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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蚕室废人     北唐txt下载     北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1)

    “……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

    说起天府之国,在李文革的时代,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四川,那个在后代以辣椒闻名的省份,在李文革目前所处的时代,这个地方被称为巴蜀、剑南、益州,等等。不过可惜,其实四川这个天府之国,属于侵权的冒牌货,一个在汉末很有名的大忽悠在口若悬河之际无意间一句“天府之土”将“天府”二字硬生生按在了益州身上,四百多年前一位叫做张子房的前辈大忽悠在地下无声地流着泪控诉:赤果果滴侵权啊……

    “天府之国”最早并不是指巴蜀,而是指和巴蜀隔大巴秦岭相望的关中平原。

    南面是秦岭;北面是陕北高原;东面是巍峨耸立的西岳华山,汹涌磅礴的黄河奔腾而过,一道潼关紧紧锁住了关中的陆上门户;西面随着两面山脉的挤压,平原地带越来越显窄小,渐渐被两边的山脉收束成了一条斜斜指向西北陇右的谷地,一直绵延进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里,成为丝绸之路的起点。关中平原就在这些山脉和黄河的庇佑下成为了最为兴盛的华夏文明的中心,历史上有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历时一千一百多年。

    如今,本书伟大光明正确的主角,大周朝检校太保、冠军大将军、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知延州事李文革,带着五十骑随从沿着泾水河谷一路穿出了北部山区,进入了关中平原。

    令陪同的太仆寺丞吕端颇感惊异的是,李文革进入关中平原之后没有沿着驿道直趋泾阳县城,而是一路奔驰驰上了驿道西侧的高地,在奔驰了里许之后,冻得结结实实的泾水河面赫然在望。

    李文革伫立在河堤上观望了片刻,然后便向北面一座矮山丘下驰去,吕端和康石头等亲兵不明所以地跟在他的身后,纵马在河岸上向北行去。

    不多时,已来到那矮丘之下,一片高约三四丈的石堆赫然在望。

    吕端来的时候曾经从此地经过,因为赶路程,出了泾州便一路沿着大道向北去了,却并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片古怪的石堆,此刻仔细打量之下骇然发现这些石堆自矮丘之下绵延伸向泾水的河床,高虽不过四丈,底部却是极宽,竟有三十余丈上下,顶部虽然相对狭窄,却也有七八丈的样子,若是上到上面,沿着石堆顶端并派跑开三四辆马车都不成问题。

    在泾水对岸稍稍靠下游处,正对着这些石堆的延伸方向上,也有一些类似的石堆残垣存在。

    吕端虽然没有试过制科,毕竟是官宦子弟出身,书还是读过不少的,他睁大了眼睛,喉咙发紧地对李文革道:“大将军,这是……”

    “郑国渠——”

    李文革心情复杂地答道。

    郑国渠,哺育了关中平原上千年的宏伟水利工程,与都江堰齐名,可惜没能像都江堰那样完整地保存下来。

    泾水河床中的渠坝部分明显已经被洪水冲毁了,却不知毁去了究竟有多久,关中的衰落,说到底和这座伟大的水利工程失去作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郑国渠居高临下,据说能够灌溉四万顷良田,也就是四百万亩土地。按照史书上留下的数字,在郑国渠灌溉下的土地亩产高达六石四斗,也就是将近八百斤粮食,对于这个数字,来自现代的李文革心中一直是存疑的,不过五六百斤想必是有的。这在古代,已经是个了不起的高产数字了。

    仅仅这一道渠坝,在古代便能够养活两百到三百万人口,这是个奇迹。

    这个人口数字,差不多是如今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数了……

    “走——过河——!”

    李文革毫不犹豫地纵马冲着河面冲了下去。

    “大人——”

    喊话的是康石头,随着他的喊叫声,两名斥候亲兵迅速地自李文革身侧冲了过去,一路奔驰着上了河面,一上河面,两名骑兵立刻拉紧了缰绳,马匹在冰面上一面嘶鸣着一面一步一滑蹒跚着缓缓而行,随后冲上来的康石头一只手始终死死拉着李文革的缰绳,脸却偏过去看着那两名骑兵。

    “不妨事的——已经快过小年了,正是冻得最结实的时候!”李文革微笑着道。

    “不行——”康石头简单却不容置疑地答道,连头都不回地死死盯着那两名骑兵的身影。

    这时那两个骑兵已经下了马,继续骑着马显然过于艰难了,他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朝着对岸缓缓走着,时不时的会滑一下,不过河面倒是依然平整如镜,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两个骑兵安然无恙地爬上了对面的河堤,康石头才松开了李文革的缰绳,转过身发令道:“全体下马,两组两组过河,不要拥挤枪路,不许贪快——”

    说着,他回过头认真地对李文革道:“大人,卑职和您一组!”

    看着这些骑兵们一个个下马毫不犹豫向着泾水而去,无奈的吕端也只得下马,一面摇头苦笑一面跟着前行。他心中隐隐也有些好奇,这个特立独行的年轻节度使,这一番又有什么样的奇特目的,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却偏偏要过河去?若说他纯粹是为了抒发一番追怀古人的莫名情怀,吕端是决计不信的,李文革不是文人墨客,乃是手握一州军政大权的藩镇!

    好不容易全队过了河,李文革骑上马,来在了那石坝残垣处,看着石坝下那一条伸向远方的泥泞的沟渠印迹,良久不语。

    吕端跟了上来,略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便是当年郑国渠的渠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眼睛却扫视着远方那一片土黄色的天地。

    吕端仔细看了一阵,终于看出了门道,河渠的印迹虽然还在,然而却高出水面将近一丈,这样的渠首,自然是无法继续引水了。

    他疑惑地问道:“……怎会如此?”

    李文革苦笑道:“……河水将河底的泥沙带进渠中,水势入渠后变缓,泥沙便渐渐沉积在入口处,久而久之,渠首淤积的泥沙越来越高,便将渠口堵死了,春秋洪水多发,水势浩大,将河床中的石坝冲垮,这渠便这么毁掉了……”

    吕端良久无语,半晌方道:“……这渠建成总有千多年了,淤塞也是在所难免……”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易直没有出过河工水利,不知道也不奇怪,若是不清於,顶多数十年,这渠口便会淤塞。只不过历代朝廷或者地方州郡均会过个几十年清理一次淤积,这才使得郑国渠千年以来运转不辍。只是清淤也还不够,洪水发时,地方官会下令开闸放水,石坝也会逐年修缮,这才能保证渠道灌溉不受影响,只是百年以来关中战乱频仍,藩镇诸侯们打来打去,都无暇顾及地方民生,这才导致渠道彻底被毁……”

    他叹息道:“晚唐宦官专权,地方官却也多少还知道操持民生,从黄巢之乱后,关中也变成了各自为政的诸侯纷扰之地,等到朱温篡唐,连京城都搬到了关东去,自然就更加没有人肯修缮这条关中的血管动脉了……关中……便这么败落了……”

    “血管动脉??”吕端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哑然失笑道:“大将军这个比喻倒是有趣……”

    他随即叹息了一声:“……不为亲民官,毕竟不能知民生经济之道啊……”

    李文革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易直不必感慨,如今天下纷乱,大才隐于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汴梁太仆寺虽说清闲些,却毕竟是个安稳的饭碗,便是契丹主进了开封,也并不曾杀戮大臣。若是在地方上,便难说得紧了,诸侯之间打来打去,说不定哪天便掉了脑袋,李某若不是运气好,早在去年这个时候便被高侍中砍掉了脑袋了……”

    吕端轻轻摇了摇头:“大将军说笑了,虽然如此,不为州县,无以至台阁,这是贞观以来的定制。部寺监卫虽好,却毕竟不知民间疾苦,为官者不晓民生便是不通政治之道,对于僧尼道隐这或许是桩好事,对于士人……不过苟全性命得过且过而已……”

    李文革哈哈大笑:“易直好志向,令尊说来也是前朝大臣,想必和朝中诸位元老亦有些交情,外放个州郡,也不是难事,何必如此愁眉苦脸?”

    吕端微笑不语。

    其实李文革自己也知道,这年代不同太平盛世,京官的地位远远高于地方官。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已久,地方州郡的县官多是自择,朝廷吏部不能遥制,中央想向地方上派遣官吏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只在开封、淮南、山东、汉南、河北南部这些中央控制力较强的地区才能有效,关中地区朝廷能够管住一个长安已经是极限,再向西,兵力不足,政令效力亦不足。

    因此在朝廷方面,一县令长等亲民官都是肥缺,中央部寺监院的下级官职反倒成了不值钱的。在五代之前的唐和五代之后的宋,京官外放一律升一级使用,五品郎中到了地方上最少是个四品的州长史,朝廷里的四品侍郎一旦外放则最少是个三品刺史或者都督。然而现在却截然相反,本末倒挂,朝廷里的三品尚书外放顶多只能做个从三品州刺史或者观察使,宰相外出才能为节度使,以张永德为例,左卫将军本身已经是从三品十二卫将军之首,除了十二卫大将军,卫府内以其为尊,然而这个从三品虚衔挂着却远没有四品的恩州团练使挂着荣耀,原因便是这年月地方官值钱,京官反倒贬值了。

    李文革依稀记得,吕端从太仆寺丞放出去之后,似乎是担任了一个七品县令,这在当时而言,是绝对的升迁了,放到唐代或者北宋,这却算作贬谪了。

    朝廷此刻控制力有限,州县位置僧多肉少,吕端想选一个县官出来,只怕是还要等上几年了……

    “州郡不敢想……若能有一县之地坐满一任,于愿已足!”

    吕端怅惘地看着一片苍茫的高原冻土,心中暗自YY着:“若侥幸能为一任咸阳令,定要让这郑国渠恢复旧观……”

    ……

    李文革此番进京献马,带了一百匹贡马,还带了六十名骑兵和六十名步兵,以为节度使仪仗。贡马和步兵以及看管马匹的十名骑兵由一个叫做荆海的队头和一个叫做张桂芝的骑兵什长率领,在厢兵甲团新组建的水兵营的五十艘大船运载护卫下沿着延河进入清水(去斤水),然后顺流而下,自延水县境内进入黄河,然后向南一路行船,自风陵关上岸,等待与李文革亲率的陆路汇合。

    随船行进的,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物——朝廷京都右厢都巡检使韩通将军的儿子韩微。

    为了韩微的这桩婚事,几个月来李文革可谓煞费了苦心。

    陈夙通虽然官职不高,家世也算不上显赫,诗赋文章也并不出名,但是脾气却是说不出地执拗。李文革这个节度留后,李彬这个观察使,再加上秦固这个前任顶头上司轮番出动进行口水轰炸,老头子居然一无所动,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甚至声明,宁可不做肤施县令不升官,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一个六根不全之人。

    最后媒人团的雪球越滚越大,陈夙通虽然认死理,陈家门族内部却并不都是糊涂人,这种说媒拉纤的阵势令陈氏一门惴惴不安,这年月节度使便是地头蛇。就算得罪了朝廷的宰相,有节度使护着天高皇帝远也可安然无事,可是若是得罪了当管藩镇,不要说个人,对整个家族来说都将是灭顶之灾。因此族中的族长和元老们也纷纷出动加入了劝婚团队,陈夙通的压力越来越大。倒也亏得这老儿骨头硬,愣是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的还是陈大姑娘自己,在听了李文革委托陈哲私下传话之后,陈素也觉得这件事情不能够继续这么僵持下去了,本来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今竟然渐渐有演变成政治事件的趋势,这对陈家可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她出面劝说父亲,并且举出了孙坚夫人吴国太后的典故作为成例来请父亲安心,同时她也提出了几个条件,正是这几个条件让陈夙通终于脑筋松动,勉强同意了这桩婚事。

    于是陈夙通便将这些媒人们一个个都请了过来,向他们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并且请他们向韩家转达自己的条件,头一条便是成婚可以,但是陈大姑娘不能嫁出延州,若是韩微要娶陈素,便须留在延州;第二条是成婚之后韩微不得纳妾;第三条是韩微必须和陈大姑娘一道侍奉陈夙通二老终身;这三个条件有一个不允便不能成婚,陈夙通明言,便是勉强成婚,若是日后违反了这约法三章,陈素都将离婚再嫁。

    宋儒的礼教大防还未曾出现,唐代自由开放的风气还在影响着这个时代人的思想行为。妇女离婚再嫁这个在李文革眼中看来似乎很现代的观念其实反而是真正的古风,甚至“离婚”这个汉语词汇都是唐人创造出来的。

    这几个条件非常狠,第一个条件是陈大姑娘表示自己不愿意嫁得离开父母身边太远,第二个条件是陈大姑娘表示自己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能够效法贞观名相房玄龄,第三个条件则是陈大姑娘明明白白告诉韩微,孝敬俺爹娘是你的义务,但是孝敬你爹娘——是你兄嫂的义务。

    当时听了这三个条件,旁人倒都没有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作为现代人的李文革后脊梁冷汗直流。这几个条件让他直接联想起了那位连李世民公开承认“连我都怕,何况玄龄?”的房家喝醋娘子,久闻唐女彪悍,却不曾想连五代的都如此不凡,李文革的美女恐惧症骤然间有加重趋势。

    不过这几个条件,后两个韩微倒是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不过第一个条件却令他颇有些踌躇。留在延州对于性情一向散漫的韩微而言倒也并无不可,只是此事却须与他父亲韩通通个气。韩通脾气不大好,若是知道此时只怕当场便要暴跳如雷,因此如何摆平老爹是韩微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

    韩箕这个大哥却没有甚么主意,韩微自己同意了,他便不会多说什么。不过韩微知道以大哥的口才和脑筋万难说服老爹,这件事情还是需要自己亲自走上一遭。

    于是韩微便随着李文革进京述职的船队,一路进京。

    就在韩微站在船头审视着龙门渡口的规模景象的时候,李文革一行人刚刚绕过终南山,渡过了渭水,斜斜插过北苑,自安远门进入了关中帝国的象征——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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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2)

    作为中国两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国都,长安还在,却已经不是昔日的长安了……

    和周围的田亩人家一样,上林苑已经荒芜了,镐池已经干枯,昔日鱼鸟肆意的仙境如今只剩下一片被岁月风干了的泥迹。曾经招待过四夷君长和诸国政要的大明宫已经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含元殿的基座上,几只懒洋洋的寒鸦栖息鸹噪着,北苑的大安宫已经被抹去了全部存在痕迹,昔日显赫一时的秦王府所在位置,现在稀稀落落居住着几户人家,大明宫那青石铺就的宫墙还在,却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多少年风日晒雨淋之下,早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神采气度。

    城里的情况也差相仿佛,除了里坊的建筑格局没有变,其他的都已经变了。朱雀大街上人烟稀少,原本繁华昌盛的西市如今只有十来个小商贩在经营叫卖,平康坊的姑娘们再如何涂脂抹粉也抹不平脸上的岁月风霜,芙蓉园中野草丛生,曲江池里泥鳅横行,城北的太极宫……除了宫墙依旧,大部分建筑物已经被掩埋在瓦砾中。

    当年曾经拥有过百万人口的辉煌都市,如今全城的居民加在一起还不足三千户。

    这便是广顺三年十二月的长安,一个已经渐行渐远的时代的象征。

    李文革初进长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座都市,不要说比之当年的大唐之都,便是比起现在的延州都有所不如,这是一座完全丧失了生机和活力的城市。

    驻守长安的是当朝宰辅王峻的侄子王淳,他目前以殿前侍卫马步军虞侯的职务权知京兆府事,手上只有三个指挥不到一千人的驻守兵力,长安、万年两县当中,万年县令的位置空了已经将近四十年,却无人填补,一直以长安县令兼知万年县事。

    这倒也不难理解,万年县主要是当年的皇亲贵戚王子王孙们居住,大片的土地山林田亩茶园牧场别业都是这些贵族的私产,随着朱温篡唐的步骤一步步展开,这些人几乎全数都被迁去东都洛阳,万年县剩下来的人口经过这些年的饥荒和战乱,如今连两百户都没有。这么一点人口,再单设一个万年县县衙,确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节度使进京,是件大事,按理说王淳是不应该怠慢的,虽说他是宰相亲族,又实际掌着京兆军政,坐镇长安俯瞰关中,但毕竟不能和威权赫赫的节度使相比。以李文革此时的身份,不要说王淳,便是王峻亲来,都有资格平起平坐。王淳虽然屁股坐在长安,但是对他,关中的藩镇们还真没有几个人看在眼里,不要说史家冯家,便是当初的高家,也从未将他这号人物放在眼里。要趁他无能夺取长安,这些地方诸侯没这个本事,但是却也并没有谁担心王淳会对自己不利。

    笑话,折从阮这样老虎就蹲在身边打盹,谁还会去在意一条土狗?

    然则王淳自己却不是这样以为的,自从挤走了李洪信,满心以为自己能够接替这个老牌军阀在关中称王称霸,然而皇帝却毫不领情地任命数朝元老在朝中资历仅次于冯道的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傅左千牛卫上将军翟光鄴为永兴军节度使权知京兆府,他这个逼迫李洪信入朝的大功臣却仅仅得了个“同知京兆府事”的名义,好在崔某人命薄,十月份便病死了,长安这才算轮到他王淳主事。

    在王淳看来,延州那种偏僻的小地方出来的节度使,也没啥了不起的。和他这个来自中原的见过大世面的宰相亲族比较起来,这个过境的李文革纯粹是个土老帽。

    话虽如此,不迎不送,不宴不请,毕竟是有失礼数的事情,再说又有京城叔父的信函在此,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

    因此在得到负责巡城的左都押牙报告之后,王淳还是带着亲兵坐着盛行起来还不到两百年的轿子来到城西迎接李文革一行。他好歹也算武将出身,坐轿子倒不纯粹是为了舒服,而是为了彰显身份。在汴梁呆得久了,中书门下的相公们、部院寺监的大臣们,大多都是坐轿子的,就是前任权知京兆崔某人,也是坐着轿子晃来晃去,骑马的除了武将,便是一些边臣节帅。王淳的身份在汴京实在太低,自然不敢嚣张,然而此刻在长安他自家便是土皇上,自然不用过于在意了。

    见面的时候,他正要下轿,透过撩起的轿帘看到李文革没有下马,便自又坐了回去。在轿子内和李文革。

    他如此怠慢嘴脸,自然惹得李文革的随行人员大怒,没有李文革的命令,康石头等护卫亲兵不敢擅动,反倒是负责引领李文革进京的吕端趋前说话,责备王淳失礼。

    王淳哪里肯把吕端放在眼里,六品的职衔,又是在太仆寺这样的闲衙门供职,有甚了不起?若不是知道此人有皇命在身,当即便叫随从打他一顿了……

    李文革却好涵养,不但自家没有发火,还及时止住了要与王淳好好理论一番的吕端。

    到了晚上设宴款待的时候,王淳的几句话却再度令李文革和吕端面面相觑。

    这草包一面剔着牙一面对李文革道:“李节度进了京,可要好好去拜见一番本官的叔父!”

    李文革忍着笑客气道:“在下初次进京,中书的诸位相公执政,都是要一一拜望的,自然不会漏了王相国……”

    王淳连连摇头:“……旁人那里不要去了,只要有本官叔父一人照拂,李节度日后便前途无量,其余诸人皆腐儒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节度便不必在他们那边耗费时间了!”

    这几句话说得老气横秋,吕端忍不住讥讽道:“怀仁节度不过而立之年便做到了一方藩镇,右骁卫大将军,检校太保,没有王相公照拂,前途似乎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王淳怒道:“……你这儒生好不识趣,本官和李节度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一直称李文革为“节度”,既不肯按照这个时代对节度使的统一叫法称“节帅”也不肯按照职事官衔称呼李文革为“大将军”,实在是因为这两个称呼都令他老人家深感不爽。一样手里面有兵有地盘,自己的地盘还比他大比他好,又有一个做宰相的叔父照拂,凭啥他年纪轻轻便可以又做节度使又做大将军,自己却只能顶着个虞侯头衔“权知京兆府”?

    李文革却并不十分恼怒的样子,伸手止住了要继续发言的吕端,笑道:“既是宴会,吃好喝好才是要紧,这些没甚打紧的话,一味说来作甚?”

    说着,向吕端连连使眼色。

    吕端心知他在捉弄这位代理京兆尹,摇头叹息苦笑着不再说话。

    “如何是没打紧的话?”

