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2)
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赵匡胤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土地贫瘠人烟稀少的边郡延州吗?
三丈宽的驿道如今已经被拓宽到了五丈,往来车辆在大路的两边行驶,中间三丈左右的路面上则是无数的民夫正在紧张地施工,木制的舂槌和圆滚滚的石碾子交替作业,将黄土铺就的路面压得平滑如镜,赵匡胤心中暗自咂舌,就是汴梁城外开封府辖区内的御道恐怕都没有这种水平。前面是一个换马的驿站,驿站旁边零七八错搭建者一排排一栋栋房屋,这些房屋的质地都非常奇怪,不同于内地的茅草屋和土坯房,墙面呈青灰色,摸上去手感硬硬的凉凉的。就在驿站的路边,一个高大的木制滚筒装置通过一个奇怪的机械连接在一个磨盘上面,两三匹驴子拉着磨盘不停转动着,滚筒也随之转动着,内里传来一阵阵金属摩擦内壁的刮蹭声,木桶的转轴是一根关键部位包裹着铁页子的木棍,滚筒转动时这根轴并不随之转动。木桶下方堆着木柴,升着火,火苗距离木桶还有很远,但可以肉眼看见热气腾然而上包裹着木桶。
赵匡胤看了一阵,只见滚桶的一个侧面地盘猛地被打开,年轻的民夫们立刻冲上前用木铲子一铲一铲从滚筒中铲除一种物事,这物事呈灰黑粘稠状,细看时似乎有微笑的颗粒夹杂其间,顷刻间桶内物事已经被民夫们掏铲干净,底盘重新封上,远处两个民夫挑着满斗的沙子过来了,然后一个身上穿着青色杂衣的年轻人顿时接过,将沙子倒入一个木制的圆柱形容器,容器内壁上隐隐约约划着一纵多横多条墨线,还标着一些谁也看不明白的符号,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那青衣人衣服背后有一块白麻制作的补子,补子上绣着“丰裕水泥专号”字样。
接下来那青衣人小心翼翼往滚筒内倒沙子黄土赵匡胤就无心再看下去了,他从汴梁赶来,本是昼夜兼程,没想到一入金城县境,速度便慢了下来,倒也不是他累了,而是道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多了起来,放马奔腾很可能会伤到行人。赵匡胤自家心中明白,自己虽然是天使,奈何这延州却并不是朝廷能够直接管辖的治地,这么个敏感当口,在这么个敏感的地方,小心谨慎总不会有错。
一过金城县,速度就更慢了,原因就是修路,赵匡胤的印象里,天下的道路在他出生以后似乎就没修过。战乱年代,地方政府的财政极度匮乏,年年都要赈灾,岁岁都要养兵,那里还有余钱来修缮道路,连中央政府都是如此,地方藩镇就更不必说了。因此一进延州看到如此热火朝天的筑路景象,也由不得赵匡胤颇感新奇。
除此之外,延州的州县村镇.给赵匡胤留下的印象,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活力”,这里看不到倒毙路边的饿殍,也看不到荒芜搁置的田地,就在金城县的南面大路上,有官府设置的收拢登记流民的哨卡,一些身穿黑衣臂上缠着“尉警”臂带的官人维持着道路交通和秩序,大路边上有着土坯茅草搭建起的临时流民驻地,路面上插着各家商贾旗号的马车川流不息,赵匡胤甚至从中看到了岭南冯氏的旗号。
到接近延州的时候,剩下的约四.十里路面让赵匡胤更是大吃一惊,这条路几乎全都由石头铺成,从这两路的南端开始,就不再见天下通行的两轮马车,取而代之的是飞奔而过的大型四个轮子的马车,车厢宽大,车身长,马匹健硕,有些拉车用的马匹看得赵匡胤都直流口水——那几乎比禁军中所用的战马品种都要好,在金城县城外赵匡胤第一次见识了以县城为中心密密麻麻向四面辐射出去的集市和村镇聚居区,开封城外虽然也有,但是大多都是破败凄凉穷困潦倒的贫民窟,哪像这里,居民住房商号铺面夹杂在一起,俨然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从接近延州城二十里开始,路.两边的建筑物就多了起来,其中的商号铺面以卖吃食的居多,大多是给往来的商贾队伍打尖休息用的,还有许多临时建起的谷仓货仓,都是用那种他看不明白的质地材料搭建而成,上面都用大字标示着“丰裕物流”的字样,赵匡胤看不懂,却也大约能够知道这是为了存储那些一时不能运进城去卖掉城内有没有地方存储的货物的。
临近八路军镇首府,还有一等人色多了起来,那就.是兵。
哨卡上和路面上巡逻的步兵,偶尔飞奔而过警戒.地面的骑兵,一个个身材健硕二目有神,无论是手中的木枪还是身上的马刀都是上好的材质,这些士兵大多都不说话,哪怕是擦肩而过都不扫赵匡胤一眼,来匆匆去匆匆,精气神十足。赵匡胤出身禁军,见识过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队,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些兵的素质和精神状态即使在禁军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们无时无刻不是在恪尽自己的职责,而不是在敷衍上差。赵匡胤心中暗自计算,若是八路军全军的素质都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李文革手中的兵力就算仅有一万人,却也足以媲美某些号称带甲十万的地方诸侯了。
这些延州士兵身上还有一件事令赵匡胤颇为.讶异,他所见到的所有身穿军服的人,无论披甲与否,都毫无意外地在左臂上缠着一缕生麻带子。
来之前赵匡胤.曾经对延州的军事制度做过一番了解,去年也曾当面向李文革请教过,因此自然知道延州官兵右臂上臂章符号代表的是军衔官阶,然而如今左臂缠麻,这却又是什么意思?
赵匡胤无意间扫到自己身上的生麻坎肩,不由得心神剧震,一拉马缰收住了坐骑,立在当地发起呆来。
生麻成服,谓之斩衰,乃周制丧仪五服之首,诸侯臣下为天子居丧,方着此服。
八路军全军,竟是在为刚刚逝去不久的大周天子郭威举丧。
一路行来,途径州县无数,无论官民军弁,皆是常服,歌舞依旧,这也难怪地方上不敬,一方面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地方州县需要一定时间,另一方面战乱之世礼乐崩坏,老规矩早就没有多少人当回事了,更何况大周建政不过三年时间,中央的权威还远未强大到能够恢复礼法的地步。
还有一个原因,制作那么多的丧服,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这在地方政府的账面上绝对是一笔额外支出。
不过很明显延州方面很巧妙的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给每个士兵发了一条生麻带子,以替代生麻制成的上衣,用以象征斩衰之礼。
让赵匡胤感到震惊的是,朝廷礼部的专使此刻即便出发了也应该还在路上,是否进了潼关都还不好说,自己是走在了最前面的,昼夜兼程赶路过来,而八路军居然已经全军举哀了,也就是说最少在三天前他们就已经得到郭威病逝的消息了,作为一个边郡藩镇,这情报能力也未免太强悍了些。
同时,他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郭威做了三年皇帝,于中原州郡的官吏黎庶多有恩惠,然而他死之后,地方上对这位皇帝的驾崩漠然的很,反而是在这个郭威生前没有拨过一文钱粮施过丝毫恩惠的化外之地,一支完全不属于朝廷正规军编制的藩镇军队,从上到下在哀悼这位开国皇帝的大行。
……
站在八路军节度府的白虎节堂里,赵匡胤脚跟一阵阵发虚。
再怎么说,这也是一镇节堂,军机重地,就算赵匡胤是天子近臣禁军重将,却也从来没有进过这等秉持着军国重器的所在。枢密的节堂自不必说,就是禁军都司和地方节度的节堂,平日里也是严密关防对象,这里不但存放着重要的军事机密文件,同时也是重要军事会议的所在,可以说是一军之重莫过于此。
自他在节度府外报名请见之后,不过是按照规矩在大门处登了个记,就在一名胸章上写着“内卫”字样的军官的引领下穿堂越进来到了这里。
一路上在这位姓张的致果校尉引领下便再未遇到任何盘查。
一进节堂赵匡胤便看到了李文革,不过此刻这位八路军的太尉正背对着他,用双手摁着一幅占去了节堂大半空间的木图一面审视一面听一个年轻的军官说话,赵匡胤上下打量了那个年轻的军官一眼,从臂章上看出这个军官也不过是个致果校尉,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然而面对李文革这个一军大帅,却没有丝毫忸怩畏惧之色,操着西北口音一面讲述一面拿着手中的一根棍子在木图上比划。
“……河东的兵力主要分为三部,一部为太原禁军,以四朝元老义成节度使白丛晖为殿前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中军驻扎在晋阳城内,总兵力号称三十六营,实际兵力不足八千人,右军驻扎在隆州团柏,十八营五千人,由武宁节度使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统率;左军驻扎在汾州阴地关,十八营三千人,由殿前控鹤军指挥使郝贵超统率,另一部为黄泽关大营守军,大营招讨使为李存环,辖兵三十营,七千人到八千人;第三部便是驻防代州岚州一带的岢岚军、宁化军、镇雄军三镇,岢岚军号称三十六营,实则已被府州折帅打残了,不过是些残兵和新壮,战力孱弱,实际兵力恐怕连三千都还不到,驻扎在宪州境内,由宪州刺史韩光愿统率;宁化军驻军岚州西北,有兵三十六营,其中十二营为汉兵,另有编练羁縻之二十四营部族番兵,实际兵力将近七千人,由岚州刺史郭言统率,镇雄军驻军代州,有兵二十四营,实际兵力四千人到五千人之间,由防御使郑处遣统率。另外还有一些驻防兵力,如汾州贾胡堡驻兵三营,高壁岭驻兵两到三营,兵力在千人上下,扼守阴地关禁军左军侧后,控制雀鼠谷道,为郝贵超部看守粮道,此外各州州治各驻兵两营到三营不等,总兵力大约在三千人上下。合计的话,北汉一朝举国之兵总数不超过四万,其中野战之兵不足三万,大多战力低下饷械不足。其中可称精锐者唯张元徽、李存环两部,其中张元徽部尤其能战,粮饷充足、甲械精良、步骑混编、训练有素,北汉主以之驻团柏,就是为了随时支应阴地、黄泽两个战略方向。这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机动兵力。北汉军虽然号称拥兵两百四十营,实际上只要击破了张元徽一部,余者便皆不足虑了。”
那青年口中解说手上拿着木棍在木图上指画标示,片刻之间已经将北汉的野战防御兵力部署情况说得丝毫不差,听得赵匡胤一阵阵称奇,这些敌国军队的驻防情况属于顶级军事机密,北汉虽小,好歹也有十二州之地,要将这些兵力分布多寡情况弄得如此清楚,没有一个强大精干的情报网络是万万不成的。
“宁化军的二十四营番兵都是什么兵,其战力如何,统率如何?”坐在节堂东边角落里的一个面庞狭长的军将问道,赵匡胤扫了此人一眼,却见其穿了一身绯红色的八路军军服,臂上没有缠臂章,却在两边的肩头上一边多了一条莫名其妙的袢带,袢带上套着一个青黑色质地奇特的长方形套子,套子上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巧的五角星。
从未见过肩章的赵匡胤暗中诧异此人的装扮,错眼间却发现屋子里的大部分人肩上都有类似的装束饰物,只不过有的是金线绣星,有的是银线绣星,数目各有不同。
那长脸汉子问话出口,那年轻的致果校尉冲着他欠身一笑:“宁化军所部番兵大多来自府州及其以东地区,这些番部是被折家逐入河东的,要知道他们的战力和编制,却要请教折提辖了!”
他的话音刚落,坐在他正对面的一个人便接上了话茬:“那些番部不足虑,有回纥、有黑水木罗,还有少许几个吐谷浑,都是零散部族偏远分支,人数也没那么多,编成二十四营倒是不假,每个营里老幼妇孺一应俱全,做不得作战编制看,若是平日斗狠,或者撒出去做侦骑,这些人或许还能有些用处,真正打起来,这些营头不堪一击。就是侦骑,遇上咱们的骑兵,这些人也只有跑的份!”
赵匡胤打量了此人一眼,却惊讶地发现这个答话的“提辖”竟然是个一看身量就还未长足的娃娃,眉目间还透着惫懒青涩的痕迹,口中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更加令赵匡胤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娃娃肩上居然缀着三颗银线绣星,即使是赵匡胤这完全不懂肩章的人,也能猜到这娃娃的官阶比之那个长脸汉子还要高上一些。
那少年说话间顾盼自如,浑没有一般小孩子在这种场合的紧张失措,他顿了顿,又道:“浩然的功课做得极好,只是却漏了我那跟他老爷子闹翻了的姐夫。太原城内,白从晖不足惧,却还有满满两个营头五百火山兵,是我家姐姐姐夫的家兵,这支兵却不容小觑。”
众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不以为然之色,却忽听得靠近大门的位置上有人冷然发问道:“你那姐夫,可是麟州的少将军?左脸颊上有一道长疤痕的那个?”
众人倒还罢了,赵匡胤却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国字脸的年轻汉子抱着怀坐在茶案旁。一身绯红军衣穿在他的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然而此人肩上却不同方才的两人,分明缀着两颗金线绣星。赵匡胤早已留意过,室内诸人,肩上大多是银星,只有三个人肩上绣的是金星,一个是坐在李文革身后的四十多岁形容猥琐的老军汉,另一个是一直坐在门口位置自自己进来目光便一直冷冷盯在自己身上的一个手脚均长眼睛细长入鬓的家伙,再有一个便是方才说话之人。老军汉肩上的图饰与这二人又有所不同,他是整整齐齐十二片小巧秀气的金叶子围成的半圆外加一颗金灿灿的大星,那颗星星比另外两人肩上的星星大了整整一圈,节堂中的将校除了李文革和这老军汉之外大多服绯服绿,这老军汉身上则和李文革一样穿了一身紫色军袍,熟悉朝中规制的赵匡胤自然明白其中含义。
那少年听了那国字脸汉子的问话,点头道:“不错,细封大哥见过我家姐夫?”
那被称为细封大哥的汉子眼睛也不眨,只是淡淡答道:“三年前交过一回手!”
说到这里,李文革的脸终于转了过来,诧异地看着那汉子:“你和杨家大郎交过手?”
