甚至都很少杀人。斩刑很少。如此军纪,如何能保证士兵们到了战场上能够听从命令不会临阵溃散?”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说末将军中没有斩刑也不确切,战时三斩律是专为作战设置的三项斩刑,只不过平日里极少动用罢了。然而在末将军中。禁闭监禁和军棍体罚却并不少见,新兵入营,头半个月内没有挨过军棍受过体罚地几乎没有。古兵法当中的十七刑五十四斩。虽然从形式上比末将的军法严苛许多。实际上不过是口头上发发狠罢了!陛下知道。真正以五十四斩治军的军队,当今天下是没有的。真要严格执法起来,只怕全军要杀得剩不下几个人了。斩刑过多,一来会给将领滥杀士卒公报私仇制造机会,而来会导致军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味靠人头治军,打起仗来会有无数士兵朝着你的后背『射』箭。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因此军刑斩实际上名存实亡,大家都不用,这五十四斩便连一斩都做不到。臣军中的军法虽然简单,却是每一天每一日都在切实施行,相比之下,恐怕臣军中的军法非但丝毫不宽,反而要严苛许多呢!”
郭威手指连连敲击着桌面,微笑道:“自做大头兵开始,朕便知道这五十四斩是个笑话,这年月兵无饷不行,裹旗造反的都死不了,还有谁拿军法杀人当回事?真有一个这样的傻子,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先被哗变作『乱』地兵士砍了自家的脑袋。登基以来,朕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改组禁军,如何严肃军纪军法,如何避免军队再次哗变……”
李文革默然,他知道,郭威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情关系着如何才能彻底结束五代『乱』世,郭威、柴荣和赵匡胤一直都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不懈地下着功夫。一方面他们在想方设法
武将造反,另外一方面,他们也在孜孜以求地研究如队守纪律懂规矩不再动不动就哗变造反。
特别是,在不影响军队战斗力的情况下来进行这一切。
郭威沉了半晌,笑道:“你地这两个法子,朕听左卫将军说起之后便一直在琢磨猜想,说句实在话,朕也算在军营里打熬了多少年的内行人了,却始终想不透为何一定要将这些早已没有用途的散官武衔绣在衣服上,更加想不透为何几乎不怎么杀人的军队里,军纪却仿佛铁一般严整肃穆。朕纳闷纳了半年了,就等怀仁将军今日来解『惑』呢!”
说罢,他坐直了身躯,脸『色』沉了下来:“李卿,朕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地传言,都是关于你的。有人说你是前唐帝从荣的儿子,还有人说你是庄宗一脉地子嗣,昨日有几位大臣见朕,又说你是初唐隐太子一系后人,为避玄武门之祸这才移居河北,又说你地组上曾经被河间王收养。这许多地出身来历,朕已经听得发晕了,故此朕今天要当着你的面问上一问,你地出身究竟如何?以上若干种说法当中,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
李文革站起身。向郭威一拜道:“陛下明鉴,以上所说种种,皆是流言语。”
“哦——?”郭威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流言蜚语??然则你若无显赫出身家世,若非自幼便在军中长成,这一番整军练兵临敌对阵地功夫却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么?”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跪倒道:“陛下,臣祖上确实是大唐宗室,臣自幼寄居赵州,也确实与河间王有关。只不过臣并非河间王的后人,臣的祖上乃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四子,讳上元下轨,封爵为霍王,王妃乃是魏文贞公嫡女,出身名门,臣祖乃是霍王嫡子,承袭爵位为江都郡王全州刺史。垂拱四年,天后兴大狱,诛杀李唐宗室。霍王被囚车监送州编管,江都王则被以谋反的罪名腰斩于神都东市,江都王诸子皆被诛于襁褓之中,只有一个还没有名分的侍女。刚刚为江都王生下了一个男婴,因为越王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府中十分混『乱』,因此既未曾置汤饼也未曾来得及列入宗正寺宗籍。又有霍王妃的兄长金紫光禄大夫书玉公暗中救助,这个侍女和这个婴孩才得以逃过了神都的大劫。当时天后猜疑心重,重用酷吏。在京的王公大臣人人自危。魏家虽然已经远离朝堂核心。但是却仍然战战兢兢,担心被周兴来俊臣等辈盯上。书玉公鉴于府中人多嘴杂。时间久了不利保密,反而容易被酷吏们得到消息上门稽查,便悄悄将此母子二人送出神都,送至河北赵州河间王府,由承袭了黄台郡公爵位地河间王长孙禄公抚养,对外只说是黄台公在外养的一房外宅妾室,因河间王一系与高祖太宗的子系之间素无往来,远离朝堂身在地方,又向来低调,因此始终不曾引起过朝廷的注意,这才为霍王一系留下了一枝余脉……”
这个故事说来简单,却是李文革私下里自己推敲过无数遍的,所涉及者不是初唐宗室便是功臣世家,比起先前的几个谣言版本,这套说辞无疑更加惊心动魄,然则惟其如此,才能压得住其他的流言蜚语,也才能骗过像郭威柴荣这样的精明之主。
郭威听毕,半晌方开言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婴孩,便是你家祖上?”
李文革点头道:“正是,所以臣族中每逢祭祀,都是将霍王和河间王一并祭祀的,河间王戎马一生,许多练兵用兵地心得都笔录在册,有些甚至是与卫公相互参合而得,此乃臣家独门之秘,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猜忌外人构陷,始终不许示人。”
郭威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关陇贵戚以军事传家,难怪怀仁练兵用兵相得益彰……”
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事:“原来怀仁酷爱吃醋芹,却是魏文贞公的血脉作怪……”
李文革讪笑道:“霍王持家节俭,这是家风,家祖幼年之时,在河间族中属于偏房远枝,家境不甚好,故此沿袭了霍王妃平日以醋芹为佐餐的习惯,后来虽说日子渐渐好过了,家祖却留下遗命,世代子孙,平日佐餐肴不许超过两道,其中必有一道醋芹。这个风俗沿传了数百年,传到臣这里,因家道败落,平日更是多以醋芹佐餐,臣二十三岁之前,几乎日日食用此物,直到家中遭遇兵祸,离开河北,这才没有再吃过……”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忠良之后,家风淳朴,令人感佩……”
李文革选定霍王
作为祖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自己明白,地眼光,若说自己是纯粹的草根出身,是万万说不通的。必须给自己编一个合乎逻辑的显要出身才能混过这一关,然而这个出身却又不能过于敏感,不能使人将自己地家族和皇位社稷联系在一起,因此这个出身来历设置的时间越靠前越好,前唐比后唐好,中唐比晚唐好,初唐又比中唐好。
李元轨其人虽然是高祖李渊的儿子,是唐太宗地亲兄弟,但是在初唐诸王中却并不是个很嚣张地角『色』,平素便很低调,魏徵肯把女儿嫁给他,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而且其家族在武则天时代越王李贞之『乱』中几乎被屠戮殆尽。而遭此横祸地直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元轨是李渊的儿子,是当时还活着地大唐宗室当中最年长望重者,他的遭遇一直到一千多年后还为很多历史学界人士同情,始终为其扼腕叹息。
所以往他的身上贴,不会惹出什么麻烦,这一家子都已经死绝了,忠良之后,承袭了李姓皇族和一代名臣血脉的子孙只剩下李文革一根独苗,忠良之后,沉冤隐姓埋名数百年。这是最容易博得郭威同情的说法。
谁让这位大周天子,自家刚刚经历了一场被人灭门的惨痛经历呢?
既然传言自己是皇族后裔,与其费尽力气四方解释,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下来,不但是皇族后裔,还不是一般的皇族后裔,乃是大唐开国皇帝的嫡系子孙。李元轨还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位皇族与皇位联系在一起,数百年过去,现在再将李元轨的子孙后代和天下社稷硬往一处扯,处心积虑要将这样一根忠良之后地独苗置于死地。背后策划流言之人的心底之阴私可见一斑。
“李卿,你行事不够谨慎,与人结仇了,知道么?”
郭威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文革长出了一口大气。他知道,出身来历这一关,自己暂时算是度过去了。
他答道:“陛下教训的是,臣确实得罪了王相公!”
“……秀峰兄是个心胸不宽广的人。朕平日尚且让他三分,你又何必口不饶人当殿与其顶撞?你还年轻,三十出头便已经身居封疆节度之位。拜相封王都是不远的事情。何必与秀峰兄快六十的老头子意气用事?自己的前程仕途。自己要在意才是!”
李文革连声称是,待郭威说完。才道:“陛下,其实臣之所以得罪王相公,并不是为了口上不饶人。臣在延州之时,与王相素未谋面,相公便已经视臣为仇了……”
“哦——?”郭威闪眼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李文革在袖中取出了两个信袋,拱手奉上道:“陛下,此乃臣在高侍中书房之内发现的两封信函,请陛下过目。”
黄门接过信函,捧给郭威,两封信都不长,转眼之间已然读完。
第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去年三月,笔迹刚硬苍劲,郭威一打眼便知道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亲笔所书,信中地意思是几个月前延州发生的事情朝廷都已经知道了,枢府和中书都会支持高侍中父子在延州的地位,朝廷不会忘记高侍中的功绩苦劳,李某顽劣之辈,枭之徒,朝廷是不会支持这种人地,请高侍中放心,只要朝廷平灭了泰宁军叛党,便会回过头支持高侍中收拾姓李的小子。在这封信的末尾,王峻还表示,所赠之仪已经收到,侍中太客气了,等等。
第二封信却是高允权写给王峻的,时间是去年地八月份,高允权在信中的用词极不客气,隐隐有些质问王峻不守信诺的意思,他在信中冷嘲热讽道,自己一百车铜便换来了一个延安郡公地虚爵,姓李地小子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加官进爵更加名正言顺把持了延州军政全权,高家父子向朝廷称臣纳贡为朝廷守边,最终不但没有落得任何好处,反而落得如此下场,思之令人寒心云云。
郭威看着这两封信,眉头略略一皱已经想得明白了,三月份这一封,是王峻收了高允权百车铜之后地回信,八月份这一封却是李文革封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之后高允权质问王峻的信,只不过未来得及发出便被李文革拿到了罢了。
他唇边浮现起一丝苦笑:“怀仁将军,你可知朕为何始终让着秀峰兄么?”
李文革默然,郭威缓缓道:“在这个世上,朕已经没有亲人了,朕不想连朕地兄弟也一个个离朕而去……”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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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2)
匡胤、杨光义、石守信、李继勋、王审琦、刘庆义、光义、韩重赟、王政忠……
第一轮酒下来,李文革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赵匡胤这所谓的“义社十兄弟”基本上全都是军方背景,其中目前职位最高的李继勋已经做到了禁军殿前司散员都指挥使,其次便是唐末卢龙军节度使燕王刘仁恭的嫡孙刘光义,现任侍卫亲军龙捷右厢都指挥使,未来将在陈桥兵变当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石守信在他手下担任担任侍卫亲军亲卫都虞侯,另外一个兵变的重要角『色』王审琦现任殿前司铁骑指挥使,论官位排在王审琦后面的便是赵匡胤,担任殿前司东西班殿直,和其同品秩的乃是义社十兄弟的大哥杨光义,现任东西班承旨,在他之后是韩重赟,现在担任东头供奉官,还有三个人的官衔也都在八九品之列,刘庆义任左侍禁,刘守忠任右班殿直,王政忠地位最低,任左班借直承天门执戟,那天大朝,站在承天门外看大门的便有他。
从这十个人身上,李文革几乎一下子便了解了赵匡胤为什么在短短七年后便能够黄袍加身成为天子。郭威和柴荣几乎将天下全部的兵权都集中在了殿前、侍卫两军,而赵匡胤的党羽爪牙却早在大周建国之初便已经渗透进了禁军的各个阶层。
柴荣虽然天纵英才,却毕竟没有在军队的基层呆过太多时间,这大概便是他未来能够对赵匡胤推心置腹的根本原因了。若是换了在军队中『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从军头一步步走上皇帝宝座地郭威,恐怕赵匡胤绝没有得手地机会吧!