    王淳倒是认真起来,放下酒杯故作神秘地道:“叔父前些日子来信,和本官说起,李节度先前在延州,与他老人家似乎有些龃龉……”

    “哦——?”李文革眉棱骨轻轻一动,微笑着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听着王淳下面的话语。

    “……节度当真是幸甚,相国大人没有丝毫记恨之意,真可谓宽宏大量……海纳百川……哦——宰相胸襟——”

    听着他在那里自顾自说得热闹,李文革心中却暗自冷笑,王峻原先一直把宝押在高家身上,在朝廷里只怕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反正从头到尾无论是折从阮还是李彬都从来不曾对此人报过什么希望。说到宽宏大量……自己如今扳倒高家强势上位,不和王峻来算这笔旧账便是给郭威的这位副统帅兼亲密战友留着些许颜面了。无论外人怎么看,王峻应该明白这一点,此人虽然狂妄跋扈,却绝非愚蠢无知。高家已经倒了,对王峻而言他们很难说还有什么价值了,这时候王峻应该是反过来和自己结好的时候,怎么会反倒让这个草包侄子来羞辱自己呢?

    “……有一件事,乃是叔父托本官转告李节度——”

    王淳继续晕头晕脑地说道:“叔父说,只要你肯领头上表奏请陛下封他为节度使——平卢也好天雄也罢,他老人家必然投桃报李,还节度一个世袭爵位,王爵不好说,国公却可以管饱……”

    李文革顿时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王峻想和自己和解,这一点他已经透过王淳的话语描述体味出来了,但是他老人家选择的这位和自己初步接触打前站的人选委实有够废物,居然当着吕端这个朝廷寺丞说出如此不知轻重的话来。

    不过李文革知道,仅仅凭这么一番话,郭威不会将王峻如何。那么铁的关系,岂是一番话所能离间的?最终王峻啥事没有,自己可就未必了。历史上王峻一直想当使相,他最终也确实当上了使相,不过李文革知道,肯定不应该是自己的带头奏请。

    他本来以为吕端会立即站起身来驳斥,朝廷名器,岂可拿来随便授受交易?

    不料吕端却淡淡看了王淳一眼,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似乎方才这番话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他不可能没听到,这一点李文革可以确定。

    ……

    “易直有何想法,尽请直言便是!”

    回馆驿的路上,李文革突然对吕端道。

    “大将军言重了,端能有甚么想法?”吕端笑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王秀峰这位草包侄子实在是有趣,易直不觉得么?”

    吕端嘴角浮现起一丝不易为人所察觉的微笑:“下官知道大将军在猜忌下官……不过无所谓,以下官的官职品秩,只怕在太仆寺再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够捞到一次面圣的机会。王相公和当今圣上乃是刎颈之交,岂是下官一介小吏能够左右得了的?再者说,王相公不是傻子,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位宝贝侄子是位甚么样的货色?既然明知此人如此还敢让此人给大将军带话,便说明要么是他断定此事不会泄露,要么是他以为此事即便泄露也无所谓……”

    李文革听了这番话,淡淡一笑:“……易直以为文革怕了这番话么?”

    吕端摇着头道:“大将军自然不怕,您还甚么都不曾做,怕甚么呢?此事王相公只怕拜托了不止大将军一人,即便大将军不上表,也会有其他藩镇上表,这不过是个障眼法,连陛下心中都有数的事情,大将军又何必害怕?”

    李文革苦笑……吕端大事不糊涂——果然。

    自己虽然已经改变了西北一隅的历史走向,却并未过深影响到中原的大局走向,王峻此人还是在按照历史的轨迹,一步一步滑向自己宿命的结局。

    虽然这个未曾谋面的权臣一直在帮着高家和自己作对,但李文革的心中对此人却没有丝毫痛恨和厌恶的感觉。一则是两人从未谋面,二则是如今已经是广顺二年的年底,这位权势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已经来日无多了,对于一个寿数剩下还不到一年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将军真是好涵养……”

    吕端微笑着打断了李文革的思绪,“那草包如此倨傲失礼,大将军居然能够忍得住,下官实在是佩服!”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和此人顶牛讲礼有甚么意思?他又不是王秀峰本人!”

    这句话把吕端惊了一下,回过头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若是遇到王相国,大将军便不会如此谦恭礼让了?”

    李文革笑着摇了摇头:“易直不必过于敏感,在下虽然不怕王秀峰,却也不至于主动和他作对!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相互看不顺眼,还是躲开点好……”

    吕端半晌无语,良久方道:“大将军是个不同凡响之人……”

    李文革沉默了半晌,才开腔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语:“易直回去早些歇息,明日一大早,随我去拜谒昭陵……”

    ……

    大唐昭陵,位于咸阳县西北,九嵕山上,占地将近四万顷,方圆十六里之内,均是昭陵所属。在九嵕山主峰之内,沉睡着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和最不朽的皇后,陵墓地表建筑物极少,和后世的皇陵相比拟。规模气势均差了许多。然而那一座座石刻碑筑,那一尊尊四夷尊长像,那六匹即便是变成了石头也仍旧精力充沛神骏非常的宝马,这一切无不昭示着陵墓中主人一生的赫赫武功。

    在太宗亲自撰文的碑刻面前,李文革和吕端同时驻足,自唐末被盗过之后,昭陵许多地方都变得一片狼藉,唯独这块石碑依然如常屹立,上面是唐文皇的亲笔手书:“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好盗息心,存没无累。”

    吕端轻轻叹道:“真大胸襟……大气魄……!!!!”

    李文革则哼了一声,以一种糖粉所独有的讥讽味道道:“说到底还是怕被盗墓贼盯上,不藏金玉人马器皿又有何用?遇上懂行的,一幅《兰亭集序》的真迹刨出来,够一家老小十辈子吃用了……”

    吕端顿时满脑袋黑线……转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李文革。

    “怎么??我说的不对??”李文革一本正经地问道。

    对——没法说不对——因为这位新任节度使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未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因山为陵乃是文德皇后临终遗命,太宗皇帝不过是因循罢了——”吕端勉强笑着答道。

    李文革点了点头:“大唐巾帼多彪悍……从太穆、文德到则天大圣,一代一代干政不辍,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女子参政之风极盛,真可谓大胸襟……大气魄……!!!!”

    吕端在此目瞪口呆,仔细想了想,李渊的老婆确实是个强悍的老太婆,高宗李治的老婆……不说也罢,那是让每个男人一旦谈及便不寒而栗的恐怖存在。

    但是……文德长孙皇后……

    “文德皇后尤是历代后宫干政之翘楚,干政干得天马行空不着痕迹,干得后世史书文人均将其作为后宫不干政之表率……”李文革不管不顾发泄着自己的感慨。

    “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吕端终于忍不住了,李文革的这些观点,未免也有些太离谱了。

    “喏——那边”,李文革指着九嵕山主峰西侧,一脸灿烂的笑容,道:“那边的山头叫凤凰岭,有一座陪葬的陵墓,里面睡着一个长着山羊鼻子的老家伙,他的墓碑上的字迹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那是被人刻了碑文后来又被人磨去了的……你去问问他,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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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4)

    康石头的报告虽然并不能说明什么,却也不能不重视。李文革本人自从穿越以来倒是也没和什么比较大的势力结成过血海深仇,他杀人虽多却主要是在那年当街平乱的时候,被他杀掉的那些人虽说也有几个有家人,却都并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不可能组织起力量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些有力量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大家族在延州还算回事,一旦出了延州境内,在关东这种地方便一钱不值了,无论是其影响力还是实际操作能力都远远达不到这一点。

    和自己有仇的人……除了高家等延州的土著,便是拓跋家了。

    自己和党项人之间的矛盾,其实算是民族矛盾和国家利益之争的混合体,自己的存在乃是党项人南下的最大威胁,今年秋季北征战役之后,这种矛盾逐步升级,每个拓跋家的小孩都对自己恨得牙痒痒,因为今年冬天他们即将挨饿。以党项人的综合实力,派出一些杀手之类的团体来意图将自己这个大威胁消灭在无形之中无疑是相当划算的。

    还有……便是朝廷。

    作为中央朝廷,将一个未成形的藩镇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很正常的思维模式。

    不过……

    消灭了自己,真的便消灭了正在崛起中的延州藩镇么?

    自己领导下的延州藩镇和其他地方藩镇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在于没有世袭的传统,自己死掉了肯定会有其他的继任者,当然,谁来继承是个大问题——目前自己的队伍中确实缺乏一个威望和能力足以代替自己的角色,无论是沈宸还是魏逊都远远不够班,至于一直作为自己副手存在的周正裕,或许可能成为一个妥协的结果登上节度使宝座,但是他的能力却绝无可能真正掌握军队成为实权人物。

    最重要的是,延州缺乏一个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凝结文武两方面力量的人,协调文武之间的关系,这个工作貌似不难,实际上若不是自己特殊的出身,就连自己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除掉自己或许不能直接消灭延州的新藩镇,但是却可能打断甚至逆转这个藩镇的发展进程。

    从这一点来讲,朝廷想除掉自己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问题在于——朝廷这么做究竟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自己的死固然会消弭掉一个未成形的藩镇,但是同样也让刚刚形成的西北防御体系再次变成一团乱麻,党项的威胁刚刚被削弱了一部分,自己一死,朝廷方面又该要开始为定难军头痛了。

    若是要想稳定延州局势,那么朝廷唯一的选择便是在征得折家的同意之后再动手除掉自己。这样折家将出手接管延州的防务指挥,而文官将继续把持延州本地的政权,作为外人的折家不可能和代表本地利益的文官进行直接冲突,这样延州虽然没有了自己,却在文武双方相互制约的情况下重新纳入了朝廷的行政统辖内。

    这是一个完全说得过去的逻辑,问题是——这是站在朝廷角度看待延州问题的思路,而不是站在折家角度看待延州问题的思路。朝廷对延州的情况或许会比较陌生,但是折从阮却绝不陌生。折从阮十分清楚延州军队的实际情况,他了解这支军队对自己的忠诚度,也了解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以折家的三千人马,是绝对吃不下目前的延安团和厢兵甲团的,折御卿虽然进入了自己的军队系统,目前仍然还算一个外人,魏逊代表的监军系统对其始终保持着警惕和敌意,他想在军队内部做什么小动作未免太难了些。

    折从阮很清楚自己吃不掉延州,而折家军和八路军之间的内讧直接导致的就是实力相互损耗,将再难牵制定难军的行动,最终受到威胁的将是折家的老根据地府州。折家这样的外地人占据延州会更加令关中地方实力派警惕百倍。这样的内讧折家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只会损害其自身的利益。

    目前自己与折家所建立的联盟并不是靠着亲戚关系或者结拜之情建立起的那种松散政治联盟,将双方捆绑在一起的是利益,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联盟只有在利益不再存在的情况下才会渐渐消亡。但是只要党项人一天没有彻底灭亡,府州就一天没有安全感,这个根本的利益点没有变化,折家是绝不会破坏双方的联盟的。

    没有折家的同意,朝廷不会在这个时候动自己,特别是自己还并没有体现出什么重大的威胁潜力的情况下。让一位堂堂的馆阁学士礼部尚书来为自己授旌,这或许可以看做诱使自己进京的障眼法,但是人家是明确表明了的,即使自己不愿意进京,也没有任何问题,不会影响到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郭威明白表示体谅自己可能的顾虑和疑忌,也就是说自己即便是不肯进京,汴梁方面也不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什么偏见或者不信任。

    “不会是朝廷——”

    坐在一旁的韩微缓缓摇着头说出了他的看法。

    他是今日上午前来拜元正的时候被李文革拉住帮忙分析事态的。

    听完李文革和康石头的叙述,韩微根本没有问出两个人是否神经过敏太过于敏感了,毕竟除了在馆驿门外转悠的人稍微有点多这一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佐证。韩微毫不犹豫便接受了两个人的本能判断,这实际上便是一种信任,是对这两个人能力的判断——李文革和康石头都不是喜欢危言耸听的人,更加不是那种没事疑神疑鬼的人,这种两军阵前杀出来的人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反应,这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更何况馆驿门口人多一点倒也无所谓,但是大年夜发生这种情况就太过诡异了。

    平常人这时候早就回家吃年夜饭了,谁会闲极无聊跑到馆驿门口晃荡?

    康石头昨夜抓回两个人来审问,结果是两个人都是陕州本地的无业游民,这一番是受了陕州地头某些黑势力大佬的安排在这里监视馆驿的,据说这里的黑老大私下里做些贩马的黑市生意,李文革他们携带的一百匹贡马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然他们还不知道那是贡马。

    这个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不过那两个小毛贼无疑也并不知道更多的东西了,这一点连康石头都能够确认,这种级数的小角色是不可能知道太多事情的,他们完全可能是受人利用被人欺骗,从他们口中问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韩微的论断令坐在一旁的吕端微感不自在,他轻咳了一声道:“当然不会是朝廷,这种鬼蜮伎俩用来对付敌人都略显下作,更何况是拿来对付朝廷大臣?”

    韩微一笑:“……易直兄说的是其中一层原因,还有一层更直接一些,在陕州地面上做这件事,皇帝和中书不可能不通过家父,毕竟家父刚刚调任京都不久,余威尚在,陕州的官吏将弁,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提携上来的。朝廷要在陕州除掉怀仁将军,若是不与家父知会,派来的人在陕州只怕寸步难行,甚至会横生许多误会。若是知会了家父,家父便一定会提前知会愚兄弟,家兄现在就住在延州,怀仁将军在陕州出事,难道家兄还有活路么?”

    “……再说……”

    他沉吟了一阵道:“对方也未必便是意图行刺……”

    “这些监视馆驿的人,毕竟一直只是监视,还不曾真正动手做甚么事情。对方目下的目的似乎还不是直接行刺,而是暗中监视随时掌握将军的动向,其最终目的虽然不好猜度,却也未必一定是想要行刺。若真的是党项人,那么对将军不利是肯定的,若是其他方面的势力么,便不好说了,毕竟陕州还不是朝廷势力完全掌控的地界,北汉派遣的人也在境内四处活动,也不排除是他们的可能!”

    李文革倒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自己和康石头都有些神经过敏,几个监视馆驿的眼线便令自己联想到刺杀行动,有点武侠小说看多了……

    “那个驿丞——肯定有问题!”

    康石头沉声道。

    韩微点了点头:“我倒是赞同这位陪戎的看法,那两个小毛贼不妨放了,派几个人跟踪他们回去,不过恐怕很难有甚么结果,本地的地头蛇们也未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知道的恐怕也有限。倒是那个驿丞,应该严密监视,能够使动一个八品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知道的事情恐怕会多一些。不过这个人目前没有出格举动,不能直接抓来审讯,怀仁将军虽然是藩镇,总还要给朝廷留下几分颜面。”

    李文革想了半晌,道:“就是抓来审问,没有真凭实据,也很难指望其开口!”

    康石头问道:“那卑职该如何安排处置?”

    这时坐在一旁的吕端道:“最紧要的,对大将军的护卫要加强,无论是否刺杀,这都是疏忽不得的。大将军进京献马却遇刺于道,这是在公然打朝廷的脸面,韩兄,本官想自陕州团练调遣一个指挥的兵力加强大将军的护卫事宜,可否?”

    韩微还没有答话,李文革已经摆了摆手道:“易直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反而不安全。此次进京,我带了一百多骑兵,若是这些兵马还不能护得我周全,再多的兵也是白费。人数多了,相互之间不相统辖,又不能互信,有起事来相互猜忌疑虑,反为不美。”

    韩微在一旁笑着道:“将军见得是,微倒是以为,加强护卫似可不必做得过于着形迹!内紧外松是其中要义……”

    “哦?”李文革精神一振,“启仁说来听听!”

    韩微道:“康陪戎当选择健儿勇士为将军贴身护卫,随时准备替将军挡刀挡箭那种。但是这种部署要暗中进行,明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对方觉得有可乘之机。如今将军麾下的兵士已经足够,不要说应付刺客,便是剿灭一些啸聚山寨的蟊贼都已经够用,再多添兵反而是累赘。若是防护得过于严密,对方便不会动手了,我们便极难知道对方究竟想要作甚么事情。只有放开口子,让他们放手行动,我们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究竟何在,因此微以为,这一路上将军应该内紧外松,这样才能诱使对方出手,才能确定对方的目的和身份!”

    李文革哈哈大笑起来:“好——便依启仁的主意!”

    ……

    正月初四一大早,李文革等人踏雪启程,离开了陕州赶奔峡石县,二者之间相距不过百多里,李文革等人骑马一日间便赶了过来,在峡石住了一夜,便继续启程上路,走了两日半抵达新安,当日在新安住了一宿,人马歇息了半日,正月初八一大早上路,不过午时许,便进入了洛阳县境内。

    眼看着东都那巍峨高大的城郭轮廓豁然在望,吕端哈哈大笑道:“大将军先前可曾来过洛阳?”

    “当然来过——”李文革脱口答道,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吕端大感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李文革摸着鼻子解释道:“我是赵州人……”

    他何止是来过洛阳,在他一千年后军事经历的十年当中,有八年是在洛阳这座城市中渡过的,从中尉到中校,李文革在洛阳渡过了自己几乎全部的现役职业军官生涯。

    那是他担任师政治部副主任的部队的驻地。

    可惜,彼洛阳不是此洛阳。

    吕端倒是没有介怀,他很轻松地接受了李文革的解释,笑吟吟道:“洛阳是个好地方啊,隋炀帝罄尽举国之地修缮此城,武周和后唐都曾以此为神都,据传成汤曾于此地建宫邑,曹子建在这里做洛神赋,千年之都,文采风流,自唐之后,京兆长安早已不复昔日旧观,洛阳却依旧繁华如故,实在是难得的景致之地了……”

    李文革苦笑:“繁华却是如故,只是天子却不愿在此建都了……”

    一句话噎住了吕端,他良久方道:“大将军说的是!没有了关中的依托,洛阳乃是四战之地,漕运又不发达,在此建都确实不是上佳选择。”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笑,对策马驱驰在侧的韩微道:“启仁兄,可曾游过洛阳?”

    韩微颔首道:“龙门窟,上阳宫,均曾游过,毕竟是前年故都,虽然没落了,繁华景胜依然是冠绝中原,微往来数次,也曾携酒天津桥,实在是放浪形骸的好去处!”

    吕端轻吟道:“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如今天下大乱,只有这洛阳城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昔日盛唐模样了……”

    这首诗李文革却是听过的,知道是唐代王建曾的诗,不由笑道:“人云‘生于苏杭,葬于北邙’,洛阳的坟地可是值钱得很啊……”

    吕端笑道:“说起归葬,洛阳的曼青院,才真正是天下风流雅士的埋葬之所,放浪形骸的第一好去处呢……”

    “曼青院?”李文革不由得一愣。

    韩微顿时窘得满面通红,康石头等人却是自方才开始便听得懵懵懂懂,此刻更是不知所云,只呆呆看着几人说话,却并不能听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是啊——”吕端满脸沉醉之色,“想当年吴兴沈子柔芳华正茂之时,文人墨客,王公贵戚,无不以能一亲芳泽为乐事,便是能够在其花楼之下听得一曲柔肠,便能有三月不知肉味的奇效,可惜如今事过境迁,芳魂袅袅不知所依了……”

    李文革终于听出了点门道,就在他张口结舌地欲问时,韩微红着面孔在一旁向康石头解释道:“曼青院……乃是洛阳城内一所极有名的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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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5)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6)

    洛阳令张澹回到自己位于城东的府邸,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在宴会上那副阴郁不满的神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笔墨纸张,然后便将奴仆们都赶出了书房。他凝神静气铺开了纸张,提笔蘸墨,文不加点地给远在汴京的王峻写起信来。

    他在信中大体描述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在信的末尾写道:“……以澹观之,新任延藩年未及而立,智不及中人,割据边陲之心或有之,入秉中书之志则无也。斯人庸材劣质,不足相公垂窥。澹与相试,以为该藩固非邺下所系,却亦无意于龙冈,似可不必以为意……”

    写完了,张澹沉吟了半晌,却终究没有落款写明日期。随即他将信件折好装入锦囊,叫进在书房外伺候的书童道:“吩咐张宏即刻前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走进了书房,行礼道:“老爷……”

    张澹也不多说,将锦囊递给他道:“……带上这封书信,夤夜启程赶奔京师,限于三日内抵达汴梁交到枢密王相公府上——外面这锦囊无所谓,内中的书信必须交给王相公亲启,事关紧要,务须仔细,若出了半点岔子,你便不要回来了……”

    那汉子躬身领了信函,什么话也没有说,行了个礼,转身去了,却与一个相貌平庸腿微瘸的中年文士擦身而过。

    那文士一面扭头看着那汉子离去一面迈步进了书房,却见张澹长身而立似乎正在沉思,他皱起眉头道:“东主,逃席了?”