那汉子鄙夷地……不错,赵匡胤确信自己并未看错,那汉子看向李文革的目光中分明透着十分的不屑和鄙夷……他扫了李文革一眼,鼻孔中哼了一声,仿佛不屑回答如此幼稚的问题。
这时候李文革的目光终于转到了赵匡胤身上,他冲着赵匡胤歉意地一笑:“元朗远来辛苦,军务繁忙,怠慢了你了!”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3)
“这是叶俊,字仲英,临真人,致果校尉,现在在我的中军检校兵要司员外郎。”李文革指着那个方才在木图前侃侃而言的年轻人向赵匡胤介绍道。
“见过叶致果!”赵匡胤客客气气朝着叶俊抱拳躬身,他自己职任东西班行首,七品武职,叶俊军阶致果校尉,也是七品武职,按道理说是平级,但是赵匡胤任职京畿禁军,更是皇帝的身边亲近武官,若是平日出京,即便见了地方州郡的刺史知事也只叙平礼,只在节度使面前行参礼,身份地位与叶俊这等地方边郡的七品武官自然不可容日而语,此时平礼相叙,全然是看在李文革的面子上折节相交。
赵匡胤明白,尽管这个“检校兵要司员外郎”的名号自己闻所未闻,但能得李文革看重,在这一屋子八路军军方重将面前指画木图解说兵要,这个叶致果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其职务阶级或许还不足道,但其所司必然是事关八路军军镇核心的机要事务。
叶俊还了礼,脸上神色却淡淡的,他做八路军军统头子已经有半年时间,早已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心性。此时的赵匡胤毕竟还是个小小七品武职,叶俊不是穿越者,自然想不到眼前是未来的宋太祖在给自己见礼。
本来今日军事会议是木图推演,主角应该是已经正式被任命为运筹司郎中的秦浩然,然而对于河东的兵要布防情况,李文革和秦浩然一致要他这个小小的致果校尉来说明,当然这并不等于说他就是今日会议的主角,坐在节堂内的大将们也没有人这么认为,尽管主讲的是他,折御卿等人说话解释的对象却还是秦浩然,俨然秦浩然这个运筹司郎中才是中军都虞侯司沈宸之下的第一人,尽管从职责从属上运筹司和兵要司属于并立的两大机构,严格来说秦浩然并不是兵要司的直属长官。
军队内部再怎么改革,也还.是讲求资历和战功的。同样掌管一个二级司,秦浩然就可以以游击将军的从五品军衔直接担任运筹司郎中,而叶俊就只能以致果校尉的正七品军衔检校员外郎,作为新晋军官,尽管他在六韬馆学完了整整一年的军事课程,论及专业素养比之节堂内的将军们恐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奢望能够与从前营时代就开始追随李文革的秦浩然并肩而立。
“我们在推演河东刘氏的动向,元.朗有兴趣否?”李文革只字没提赵匡胤的使命,介绍完了屋子里的人之后便微笑着问这位钦命使臣。
赵匡胤好奇之心大起,虽然身.负重任,但眼见不是说话的时候,李文革既然不着急开口,他也就客随主便了,当即拱了拱手:“太尉不嫌咱粗鄙,匡胤敢不从命?”
“痛快——”李文革赞了一声,魏逊等人看向赵匡胤的目.光也顿时不一样了起来。
干脆利索,不扭捏造作,武将毕竟是武将,没有京师.文官身上的那种矜持坏习气。
李文革转过身,给赵匡胤拉过一把椅子,赵匡胤.毫不谦让,谢过之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正好坐在了折御卿的身边。
他看得清楚,在.叶俊身后,同样空着一个座位;也就是说,今日与会的这些人,并不叙上下之礼,人人都有座位;既然李文革军中规矩如此,自己自然只有入乡随俗了,否则过分礼让,顿时便要让这些丘八出身的大将们鄙夷了。
李文革冲着叶俊扬了扬下巴:“你接着说!”
叶俊点了点头,他回到木图边,开口道:“目前汉军各部均在我司监视之中,其兵马调动粮秣转运对我全然无秘密可言,借助大河水路,诸部若有异动,则最快五日,最迟十日,我军便能够得到消息。方才已经说过,诸部之中只有张元徽部乃是精兵,因此只要汉军有意南下,必然要调动这支兵,或者要为其部增兵,因此我们在团柏一带部署了六组人,为重中之重,其动向讯息每日一报,至昨夜戌时,信报依然是‘平安’!也就是说本月初二那天团柏驻军并无异动。”
李文革看着木图,沉吟着没有说话,折御卿则拍了拍手:“太原方面前年图谋晋州,在王秀峰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北面的岢岚军又被阿爹收拾了个七零八落,总共只有那么一点地盘,三四万户人丁,此刻伤口能舔好了就不错了,还敢自己出头讨打?我是不信的……”
赵匡胤看着站在木图前沉思的李文革,心中一阵波涛汹涌,老皇新丧,这位西北节镇在举哀的同时眼睛居然紧紧盯着北汉的刘家,这究竟是大忠还是大奸?
李文革却并不理会赵匡胤的心思,折御卿的意见代表着军方大多数的看法,北汉那么点地盘,军队屈指可数,背靠契丹苟延残喘而已,能够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就算刘知远显圣了,哪里还有力量主动出击骚扰中原?李文革有些失望,如果沈宸此刻在就好了,自己麾下能打的将军不少,但有战略眼光的而且身为大将仍旧能够积极进取学习新鲜的军事思想军事技能的却只有这么一个,可惜现在灵州方面的战事还没有完结,他还不能抽调回来。
他冲着叶俊点点头,叶俊放下木棍,坐了回去,李文革目光转向秦浩然,秦浩然站起身,来到木图前拿起木棍,指着隆州一带道:“运筹司的推演结果,汉主若要动兵,所能够选择的战略进攻方向无非是两个,一个是从沁州出阴地关威胁晋州,这是两年前的老路数,朝廷眼下镇守晋州的是药元福老将军,不过他人在京师,实际统兵的是巡检使王万敢,晋州驻军十二营,三千人,兵虽然不多,却是九戍边防的百战之士,大多参与过前年的晋州之战,更兼扼守着雀鼠谷南端的出口,占尽地利,因此刘崇若要选择西线出兵,就算能够集结绝对优势之兵力,也很难在前线展开,晋州我军进取虽然不足,扼守要道却是有余,只要地利不失,王巡检兵精粮足,守上一年到两年绰绰有余,北汉国力有限,战事胶着这么长时间,拖也拖死了!因此西线方向实际上可能面对的压力并不大,汉军的主力出击方向,八成将设在东线……”
随着他的介绍,节堂内将军们的目光一致转向木图上的隆州方向。
“在团柏集结兵力,出黄泽关袭扰潞州,太行、太屋西部虽然不适合骑兵机动,但只要控制要道,却并非全然无法通行,对步兵的阻碍更小,只要兵力足够,扼守潞州的昭义军李帅很难全面设防,除非朝廷能够提前发大兵进驻浊漳水一线,否则若刘崇发举国之兵而来,李帅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收缩兵力至潞州上党,踞险固守待援。只要上党不失,主动权就在朝廷手中,以汉军兵力,侵扰潞州州县有余,要攻克上党,却并不容易,因此东线的实际威胁,也仅限于潞州北部的襄垣、屯留等几个县,拿不下上党,汉军吞掉这几个县毫无意义,只要一退兵,这几个县总是要乖乖吐出来的,因此运筹司推演的结论是,无论是西线还是东线,刘家都很难讨到什么便宜……”
李文革点了点头,他看了秦浩然一眼,秦浩然脸上显出一丝犹疑之色,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李文革心中暗叹,扭过脸看向诸将,梁宣凌普等人脸上均无异色,显然是颇以秦浩然所说为然。
他转头看细封敏达:“你怎么看?”
细封看也不看木图:“若要我来打,我宁可选择西线,只用一个骑兵团出雀鼠谷做先锋,打通晋州方向,只要打垮了那个王万敢,便可以以大队骑兵做大迂回,抄袭绛州、泽州,威胁昭义军后路,逼迫李筠弃守上党,只要动作够快,有两个月时间,大河以北便可以底定……”
秦浩然苦笑:“汉军没有我们这等强的骑兵,王巡检所部也是能战之军,要一击而破之也并不容易!”
细封撇了撇嘴:“那也比胶着于潞州一地要强,东线貌似有出击的地利,却要时刻提防西线王部威胁侧翼,上党之险,更是拖垮士气的毒药,战胜不过得一州,一旦战败,在广大的山区内如何收拢建制?溃兵星散,黄泽关以南皆是敌境,不要说收拾残局,只怕逃都逃不回去!”
李文革笑笑,作为穿越者的他当然知道细封敏达说的丝毫不差,不久后太原城内那位的狼狈相确是如此。
他看了看折御卿,折御卿连连摇头,显然还是那个观点,无论怎么看,北汉出兵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
“元朗,都是军中兄弟,你也不要见外,说说看,你怎么看?”李文革的目光看向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木图的赵匡胤,语气温和地问道。
魏逊等人微感诧异,随即释然,八路军中“军事**”的规矩制度并不分上下等级,自然也就无分亲疏远近内外。
只有李文革明白,他还没有心胸开阔到那个程度,今日纯粹是想要称一称这位未来宋太祖的份量。
赵匡胤却迟疑了,这毕竟是八路军的节堂,面对这些边郡衙将自己能够坐在一起旁听已经是人家大度,再开口说话就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李文革虽然客气礼遇自己,那不过是看在皇帝面上,自己却不能没有这份自知之明。
他正想推辞,李文革却摆了摆手:“莫要说言不由衷的话,军中议事来不得虚文,一策不慎,累死三军,有什么便说什么,就是莫要说废话……”
赵匡胤推辞的话被李文革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只得苦笑着站起身,看了仍旧站在木图前的秦浩然一眼,抱了抱拳:“这位上下,却不知一旦开兵,北线的兵力将如何调动?”
一言甫出,众皆愕然。
李文革却是百感交集,赵老大毕竟是赵老大,尽管此时锋芒还在袖中,追随郭威这么多年练就的一副战略眼光却是实打实的,谁说赵家的江山是偷来的?没有几把刷子,寻常人偷一个试试?
秦浩然看了赵匡胤一眼,眼神中并无恼怒之意,反倒是惊讶和感佩居多。
他将木棍缓缓移转到太原以北,道:“按照推演,汉军若要南向,必发举国之兵,否则很难在南线集结起优势的兵力,如此只调晋阳禁军肯定不够,北线的三个军,至少要南调两个。只有一个问题我尚未想透,面对我军、折家以及杨家三家联手的威胁,北线究竟留下多少兵才够。这却不仅仅要考虑汉军的虚实,还要将契丹的兵力计算在内了……”
赵匡胤点了点头:“将军可谓算无遗策,只是伪汉若是举国南向,难道不要借兵胡虏么?”
李文革微笑着打量着自己麾下这些大将们的反应,凌普眉头紧锁,梁宣撇着嘴似乎不以为然,折御卿两眼盯着木图上的滹沱河流域,眼珠子咕噜噜来回乱转,显然是在紧张思索,细封敏达却抱着怀闭上了双眼,仿佛睡着了,周正裕叼着烟袋延伸疲倦地扫视着屋内,魏逊警惕地目光在赵匡胤身上扫来扫去,叶俊呆呆盯着木图,脸上却全是羞愧之色。
李文革轻轻咳了一声:“元朗以为,如今的契丹,会出兵帮助北汉么?”
赵匡胤恭恭敬敬答道:“太尉,说实话,这个题目太大,匡胤答不出来!”
李文革立时醒悟,自己的问法有误,正在重新措辞之际,便听得角落里一人说道:“上党以北的十余个县放任给契丹打草谷,其利便足以说服辽主发兵!”
赵匡胤扭头看去,但见发话的却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绿袍官吏,在满屋子戎装的军人当中,他那身展脚幞头的文官装束显得分外扎眼。
“这是我节度府掌书记,清河崔褒,字去非!”李文革笑吟吟为赵匡胤介绍道。
崔褒却没有接李文革的话茬,转向叶俊问道:“契丹西京府兵力部署,致果可曾探查清楚?”
叶俊起身,脸现愧色道:“向契丹方面派遣细作斥候至今还不足三个月,所获兵要信报有限,下官惭愧!”
李文革挥了挥手:“这不怨你,河套军政司建立之前,谁也不曾想到会这么快便与辽虏打交道,你当时便开始部署契丹方面的兵要事务,反应还算迅疾敏捷,不要自责,谁也不是神仙,你只说现在掌握的情况便是。”
叶俊道:“辽西京道驻军主要分为两部,一部为西京都部署司,一部为西南面招讨司,西南面都部署司的辖区部分与我军河套军政司接壤,辖宁边州、云内州二州另一县,驻军有天德军、开远军、镇西军三军,其兵制承袭部落习俗,具体番号编制及兵力多寡尚在探查之中;西京都部署司与河东北汉毗邻,辖秦圣州、归化州、可汗州、奉圣州、蔚州、应州、朔州、武州八州之地,共计十九县,驻军有武定军、雄武军、清平军、缙阳军、忠顺军、彰国军、顺义军、宣威军八军,具体的编制兵力尚不详……”
赵匡胤顿时对这个李文革手下的头号军情头子大为佩服:“仓促间能够说出这些,足见叶致果平日里对契丹还是做足了功课的!”
叶俊却苦笑着摇头说了声:“惭愧!”
李文革笑着道:“元朗就不要客气了,想说什么便痛痛快快说出来,不要扭扭捏捏不爽利,小心弟兄们老拳伺候!”
赵匡胤也是一笑,胸中却颇觉暖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辽兵番号杂乱,兵制不齐,部众多以部落成军,所谓军号大多为虚,不过是部落赐号而已,西南面招讨司是备边之兵,专为招讨西面小部落所设,所谓三军,真正能战之骑不过两千,近闻有所增兵,却是太尉收复河套所致;而西京都部署司却又不同,其所辖诸州多为汉家故地,又兼南面毗邻伪汉,为辽主问鼎中原西路出兵之前线,故此驻有重兵,其中坚为武定军,这个军有一万精骑,乃是西京都部署司主力,其余各军兵力不等,均不超过万人,且汉胡混杂,部落间杂其间,虽然彪悍,战力却一般。据卑职估算,西京道总军力当不超过五六万人,若去其老弱妇孺,则可战之兵在两三万间,其中尤可虑者便是武定军这一万铁骑,契丹武定军节度使叫耶律敌,汉名杨衮,兼领西京道政事令,此人乃是辽主委以西面专阃之权的重臣大将,当未可轻忽。”
李文革扭转头,看向秦浩然:“如何?若此人率军南下晋阳,汉军趁机南下的可能性又当有几分?”
“十分——!”秦浩然毫不犹豫地答道,“若契丹肯发兵,则汉辽兵力总和将近六万,足可在任意一个战略方向上形成压倒优势,纵然围攻险要坚城仍然不易,但围点打援也好,迂回包抄也罢,其兵力应对朝廷前线驻军均绰绰有余,若不考虑两军之间的协同配合问题,大河以北诸州郡危矣!”
李文革紧接着问道:“西线还是东线?”
“还是东线!”秦浩然肯定地答道,“契丹军的加入对打通雀鼠谷助力不大,但对可以缓进渗透的潞州泽州则无此顾虑,汉军步军在前,将朝廷潞州守军向南压缩,契丹步骑便可安全地随后跟进,李帅除了死守上党之外别无它计可施,汉军大可从容包围上党,断其后路,有契丹军在后为预备,打援的力量绰绰有余。”
“汉军会如何部署?”李文革看着木图问道。
秦浩然指着潞州道:“若汉军以歼灭朝廷军力为主要目的,则当集结主力于上党以南泽州以北,战术以伏击为主!若汉军以吃掉潞州为目的,则当请契丹骑兵南下,以屏蔽上党之南,自己则集中主力围攻上党,只要上党一下,潞州便是汉军囊中之物了,进可吞并泽州,退可确保粮道,攻守之势,对朝廷便不利了。若是朝廷禁军主力不能迅疾渡河,则大河以北,将不复为朝廷所有!”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若是禁军渡河,汉军南向,战场将设在何处?”