这些未来将主宰天下命运的强人集中在一张桌子上向自己轮流敬酒。李文革在暗爽之余。剩下的便只有苦笑了。
赵匡胤果然是信人,奔波了将近二十个时辰,他却丝毫不叫苦,在交旨后果然守约亲自到界北巷馆驿接了李文革一道前往铁屑楼赴宴。
十兄弟当中此刻虽然也不乏职权相对比较重的,比如刘光义和李继勋,都是四品大将,石守信王审琦都是五品;但是和李文革一比。这些人的官衔便都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了。李文革的年纪在十个人当中只比杨光义和石守信略小,与李继勋同岁,但是他此刻地身份已经是加府卫大将军衔的节度使。即便不算那个检校太保的虚衔。也是李继勋这种禁军中地散员都指挥使所无法比拟地。
因此一上来,众人自然而然请李文革坐了首座,他稍稍客气了一番便领受了。随即赵匡胤便一个一个为他介绍席间的各位兄弟。
等到一轮介绍完毕,赵匡胤拉过了一个充其量不过十来岁出头的少年,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身材修长,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地书卷气。两只眼睛里精光外溢,见之使人望俗。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几乎可以断定,这孩子只要没甚么大病大灾,等到成人一定是个罕见的帅哥。
“大将军,这是舍弟匡义,也是家父家母的心头肉宝贝疙瘩,聪明之极,莫看他小,读的书已经比卑职多了。此番听说卑职今日和兄弟们在此宴请大将军,说甚么也要跟来,一睹大将军的风姿神采,卑职拗不过他,便带他来了,大将军请莫怪……”
赵匡义……
李文革尴尬地笑了笑,忍不住多打量了这孩子两眼,却见他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子,抱拳为礼道:“匡义久仰大将军威名,好生敬慕,请大将军受匡义一礼……”
规规矩矩,似模似样……
李文革心中百感交集,看着这个三十年后几乎一手葬送了中原王朝北伐大业地少年,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有心叮嘱他两句,场合却又不合适,只得咧着嘴笑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少年郎,日后前程,当不可限量。”
赵匡胤拍着弟弟地头哈哈大笑道:“不瞒大将军说,有人给我们兄弟卜过卦,我这兄弟的前程远在我之上。那人说我虽然能够飞黄腾达,跻身朱紫,却终归不过偏裨之位;我这兄弟却是大器早成,三十岁前必然封公拜相,贵不可言。老赵家这点风水,全都寄居在这小子身上了!”
李文革笑了笑,心说三十岁前封公拜相,赵匡义确实做到了,不过,那全是拜托你赵老大所赐吧。若不是你做了皇帝,这么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位列台阁?
他神『色』一正道:“元朗老弟,这个先生算得不准,你的命格其实极旺,虽然眼下暂时看不出来,不过有一点文革还不会看错,你日后的成就必在我之上,不超过三十岁,元朗必掌旌节!”
这句话令赵匡胤顿时又惊又喜:“大将军还会看相?”
李文革摇了摇头:“卜卦算命,我虽并不排斥,自己却不会,我说你的命格极旺,并不是阴阳之言。”
见赵匡胤不解,李文革笑了笑:“元朗如
只是个七品武官,然则在座诸君,其实以你最为显赫
石守信闻言一动,看了看李继勋和刘光义,笑呵呵道:“大将军语出惊人,愿闻其详!”
李文革笑道:“诸位不要看我如今执掌一镇,延州地处偏远,又是边疆,能够建功是极容易的。我这位子其实是从高家手里抢来的,陛下圣明,这才没有追究我的罪。”
说着,他扫视了一番众人,笑『吟』『吟』道:“诸位上一次见到皇帝,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一句话倒把诸人全都问住了。
李文革低着头轻轻一笑,道:“元朗职位虽然轻,然则如今却日日能够见到皇帝。诸位不要小看了这一层,我们做武将的,出兵放马斩头沥血是本分。然则圣眷却也是极紧要的。元朗老弟如今乃是当今天子最信任地近臣……”
他看了看众人。两只眼睛盯着赵匡胤道:“元朗,今日这一遭差事,虽然办得辛苦,日后总有一日你当受惠不尽,记着我这句话!”
赵匡胤顿时明白了李文革地意思,不过这件事被李文革撞破原本是个意外,他却不愿在众兄弟面前多提。当下笑呵呵道:“大将军的教诲,卑职记下了……”
说着,他转过头对杨广义道:“大哥。请你起首领衔。为大将军奉酒!”
杨广义客气道:“老五不懂规矩,今日这场合,该三弟先敬酒才是!”
李继勋当即摇头道:“都说了今日只叙兄弟。不论官衔,大哥,你便领衔奉酒,我们兄弟一道来领教大将军的酒量便是……”
十个人一轮酒敬下来,李文革当即便有些腿软了。严格论起来,剑南烧春的度数并不算高。比起李文革的当年在军队里喝的二锅头差得远了。但是——这群丘八盛酒都不用杯盏,而是用吃饭用的大碗,十大碗灌下来,饶是李文革酒量宽宏,小肚子也涨得极为难受,当下便起身更衣,惹得十兄弟一阵哈哈大笑。
这群当兵地,喝起酒来真***野蛮……
……
“你瘦了……”
看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郭威满眼都是苦涩怜惜之意。
“父皇也清减了,儿臣在澶州,再『操』劳也不过一郡,其实还好些,父皇在朝中,要忧心地却是天下,儿臣心里有数!”柴荣看着皇帝,眼睛里也有些酸热。
“罢了,你还哄得了朕?一条黄河,便能『操』碎了你地心,这是十几个郡也抵不得的!”
郭威笑笑,旋即正容道:“这次你能举荐永德出知开封府,足见在外历练这两年你没有虚度时日。朕很欣慰,朕老了,挑不动这副担子了。一直想着将大权交到你的手里,却又担心你年轻气盛,做事『操』切鲁莽,动『荡』了大局。现在看起来,朕这个想头有些偏了,如今地君贵,已经不是当年跌氏跟前的小伙计了,你不但有了为君者的权谋手段,也有了为君者的心胸气度,现在把大权交给你,朕也放心了……”
柴荣大惊,当即离席跪倒道:“父皇何出此言,您如今春秋鼎盛,正是平定天下安抚四海的时候。慕容彦超已平,北汉也不敢犯境,如今正是内修政治外和戎夷地好时机。满朝文武都仰望着父皇,他们希望父皇能够振奋精神,劝农桑修水利,使黎庶有所安;治兵甲连军伍,使枭有所惧。儿臣还等着父皇再次亲征,儿臣追随您一道北伐幽云呢……”
郭威淡淡摇首:“北伐幽云,没有十年的准备轻易动不得了。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君贵,你要知道为政治军之难,不要轻言军事。你虽然历练了不少时候,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阵,要慎重,不要莽撞。你若想要北伐幽云,便要用五年地时间来整顿民生,再用五年的时间来训练军马。打契丹不同于打南唐,辽虏彪悍能战,远不是南唐弱兵能比的了的……”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道:“三年余粮,黄河无大水,五十万兵——”
柴荣明白皇帝的意思。
国库太仓中,地方府库中要有三年的余粮,黄河的水患要治理好,国中要有五十万常备军;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朝廷才能有北伐幽云的实力。
他点了点头:“父皇已然成竹在胸,儿臣等必当努力,早日使父皇夙愿得现。”
郭威轻轻摇了摇头:“朕这阵子以来,每天一到傍晚时分便耳鸣不止,夜里睡觉总是出汗,掌灯之后顶多看半个时辰奏章便目眩不能忍。太医们支支吾吾,朕自己知道,乾佑之『乱』,把朕彻底打垮了。这些天朕一直梦见你母后和你那几个弟弟,朕知道,他们是来给朕送消息的。十年——朕没有十年的时间了……”
见柴荣又要说话,郭威摆了摆手:“其实朕年前就想定了,一定要把你召回来,即便不禅位,也要让你提前接掌军政大权。否则
突然倒下,国家不能没有主人,朝廷不能没有储君。有皇帝……秀峰兄不懂。朕懂。所以这次朕宁可让他不舒服,也一定要把你召回来……”
说到这里,柴荣很识趣地住了口,郭威见状笑道:“你放心,该朕做的事,朕不会推到你的手上。其实朕已经安排好了,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契机。时候一到,朕便会给你一个交代,给朝臣一个储君。君贵。这一番回京。你便不要回去了,住回自己地府邸,等待后命吧!”
“儿臣遵旨!”
柴荣起身正欲辞去。郭威突然问道:“延州地新任节度使李文革进京述职,就住在界北巷,你知道么?”
柴荣忙答道:“儿臣刚才在东华门见到了此人,是赵匡胤引荐的!”
郭威皱起了眉头:“赵匡胤?”
柴荣道:“赵匡胤那几个狐朋狗友约了李怀仁今晚在铁屑楼宴饮,故此李怀仁见了他打招呼。这才说了几句话!”
“这个杀才……”郭威这才释怀,笑着骂了赵匡胤一句。随即敛容问道:“你看此人如何?”
柴荣摇了摇头:“没说几句话,也看不出甚么,只是此人年纪比儿臣还要小,身上却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气质,看来是经历过大事的。”
郭威点了点头:“朕今日召见了他,就在这崇政殿里对答了半日。”
“此人年纪虽轻,却是关陇李氏的嫡系子孙,家学渊博,与军事颇有建树,眼界宽广,心存仁厚。在年轻一辈的大臣里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西北有他在,朕估约着定难军再难作『乱』。他是实权藩镇,朝廷节制不了,不过笼络得好了,此人日后或许会成为你地一大助力。练兵用兵,此子有许多常人所不能及处,他对付平夏部的方略,朝中这些大臣是绝想不出来的。折从阮那老家伙表面上谦恭,其实心里面孤傲得紧,能够让他另眼相看地人才,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你明日去馆驿拜访拜访他,要放下身段,也不要说是朕地意思。你在朝中根基尚不稳固,趁着朕还在,多笼络几个臂膀总是好的!”
柴荣沉『吟』了一下,道:“父皇,儿臣听说过一些此人的事情,儿臣想,或许应该将此人留在朝中任职,别地儿臣不知道,不过若用此人出典禁军,其练兵的长处便能够得有所用。也避免了他在地方上坐大。一旦这个新的藩镇成了气候,儿臣恐怕朝廷再要调他进京便不容易了!”
郭威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虑得是,藩镇乃是朝廷心腹之患,藩镇不除,北伐便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一来此人现在只有延州一镇之地,二来党项人威胁关中非只一日,折家虽然如今也在延州,然而折家本身孤悬域外,朝廷管起来更难。延州毕竟接壤,收拾起来容易一些。总有一日要调其回京的,不过不是今日。此番他进京献马,一口气献了一百匹上等战马,其诚意可见一斑,朕若现在将其留在京中,周围的那些大藩镇,日后只怕没有一个再敢进京。这件事情现在不能做!”
“……你现在地第一要务是要笼络住他,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刚才还向朕建议把你召回来。王秀峰和他结了仇,实在愚蠢之至。此人『性』情宽和仁厚,做事情有余地,高家是他地死敌,他都不曾斩尽杀绝。有这层心胸气度,便是入中书做个宰相朕看也够格。一来他刚刚做了节度使,报效建功的心很热切,二来党项还没有臣服,朝中局面还没有稳定,现在调他回来,既不利于西北边事也不利于朝局稳定。秀峰对他很是反感,朕现在留下他,秀峰会起疑心的。”
“所以——这一次朕不但要放他回去,还要给他西北安抚之权,叶吉族的叛『乱』要靠他平定,西北的盐道畅通要着落在他的身上,灵州那个畜生也要由他去代朕惩戒,定难军更要仰仗他对付。这是大局,至于藩镇,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削藩暂时削不到他的头上。朕倒是觉得,日后你若是要削藩,此人或许是个出力之人也未可知……”
“你现在的事情……”郭威的表情越加严肃了,“便是一一去拜会这些外藩或者其留京的宅集使,还有禁军那几个老将,一定要谦恭有礼,对有些人——像郭崇韬,要执晚辈礼节,懂么?”