    张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展颜笑道:“辰阳来了,方才听说你今日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便不曾叫你——不错,席间龙冈老儿来搅局,我便借机遁身了!”

    那文士名叫江旭,字辰阳,乃是张澹幕中的首席谋主,听张澹如此说,他皱起眉道:“东主已经给王丞相写过信了?”

    张澹点了点头:“已经叫张宏送去了!”

    江旭默然,张澹微笑着缓缓向他道出了今天迎接李文革的经过,同时也将自己写给王峻的信函上对李文革的评价重述了一遍。最后笑道:“……便是如此,王相公那边再有何差遣,最快也要五日之后才能送信过来,那时候这个麻烦早已在虎牢关外了!”

    江旭神情缓和了下来,轻轻颔首道:“如此推脱确是好法子,只不过王相公只怕亦要迁恼于东主,京师里面还是要疏通一下。”

    张澹笑了笑:“我是京县令长,除授贬黜均要走中书门下的流程,王相公现在还在拉拢招揽我的时候,轻易不会动这么大的手笔,以后的事情,熬得一时是一时吧!”

    江旭点了点头:“李文革此人,究竟如何?”

    张澹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想了半晌,方才缓缓道:“不好说……”

    “此人相貌平常,身材瘦小,望之不似英雄,说话行事不拘礼节,对龙冈老儿全无顾忌,似乎根本不知道朝廷这汪水的深浅。不过其麾下的亲兵却煞是了得,站在那里便凛凛有血色,我虽不知兵,却也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的杀伐之气,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是万万没有这样的气质的。我敢断定,全洛阳只怕找不出一个一个这样的士兵。这些亲兵对这个李怀仁唯命是从,似乎只要一个眼色便可赴汤蹈火……根本无需言语命令,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此人身材虽然瘦小,然则往那里一坐腰杆笔直目不斜视,自有一副渊亭峙岳的不凡气度,禁军中能打仗的将军本官见得也不少,两韩和赵氏父子都算是武人世家,酒宴之上照样东倒西歪不成模样,此人不过是个奴才出身的将弁,自崛起至今不过短短一年多时光,却练的一副无人能及的兵者姿态——宴会上我一直在想,此人定然不是半路出家的武人,祖上若非军中宿将,便是自身出身于营伍之中,阴差阳错之下才入李彬府中为奴……”

    江旭点了点头:“能在一年之内由籍籍无名的一介匹夫做到府卫大将军一方节镇,断然非平常人所能为,若此人不是延州方面推出来的傀儡,便是隐瞒了自家的身世来历,这其中或许有何隐衷也未可知!”

    “……隐衷……”

    张澹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缓缓问道:“辰阳的意思是?”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甚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的内情!”

    张澹摆手让着江旭坐下,然后吩咐书童上茶,自己也缓缓坐在江旭的对面,微笑着道:“辰阳与我名义上分个上下,实际上与家人无异,有话不必吞吞吐吐,但讲不妨!”

    江旭道:“东主请仔细想,若这李文革真个乃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幼便娴熟于营伍,却家道中落不幸入李彬府为奴,那么其家世究竟如何?又是何时中落的?即便败落了,他既然在营伍中为军将,又何必自贱身价自卖为奴呢?”

    张澹皱着眉头,一只手轻轻敲击着书案,轻声道:“讲下去……”

    江旭道:“只能说他有苦衷,而且这苦衷还不足为外人道,否则便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张澹眼睛亮了一下,缓缓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江旭笑吟吟点头道:“按照岁数算来,天福元年他刚好十七岁,按照十一岁行冠礼的规矩,应该已经在营伍中呆了六年之久了……”

    “……若是如此,倒也能说得通,可是他为何又去了关中呢?”

    “我听说天福权相桑维翰与延州的李彬乃是至交好友……”

    张澹缓缓点头,随即笑道:“即便如此,却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江旭缓缓摇了摇头:“东主,王丞相是个刻薄人,平素又是最不讲理的,不肯帮着他顺着他便是与他为敌,不要说东主这样的地方令长,便是中书的相公们也吃足了他这脾气的苦头。仗着皇帝的宠信,他连冯令公都不大放在眼里,又何况是东主,说句恕罪的话,东主在他的眼里,只怕连个蠓虫都不如。您虽在信函里说明了您的识见,毕竟是自作主张了!王丞相是要东主在洛阳想办法除掉这个姓李的,如今听东主的意思,不要说此人的身份,便是他身边那些护卫,也远不是东主的力量所能对付得了的。只是这些苦楚,只是我们觉得而已,王丞相却不会相信!”

    张澹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写了封信给他,指望着这位秀峰相国对我这投靠之人能够客气些!”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以为用处不大,王相公如今处处压制着澶州一头,不会在意东主是否肯投靠于他,否则他便不会直接派人来给东主下令,而且不提任何交换的条件。在王相公看来,武大尹这种根基深厚大智若愚的老家伙玩不动,但如东主这般品秩卑微又年轻没有资望的人却正好拿来利用。东主真的按照他说的办了,万一朝廷怪罪,卑职敢保证王相公一定会死保东主无事,但是若是东主没有办,那么王相便不再视东主为门人,反倒要想办法来刁难对付东主了,这人讲义气,却不太讲道理……”

    张澹皱起眉头道:“那辰阳的意思是?”

    江旭问道:“秀峰相公为何一定要将这李文革置于死地?”

    张澹苦笑道:“高家曾经向他行贿,他收了钱,却未能阻止此人成为延州节度,一来没了面子,二来在高家那里失了信用,偏偏他又是个将面子和信用看得极重的。因此虽然高允权死了,高家也再无人能够掀动李文革,他却始终不能甘心,李文革在延州时,他鞭长莫及,此刻此人来到了关东腹地,他若是不出这口气,怎么对得起他那睚眦必报的名声?”

    江旭摇了摇头:“这个原因虽然有道理,卑职却始终不能全然相信!”

    他顿了顿,道:“不过既然王相公要对付李文革,那么比暗中刺杀更好的法子便是陷害!”

    “你是说——?”

    “不错,无论李文革本人是否与后唐皇室有关联,只要这个谣言传开,无论是今上还是澶州,便都不可能对其放心使用,杀人不一定要用刀,谣言乃是取人性命却不见血的利器,此事做起来全无风险,而效果却比一刀杀掉李文革要好过百倍。刺杀节度的罪名不小,一旦事情败露,就算王相百般周旋袒护,东主也不免远窜他郡,但是派出些耳目,放出些谣言,却没有丝毫罪过,朝廷即便追查,也多是落实到东主身上,这样的无头公案,破上一百年也不稀奇,有谁会为了延州的藩镇来苛求东主呢?这样做既不违拗王相公的意思,实际上比他的做法效果还要好,还不易露出马脚——就算最终主上不杀李文革,王相公也不能将此事怪到东主身上了……”

    “妙计!果然是妙计!”张澹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的书童禀报道:“老爷,刘班头回来了!”

    张澹一愣,这个刘班头是他以洛阳县名义派出去以保护李文革的名义监视延州方面众人的,如今怎么擅自回来了?

    “叫他到书房来——!”张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

    “是!”

    不多时,那刘班头进了书房,跪下给张澹磕头:“参见明府——”,张澹摆了摆手:“怎么回来了?”。

    那刘班头哭丧着脸道:“我带着弟兄们一路护着大将军一行人回到河南驿,然后便在馆驿外面站班,过了一阵大将军和大人们便又出来了,叫卑职将弟兄们遣散,不许跟着,卑职不敢应承,便带着几个弟兄悄悄尾随,一直尾随着弟兄们到了……到了……”

    说到此处他却说不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张澹,却不敢将话说出口。

    张澹皱起了眉头:“说——吞吞吐吐作甚么?”

    刘班头缩了缩脖子,哭笑不得地道:“大将军和吕大人去了曼青院,卑职们刚刚靠近了一点,大将军身边那个康陪戎便似个魑魅一般不知自哪里现了身,将刀子架在卑职的脖子上,要卑职尽早离开,若是再敢接近曼青院一步,便立时要了卑职的小命……明府大人明鉴,这些边郡来的队头,都是惹不得的,便是再不讲理也只能认却,卑职只好安排下一些暗哨,而后先行回来向明府禀报!”

    “曼青院——?”张澹大张着嘴呆了半晌,竟然苦笑了出来,“这个李节度,竟然好这调调!”

    那江旭却仍旧紧锁着眉头,问道:“刘班头,你能确定大将军身边的乃是吕大人么?”

    刘班头转向江旭道:“江先生,这个小人却是万万不会看错,在大将军身边扯着他老人家的,确实是那位奉制的钦使吕大人。”

    江旭又问道:“刘班头,你手下的人此刻都在何处?”

    刘班头皱起了眉,不解地道:“在曼青院外围监视啊——”

    江旭追问道:“河南驿那边呢,你留了几个人?”

    刘班头愣了愣,道:“那边却是不曾留人,小人想,大将军和吕大人都不在馆驿了,那边也就不必留人看着了——”

    “糊涂!”江旭跺了跺脚,叹道:“你如何不想想,那吕大人乃是朝廷派来的人,他始终跟在大将军身边,大将军能去何处,能做甚么?”

    那刘班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还是不大明白,江旭叹息着道:“吕易直在朝中也算花名在外的人物,他去曼青院,这原本是不奇怪的,这位李大将军何时也有这宗好色贪花的毛病了?你听说过他原先有这嗜好?再说了,此番进京陛见,是多大的事情,他怎么会有心思半途中随着吕易直去风流快活?这不是扯淡么?”

    张澹有些疑惑地道:“被吕端拉过去的也未可知吧……”

    刘班头急忙点头:“是是,卑职看大将军的意思,似乎也是不大情愿,被吕大人拖着走!”

    “他是手持旌节的大将军,若是他自己真不乐意,谁能硬拖得他走?”江旭苦笑道。

    “莫非——此人真是个道貌岸然贪花好色之徒?”张澹心中也暗自打起鼓来……

    ……

    此刻,“道貌岸然”、“贪花好色”的右骁卫大将军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同志正腰杆笔直地盘膝坐在席子上,目光炯炯注视着战战兢兢跪在自己面前的鸨儿。

    这姓梁的鸨儿偷眼打量着这位面色阴郁的大将军,只是不敢去碰触他那吓人的目光眼神。

    一个相貌称不上美艳却微显几分清俏的“小姐”站在李文革身后,静静地侍立在那儿。

    直到今天晚上,李文革才十分郁闷地发现,原来从一开始,“小姐”这个称呼就是不能随便乱叫的,在这个年代,称呼良家妇女或者称呼姑娘或者称呼娘子,却绝不能称呼小姐,那是对青楼女子的专用称呼。

    作为一个资讯状态十分正常的男人,李文革在自己的时代对洛阳金谷园绝不陌生,尽管他自己一次也没有去过,并因此经常被人在背后嘲笑某些方面先天功能缺失。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穿越了一千年,却又回到了洛阳,并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个时代的红灯区。

    难道说自己穿越一大圈回来,最终便是为了逛这么一次窑子?

    看起来,“小姐”这个名词,确实不是被后人糟蹋了的,这个词汇似乎从诞生开始便是为青楼女子量身订做的……

    头脑中转悠着这些感慨的念头,他口中问出的话却是与这话题半分联系也没有。

    “哦……既然你这曼青院乃是洛阳城中最大最奢华的风月场所,却如何却并不是行首?”

    “回禀大将军——”那鸨儿跪着道,“洛阳城中十七家青楼,曼青院确实是最大的。不过这行首却并不是谁最大谁最有钱便是谁当,这是要十七家当家人公议才能定下的事情。担当行首的人,穷富倒并不要紧,但是辈份却一定不能太低,且在十七家当中须得有威望,必须得是大家一致以为处事公道资望隆重的同业才能担当行首的位置……”

    “唔——”李文革觉得十分新鲜,在自己的时代,一个行业的老大无疑是这个行业实力最强最富有的人之一,想不到在古代社会妓女这个最卑贱的行业之中居然并不奉行这一原则,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实力决定一切的年代,更加不可思议。

    “那究竟是哪家青楼的鸨儿是现任的行首?”

    那鸨儿抬头轻轻看了李文革一眼,低头答道:“回大将军,行中的规矩,鸨儿和茶壶是不能做行首的……”

    “哦?”

    李文革又是一怔。

    “夷吾祖师定下的规矩,行首只能由行中的小姐中选出,千百年来均是如此,并不曾更易!”

    虽然早就知道妓女行业以管仲为祖师,但是听到这个鸨儿口口声声称“夷吾祖师”,李文革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怎么也没法将春秋先圣,连孔子都推崇不已的管子和青楼这个特殊的行业联系在一起,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先任行首究竟是何人?”

    “是原先毓清阁的庄姨——”

    那鸨儿答道。

    “哦——”李文革点了点头,缓缓道:“我想见见这位庄姨,还望贵院代为相请——”

    那鸨儿低了低头,答道:“是,婢子这便去请,大将军请安坐稍后,庄姨住得不近,只怕来回需要些时辰!”

    李文革点了点头:“无妨!”

    那鸨儿起身,抬头轻声对立于李文革身后的那小姐道:“一娘,好生伺候着大将军,切莫要怠慢了!”

    李文革背后的女子垂首应了声是,那鸨儿又向李文革裣衽一礼,这才缓步走到房门口,嘴角却是忍不住露出一个十分突兀的笑容,她急忙掩了面,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房中只剩下了李文革和那个侍奉自己的女子,节帅大人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姑娘,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

    那女子淡淡一笑,柔声道:“大将军可知方才妈妈在笑何事?”

    “哦——?”李文革一愣,不知道这个叫“一娘”的女子提到此事究竟是何意。

    “妈妈在笑——”那女子掩着口花枝乱颤地道,“堂堂的当朝大将军,杀人盈野的大人物——”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笑得出了声,喘息了一下,方才忍着笑意继续说道:“……原来却是个雏儿!”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7)

    陆逄闫是洛阳城中地下势力的龙头老大,在黑道行会中素来有“小孟尝”的名号。在他控制下的河洛绸缎庄乃是洛阳城中所有行业的第二纳税所,这个绸缎庄的绸缎从来不向平民百姓出售,除了向达官贵人们送礼行贿之外,到这个绸缎庄中来购买丝绸的大多都是洛阳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商家买卖,从做粮食生意的到开客栈的,从木器铁匠到青楼妓馆,三教九流几乎没有不买河洛绸缎庄丝绸的商户。如果哪家买卖商户在本月下旬以前没有购买河洛绸缎庄的丝绸或者是购买的量不够,那么不出月底,这家生意铺户就会遭到地痞流氓的滋扰和攻击,轻则损失财物,重则伤及人丁。

    在多少次上告无门之后,洛阳城中的买卖铺户逐渐都适应了这个潜规则,咬着牙硬着头皮以数百钱一尺的价格购买河洛绸缎庄的绸缎。

    也曾经有过外来势力不买陆逄闫的帐,去年西北裕丰粮号来洛阳收购自淮南运来的粮食,便没有理会河洛绸缎庄,结果陆逄闫组织了六十多个破皮无赖到洛水码头上堵截裕丰的粮船,最终逼得那负责押运粮食的管事奉上了十几贯黄澄澄的铜钱才算罢休放行。

    陆逄闫自认,在洛阳城里,除了那个“阿父党”他惹不起之外,还没有什么样的强横力量敢于过他的路面不交买路钱,也没有什么商家行馆敢在他的地面上做生意不交保护费。

    不过最近这位洛阳城里远近闻名的“陆哥哥”自家内部出了点问题,组织内部仅次于他的副手,河洛绸缎庄的大站柜彭飚替自己的妹夫——一个刚刚在洛阳城里开了个小铺面卖些杂货糊口的小商贩——说情,希望能够免去这个“自己人”身上每月两尺绸缎的摊派,陆逄闫极其不给面子地当面拒绝。结果彭飚一怒之下在行会内部将他侵吞绸缎庄钱财蓄养小星的事情抖落了出来,然而这事虽然引得陆哥哥尴尬无比,却并没有能够动摇这位大哥在地下世界中的地位,反倒是彭飚被绸缎庄除名,几天以后,这位大站柜当街被几个地痞混混打得口吐鲜血,连肋骨都折了几根。自此彭飚便在洛阳城中销声匿迹了。

    对于陆逄闫而言,这不过是一桩小插曲,只要他和官府之间的关系不受影响,洛阳城中的任何势力便都不能拿他如何——除了那个“十阿父”,那是官府也惹不起的人物。

    然而这天半夜,一切都终结了。

    他居住的这个小院处在洛水之畔,后墙外泊着一条小舟,确保他能在危机关头自水路逃走。

    仇家过多的人,没有这点危机意识是万万不行的。

    然而今天晚上的事实表明,若是一不小心惹上了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这点危机意识和事先准备是万万不够的……

    一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突然间翻墙而入,负责为陆哥哥看家护院的四名弟兄几乎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便被了结,这群黑衣人手上都拿着一些体积不算很大的东西,但是其中却能够射出夺命的箭矢,等到陆逄闫醒悟过来,黑衣人们已经将院落内的守卫护院清理干净了,陆逄闫的反应算是快的,只吩咐了一句“堵住门口——”便从后窗户翻到了后院。

    就在他脚还未曾落地之际,便听得门口处传来了一声闷哼……

    张桂芝左手捂着面前这个壮汉的嘴巴,防止他发出呼喊惨叫,将刺入对方肋骨缝隙的短刀狠狠搅动了一番,这才抽出刀子,扫视了一眼室内。

    除了一个吓得浑身上下抖动得如同一片杨树叶子的小妇人之外,室内再无其他人的踪影。

    张桂芝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将血淋淋上面还挂着几丝不知名的内脏器官的刀子架在了那妇人脖子上,沉声问道:“陆逄闫呢?”

    刺鼻的血腥味和森然的杀气吓得那妇人险些晕了过去,两只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后窗户。

    张桂芝顿时明白了过来,手腕轻轻一动,那妇人颈动脉已经被割断,张着手蜷缩在地上抽搐。

    张桂芝心下歉然,心中暗道了一句对不住,这一次行动是不允许留活口的。

    这样的情绪只是在他心尖上微微闪了一下,转眼间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后窗户,扭过头对几个跟进来的手下道:“不要管他,屠尽院子里所有的人,不许走脱一个!”

    ……

    陆逄闫跌跌撞撞来到后院,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后院门锁的钥匙,打开了锁,奔出去直奔洛河码头。直到现在他的心还在狂跳,这些人一语不发进来就动手基本上是一击致命绝对不留活口的做派彻底把他吓坏了。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和游戏规则,虽然黑道也有时会做下灭门巨案,但是行动力绝对达不到这种程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结下了如此狠辣可怕的仇家。

    两脚终于踏上了码头,他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河畔空荡荡的,不要说船,连木板也没有半片。

    他心中暗自苦笑,自己早该想到,以这批人的出手速度和力度,又怎么会给自己留下一条逃生的通道?

    他转过身,河畔的几棵大树下站着几个人,正在缓缓朝着他走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材颇为奇怪的年轻人,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直到走近了陆逄闫才发现此人是个驼背,原本颇为飘逸儒雅的气质,结果被后背上的罗锅破坏得一塌糊涂。

    陆逄闫皱起了眉头,他没见过这个人。

    韩微轻轻摇了摇头,拱拱手道:“陆当家,对不住了!你只能活到今日为止,从明天早上起,洛阳城里九流十八行当中再也没有陆当家的名字了……”

    陆逄闫绝望地笑将起来,笑声如魈鸣般刺耳:“足下总该让陆某死个明白吧!”

    韩微轻轻叹了口气,道:“去年夏天,就在这洛河之上,西北裕丰粮号的粮船被陆大当家截停了两个多时辰,伤了两个伙计,最后奉上了十八贯钱来买路……陆当家这件事情做得忒错了……”

    陆逄闫不能置信地看着韩微,问道:“就为了这么点事情??”

    韩微轻轻笑道:“……这点事情也足够了,须知裕丰粮号背后的东家,是万万不能容许旁人断他的粮路的,陆当家犯了如许大的忌讳,也算死得不冤了……”

    陆逄闫面色渐渐变成了死灰色,他嘶哑着嗓子问道:“你说的这个东家,他是谁?”