秦浩然收起木棍,俯身伸出手沿着浊漳水一路向南,越过上党,越过长平,直指泫水的最北端,口气坚决地吐出了六个字:“省冤谷,高平关!”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4)
几样小菜,老稻米饭,两盏香茗,让颇讲求“食不语”的李彬秦固两位延庆集团文官领袖这顿晚饭用得心满意足。李文革开府至今未置奴仆婢女,原先用过一两个亲兵勤务,自从骆一娘入府后内事基本上便全都交付骆一娘打理了,只有书房是禁地,门口设了岗,书房内十二个时辰有书记官值班,由掌书记崔褒安排。因此今日这顿晚餐实是骆一娘亲自下厨收拾的,几样西北常见的蔬果伴食,只有一样里面掺了少许荤腥,不知用了何等作料,却是扑鼻的香郁,直直将人的馋虫子自喉咙内勾了上来,李彬和秦固今日来本来是为了寻李文革晦气的,不了来得不巧,李文革的军事会议一开就是四五个时辰,李彬和秦固都是上午到的,一直待到了掌灯时分李文革都还没回来,秦固乃是八路军七州之地的大总管,李彬更是贵为侍中,就这么晾着两人也不是个事,因此骆一娘挽起袖子就下厨房弄了些饭菜来,只说让两人腹中饥饿时好歹用些不至于饿坏。
李彬和秦固均是一肚子的气,本来是万没有吃饭的心思的,只是骆一娘招待了一下午,又是奉茶又是伺候上果子,中间怕两人呆得气闷,还在内室弹了两支曲子,两人均知道一娘此刻虽然还没有身份,登堂入室却是早晚之事,因此于礼数上却也不好过分轻慢,再加上一娘端来的饭菜确实与众不同,因此两人也不客气,端起筷子片刻间竟然吃了个干净,秦固也还罢了,李彬却是平素惜福养身晚上只喝一碗粥的,今日在这里却整整吃了一碗老米饭下去,一时间有些腹胀,因此喝了两口清茶便缓缓起身踱起步来,以免存食生病。
“怀仁平素以简朴示人,自家日子倒是过得舒服之极……”秦固感慨道。
李彬不由失笑:“他是个洒脱人,你若是有这么个内室,也可以学他!”
秦固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便把话题引入正题:“怀仁的执拗侍中是知道的,可是兹事体大,此番万万不能在由着他的性子来了,上一次他执意拔擢陈家娘子做官,虽然乖张荒谬,毕竟无伤大雅,这一次却是拿着数州的家底压上赌桌,伏灭党项至今还不到半年,各州县的民生还在恢复当中,百废待举,现在的延州,万万再经不起如许大的战事了……”
李彬负手在屋子中央站住,.轻轻点了点头:“我至今仍不能明白,怀仁究竟凭什么一口咬定北汉刘家会趁着皇帝驾崩挥兵南下。军事上的事情我不懂,只是觉得纵使北汉南下,与延庆干系也并不大。平白耗费兵马钱粮去凑这个热闹,这不像是怀仁的为人,我之所以亲来,实际上是想听听他的解释。”
秦固哼了一声:“他是甩手大掌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仅仅平夏战事一项,州府账目亏了多少他心中何尝有数?如今的延庆已经变成了关中重镇,数州人口不下八十万,将近半年前的两倍,扩充了些许地盘不假,却哪里来的钱粮财帛消化这些土地人口?公田制实施了还不到一年,向河套军政司移民的方略刚刚进行了一半不到,他又大肆扩军,八路钱庄虽说这两个月着实吸纳了一些资纳,可是这些钱要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物资没有半年时间根本不要想,他此时便猴急地要舞刀弄枪,我看是晕了头了,这些日子他整日整夜和丰林山上那些人聚在一处,将六州政务一股脑全压在侍中与固身上,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基业还是你我的基业……”
李彬对秦固的抱怨淡然一笑:“.子坚是要做名臣的人,怎么,如今不过数州政务,就料理不开了?要做相公,日后要料理的,可不是现下这区区几个州的事业啊!”
秦固眼睛翻白:“侍中莫要用激将法,平章庶政不难——.人呢?一个州的官府班底生生变出六个州的行政,这大变活人的绝技下官着实不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彬笑了笑:“子坚稍安勿躁,再过两个月就要开春.闱了,这活人到时候自然就变出来了……”
李彬不提春闱还罢,一提之下秦固顿时气歪了.鼻子:“侍中故意恼我么,去年秋闱,你看看怀仁都选了些什么人上来?我长史书房批复下去的公文,竟然有一半以上的人连看都看不懂,竟然非要写成白话才能明白,我这个长史反倒要迁就这些贩夫走卒的学问,这不是气煞人了么?我去找怀仁理论,他竟然还怨到了我的头上,一番歪理说出来,生生能将人的肚皮气炸,侍中,此番春闱,可再不能由着坏人的性子胡来了,总要实实在在选拔几个踏实的读书人上来……”
说到这个话题,.李彬的脸色却凝重了起来,他沉吟了片刻,反问秦固道:“子坚,怀仁签发的政令,都是要由你长史书房副署的吧?”
“那是自然,不经凤阁鸾台,何得为敕?”秦固回道。
李彬看着秦固,那一脸的傲岸,仿佛真个将这个节度延庆六州政务的“长史书房”当作了李文革小朝廷的“凤阁鸾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了。
他转过身,两只眼睛望着秦固,款款道:“他的政令,全然是用白话写成的!”
秦固一怔,他望着李彬,一时间竟然咂摸不出李彬这话的味道。
这是提点自己?还是警告自己?
所谓“君为臣纲”的道理,秦固这个正经儒家读书人自然是明白的,李文革既然明确地树立了用白话发布政令公文的规矩,按道理说自己这个长史就应该顺着这个“纲”来调整自己的“目”,毕竟君主就是定规矩的人,秦固也不好说李文革逾距越权。李彬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向李文革的这个“君权”挑战吗?
然而秦固依然觉得不对,儒家的传统并不是一切由着君主的性子来,士大夫的道统永远是高于君主的存在,君主必须尊重这个道统,否则就不会得到士大夫的衷心拥戴。
他疑惑地望着李彬,却见李彬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淡然说道:“怀仁这个人,古怪是古怪了些,却有一宗好,那便是他无论定什么规矩,都不会完全不讲道理地乱来,哪怕那个道理在你看来是荒谬不值一驳的;而他另外一宗更大的好处便是,但凡是经他手亲自定下的规矩,他自家绝不违逆……”
秦固默默回味着李彬的这几句话,再回想李文革的所作所为一一印证,心中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疑问。
李彬却不理会他的心思,依旧缓缓放慢了语气道:“于今乱世而言,为政首要的是务实,天下总共能有多少读书人,能到西北一隅来的又有多少?诗书写得好的人,处置庶政的能力便一定强么?怀仁其实不是个粗人,华彩的文章,精辟的典故,他不是看不懂讲不出来,用文辞发布政令,于他而言并无半分难处,崔去非可是清河世家出身,当年就为高侍中料理文案,那一手漂亮文章你也是拜读过的。虽然如此,怀仁却依旧要用白话发布政令命状以及官牒告身,他这可不是粗鄙图一时之快,他这是务实啊……”
秦固哑口无言,李彬继续道:“怀仁出自我府,有这层旧主关系在,军国大事我说什么他也只有恭听的份,可是我却极少说话,这固然是避讳韬晦,却也是对其人的信任。你头上这位李太尉怪是怪了些,大节上却是从来不亏的,生逢乱世,武夫当国,有担当有底线有所坚持的主公不好寻觅,他不是士,却是士的朋友,他貌似不守规矩,却恪守着一条最大的规矩——他从不用武夫的逻辑来和士说话……”
秦固坐在椅子上,细细咀嚼着李彬的话,越咂摸滋味越是深远,不由得发起呆来。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李彬悠悠吟道。
“中和元年之事,于今不过才区区七十年,七十年来,能够摁住刀把子坐朝堂的人,可是不多啊……”
李彬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自得的笑意。
……
太原府,晋阳宫内,受北朝册封的“大汉神武皇帝”刘旻不着冠冕席坐在上首,几个亲信文武大臣也不拘形迹地分左右坐在两厢。五十九岁的刘旻须发皆白,只一对虎目仍然灿然生威,令人见之便忘却了此人的年纪,这位在河东苦守后汉宗嗣的太原之主此刻情绪颇为激动,声音洪亮语速极快,颇不似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郭威狗贼戕害我儿,如今自家寿数也尽了!如今柴荣小儿篡号未久,朝中重臣宿将林立,人心不服者多,小儿与郭贼不同,郭崇韬等大梁旧将,唯效郭贼,与小儿并无恩义,说起来还算是我大汉故臣,冯道、范质之流,更不必说,值此汴京朝中不稳之际,我等整顿军马,恢复故国,收纳旧土,此其时也……”
老头子须发皆张面目通红,挥舞着手臂说得吐沫纷飞,下首端坐的臣属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皇子太原尹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刘承均见状,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父亲的宏论,笑着开言道:“父皇说得诚然是,只是国中粮资匮乏,兵马缺额甚多,便是要整治,总也要年余光景,这南征之事,却是操切不得……”
“庸懦——”刘旻极度不满地恶狠狠瞪了刘承均一眼,怒道:“如你般迟钝愚怯,你大哥的仇何日才能报得?我岂不知粮资不足兵马困顿?若等上一年,柴荣小儿也坐稳了位子,再要南征,岂不是更难了?如今是他难我也难,比的便是谁家不畏难,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点子胆色,怎能恢复故土得报仇冤?”
刘承均身为皇子进言尚且遭到训斥,周围的文武便更不好说话了。
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赵华起身行礼道:“主上且息怒,粮资不足,臣等此时征发亦来得及,只是兵马却不是仓促间可卒得者,此时便是尽起国中之兵,足营足伍尚不足五万之数,若尽起南征,只恐国中有变,难应缓急,伪周国中兵盛,臣恐寡难敌众,若起兵,还需修表知会北朝,会同兴师,方是万全之计!”
刘旻虽然激切,却也并非不知兵之人,知道赵华说得有理,当即拍了拍大腿:“咱自家兵马不足,也是实情,出兵南征这等大事,原也要奉表大辽向上国奏请,若能请得北朝援兵,自是比咱自家出兵稳妥许多。今日朕召各位卿家前来,第一件事便是商议使辽人选,另外也是要求个实数,咱自家究竟能将多少营兵,即使不能举国尽出,却也不能太少,让郭家小儿笑了去,这两桩事,今日都要议个结果出来。”
他说完了话便看赵华,赵华此时却不接他的话了,脖子一缩坐了回去。
使辽这种差事从后晋石敬瑭时代起就不是啥好差事,被人戳脊梁骨倒还在其次,辽人野蛮常常欺**没南朝使臣,这却是实实受不得的,几十年来,使辽的大臣连桑维翰在内都难免在北朝受辱,除了冯道之外,北朝几乎没有真正礼遇过任何一个汉臣,就是冯道,若非其人机警睿智,只怕一把骨头十年前也要扔在那化外之地。
这还在其次,北汉立国之后的首任宰相郑珙出使辽国,竟然在堂堂国宴之上被辽国的大臣和部落酋长们灌酒,硬生生灌死了,成了名副其实的酒烈士,这就已经不仅仅是屈辱的问题了,性命攸关,谁还敢揽这吃力不讨好的生意。
刘旻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强令压制,只是一个一个臣子看去,目光所及之处,众臣纷纷垂首,就连曾经使辽的翰林学士卫融此番都垂下了头苦笑。
“陛下若执意兴兵,臣愿奉表使辽——”
众人纷纷抬头去看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却见赫然是班位排在最后面的枢密直学士王得中。
刘旻大喜,随即招手道:“王卿真乃朕之股肱,待卿使辽归来,朕定当不吝厚赐!”
王得中面上却并无半分喜色,拱手奏道:“主上执意南征,臣人微言薄,不能谏阻,只望主上用兵之际,攻守兼顾,南征固然重要,代北防务,亦不容轻忽,陛下只要允臣南征不动北线之军,臣便是万死,亦将北朝援军为陛下请来!”
他话说到一半,刘旻已然皱起了眉头,他扫了王得中一眼,阴沉着脸问道:“却是为何?”
王得中毫不畏惧地道:“府州麟州,实为我朝腹心之患,先前还有拓跋家牵制,如今拓跋李家已然覆灭,折杨二贼有恃无恐,臣恐其趁我国中空虚,直下晋阳,如此大局危殆,陛下恐难生还太原……”
他话说得难听,刘旻自然听不入耳,闻言冷笑道:“就折家杨家那点子人马,还想攻克太原?他们敢出来么?就算给他们天做胆出了兵,难道北朝会坐视么?”
王得中抬起头看着刘旻,一字一顿说道:“主上切不可轻视折杨二镇,两家联兵或许还不足以抗契丹,但两家背后,还有一个坐拥数州之地的李文革呢……”
……
李文革笑吟吟看着满面严肃的秦固和一脸淡然的李彬,委屈地道:“就这么件事,还值得侍中与子坚在家中等上一天么?不就是要打仗么,咱们延州又不是没打过仗……”
见他如此惫懒,秦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咬着牙道:“你说的倒是轻松,你可知去年你征平夏,用去了府库多少家底么?这个窟窿至今仍旧未能填上,你又是出兵朔方又是北收河套,饥荒越拉越大不说,得来的那点子战利连消耗的十分之一都不足,你还要折腾,河东路穷得叮当乱响,刘家都快把老百姓的隔夜种粮榨出来熬油了,打仗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事情,这话可是你自家说的,你倒是说说看,出兵河东路,你能弄来甚么好处?”
李文革呆呆看着两人,一副委屈模样,李彬却不理会他的窘迫,淡淡说道:“你的动员令,现在就压在我的府中,子坚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你若是不说清楚这个事情,这份动员令,我和子坚绝不副署。”
李文革挠着后脑,苦笑道:“谁告诉你们我要打河东路?”
秦固一愣,转眼看李彬,却见李彬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两只眼睛直视着李文革,李文革舔了舔嘴唇:“咱们从去年春天收了庆州之后就一直没有大的进项,如今新年伊始,开春了,我想着,也是时候该出去抢一把了……”
秦固一头雾水:“河东路穷成那个德行,能抢来多少东西?”
李文革翻了翻白眼:“都说了我不是想抢河东路,人家全家几口人共用的一条裤子,我抢来做什么用?”
李彬不愉快地道:“快说,莫要卖关子!”