“儿臣遵旨!”柴荣垂头领命。
“至于李文革——这是朕留给你用的人才,朕活着不会再给他更多的封赏了,也不会给他封爵,一切都留给你登基之后去加恩。”郭威淡淡笑着道。
“这个人能打仗也能治军,临战阵克城池,他的才略一般,你要北伐,他却是少不了的人才——那是个枢密使的材料呢……”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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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3)
在八路军高层的分工中,以周正裕的分工最模糊,权限也最模糊,很多时候,他这个军中除李文革之外唯一的将军基本上就是一个摆设。日常的军事指挥由沈宸负责,而军法军纪以及组织人事等工作则归属魏逊领导的各级监军部门,陆勋负责厢兵的调动和补给品的发放运输,同时还负责与地方州县政权之间的交涉和协调,可以说八路军的高级军官当中往李彬和秦固府上走动最多的便是他。各级团营军官心中都有数,目前这三驾马车是整个军镇权力的基础。
而在名份上凌驾于这三驾马车之上的周正裕,除了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确切的分工和权限归属。名义上他什么都能管,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什么都管不了。
但是若是严格说起来,这个说法也不算完全正确。
目前厢兵团的兵工营和炊事营两个营,都是直接对他负责的,陆勋对这两个营的事务基本上是不过问的。
木匠、铁匠、伙夫,这便是周正裕手下直辖的兵。
目前和周正裕接触最频繁的,是李文革当祖宗一样请回来供起来的一对夫妇“先生”,他们平日里一直负责教一些小孩子算学课业,整天鼓捣的都是一些谁也看不懂听不懂的玩意。一个月前,李文革临走的时候,这对先生开始教授一些稍稍有些识字基础的军官术算课业,谁也弄不明白当兵吃粮打仗的丘八们为何要学这些古怪的东西,而且被列入弟子名单的还都是一些在战斗中立下过赫赫功勋的军官,这些人身上绝大多数都有着田土勋位,有的甚至见了县令县尉这些地方父母官都执平礼,但是如今,这些功臣都要规规矩矩用敬师的礼节来敬奉这两位先生——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位女先生。
丘八们原本是不大服气的,这群从沙场上回来的活死人第一堂课便准备着给两位先生来个下马威。这个计划最终胎死腹中,因为课堂上的值星学长是沈宸,这位堂堂七品致果校尉、八路军节度使的麾下爱将一上来便向两位先生行军礼,并命令执勤的亲兵将一个刚刚在自己到来以前对女先生口舌上花花了一下的一个仁勇副尉直接拖出去揍了二十军棍。
据说事后那位倒霉的老兄被团监军科整整关了十天的禁闭,该判决由魏监军亲自做出,因为不是死刑以及超过四十军棍以上的肉刑,因此不得上诉。
自此军官们在接受数学基础知识培训的时候老实了很多,起码不像在六韬馆上兵略课或者战例讲习分析课时那般缺乏纪律脏话连篇了,许多人平时挂在嘴边上的荤段子也少了许多。
尽管如此,十个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四位运算,就这么点东西,这群大爷学了将近一个月,几乎看不到任何长进,叶先生对此已经快耗尽耐心了。几乎每堂课上众位好汉都要听到这位丑陋的先生将一些代表愚蠢笨拙的动物用来作比喻,尽管他们很憋屈很愤怒,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提出哪怕是一句口头的抗议,因为第一个被骂的便是沈宸。
相比之下,女先生祖霖的课则逐渐开始受到大兵们的欢迎,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祖霖美丽的容貌令很多没见过世面的军官暗中咽口水,也不仅仅因为祖霖教课条理性强通俗易懂,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祖霖教授的内容是几何,那些长宽高的比例和距离估算以及测量计算方法是和军官们平日打仗息息相关的,和自己的饭碗事业相关的专业,军官们接受起来稍快一些。
周正裕是不参与这些课程的,他目前与祖霖夫妇接触频繁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祖霖和叶其雨正在帮忙改进目前作为八路军杀手锏的弓弩,李文革很想制造出传说中的诸葛连弩,但是在尝试过若干次之后他放弃了这一打算——任何非人力装填的弩机都会不可避免地损失射程和发射精度。因此在走之前,李文革改变了研制方向,开始研究如何才能有效地提高人工装填上弦的速度,同时减小上弦过程中的力量损耗。
之所以能够进行这种试验,是因为在没有李文革参与的情况下,叶氏夫妇在某日居然画出了一条渐开线。事后两人拿着这条线和李文革探讨,惊喜得险些晕过去的李大将军趁热打铁,将现代齿轮的概念和形状描述给了这对数学家夫妇。
中国古代也有齿轮,但是那种齿轮实在过于粗糙,没有相应的数学理论基础,这个时代的工匠是制造不出精密度相对较高的齿轮的。
现在有了渐开线,对于这个时代的科技而言,这是一线极其微弱的曙光。
当延安团中营指挥宣节校尉李护奉命来到周正裕理事之所的时候,周游击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祖先生给一群木匠和铁匠讲述着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打磨一个箭头,需要一个熟练的人工花去整整一天功夫。但是若有了这东西,只要支架稳固,结构牢靠,用一个圆片的磨刀石,两个人配合着一天便可以打磨一百个箭头以上,当然,这里头要算上磨石的损耗,大齿轮相对耐用一些,小齿轮的更换可能会频繁。关键是大小,大小精度控制得越好,更换便越方便,耗费的时间便越小。这些物件都必须用铁制,木制的根本带不动。如今生铁虽然不多,打造这样几架东西倒还够用,关键还是尺寸。在动手之前,首先要打制一柄尺子,尺子的长度自然是一尺,分为十寸,记着是十寸不是十六寸。然后每寸分为十分,要均分。具体的铸造办法是先用一小片生铁做出一个一分的模子,而后的刻线倍乘……”
“这些很耗功夫……”一个铁匠粗声粗气地道,“光是这几把尺子便要花去十来天的时间,中间要出一大堆废品,要把这纸上的东西造出来,再组合到一处,还要能用,怕不得要两个多月?而且磨损必然严重,一个物件坏了其他的物件便也都没有用了。有这时日,大伙一起动手,几百上千枝箭也造出来了……”
周正裕垂头看着祖霖画的一张图,凝眉苦思,叶其雨冷笑着道:“鼠目寸光!”
“先生,这东西要用多少斤铁?”周正裕问道。
“最少两百斤,开始的时候废品多,要打出余量!”祖霖轻轻道。
两百斤铁,足够打造将近两千枝箭,一百个枪头了。
“造,便按照先生这图去造,咱批个条子,老洪明日拿着去刘司库那里支用,这东西若是真有用,日后功夫时辰省大了,便是铸出来无用,废了的物件回炉也不是便不能用了!反正山上有得是柴,左右花费的不过是些时日,这个风险值得冒!”
周正裕拍板定案,众人这便无话,纷纷散去。
亲自将叶家两口子送了出去,周正裕这才回过头来冲着李护一笑:“怠慢护儿兄弟了!”
李护平胸行礼:“下官见过周游击!”
周正裕站直身子回了个礼,随即放松道:“兄弟随便坐,咱这里没有那许多规矩,不要拘束!”
李护笑了笑,在墙角拿了一个胡床打开坐下。
周正裕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笑容,凝眉沉思了一阵,问道:“护儿兄弟,军中都晓得,大人是拿你当亲兄弟待的。此番叫你来,是咱家自己的主张,有些僭越,望你不要见怪!”
李护道:“周游击客气了,军中规制,您是上官,召下官前来天经地义,无甚僭越处。有甚么事情游击但管吩咐,只要不犯军规,李护领命便是!”
话虽如此说,他也并不认为周正裕有命他前来的资格,军中诸将谁都知道他和李文革的关系,就连沈宸和魏逊这样的实权人物平日也都并不敢当他是下级使唤,更何况周正裕这种没有什么实权的闲人。李护也并不觉得老周叫他来有甚么正经军务——那些事情轮不着周正裕插手。
然而下面周正裕说的话却叫他一愣。
“护儿兄弟,你这话说得守规矩,不过咱是块啥材料咱自家知道。大人给咱面子,咱不能蹬鼻子上脸,不过无论如何,这支队伍是大人手创,有些事情咱总归也得为大人担待起一些,否则干领饷不做事,咱也觉得对不住大人。下面的话你先听着,若是有冒犯之处你包涵些。前些日子韩家大郎送了二十顷地给你,可有此事?”
韩家大郎便是韩家族长韩弘师的长子韩辅机,他这阵子与李护交上了朋友,前些日子也确实送了二十顷地给李护,然则今天周正裕突然间问起,李护顿时一怔,一来他不太明白周正裕如何知道了这件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二来他不明白周正裕为何因为这件事特地将他召到山上来问话。
“确有此事,怎么,这犯规矩么?”
转瞬间李护已经将军规军纪想了个遍,到底也没有想出这件事情干犯了哪条军规军纪。
周正裕摇了摇手:“军规里没有这一条,再说咱也不管军规的事,那是魏逊该管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兄弟,你上当了,知道么?韩家这是把你往火坑里面推呢,知道么?”
李护顿时警觉起来,周正裕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韩辅机相交也有些日子了,这几个月接触下来,他颇觉得这个世家子弟身上浑然没有高绍基身上那样的傲慢和纨绔之气,对他这样家奴出身的人也能够折节下交。况且韩家在延州名声一向很好,平日里很少主动驱赶庄户门口的讨饭穷人,逢灾年还会拿出些余粮来设粥场放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实在看不出韩家有什么必要算计自己这个八品武弁。
周正裕静静地道:“兄弟,大概你也知道,大人和使君,还有秦布政他们,如今正在谋划着改丁税为亩税的事情,县城里面为了田土的事情已经会议过好几次了。姚家高家韩家这几大家一直扛着不肯卖地。如今丰林山下的屯垦大营里面已经有了一万多流民,可是山上和州府都已经没有多余的田地给他们种了,眼看着着便要化冻开春,若是这两个月时间内不能买够足够的公田,咱们就还得白白养这些流民整整两年,大人的家底就这么些,咱实在是养不起了……”
这些事情,李护影影绰绰也听到了一些,不过他还是不明白此事与韩家送自己土地有啥关系。
却听周正裕继续道:“兄弟你想想,以前的时候,韩家怎么不曾结交你?这阵子要收田地了,韩家大郎便和你交好了,还白白送你二十顷田土,韩家早些时候怎么不如此大方?他们冲着的,难道是你这么个家人出身的丘八?”
李护呆呆看着周正裕,半晌无语。
周正裕又道:“兄弟,你若不是大人的兄弟,若不是咱中营的指挥,若没有执掌着延安、肤施两县的城防兵权,韩家拿哪只眼睛瞧你?他们如今找上了你,那是他们现下有求于你呀!”
李护迷惑地道:“可是游击,地方上的事情,咱们一向管不着啊,韩家若是想求着我给他们说情,岂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周正裕苦笑道:“兄弟,你想差了,韩家压根就没想你帮他们求情,他们的用心,比这险多了!”
见李护不解,周正裕道:“你只是个口子,知道么?韩家只是要通过你在咱们军中打下一个口子。谁都知道你和大人的关系,他们便是看准了这一条,只要你收了他们的田地,他们便会通过你结识更多的军中弟兄,然后将土地一笔一笔送出去,让咱们这些弟兄均沾他们的好处。你想想,等大人回来了,发现军中的军官将弁,全都一夜之间成了大地主,都成了这些大家的好朋友,大人和秦布政他们的事情,还做得成么?没有足够的土地,咱们用啥来养弟兄们,那些在战场上立功负伤战死的弟兄们用血拼来的田地又着落在哪里?咱们这些当官的,吞掉的其实是自家弟兄的血和命啊……”
李护呆住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么多,周正裕叹息着道:“你道他们只找了你么?我告诉你,这阵子姚家高家韩家都在四处运动关系,沈宸魏逊他们都找过,不过他们没有请动罢了。不是这两位兄弟架子大,实在是这个朋友不能白交,要和他们交朋友,要先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上。”
周正裕看了看李护,语重心长地道:“其实你这档子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魏逊和沈宸早就知道了,陆勋也知道得比我早。若是寻常军官,像凌普杨利他们,魏逊早就和他们个别谈话了。他这个监军监的是什么?这支队伍是大人的队伍,谁若敢向这支队伍里面插手,谁便是魏逊他们的敌人。只不过谁都知道兄弟你是大人当亲兄弟待的,也都知道你对大人忠心耿耿,旁人可能反大人,你是绝不可能的。故此我才舍下了这张老脸将你请过来,实心实意和你说这些话。这些有钱人大地主读过的书咱们这些老粗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他们的弯弯绕花花肠子多着呢,兄弟,咱可得多加点小心,不要给人当枪使了,还当人家是好人呢!”