    韩微摇了摇头:“陆当家不问也罢,这是个你万万不该得罪的人物。”

    说着,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抬起了手臂,借着月色,陆逄闫终于看清了他们手中那要人命的物事模样,通体铁制的梁臂和机括,不知什么物事拧成的丝弦,闪着蓝汪汪光泽的三棱箭头,这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种他从来不曾见识过的武器,这种武器不但不应该在江湖中存在,就是在朝廷的正规军中都装备得极少,拥有这样可怕的武器的敌人,陆逄闫脑海中闪现出了白日间见到的延州节度使骑着马缓缓走过街市的景象……

    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景象。

    ……

    彭飚被吓坏了。

    虽然他也知道这些自称要帮自己摆平陆逄闫的人物实力非凡,却也绝不曾想过这些人下手如此狠辣迅疾,几乎在转眼之间,陆逄闫居住的小院内外十余条姓名便被宰割殆尽。

    这些人使用的武器之精良,杀人手法之干脆利落,绝非江湖中的豪侠刺客可比。

    这是唯有军队才应该具有的杀人效率。

    在那个年轻的首领叫他进去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不住的抖动,一股湿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淌了下去……

    就是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年轻首领,方才眼睛也不眨地手刃两条人命,不过是瞬息之间的光景。其态度之冷漠,杀人手法之纯熟职业,令所有看了的人无不心惊胆战。

    他哆哆嗦嗦走进了正房,那个驼子书生已经在当中椅子上坐了下来,彭飚一见到这个书生,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今天晚上他一直和这个驼子以及这些杀手在一起,却从来没有行过这么重的大礼。

    韩微笑了笑,摆摆头道:“给他看看!”

    站在旁边的一个杀手一甩手,将一个圆咕噜的东西扔在了彭飚面前的地面上。

    “看清楚,这是不是陆逄闫的正身?”

    彭飚几乎当场晕厥过去,那在地上不住打转悠的,正是老大陆逄闫的人头。他强自镇定着心神干笑着道:“正是陆哥……哦……陆某人……不会错,小人认得准!”

    韩微点了点头:“没有了此人,你有把握接掌河洛绸缎庄么?”

    彭飚连连点头道:“有,有,陆某人刚刚把小人赶出去不久,还未曾来得及对小人在绸缎庄中的亲信下手,庄中的其他站柜,对陆某人忠心的并不多,看到陆某人的下场,他们万万不敢再和小人作对,只消一个月,小人便能收拾稳局面……”

    韩微点了点头:“好,如此我便先恭贺彭当家了……”

    “不敢……不敢……”彭飚连连磕头。

    “有几桩事情,要和彭当家当面说清楚,陆逄闫是因为甚么死的,彭当家想必心中有数!”

    韩微口气温和地道。

    “是!是!小人明白!”

    彭飚继续磕头。

    “小人一定约束部众,日后凡是西北的粮船过境,只要是在小人辖区内的,万万不会出岔子!”

    韩微点了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要告知彭当家!”

    彭飚叩头道:“大人请讲,小人无有不允!”

    韩微道:“洛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劳烦彭当家每旬一一记录下来,遣人送至陕州黄河码头,会有人安排与你联络,每旬一报,不得迁延!”

    彭飚怔了一下,磕头道:“是!是!小人明白!”

    韩微道:“只要是洛阳城中的事情,无论大小,均需记录。比如粮价、盐价、府县官吏迁转变换、官府告示、重大刑事案件、各行各业大事,均不得疏漏!”

    彭飚张着嘴呆了半晌,才又叩头道:“是!是!”

    韩微道:“陆当家的下场,你是看到了的,此事你知我知,不得对外泄露。若是日后你敢对旁人说知此事,哪怕是官府,便是你自家取死,须怪不得我们!”

    彭飚当即又是一阵磕头,口称“不敢”。

    韩微轻声笑着:“我们的手段你是见到了的,无论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敢泄露机密,便是不爱惜自家的性命,不要说洛阳府的官差,便是朝廷禁军,也须护你不得!”

    彭飚煞白着脸呆了半晌,才颓然拜道:“小人明白……”

    ……

    脚下放着一个热气氤氲的木盆,那叫做一娘的女子轻柔地为李文革捏着脚,一面动作着一面微笑道:“大人想必也是苦出身,做了这大的官,却身上连半两赘肉也欠奉,妾身侍奉过的达官贵人多了去,却没有一个是大人这般模样的!”

    李文革一面强忍着脚上那酥麻的舒服感一面略有些不悦地反问道:“便是因为这个,你们便将本官看做雏儿?”

    “那却不敢!”

    一娘嫣然一笑,道:“烟花场所中的女子,看人的功夫均是一等一的,哪些是风月场中的积年孤老,哪些是不善此道的官人,哪些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从风度气质上一眼可知。大人虽然官做得大,进得院来却拘束得紧,眼睛都不敢往姐妹们身上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底气不足,全不似那位吕大人般应对自如神态自若,显然是第一次来这地方……”

    李文革气沮地无言。

    半晌,他方道:“那你们又如何知道我未曾娶妻纳妾?”

    一娘俏皮地瞥了他一眼:“大人就算是初次来青楼,也不至于看女人的眼光始终躲躲闪闪吧,熟知男女之事的男人,看到女人的时候目光不自觉便会往一些固定的地方看,无论是登徒子还是正人君子,在这方面并无二致,大人和一娘及妈妈处了这会子功夫,始终目光清澈不涉亲亵,这也还罢了,楼下那么多姐妹任凭大人挑选,大人竟然选了相貌最为平庸连妆都未及化的妾身,若不是不擅男女之道,怎会如此?”

    她抿唇一笑:“不过大人这一次倒是挑对了……”

    李文革半晌无语,他自己知道,自己确实是因为这个一娘最不起眼才点了她,和那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面对面,确实对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个极大考验,看上去一般点的,心理压力反倒稍微小些。

    他正要说话,却听得楼下房门声响,紧接着有茶壶的声音迎了上去:“……盈翠,怎么出来了,罗大官人今日又要独寝么?”

    接着是一个女子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便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有活着的么?老爷来喝酒了……”

    李文革皱了皱眉头,这曼青院的生意看来好的不得了,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客人上门,随即他一怔,这声音……听起来好耳熟。

    “哎呀……原来是国舅大人,小的怠慢了,大人这边请,这许多日子不来,倚红姑娘都要想死大人了……”

    李文革顿时一阵头晕,这柴守礼为老不尊也真成问题,以国舅之尊大半夜的竟然来逛青楼,还真是百无禁忌。

    他正紧皱着眉头思索如何才能避开这老疯子,那一娘却轻轻帮助他擦干了脚,端起木盆道:“请大人稍侯,妾身回房稍作梳洗,再来侍奉大人!”

    说着,冲着李文革嫣然一笑,端着盆推门而去。

    这一笑让李文革稍微有些眩晕,他对美女向来敬而远之,反倒是相貌平庸一点的女子还能勉强相处。不过接触比较多的女人,看得久了总能看出些好来,这一娘的相貌只能勉强算是清秀,然而一笑之下,齿白唇红,姿态万方,目光中更是含有千种风情,颇令人有些心动的感觉,便是李文革这种木头极品,也不由得心中一荡。

    女人的笑,永远是最具杀伤性的武器。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刻钟,一娘方才重新推门进来,这次身上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薄如蝉翼的纱衣,脸上唇上薄施粉黛,原本披散着的头发用一根簪子盘了起来,手中抱着一架琴和一个包袱。

    她的额头上微微有些见汗,显然这番换装极为仓促,笑着对李文革道:“实在劳大人久侯了!”

    说着,她轻轻梳理了一番琴钮,将琴横在了案子上,轻轻一抚,一串琴音如流水般自琴弦上泄将出来,即使是李文革这不通音律之人,也顿时胸中一震,一股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一娘轻轻笑了笑:“若论起姿色,妾身在这曼青院只能倒着排,不过妾身弹的琴,在这洛阳城中却也是小有名气的呢!”

    说罢,她脸上没有了玩笑神色,缓缓盘膝坐下,神色庄重肃穆,开始抚琴。

    琴声初时低沉悠远,如同深巷钟鸣,随之渐渐开始转为热情奔放,指法频繁变换,看得李文革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耳中全是如同梦幻般的琴音,那弦调似歌唱又似倾诉,时如低声细语,时如万马奔腾,随着琴音越来越高亢,一娘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显然弹这调子也是一件比较费力气的工作。

    随着三声振响,琴声再度低缓了下来,这一次琴声中却充满了哀伤和缅怀的味道,似是一个女子在静静的哭泣,怀念自己逝去的情郎。随后,调子渐渐转而艰涩,然而琴声却隐隐透出一股坚毅执着的味道,随着琴音再度转柔和,李文革眼前浮现出一幅旭日东升寒冷的阴霾被阳光驱散的动人画面。

    正在李文革对一娘高超绝妙的琴技叹为观止之时,琴音再次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随着一阵剧烈的波动,琴音越来越显得肃杀冷峻,全然没有了初时郎情妾意的温柔委婉意味,剩下的全然是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反思和嘲讽,李文革正在哑然之际,琴调渐渐低了下来,音色也渐渐缓和,如同一个饱经了风霜世故的人,心境渐渐平和了下来。

    就在李文革张嘴欲问之际,伴着轻轻跳动的琴音,一娘檀口轻开,缓缓吟唱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一十年……”

    李文革对唐诗的研究一般,并未听出一娘吟唱的是谁的诗句,然而一娘吟唱之中那种无奈、悲伤和绵绵不绝的恨意,确实连不懂音律的人都能听得出来的……

    这相貌清秀的青楼女子眼眸中,此刻流露出的却是不尽的怅惘和极度的失望,却不知她究竟受到了怎样深切的伤害,以至于不能遏制地在琴声中讲述了一个悲凉凄婉的故事……

    悠扬激荡的琴声中,两行清泪涔涔而下……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三章:洛阳往事(8)

    一阵喧闹之声自房门外传来,将睡梦中的李文革惊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注目看时,见那一娘也刚刚醒转,睡眼惺忪地正在对着一面铜镜整理头发。他身子一动,躺椅发出一阵吱呀呀的响动,顿时惊动了正在梳妆的一娘,她回转头嫣然一笑道:“大人醒了,请稍后,一娘伺候大人梳洗!”

    李文革双脚着了鞋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回想了一下昨夜的经历,不禁又是觉得有趣又是觉得好笑。昨天一娘一曲一曲弹将下去,连吟带唱,听得他心神迷醉不能自抑,竟然便那么在悠扬动听的琴声和歌声中昏昏然睡去。如今醒转方才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个青楼女子在这斗室之内独处了一宿,居然在躺椅上睡了一夜,啥风流勾当也没有干成,虽说自己本来来这里便是为了掩人耳目,本来也没有打算真的干啥坏事,但是和一个烟花女同居一夜却一点腥都没有沾,这事情说出去只怕压根没有人会相信……

    正在暗自苦笑,那边厢一娘已经收拾好了自己,起身拿起了李文革的外袍,轻轻展开了平铺在了床上,用手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转身来到李文革身边,轻声道:“大人可坐到镜子前面去,妾身为大人梳个髻子!”

    李文革抚了抚头发,轻轻一笑,坐到铜镜前,任凭一娘将自己挽起的头发打散,轻轻梳理着,口中淡淡笑道:“劳烦你陪了我一夜,着实辛苦了……”

    一娘噗哧一笑:“大人说得客气,您是客人么,侍候大人乃是小女子的衣食本分,祖师爷传下的衣钵,就是为了教妾身这样的女人能有一碗饭吃,又怎敢嫌辛苦!”

    李文革不由一笑:“你倒看得开!”

    一娘淡淡道:“人贵在知足,这里虽是烟花之地,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如今这世道,妾身一介弱质女流,还求甚么呢?”

    李文革点了点头,这个一娘的心胸却是足够豁达,他沉吟着问道:“劳你陪了我一宿,却始终不曾问你的姓名,只是一娘一娘的叫,忒也不恭敬了,你可有姓氏,可愿意相告?”

    一娘笑道:“大人煞是奇怪,我们青楼的女儿,多是只有个花名,往来的客人多了,也只是唤花名,极少有问姓氏的,曼青院的女子只要不从良,姓氏便无所谓。大人是何等身份,屈尊来问小女子的姓,岂不是折杀了小女子么?”

    李文革摸了摸鼻子:“身份本来便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很重要么?你的曲子弹得好,歌子唱得也颇动听,我欲问问你的姓氏,又有何不妥?”

    一娘沉了沉,轻声道:“小女子姓骆,骆宾王的骆!”

    李文革点了点头:“好名字,单就名字而言,一娘两字平平无奇,加上一个骆字,意境层次,顿时便不同了,令尊令堂果然很会起名字,雅致……雅致……”

    一娘又是噗哧一笑,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李文革皱起眉道:“外面如何这般吵闹?”

    骆一娘这次没有笑,淡淡道:“楼下死了一个孤老,张明府正带着班头和仵作验尸。”

    李文革一怔,作为一个边境藩镇的最高执掌者,此刻的李文革对于死个把人这种事情已经渐渐淡漠了,就在昨天晚上,在他的命令下,洛阳城中便有将近十条性命悄然被抹去,这其中有当死者,却也有无辜者。对于这一点,李文革自己已经有些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了,对于拓跋光俨一家的处置并不是仁慈,而是一种相对长远的民族政策,对此李文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救下秦肇端和他的母亲,则完全是他作为一个未来人保护妇女儿童不受戕害的本能在作祟。但是昨晚的诛杀令也确确实实是他亲自下达的,一方面洛水的粮运关系到目前在农耕上还不能完全自给自足的延州九县的粮食供应和战略储备,另外一方面在一个自己的势力还不能覆盖到的地域内必须采用这样的雷霆手段来震慑那些地头蛇,否则自己的情报网络和潜在影响力就很难延伸到这里来。

    尽管有着这样的充足理由,李文革还是觉得自己很矛盾,自从穿越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将他人的性命拨弄于股掌之间。

    此刻听一娘说起楼下死了个人,他的第一反应是诧异,既诧异自己的漠然,也奇怪一娘的平淡。无论如何,一个妓女能够如此坦然对待人命案件,都是一件让他觉得十分怪异的事情。

    五代十国,人命如草芥……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一娘,你多大年纪了?”

    “哪有大人这么问的……”一娘再次笑了起来,“大人却又贵庚?”

    “我三十二——”李文革毫不介意地答道。

    骆一娘的手轻轻顿了一下,半晌才轻轻答道:“妾身今年二十八了,正好比大人小四岁……”

    李文革叹息了一声:“你想必见识过许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了吧?”

    “大人为何这样问?”

    骆一娘的手停了下来。

    李文革轻轻摇了摇头:“从你的琴声里听出来的,没有足够的人生体验,是万万奏不出如此多变耐听的曲子的。你的一曲琴音,仿佛多少个人生滚滚碾压而过,将柔弱的人儿碾得粉身碎骨,却又死去活来……我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琴曲中蕴含的一个个凄婉故事,一来确实是你的指法高超绝妙,二来却也证明你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凄惨过往……”

    骆一娘静静立在李文革身后,默然无语。

    “楼下死了人,你一个女孩子非但没有吓得惊慌失措,还能在这里神态自若地为我梳头,这番淡定若非是见惯了生死世态之人,万不能为……”

    骆一娘静了半晌,双手才开始重新动作,不过李文革感觉得出来,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这个相貌平平却琴技绝佳的青楼妓女语气呆板地轻声道:“……这世上天天都要死人,每死一个人便有许多人伤心,妾身也是凡人,可惜已经无心可伤了……有些人死了,天下人都会为其扼腕叹息,有些人死了,却是天理循环公道不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报名:“卑职洛阳县令张澹,求见节帅——”

    骆一娘的手又停了下来,李文革垂头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高声道:“请张明府进来叙话……”

    门打开,张澹带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看到李文革衣衫不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李文革微感尴尬,却也不能立即张口解释自己这一夜和一娘啥也没干,那样仿佛更为丢脸。

    张澹道:“节帅,请恕卑职无礼,昨夜楼中发生命案,卑职职责在身,理当查察,还望节帅海涵则个!”

    李文革点点头:“贵县不必客气,却不知死者是何人?”

    张澹道:“死者乃是太原罗氏的三郎罗彦杰,其父为先洛阳令罗忠褒公,先朝名臣,忠良之后,昨夜被人以利刃刺死于曼青院内……”

    罗忠褒??李文革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这样一个人物,却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个很有名的人物叫这个名字。

    他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张澹看了他一眼,又道:“节帅知道,罗公直名,在洛阳已是妇孺皆知,如今其公子遇害,卑职忝为令长,总要给黎庶一个交待……”

    李文革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他有些吃惊地道:“罗忠褒公便是后唐屈死杖下的洛阳令罗贯大人么?”

    张澹点了点头:“正是!”

    李文革心中暗惊,罗贯当年因为得罪张全义触怒唐庄宗,被冤屈杖杀,全洛阳的百姓均为其不平,这是五代历史上一桩极有名的公案。想不到在他死去将近三十年后,他的儿子却又死在了自己的身边,他不禁一阵惘然,问道:“凶手抓到了么?”

    张澹摇了摇头,叹道:“卑职便是来请教节帅,昨夜可曾听到甚么动静?”

    李文革摇头道:“不曾!”

    张澹又问道:“请问节帅,昨夜丑时之后,节帅身在何处?”

    这是在询问不在场证明了,这个张澹是将自己当作嫌疑人了,李文革倒也没有恼,正要回答,却突然间想起了一桩事,眉头蓦地一紧,他抬起头和张澹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本镇昨夜在楼上听琴,后来便歇息了——”

    张澹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人能够证明?”

    “贵县如此问话,未免失礼——”

    说话的却是吕端,他此时衣衫整齐地来到了李文革门口,正好赶上张澹询问李文革昨夜的行踪。

    “吕寺丞,此乃本县职责所在,还请见谅!”张澹不卑不亢地对着吕端说道。

    李文革摆了摆手:“不妨事——”

    他伸手扯过了一娘的手,轻轻抚着道:“昨夜我一直在房中听琴歇息,这位小姐便是人证!”

    张澹将目光投向一娘,骆一娘神情淡然,道:“节帅大人昨晚一直在房中,不曾外出——”

    张澹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这位姑娘的人证……”

    “……本镇一直和这位小姐呆在房间中,一直不曾外出,本镇与她互为证词……”

    张澹顿时没了话,只得躬身道:“卑职得罪了,请节帅见谅——”

    “无妨——!”

    张澹缓缓退了出去。房门合拢,李文革继续走回铜镜前坐下,对一娘道:“继续给我梳头吧!”

    一娘款款走到他的身后,低低浅笑着拿起梳子,一面拢着李文革的头发一面柔声道:“……大人明明已经猜到人是妾身所杀,又何必为妾身隐瞒呢?”

    李文革闭上双目,疲惫地透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想一个人听一听你的杀人理由……”

    ……

    “李大将军似乎知道些什么,不过他在有意隐瞒!”

    江旭在张澹耳边说道,张澹点了点头,回过身看了面孔冰冷肃立在李文革房间门口的康石头一眼,低声道:“公开查他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从那个叫做盈翠的青楼女子查起,她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位罗官人的人……”

    ……

    “……妾身的母亲,原本乃是毓清阁中和庄姨齐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妾身这点琴技,便是家母所传。家母当红之时,毓清阁的风头甚至盖过了曼青院,当时无数王公公子,一掷千金欲求见家母一面而不得……唯有方才张明府所说的罗忠褒公,一身正气,一根钢骨,家母自家才华横溢,却对多少才子词人不理不睬,偏偏对忠褒公动了心……”

    骆一娘轻轻梳理着李文革的头发,口中娓娓道着三十年前发生在洛阳一对风流男女之间的情事。

    “忠褒公对令堂始乱终弃了么?”