李文革简单地道:“根据我们推演分析,刘家是万万没有胆量单独挑衅朝廷的,不借契丹的兵,刘崇连太原也未必敢出,因此向契丹借兵是势所必然。北朝诸军,只有西京道都部署司驻军距离北汉最近,调动起来最方便,因此若是真个打了起来,这支兵奉调南下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说到此处李彬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秦固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指着李文革:“你……你的意思是……”
李文革抿了抿嘴唇:“不错,只要朝廷和汉辽联军在南面打起来,咱们就联合折杨两家,以府州、麟州和河套军政司为前线,出兵抄掠代北,先敲掉北朝的西南面招讨司,再将其西京都部署司连根拔起,把整个大辽西京道的家当人拉马拽全都搬回家来……”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5)
显德元年二月初二,丰林山,六韬馆。
随着八路军的规模日渐扩大,六韬馆的气象也渐渐成型,最早那个只有两进院落巴掌大地盘的寒酸学堂如今早已扩充为由授课区、训练场、营舍区和眷属区四大区组成的大型军事院校。馆址也早已从前山南坡迁到了后山的一处山坳中,占地将近六百公亩,馆内共有祭酒以下行政人员十八名,教师以下教职员工五十六名,下辖二级学院三个,分别为规制堂、武经阁和资仁院,目前专业暂不分科目,只分初级和中级两班,中级班下辖五都十队,初级班下辖四营二十都四十队,共计学员兵名额两千五百员——这目前只是理论员额,六韬馆原本只有终极班,初级班是广顺元年七月开始才开设的,初级班的主要招生对象是那些在历次战斗中表现优异的士兵。平夏之战李文革麾下有将近四个主力团和将近七千名厢兵参战,这些部队在经历了战场淬火之后已经基本完成了新兵到老兵的转变,李文革回到延州后遂花大力气扩建六韬馆,抽调了大批有经验文化水平较高的军官到六韬馆的三个分院轮流担任教官直讲等职务,开设初级班,将所有禁兵和厢兵中的菁华一股脑送进六韬馆回炉煅打——李文革本想做得更彻底些,但灵盐战争和河套方面的战事拖了这个计划的后腿,无论是沈宸还是细封敏达都坚决不肯在这个时候将有经验的老兵送回来,沈宸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在盐灵军政司下设一个六韬馆的别馆,在战争进行的同时对老兵进行培训,这个方案好歹给了李文革几分面子,细封敏达则更为直接,他派回延州的信使战战兢兢向李文革转达了这个党项羌的答复。
马儿只有跑起来才有力量,学堂里面出不来骑兵!
李文革无语……
未来有了钱,可以考虑在河套地区建立一个骑兵训练基地。李文革当时决定妥协的时候如是说,对于这个远景目标,他此时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在六韬馆建立初级班,是他为了大规模扩军计划而播下的种子。与初级班的建立同时进行的是军队中士官制度的改革,原本八路军军制中最低的军衔为陪戎副尉,要获得这一军衔必须经过六韬馆中级班的培训和考核。在初级班成立后,李文革在陪戎副尉之下正式设立了士官军衔,共分两等,一等称锐士,二等称军士,经过六韬馆初级班肄业考核获得军士资格的士官将有资格在未来的军队中担任伍长职务,而获得锐士资格的士官将可以担任什长。士官不是军官,不列入流品,只相当于武举功名。
由于半年来一直在进行战争,因此李文革的这一计划实际上只进行了三分之一,初级班的编制从未满编,到显德元年二月为止,李文革总共只培训出了不到九百名士官。
随着军队的大规模扩编,这九百名士官如今大多都已经分到了延安镇部队当中去担任什伍军官,而河套方面和盐灵方面选拔抽调出的轮训人员则正在6续入校,李文革无疑是想在大战来临之前给自己麾下的部队再输一遍血。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十余骑在山谷间拉出了一溜烟尘,从延芦公路方向直驱六韬馆驻地的山坳。
站在规制阁丞廖建忠身后.的十几名军官此时心中都在暗自猜测来人的身份,廖建忠本人却是一脸的平静。
廖建忠乃是出身原彰武军系统.的老人,当年曾经担任左营指挥之职,那时候李文革还在他的手下做队正,论说起资历来比起如今的许多军中新贵可是老多了,如今他在六韬馆规制阁担任阁丞,军衔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比起原先的八品指挥,也算是大步升迁了,只是这种升迁在如今的八路军中就显得暗淡多了,无论怎么说他毕竟属于后来投效之人,比不得当年那些在丙队和前营与李文革一道出生入死的亲信。他能有今天的位分,一方面是当年李文革执掌丙队的时候结下了善缘,非但没有诸多刁难,反倒私下里行了许多方便;另一方面就是当年代表军方推戴李文革接任节度使职务,他是代表,劝进之功,自然也非寻常可比。
旁人怎么看,廖建忠本人并不.在乎,他心里很明白,李文革对所谓锦上添花的劝进之功看得很淡,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当年的彰武军军方是否会推戴自己,一路行来,这个二杆子几乎步步都是靠着实打实的力量才得以上位,谁要是想自恃推戴有功在他面前邀功请赏,只怕反而会自取其辱。自己的出身已经注定了很难晋身八路军的核心领导层,能有这么一个实权和待遇都相当不错的位置继续混饭吃,自己就已经应该知足了。也正因为他的低调,再加上他曾做过李文革直属上级的经历,让八路军的几大巨头对他都颇为关顾,周正裕那老好人自不必说,就连魏逊这等天天日日以猜忌他人为本职工作的监军头目在他面前都保持着一定的礼数,六韬馆二级学院的丞这一级职事原本只有从六品,只因为担任这个职务的是他,魏逊特意将军衔调了一级,三名二级学院丞当中,只有廖建忠的军衔是昭武校尉——这已经相当于规制阁司业的军衔了。
这一切都多亏了他为人低调广结善缘,要知道就.在此刻,前彰武军衙内指挥副使张图正在苦哈哈冒着极度严寒的天气在大河冰面上督送人员物资,当年彰武军中的三号人物如今不过是个宣节校尉,还隶属厢兵编制。
廖建忠很满足——比起张图,自己的待遇已经是在天.上了。
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自己的低调,就像今天,作.为六韬馆的高级领导,他亲自来迎接两个年轻人——两个无论军衔资历都比他低的学生。
远远地十余骑.驰来,奔跑在最前面的两匹马上,坐着两个年龄得都稍显稚嫩的少年。
打头的少年一身草绿色战袍,没有披甲,头上轻挽着交脚幞头,骑在马上左手单手提着缰绳,右手负在背后,嘴唇上一层浅浅的绒毛,脸上稍显风霜之色。众人看得清楚,他穿的还是旧式的军装,军衔标志都在右臂的臂章上,仿佛是个致果校尉的样子。
在他身后的那少年年龄略大些,也不过二十岁上下样子,身上的军袍乃是新式的,披着轻甲,看肩章与打头的少年一样都是致果校尉。
如此年轻的两个致果校尉,廖建忠身后的军官们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这两位致果,却是谁家的郎君?
就站在廖建忠身后的郭焕不认得从来少在军前露面的兵要主管叶俊,却一眼便认出了驰在最前面的康石头。
康石头和叶俊此刻已经看到了廖建忠等人,远远勒住了马缰绳,飞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两人都曾在六韬馆受训,廖建忠任职规制阁,无论从辈分上还是实际上都算是两人老师,师长面前不得失礼,这也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
廖建忠笑呵呵上前两步,康石头和叶俊此刻已经站定,平胸敬礼,齐声道:“学生见过老师!”
廖建忠默默还礼,随即伸手拉住了康石头:“攻玉何时回来的?都虞侯司行文过来,只说仲英要来挑人,却不曾说你回来了,你在灵夏任职的任命布了快一个月了,怎么,又有变动?”
康石头用眼神和站在廖建忠身后的郭焕打了个招呼,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回答道:“大人亲自的调令,那边的事情多是善后,扔给手下人了。”
廖建忠顿时明白事涉机密,当即转了话题,道:“鹞子都集训已经完成,斥候都也已经有三十八人肄业,诸人课业全在我脑子里,你们要挑何等样人,只管与我说。”
康石头和叶俊对视了一眼,叶俊开口道:“绘图、骑射、野外生存,只要这三项顶尖的!”
廖建忠面色凝重起来,想了半晌,问道:“总共要多少人?”
康石头:“可靠的鹞子,还有能快绘图的斥候,一百人!”
廖建忠默默点了点头。
……
丰林山,八路军都监军使司。
“灵盐军政使兼判盐灵军政事、盐灵监军使兼盐灵方面行军使、八路军灵夏镇指挥使兼监军使沈宸,奉命向都监军使缴还兵符令箭——”满身都是尘土的沈宸脸色肃然,一连串绕口的官职差遣在他口中念得极是顺流,话音方落,站在他身后的亲兵上前一步,将捧在胸前的一扎令箭双手奉上。
一身戎装站立在沈宸对面的魏逊一摆手,走过一个监军军官接过了令箭。
沈宸伸手入怀,小心翼翼自怀中捧出了半面黄铜打造的鱼符,魏逊恭恭敬敬双手接过,自身边的监军军官手中取过一个用阿拉伯数字标着编号的木制小匣,自怀中取出钥匙打开铜锁,将鱼符放入,锁上,然后递给了身旁的军官。
至此兵权移交仪式正式完成,魏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大人和秦长史召集延州商界会议,晚上还要宴请,今日见不了你了,命我在食堂摆大锅菜给你洗尘,有酒,周大哥晚上赶过来。”
沈宸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又是大锅菜……吃了半年多,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一直默然站在魏逊身后的折御卿、细封敏达、梁宣、凌普、杨利等人哄然大笑。
沈宸挥了挥手,他的亲兵拉着一个用索子缚着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上来,那年轻人面庞消瘦脸上带伤,眼眸中却全然都是凶狠桀骜之色。
折御卿眼睛一亮:“君廷,这便是冯家衙内?”
沈宸点了点头:“朔方节度府的人员家眷一共安排了二十多辆车,有两个都押送,走在后面,我是轻骑回来,只能带上他一个!”
冯继业目光扫了扫折御卿,嘶哑着声音道:“爷爷是朔方留后,朝廷所封,不是什么衙内!”
折御卿苦笑着摇头叹息:“这时分方想起朝廷来,怕不是晚了?”
“败军之将,犹自言勇,可笑!”魏逊冷哼了一声,挥手道:“收监!”
众人簇拥着沈宸缓缓上山,折御卿叹道:“雪夜渡河,马踏灵夏,君廷,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的名将了!”
沈宸疲惫地一笑:“……这一仗打得苦,没有后方,没有厢兵辅助,什么都要自己算计,这半年下来,整整脱了一层皮,若不是何立山干练,我一个人只怕是撑不下来……”
魏逊笑了笑,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瞧瞧,这是大人命人专门为你打造的!”
魏逊手上,赫然是一面铜牌,沈宸伸手接过,却见上面用阴文小楷镌刻着一行小字,定睛仔细看时,却是:
敕封——灵武县开国男
铜牌的背面镌刻着沈宸的名讳,沈宸抚摸着铜牌,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如刀一般盯着魏逊道:“是不是你的主意?”
魏逊一怔,折御卿在后面道:“这是大人的主张,不干文谦的事!”
沈宸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下来:“大人怎生如此糊涂?此时行此事,天下人心尚未归服,朝廷恩威尚在,这不是把自己搁在火炉子上烤么?”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魏逊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君廷,你误会了,大人暂时并无正位的意思,这个县男爵位,虽然是大人自家封给你的,朝廷却是认可的。”
沈宸怔住了,他没听明白魏逊的意思。
封建之权,操于天子,从来没有说藩镇自行封建而朝廷却事后追认的,李文革上表奏请封沈宸为男爵是一回事,自家自行封沈宸为男爵则是另外一回事,前者不过是为部下请功,后者却是僭越大罪,相当于扯旗造反了。
魏逊见沈宸还不解,淡淡笑了笑:“此刻策封你为灵武县开国男的制文应该已经在京城光禄寺存档了!”
……
汴梁,大宁宫,滋德殿
柴荣穿着生麻斩衰坐在御案后面,右手轻轻抚在展开在御案上的帛书上,望着帛书上的文字呆呆出神。
那是一道制文……
制文的上门下二字乃是大行皇帝郭威亲笔手书,这个柴荣一打眼就已经认出来了。
制文的下,是奉诏拟制的翰林学士窦仪的署名,然后是相中的署名用印,再右面……再右面是自己的签名用印——检校太傅开封府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功德使判内外兵马事晋王荣。
工工整整,一笔不缺,确是自己的笔迹。
再后面便是范质、李谷、王溥三相的具名。
“皇帝之玺”紫泥阳文,封建诸侯专用之玺。
“中书门下之印”朱泥阴文……
皇帝手书……翰林拟制……宰相副署……玉玺……相印……
全套手续一样不缺,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合乎程序遵循法统的皇帝制书。
只是这内容……
洋洋洒洒百余字,四四格式,封拜延州部将沈宸为灵武县开国男。
柴荣可以肯定,这绝不是郭威的笔迹,也不是窦仪所范质李谷王溥任意一人的字体。
当然更不是自己写的……
柴荣并不知道清河崔氏有个旁支迁居西北,更不认识那个名叫崔褒字去非的八路军节度掌书记,自然也就看不出他的笔迹……
实在是一笔好字……柴荣心中暗自感叹……
“你亲眼看见霍国公开的匣子?”皇帝抬起头,轻声问跪在丹墀下的胖大汉子。
赵匡胤满头是汗,跪伏在下不敢抬头,声音却依然洪亮清晰:“李太尉确是当着微臣的面开的匣子……”
“匣子内便是此物?”柴荣的手指轻轻抚在制书的文字上,帛书表面平滑冰凉,有着不同寻常的触感。
“正是,李太尉自匣中取出的便是这道……这道帛书……”赵匡胤头上的汗滴在丹墀下,却不敢去擦。
“空白的?”柴荣继续问。
“正是!”赵匡胤一个字都不敢多答。
柴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书写也是当着你的面?”
“是……”赵匡胤的头伏的更低了。
柴荣轻轻叹了一声,挥手道:“元朗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赵匡胤倒退着出了大殿,柴荣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右拾遗王仆,轻声问道:“如何?”
王仆看了一眼铺在案子上的制:“这具名……陛下自己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柴荣苦笑,“这样的制书共有四份,是先帝病重期间为应缓急所制,一份在冯令公手中,一份在折令公手中,我手中也有一份,还有一份乃是先帝自家留着的……”
王仆捻着胡须轻轻点头:“先帝布置周密,这是为防万一的措置!”