李护此刻骇得脸都白了:“你是说……韩家想要通过我们来对付大哥?”
周正裕冷笑了一声:“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刀把子在大人手中攥着,他们不敢公开造反。他们只是想让大人有所顾忌,让大人不敢轻易动他们,关键的时候把兄弟你抖落出来,让大人下不去手,那个典故叫啥来着,打老鼠怕伤花瓶,便是这么个理……”
他盯着李护道:“兄弟你想想,这事真的叼登出来,大人是要下手杀人的,杀谁?杀你?大人下的去手么?不杀你,大人如何处置别人?弟兄们不服啊……”
至此李护才算完全明白过来,浑身出了一场透汗,连中衣都打湿了。
周正裕趁热打铁道:“兄弟,咱都是大老粗出身,在跟大人之前,咱除了一条随时都可能丢掉的烂命啥都不趁,现在又当官又拿饷,连京城来的大官都得高看咱一头,这是天和地的区分不是?虽然说现在咱自己的实惠和弟兄们比起来差的也不太多,我做到将军,家里面也还不过挣出了五十亩田,可咱来日方长,只要有这支队伍在,只要有大人在,咱日后升官发财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在这时候用脑袋来换田?这不是傻么?”
李护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十分诚恳地向周正裕平胸行礼:“周大哥,小弟往日对大哥不太恭敬,还望大哥莫要往心里去,大哥今日对小弟说的这些,若不是真兄弟万万说不出来。大哥放心,这群腌臜泼才想要坏大哥的事,李护便是再糊涂,也不至于让他们得逞。”
周正裕十分欣慰地笑了,这是李护一年半以来,第一次称呼他“周大哥”……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4)
……步兵、骑兵和弓弩兵作战的主要模式大体相同,可以分为远程投『射』作战和近身白刃作战两大类。所有的战斗归根结底都是由这两种最基础的作战模式组成。兵法中所描述的火攻、水淹等非常规战斗模式都只能起辅助作用,一支拥有精良的投『射』工具高超的投『射』技能和丰富的白刃作战经验的部队只需要相应的勇气与士气便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掌握战场主动权。具体到军事战略和战术指挥层面,分工不明确是目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根据两次芦子关守卫作战和银州之战的经验教训,基本上可以明确,团一级作战序列是军队作战模式演变的一个分水岭。团级以下级别部队指挥主要侧重于临阵反应,主要考验的是军事主官的战场判断能力,在这个层面,冷兵器条件下的营队级指挥官个人的主观因素高于军队的整体情报分析及统筹计划能力,而什伍级军官的作战经验则直接决定了部队的战斗力。只有当部队规模达到团级乃至团级以上时,军队作战的模式才会发生根本『性』改变。如果将这个时代的所谓战略划分成两个环节,那么唯一合理的划分模式就是将战争的过程划分为行军和作战两个层面,行军主要由团级以上军事主官决定,而作战,主要由营队级军官指挥,真正的肉搏战斗,依靠的是最基层的什伍级军官。
目前八路军的编制在经过半年的试运行之后,其缺陷和弊端都已经相对明晰。古人创设的二五式编制体系虽然貌似原始,现在看来却是有扎实的实践基础支撑的,后人的所有所谓改良实际上大多并不符合客观规律。在冷兵器和通讯手段落后的条件下,指挥层级进行多重设置是有实战必要的,这个时代真正缺乏的是军事指挥机构设置及职能分工,没有成系统地情报搜集整理分析机关也没有专职进行作战计划制定和演习部署的参谋机关,更没有常设的后勤补给部门及专业职能部队,这些都是军队体制不能进一步优化部队战斗力不能进一步整合提升的主要原因。
综上所述,目前看来地方『政府』目前试行的曹科机关制同样适用于军队。从中央到地方。未来应当建立起部(寺)、司、曹、科四级官僚机关体系,这套体系目前可以暂时在地方和军队当中进行试行。在团级以上建制的部队当心应该设置相应三项职能的机构,分司作战计划制定、军法军纪执掌、后勤补给调度三项职能。在一个团级作战部队当中,应该设有虞侯科、监事科、厢兵科;更高一个指挥编制的部队中设虞侯曹、监事曹、厢兵曹;再往上则设都虞侯司、都监事司、都厢兵司;在中央一级应该有相关部(寺)与其相对应。
目前军制必须做相应调整,恢复二五编制地古制,改制后的军队仍然以队为最基本组成单位,队正的基准军衔仍然为正九品仁勇校尉。目前的初步设想是,八路军部队地指挥体系自下而上设置伍、什、队、都、营、团、协、镇、军共计九级。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队,两队为一都,五都为一营。两营为一团,五团为一协,两协为一镇。未来所有两两编制的部队相应番号应该一律以左右列置命名,而所有五五编制的部队则以前后左右中列置命名。以地名或使命命名军队应当及其慎重。除非又及特殊的功勋,否则一般镇以下级别地部队原则上不允许使用地名或者其他名词进行命名。比如,目前的延安团,未来可能会扩充为延安镇。而其中的某个队的全称应当是‘八路军延安镇右协左团右营前都中队’。
在这项军制改革中,都一级作战编制地设置是极为关键的。一都辖两队,一百人的兵力编制。原先地营队级部队结构在过去地几次战斗战役中已经明显不适应现实战场环境。一个队地兵力只有五十人。无论是单独进行进攻作战还是防御作战都稍显不足。而一营则有两百五十到三百兵力。进行战术级的作战兵力太多无法全部投入或者展开,不能发挥最大作战效率。而进行战略级地作战则兵力又略显单薄,不能实现较大战略目的,在未来比较广大的作战地域内单独作战则缺乏预备队。在都队制确立之后,一个营的兵力将增加到五百人,在冷兵器条件下这样的兵力已经足以承担起战场全部或者某个主要方向上的进攻或者防守作战,而指挥层级的增加将使基层指挥强度得到进一步充实加强。在信息传递手段还很有限的情况下,这是极为必要的……”
李文革手里拿着一杆用乌鸦羽『毛』制成的鹅『毛』笔,一面蘸着墨水一面在麻纸上断断续续地书写着。
皇帝召见完成之后,理论上李文革此番进京的大部分官方行程已经完成,如今只需等中书和鸿胪寺安排好陛辞的日期之后,皇帝在乾元殿升中朝,李文革上殿完成一个辞君的最后程序便可以打道回府了。因此清闲下来的李文革眼下无事可做,干脆在骆一娘的侍奉陪伴下开始将自己这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的一些关于军事方面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李文革根据自己的军事学知识以及这个时代的军事战争特点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一开始想在新的军镇中实行师团营连四级制,这是李文革本人的眼界局限所致,在经历了若干次实战特别是银州之战之后,李文革终于醒悟到这个时代与自己时代的本质区别。
银州之战如果沈宸向李文革请示之后再进行部署,那么很可能李文革会直接否决他的攻击计划,等到李文革本人以及大队人马抵达银州亲自考查过敌情之后再进行部署,虽然最终结果不会有太大改变,但是拓跋光俨肯定会把城中的全部兵力赶上城墙进行防守,甚至还有充足
将城中的平民武装起来协助守城。在这种情况下折都会有比较大的伤亡。
在李文革的时代,这种问题当然不会有,侦察卫星和无人驾驶侦察机会将银州城内的敌情以小时为单位向进攻方的司令部进行实时传送报告,就算这些都没有,只要有无线电,沈宸就可以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向李文革进行敌情详报和计划请示的工作。
然而这些都没有。从前方到后方,最快地马也要跑上三到四个时辰。在这个战争进行的时间是以月来计算的时代,李文革的绝大部分军事知识是用不上的,二十一世纪的战争基本上都是以小时和天作为计算单位的,从阿富汗战争到伊拉克战争,都是如此,李文革穿越来的那个年头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之间进行地战争更是如此,战争的发起方格鲁吉亚军队的进攻仅仅进行了五个小时。而从克里姆林宫做出反击的决定到数千里之外地俄罗斯军队开进战争核心地域只相隔短短二十分钟,第五十八集团军七万多人的庞大兵力从开始集结到完成作战准备开始向战区开进仅仅用了一百四十分钟。二十一世纪的俄罗斯军队还算不上是科技最先进的军队,已然如此。而在李文革这个时代,延安团全团一千多人都集结在丰林山附近。从下达命令到集结并且做好行军或战斗准备也需要一天时间,若是长途行军或者奔袭,需要厢兵支援维系补给线地话,则前期工作最少要做上四天到六天。而这。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所远远无法比拟的了。
比如折家军,虽然全军都在一处,本身就处于集结状态,其兵员素质也相对延安团为高。但是由于没有厢兵建制的辅助部队编制。其部队单单是拔营起寨便最少要花费将近两个时辰地光景,要消耗作战部队很大的体力,早晨六点钟爬起来。等到全军离开原地最少是十点钟的事情了。李文革将这个时代地军事行动总结为行军和作战两种是十分科学地。战争模式进步与否。完全表现在这两者地绝对时间变化和相对时间比例上。
这个时代的战争,绝大部分地时间花费在行军上。真正用于作战的时间实际上并不算太长。行军时间和作战时间比例倒置的只有长时间拉锯式的城池攻防战,因城池攻防是这个时代最残酷的战争模式。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都要请示汇报,基本上就不要打仗了。
改革军制,便是为了进一步释放基层军官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释放战争生产力,最终提高作战效率,尽可能减小战争资源的消耗和浪费。
这些都是李文革在路上这一个月左思右想的问题,在延州的时候他每天忙于一些事务『性』工作,对此无暇细想,这一回有了时间,他便好好地整理了一番,终于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思路。他决定把这些东西写下来,这年月战『乱』频仍传染病多发,谁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会啥时候挂掉,李文革虽然来自未来,这具躯壳可是这个时代的本土产品,体内没有任何抗菌素和疫苗。因此李文革最近一有时间便大篇大篇地写东西,在不泄『露』自己来历的情况下,他想把自己所记得的一切自己那个时代相对这个时代先进的理念和科技写下来。
他花费力气笼络叶氏夫『妇』,也正是这个原因。
不管承不承认,实际上李文革很明白,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最主要的角『色』既不是将军也不是科学家,而是先知和圣人。有时候他常想,穿越者最主要的职业就应该是著书立说,将一千年后的进步传承到这个落后的时代来。做将军也好当皇帝也罢,其目的不过是加快这种传承的速度和强度罢了。
他唯一郁闷的是,自己的『毛』笔字实在是很一般,繁体字也让人很头痛,这是他到目前为止都还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一件事。
于是他专门为自己制作了鹅『毛』笔,这种在这个时代已经在西方普及开来的先进书写工具。
当然,鹅『毛』笔写在麻纸上效果差了些,不过相比起苦练『毛』笔字,李文革还是决定忽略这点小小的不适应。
一娘对三件事情很感兴趣:鹅『毛』笔、简体字、还有李文革从左到右书写的格式。
“妾身也算认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的了,却是第一遭见到大人这么写字的!”
一娘一面轻轻研墨一面笑着道。
李文革抬头看了看她,笑道:“怎么,很难看吧?”
一娘摇了摇头:“难看倒是谈不上,大人的字虽然不是用『毛』笔,笔架里倒是有些楷书的风范。只是过于细韧,不像是大将军的笔触。”
李文革不禁一笑,这年代宋体和仿宋体都还没问世,一娘自然分辨不出自己的字,这时却听一娘又道:“大人地文章里面有许多生僻字,妾身不认识,还有这从左到右的写法也古怪得紧,看着别扭。大人从小练字。便是这么练的么?”
李文革笑了笑,放下笔,站起身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幼便这么写字。说老实话,看着那些从右至左从上至下写的诗书,我也觉得别扭呢!”
一娘又道:“大人文章格式也怪得很,既非四四规。亦非四六律,粗看之下浅白得很,却又有许多新鲜从未见过的字眼和词句,让人看得半懂不懂。大人这样写。部众们能看明白么?”
李文革缓缓踱回书案前,伸手拈起一张纸,一面审视检查一面回答道:“这东西写出来不是给他们看的。需要给他们看的时候。我会找几个文案文学代笔。甚至亲自用最浅白的话语去口述,这些东西写出来。现在主要是给我自家看地。”
“给自家看的?”一娘不解地停住了手,抬头看着李文革,她确实不太
居然还有人写东西是为了给自己看。
“是啊!”李文革点着头,“我脑子里有许多东西,时日久了怕就忘了,现在先写下来,日后即便忘记了,查起来也方便……”
一娘还是困『惑』,不过她倒是极聪明,知道再多问恐怕就会涉及一些机密了,于是便笑道:“日后大人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若是不方便,妾身回避便是!”