    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会——忠褒公坦荡男儿,怎会做出这等事情?”一娘矢口否认道。

    “忠褒公本来准备为娘亲赎身,然后纳她为妾,主母胡氏已经应允了,不料陵道案发,忠褒公被昏君下在狱中,此事便未能成真。”

    李文革点了点头,心中暗自为罗贯可惜,以一娘的琴技看来,其母年轻时必然是洛阳城中一等一的女才子。

    一娘继续款款道:“当其时,郭丞相和满朝文武大多都上书为忠褒公求情,希望皇帝能够免他一死。洛阳百姓更是联名具保,愿保忠褒公性命。娘亲当时怀着我,四处奔走求告,甚至以不惜以色相才艺去恳求那些对她倾慕已久却始终不能得尝夙愿的王侯贵戚,可惜这些努力最终都石沉大海。张全义老贼和那些伶官们从中作梗,皇帝越发恼恨忠褒公得人望,越发猜忌郭丞相手中的权柄,不但不肯放忠褒公一条生路,反而准备抄籍其家,灭其一族……”

    “多亏了有心人报信,胡氏夫人当即将三位公子送回了太原老家去隐匿躲藏,以免被朝廷斩草除根。”

    “当时的三郎彦杰只有两岁,不知苦楚,跑出去玩耍,未能和两位年长的哥哥一道逃走,被官差捉了……”

    “娘亲当时拖着身子花费重金贿赂了狱卒,入狱去看忠褒公,忠褒公当时怀着歉疚地告诉她,今生今世只怕不能再还上这份情债了。娘亲当时在狱中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忠褒公却要她活下来,并拜托娘亲照顾入狱的三郎,莫让他受过多的苦楚。当时娘亲便以积攒多年的体己上下打点,总算悄悄将三郎自监牢中救了出来……”

    “那时候胡氏夫人已经悬梁自尽,母亲怀着我,又带着三郎,却不能似胡夫人般说走便走,只能咬牙苦熬,以不负忠褒公所托……”

    “事情终究无可挽回,忠褒公最终死于昏君杖下,母亲当时几乎散尽财物,才得为忠褒公收尸,将其与胡氏夫人合葬,并且立下墓碑,这才有了新皇登基后昭雪此案,为忠褒公赠官赐谥号,世人只知当朝冯相国亲自为忠褒公题写碑文,却不知那块碑——乃是我娘亲所立!”

    李文革听得入神,突然间一个激灵,回身看向一娘,诧异道:“你——?”

    一娘嫣然一笑:“大人猜得不错,我娘姓骆,我是忠褒公留下来的遗腹女,罗彦杰乃是我的同父异母兄长,妾身的本名——叫做罗一娘……”

    罗贯案乃五代第一冤案,详情可见百度搜索,另,罗贯夫人确实姓胡,有二子,名彦英、彦俊;罗彦杰者,为小说杜撰!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1)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2)

    ……这两个新兵营现在若是不能入编,厢兵甲团募兵饭的五百多人眼下便不能列入厢兵编制,这些人已经吃了半个月闲饭了,再拖下去这个月超支额度就要达到八十贯了,咱们底子薄,秦布政那边拨款虽说从来不卡咱们,但上次我去要钱也发了牢『骚』,如今仅延安肤施两县收容的流民就已经接近一万五千人,还有下面各县,延州去年一年的人口总数增长了大约一倍有余,又要垦荒又要兴水利,州府的用度也越来越紧了,现在勉强靠着陈哲那边的买卖往来支撑着,然则人家买卖人总归是要挣钱的,总这么下去不是一回事,这次我请周大哥发令符将你老兄从芦子关请回来,便是商议此事,大人不在,延安团的事情得你来拿个主意!”

    陆勋一番话将当前的局面说得明白无比,风尘仆仆的沈宸不禁也皱起了眉头,虽说分工上他主管作战指挥,但是作为这支军队的核心成员,他也明白如今李文革这个家当得并不轻松。如今的李文革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指挥,他是掌管十县军政的节度使,要『操』的心绝不仅仅是军队这一块了。虽然从沈宸的本心来说,地方上的困难与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目前几千人的装备兵器粮饷全要延州地方支应,若是地方财政垮掉,刚刚形成一定规模气象的这支军队立刻就要面临裁军的窘况。

    虽然他绝对不愿意『操』这个心,但是现在李文革不在。他想置身事外,周正裕和陆勋这两个厢兵团地当家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周大哥是个甚么意思?”沈宸将目光转向了盘着腿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发愁的周正裕。

    这个如今在八路军中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半晌没有回答,直到沈宸又问了一遍他才抚着下巴开了腔:“能有啥意思,咱也不是神仙,不会变戏法,没有银钱粮食,光靠魏逊他们那些嘴巴皮子喂不活弟兄们。眼下的法子无非两条,一条是新兵营马上入编到延安团。另外一条是这五百人编入新兵营之后募兵科的进度暂时先停下来。不再从流民中招募新兵。一切等到大人回来再说!”

    周正裕说的其实并不是解决办法,而是眼前不得不做的必然选择,八路军地扩张速度太快,一年多时间里延安团已经拥有了一千四百多人地战斗兵员,再加上厢兵团地两千多人,总兵力已经超过了折家军,延州这块巴掌大的地面上养了这许多兵。本来便已经很惊人了。若不是去年秋天的军事行动缴获颇丰,只怕支应不到年底州府财政就要出现赤字了。

    陆勋看着沈宸,等着听他的意见。

    沈宸苦笑了一声:“我也没啥好办法,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再出去抢一票,可是调动军队这么大的事情,我是做不得主的,大人没回来,就算魏逊点了头我也不敢干——这是没把握地事情。如今拓跋家正愁我们不出关和他们决战。大人进京又带走了骑兵大队的主力,细封手中的兵力能够维持对两关附近的遮蔽就不错了,这种情况下出去打仗是纯粹的冒险。我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你便是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会同意——”

    说话的是推门走进来的魏逊,他刚才走到门口,沈宸地话听了个满耳,因此进来便直通通地说了这么一句。

    几个人转过身看着他,陆勋拿起一碗水递给他:“六韬馆那边完事了?”

    魏逊点着头,端起碗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放下碗问道:“前面仗打完了,怎么样?伤亡重不重?需要补充多少人?”

    他是在问沈宸。

    “三个枢铭,都是拓跋家地旗号,一开始想要填平壕沟,吃了弩弓队的苦头缩了回去,如今地冻得结实,刨土贼费劲,他们人力不足,后来便不再填坑,弄来了一些木板子,伤亡一阵子总算过了壕沟这一关,爬城墙的时候云梯搭不上来,摔得七晕八素,偶尔有几个爬上来地也都被捅下去,弩弓队就没停过手,城墙下的人死得一片一片的,我看着都有些瘮得慌……”

    “云梯搭不上?”魏逊愣了一下神。

    沈宸笑笑:“这是折御卿那小鬼头的主意,从城头往下浇水,天冷,几乎不费啥力气便结成了冰,这么一遍一遍反复浇水,你现在去看看,关墙北面整扇城墙光溜溜地变成了一块大冰坨子,不要说人,便是蚂蚁也爬不上来。折家这小子确实有一套,武将世家出身,眼睛灵反应快,党项人吃他的亏吃大了……”

    魏逊松了一口气:“打退了?”

    沈宸点点头:“只有几个弟兄受了轻伤,包扎一下便好了,芦子关那边的伤患所比山上也不差,不是重伤在那边养着就成了。不过弩箭损耗得有些厉害,主要是天太冷,箭头破甲磨损比较大,需要补充一些。拓跋家前天刚刚退兵,我估计着开春前他们不会再来了!又接到了周大哥的命令,这便赶回来了。”

    魏逊问道:“这次来的兵少,若是这些狄戎大兵杀过来,能顶得住么?”

    沈宸道:“关前的地势狭窄,大兵展不开,他便是来一万人,也只能几十人几十人往上填,只要不开冻,弩箭充足,折御卿一个营的兵力便能稳稳守住芦子关。”

    魏逊不再问沈宸战果和缴获情况,前线的监军军官和书记们此刻应该已经清点计算完毕,不用两天自己就能接到报告。

    周正裕咳嗽了一声,在军中对自己唯一不大恭敬的就是这个魏逊,不过监军系统独立对李文革负责,自己是无权『插』手过问的。老周也不愿意犯这个忌讳,毕竟跟着李文革混了个游击将军,他已经十万分地满意了。此刻见魏逊问完了,缓缓开口道:“咱把话绕回来吧,事情终归还得有个处置!”

    魏逊点了点头,拍拍沈宸道:“老沈不要介意,前线的事情你说了算,不过按照大人临走立下的规矩。只有代行州务的李相公以州府名义颁发了那个啥紧急状态文告你才有调动营级以上部队的权力。我是监军。军务自然以你为大,不过出关打草谷这么大的动作,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轻易松口。大人设立大小监军,为的便是防止军将擅权,制度就是制度,兄弟不是针对你,体谅则个!”

    沈宸苦笑:“我不过是口上说说。这种没把握的事情,纯属冒险碰运气,我是实在没有主意了,这才随口扯淡!”

    魏逊点了点头,看了看周正裕和陆勋道:“周大哥,陆兄弟,我有个计较,你们帮着合计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周正裕抬起了头。魏逊这么说便代表着他已经想到了解决目前困境地办法,老周立刻将方才魏逊地那种不给面子地态度给他带来的些许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振奋精神道:“魏兄弟快说!”

    魏逊点了点头。道:“目

    团五个营的编制已经编满了,再增加编制便要编左又么往下编,而且兵器问题不大,但是甲冑已经没有了;我的意思是把目前已经训练好的这两营新兵发遣到地方上去,装备由山上配发,给养则由地方负责,口粮给足,但是只发半饷,平日里可以帮着地方官维持治安捉捕盗贼,带队军官的关系留在军内,其俸禄饷钱由山上发放,成建制的调兵权也留在山上,平日可以在驻扎地方境内活动,若要越境行动必须请示老沈和周大哥,不过你们两位也不能专擅调兵,要有咱们三个人用印才能向这些地方兵下达指令,你们看这样可好?”

    这个法子确实让屋子里地三个人眼前一亮,陆勋首先站起来说道:“这法子好,这些流民兵的家属全都留在州治,他们下到各县去,万一出了点甚么事情,攥着他们的家眷,他们万万不敢胡来!”

    沈宸抚着下巴沉思良久,抬起头问道:“这么大的动作,大人不在我们私下做了,是否有僭越之嫌?”

    魏逊摆了摆手:“是有些僭越,不过你现在有着州检校团练使的名义,有这权,再说也不是让你一个人说了算,我要往这些地方队伍里面安『插』监军的,虽然不是正规军队,一样要在监军曹的监视之下。这法子是我今天才想到的,六韬馆这一期肄业地三十七个陪戎副尉,有二十四个要回原属队带兵,剩下地十三个与其让其现在就进延安团,还不如放到地方上去历练一番,捉捉小『毛』贼啥的,总比进了军队闲置要好!”

    “我看这法子行——”周正裕站了起来,『揉』着有些发木的腿道,“这样一来只给这些兵配备木枪啥地,兵工营的压力不会太大,而且只装备木枪,这些兵想要作『乱』也不容易。真要出了啥事,咱延安团的五个营,轻轻松松就能平了他!”

    魏逊点了点头:“地方上一个县的力量养一个五十人队,应该问题不算太大,延州现在十个县,正好分配到每县一个队。”

    沈宸看了看陆勋,问道:“陆兄弟那里还有五百人的兵额呢,这批人训练出来如何处置?”

    “这批人训练好了怎么也要三个月,算日子那时侯大人应该已经自汴京回来了,到时候自然有大人处置!”魏逊毫不犹豫地道,“若是大人觉得我们处置得不妥当,到时候将兵再调回来便是了,反正也费不了多少……”

    沈宸点头道:“这倒确实是好法子,只是没有李相公和秦布政点头,这事仅仅我们说了不算。毕竟要面对的是各县的父母官,那些文官可不买我们这些丘八的帐!”

    魏逊笑了笑,打开门叫过了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速去延安城中,命李指挥前来见我,就说是周将军、沈统制和我三个人的命令!”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了一支监军令箭,交给那亲兵。

    那亲兵应了声诺,飞也似去了,魏逊这才转过身道:“等李护到了,请他帮忙安排,周大哥领衔,晚上我们一道去拜李相公,将难处和这法子和他老人家说清楚,想来这是分摊州府支出压力的事情,便是秦布政,也不至于反对的……”

    ……

    远在洛阳的李文革却并不知道手下的这几个虾兵蟹将在局促的财政困难下硬着头皮背着他开始进行一项跨越时空的军事制度改革,他此刻正穿着一身气派威风的官服扮演着一个超级护花使者的角『色』。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当中,他那怎么看也看不出气势和风度的身板此刻却显示出无尽的威势,让洛阳城的黎庶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一百多人的仪仗队,清一『色』的西北健马,所有的亲兵均衣甲鲜亮精神抖擞,均以极好的技巧控着马排成四路纵队缓缓而行,将李文革和他身后的一辆马车簇裹在当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行仪仗前导,二十四个人,其中十六个人手中高捧着两面绣着怒龙飞虎的旌旗、两支金铜叶节、四枝麾枪、四枝豹尾枪、两面红『色』门旗、两面黑『色』门旗,中央簇拥着六杆杏黄『色』大,上面用斗大的楷书写着李文革的官号:

    检校太保李

    右骁卫大将军李

    冠军大将军李

    八路军节度使李

    关中北面行营副都部署李

    知延州军政事李

    六面旗迎风招展,向路旁围观的洛阳城百姓黎庶昭示着拥有旌节六之人尊贵的身份和滔天的权势。五代时期藩镇林立,节度使多如牛『毛』,洛阳作为天下重镇,其地的老百姓见识颇广,数十年来过路的节度使数不胜数,那局面气势也并不逊『色』,甚至有些霸道的节度使过境之时还要净街,更是弄得鸡飞狗跳喧嚣无比。但是这些节度使的仪仗大多只有数十人,上百人的仪仗本身便很罕见,更何况上百人统一身着制式甲胄服装骑跨骏马,就更加罕见了。

    中原战『乱』多年,各地的马场监厩早就毁于战火,如今长城之外是契丹和党项的地盘,战马成了中原地带极其珍贵的战略资源,在中原的藩镇当中,能够拥有一百匹马的已经是极其阔气的了,还没有哪个节度使舍得使用一百匹马和一百名骑兵来充当仪仗亲卫。

    便是皇帝出巡,气势派头也不过如此了。

    更何况,如此气派的仪仗所护送的马车当中,乘坐着的乃是一名九流之内地位最为卑贱的『妓』女……

    这位延州节帅的行为举止,还真是乖张得紧啊……

    “看到了么,车子里坐着的乃是曼青院的一娘……”

    “是被大官赎身了么?”

    “何止是赎身,看这架势,明明是要三媒六证做正室了……”

    “扯淡么?没看见旗子上的字号,人家是堂堂的大帅大将军,收一个小姐做妾便已经是顶天了,人家的正室是要受朝廷敕封的,最少是个县夫人,朝廷能封一个小姐做诰命夫人,别作梦了……”

    “听说是杀了人,到县署去受审的……”

    “你才是扯淡,你见过这么气派的犯人受审?没看见那女子坐在车上,明府大人却在地上走么?你见过这么押解犯人的?”

    “你懂个屁……节帅大将军仪仗过路,州县官员一律避道,张明府不能坐肩舆,自然只能走路了!和那女子有甚干系?”

    “节帅大将军骑马,明府走路,犯人坐车……你才懂得个屁……”

    听着周围围观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争执纷扰,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河南府尹同平章事武行德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默默看着走在仪仗队伍簇拥中的李文革,口中低低地自语着:“……延州李怀仁……果然是个出人意表的精彩人物啊……”北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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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3)

    延州布政曹作为州府一级的行政机关,没有设置在延州节度府内。这是李文革的意思,与以往的节度使属官不同,延州的三曹十二科是一种地方行政机关,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节度使僚属。从字面意义上,无论是三曹的长官“主事”还是十二科的“主簿”,都在有意无意强调一个“主”字,似乎是为了显示这两个品秩并不高的官衔背后所代表的要拿权做主的含义。各曹主事在之前称诸曹参军事,一个“参”字几乎锁定了这些职务设置的僚属性质。

    作为州府首曹,布政曹署的位置没有设在一直以来都作为行政中心的延安县,而是设在了东城肤施县,与肤施县署合署办公。

    自从李文革担任节度留后以来,延州便形成了这种军政系统分立两城的局面,坐落在西城的节度府主要处理军务,而座落在东城的观察使府(即原来的观察府)则主要处理民政事务。实际上李彬对于民政插手的并不多,他只是在人事问题上拥有着一定的发言权,同时负担着对延州所有官员吏僚的监察职责。五代时期军阀政治盛行,谁掌握了军队谁便掌握了政权的主导权,因此延州上下对此均没有大的异议,李彬此刻虽然拥有了宰相的地位和检校司空的加衔,却也并没有从李文革手中争夺主导权的想法。

    不过这种局面也造成了一定的尴尬,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此番推行亩丁合一的税制变法,处在此次改革漩涡当中的延州各大家族当家人不得不走上不短的一段距离来到东城布政曹署参加由州布政主事秦固召开的会议。

    这种会议已经先后召开了三次了,对于这种以损害各族利益为根本目的变法,延州世族们的抵触情绪是极为明显的。虽然已经有丰林秦家等一些小家族表态愿意以官府确定的价格转让手中的土地,但是这些家族比较小,族中所拥有的土地也大多不到千顷,从他们手中购得的这点田地还远远不能满足目前延州人口的土地需求。

    延州官府出台的政策乃是胡萝卜和大棒并用,对于能够响应官府主动出让土地的家族,延州官方将在赎买款项之外额外向这些家族提供一些实惠,比如说对于主动响应官府号召的家族所属商业买卖店铺可以在延州享受免除五年商业税的特殊待遇,即使是那些不主动不情愿的家族,只要其最终出让田产,其店铺买卖也能够享受两年的免税政策。

    延州绝大多数家族都是农商并举,既有田产也有商产,这种政策虽然并不能从根本上弥补他们的损失,但是却好歹算是给了一条出路。李文革也好李彬也好,都不愿意将这些地方大鳄往死了毕,否则的话便只能依靠大开杀戒来解决问题了,那是两位延州最高执政者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在有可能的前提下,能够和平解决最好还是不要斥诸武力,两败俱伤的做法是绝对的下策。

    当然也有少数家族只有田产没有商产,对于这些家族而言,出卖田产便等于要他们的命,高家便是一例。历代高家族长在延州除了占地盘便是争权势,在商业领域罕有什么建树。仅在延州州治两个县,属于高家的土地便有八千顷之多,这是其余各家所不能比拟的。但是高家名下却几乎没有任何的商业买卖和店铺马队。

    对于这种属于少数但却绝对举足轻重的家族,不是吓唬一下就能解决问题的,任何一个高家的族长一旦将家族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九出让,这个族长会立刻丢掉位置甚至在族中被依照家法处死。

    李文革还有一个被李彬秦固嘲笑为卖官鬻爵的政策,便是明码标价按地授官。

    唐代的文散官,自正六品上到从九品下共计四品八阶十六级,这些散官在五代时期早已失去了作用,已经多少年没有除授了。直到北宋年间这些散官才作为寄禄官被重新启用。

    李文革规定,凡出让田地的家族,可按照田地数量对应品级获得一些散官名额,基准为二十顷地一级,比如说一个家族出让了一百顷田地,则这个家族可以分配到五个将仕郎的从九品下官爵名额,也可以获得两个文林郎的从九品上官爵和一个将仕郎官爵名额,视该家族内部自己的分配情况而定。

    李文革的授官权限是自正六品上的朝议郎到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十六级,按照这个权限,他可以直接授予任何人五品以下官爵。

    当然,对于拥有田地比较多的家族而言,他的权力还是不够的。

    不过李文革公开表示,只要这些家族愿意出让田产,他将表奏朝廷授予这些家族的族长和元宿一些更高的散官官爵,这样这些人将被朝廷授予正议大夫、通议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中散大夫、朝议大夫、朝请大夫、朝散大夫等从正四品上到从五品下八级官爵。

    谁都知道,朝廷中书阁部对于地方节度使关于四五品官员的除授奏请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会驳回的,连职事官都不会驳回,这种完全属于荣誉称号性质的散官就更加不会驳回了,因此虽然是需要走一个奏请的程序,但是实际上李文革对于这八级散官官爵也同样拥有着除授大权,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

    这个政策市侩味道浓厚,一些古板的老夫子或许会认为朝廷名器被如此明码标价相授受是对朝廷和体制的一种侮辱,不过那是在太平时候,五代十国政权轮替频繁,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在纲常顺序已经被彻底颠覆的时代里,李文革这种貌似有辱斯文的做法根本不值一提。李彬和秦固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李文革自从掌握大权以来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稍有权势便忘乎所以的人,节度府到目前为止一名真正的僚属都还没有任命,而军中将领像沈宸魏逊这样的中坚人物至今都还是七品官衔,只有一个周正裕比较特殊挂上了五品的武散官衔。李文革在官爵封赏上的这种审慎态度很为李彬秦固等人所钦佩,五代的武人政权很少有这种情况,绝大多数人都是在稍有权势之后便大肆封赏手下,稍有点地盘之后便迫不及待地称王称帝。