柴荣点了点头:“我嗣位当日,两位令公便已经交还了手中的制书,只有先帝自家留存的那一份不曾见,我原本以为还存在禁中,却不料先帝竟将其赐给了李怀仁……”
王仆笑了:“先帝智慧,几近于圣贤了……”
柴荣也笑了:“这位李太尉却也是个妙人,如此宝贝的一道护身符,他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糊里糊涂地用了……”
王仆脸上笑意更浓:“太尉心智之聪颖,确也当得大行皇帝的爱护器重……”
柴荣和王仆都未曾说破,郭威将这道空白制书赐给了李文革,任他书写内容,实际上便相当于将废立之权授予了他,而李文革当着赵匡胤的面便随随便便将诏书填好还回来,却是在向柴荣自明心迹,以示自己并无自立篡逆之意。
要知道,同样一道空白制文,在冯道手中和在李文革手中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八路军中意欲拥戴李文革称王称帝者绝对不在少数,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法性契机,如今郭威临死赐了这么一道空白制书过来,这可是天赐良机,李文革纵然此时还不想称帝,暂时隐忍韬晦,也完全可以将这份制书捏在手中,一方面留待日后所用,一方面对中枢的柴荣也是个牵制。
谁想得到,李文革却用这道制书为沈宸谋了一个县男的爵位。
虽说爵不轻赏,但是和这道空白遗诏的分量比起来,一个男爵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算是实封男爵,世袭罔替,那分量也差得远得多。
何况李文革只是给沈宸要了一个没有实封不能世袭的空名头,还是五等爵中地位最低的男爵。
男爵按照品秩论只有从五品,而此时沈宸的职事和军衔都已经升到正四品了。
如此珍贵的东西如此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李文革的脑袋被驴踢过了么?
连柴荣心中都暗自为这位李太尉感到可惜。
一个人……竟然能够愚蠢到这等地步……实在是蠢货中的极品了……
柴荣那里兀自感叹,王仆却款款开言道:“这道空白遗诏,实是大行皇帝赐给怀仁太尉和陛下的一道题目,怀仁太尉的对答可谓完满,如今轮到陛下来答这道题目了……”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6)
天地有五岳,恒岳居其北。
华山扼秦,恒山锁晋。
如果说横亘秦岭之北的西岳华山是出入关中的锁钥,那么起自阴山斜插幽燕的北岳恒山就是俯瞰三晋守护中原的天险长城。这座雄奇险峻的大山绵延千里横跨五州,将大河以东太行以西的二十余个州郡与漠北草原的游牧民族屏蔽分隔了开来,沿着山势修建起的古长城蜿蜒逶迤,烽火台隔岭相望,岁月的风沙摧食了上千年,城关早已残破,大自然的天威却依然如故,纵使是天纵英才的大辽太宗皇帝,当年挥鞭南渡,驻马中原,也不得不避开这造化之威,绕道太行之东。石敬瑭砸锅卖铁卖掉了幽蓟十六州,却终归没有卖掉这座天赐藩屏,也正因为此,刘知远郭威等人才能由此兴兵收拾山河,中原的汉家王朝也才得以保存了些许元气。
若是没有了这座恒山,当年耶律德光兵分两路直取河东河北,占据汴梁之后这位北国雄主是否还肯如已经发生的历史般主动回家,可便是未可知之事了。
山南便是代州忻州,河东北路之门户,山北便是朔州应州,辽西京道之畿辅,无论是胡马南下还是汉军北上,要越过这道天然屏障都只有两条路可取。
一条是西面代州朔州之间,自代县西西径关北出长城经石碣谷上下狼牙村至鄯阳县治,其间不仅要经过地势险要路径狭窄的数十里谷道,还要横渡水势湍急深浅莫测的灰水河,而那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西径雄关,更是自大唐年间便屹立在句注山上,成就了一代又一代龙城飞将的赫赫威名。
天下九塞,西径其一。
北雁南来,自西径而入,南雁北归,由西径而出,西径关,又名雁门关。
另外一条路是东路,这条路.较为宽阔,适于车辆大队行走,自代县沿滹沱河一路向东北,经过繁峙穿过恒山山脉直插蔚州的灵丘,这条路乃是自古河东之地与北方游牧民族进行市易贸易的官道,沿途修有驿站,不但道路平整宽阔,且与水源平行而进,人马的饮水任何时候都不会出问题。
这条路与恒山山脉交汇处却在.应州的西南角,此处道路河流都骤然间收窄,水流也变得湍急,道路两侧的山峰陡起,诸峰高度相差仿佛,故而得名“平型岭”。
此地利于设寨固守,更利设伏。
在李文革原先的那个时空里,.数百年后的大明朝廷重修了这段长城,并在山口设置了城关,名曰“平型关”。
在那一个时空里,李文革同学的爷爷曾经以生命.相追随的某人,在这里打过一场名噪一时的伏击战——或者说曾经在此捡过一个不小的便宜。
除却这两条通路之外,河东北路与大辽西京道之.间,只余下一片唯有飞鸟方能轻松来去的崇山峻岭……
“所谓天险,其实因人而异……”
此刻在西路雁门关外石碣谷道的入口,一支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的骑兵队伍正在行进当中,这支队伍的装束衣甲大异于中国,带队的将官们身上的战袍多由名贵的走兽皮毛制成的战袍,相貌粗旷多留短髭髯,脸上均带着游牧民族特有的风霜之色。队伍行进之间,只偶尔闻得马儿喷鼻轻啸,却基本上听不到中原军队行军时嘈杂的私语声。站在高处放眼望去,绵延数十里的队伍中无数面白马纛旗迎风飘扬,端得是军容整肃气势惊人。
由于是在行军.状态,这支队伍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披甲,只有前出护持大军前路并承担侦骑任务的栏子马才在身体的关键部位披挂上由皮革制成的轻甲,以备随时接敌作战。
契丹的栏子马,在后世赫赫有名,便如同党项的鹞子,只不过契丹的军制相对党项要正规上许多,因此并没有一个变态的君主将这种本用于战场侦察任务的精锐骑兵集中使用。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契丹这个以铁为名的民族还并未发展出后世那种恐怖的军力,铁制甲胄在此时的契丹军中也仍然还属于稀缺资源,只装备核心的亲卫部队——例如现在走在队伍中段的这支武定军正兵亲卫营。
契丹兵制,国中男子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隶兵籍,每正兵一人配置三匹马和两名家丁,一名家丁名曰打草谷,另外一名曰守营铺。顾名思义,也就是其中一名家丁负责在行军途中劫掠物资,另外一名则负责看守营铺做饭喂马等后勤支援,而正兵本身只负责作战任务。
就日常行军而言,虽然一名正兵实际上是三人三马的标准配备,但实际上并不是三个人骑着三匹马这种简单搭配,行军途中家丁是不允许骑马的,三匹马必须全部用于正兵的作战行动,两名家丁在行军作战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徒步行进的。因此契丹军队行进时往往是一名正兵骑在马上前进,两名家丁各牵一匹马尾随,马上或多或少驮有一些日常食用物资。
这是契丹宫卫军的编制标准,然而此番出兵的辽西京道都部署司并没有成建制的宫卫军,因此编制相对更加庞杂。只有作为核心武力的武定军因为是西京道直属军力,故而其主力与宫卫军编制相同,左右前后四营均为单人单马配置,各营主将的亲卫有少数为双马单丁或者三马双丁配置,每营兵力大约一千到一千五百人不等;而中军亲卫营却全部为一兵三马双丁的标准配置,总人数将近五千人,其中战斗兵力为足额的一千五百人。
即便如此,一支人数上万马匹总数也上万的队伍一旦开动起来,仅以常规速度进行行军其气势便已经足以令人窒息。
方才说话的人便是在亲卫营的簇拥保护之中缓缓随着大队前行的大辽宣徽北院使,西京道政事令兼西京道都部署耶律敌禄。他还有一个汉名叫做杨衮,却是当年跟随辽太宗耶律德光南渡大河攻克汴梁之后由太宗皇帝亲自赐予的,这名号多在汉地使用,在契丹本国知道的却不多。
他说话的对象有两个,一个乃是奉北汉神武皇帝刘旻之命出使北国请兵的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另外一个则是奉命到代州前来迎接辽国南下大军并为大军料理粮秣辎重事宜的太原府尹皇子刘承均。
王得中瞥了一眼耶律敌禄,面色肃然,却不答话,刘承均垂着头想了想,嘴巴张了张,却终归还是没接耶律敌禄这个话茬。
耶律敌禄多次出入中原,汉话早已说得颇为流利,并不用通译也能与刘承均王得中自如话语。只不过此刻两个人都装哑巴不肯接话,让他心中颇不舒服,作为大辽的西京道军政一把手,他早就习惯了后晋后汉北汉的大臣们刻意的逢迎和谄媚,数十年来唯一不肯在自己面前折眉虚应的只有那个如今在汴梁稳坐相位的酸腐老头子——但那个人毕竟是冯道,是连太宗皇帝也必须折节下交的冯道,眼前这两个人,又算是什么?
他矜持地笑了笑——矜持这种东西是他从汉人身上学来的不多的东西之一,这比直接的辱骂和踢打更适合用于某些旨在鄙视人的场合。
“只有懦弱恐惧厮杀的人才需要用所谓的天险来安慰自己,真正勇敢的人,心中所想的永远是如何前进,也便永远不需要躲在天险的背后等着敌人来进攻……”耶律敌禄轻轻抚着自己的胡须,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不仁且无知,徒具勇力者,不过杀猪屠狗之匹夫耳——”令耶律敌禄诧异的是,他的话音刚落,原本默默无言的王得中便毫不犹豫地反驳开言,他说得如此自然,仿佛早便料到自己要说什么,只等着自己说出口便加反驳——根本用不着思考。
耶律敌禄脸色一变,他的右手有些颤抖,在这一刹那,他真的有一种让太宗皇帝生前屡次告诫训示自己的所谓矜持和涵养见他**的鬼去的冲动,在他看来北汉的刘家父子不过是匍匐在上国脚下的大小两条狗,而眼前这个在狗窝里面当差的奴才竟敢如此当面顶撞自己,这实在是始料未及之事。
不论是那个在北国成为笑柄的郑珙,还是那个满肚子鬼主意老奸巨猾的卫融,哪个不是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只有点头称是奉承谄媚的份?
眼前这个穷酸书生……又算得什么东西?
然而他捏着马鞭子的右手还是放下了,这个书生刚刚去过上京,而京中那位自即位以来除了睡觉似乎便没有其他爱好的皇帝陛下不但亲自接见了此人,还亲口允诺了他代表北汉朝廷递上的请兵表章,据临璜府传来来的消息说,皇帝在赐宴时甚至曾经明确表示过希望此人能够留在北朝为官的意愿,甚至亲口许其“同知汉儿司事”的差遣。这可是中国使臣自冯道以后从来没有的优厚待遇——当然,当年太宗皇帝许给冯道的是太傅兼知南枢密之职,相比较而言,区区一个同知汉儿司不算什么。
但这表明了一种态度——皇帝的态度。
当今皇帝——或者说临璜府那个叫做耶律述律的瞌睡虫,如果是在两年前,耶律敌禄根本不会把他当回事,一个整日睡不醒的傻子,又有何可惧处?
然而就是在这两年里,忽古质、萧眉古得、娄国、敌烈、神都、华割、嵇干众多太宗世宗时代的元老重臣就那么分批次一个个倒在了这个瞌睡虫手里,抄家夷族,身首异处……
自己在朝中的靠山——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这一年来屡屡自上京发来密信,要自己收敛行迹谨慎言行,就连这位位高权重的宗室重臣都如此战战兢兢,不由得耶律敌禄不暗自惊心。
虽说同为太祖皇帝的子孙……自己毕竟离着上京太远了……
想明白了此处,耶律敌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王学士果然颇有南人风骨,其骨鲠处不亚于冯太傅……”
一旁的刘承均听了,脸上的颜色稍微霁和了些,却不料耶律敌禄紧接着感慨道:“只可惜南朝之中,似学士这般风骨硬挺之人太少了,某家随太宗南巡之际,一路行来,竟是连一个有骨气的将军也未曾见到,不是某家说话难听,学士风骨虽硬,奈何南朝却并无一个配得上这风骨的武夫……”
他话音未落,却见前方尘头大起,马蹄声如鼓点般响起,原本肃杀严整的行军队列突然间骚动起来。
耶律敌禄顿时一惊,抬头定睛观瞧,却见远远地两人两骑飞驰而来,契丹军队占据了道路,左右两侧均是高达百丈以上的直绝陡壁,中间留下的间隙极窄,而这两人两骑却浑然不顾,便那么斜斜自大军队列之侧插掠而来,马蹄子不时落在陡壁与道路相连接处,马上的骑士却始终稳稳操控着马匹,身形侧在马鞍之外,将斜壁上的碎石纷纷踩踏而下,四散飞溅,周围的契丹士兵纷纷抬手遮住面庞,以免为碎石所伤。
耶律敌禄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前出的栏子马居然没有拦住这两人,这已是不可思议之事,而两人两骑便那么自行军大队与绝壁之间的窄小空隙间生生挤将进来,而先锋前队居然来不及做丝毫反应,纵是对方骑术惊人,己方的临敌戒备也未免太丢人了些。
前面的契丹骑兵纷纷呼喝,兵刃碰撞声密集响起,耶律敌禄看得分明,那两名骑士并不曾擎出兵刃,只是一路毫不减速地奔来,而己方士兵被两人踏乱了队形,一面勒住马匹一面掉转方向挥舞着兵刃拦截,却总是慢了一线,待得转过方向兵刃探出,只吃得对方的尾尘不说,自家的兵器收拢不住碰在一起,响起一片金铁交鸣之声。
好在他的中军亲卫均是百战之士,见状毫不慌乱,带队的将弁纷纷发令,骑士们纷纷勒马减速,片刻间已然停了下来,随着亲卫营都统的一声唿哨,队伍纷纷散开,强劲的燕北胶弓张开,利箭上弦,数十支锋锐的箭头远远瞄住了那飞驰而来的两人,前队的十余杆矛枪已经抬起,只待对方过来便要攒刺过去。
一旁的刘承均看得分明,急忙对耶律敌禄道:“元帅勿惊,那是鄙国之将,是自己人……”
耶律敌禄脸色铁青,没有答话,这光景他也已经看得分明,来人身上并未披甲,虽然纵骑狂奔无礼之甚,却并没有张弓持枪,确实不像是敌人。
两骑迟至亲卫营前,终于勒马减速,随着两匹马停下,周围的契丹士兵纷纷围拢了上来,将两人两骑围拢在道路中央。
耶律敌禄这才看清端坐在打头一匹马上的人相貌,只见此人面色苍白如雪,两道浓眉利剑般以倒八字折亘在眼窝之上,一条细长的疤痕自眉际一直延伸到嘴角,头戴一顶白色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白色战袍,胯下乘骑着一匹黑炭般透亮的骏马,一杆九尺矛枪斜斜挂在马鞍之侧。此人勒定了马站在当道,左手轻轻抚着马鬃,对周围刺猬般指向自己的矛矢视若不见,一对清澈透明的眸子只是远远望着耶律敌禄。
耶律敌禄与那人的目光一对,便仿佛一桶冰凉的雪水从头自脚浇了下来,浑身上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倒不是此人的目光有多么威风勇烈,而是那两道看人的目光实实在在是——太冷了。
眼前之人,便仿佛裹着一层严霜般冷肃,他远远站在数十步开外,却有源源不尽的冷气自体内喷发出来,让周围那些围住他的辽国兵将一个个不住握紧手中的长矛,以应对那身周空气中骤然降低的温度。
那人的目光不过在耶律敌禄身上打了个转,耶律敌禄便有一种被人完全看穿了的冷冽感觉,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一僵,自幼起便在战场上厮混,几十年来被创负伤何止十数次,便是在四面皆敌的战场上,耶律敌禄也从来不曾有过如此窘迫挫败的感觉。越发令其难以忍受的是,对面那人,并不是什么久经沙场的名将,不过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郎而已……
唇上那一抹一字型胡须,修整得倒是足够整齐,颜色也足够鲜亮,几可媲美其胯下那匹在万军从中淡然自若的马儿,纵使如此,这胡须——也未免显得太新了些……
这个敢于匹马闯入契丹军列嚣张到让天下闻名的契丹铁骑颜面丧尽的家伙——实际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耶律敌禄此时的表情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满头黑线地望着眼前这个白袍小将,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起来,就在他神经彻底崩溃的前一刻,刘承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为元帅引荐,这是承均府下保卫指挥使,麟州杨重贵!”