李文革抬起头,困『惑』地问道:“为何?”
一娘道:“这些都是军机大事啊,妾身一个不相干的女子,这些东西看得多了岂不是不妥么?”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不妨事,这些算不得甚么军事机密。真正机密地事情我自然会告诉你回避,再说了,我也从不在私宅处理军事。更不会将机密的文书私下带回,军营中是有规制的,这规制在所有人之上,连我也不能例外。”
一娘笑道:“这却新鲜,难不成延州军中,还有人能惩戒大人不成?”
李文革严肃起来:“法的效力所在便是上下一体视之,若是自家订地军法自家都不遵从,那么下面人自然也不会认真。凡是军纪败坏营伍废弛,大体都是从军法不公开始的。”
他随即一笑:“你和我在一起时间长了,这些事情便也习惯了!”
随即,他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正好歇息,我有件物事要送给你!”
说着,他走到屋子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边上,伸手打开箱子,从中拿出了一个在一娘眼中看来奇形怪状的东西,长柄宽底,上部是个弯曲地龙头形状,横『插』着三根弦楔。
“这是吐蕃的六弦琴么?怎么生得如此古怪?仿佛一个大把的葫芦……”姨娘不解地问道。
李文革拿出来地是一把绝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地乐器——吉他。
这把吉他乃是用吐蕃六弦琴改制而成地,下面的音箱乃是请京城最好地木匠精心打造,上着这个时代最高档的清漆,琴柄用的倒还是原先的琴柄,琴弦的粗细因为与后世吉他相仿佛,因此也没有换。李文革轻轻抚『摸』着这件新乐器感慨地道:“这叫吉他,是我幼年之时家乡的乐器。”
一娘十分诧异:“吉他……这名儿好怪……”
随即她一掩口:“和大人的人一样怪……”
李文革笑笑,正欲说话,一娘又问道:“这六根琴弦怎生弹奏?妾身从未听过胡乐,恐怕一时半刻学不会的……”
李文革想了想,从榻侧取出了一个行军胡床,打开,两腿叉开在上面坐下,将吉他抱在手中,轻轻试了几个音,一面试一面调节琴弦松紧,直到熟悉了指感,这才拨动琴弦,开始弹奏一个他从幼年开始三十年间一直在听在唱在弹奏的曲子。
这首曲子虽然是用吉他弹奏的,但是因其调门高亢悠远,听起来却颇有慷慨激昂之感,李文革选择首曲子,一则因为这首曲子他自己最熟最擅长,而来则是因为这首曲子节奏比较缓慢,比较适合弹奏给古代人来听。
这首近似于歌剧感觉的曲子弹罢,一娘已经听得痴住了……
半晌,这女子才从忡怔中反应了过来,看向李文革的目光已然全然不同,崇敬中似乎带着几分惊异,又带着几分喜悦,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羞赧。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平复了一阵才道:“大人原来藏私……这样的天人之技一直藏在内里,妾身……妾身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古怪却又如此撼人心志令人血气沸腾的调子,每个音都仿佛是用尽全身气力从心底喊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里面虽然没有其他曲子的缠绵柔腻,却声声直直撞击人心,不是军旅中的英雄,万万奏不出如此金戈铁马壮丽情怀的曲子来,这是谁的曲子,有歌词么?”
李文革沉『吟』了立刻,最终决定将原歌词稍加变幻唱出来,这首歌他在穿越之前唱了不下几万遍,早已将每个音每个字深深印入了脑海中,如今为了保守秘密,几年未曾在人前唱诵,他自己也憋屈了很长时间了。
吉他的琴声再度响起,伴随着悠扬豪迈的琴音,李文革缓缓放开了喉咙,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轻轻起唱……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铜墙铁壁……鏖战的烽火燃烧在丰林山上……气焰千万丈……”
“听吧,娘亲叫儿打党项,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丰林山上……我们在丰林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装……”
“敌虏从哪里进攻,我们便要他在哪里灭亡……”
“我们在丰林山上……我们在丰林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装……”
“敌虏从哪里进攻,我们便要他在哪里灭亡……”
一曲终了,室内外鸦雀无声,骆一娘固然痴在那里做不得声,便是馆驿内外负责警戒巡哨的亲兵们也都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唯恐后面还有曲调词句未曾奏唱漏听……
半晌,几声极为微弱的击掌声自外面传来,一个爽朗清越的男声响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将军此音道尽英雄气概男儿本『色』,若非是斩头沥血的军中儿郎,断断弹奏不出如此曲目,断断唱和不出如此气势……”
这声音似是陌生似是熟悉,李文革顿时愕然,随即听到康石头轻咳一声,在门外报名道:“禀大人,检校太傅、镇宁军节度使、澶州刺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郭公讳容前来拜谒大人……”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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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5)
柴荣的来访,让李文革颇有些惊疑不定。以柴荣的身份地位,虽然在使相当中不算最高,但是他毕竟是当今天子名义上唯一的子嗣,皇子的身份,太原侯的封爵,都不是寻常的政治符号。他目前的官职爵位虽然都不算出众,但是就算傻子也能明白他和李文革之间地位的悬殊。就是如今权掌中书的范李王三相,也都没有要柴荣折节下交登门拜谒的资格,宰相中除了冯道和王峻,谁也不曾有过这份殊荣。
柴荣倒是丝毫没有见外的意思,毕竟两人在东华门内已经认识了,因此这位未来的天子几乎是开门见山,稍作含蓄便开口问及了比较敏感的核心问题。
“大将军,延州现有多少兵额?”
李文革随口道:“战斗兵一千五百二十三员,辎重兵两千两百四十四员。若是按照丰林山上新兵营的训练日程计算,便在这个月,辎重兵中当有五百人转为战斗兵编制,则战斗兵现在应该是两千零二十三员,辎重兵仍然是两千两百四十四员——若是辎重兵各营头这期间暂时不再招纳新兵的话。”
随口便能道出麾下兵员数目,而且连期间的变化也能计算的清清楚楚,最起码说明两点:第一,此人确实是个实权领兵之人,这支军队是他一手把持的,故此员额数目清清楚楚,属下不敢隐瞒,他甚至连下级吃空额的数字也都能控制住,这一点已经相当难能可贵;第二,此人平日呆在军中的时间必然较多,以致军队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了若指掌,哪怕身隔千里,也依然能够根据自己军队的情况对近期的变化进行预估。
郭威说得没错,此人确实是个军事长才。
柴荣心中滚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是一副不解的神情,问道:“既然已经有五百兵由辎重兵调为战兵,为何辎重兵数目却丝毫不减?”
李文革笑了笑:“君侯,辎重兵编制当中有两个新兵营,每营两百五十新兵编制,雷打不动,这两个营的新兵转入战兵编制之后,新兵营的临时营官队官会再招募五百新兵进行操练,这是末将军中的规制。故此辎重兵员额不会因而减少……”
“大将军麾下一个新兵营便有两百五十人的编制?”
柴荣吃了一惊,这年月一个营满编是两百到三百人,但是吃空额的现象随处可见,不要说地方藩镇,便是朝廷军队中一个营缺编四成都是正常现象,只有属于皇家直属力量的殿前司军和侍卫亲军是满编的,一个新兵营就有两百五十人编制,的确是很让人吃惊的事情了。
不过柴荣此刻想的还不是这个,他想的是,如果每个月都有五百新兵入伍,那么一年光景李文革手中的兵员就将超过八千,这还仅仅是战兵,这样的扩充速度实在太可怕了。
他问道:“不知道大将军操练起一批新兵要多长时间?”
李文革当即知道柴荣误会了,笑道:“君侯不要弄差了,这个月转为战兵的五百人末将已经训练了三个月,这也是末将训练新兵的时间,一批新兵从招募入伍到正式编入作战部队,最少要花费三个月时间。其实三个月间能够达成的操练结果不过是训练这些人熟悉口令熟悉军规军纪熟悉军中阶级上下等级,只要他们学会排着队伍走路,学会听从长官的命令行事,学会服从军规军法,学会一些简单的格斗技巧,身体稍稍强壮些了,他们便可以转为战兵了。不过这离能打仗还差得远。没经过几场见血的经历,他们还算不得合格的兵。”
“行而成伍,能够听命从命,这样的兵已经是好兵了!”柴荣摇着头道。
李文革笑笑:“战场之上和日常训练毕竟不同,好兵与否,与这些兵是否能够服从命令遵守军法其实关系不大。队列排得再整齐再好看也是花架子,君侯也是典兵的,当知道这道理!”
柴荣两只眼睛盯着李文革问道:“以大将军的眼光,何等兵才能够称得好兵?”
柴荣觉得,李文革对好兵的要求可能过高了。
不料李文革微微笑了笑,道:“上得战场,拿得住枪,口中有唾,便是好兵!”
这不是自己的观点,作为一个很幸运早一百多年穿越了的剽窃者,李文革心中暗自对岳飞同志说了句对不起。
柴荣却未曾料到李文革的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他不解地道:“上得战场,拿得住枪,这些荣都能理会,口中有唾却又是何意?这和是否好兵有何干连。”
李文革从容答道:“君侯没当过小兵,战场之上,死伤最重的往往便是新兵,这其实并非因为新兵的武艺比老兵要好,也不是新兵没有老兵聪明,而是因为新兵在战场上太过紧张。君侯知道,人一紧张,口中就会发干,喉咙也会发紧,说话的声音都会变得嘶哑。甚至有的人极度紧张之下,张口大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脑子里拼命想着拔腿狂奔,却就是迈不动两条腿,越想快跑越跑不快。这便是新兵,老兵经历过战事,经验丰富,即便是面对着血肉横飞的肉搏场面,老兵也能相对从容,该跑动跑动,该厮杀厮杀,耳朵里能够听得进命令,虽然这差别平日不大,到了战场上却是生死之别。因此口中有唾无唾,是分辨新兵老兵的绝好办法。一般老兵便是在白刃冲锋身边袍泽不断倒下之际仍然可以从容冲锋,他们甚至能够分辨哪些箭矢兵刃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哪些却不能,有些经验丰富的甚至可以在乱刀从中通过身体的动作来规避伤害。末将军中便有几个这样的老兵,他们每次一战下来都是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然则最后医士给他疗伤却发现均是皮肉伤,不到两三天功夫,他便又生龙活虎了,反倒是许多受伤比他少的弟兄伤重得多,有得要休息疗养两三个月,有的甚至便残废了……”
柴荣听得神动心摇,不由道:“这样的老兵,实在是军中瑰宝!”
“正是!”李文革答道,“其实老兵上了战场也会紧张,只不过相对新兵轻一些,能够口中有唾不发干的,已经是个中翘楚了,这样的兵,当然算好兵。最近这批新兵虽然不是末将亲自编练的,但是末将敢断言,这批人当中没有一个能够做得到掌得住枪口中有唾这两件事,因此末将说,这些兵还远不能算是好兵……”
柴荣怔怔看了李文革半晌,方才幽幽轻叹道:“如今才知大将军能在短短一年多时间内由九品队头成为一方藩镇,实非侥幸。河间王兵法,关陇治兵的渊源,果然非同小可……”
李文革暗道一声惭愧,这些东西原本和李孝恭以及关中李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自己既然在皇帝面前认了这个门,便只能将这些东西都归功于前人了。
他笑着对柴荣道:“贞观年间和永徽年间开边,虽然主力都是半农半军的府兵,但是历次出战征发的大都是关中之兵,这些农兵都是武德年间从关中一直杀到河北和岭南的百战之士。故此几乎个个都是军中翘楚,先后灭突厥、吐谷浑、高昌诸国,几乎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便是在大非川,高原之上气候恶劣,人马连喘气都困难,各种病症疫情肆虐,唐军仍然战无不克。贞观十五年诺真水一战,英公麾下仅步骑六千,其中中国之兵不过四千,甫一开战马匹全部被射死,如此开局不利,四千汉兵持矛迎着箭雨冲上去,几乎片刻光景薛虏便溃不成军,阵斩五千级,俘虏将近五万。其实当年薛延陀之悍,未必便逊于今日的契丹党项,只不过他们对上的都是经过二十余年征战剩余下来的百战菁华,自然无法与之相抗!”