    秦固和李彬认为这纯属沐猴而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不说,反倒会引起其他势力的关注和敌视。李文革毕竟是个未来人,他的认识无疑要比秦固李彬深刻一些。他认为大肆封赏过早称国在五代是个相对比较普遍的问题,这也恰恰是五代的大多数政权寿命均极短的根本原因之一。天下的割据政权很多,想要成就一定的气候,就必须重视两件事:对内要重视秩序的建设和维护,对外要尽可能保持政治上的低调韬晦。

    大肆封赏滥授官爵,是对一个政权一种制度的根本性破坏,在一个体制内部,官爵是维系体制正常运转的政治生态环境,一旦官制紊乱名爵滥授,那么这个生态环境就被破坏掉了,这个制度或者说政权就失去了前进和发展的动力,这个政权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举个例子说,三师三公,这些都是在初唐时候极少有人能够得到的官爵,开唐三代皇帝,除了皇子之外活着获得过三公名位的只有三个人,裴寂、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其他的人都是在死后获得过一个司空的赠官,连后世人如雷贯耳的魏徵在活着的时候也只不过得到了一个太子太师的从一品官位,至于三师,唐代中前期基本上就没有人获得过,于李唐有再造之功的尚父郭子仪也是在死后才得到了一个太师的赠官。

    可是如今,三师三公以检校的名义满天飞,李彬一个观察使就获得了检校司空的头衔,李文革一个奴隶出身崛起不过一年的边镇节度一加衔就加了个检校太保,高允权活着的时候只管九个县不到两千兵,居然就是侍中,死后追赠太师,享受和郭尚父同等的待遇。

    尚书令在隋唐只允许皇子担任,自贞观年开始,因为唐太宗担任过,这个职务便没有臣子再敢担任,郭子仪那么大功劳都推辞了这个职务。然而自晚唐五代时期开始,关中李茂贞一个地方军阀就能获得尚书令的官爵,公然与唐太宗相比肩……

    当钱不值钱的时候,一个国家的经济就濒临崩溃了……

    当官不值钱的时候,一个国家的政治就濒临崩溃了……

    因此李文革对职事官把得极紧,一方面要让属下看到升官的希望,另外一方面则绝对不能够让他们升官升的太快,即使是很迅速的提拔,也必须一级一级按照品秩次序提上来,有多大的规模就授予多大的官爵,这是延州政权的基本政治原则。

    其实李文革连散官秩也看得很重,武散官秩被他用来当作军衔使用,是绝对不允许乱授的;这次进行土地税制改革,事关重大,关系到延州和八路军未来的发展前景,李文革斗争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将文散官秩作为一种辅助性政策拿出来和大地主门做交易。

    不过他明确规定,文散官没有俸禄,也不得干预各府曹县科政事,以免造成财政负担或者政治紊乱。甚至连文散官原本拥有的选官机会,他都一体废除,文散官不能参与职事官的选官。可以说,这些个文散官除了可以穿着官服摆出官员的排场之外,几乎没有啥实际意义。

    不过显然有人并不这么以为。

    丰林秦家是第一个主动合作的延州家族,出让了三百八十顷地,按照李文革的政策,这个家族六房的长男都获得了九品官的官位,还有两位家族长老级的人物被封为从八品承务郎,只有八岁的族长秦肇端更是被李文革特别对待,简授为正七品的朝请郎。

    有了官爵在身,原本在延州政治地位低下的秦家顿时一跃成为颇为显眼的角色,此次会议,秦家的小族长秦肇端身着七品服饰列席,是专门来做榜样的。

    主持会议的是布政主事秦固,延州官方出席此次会议的还有延安县令检校转运从事高绍元,肤施县令陈夙通,布政曹司农主簿张鼐,经商主簿唐凋,税赋主簿赵良臣,另外,八路军延安团中营指挥检校延安镇遏使李护也莫名奇妙地列坐在侧,他的身后跨立着两名彪悍严肃的亲兵卫士,更是令来参加会议的各族族长们惴惴不安。

    各族前来参与会议的都是族长,连几个告病想逃过这一遭的族长也被负责延安卫戍的军官硬“请”了来,在座的诸人中只有一个人不是族长,便是世袭的延国公高绍基,他虽然不是高家的族长,却毕竟有着从一品国公的爵位在身,请高家的族长却不请他,礼貌上说不过去。

    会一一开始,秦固好歹寒暄了两句,高绍元便起身单刀直入地道:“各位,关于亩丁合一的事情,州府会议已会议了三次了,到如今为止州府各族愿意出让土地的世家不到十家,出让的公田总共不到两千顷,不要说节帅和李相公,便是秦布政和下官也觉得实在说不过去。诸位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之人,当晓得州府此番并非是心血来潮,亩丁合一是务必要办成的事情。诸位若是不愿意出让土地,自今年秋天起便要按照亩数缴纳税赋。”

    他顿了顿,道:“诸公心中都有数,家里面地是不少,可是如今兵荒马乱,佃户们大多逃荒去了,这么多的土地荒置在那里无人耕种,有人耕种的那点田地里面打的粮食一年下来只怕连缴够全部土地的税赋都不足,留着这些地在手里,诸位家中明年便要断粮了,诸公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族中其他各房打算打算才是!”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扭头咳嗽或低头不语,竟没有一个人直面正对他的目光。

    唯一一个泰然自若和他对视了一眼的,是高绍基!

    延国公现在是个纯粹的光杆国公,虽然有着公爵的爵位在身,却毫无用处,不要说在延州,便是在家族中,也几乎没有几个人真正拿他当回事。

    谁都知道是他和李文革闹矛盾,最终断送了高家在延州的数十年基业,虽然李文革至今为止也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不过谁都知道这恐怕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高绍基面上此刻却带着几分微笑冷眼旁观,眼前的事情与他已经没有直接的关系了。

    “延国公,贵爵意下如何?”

    高绍元看着这个堂弟一副不关己事的神情便十分不爽,当下第一个便点到了他。

    高绍基淡淡一笑,起身来抱拳道:“二哥的意思,弟弟千万分赞同的,我三房名下的土地,小弟请愿报效秦布政和二哥,一文钱不要,以示做兄弟的一片诚心!”

    他的话一说出口,高绍元和秦固顿时便是一怔,这个一向心胸狭隘做事鲁莽跋扈的高绍基何时转性了?

    不及细想,高绍元当即道:“好,五郎果然是识大体之人,不过该给你的钱,州府和秦布政一文都不会少给,报效的话,不必说了,州府不是强盗,不会硬抢各位的家产土地。”

    高绍基笑了笑:“二哥有心了,总共不到五十亩薄田,全给了二哥也不值几个钱,二哥若一定要给,小弟也不推辞!”

    说着,他掸掸袖子,坐了下来。

    高绍元顿时脸色发青,冷笑道:“延国公,不才好歹也算高家的人,内情还是知道的,十年前仅在州治属于三房的田亩便已经超过了五千顷,就算前一阵子卖了一些,两千顷总还是有的。兄弟只出让五十亩,可是在调侃秦布政和你二哥么?”

    “不敢……”

    高绍基淡淡应了一句,“二哥说的那都是老年景了,如今三房确实只剩下自家耕种吃用的五十亩薄田,其余的地产,小弟已经于两个月前便兑给七叔执掌的四房了……”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4)

    对于在族中行五的高绍基,高绍元幼年的时候接触不多,开始打交道是前些年重修节度府的时候,那时候的高绍基刚刚担任衙内都指挥使,意气风发飞扬跋扈是一方面,但其工于心计行事狠辣在同族兄弟中是有名的。高允权选择他做自己的接班人并不是毫无道理,这个时代只有够狠的人才能镇得住场子,也才能最好的保护自己。这个想法虽然偏颇,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不无道理。高绍基数年来在延州凭借着这一点也还算顺风顺水,直到出了个李文革,他才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但是今日高绍元却又要对自己的这位族弟刮目相看了,从高允权死高允文坐上族长之位到如今不过三个多月时间,这小子既然已经将父亲留下来的数千顷良田卖得一干二净。在族中其他人看起来,他的这个举动无疑是败家子的行为,只有高绍元明白,这个行动是建立在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基础上的。是绝对高明的策略。

    从李文革正式被任命为节度使开始,延州的田亩税赋改革便已成定局,这是延州少数几个明眼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这次改革不同于往次,改革的直接受益者其中之一便是军队,在军方强有力的支持下,官府变法的决心几乎无可扭转,无论眼前这些家族有多么的不情愿,都已经无力改变最终的结果。皇帝和朝廷都已经承认了李文革的权力和地位,这就意味着延州内部已经不存在能够撼动李文革权利基础的人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手中的千顷良田非但不再是可观的财富,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谁的田产最多谁便会成为官方注目的主要目标,谁的田产最多谁吃的亏便也最大。

    能够很快就看明白这一点的人凤毛麟角,能够眼疾手快迅速将土地转让给别人使得自己能够悠闲地置身于这场变法之外,就更难得了。

    这个高绍基果然够狠,那么多的田地祖产,他眼睛都不眨就转手倒给了高允文。

    高绍元深深地看了这个一副若无其事表情的高绍基,将目光转向了高允文:“七叔,如今你是高家举族之长,也是在座的诸位当中田土最多的,今天这个事情,大家都看着你老人家呢,你便发句话吧!秦布政和府县曹科的大人们都在座,只要你肯带这个头,高家肯带这个头,秦布政和侄儿必当上禀节帅,保奏七叔一个奉议大夫的绯银官身,还是稳稳当当的……”

    高允文苦着脸看了看高绍元:“二郎,你也是一个族门内出来的高家人,虽说早些年咱们有些龃龉,可总归都顶着一个姓一个祖宗。祖上留下来的田产,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就算咱们高家如今倒了霉,许多东西都顾不得了,甚至脸面也顾不得了,总不能不顾及祖宗了吧?若是你七叔我真个将族中田产全都卖却了,明年元正,我还有何脸面率领阖族老幼祭奠祖宗?”

    高绍元笑了笑:“七叔也说了,祖宗留下的田产,是为了使后世子孙不至于受饥寒所迫……七叔,若是不卖地,你可想好了,自今年秋天开始,每亩地要征收两斗谷子,一顷地便是十石,七叔家中现下最少有五千顷良田,便要缴上五万石谷子的税赋,这还仅仅是四房一个房头,咱们高家几个房头的地加在一起怕不得有上万顷?那便是十万石的谷子要缴,如今族中的地一年总共能有多少收成,七叔是当家的人,自然比小侄要清爽。便是全族老小勒紧裤腰带一年不吃饭,能凑的出来不?”

    高允文的脸都绿了:“二郎,你是知道的,族中的地,大多是没有人在种的,如今有收成的不过十分之一罢了,辛辛苦苦一年,打的粮食也还不到五万石之数,你一张嘴全都要了去,让族中老小喝西北风去么?”

    “高员外,不是高明府在向你要粮,而是州府李节帅和观察李丞相在向你征税!”

    高绍元没有回答高允文,一直坐在主席上未曾发言的秦固开了腔。

    高允文顿时哑然,半晌方才道:“收税也没有这么收的……”

    说着话,他将脸转向了右侧,那边坐着姚家的大族长姚公望和王家的族长王丘还有韩家的族长韩弘师,颇有些不平地道:“各位,这人头税收了几千年了,突然却要按照亩数来收税,这不是岂有此理么?官府要聚敛,我们这些地方良善自然要孝敬,并不敢辞,只是一张嘴便是十万石,这不是要人命么?谁家倾家荡产能够拿出这么多来啊?”

    几个族长一面小心翼翼打量着秦固脸上的神色一面轻轻点头附和着高允文的说法。

    秦固缓缓站起身形,来回踱了几步,初时脸上的寒暄笑容已经全然不见,只拿眼睛从左到右一个一个打量着这般冥顽不灵的豪绅领袖。

    “……诸位都是延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想必都是读过书的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秦固却并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杜工部的诗,你们大约也听说过!”

    “这天下有富人便有穷人,有酒池肉林的日子,却也有衣食无着的岁月。若是甚么时侯天下全都是富人了,朝廷也好官府也罢,便都也不用操心了,各位只管过自家的逍遥日子,甚么也不必想,税赋很轻,只要有一点点,养活一个朝廷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惜这是妄想,此刻便在城外,就有一万多流民在嗷嗷待哺,他们饿了要吃东西,冷了需要被服,他们有力气,愿意卖力气种地,自己养活自己的妻儿老小。”

    众人更是面面相觑,摸不清这位大老爷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秦固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些人道:“当年,长安城中多少王公贵族,身份高贵无比,田亩何止万顷,他们的想法和诸公一样。只要自家过得,何必管他人的事情?穷鬼嘛,生生死死自有天数,谁也管不过来……”

    他冷笑着道:“诸公可想知道后来这些人都落得了个何样下场么?”

    他的话语虽然平淡,但言语之中透露出来的丝丝寒气却令众人不寒而栗。

    “黄巢的兵进了长安……那些人被乱兵和流民捉去,当作了军粮,用大锅煮着吃了……”

    高绍元在一边淡淡地道。

    “咕咚——”四个族长当中年岁最大的韩弘师没有坐稳,滑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固淡淡一笑,吩咐道:“将韩老员外扶起来——”

    他转回头看着高允文道:“高员外刚才说官府这么收税不对,是么?”

    高允文躲闪着秦固的目光,不敢应答,秦固微笑着道:“可是不如此收税,总有一日会有第二个黄巢领着那些泥腿杆子揭竿而起,这些人会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冲进诸位的宅邸,抢夺你们的财物粮食,淫辱诸位的妻女妾婢,将诸位这具肉身拖去营中下锅……”

    看着这群终日高高在上的员外们一个个脸色发绿,秦固心中暗笑,他今日扮演的这个恶人角色实在是有些滑稽,可是不用当头棒喝,只怕这些人没有一个肯乖乖就范。

    “布政大人……言重了吧?”姚公望觑着眼睛皱眉道。

    高绍元一声冷笑:“言重?姚员外,远了不说,就以延州为例,西城外的流民大营当中此刻便聚集着八千多人,只要官府明日停了对他们的粮食供给,不出一个月,各位的府邸便是遍地瓦砾残垣,诸公阖家的性命早已飘渺于九泉之下了……”

    姚公望看了他一眼,道:“收容流民的乃是官府,不是在下这等无权无势之人,起了乱民,官府自然要弹压,这是官府的职责所在……”

    “不错!”秦固点了点头,“维持地方治安,自然是官府的职责所在,官府收了赋税,便有责任保一方平安。诸位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当然也应该明白,各家各户趁着这离乱之世聚敛了如许多的田亩财产,按照田亩交纳赋税便是各位的职责之所在。只发财却不纳税,天下焉有是理?诸位不纳税,官府用甚么来维持地方平安?本官也好,李节帅李丞相也好,没有人愿意与各位这样的地方大豪为敌作对,只是好歹诸位也要做得像样些,不要让官府难做。否则有起事来便想到官府,平日无事了便将官府撇在一边,岂不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有一得必有一失,家破人亡之时,诸位才想起官府,岂不是太晚了么?”

    一番话将几位族长说得哑口无言。

    “圣人有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载是覆,全在诸公一念之间……”

    秦固冷冷说道。

    ……

    “骆氏——罗三郎可是你所杀?”

    此时洛阳县署大堂之上颇为热闹,张澹高踞堂尊主位,两旁站立着洛阳县的僚属衙役,堂下站立着杀人凶犯骆一娘,骆一娘的身边却大模大样坐着一个紫袍金鱼的李文革,在他的身后,四名仪仗并排站开,手中高擎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双旌双节,四个人的身后,密密麻麻站立着李文革的节度使卫队,康石头一身青色官袍,头戴交脚幞头,手摁横刀站在李文革背后,两只眼睛冷冷盯视着张澹,令这位洛阳县令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在李文革的身后,紧挨着他的旌节,高坐着一个浑身上下服饰华美的老头子,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坏坏笑着端详堂上的滑稽景象。

    公堂外,跟来看热闹的洛阳百姓已经将县署外面的整条街堵塞了起来,人头涌动着想看看这亘古未有的审案奇景。

    本来张澹请李文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李文革坚决不肯,请他坐在侧面他也不答应,直接吩咐亲兵将椅子摆到了骆一娘身边,与张澹面对面而坐,情形颇为滑稽。

    对此李文革给了张澹一个极为古怪的说法:“本镇乃是嫌犯的讼师,自然应当坐在嫌犯身边!”

    堂堂节镇为一个妓女当讼师,还真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啊……

    不过人家是节度使,如今洛阳城中人家最大,自然人家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张澹便在这种极其别扭的状态中开始问案。

    “回禀明府大人,罗彦杰确是妾身所杀!”

    骆一娘脸上神色淡淡的,浑没有半分惊惧之色。

    张澹点了点头,吩咐文书录下口供,然后又问道:“你是如何将其杀死的?”

    骆一娘便将自己昨夜趁着回房换衣服的空隙悄悄下楼潜入房中将睡梦中的罗彦杰杀死的经过简述了一遍。

    “你出门之时,可曾有人看到?”张澹冷冷问道。

    “不曾,厅堂里面没有人!”骆一娘干脆利索地答道。

    张澹哈哈大笑起来:“曼青院果然怪事连连,郑端口口声声称自己就站在厅里,没有看到有人进出罗彦杰的房间,雯娘则矢口否认曾经听到隔壁异动出来看过究竟,你自承凶手,却又矢口不认曾经在厅堂中看到过其他人,这桩案子里面的怪事还真是多啊……”

    骆一娘缄口不语,只静静看着张澹。

    张澹摇了摇头:“你们一味相互偏袒维护,本官倒是有几分佩服了,青楼之中能有这般义气,也真真是匪夷所思!”

    “本官问你,为何要杀罗彦杰?”

    “大人……妾身……”

    骆一娘刚刚开口,李文革站起了身,阻止了她。

    “张明府,这杀人的动机和缘由,可否由在下来为一娘姑娘分说明白?”李文革目光炯炯盯着张澹道。

    张澹怔了怔,也站起身道:“节帅有话,但讲不妨!”

    “谢过张明府——”

    李文革走到一娘身前,缓缓道:“诸位大人,父老乡亲,诸位或许还不知晓,这位一娘姑娘本不该姓骆,也本不该流落青楼,骆乃是其母之姓,一娘姑娘的父亲姓罗,和死者罗彦杰一样!”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异声,张澹也怔住了,只有作为证人被带来的曼青院一干人等神色平静,似乎早就知道的样子。

    李文革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位一娘姑娘,乃是罗忠褒公外室私女,乃是这位死者罗彦杰的同胞妹妹!”

    “啊——?”众人再次惊呆。

    “以妹弑兄,一娘姑娘的罪孽又深了一层,于人伦一道决不可恕!”李文革淡淡道,他转过头看着张澹道:“可是本镇却以为,一娘姑娘杀人有理,弑兄无罪!”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人群中隐隐传来一阵议论声。

    “这是哪里来的昏官啊?”

    “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后语……”

    “都别他娘的吵——”

    猛地堂上响起了一声断喝,惊得众人都住了嘴,众人看时,却是一直翘着脚坐在一旁的十阿父之首柴守礼。

    柴守礼上下翻飞打量着李文革,道:“后生……你说下去,我老人家很愿意听这等有趣的故事!”

    李文革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个故事……”

    随即,他便将骆一娘在曼青院中给他讲的父母之间的故事重新又讲了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以中直耿介著称的原洛阳令罗贯还有这等风流轶事。

    李文革一直说到罗贯被屈杀,一娘的母亲带着年幼的罗彦杰,拖着七个月的身孕给罗贯收尸,将他夫妻合葬,并为其立碑以记。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青楼之中女人都以卖身卖笑为生,平日里无论喜怒哀乐恩怨情仇都当不得真,谁知道竟然有这等重恩义的奇女子。

    李文革看了一娘一眼,缓缓道:“忠褒公归神之后,不久便昭雪其冤,其时这位死者罗彦杰已然五岁,一娘姑娘也满两岁。兄妹之间本来至好,想不到的是,最终竟然便是这个罗彦杰,送了骆夫人的性命……”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5)

    我们猜得不错,陆暴死,确实是延州节度使卫队

    河南府尹武行德落座之后,也不多做寒暄,单刀直入地对柴守礼道。

    洛阳城内臭名昭著的十阿父之首,当朝国舅柴守礼轻轻点着头,嘴角浮现出招牌式地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件事情做得干净利落,出手狠辣不留半分余地,又恰恰是在此人进洛阳的当夜发生,若强说是巧合,也为免忒巧了些……”

    武行德点了点头:“据内线自那接替陆执掌行会的彭飚处打探来的消息,事情起因应当是去年裕丰粮号的船队在洛水之上被陆某率人拦截一事,这裕丰粮号乃是延州第一大粮号买卖,其东主陈哲乃是李文革幕中重臣,其做的买卖也大多与延州军中有关,陈哲的父亲陈夙通乃是肤施县尉,前些日子刚刚被李文革简任为肤施令,陆不知就里,公然向该粮号收取买路之钱,也难怪这位新任节帅恼羞成怒下此辣手……”

    柴守礼用手指捻起了一枚果子,放到口中轻轻咀嚼着道:“……那个曼青院的女娃儿的出身也查得明白了?”