耶律敌禄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正在咬牙思忖如何处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听那杨重贵端坐在马上已然开了口,声音不高,然而每个字都仿佛自胸腔内吐出,带着金石的质感。
“陈家谷口有骑兵出没的迹象,人数在二十到百人之间,大军的侧翼——已经不安全了!”
……
陈家谷口,数百名身穿火红色兵褂的步兵持矛列阵肃立着,他们没有披甲,头上的斗笠在初春的风中轻微地抖动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的眼神都平静而淡漠,没有丝毫的激动或胆怯,那是只有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的人特有的目光。
军阵之前,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军官笔直站立着,身着鱼鳞细铠,头顶的铁盔上一缕红缨迎风飘动,手中一杆丈八木枪牢牢钉在身前的地面之上,背后一口刃锋略带弧度的长刀,一柄短平托斜斜插在后腰上,脚上一双牛皮底的战靴,不丁不八站在谷口中央,如玉的面庞上一对秋水般的凤眼冷冷注视着幽暗的山谷深处。只有仔细看的人才能发觉,那长长的睫毛下,不时有白色的炽烈火焰在闪动。
“呸……竟然叫个娘儿领兵……”
郭焕狠狠吐出了口中的草棍,嗓音略带嘶哑地对趴伏在身边的康石头说道,而后者的眼睛此刻仍然死死盯着那个远远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在肃杀的天地间火一般的一片红色。
“咱们有十八个人,能冲得出去!”郭焕狠狠地建议道。
十八名披甲骑兵,再加上十八具骑兵弩和十八具手弩,打开一般的步兵阵线应该不成问题,只要冲开一个缺口,立即便可远飚而去,即便是在崇山峻岭之间,骑兵的机动优势也依然不可小觑。
“弃马——”康石头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声音极轻,却并无半分犹豫和迟疑。
“啊——”郭焕惊呆了,那可是三十六匹马……
趴在山峰上的康石头缩回了身体,比了一个手势:“丢掉马匹和甲胄,带上刀弩,我们走南面——抄着背面的山脊过去!”
“最近的联络点在八十多里外……”郭焕沮丧地提醒道,他在六韬馆整整学了半年的骑兵作战,却不料第一次出任务就必须在步兵面前弃马逃窜。
“我们的任务不是厮杀!”康石头面色肃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弄不清这里的兵要地理,大人出兵就是盲人骑瞎马,我们是斥候,是大军的眼睛。战区图已经绘制完成,我们再呆下去毫无价值……”
他顿了顿,扫了郭焕和身后的几名第一次出任务的斥候一眼,嘴角轻轻动了一下,缓缓道:“想做一个合格的斥候,就一定要明白——没有意义的牺牲毫无价值!”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7)
在汴京城的西北角,距离界北巷使馆区大约有三四里坊的距离上有一间名为永安坊的坊落,却是属于禁军殿前司的产业。然而自显德改元开始,细心的汴梁人便发现,这里已经悄然之间换防,负责把守宿卫这里的士兵由明显操着河北山东口音的禁军变成了河东腔浓郁的外藩兵。汴梁人对于这支外来的军队并不陌生,毕竟去年万胜门外盛极一时的献俘大典是近些年来京城难得一见的盛事景观,西北平夏部落数千老幼被人用索子串在一起押入京师,而那些负责押送献俘的,正是这些头上不戴斗笠戴毡帽的河东兵——那是府州折令公的家兵。
永安坊的换防原因很简单,已经被大行皇帝郭威赐死的邺帅王殷的幕僚亲卫甲士全部被软禁在这里。
王殷的案子并不曾公审,也就没有结案一说,因此他虽然死了,却并不能给他定罪。王殷本人的罪名不彰,也就无法按律刑治其家人部署。再加上郭威驾崩柴荣嗣位,京师里面大大小小的人物眼睛全都盯着大宁宫,新旧交替之际进退辅臣警跸宫禁整肃营伍禁绝交通,京城内气氛外松内紧,表面上看去一派平和,内里实则分外紧张肃杀。平头百姓们不懂,达官显贵们却看得分明,王殷王峻虽然都已经先后辞世,追随先帝一刀一枪打江山的禁军将领们却依然健在。尽管皇帝临终之前一道旨意将其中位高权重者悉数削了兵权罢归家门,却终不过是为新皇市恩预作安置而已,若不能安抚住这些禁军老将,新皇帝的大位是万万坐不稳的。
如今稳稳镇着这朝廷的,里外里不过两股力量罢了,一个是刚刚加了太师荣衔的中书令冯道所代表的文官力量,冯道这是第三次被加封太师了,几十年来兵荒马乱,汴京城头的大王旗帜变幻来去,人们对于谁做天子谁掌兵符早已麻木,这位在朝代鼎革大位更始间始终纵横不倒位不下公卿的冯老令公实是压住汴京人心的最后一块秤砣,无论是庶民百姓还是豪门显贵看不懂宫廷禁地的争争斗斗,他们只看到冯令公还在相位上,这便足够了!
这是文的!
至于武的,便是如今掌着枢密院的折从阮折令公了,这年月官爵名位对一位武将而言其实并不值钱,无论是西河郡王的爵位还是尚书令的荣誉职衔在系统庞杂势力庞大的禁军将帅面前都不足道,真正令那些骄兵悍将心生忌惮的,除了折老头子数十年来镇守府州用契丹人和党项人的人头积累起来的赫赫威名之外,便是那实打实的从血里火里挣扎出来白刃搏命连眼睛都不眨的三千折家子弟了。
倚靠着这三千久经沙场的.子弟兵,折从阮坐在枢密院里便将京畿周边的禁军压制得稳稳的,郭威系的重臣大将们平日里便是再骄狂,此刻也只得老老实实雌伏在府中安分守己坐观局势变化,前几日不过因为某个禁军子弟喝醉了酒无意中说了几句对新皇帝颇有所轻的醉话,折老头子便将深孚众望的禁军大帅曹英唤至枢密毫不留情面地大大申斥了一顿,一向护短出名的曹帅回府之后二话不说便行军法斩了该人将人头送至枢府请老头子验看,这才算交待了这一节。
曹营尚且如此,还有哪个不长眼.睛的敢于轻捋这位折令公的虎须?
须知这位折家老太爷的实力.并不只在京师,谁不知道,以西北八路军大帅李文革为首的折杨李三家藩镇联盟手中掌握的十州之地数万雄兵便是折某人最坚实的后盾。
因此王殷的谋士家甲,此刻全部都由折家军看管.监禁。
王殷是在滋德殿被执的,事发突然,其亲兵衙将几.乎还未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被蜂拥而来的折家军解除了武装,随即便押送到了这里,其文臣武将几乎一个没跑掉全部被一网打尽,如今这批昔日里横行不可一世的河北强人上至邺藩首席谋主孙彬下至喂马做饭的火头兵一并被押在永安坊中,每人每日一个杂粮饼子苟延度日。
在长达五百多人的搜捕名单之上,只有一人没.有归案落网。
邺藩的新晋谋.士,昔日王峻相府的首席谋主郝崇义于事变当日不知所踪,邺藩的谋臣武士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此人去了哪里,殿前司和开封府全城大索也并未发现此人的踪迹,这位名声在外的智者便仿佛化作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京城日趋紧张的气氛中。
……
延州,延安县尉警拿着关凭路引猛看,郝崇义站在一边,面色平静地等待着。那尉警抬起头问道:“你叫郝崇义?”
郝崇义点了点头,那尉警问道:“来延州作何营生?”
郝崇义沉思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久闻延帅大名,某是来投效的!”
那尉警呆了一下,似乎没弄明白“投效”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扭过脸和另外一个尉警商议了几句,转回头道:“你要到延州来置业兴产么?”
郝崇义愣了愣,诧异地答道:“要在延帅幕府下效力,先要在延州置业兴产么?”
那尉警有些不耐烦:“你这人栠地啰嗦,不置业,不兴产,直说便是!”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木头匣子,打开来,内里却是六七枚木头雕刻的印章,他仔细地从中挑选了一个,蘸了印泥便在郝崇义的官凭路引上印了一枚。
郝崇义接过路引,却见上面朱红色的印泥印了两个楷体大字,却是“游历”二字,字体下面还有两个弯弯曲曲的符号,他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郝崇义颇感莫名其妙,正待出言询问,那尉警已然开言:“凭此印迹可在城中居停半月,半月之后若还要继续居停,须到治安署办理续居手续,如今州内正在戒严,晚间戌时以后不要外出,被拿了不是耍子!”
说罢他推了郝崇义一把,郝崇义便手拿着这份盖了戳的官凭路引懵懵懂懂进了延州城。
“下一个——”那尉警高声喊道。
郝崇义怔了半晌,摸了摸怀中的铜子,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一路行来,关隘过了不少,要钱的比比皆是,不想来到了地头,进门倒是省下了门包费用,却莫名其妙被人在路引上盖了一枚金印……
总算到了延州了,郝崇义吁了一口气。
这位相府清客并非只会卖弄诗文的儒生,算是个不仅读过万卷书也曾行过万里路的。尤其如此,延州给他的印象十分复杂。此地的风土人情比之汴京和金陵要显得土气多了,论及文气甚至连西南一隅的成都都不如,无论是人物还是建筑车马都丝毫不见品位,无文人雅客,无驷马高车,汴梁街头的豪门显客和金陵秦淮的吴腔雅调在这里全无半分踪影。城里城外,满目皆是店铺摊位,乡间市坊,盈耳具闻南腔北调。
这里的外地商人似乎比原著民还要多。
延州的人口是第一桩让他惊讶之处,从外表看这座城池的规模不过只有汴京城的八分之一大小,但城内外所见所闻,即便是在这号称戒严的时期这里也足称得上是人声鼎沸了,他在王峻相府久掌户籍丁数,只这么一路行来便已经粗略有了个轮廓,仅治所一地的人口便将近二十万——这与他对这座边郡的旧有印象相去未免太远了些。
这里的人不是风尘仆仆便是行色匆匆,每个人走路的幅度和速度都要比汴京城里快上那么几分,便仿佛这里人人都忙碌不堪一般。这里看不到开封府对面汴河码头上游荡的闲汉浪子,也看不到秦淮河畔终日吟诗问柳的风流文士,说书的先儿不在瓦子勾栏里面奉茶,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当街摆台卖艺,说的也全然不是前朝故事风雅典故,却多为当下时势上府政令民生得失,官府非但不禁止,还有穿了尉警装束的衙役胥吏在周围环伺维持秩序。
这里的人脸上看不到他处人脸上那般难以掩饰的菜色……
更不要说城外那条修了一多半的石质官道,那往来与驿站之间的四**车,车夫居然见到他便兜搭揽客,从四十里外的金城驿到城门外只需要四十个大子——和这年月的物价比起来可也算便宜得紧了。
郝崇义便这么如梦游般一面踩看一面问路来到了丰裕商社总号所在的铺面前。
总号的账房伙计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身为西北商界领袖的自家东主看了信后一路小跑出来,满面欣喜地拉着郝崇义的手嘘寒问暖不说,竟然还马不停蹄地差人去临街的节度府去请如今在州治位高权重的姑老爷过府,这等礼遇可实在是自商号开张以来从所未见的,总号的伙计们不由得猜测起郝崇义的身份来——莫不是京城的亲家公老军帅差来的人?
……
“慕德兄来得不巧,太尉今日休假,不在府中!”韩微领着郝崇义穿街过巷,步速快得四名跟随警跸的仪仗内卫几乎难以保持队形。
“休假?”郝崇义诧异道,唐代中枢官吏确有休假制度,但却从未闻地方封疆大吏一方藩镇自家也休假的,作为手持旌节开府理事的节帅,李文革休假与不休假有什么区别么。
果然,韩微苦笑道:“我们这位太尉与别个不同,这假日也是他自家定的,七日一休,若有急务不得休的话,于他自家话讲便叫做‘加班’,又称‘调休’,便是待公务不忙之际择一天将这一假日补将回来……”
郝崇义听得满脸黑线,忍不住开口讥刺道:“难不成李太尉这偌大基业不是自家的,却是为别人打下的?”
韩微诧异道:“慕德兄何出此言?”
郝崇义失笑道:“失言了,或许太尉只是公务旁午偶娱视听休息则个,却被我道是偷奸耍滑懈事怠工了……”
韩微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郝崇义诧异道:“怎么,可是郝某所言不恭了?”
韩微摇了摇头:“慕德兄倒也不算不恭,因为——总领六州政务的秦长史也是如此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延安城的东北角。这里乃是原彰武军中军大营所在,自从李文革拜镇,将军事中心由城中迁往丰林山上,这里便荒废了,被日益繁盛起来的铺面和摊位逐渐挤占,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军营气氛。此刻放眼望去,以前的营房、帅台、军械库、粮仓等等建筑早已不见了踪影,不是被拆掉了便是变作了客栈和商铺仓库,只有远远一面两面都破了的军鼓高高架在角落里,见证着这个叫做彰武军的军镇的存在。
韩微领着郝崇义穿过店铺间的小巷,来到了一处空旷之处。
这里是原彰武军的演武场,又称校军场,原本是聚将点兵演武操练之所,如今失去了昔日的功用,却也并没有被征做商用,官府在周边建起了一圈矮墙和四栋拱门,拱门上横着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隶书字体——延安园。
这延安园内此刻仍然显得光秃秃的,没有溪流亭台,没有水榭花卉,没有名人词句,更见不到假山怪石,只有许多人在这里抡着简单的器械打把式卖艺,惹得许多人围观,叫好之声不绝于耳,郝崇义更加诧异起来,却不知韩微领着自己来此处是何用意——难道这位李太尉竟然不拘形迹到了荒唐的地步,公然以节帅之尊来这里打把势卖艺?