柴荣熟读史书,对李文革说的这些自然都是了如指掌的,不过他毕竟不是职业糖粉,对当年唐军的战绩做过深入分析研究,因此依然听得呆了,随即赞叹道:“原来如此,父皇也曾和我论说及太宗皇帝的英武神明,也曾论说过万邦来朝的大唐盛世,然则于军事却也不曾说得如此明白透彻。”
随即他问道:“既然说及太宗朝,毕竟是大将军本宗,太原还有一事要请教大将军,还望大将军不要藏私,倾囊以教……”
李文革笑着亲自接过骆一娘端上来的茶汤,为柴荣奉茶,口中道:“君侯只管讲,文革是个粗人,只要是知道的,断无讳言的道理!”
柴荣道:“太宗皇帝贞观十九年伐高丽,为何最终功败垂成?难道那时候武德老兵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不成?”
这一问顿时问到了李文革的痒处,他故意沉吟了一下,一面整理着思路一面缓缓开口道:“君侯这一问其实文革幼年也曾有过,然则翻过一些图志之后便释然了。”
他缓缓问道:“君侯可曾反过来想此事?为何太宗英明武勇,却折戟于辽东,而高宗名为暗弱,却数战而定高丽百济,设乐浪、熊津、鸡林三郡?”
柴荣抚掌道:“正是,此正是荣不可解处,难道高宗比太宗还要神武?”
李文革微笑道:“非也,史载太宗折戟辽东,是困于安市坚城之下,时值寒冬,马匹牲畜冻死者多,而其时尚有薛延陀为中国后患,不得不撤兵。而文革查过图志之后却注意到一桩事情,贞观十九年太宗伐高丽,乃是水陆并进,水军四万浮海,陆师六万进辽东之汉故地;而高宗年间伐高丽,自永徽六年至总章元年,大小九战而灭二国,九战之中,只有龙朔二年至三年的平壤之战是水陆并进,结果在几场大胜之后困于平壤坚城之下,天寒,不得已而撤兵,与太宗伐高丽之战几乎相同,只不过这一次陆师一直推进到平壤。除了此战之外,另外八战几乎一无例外均是浮海作战,每战皆捷。君侯可从中有所得否?”
柴荣是极聪明的人,于军事上也颇有天分,李文革说得如此明白,哪里还会不懂,当即恍然大悟道:“大将军是说,唐军伐高丽,凡是跨海以舟师均获完胜,凡是陆路以步骑均未得全胜?”
李文革笑吟吟点头道:“正是此意。君侯且想,自汉以来,辽东一直为异族窃据,自高丽兴起,在辽东筑城,大小城池均筑于要道险塞,而该地与中国隔断数百年,又经历了五胡乱华之乱世,中原对其道路山水早已不复熟悉。自陆路进兵,则大军粮道绵延数千里,且一入秋冬之季,大雪封路天寒地冻,辎重给养运不上去,人或许还好说,而牲畜马匹没有草料相济,自然大半折损死去。反之若跨海征东,大军粮道全由水军运送,再冷得天气,也不至于将茫茫大海全都冻住,而船只靠风力而行,不费人工气力,高丽百济水军式微,在大海上无力与我争雄,因此唐军出兵时乘船,登陆之后粮道补给均由水军维系,故此仗便是打上一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撤军时大军登船,数日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敌国不能出海,无法在归路拦截袭击。君侯请细想,是否是这么个道理?”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柴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兴奋神色,“大将军是说,太宗之所以不胜,并非失在不该征伐辽东,而是失在没有取海路讨之……”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太宗皇帝一生都是马上天子,登基之前身经大小百余战,可惜无论是进关中、伐西秦、定河东、讨洛阳、战武牢还是最后的收河北御突厥,都是以步骑讨之。当时有过水军统领经验的将领,只有河间王与卫公,贞观十九年时河间王早已薨逝,而卫公已然年逾八旬,故此虽然征发江淮水军四万,却并没有真的倚为主力。水军总领乃是刑部尚书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此人虽然也是凌烟阁名臣,却毕竟不是军事长才,所以尽管打了胜仗,却并未能够独立领军登陆破敌。然则他虽然没有战绩,却也是有大功劳的……”
“哦?”张亮在历史上名声并不好,最后死得也很是窝囊,柴荣一直没有过于注意此人,此时听了李文革的话,却不禁好奇起来。
李文革神色坚定肃穆地道:“张亮虽然并无战绩,大唐的第一支海上雄师却是在他的手中整肃成型的,在大唐之前,隋炀帝征高丽的水军因为遇到大风浪损失极大,因而从此未曾再置水军。贞观十九年张亮领军自登莱出海,实在是三十年间中国之兵再次涉足海域,无典章可依,无经验可循,便是水军建制,都是一面出海一面演练摸索,没有海图,只能临时打探画制,一处暗礁有时候便要付出一艘船舰数十名水兵的性命。如此筚路蓝缕,张亮却终归带着这支水军跨海而过,在辽东登陆,策应了正面的太宗和英公,更加重要的是,此次出海积累了经验,理顺了航道,绘制了海图,使得高宗年间的跨海征东得以施行,九次跨海无一次因风浪暴雨而失利,如此战果,其基实奠于此,这便是张亮对我诸夏的无上之功。”
新鲜,奇特,闻所未闻的军事理念。柴荣看着李文革,心中澎湃着的是金戈铁马的男儿豪情,难怪郭威看重,便是最后这番对张亮的评议,此人的眼光心胸朝中诸将无一人能及,做个枢密使绝对是绰绰有余……
他感叹道:“如此说来那些记录太宗征高丽败绩的史文实在是书生之见鼠目寸光了……”
李文革微微一笑:“太宗败了么?辽东之战伊始,陆路大军渡辽水拔盖牟,君侯大约不知,高丽为了抗拒我中国之兵,也是修过长城的,举全国之力耗费钱粮无数以数十年时间修建起的长城,被唐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击破失手,辽东城下之战,江夏王以四千兵敌高丽四万众,斩首千余级,余者溃散,有数万兵驻守的辽东大城被四千唐兵包围。辽东之战后,高丽一万援军增援辽南的白岩城,负责扰敌的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率八百骑兵将一万高丽援军斩杀千余级逐出百里……就在使太宗铩羽而归的安市城下,三万唐军将十五万高丽援军歼灭,虏帅高延寿率三万八千残兵弃械跪伏军门请降……君侯,末将也是军人,也在边郡厮杀了两年了,如此‘败仗’,末将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错——!”柴荣紧紧地攥了攥拳头,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晦气的年轻节度使,脸上全然是笑意。
“如此‘败仗’,我亦闻所未闻——!!!!”。
堂堂的大周皇子,镇宁军节度使,未来的正朔天子一代雄主柴荣,此刻咧嘴展眉,傻笑得便如同一个孩子……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6)
这个李怀仁并不像文伯先生说得那么有机心……”
太原侯府内,柴荣来回踱着步子,今日刚刚自澶州赶回来的王朴则坐在一侧,捻着胡须默然不语。而站在室内奉茶伺候的,却并不是奴仆婢女,而是左厢都校曹彬。
“下官也并不觉得此人有何机心……”
王朴淡淡道。
“哦?”柴荣转过头,眼神中瞬间变幻了一下,随即失笑道:“不错,文伯没有说过他有机心,倒是荣听差了!”
王朴摇了摇头:“君侯也没有听差,当时作为尚未上位的藩镇,李某贸然和下官说那番话,即便不是别有居心,最少也是逾越本份。不过他毕竟是一个武夫,自奴仆到藩镇不过短短一年多光景。就算承袭着祖上的荫泽能治军,但是人的气度权谋却不是那么容易便可有的,以朝中争扰而论,李怀仁还没有下场的资格,远在千里之外的延州看朝廷,和站在山上看风景差不多,山川秀丽固然好看,然则山上有多少坎,水里有多少鱼却是万万看不明白的。李怀仁起码还懂得向君侯示好,在军伍之中,已经算是个明白人了……”
“他未必是看得上我,而是与王秀峰实在势成水火,敌之敌即吾之友,所以站在我们这边倒也不奇怪。”柴荣笑『吟』『吟』接过了话头。
王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柴荣转向曹彬:“国华,洛阳那件公案。真的是他做地?”
曹彬一躬身,答道:“据柴大夫和武侍中探查,是他出手应当无疑。”
柴荣追问道:“原因呢?”
“因为陆去年劫了延州的粮船要买路钱,当时延州急着等粮食,因此不得已给了路钱。李节帅虽然口上没有说甚么,但是心中一直记恨,这一遭路过洛阳,便对小孟尝下了毒手。”曹彬几句话便把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岂会这么简单,洛阳在京城和关中之间。洛河更是航运要道,这块地面上他若是不『插』上一手才怪。现在他在延州垦荒还没有收获,流民又日益增多,若是护不住洛河粮运。自淮南到延州,一路上多少河匪路霸,人人都出来给他捣『乱』,他便是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下辣手除掉了陆某人。便震慑了汴河和黄河沿线的黑道,谁再敢与延州李帅为敌,陆某人的下场便是榜样……这才是他的真意!”柴荣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曹彬得来的那个说法。
曹彬道:“听说他在洛阳大张旗鼓给一个『妓』女撑腰,还公然自公堂上将这女人救走。如今洛阳人都说,这个节帅是个风流种子浪『荡』子……”
柴荣一笑:“那女人我今日见到了,样貌极寻常的……李怀仁是故意以其掩人耳目。我看他不似那等好声『色』犬马的人。”
曹彬不再说话。柴荣却道:“文伯先生。我今日与李怀仁叙了亲礼……”
王朴不觉大奇:“君侯与李怀仁有何亲可叙?”
柴荣大笑:“自然是绕着叙,不过我家祖上与李怀仁家祖上颇有渊源。我家祖霍国公绍尚平阳昭公主。论起来正是其家祖霍王元轨的亲姐夫。我家自霍国公至今传了十一代,霍王传到李怀仁这一代恰好也是十一代,两厢一凑,哈哈,正好是姑表兄弟……”
居然还有这么一出,王朴摇头苦笑:“君侯,这不对,君侯叙礼当从陛下这边叙,不应从柴大夫那边叙,这件事情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君侯便有麻烦了!”
柴荣嘴角浮现出一丝傲然地微笑:“不妨事——这一番进京,我们便不会再回澶州了!”
……
王峻憋着一肚子鸟气回到了汴梁。
他万万没有想到,多年的兄弟,郭威竟然给自己玩了这么一手。自己前脚离京,柴荣后脚便迈进了京师不说,据说这几日这位太原侯在京城重臣间往来穿梭拜会,忙得不亦乐乎,而且所拜访的不是开国勋臣便是禁军重将,谦恭厚道的名声甚至隔了一百多里地传到了黄河大堤上,王峻又惊又怒。军队和老臣一直是自己地势力范围,如今柴荣公然将手『插』了进来,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
回京城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样反击,怎样重新将柴荣逐出京城。他的心腹谋士崇义则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硬顶。
“相公,进宫见皇帝不急在一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太原侯回京,这明显是皇帝和太原侯父子之间谋划已久的一件事情,皇帝岂能想不到相公会不同意,相公便是进宫见了皇帝,只怕他也早有一套说辞等着应对敷衍相公呢,如今相公在中书形单影只,枢院又被郑仁诲挤进了一只脚。力量不足,正面相抗是决行不通地……”郝崇义几句话间便将形势剖析得明明白白。
王峻咬着牙道:“我便是要回敬一手,朝政大事国之根本,容不得他们如此任意搓弄。便是先不动柴荣,也要先将范质李谷两个书生赶出中书,只要陈观和颜衍拜相,中书的局面便可翻转,到时候将柴荣赶回去,在中书便能形成决议,冯道那糟老头子一个人孤力难支,王新拜相不敢与我公然作对,只要形成合议上奏,不由我那位皇帝贤弟不准……”
崇义苦笑:“相公想得不错,只是此事不能硬来,须得寻个由头,才好下手!”
王峻皱了皱眉:“你有何妙计,但管说来!天下事无某家不敢为者!”