    “查明白了,李怀仁说得不错,骆一娘确是罗贯当年在洛阳令任上与清阁名『妓』骆断杼的私生女儿,此事洛阳的一些老人均有印象,此女姿『色』平常,除了一手承自其母的琴技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入曼青院为『妓』,还是靠着行首庄倩的面子。”

    柴守礼点了点头。道:“大尹如何看此事?”

    武行德哈哈大笑:“国舅亲入曼青院,盯了这位延州节帅整整一宿,却如何来问行德?”

    柴守礼恨恨将果子扔在了地上,道:“光顾着盯着本尊,却不想被小鬼们悄悄做下了如许大地一场买卖,为了笼络洛阳九流三道,我们花费了多少钱粮功夫,如今被这蛮不讲理的后生一出手便抢去了一道。想起来我老人家便气不打一处来!”

    武行德捻须笑了笑:“国舅也不必恼怒。我们算是好的了。张至今还在莫名其妙。李文革倚仗着旌节搅扰了他的公堂,生生将一个杀人凶犯自他手中救下,他至今为止都还不明白这位延州节帅如此做的目的。”

    柴守礼看了这位河南府尹一眼,笑道:“他不知道,难道我们知道么?”

    武行德道:“手下们在洛阳做这么大的案子,怎么能不留下些蛛丝马迹?若要掩盖住这些痕迹,只有他自己在洛阳做下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如今和节度使大闹公堂救下一个『妓』女地故事比起来,陆之死就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了!”

    柴守礼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想当然,两件事情几乎同时发生,自然一件遮盖了一件。那死鬼罗彦杰此番乃是回洛阳打理老宅,就是那叫做盈翠地女娃也并不知道他那一宿会宿在曼青院,李文革初来乍到,又怎能知道?若是他事先知道此事,又何须如此做作多费周章。以他地权势能力。捏死一个罗彦杰也不过便是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的事情罢了!”

    “他出了手……罗家或许会不满,不过我们和张澹都不会因为一个罗家去找他的麻烦……”

    武行德补充道。

    “不错!”柴守礼点了点头,“放着这么简单的办法不用。他却大费周章在事后去为一个杀了人的『妓』女撑腰,摆出全副仪仗在众目睽睽之下互送一个青楼女子前往县衙,又亲自穿着官府为其担任讼师,若是在太平时候,他这些有失官箴的举动早就被御史们弹劾几万次了。若不是铁定一条心摆明了不讲理的人,万万是做不出这样地事情的,可是若说此人是个贪图美『色』轻重不分本末倒置的人,你信么?”

    “……那个骆一娘算不得美『色』……”

    武行德沉『吟』着说了半句,而后道:“不过或许李文革本意便是要将此事闹大呢?”

    柴守礼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他便要事先知道这个骆一娘当晚将行刺罗彦杰,也会知道这个罗彦杰当晚会留宿在曼青院,以他的力量,若是刻意要打听此事也未必就办不到,然则他却又是从哪里得知的骆一娘的身世?为何要事先去打听此事?他来洛阳铲除陆,应该是早有定计之事,但是青楼护美这一桩事,却是着实令人看不明白了……”

    武行德道:“这其中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柴守礼摇了摇头:“我问过洛阳青楼行首庄倩和曼青院的鸨儿了,那骆一娘这一辈子就不曾离开过洛阳,平日里在曼青院接地客人也并不多,因此在曼青院中体己钱是攒地最少的,在同行中也籍籍无名。那一手琴技虽然绝妙,却殊少风花雪月温柔旖旎的味道,倒是有几

    严厉地气息,客人们大多是不喜欢的……”

    武行德默然。

    柴守礼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苦笑:“……猜不透……猜不透啊……这个后生行事时而肆无忌惮,时而高深莫测,时而狠辣绝伦,实在看不明白他在曼青院耍的是甚么。若说他是谋而后动,故意要利用骆一娘一案来混淆视听,也并不是完全说不通,只是有太多的地方过于诡异,令人实在难于置信!他去曼青院,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么个缘由?”

    武行德圆胖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醒悟的神『色』:“我明白国舅的意思了……”

    柴守礼看了看他,叹息着道:“陆一案,几乎没有任何疑问。从前因到后果,几乎处处严丝合缝,除了亲眼目睹之外,我们几乎都完全可以断定此案的每一个细节。但是曼青院一案,疑点重重。实在太多巧合,若是李文革刻意要拿此事做障眼法,他调查骆一娘的身世和罗家这段辛秘要费多少工夫?有这功夫,难道不好用个别地法子来掩人耳目?”

    “再有,陆一案,你觉得这后生有掩盖行迹的意思么?”

    武行德一怔,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不说这些了……往澶州的信发了吧?”

    柴守礼淡淡问道。

    武行德点了点头:“发了,依你的意思。半个字都未曾提及你老兄!”

    柴守礼苦笑了一声。挥手道:“给老子拿酒来——”

    看着仆人一溜小跑下去取酒。武行德叹息道:“国舅这却何苦?便叫太原侯知道了又有甚么大不了?”

    “你不懂——”

    柴守礼摇着头道:“你是个粗人,儿子也没有过继给皇帝老子,咱老汉的苦衷,你体味不了……有儿子不能认,他见了你要叫舅舅,甚至根本就不能见你,此生此世都要避着你。情势如此,我的事情他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晓得好……”

    武行德沉默了片刻,直到仆人将酒取来斟上退出去才道:“不妨事,过得几年,太原侯正了位,一切便会好转,即是父子。总有相见之日!”

    柴守礼摇了摇头。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苦闷地道:“莫要说正了位,便是他做了天子。这辈子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日了……”

    武行德看了看他:“未必吧?”

    “再见面,是我给他磕头还是他给我磕头?”

    柴守礼冷冷一句话,顿时将武行德问住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柴守礼无比怅惘地叹息道……

    ……

    苍山绵延百里,水蜿蜒向北注入黄河,唯有西南一条深壑幽谷,连接阳和洛阳的驿道便穿谷而过,南面是巍峨耸立地嵩岳群山,在李文革时代赫赫有名地中华武术圣地和佛教宝刹少林寺便建在群山之中。水令丘循跪在驿道旁,听着悠扬激越地琴声,目送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的仪仗卫队缓缓开出千古雄镇虎牢关,自眼前的驿道上经过,向东而去。

    这位节度使在洛阳的作为,丘循早已通过打探消息的僚属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做事不管不顾目无王法礼教的愣头青。因此对于这位节度使根本无视自己和全县僚属的跪迎接送扬长而过,丘循心中没有丝毫诧异。虽然如此,他却不可以不讲礼数,该跪还是要跪地,他跪的并不是这个肆意妄为的武夫军将,他跪的乃是代表着皇帝权威的旌节法器。

    李文革无暇理会他,此刻的李文革正沉浸在一娘的琴声中闭目假寐。

    “……这便是了……”

    良久,李文革方才会心一笑,缓缓说道。

    一娘一怔,琴声并没有停歇,只是其势转缓,一对妙目询问似地转而落在了李文革的脸上。

    “……这才是真正解忧去烦地音乐——”李文革微笑着解释道。

    一娘口中轻轻念叨了两句“音乐”这个新鲜地词汇,展颜笑道:“难道妾身先前弹奏的音乐不能解忧去烦么?”

    李文革摇了摇头,笑道:“先前听你的琴声,不是想起金鼓争鸣地沙场便是想起生离死别的凄婉场面,越听越是心酸,越听越是紧张,越听越是不平。你那哪里是在弹琴,分明是在用琴声讲故事,虽然好听,却终归不是休闲的时候应该听的曲子……”

    一娘双眉微微皱了一下:“难怪洛阳人极少有人喜爱听妾身弹奏!”

    李文革睁开眼睛看了看她:“是啊,否则凭借你这一手琴艺,早便应该是名噪一时的当红阿姑了!”

    一娘笑道:“好在大人还能听懂,一娘总算遇到了方家,有何参差,还请大人不吝指教!如今这

    一娘这辈子唯一的亲人了……”

    李文革不是古董方家,因此看不出一娘手中那柄黑漆漆乌突突的破琴究竟算是什么级别的古物,不过他倒是明白,这个时代哪怕再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能够拿到自己那个时代的古董市场上,也绝对是价值不可估量的国宝。不过好歹他也算是个现代人,虽然不是音乐家。但见识眼界却绝非这个时代地普通人可比。

    “听那晚你弹的调子,对变徵之音运用的似乎很纯熟啊……”

    一娘一怔,弹琴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只伸出中指轻轻拨动了一个琴弦,奏出了一个‘发’音,脸上全然是笑意。

    李文革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笑意:“不错,就是这个!”

    “变徵音过于苍凉,心境复杂的时候自然作为主调。如今既然要清越怡人。这调式自然不能再用了!”一娘轻轻道。

    李文革又问道:“变宫调式你熟悉么?”

    一娘歪了歪头:“太簇之音么?”。说着,手指连动,在琴弦上弹出了几个调门。

    李文革点着头道:“就是这个!你试着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这七个主调按照次序一个音一个音依次奏出来听听。”

    一娘眼睛转了转,五根葱管般的手指在琴弦上飞快地跳动着,顿时奏出了“斗来米发搜拉西”的七『色』音阶。

    李文革眼睛一亮,不自觉地竖起了身躯,拍着掌道:“大妙。果然是圣手!”

    一娘不觉失笑道:“好怪的调子,不过倒是别有一番意味,虽然浅了些,听起来倒是颇有舒心爽肺之效……”

    说着,她又连连弹出了两组这样地音阶,在后一组中,她竟然无师自通地在“西”音阶后面加上了一个“斗”地音阶,听得李文革更加兴奋。

    “这样听起来似乎更加顺畅完整些。否则便似将人高高抛起。却不教落地,岂不是悬得难受?”一娘笑着解说道。

    李文革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本来便该如此。”

    一娘又试了几个音,调了调琴钮然后便缓缓扯动琴弦,开始弹奏一首完整地曲子,李文革没过多久便听了出来,她弹奏的还是那夜在曼青院中弹奏的曲子。只不过这一次,那种悠扬绵长的调门一律被这个调琴圣手拆分了开来,原本一根琴弦一个长音解决的音阶此番却被一娘分成了若干个短促渐变的小音,听起来全然没有了那晚的凄婉转折,一首原本哀伤叙事地曲子,此刻却变得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般清冽欢快。

    李文革再次闭上眼睛,体味着缓缓流动的音符中那股清新的味道。

    山是青翠的,水是碧蓝的,年轻的恋人携手在草地上奔跑嬉闹,和煦的阳光和阵阵春风吹动了青年男女地发梢,引来了『色』彩斑斓地蝴蝶环绕飞舞。几只小鸟欢快地叫着飞过天空,几朵白云轻轻点缀在蔚蓝『色』的天空上,远处的小河发出潺潺地水声,中间甚至夹杂着中流击浪的船家那高亢豪迈的号子,恋人们欢快地跳跃着,在河畔的草甸上展示着曼妙的舞姿,年轻人的心随着音符的变化剧烈地跳动着,整个世界之中仿佛全是美好的事物,更加充满了甜蜜的情感。

    同样一首曲子,竟然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见识了用琴声来讲故事的天人之技;今日又见识了用琴声来作画的神技,若非亲眼得见,我是万万不会相信世间竟然有如许非凡的技巧的。便凭着这一手琴技,你便足以载入史书名垂千古了,知道么?”

    李文革闭着眼睛,极为陶醉地问道。

    一娘略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手却不停,一面继续弹奏一面口中道:“这是妾身用来谋生趁食的技艺,甚么天人之技可不敢当。那些来玩耍的文人们经常言道诗以言志,对奏者而言,琴便是笔,曲子便是诗文,谈不上言志,不过音为心声,心境悲凉,琴声自然有秋风萧瑟之感,心境豪迈,纵使一管萧也足以吹奏出洪钟大闾之音,心中轻快欢乐,调子里便能听出溪水春风,心中凄婉悲苦,调子上便可显出悲欢离合,那日妾身弹奏时刚刚杀过人,因此调子里带了些许肃杀之意。这原本都是极寻常的事情,当不得大人的谬赞。”

    李文革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一娘,轻轻问道:“杀人的时候,你可曾害怕过?”

    “不曾——!”一娘想也不想,极为简单地答道,手中的琴弦俏皮地发出了两个极为清亮的音节,仿佛在戏谑回答李文革的问话北唐

    跳至!~!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7)

    荥阳,广武山北,一条人工运河水道自西北向东南延伸而去,将黄河与长江两大水系连为一气。东南的稻米粮船,便沿着这条水路绵延而上,供给着中原和关中。这条水路在秦汉之时大大有名,直至今日,在象棋棋盘之上还能够看到它的名字。这条河便是汴河,也就是千多年前一笔把中原大地划分成楚河汉界的“鸿沟”。

    此刻,就在黄河与汴河交汇之处,在因两条大河水势冲刷而隆起的高坡之上,却有一行人两辆车正在沿着河口缓缓而行,走在正中央的两个人当中,其中一个是气宇轩昂的男子,另外一个则是须发皆白的垂垂老翁,两个人一面缓缓走着一面一面琐碎地攀谈着。

    “……民夫是足够的,只是李相那边物资材质却永远是个不足数,要加快进度,光靠木锹不是法子。没有铁制的家伙,人力便要废上三到四倍。这种天气上着冻,没有足够的药和酒,不敢催着民夫下河做工,可是若是再不加紧,春汛一来,这入口处的河床最少又要高出三四尺,这一冬的劳碌,便算白搭了……”

    那老翁听得连连点头,转过头想了想,道:“年年掏泥沙,是个笨法子,开个导流的渠,向东南斜着穿出一里多地即可,将入口这段两边垒起来,一鼓作气掘下去两丈到三丈,十年内便不用年年清淤了……”

    那男子苦笑道:“令公,你说得好不轻巧,如许大的工程,钱粮耗费起码是现在的四五倍,李相那个瓷公鸡如何肯点头?”

    那老人,正是当朝首相冯道,这男子乃是负责疏通汴河河口的前水部郎中袁述。

    冯道听了袁述的话,半晌没有言语,朝廷新立不久,财政捉襟见肘,袁述所说的并不为无因。他心中也暗自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话。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西面传来,周围的护卫们顿时警惕起来。

    远远地,沿着黄河的堤岸,一行二十多骑奔驰而来,马上的人均身着青衣皮甲,俨然是支军队。

    汴河与黄河交汇处乃河防巡检区,属于京都右厢都巡检司的巡察范围,普通兵民是不能够靠近的。而这一行人的服色与京都禁军迥异,马匹高大彪悍,竟然能够透过巡河官兵设下的哨卡来在这里,显然绝非寻常过路之人,连冯道都不禁暗自诧异,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文革也已经看到了冯道等人,他的想法也一般,河防重地,能够随意地进来溜达转悠的绝非等闲之辈,这些人的穿着虽然不起眼,却是简单中别有一番精致的感觉,领口大多都是圆领,可见均有官职在身,绝不是一般的庶民百姓。

    他打马前行,来到这一行人面前,勒住马头抱拳道:“各位辛苦,请问这便是汴河河道与大河交汇之所了吧?”

    他身上没有披甲,外面只套了一件紫色的战袍,这颜色便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

    三品以上才可以服紫,而有资格穿着这样服色的外官,只有各州的刺史或是节度使。

    冯道是奉制“三日一至中书门下”的闲居宰相,平时又极少留意地方藩镇的情况,因此一时倒也不能断定李文革究竟是哪路神仙。当下并不作答,只拿眼睛扫了袁述一眼,袁述会意,抱拳道:“承相问顾,正是此地!”

    李文革纵马上了河堤,看着已经高高隆起的河床,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他倒没有去看汴河的河口,在他生活的年代里,由于三门峡水库的修建,使得黄河下游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洪水而是断流。但是此刻当他看到宽阔广袤的冰面中央那条银亮湍急的水带,又看了看自己驻足处泥沙淤积起的河床,终于体会到了所谓“悬河”的概念。

    他将脸转向袁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现任何官?”

    袁述看了看冯道,冯道微微颔首,他方才答道:“在下袁述,现任通判孟州,兼判河曹,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李文革急忙又是一抱拳,朗声笑着道:“在下是延州节度李文革,失礼了!”

    原来是此人……冯道心中微微一惊。

    李文革进京献马陛见的消息,早便从邸报上读到了,不过他不沿着驿道直趋京师,绕个大圈子跑到黄河边上来作甚?

    袁述躬了躬身子:“是下官失礼了才是,请节帅见谅!”

    李文革下了马,摆着手道:“袁大人客气了。这么冷的天气大人还在巡视河工,实在是令人钦佩,在下晓得,下游万千黎庶的身家性命全在大人掌握之中呢!”

    这具恭维话说得袁述胸中一暖,笑道:“河曹办的便是河事,本职所系,节帅过誉了!”

    李文革打量了一番冯道,躬身道:“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

    冯道笑了笑:“山野村夫,便不劳节帅询问了!”

    他不肯说,李文革也不好再问,不过看样子这老人的地位犹在袁述之上。他回过头看着黄河的河面,有些担忧地道:“袁大人,这河床子高处这许多,夏汛来时,不会决口么?”

    袁述愣了一下,笑道:“节帅过虑了,大河夏汛水位虽然高,然则自下游两百余里处澶州商胡埽分流,水势一分为五,最后汇作三路入海。五路分流,再不会出事的!”

    五路分流?李文革顿时感觉头有些大。

    这个时代的黄河下游,和自己那个时代似乎大大不同啊。

    他点着头道:“惭愧,原来如此!”

    冯道看了他一眼,笑问道:“这位节帅有何见解,也不妨说来听听!”

    李文革看看冯道,恭敬地道:“老先生,这河床太高,河道一旦高于地表之上,堤坝所受压力过大,便容易出现管涌,特别是夏汛之时,若是赶上连日暴雨,堤坝泡得酥软了,只需一个小窟窿,便能酿成泽国千里的塌天大祸……”

    冯道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他倒是不惊讶李文革这个说法本身,这些原本便是河防的常识,他奇怪的是李文革这个年轻的边帅居然对于治水之道如此熟悉,这在朝廷中确实罕见。

    他还不曾答话,一旁的袁述已经深表赞同:“节帅说得是,下游虽然有所分流,顶春汛秋汛和一般的夏汛问题都不大。怕便怕夏汛之时自洛水到澶渊一线暴雨不停,水位涨得没个边,商胡埽的堤坝一旦垮下来,洪水成扇面状扩散开去,南至淮水,北到渔阳,方圆百万余里,顿时便是一片鱼虾世界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叹着气道:“治黄河不是一时一晌一朝一代的事情,总要朝廷以举国之力,调拨大批钱粮军力才行。光是年年清淤,靠着些民夫修修补补,终归不是正经办法,治河,终归还是要靠军队……”

    冯道默默注视着李文革,始终没有说话。

    李文革又和袁述兜搭了几句,最后笑道:“在下还要赶着在日落前进京,这便辞去了,今日叨扰了袁大人,日后若有机缘,再向大人讨教治河之术!”

    袁述连称“不敢”,李文革这才翻身上马,与冯袁二人拱手作别,带着亲兵打马飞奔而去。

    “这便是延州那个靠着兵变将高家掀翻上来的李文革?和传闻中的样子似乎有些对不上号啊……”目送着李文革的队伍远去,袁述对冯道道。

    冯道没有言语,他自后唐年间入相至今,三十多年间目睹了不下五次黄河大水,其中两次洪水逼到了汴梁城下,京师周围变成了一片汪洋,自然深深晓得这条大河的厉害。

    听着袁述絮絮叨叨评价着李文革,冯道缓缓开口道:“此人的字是李彬取的,曰‘怀仁’,李文质在西北沉浮数十年,眼力还算不差!”