韩微却不说话,只是领着他朝着园子的东面走,仪仗内卫板着脸分开人群,而周围的人却仿佛官人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意,极少有人注目他们一行。
又行了二三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个被周围一圈土垒隔了开来的空地,空地上面铺设了一层平滑如镜的灰色石质材料,上面用白灰划着横纵线和一些半圆线,空地的两端各竖着一个高高的架子,架子顶端驾着两块木板,木板垂直于地面,木板中心用白灰画着一个“口”字,而口字下端固定着一个用细铁条弯成的圆形圈子,圈子下面是用细麻织成的网——令人费解的是网的下端是开口的,两边的网均是漏的,却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
此时四周的土垒上坐满了人,许多人都在扯着脖子大喊,那浓重的关中口音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郝崇义看着坐在土垒上的形形色色人等,竟然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还有许多穿着公服和军衣的人——最出奇的是竟然还有些许女子夹杂其间,时不时发出一声声令人侧目皱眉的尖叫。
从这些疯狂的人中间穿过,郝崇义总算见到了场中的情景。
场中分为两边,一边有五个人,均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身着露着胳膊和小腿的短裤褂,头发高高挽起,一个个动作敏捷忽左忽右在场上闪来闪去,争抢着中间一个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晦气汉子正抢到了球,一面拍着那球状物一面试图晃过对方的身体。郝崇义看的莫名其妙,他心中暗自猜测那汉子可是要将球投入网中,却又随即醒悟——那网是漏的即便投中又有何用?
“慕德注意看,那拿球的便是太尉了!”韩微轻声在他耳边道。
郝崇义顿时大吃一惊,惊得险些连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场中的李文革此刻却无暇理会他这个旁观者的心情,他一面费力地运着球一面腹诽着这个时代粗糙简陋的制作工艺,白白耗费了那许多的皮革,还专程为这东西请祖霖帮忙制作了一个曲柄手摇式充气鼓风机,一番辛苦耗费下来,做出来的东西弹性和质感还是这般差劲,自己手劲稍稍小一点这东西就软趴趴弹不起来。
更加令他暗中咒骂不已的是现在这副身板,前世再熟练不过的三步上篮此刻做起来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只能靠着投球的准头和娴熟的动作弥补。
除却这些之外,最令这位八路军大帅不能容忍的,还是敌我双方两支球队的素质——那如出一辙的令人难以容忍的白痴和野蛮……
李文革这个队除他之外还有折御卿梁宣荆海和李护,对方则是细封敏达杨利凌普秦浩然和娄绍武,双方的队员从体力和身材上勉强平衡,而相互间的配合和个人的技术——也是一般的参差不齐。
李文革好容易晃过了身子灵活的秦浩然,带球直闯篮板,凌普却不声不响地插上,高瘦的身子突然间横在了李文革面前,李文革肩膀晃动两手交错,球在手中转眼间倒了两个来回,顿时晃花了凌普的眼,一个错失已被李文革伏底身子自臂侧晃过,再要回身拦阻已然不及。
此时李文革已经开始起步加速,转眼间越过了中线,距离对方篮板只有数步之遥,而对方的队员已经多被他甩在了身后,李文革略有些自得地扫了西侧的土垒一眼——被他硬拉来观战的骆一娘就坐在那个方向,心中难得地舒畅了起来——他奶奶的老子毕竟是穿越人士,就算换了身体多年练就的技术又岂是你们这群运动白痴比得了的……
思忖未毕,身子还在半空,手臂已经弯起,眼见着一个三分球势在必得,就在此时他只觉脑后风响,心中顿觉不妙,一阵本能地警觉袭来——随即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歪斜,以一个标准的王八大翻身的动作衰落尘埃,球早已不知被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抢走。
李文革趴在地上,不顾被石灰水泥地面震得大面积酸痛麻木的半边身子,扯着嗓子带着滔天的怒意大吼道:
“老子他娘的再说最后一遍,细封你个榆木脑袋被驴踢了的八辈子白痴笨蛋给我好好听清楚,这是篮球——不是他奶奶狗*养的橄榄球——”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七章:战争的脚步(8)
汴梁,大宁宫,延英殿。
此刻已是掌灯时分。然则殿外却密匝匝站着数十名甲士,将延英殿警跸得水泄不通,不仅殿中伺候的黄门们都被赶了出来,就连职分稍远一些的侍卫今日都被挡在了殿外,此刻在大殿中忙得团团乱转,为诸位相臣大将端茶倒水兼任皇帝贴身警卫的,却是禁中谣传已经有旨迁升殿前司都虞侯的原东西班行首赵匡胤,而率部负责在殿外警戒的,恰好是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
皇帝的这个安排意味很明显,既是对赵家父子的宠信,也是给这对父子施加压力,军国机密,尽在这对父子护持之中,因此若日后机密泄露,只要参与机密的重臣们没有嫌疑,便只管拿这对父子来发落便是。
在殿中走动着将炭火烧得旺旺的赵匡胤心中暗自叹息,老刘家这番折腾虽然很难给朝廷带来什么实际性的损害,却委实让眼前这个刚刚登基不足两个月的年轻皇帝有些尴尬和紧张。
事情其实很简单,就在今日午时,枢密院和兵部同时接到了潞州前线的急报。潞州衙内都指挥使穆令均所部昭义军五个营两千多人的一支部队被北汉南征前锋都指挥使武宁军节度使张元徽伏击,全军覆没,穆令均战死,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收拢残兵退守上党,张元徽部则越过上党大掠潞州南部,李筠与朝廷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信使抵达汴梁时浑身是血身中三箭,直至此刻仍在昏迷中。
这就是新天子召集文武重臣在延英殿议事的缘由。
所谓的“文武重臣”,实际上也是有所选择的。
皇帝柴荣高踞丹墀之上,刚刚加封了太师荣衔的冯道坐在文班首位,其下是宰相王溥,再次是刚刚复职不久的范质和李谷两相,兵部尚书王易、枢密都承旨左拾遗王仆、兵部侍郎陶谷等人依品次列班。
武班之首坐着尚书令知枢密院事折从阮,折从阮的品级已然升无可升,柴荣登基自然要大封老臣,对这个以外镇入值京师的老将自然要倍加笼络,因此干脆将折从阮由西河郡王改封秦王,给予其高行周生前的待遇,以用其来压制郭威当年带出来的禁军诸重将。
范质李谷皆是文臣,因此虽然在郭威病逝时虽然按照惯例被黜,却旋即启用,也就是走了个过场,不过回来后却列在王溥之下,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而同样在那日被郭威罢黜的曹英郭崇充王仁镐向训等禁军诸将却一个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至今为止都还在家中“闭门读书”。五代新旧交替之际禁军作乱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老皇帝和新皇帝这般做法倒也不为无因,只是这样一来。武将方面在殿中的人数就显得少多了。此刻坐在折从阮下首的却是同样年近花甲的大名府尹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
按理说符彦卿既然继任王殷的职务便应该到邺都就任,然而一直到此刻都还留在京中,很明显这个外镇职务于他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新皇帝在军中心腹不多,与此主危国疑的时刻,自然不愿意让符彦卿外出。
至于柴荣宠信符彦卿的原因就更加简单了,符彦卿的长女,广顺元年便被先皇帝郭威收为义女,三天前,新天子柴荣金册敕封其为大周朝的正宫皇后。
柴荣又没有看过一千年后的京剧二进宫,自家的老丈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站在符彦卿下首的,却是张永德和李重进这两位禁军外戚重将。
赵匡胤在殿内行走间脚步越发轻了,此刻殿上的老几位,貌似正在闹意气。
北汉寇边,如何应对其实是极简单的,无非是出兵御敌罢了,只是派谁出兵,这个关节上君臣之间却起了纷争。
“北汉蕞尔小国,地不过十州,户不过三万。遣一大将,发兵伐之足矣,何劳陛下亲征?”此刻发话的乃是太师中书令冯道,这老糊涂蛋近两月来全然没有了先帝时那副睡不醒的迷糊样,竟是日日坐在政事堂里坐朝理政,丝毫不肯假借于人,这段时日下来,老头子的精神越发显得旺盛,只是人却足足瘦了一圈。
京城内外,这段时间对这位“长乐相公”颇有非议,偌大年纪还不自请致仕,明显是恋栈权位富贵。老皇帝看在曾同殿为臣的份上允他三日一朝,这已是给足了面子,他却偏还不知足,如今新皇登基,竟然独秉中书门下之权,俨然一副权臣的模样,手中一兵一卒都没有,却事事大包大揽不肯松手,这不是自找倒霉么?
新皇帝的秉性,可远没有老皇帝那么温顺谦恭……
柴荣轻轻转过头,说道:“令公,刘崇老贼此时兴兵,摆明了是欺朕年轻,以为父皇晏驾,新帝不识戈矛,不敢应战,纵然朕能忍了,只怕大行皇帝于地下亦不能忍!”
“陛下确实年轻——”冯道声音不高。语调却及其坚定,没有丝毫妥协或者给皇帝留面子的意思。
此语甫出,殿中文武均惊讶地看向这老头子,就连一向自以为对冯道知之甚深的王溥范质李谷三相都十分诧异,不知道老头子今日是吃了什么什么枪药。
折从阮不安地在坐席上挪动了一下,缓缓开口道:“老臣愿率部出征,不将刘寇逐回,势不罢兵!”
“令公去不得——”
“不可——”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是皇帝柴荣和冯道同时开言阻止。
柴荣看了冯道一眼,苦笑一声,对折从阮道:“京师局面,还要借令公的虎威震慑,再说令公上了年纪的了,大行皇帝生前有遗命,再有动刀动枪的营生,不能再劳动您老了。冯令公说得原也不错,朕确实还年轻,因此这一遭还是朕来吧!”
“军国倥偬,陛下不可轻忽!”冯道板着面孔摇着头,轻声道。
柴荣看着冯道,站起身道:“这是朕的江山,朕的天下,朕若不能守护之。当请有德者居之!”
话说到这里,皇帝的语气已经颇为不善了,冯道却丝毫不理,他颤巍巍站起身子,缓缓说道:“民间有谚语,兵马一动,地动山摇。兵事不同民政,民政疏失,改弦更张便是,兵事错处,伏尸千里。流血漂橹,人头掉了,是接不回来的。陛下年方而立,举兵征伐,还是信用重臣大将的好……”
柴荣看着冯道,认真地问道:“令公,若论及年齿,霍国公与朕仿佛,令公谓其不知兵否?”
坐在冯道对面的折从阮再度挪了挪屁股,显然这君臣二人的对话令他颇不适应。
“李怀仁知兵,陛下若以其为帅,臣与两府,当无异议!”冯道仿佛听不懂皇帝话语中的怒意,淡淡应道。
柴荣蹭地站了起来,不顾王仆在班末拼命冲自己使眼色,步下丹墀,昂首大声道:“朕知道,李太尉请战的表章已经送入了枢密,朕也知道,李太尉此刻只怕已经等不及朕的诏命先行发兵了,朕非雄猜刻薄之主,岂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李文革若是小心谨慎到等朕下了诏命再行用兵,他便不是威震西陲的李将军了!若是此刻太尉在朝中,登台拜帅,以河东方面之权予之,朕自然可以省心省力。然则太尉此刻不在关东,在延庆,在关中之北,他若发兵,不会舍近求远绕道潼关,只会自府州直驱岢岚,抄袭刘氏的后路,折令公,朕说得对么?”
折从阮欠了欠屁股:“陛下所言,确是用兵之理!”
柴荣在大殿中走动着:“诚如秦王所言,朕也相信,李大将军不会悖理用兵。有他在北面,朕自可亲赴潞州,与刘氏老贼走马会猎,老贼既然以为朕是可欺之主,朕便叫他看看,也叫天下人都看看,朕这个皇帝,是否当得起大行皇帝以九州万方相托付……”
“陛下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冯道的声音再度固执地响起,“大行皇帝以社稷托付陛下,此乃臣等以身所证,有异议者,臣等自当尊大行皇帝遗命诛之以警朝野。陛下如今不再是节度方面的太原侯,也不再是权领中书的晋王,陛下是天子,统御文武抚治天下之第一人,如今苍生黎庶,未尝得陛下恩惠,春耕在即,大河水患犹在,值此内事不靖之时,朝野上下均盯着陛下,陛下舍却民生庶政,一意以身犯险,恐怕反倒有负大行皇帝托付之重了……”
君臣二人各执一词,却均言之成理,大殿内一时僵持了下来,殿中文武无不啧啧称奇,自大周立国以来,冯道给人的印象便是庸庸碌碌诺诺无为,不要说拿权诤谏,便是想让他多说上一句话都难,今日这却是怎么了?这老头子如何突然间气迷心窍昏聩了神智突然在这个当口学起魏征来了?皇帝已然几次三番解释明志,他却偏偏要和新皇帝对着干,丝毫不给这位新任的九五至尊面子。这些日子以来虽说他拿权拿得紧,对柴荣却也还恭敬守礼,怎么今日一说到亲征的事情,这老头子便和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一般冥顽不灵?