崇义道:“说起来也简单,相公明鉴,罢范李二相虽然是对太原侯的有力打击,却不是急务。相公现在首先要对付的不是这两个书生宰相,而是开封府地那位驸马都尉……”
王峻一愣。脱口道:“张永德?”
“正是!”郝崇义道,“范质李谷再如何说也是宰相,相公以宰相参奏宰相,陛下未必肯允,朝野也不会心服。张永德新任开封府,他是驸马都尉,今上有任人唯亲的嫌疑,只要寻个由头,将他赶出开封府并非难事……相公。开封府这个位置虽然不如中书相位显赫,却紧要得多,无论如何这个位置也要安『插』进咱们自家的人。只要拿到了权知开封府,相公便进可攻退可守。到时候再迫使皇帝罢范李二相,便事半功倍了……”
王峻皱了皱眉:“对张永德动手,殿前司那些人便要得罪到家了,军中宿将可是某家在朝中地基石。如今柴荣正在拉拢禁军。我这么做,不正中其下怀么?”
崇义笑道:“相公现在掌着枢密院,是禁军地顶头上司,殿前军和侍卫亲军。相公有足够地权力影响,提拔哪个打压哪个,是相公自家的权柄。太原侯干预不了。只要一日军权在手。相公便不用怕殿前军那些军官。他们还指望着相公升官呢。再说,相公也并不是要将张驸马置于死地。只是解除其权知开封府地差遣。以卑职之见,相公不妨做得大度一些,奏请加张永德为右卫大将军,升任殿前军副都指挥使,这样解除其权知开封府便不那么显眼了,毕竟是升官,陛下也不好驳回。”
王峻还是不解:“没有事由,张永德权知开封府也就一个月,没有显著疏失过错便罢其差遣,皇帝只怕不会同意。到时候激辩起来,恐怕范质他们便会『插』嘴,柴荣在京,或许也会『插』上话,事情不是反倒复杂了么?”
“没有事由,我们便造处一个事由!没有疏失,我们便给张永德造出一个疏失……”
崇义斩钉截铁道。
“这话怎么说?”王峻精神一振,低声问道。
崇义看了看马车窗外道边的荒地,眼中闪着寒光道:“京师重地,治安乃是开封府地头等要务。若是在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发生些甚么治安要案,开封府自然难辞其咎。到时候即便相公不说话,御史们也会上奏弹劾,相公便不再是势单力孤了!”
王峻心中一动,口中却道:“即便做出大案,也总要责成开封府先断案破案,断案不成再行参奏才是。没有出了案子便直接罢免京尹的道理。若是张永德查到我们身上,岂不是便引火烧身了么?如此弄巧成拙,岂不是更加被动?”
崇义冷笑道:“还先破案断案,那是寻常治安案件。我们做下一场惊天大案,案子震动天下,连天子都难以措置,案子大得要令皇帝不立刻罢免张永德便无法向天下和朝野交待。到时候即便皇帝还是回护张永德,相公还可以联合王瀛州公开上表,到时候内外交攻,陛下不准都不成!”
王峻惊得呆了,郝崇义胆大包天的计策令他都有些动容,不禁问道:“究竟何等大案才能如此?”
崇义阴沉着脸道:“界北巷那位节帅,过几日便该陛辞离京了吧?”
王峻点了点头:“皇帝应该在寒食节之前命其离京就藩。”
崇义咬着牙吐出了几个干巴巴的字:“在京城外面找个地方,要在开封府辖境之内,埋伏一哨人马,做了他!”
王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在天子脚下一个堂堂节度使被人袭杀,这样地案子已经不是简单的治安案件了,这是重大政治事件。天子和朝廷若是不能够迅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只怕各地藩镇顿时都人心惶惶,日后没有人肯入朝还是小事,朝廷威信受损,中央权威进一步下降,说不准便有扯旗子自立为王的。这样的案子一旦做下,郭威别无选择,必须立刻罢免开封府官员,以给天下藩镇一个交代。
崇义这个法子虽然狠毒,却绝对是个有效地办法,如此京畿兵权政权
手,几乎是四两拨千斤了。
更何况,这位节帅好歹也算王峻的政敌,这阵子因为他,王相国颇有些灰头土脸……
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划算买卖。
然而王峻摇了摇头:“他毕竟是一方节镇,一旦死在天子脚下。损害的是朝廷威信社稷基石。我若为了争夺权力做下这样地事情,未免有些过分,对不住皇帝,也对不住天下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郝崇义冷笑道,“仁义若能管用,当今天子地一家老小便不至于在东市被一刀一个了却『性』命了。”
王峻神『色』黯淡下来,道:“他此番进京仪仗护卫上百人,一般的刺客根本刺杀不了他。若是刺客反被他抓住,将我们供出来,便不美了!”
“谁说要刺杀——”郝崇义冷下着反问。
“既然要闹,便不妨将事情闹大。闹得大到骇人听闻的地步,闹到就算皇帝有心遮掩都遮掩不了地地步……”郝崇义脸上地神『色』越来越狰狞。
“你想如何做?”王峻疑『惑』地问道。
崇义冷冷一笑:“要在京师地面上杀掉一个有一百名护卫地节度使,除了动用军队,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王峻大吃一惊。连连摇头:“不可——”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相公,如今时局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万万犹豫不得。一旦柴荣被立为储君。相公地麻烦便大了。这个时候若不能果断出手以雷霆手段将京师这潭水彻底搅浑,翻过手来相公死无葬身之地……”
崇义苦口婆心地劝着,他掰着手指道:“相公请想。如今军权握在您手中。虽然说大内押班宿卫和千人规模以上地调动要经过陛下。但是要杀掉一百个人。三百人的兵力已经够了,以有心算无心。便是两百人也能伏击成功。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不能放过一个活口,调动五百侍卫亲军,只说是外出剿匪或者上河工,在半路设伏,杀尽随从亲卫,将此人当场击毙。然后将这五百人调往汴河河口出河工,枢院和河防如今都在相公手中,谁还能查到相公头上来?”
王峻脑海中一阵阵眩晕,郝崇义说的确实有道理,只要自己以河工名义调动两营的侍卫亲军出城,在路上伏杀了李文革,然后这支军队直接调往汴河河口。开封府便是再强也查不到自己头上,其中地伤亡残废,自己掌着枢密院,很轻松便可在今年的伤损员额中抹平。从理论上,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只要郭威不罢自己的官,这件事情便不会『露』底。
但是作为一个久经风雨地斗争老手,王峻却又很明白这件事情并非全无风险。首先军队调动容易,他也有这权,找一个心腹之士执行这次劫杀任务是第一道难关,要知道,李文革是有旌节在手的节帅,理论上任何级别比他低的将领见到他都要行叩拜礼,将军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兵卒子。在象征着天子威权的旌节面前,这些大头兵是否还有胆子下手,只怕很难说。
其次便是一旦动起手来,打败并且杀掉李文革或许都不难,但是要全部杀死其随从护卫却不容易。打起仗来『乱』哄哄地局面下,跑掉一个两个绝对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次事情是绝对不能存在漏网之鱼的。哪怕只逃掉了一个,无论是逃回京城还是逃回延州,这件事情便都弄巧成拙了。一旦劫杀右骁卫大将军的是军队这个消息传将出去,无论是否有证据自己都死定了。只要郭威起了疑心,五百人马地调动是万万瞒不过他地,更何况这些人不可能没有损伤,不查则已,一查必然『露』馅。
而且大军交战,很难让周围地老百姓视而不见,五百人的禁军部队,不可能隐身,周围地百姓若是在劫杀发生之前见到过这支军队,那么事情终归也存在暴『露』的可能。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能够很快利用此事将张永德拉下马,开封府换上自己的人,只有如此才能保守住秘密。
以上这些都是绝大风险,郝崇义没有讲,但是王峻心中明白。
除非不选择李文革作为劫杀对象。
然则现在京城里面只有此人是外镇节度,其他的节度使一来都是朝廷系人马,挂掉的话会引发皇帝震怒,却不会在天下藩镇中引发反响,未必能够收到立杆见影之效;二来这些人大多是王峻的老战友老兄弟,要杀这些人,他自己这一关便过不去。
王峻现在需要一个决断,这个有很大风险的方案,究竟是否付诸实施……
良久,他转过头问郝崇义:“侍卫亲军那边,有甚么得用之人么?”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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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7)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六章:国之根本(8)
五百个人,步兵,无甲……王秀峰还真拿我当行脚商
李文革坐在马车里,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坐在他对面的一娘圆睁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他,手中那架吉他斜着放在膝上,不知道这位大将军究竟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李文革却没有心情理会她的心思,身体一面随着马车的前行晃动着,一面自顾自地盘算着,背甲上的铁片和车厢壁之间轻轻摩擦,发出一阵有规律的金属声……
这位和来时一样坐在马车里的八路军节度使此刻没有穿便服,也没有穿那件紫『色』的朝服,而是内衬一件同样是紫『色』的战袍,左臂上佩戴着一副臂章,上面用金线绣着长柄交叉的节铖,中间是十字排开五颗金『色』五角星——那在八路军中代表着他“冠军大将军”的军衔;这也还罢了,坐在马车里,战袍外面居然全副披挂着皇帝亲自赏赐的明光铠,脚上穿着战靴,那情状,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刘庆义在义社十兄弟中排行第八,在侍卫亲军中也不过是个八品武官,禁军的武官,和地方杂牌兵的八品武职毕竟不同,在李文革军中八品官已经是营指挥一级的军官了,在侍卫亲军中却连个队头都头都算不上,手下只领十二个兵。刘庆义即使在十兄弟中也属于最底层军官,不要说和李继勋石守信等人比不了,便是和赵匡胤这样的殿直官也差得远了。
然则便是这个刘庆义。撬动了广顺三年后周官场地第一次大政『潮』。
说来其实也是偶然,王峻调动了侍卫亲军一个指挥的兵力,三天前以出河工为名义离开汴梁城出外,暗中伏杀李文革。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是侍卫亲军右直指挥使杨凤铎,王峻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刘庆义是杨凤铎手下的亲卫之一,负责留在城中监视界北巷李文革一行的动向。
刘庆义毕竟在铁屑楼和李文革喝过酒,也算有些交情,虽然杨凤铎没有明说为何要监视李文革,但是他却本能地觉得不妥。侍卫亲军出动监视一位外藩节镇可绝非小事。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却恰好又是赵匡胤等兄弟颇为推崇的李文革,刘庆义便留了个心眼,昨日趁着李文革进宫陛辞的功夫悄悄找了在侍卫亲军中担任都虞侯的二哥石守信。将事情对他说了。
石守信是汴京本地人,其父早年与冯道有些交情,因此拿不定主意地石守信便将刘庆义领到了冯道的府上。
李文革初闻此事倒也吃了一惊,不过听刘庆义将杨凤铎的兵力等情况说明白后便不再担心了。
王峻的权力虽然大。但是五百人地调动也已经是极限了,而且这五百人还仅限于步兵,骑兵在这个时代属于战略兵种,没有皇帝的批准即使以枢密使兼宰相的权力也不能随便调。否则一下子调遣五百骑兵出城,只怕这边刚刚出汴梁那边开封府张永德便会密报郭威。
即便是五百步兵,既然打着上河工的名义。自然没有配披铠甲地必要了。这年头自备铠甲兵器的府兵早就绝迹了。募兵制条件下的中央禁军甲冑都是统一管理收存。临出征才会划拨下发。而王峻此番调动军队的名目是上河工而不是上前线,自然便不用配备铠甲了。甚至就连盾牌、弓箭这一类地武器都不能动用,只能按照最标准的配备每人拿着一杆木枪来执行劫杀任务。
故此,才有了李文革开头的那番话。
以五百名无甲地步兵想要歼灭一百名披甲地骑兵,王峻这个算盘打得实在是过于狂妄了。昨晚李文革、韩微、康石头三个人反复计算了许多遍,无论怎么计算,劫杀地对象与劫杀者之间的攻守都是很明显地事情。虽然说李文革明日有三十辆大车的物资需要照应,骑兵的机动范围始终受到比较大的限制,但是如果把卫队的装备和作战素质算进去,这场伏击战也依然是怎么看怎么没悬念。
既然占据着绝对优势,李文革的心中便冒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设想,当他将这个设想说给韩微听的时候,连这个聪明绝顶的年轻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人,您是边帅,如此明目张胆干预国事,不怕皇帝和中枢猜忌么?”