    袁述扭头看着他问道:“令公这是何意?”

    冯道似乎有些疲惫了,轻轻抚着额头问道:“若是按照此人所说,修缮河工用军队来做,你估计要动多少兵力?”

    “……”袁述呆呆无语。

    ……

    乱世难为官,侍奉的皇帝老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了人,得不断改换门庭才能坐得稳。乱世升官快,这又是另外一番道理,太平盛世凭借明经进士花团锦簇的文章诗句高中魁元,也不过拿到了一张进入仕途的门票,要苦哈哈一层一层熬资格,在不同的部门和品秩之间迁转来去,小心不要让御史们抓到把柄,还要谢天谢地求着爹妈长寿多活些日子,千万不要在自己仕途的关键时刻挂掉——否则一旦丁忧,三年不能为官不说,再起复时原部门原单位已经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戚歆便是个乱世科道官的代表,他是后汉乾佑三年的榜眼,一甲第二名,那一年的状元乃是王朴。当时殿试之后,吏部拟定的授官规则是前三名优待,二甲以下统统发配到京郊各县打杂,从九品官熬起。

    于是敕牒发下,王朴为校书郎,戚歆为著作佐郎,一道直史馆。没多久王朴被枢密使杨邠聘为幕宾,自然立时生发,离开了史官这个冷清的闲地。戚歆却没有这等好运气,苦呵呵做了几个月,又使了银钱运动朝中的大佬国舅李业,这才提前转为著作郎,迁为金部员外郎。金部员外郎虽然官不大却是个颇有权的职位,戚歆卯足了劲准备干出一番事业来。

    没想到任命的敕牒刚刚下来,还未曾上任,郭威的大兵便开进了京城,李业被诛杀,他所任命的所有官员都被一体罢免,戚歆这个倒霉蛋自然只有重新待选,这一回他学了乖,在吏部运动来去,无论如何要放一个外任,哪怕出去当个县尉,也比在京里当官舒服。

    折腾了几次,他那点薄产早就花了个七七八八了,最终选出来,却选了个门下主书令史,还是闲官一个。

    广顺元年郭威称帝,所有官员均加官一级,这一次戚歆走了天子近臣范质的门路,得为鸿胪寺主簿。

    从此戚歆跟着范质,直到范质拜相,去年八月份奏请其为正五品中书舍人知制诰,这原本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却被与范质素来不和的宰相王峻横插一道子,升官倒是也升了,也还是正五品,可惜不是正五品中书舍人知制诰,而是门下省正五品给事中,判鸿胪寺。

    中书舍人和给事中,一属中书一属门下,本来是对置的职位,其中中书舍人掌制诰拟就,给事中掌国之封驳审覆,纯论权力,给事中似乎还在中书舍人之上。奈何那是魏晋隋唐时的老黄历了,自唐初到现在,以中书舍人而入阁拜相者不下百人,给事中拜相者则除了魏文贞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自从中唐改制之后,给事中的职权形同虚设,根本就剩下个空架子了。如今中书舍人加知制诰则可以日夜陪伴在君王身边,乃是地位仅次于宰相的天子近臣,只要越过翰林学士这个坎,出则为侍郎,入则可以平章;可是给事中判鸿胪寺却只能管管基本没啥可管的外交礼仪事务。

    五代鸿胪寺卿是名誉职务,一般多做加衔使用,真正的寺务则由判寺全权负责,因此虽然是五品,可也算位列九卿了。

    可惜没有实权,只能是受累跑腿的命。

    这一次迎接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入京的事务,便全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戚歆做事情倒还认真,在禁中领了相公们的敕命,回到寺内便吩咐手下们打点安排。

    “……都仔细着,不是第一遭接外藩节帅了,一律比照上遭折家的例,礼仪上略减一分即可,其余供应一应照例不得克扣……这回来的可不是个好得罪的角色,若是惹了他,仔细你们的性命。另外,界北巷的馆驿收拾出来,这一番来的人多,一百多人都挤在寺中万万住不下。”

    戚歆正吩咐着,却见门外一个典客署的官员在探头探脑,顿时胸中光火,指着问道:“……再有一个时辰便要出城去接人了,你还在那里玩忽,有何事便进来禀报,无事自去准备,贼头贼脑却是作何事?”

    那官员急忙进来苦笑着禀报:“那两个西域的胡僧又来了,还是为了建茹素佛寺的事情,下官看见大人正忙,便没敢通禀!”

    戚歆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这才想起来是两个想在汴梁建寺庙的摩尼教徒,已经连续来了多次了,只盼着能够得自己开得一封条子,拿到开封府去了事。

    这事情虽然不大,然则却非是戚歆能够做得主的。华夷礼教大防乃是朝廷的大事,鸿胪寺是没有权力擅自批准三教之外的邪教在京城设馆立寺的。

    “你去告诉他们,中书的相公们这几日没空商议这等闲事,待得他们闲下来,自然要议个结果出来,此事虽然不紧要,却并不小,相公们十之八九还要请旨。让他们回去好好等着不要着急!”

    那官员陪着笑道:“他们的意思,是问问究竟何时才能有消息,他们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日日都来,也怪辛苦的……”

    戚歆眼睛一瞪:“他们辛苦我便不辛苦么?正月里面还要打叠精神接外地的军将,这大冷的天,在家里围着火煮酒喝岂不是美?何时有消息要由相公们的定,要看相公们何时能够腾出功夫处置此事,我一个五品判寺,哪里能得知道?”

    “是!是!下官这便转告他们……”那官员擦着汗退了下去,戚歆这才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堂内,重新整理了一遍官服,自认结束整齐,这才转身来到正厅前,见外面马车仪仗等物均已备好,他垫着步子上了车,挥手吩咐道:“直往西去,出新郑门,在十里亭迎候……”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四章:汴梁风物(8)

    从迎秋门到界北巷,这段路程李文革走得颇有些扫兴,汴梁作为这个时代的中国首都,虽然在人口繁密程度上和商户买卖的繁荣度上都较其他地方要好得多,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从西门外一路进来,原本应该是金明池水兵演练场所的地方如今连片烂泥塘都没有,反倒布满了田垄和小丘。蔡相宅所在街区此刻还是商铺,粜米卖布好不热闹。吴起庙倒还是那个吴起庙,只是同样灰头土脸破败的厉害。李文革一行在鸿胪寺接待人员的陪同下沿着踊路街一路途径御史台和尚书省,沿着横道穿过皇城外沿,途径了司农寺、太仆寺、少府寺、鸿胪寺和一排土里土气的殿宇宫墙,最后来在了高头街上的界北巷外藩馆驿。

    吕端中途离开,带着一百匹贡马直接回太仆寺去交差,李文革则在戚歆的陪同下一路感慨着来到了界北巷馆驿。

    “大将军以前来过汴京么?”戚歆问道。

    “没有!”李文革摸着鼻子违心道。

    这个时代的开封,实在是太不像样子了,难怪柴老大上位之后没多久第一件事便是修缮这座都城。老实说若是不考虑交通条件的问题,仅现在而言这片地方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洛阳的。虽然人口多些,商业要发达些,然则市侩气也重,也显得土许多。作为一国的京师,眼前的汴梁城还缺乏应有的厚重与文化。

    古都大梁,在这个时代不过如此了……

    李文革叹息着。

    总算在馆驿安顿了下来,戚歆拿出一张绢帛,一面看着一面开始对李文革讲述这几日的行程安排:“大将军一行明日尽管安歇,考虑到大将军鞍马劳顿,明日没有安排事情。后日是上元节,照例陛下要在宫中赐宴,御花园饮酒赏月,所有使职的将军都押在武班随同,卑职在向范相公禀报之后,将大将军排在了定武军郭帅和昭义军李帅的后面,在诸将之前,到时候下官陪同大将军赴宴,大将军不认识不打紧,下官指点您站位,万万不会错的!”

    定武军……昭义军……全国那么多藩镇节帅,只有郭崇和李筠排在自己前面,政事堂的这几位“相公”可是着实给面子啊。

    李文革笑了笑,却未置可否。

    “十五日原本安排了王枢密与大将军会面,执平礼,这是为陛下接见大将军预作准备,枢密院掌藩镇事,大将军与枢使会面,实质上是述职的意思,不过节度使身份尊贵,论理只能向天子述职,因此枢密院这一道便只能算是会面。王枢密还兼着相职,因此十五日整整一天要忙赐宴的事情,故而将会面推到了十六,大将军若是不介意,后天上午也可以自行去枢府,约见郑枢副,也算是述过职了!大将军谨记,与郑枢副会见,枢副要对将军行躬礼,不可错乱。”

    “……上元节赐宴之后,十六安排的是大将军拜谒中书的各位相公,一般官员属于廷参,大将军是方面节帅,只要天子没有收回旌节,见宰相便只需行躬礼。十六日原本的安排是上午大将军去枢院见王枢密,下午再拜谒中书门下。若是后天大将军见过郑枢副了,便只需到十六下午直接去政事堂即可。政事堂诸位相公,范相和王枢密是单日直笔,李相和王相是双日直笔,不过约好了大将军去拜,下官想四位相公到时候都会在的……只有冯令公奉圣命三日一参,大将军恐怕未必能够见得着!”

    李文革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开口问道:“双日直笔的那位王相和王枢密不是一个人么?”

    戚歆向他一躬,笑道:“好叫大将军知道,这位王相公便是去年前往延州为大将军授予旌节的端明殿王学士,一回京便拜了同平章事,如今在政事堂押班直笔,大将军再见面时,须改口称相公了!”

    王溥拜相了?

    李文革吃了一惊,若是历史还按着正常的轨迹发展,王溥应该是两个多月以后王峻倒台之后才得拜相的。郭威在这个时候急匆匆拜王溥为相,政事堂里如今轮值的宰相增加到了四个人,局面对王峻似乎更加不利了。

    虽然说加进了自己的因素在里面,但是一定有什么更根本的原因,使得历史发生了这么大的偏差。李文革紧张地思索着,口中缓缓问道:“戚大人,开封府十二月可曾换了大尹?”

    “大将军消息果真灵通,开封府确实刚刚换了大尹,还也是大将军的老熟人呢!不过不是上个月,而是本月初,元正之后的第四日,陛下亲自降诏,以左卫将军张驸马都尉权知开封府。”

    李文革顿时又是一阵晕头转向,颜衍没有出知京尹,反倒换上了四边不靠的张永德,这局面即便是傻子也能看的出来是在针对王峻出手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郭威如此迫不及待的要对王峻动手呢?难道说这个亲密战友副统帅真的做出了什么危及郭威自身利益的事情?

    一直以来,李文革都认为王峻的失败其实只能算一个权臣的失败,他并不相信王峻有篡位的野心,只不过此人一上来就和柴荣作对,导致最后郭威将柴荣选定为接班人的时候不得不下手搬掉他这块石头,这既是保护柴荣也未尝不是对王峻自身的一种保护,否则一旦柴荣继位之后两个人大战一场,输的那个人是绝对没有活路的。

    只不过王峻自己的心太窄,军委第一副主席国务院常务副总理一下子被贬为商州地区政法委书记,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才不到一年时间便郁郁而终了。

    原先读五代史,李文革一直将王峻外出柴荣兼任京尹并且封王当作郭威最终确定继承人问题的一大标志。可是如今柴荣还没来得及回来,张永德已经权知了开封府,郭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张永德固然对王峻是个牵制,但是对柴荣的威胁似乎稍微大了些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戚歆已经絮絮叨叨说了下去,鸿胪寺给李文革安排的还真够圆满,十七日预定的是皇帝郭威在崇政殿召见李文革,君臣例行奏对,赐午宴,整个程序大约要花费一个半时辰,然后李文革回馆驿,晚上参与郭崇韬主持的禁军将领为延州藩接风的宴会。

    鸿胪寺的计划表安排的相当周详,连着安排出了十天的日程,听得李文革头大,戚歆前前后后解说了个把时辰方才罢休,躬身道:“大将军有何不满意处,下官和寺僚当尽力体谅协调,除了涉及陛下、中书和枢密的部分,皆可随时变动调整。”

    李文革谢过了这个东道主,戚歆这才起身辞去。

    送走了戚歆,李文革回到室内,苦笑着对韩微道:“京城的这潭子水实在不是一般的深,初来乍到,敌友难辨,启仁可有甚么好主意?”

    韩微笑了笑:“将军既然知道敌友难辨,便暂时作壁上观便是了,您是外藩,朝中的事情搅和多了遭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本也不是将军所长,还不如默不作声,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便了。”

    李文革听得连连点头,正说话间,康石头来报,延州驻京宅集使詹南来拜。

    这是李彬派驻在汴京的代表,延州节度驻京办主任,李文革此番进京,若不是带的人太多,按理说是应该下榻在此人所主持的藩宅的。不过此人没有随同戚歆一道去迎接李文革进城,却大是奇怪,按照道理说他这做宅集使的直至本藩节度使进城才来拜谒,已经颇为失礼了,好在李文革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当即叫进。

    詹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相貌也还周正,只是稍显瘦弱,见了李文革一躬拜道:“节帅,下官今日未能出城迎接节驾,大是不敬了,还望节帅见谅!”

    李文革急忙谦逊道:“詹公言重了,您是观察的老朋友,文革来时,观察曾经千万叮咛嘱咐,进了京诸事要多与詹公商议,文革正准备晚间过宅邸拜谒詹公呢!”

    詹南擦着头上的汗连声道“不敢”,然后单刀直入地道:“实不相瞒,下官本来是准备跟随戚大卿出城的,奈何临时被王秀峰相公唤了去,足足盘问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才耽搁了……”

    李文革和韩微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问道:“他问了些甚么?”

    詹南苦笑道:“问得多了……从李帅前年随文质兄当街平乱一直到去年秋天的银州之战,秀峰相公均问了个遍,有些事情下官都只知道个大概,说得难免不清不楚,因此前后问了数遍。李帅知道,秀峰相公是最挑剔人的,下官看这意思,他对李帅似乎敌意颇重,李帅此番在京,一切要多加小心了!如今京师暗流涌动,时局变化莫测,稍有不慎卷了进去,只怕脱身便难了!”

    李文革看了看韩微,然后道:“詹公不说,我也正自纳闷,张左卫接任京尹,到底是谁的主见?是皇帝独断还是冯相范相的主意?”

    詹南怔了怔,钦佩地看了李文革一眼:“李帅果然厉害,一句话便问道了时局的关键处,张永德权知开封府,冯令公和范文素相公事先均不知情。”

    李文革“啊”的一声大张着嘴巴呆住,却听詹南自顾自道:“去年皇帝亲征兖州,李惟珍相公为东京留守,等待主上圣驾回銮,改为权知开封府。李相因为同时兼着三司使的差遣,钱粮盐铁财政国计一大摊子事,原本便忙不过来,因此去年十一月间,王秀峰举荐刚刚升任端明殿学士的颜衍权知开封府事,主上发往中书廷议,李惟珍相公不置可否,范文素相公反对,上表举荐澶州太原侯回朝接替李相权知开封府,主上犹疑不决月余,腊月二十二,小年的前一天,内廷突然下诏,越过枢密直达中书门下,敕命张驸马都尉权知开封府,要相公们画敕,当时李相当值,他自家身处嫌疑之中,自然不能犹豫,当下用印画旨,等到王相和范相知道,圣旨已经发到了都省,万难转圜了。”

    詹南不愧做了多年的宅集使,颇为复杂的一件事情,让他按照时间顺序简明扼要说来,顿时便将朝中情势说得明白无比。这件事情上表面上是王峻和范质在台面上斗法,暗中却是王峻代表的拥立功臣派系和范质背后的柴荣接班人梯队之间的一场政治斗争,目前看起来这一场斗最终都落在了空处,皇帝谁也没支持,反倒任命了一个游离于两派势力之外的张永德为京尹,说起来勉强算是平手。

    李文革的脑袋有些乱,一时之间即便熟知五代历史如他,暂时也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局面了。

    难道郭威对于继承人的安排另有主张?

    老天爷,柴荣不会在这场斗争中莫名奇妙的出局吧?若是自己在大西北煽起的蝴蝶效应无意中改变了柴荣继位的历史走向,那可真叫啼笑皆非了。

    他问道:“张左卫身为殿前都虞侯,掌管着大内宿卫,如今出为京尹,难道殿前军不再轮值内城了么?”

    他这一问,詹南也吃了一惊,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道:“如今大内皇城归侍卫亲军宿卫,宫城之内仍然是殿前军宿卫押班,这是今上正位以后定下的规矩。张驸马虽然权知开封府,殿前司的差遣还没有撤,如今内城宿卫仍然以他为主。”

    “李重进呢?他无权宿卫么?”

    事到如今李文革也不忌讳了,不问明白京师的情形,他便不能安心在这里住下,反正左右都要问,还不如一次问个明白,这个詹南族人都在延州,也不怕他害自己。

    詹南看了看李文革,回答越发小心了:“李重进仍然是侍卫亲军都军头,按这职务他只能巡检宿卫皇城,不能进宫城。不过他还兼着大内都点检的差遣,自身有宿卫皇帝的资格,不过押班宿卫之时需要服从张驸马的统一安排调度便是了!”

    李文革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詹公久居京师,见识论断自然非我等可比,有甚么剖析见解但讲不妨,这里全都是自家人,万万不会泄露出去的!”

    詹南想了想,道:“自去年征讨慕容彦超开始,王秀峰的圣眷便一日不如一日,这是京师明眼人都看得极明白的事情。枢密院郑仁诲做了枢副,随时都有可能顶了他的位子,郑某空出来的内客省使一职由向训顶了,这是军方的人马,而且出自今上嫡系,虽然属于拥立功臣,但是根基较浅,和青州派往来也泛泛,与范文素等文官更加没有甚么渊源。枢府系统如今除了枢密直学士陈观之外,要害位置均被派系色彩较淡的人所把持。王峻虽然威福依旧,然则实际上已经大权旁落了!”

    “中书那边……范相是拥立太原侯的赤帜,这是朝野皆知的,李相态度暧昧,在朝堂上从来是只治事却绝不多说话,但是严格论起来,此人虽然圆滑,却毕竟也是冯令公提携上来的人物,要他站在王峻一边是万万不能的。唯有新近拜相的王溥,算是皇帝亲自选拔上来的宰相,此人至今尚未表态,下官估计情势不明朗,他也不太可能表态。最后只怕无论皇帝选择了谁入嗣大统,他都会宣誓效忠。朝野传言,太原侯、张驸马,还有李……李殿帅,这三个人当中必有其一为储君。原本太原侯无论人望还是才情都稳居首位,虽然碍于王秀峰的面子两年来一直屈居外镇,但是朝中许多人都指望着他能够接位,张驸马名声也不差,脾性谨慎寡言,敬上恤下,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军中也有些势力,更何况掌着大内禁军宿卫之权,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只是从朝堂上看势力稍显若了些,不过此番接掌京尹大权,朝中的风向只怕要变……”

    詹南说来说去,几乎一个字不提李重进,显然是不看好此人,在他看来在这场夺储大战中李重进连下场参与角逐的资格都没有。

    李文革十分明白,他沉吟着转过头去看韩微,韩微若有所思地道:“权知开封府和储君之事虽然不能说没有关系,却也未必就像我们想得那样!”

    “哦?”李文革心头一动,“启仁不妨说明白些!”

    韩微定了定神,眼睛正视着李文革道:“若是天子直接任命张驸马为开封府尹,确实可以说明圣心以其为储君之意已定,但是如今却只令其权知开封府,这便两说着了!不要忘记,无论是加衔、职事还是差遣,太原侯到目前为止处处压着张永德一头。虽然张永德的权力有所扩大,但其影响力毕竟还仅限于禁军内部,甚至禁军中也只有殿前司由其直接掌握,侍卫亲军并不听他的。这个时候让他出知开封府,怎么看都觉得稳定京师局面的味道比立储的味道要浓一些……”

    韩微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两眼直勾勾的微微有些出神,口中缓缓道:“我在想……”

    “启仁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不必忌讳!”李文革已经渐渐听出了些门道,不由得催促道。

    “我在想……建议以张驸马权知开封府,会不会是太原侯暗中上的推荐表章……”韩微目光幽深语气复杂地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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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介绍:
一个人吃人的黑暗时代
一个倒霉的穿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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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唐执政王的奋斗史,五代十国末期的传奇与梦想北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