李文革当时的回答是:“王秀峰既然做了初一,便须怪不得我做十五!他既然要杀我,我便给他找个杀我的理由,这不是很好么?”
韩微前后思量了半晌:“大人,您这是将王秀峰『逼』到死角上了……”
李文革回答:“大家吵架拌嘴归吵架拌嘴,他却调兵遣将想要和我来硬的,甚至于想要我的命。这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就凭那五百个跑也跑不动追也追不上的活靶子,便能不动声『色』地吃了我?简直是笑话!我若真个不讲理不留余地,就该直接带着卫队砍上门去,今天晚上便结果了这个不是东西到家了的老东西!如今我肯乖乖吃他的饵,肯将他的生死交给皇帝,这已经是看在当今的面子上了!”
韩微无语,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李文革是受害者,他要报复得狠一些也情有可原。
“大人既然已经决意,职等自然凛遵钧命!”
李文革极为诚挚地道:“这件事里面最紧要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如今我身边没有文案,要麻烦启仁大才为我代拟一份奏章,我抄下来明日起身之前托鸿胪寺转呈中书门下;第二件事,却是要麻烦一下令尊韩老将军了。”
韩微何等聪明的人,当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苦笑道:“大人算是将我们韩家全部都绑上来了……”
李文革讪笑不语……
……
杨凤铎倒霉顶透,先是接了一个倒霉外加凶险异常的差使。李文革
京城举目无亲好歹大小是个节度使,若不是王峻许诺擢他取代石守信地位置打死他他都不干,紧接着自家的亲信负责盯梢如今太阳都快落山了都还没回来,他一面担心这小子被人发现一面担心这小子去有司告密用自己脑袋染红他身上的官服。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目标车队终于出现在斥候的视野中,于是最倒霉的事情终于来了。
目标的卫队,居然全都是骑兵……
杨凤铎一阵阵眩晕,五百步兵对一百骑兵,王丞相居然还告诉自己人手应该“足够了”。
就算自己手下的人马全都披甲持盾。和一百骑兵相对抗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理论上己方隐藏的很好也还罢了,若是一旦双方接触上,在装备弓箭地骑兵面前,自己这五百兵冲锋追不上人家。逃跑又跑不过人家,基本上就算被粘上了,人家大可以在远处将自己的部众一个一个全都用箭钉在地上。
这仗,没法打了。
负责收拾这伙子伏兵的是卫队的队副张桂芝。康石头从卫队中分了一半人出来给他,自己留了五十个人守护车队,车队中有几十辆大车,还有几十个车夫脚夫。再加上吕端及其随从行装家人属吏,非战斗人员达到了七十多个,康石头还要负责保护李文革以及韩微骆一娘这两个没有战斗能力地人的安全。五十个人实在不能再少了。
张桂芝把手中这五十个人分成了两部分。他自己带着三十个兵缓缓走在后面。而另外二十名骑兵则打散了,两人一组两人一组撒出去。警戒侦查大路正前方五里,左右各两里方圆内的敌情。
这些卫队卫士原本便是李文革从骑兵斥候大队抽调出来的精兵强将,侦查敌情遮蔽战场对他们来说是本职工作,便和吃饭睡觉般自然。于是,在李文革地车队距离杨凤铎伏兵还有十余里地的时候,杨的部队便被发现了。
随后的战斗没有任何悬念,一开始杨凤铎想要将这两个发现自己地骑兵抓住或者杀死,他甚至想将这两匹马抢下来。事实证明这种侥幸心理在临战的时候是大忌,杨凤铎的队伍中一共才有三个人骑马,他自己一个,还有他麾下左右厢两个营指挥。
躲在矮坡后面地两个指挥几乎刚刚催马迈上官道便在尖锐地破空声中翻身落马。
从那声音判断,杨凤铎断定对手用地绝对不是弓箭。
于是这两名斥候便这么出现在了伏兵面前。
他们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射』杀了几个人之后,其他的两组骑兵从其他地方向兜了上来。于是其中一个骑兵回去报信。
在这期间杨凤铎倒是也对这五名骑兵发起过那么一两次冲锋,不过步兵跑出几百步后就开始喘粗气,而对方骑在马上,每隔一阵便回身端着一个形状略有些像弓箭却同时又有点像微缩版的床弩的武器给追击的步兵们来上那么一家伙,几乎每次都有一到两名士兵被撂倒。
在这种种捉『迷』藏的游戏进行了两三次之后杨凤铎已经损失了十七个士兵。看这意思这几个骑兵完全有耐心用这种方式和速度将这支数目超过自家百倍的敌军歼灭——前提是他们携带的弩箭数量足够。杨凤铎现在已经不再妄想能够袭击得手了,他在等天黑。
只要太阳落了山,自己就有拜托这些讨厌的骑兵的机会了。
这时候张桂芝带着主力三十几名骑兵赶到了战场。
三十名骑兵同时举起手中的弩箭,杨凤铎一下子便明白了,看这阵势,没戏了!
“在下是侍卫亲军某部指挥使,请见李大将军,有下情禀上!”
杨凤铎的行为让张桂芝疑『惑』了一会子,按照康石头的交待,他应该在歼灭掉一部分伏兵之后再开始喊话和敌军指挥的将领谈判,现在都还没开始打,对方的头头便喊话了,这是啥意思?
杨凤铎啥意思都没有,他决定投降。
五百个人便这样向五十个人缴械,这些侍卫亲军的士兵脸上都带着一些不服气地神『色』。这也难怪,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和敌人过上一招一式,大部分人只看见几个敌人骑着马跑来跑去,然后便听见一些类似箭矢飞行的破空之声,随后自己的战友便有那么一个两个倒下嚎叫。
这仗打得窝囊。
杨凤铎的投降倒是没有受到什么人的反对,一方面看到对方身上披着铠甲骑着马拿着弩箭,几乎所有士兵都明白这仗没法打了;另外一方面对面毕竟也是大周自己的军队,就算拼个尸山血河也没处记功报功。
向自己人投降缴械,没啥丢人的。
杨凤铎被康石头带到了韩微面前。
“扬指挥。你要死还是要活?”
韩微十分地不客气,脸上带着几分矜持的笑容看着杨凤铎。
他身上虽然没有穿着官服,不过杨凤铎依然不敢怠慢,苦笑道:“卑职当然要活!”
“袭杀藩镇。以下犯上,这是重罪,你活不了了!”
韩微一句话便让杨凤铎脸上变了颜『色』。
“李大将军命请奉旌节旗,将你腰斩于道!”
杨凤铎当即眼前一黑。这个李文革也忒狠了,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杀人……
“大人,卑职冤枉,卑职只是听命行事。奉的也是上头地命令,请大人禀上大将军,卑职确属无心为之。请大人万万宽宥则个?”
“你若无罪。那谁有罪?奉上头的命令。上头是谁?”
韩微冷着脸发问道。
杨凤铎到此刻也没奈何,只得将事情书生中文网了出来。
韩微冷冷笑道:“胡说。王丞相国之忠良,朝廷柱石,你竟敢污蔑于他,不要命了
“小人有几个脑袋,敢污蔑宰相?”杨凤铎叩头苦笑道。
韩微见火候差不多了,吩咐张桂芝道:“去找几个得力的弟兄来!”
随后,他伸手拍了拍杨凤铎的肩头:“扬指挥既然觉得冤枉,那我便送你去个地方辩解一番,扬指挥可要仔细了,你这颗头颅能否保得住,全在你自家这张嘴肯否说出实情了……”
“大人要送卑职去何处?”杨凤铎心理直打鼓。
“白沙镇——你地顶头上司,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京师右厢都巡检使韩老大人的行营中军便驻扎在那里……”韩微笑眯眯道。
杨凤铎两腿一软,顿时坐倒在了地上。
……
此刻,延英殿内***通明,宰相王峻、范质、李谷、王,开封府尹张永德,枢密副使郑仁诲,翰林学士窦仪,这些重臣近臣都站在丹之下列成了两班,而新近回京一直在府中休息歇养的太原侯柴荣也赫然在列。
郭威高高坐在御座上,炯炯的目光俯瞰扫视着殿中地臣子,此刻一份表章正在这些大臣们中间流转传阅……
臣检校太保冠军大将军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谨奏……
轩辕之下,德教衰缓,故三皇无亲疏,五帝能禅让,三代以降,舜承让而推位于禹,至启立,则人皆以为贤,天下遂安……
……国家者社稷也,君为社稷之本,本固则邦宁。昔明宗末岁昏暗,封宋王于外镇,终至帝为诸侯所『乱』,家国分崩,天下倾覆……
……今陛下上膺天命,践祚大宝,逐刘氏于河东,斩慕容于东海,四海安定,军民熙乐,唯东宫虚悬,储位未定,此内外疑惧臣民观望者也……
……臣膺陛下宠眷,执掌西镇,加号卫府,自掌旌节以来,食不得甘味,夜不能安寝,唯恐疏忽懈怠,亏缺职守,辜负圣恩……
……边关将士臣僚,昼夜巡戍,以却夏虏,兵甲利,粮秣足,无可虑者,唯愿社稷安定,则四夷宾服……
……储位者公器之首,国之根本,四海臣民所翘首仰望……
……臣本愚钝贫贱之人,为陛下简拔于仆从卑庶之间,授以旌节斧铖,委以方面之权,敢不殚精竭虑,励砺心血,以报陛下。
……故此臣冒死具奏,恳请陛下早定东宫以安社稷,策立国储以平四方,使天下得以长治,使朝政得以久安……
……为具表上奏,臣延州李文革再顿首……
……
“陛下,右骁卫大将军忠心可鉴,言辞耿耿,请陛下准其所奏……”
这么好的事情,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就太可惜了,这奏章是范质送来的,他自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臣附议——”
李谷地话语极简短,但态度很明确。
其余的人都没说话。
郭威看了看王,这个新任宰相似乎正在皱眉琢磨甚么,没有说话。
王峻的神情似乎又惊又怒,眼珠子在眼眶中猛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郭威开始觉得有些意思了,王峻居然在犹豫,奇怪,他犹豫什么呢?
“抱一,你怎么看?”皇帝点名问张永德。
张永德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前面地柴荣,嘴唇蠕动着想说话却又有些犹豫。
“朕问你话,你看君贵作甚么?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朕又不会以言罪人……”郭威笑着道。
“陛下恕罪,臣心里面是在暗中佩服这个李文革,当真是个胆大包天地人物,这么大地事情,谁都不敢第一个张嘴,他却毫不顾忌说了出来,臣虽然对他的莽撞不以为然,却佩服他这份胆『色』志气……”张永德笑着道。
一番话把殿中地人都说笑了,除了王峻。
郭威也笑了:“你这滑头,朕问你同不同意他所奏之事,你却评论起他这个人来了。李文革是个何等样人朕还不知道么?朕现在问你,该不该定国储,该不该立太子?”
张永德这回不再犹豫:“当然该,陛下,李大将军奏表中说的不错,东宫之事干系到国之根本,国本不定,社稷不宁!”
“王,你说呢?”
“陛下,国之根本,自然应当早定,此事无可议处,臣现在是在思索的是,该定谁为东宫储君,该立谁为太子……”
王说话间目不斜视,然则他的话一说出来,殿中的人几乎全都将目光转向了柴荣。
郭威捋了捋胡须,微笑道:“哦……如此众望所归啊……君贵,相公们都看着你呢,你说说!”
柴荣不卑不亢奏道:“父皇,立储之事,儿臣理当避嫌!”
郭威一摆手:“朕没有问该立谁,朕现在问的是该不该将这件事情定下来!”
柴荣显然是想好了的,毫不犹豫地答道:“国储乃是国之根本,自然应当早定。此事其实毋庸讨论,天子膺天命治万民,其实自家也是凡人,病患衰老乃自然之规,百年之后。大周的基业绪总须有人承继。其实这些事应当是朝中的宰相和大臣们想的事,由李文革一个外藩将领说出来,实在当令我等汗颜……”
郭威点了点头:“是啊……李文革都能想到的国之根本,三年来居然无人奏请论说,朕的朝堂之上,难道真的都是鼠目寸光之辈么?”
一句话将所有人都扫了进去,众臣纷纷跪倒请罪。
郭威斜着眼睛看着——王峻还在直挺挺站着,脸上各种各样的情绪交集迭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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