站在几位宰相后面的王易惊得目瞪口呆,几次张嘴想要打个圆场,奈何这对君臣却没给他丝毫的机会,几乎话赶话片语不让,侧头看三位相公,却都拧着眉望着殿中的景象若有所思,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朕并无轻敌之意……”柴荣走到冯道面前,盯着冯道的双目道,“朕只是不愿意躲在汴梁城中为刘家老贼所笑。朕若不亲征,非但老贼要欺我,只怕这汴京城中,不知多少人会生出异心异志。大行皇帝留给朕的江山功业,靠在大宁宫内坐而论道是守不住的,要守住大周朝的基业统绪,朕必须向天下臣民证明,朕非但有这个资格,也同样有这个能力!只有如此,那些暗流涌动的异心异志才会消弭于无形,社稷百姓才会少经些刀兵之苦——朕也不用在史书上留下一个诛杀功臣的背晦名声……”
这话就说得想当直白诚恳了,殿中大臣都是天下顶尖的聪明人,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
虽然话是对着冯道说的,但是众人都知道,连赵匡胤都明白,皇帝口中的“异心异志”绝非指的是眼前这个风烛残年做了四朝宰相的倔强老头子,对于禁军中新旧交替之际的暗流涌动,这位年轻的天子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执意要御驾亲征,正是要以实际的战绩向所有对他存着疑虑和轻视的军阀重将们示威,以这种实打实的方式震慑这些私下里存着不臣之心的人们,打消他们心底那一丝铤而走险的念头,以避免迫不得已之下腥风血雨的大清洗。
说到底,尽管性情迥异,新皇帝的心底……也还是仁慈厚道的……
按理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冯道也就该恪守人臣本分退班谢罪了,然而冯道却两眼毫不躲闪直视着皇帝,诚挚地道:“陛下之心,臣等明了,有此一丝仁念,便可知大行皇帝以大位传陛下乃英睿明断。陛下的心是好的,然则陛下毕竟少经战阵,与先帝不同,兵凶战危,容不得半点疏失。为将者失阵,陛下换将便是,李文革若败绩,陛下撤藩另择名将镇守西陲即可。然则陛下亲征,一旦失利,非但朝野震动天下不宁,如陛下所言有异心异志者,岂非更加轻视王纲,未见其威,自取其辱。凡事兴兵,胜败便在两可之间,陛下自家冒得这个风险,朝廷却冒不得。老臣昏聩,蒙大行皇帝以陛下相托付,若坐视陛下自蹈险地而不行诤谏,异日臣实无面目见大行皇帝于地下……”
也是一番道理……
站在冯道的立场,稳定是目前压倒一切的大原则,能不冒险就不能冒险,同样是为了稳固柴荣的帝位,同样是为了新君的威信考虑,作为托孤重臣,冯道的想法非但不能算错,甚至……令柴荣在一瞬间还生出了那么一点点感动……
他是深知这位长乐相公的,这老家伙侍奉过的君主比自己的两只手的手指还要多,对他来讲谁当皇帝原本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谁当皇帝他都照样做他的宰相,这一点连北朝的夷狄之君都不例外。以他的性子,为了维护一个冒失君主的地位而花费这么大力气来争辩,实在是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或许是在他看来自己和郭威这对干父子,确实有着与之前历朝历代君主不同的地方吧,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年方而立的新皇帝的威信值得他花费心思和精力去维护维持……
确实,一旦战败,自己这个皇帝纵使能够生还汴京,只怕也会威信大损,曹英王仁镐之辈,到时候会采取什么举动就谁也说不准了,即便有折从阮坐镇京师,一场动荡恐怕也难以避免了……
柴荣心中颇为气苦——怎么一轮到我上阵,老令公便总想着打败仗的结果呢?难道自己和义父郭威的能起相差便真的有那么远?一轮到自己上阵,就真的要稀里哗啦地败下阵来……
作为君主,这个弱是万万示不得的,哪怕是对着这些自己的亲信臣子,这个弱也示不得,否则这个皇帝自己便没法继续做下去了。
“令公,靠着他人之力,或许朕可以轻松些,然则要守住大行皇帝留给朕的事业,朕必须靠自己,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柴荣轻轻道。
“陛下不是山……”冯道丝毫不肯假借,也丝毫不肯给新皇帝留下半分颜面。
“或为君王,或为上将,陛下只能选择一样!”冯道直盯着皇帝的双眸,缓缓道。
“唐太宗二八领兵,二十四岁封天策上将,二十九岁至天下太平,朕今年已而立!”柴荣胸中怒火中烧,咬着牙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陛下不是唐太宗!”冯道的语调依然冰冷,冷得令殿中文武一个个直起鸡皮疙瘩。
“陛下要明白,以甲兵削平四海的,乃是大唐之秦王,而非后来的太宗文皇帝。以文皇之英武,贞观之盛,赫赫武功皆取自卫公、英公诸将之手。十七年太宗执意亲征,遂有辽东之败绩,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大概觉得只那么干巴巴一句话分量还不够,冯道又淡淡地解释道。
做了皇帝,还要亲征,就是自取其辱,李世民都如此,况且陛下?
这话隐藏在一番言语背后,虽然没有说出来,然则以殿中诸人的智力,又有谁听不明白呢?
柴荣握紧了拳头,此时此刻,他突然间想起了去年年初自己和某人在界北巷馆驿的一番对答。
“渡辽水,拔名城,以数万陆师连破敌军雄师二十余万,敌酋虏帅跪伏军门自缚请降,令公,如此‘败仗’,朕闻所未闻!”说起这军事上的见识,似乎唯有那个家伙才真正称得上“不凡”啊……
可惜,冯道不是唐粉……
“欲亡其国而未亡其国,欲复四郡而四郡复失,就是败仗!”冯道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道。
此刻,范质等文臣都呆呆看着冯道,目光中全是赞叹和敬意。
这才是冯道,真正的冯道!
说什么节操忠义,骂什么四姓家奴,真正的士,在真正的原则面前,从来都是寸步不让的!
贞观末年,当那位名震古今的著名雄主自辽东的冰天雪地中归来之际,如果那个同样先后侍奉过四位主子的四姓家奴还活着的话,也定然是如此时的冯道一般神态、一般言语吧……
七年前的汴梁城头,多少名臣勇将蜷缩在地,在某位异族君主的武功兵威面前诺诺缄口……
此芸芸众生,菩萨不能活之,唯陛下能活之!
他坚持,他固执,只因为在他看来,那是真理,那是人生价值之所在!
他韬晦,他痴哑,只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小道,那是无足轻重之末节!
此刻的冯道,一袭紫衣孑孑而立,一如三百年前的魏征。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1)
三月,刚刚开冻不久的大河河面之上波光粼粼。不时还能看到一块半块顺流而下的浮冰,河两岸的山峦和峭壁上都已经沾染覆盖上了一层苍翠的绿色,各种各样的鸟儿也不时掠过河面,惊奇地望着河中心那支逆流而上的船队。
这支沿着河道一字摆开的船队约莫有十七八艘船的样子,一律都挂着巴蜀商号的旗号,逆流而上行得飞快,最奇的是,船队并没有张帆,也看不见拉纤的纤夫,河道两边全是山峦峭壁,也没有可供纤夫们拉纤行走的河滩。大河的这段航道平日里只见顺水而下的航船,却极少见到逆流而上的船队,更何况这支船队里的船只模样都怪得很,在船舷的两侧安装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类似车轮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飞快转动拍打着水面为船只逆流行进提供了基本动力。
这些悬挂巴蜀商号旗帜的船只,实际上便是延州的木工合作社船政司研制生产的两牙级甲型车船。
车船的概念其实出现的很早,唐代的宗室曹王李皋曾经在长江上试验过一种以明轮进行驱动的人力船只,俗称便叫做车船。而延州的车船与李皋的车船之间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联系,这种新型船只是丰林书院的几何专家祖霖根据家传的机械图谱复制改装而成的。在祖式机械图谱上,这种船只被定名为“千里船”,其动力系统被称为“车”。实际上指的便是船舷两侧的明轮。祖霖所设计的两牙级甲型车船和千里船之间的区别在细微的内部构造上,甲型车船比之千里船拥有更加先进传动系统,这个系统中应用了铁制齿轮和木制齿轮,使得整个系统的稳定性和传动性能大大提高,船只两侧各有一个大明轮作为主驱动系统,这个明轮系统的动力源是设置在船只底层的一个以驴骡牲畜动力拉动的绞盘,而在每个明轮的两侧还平均分布着八个小型的明轮,每个小明轮由一个人力进行驱动,这样就使得这种明伦在动力系统控制上显得更加灵活高效,即使是在逆流而上的情况下,全速开动一日一夜也能航行一百二十里以上。
“要是有蒸汽机就好了……”
站在甲型车船的船头,看着两边的明轮飞快地拍击着水面,李文革冲着站在身边的细封敏达感慨道。
船上养了两头关中驴,每天都吃喝拉撒在船上,空气质量自然就无法讲究了,运输效率虽说大大提高了,但乘坐的舒适性还有待改善。
“争气鸡?”细封敏达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即使在党项八大部落的整个鹞子团队当中,他的脑子也得算是动得快的,部族语言也好汉话也罢只要听上一阵说上一些时日他都能很快熟悉,鹞子是平夏部的精英,光靠勇武是不够的,足够的智慧和机敏的反应判断是必须的。然而聪明的细封敏达苦苦思索了半晌,终究还是没能弄明白究竟什么样的鸡算是“争气”的鸡,什么样的鸡又算是“不争气”的,以下蛋的数量和频率来衡量么?
这支打着巴蜀旗号的船队上,搭载着整个八路军的军事指挥中枢机关。李文革、细封敏达、李护三个人在一艘船上,沈宸、魏逊、折御卿则在第二艘船上,凌普杨利秦浩然等将领则分别搭乘在后面的船上。此刻若是大河之上起一股大浪,西北第一雄镇强藩说不定就全军覆没在这碧波之中了。
为了保持军事行动的突然性,军事调动部队集结和指挥系统的到位是分开进行的,李文革带着八路军的首脑们数十天来一直稳稳呆在延州本部没有动弹,这些军中重将不时地在延州地面上出现,甚至李太尉本人还亲自率领着大家时不时打上一两场“篮球”保持一定的露面几率,这一切都是为了掩护在北方正在进行的紧锣密鼓的战争准备。
李文革此次出兵的整体战略是三路进军,其中折杨两家合兵组成南路纵队出兵河东路,扫荡北汉的岢岚军,控制屏蔽河东西部的山区和交通要道,八路军保安、怀安两个骑兵团以及延川、肤施两个步兵团以榆林为中心集结组成北路纵队东出胜州沿金河一线向东北出击,扫荡辽国的西南路招讨司,而后南下越过宣德攻击西京大同府,这一路将由李文革亲自统率,细封敏达统领两个骑兵团,而两个步兵团统制则由李护与狄怀威分任;而八路军延庆镇主力八个步兵团以及灵夏镇所属的定远、怀远两个骑兵团的主力部队以宁边为中心集结组成中路集团,在水军的协助下渡过大河东进朔州,扫荡山后,一部封锁石碣谷雁门关。一部沿灰水河桑干河一线北进,越过应州自南路攻略西京大同府。
三路大军以中路为主力,因此中路集团的统率指挥机构也就囊括了八路军的重将精英,在李文革临行前发布的“西京南路军政司、行军司、监军司组成*人员名单”中,以沈宸权知西京南路军政事,任西京南路行军使,魏逊同知西京南路军政事,任西京南路监军使,折御卿任西京南路行军副使兼行军司都虞侯,康石头任西京南路行军司副都虞侯兼骑军都指挥使,娄绍武任西京南路监军副使兼军法主事,叶俊任西京南路行军司副都虞侯兼兵要主事,陆勋任西京南路厢兵都指挥使,陈哲任西京南路转运使,萧涯离任西京南路安民使,由沈宸、魏逊、陆勋、萧涯离、陈哲五人组成西京南路军政司,总领朔州、应州直至蔚州大同一线的军政全权。
相应的西京北路就简单多了,因为这一路由李文革亲领,因此设八路军节度使西京北路行营,以细封敏达为行营都指挥使,以秦浩然为行营副都指挥使兼都虞侯,以崔褒为权知行营都监事,以张桂芝为行营内卫主事。
为了这场战争,李文革几乎拿出了自己的所有家底,十四个团的作战部队只是小意思,五支团级规模的厢兵辅助部队被部署在大军的后方以保障后勤系统的满功率运转,刚刚成型不久的水军部队全面动员,以确保部队的迅速集结和机动,八路军长史、司马书房以及参军会议联合组建了一个物资转运局。以陈哲为首的延庆商社行会联合斥资组建了西北路物流转运商社,大量的牲畜车辆船只以及人力被投入到这场战争的后方,他们不仅要保障作战部队的物资供应,同样还要保障对预期内的战利品的大规模长距离运输。
李文革保留了四个步兵团和一个骑兵团的兵力,其中三个步兵团部署在延庆,一个步兵团部署在灵州,而洛源步兵团则部署在盐州,随时准备支应两面。
丰林山上,组建了以司马周正裕为首的八路军留守行营,确保后方的稳定和交通线的畅通。
为了这场战争,李文革大幅度调整了自己辖区内的人事布局。
首先是陆勋和萧涯离两个州署判官被调入西京南路军政司,因此吕端被任命为检校夏州节度判官权知夏州政事,原权知河套抚慰司事褚微言调任宥州节度判官权知宥州政事,撤消了河套军政司,并入西京北路行营,原河套藏才族族长辽丰州刺史王甲被任命为西京北路行营副都指挥使,其子王承美也被授予致果副尉军衔,任怀安骑兵团副统制。原河套抚慰司改称河州,八路军节度布政副使兼司农主事张鼐调任河州节度判官权知河州政事。
按照原定计划,延州一年两试,三月为春闱,九月为秋闱,军事行动不能影响开科取士。去年的秋闱是李文革亲自主持。结果取上来许多文字粗鄙的士子,秦固对此深为不满,因此声称不改变目前的取士方法他绝不再参与其事。李文革在想了好几天之后作出了一项令秦固更为哭笑不得的决定,他首先任命新近来投的原王峻相府谋主郝崇义为度支参军事,从陈素手中接下了财务预算大权,然后发布文告陈素以录事参军事兼任教谕参军事检校昭文院主事知贡举,去年的秋闱状元昭文参军事周茂生和延州节度判官文章同知贡举。
这个贡举班子的构成再次令延庆官场为之震动,李太尉以这种形式再度向手下的文臣武将们表示了自己任用女官的坚定决心,按照隋唐以来的科举惯例,出掌贡举事务的官员将通过这种入仕考试选拔建立起自己在新一代官僚中的牢固人脉关系,也就是所谓的结党。在这个班子中文章作为延州老一代官僚的代表自然可以从中获利。而周茂生作为新式科举的受益者自然也要全力维护自己所代表的集团的利益,这样可以使科举取士的结果相对平衡不至产生过大的偏向,而无论是谁选上来的士子,最终都要经过陈素这个节度府代表的审核才能正式获得科举学位,从而取得晋身官场的机会,可想而知这批未来的基层官员在反对女子为官的问题上恐怕很难像文章等老一代官僚那样挺直腰板坚持意见。
当然这么做的弊端是很可能辖区内对此极度反感的真正的读书人阶层集体抵制此次春闱而罢考,不过由于初试门槛较低,这种危险并不会真正危及此次春闱本身,那些相对高端的读书人的抵制恰恰是相对比较低端的识字阶层的机会,而那些外来逃难留居延庆诸州的知识阶层为了摆脱流民的身份获得晋身机会也不大会在乎主考官是女人这一屈辱现实。因此本地士子罢考的直接结果就是在未来的延庆官场中本地力量被彻底边缘化,文章等本地官僚力量的代表自然不容这种情况发生,因此他们非但不能躲开,还必须借助手中的贡举权限竭尽所能地鼓励和劝说本地士子应考。
李文革面对着秦固愤怒地目光贼笑着:“我给了所有人均等的机会,能做到什么地步就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当然无论他们怎么做,我们都能从中获益……”
那一刻,堂堂的朝廷公爵笑得像个彻头彻尾的流氓。
做,还是不做,对于显德元年的文章同志来说,这是个可以自由选择的单选题。
私下里,李文革则和李彬交了底,他留给了李彬一道草拟好的节度文告,文告上写明,因为文章在春闱科举中的尽心尽力工作,任命文章为八路军节度承宣布政使,自此任命生效之日起,长史秦固不再兼任布政使职务。
这道文告发布与否,自然要看文章同志是否能够在春闱贡举中“尽心尽力的工作”。
如果他做了,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了结党固位也好,是为了维护本地势力也罢,还是为了真正能够为延庆选拔出一些符合他自家标准的“人才”,都无所谓,只要他认真面对了这次同知贡举的任命,节度府就将按照他的劳绩予以擢升和提拔,决不因他曾经搞过内部串联抵制节度使命令的过往历史而歧视他甚或给予他不公正的待遇。
如果他不作为甚至暗中活动抵制此次春闱,那么自然就谈不上为此次春闱贡举工作尽心尽力。没有了这个先决条件,这道任命文告也就自然作废了。李文革对李彬说得很明白,如果文章这么做了,那么就说明他的心胸见识以及气度能为限死在了这一州十县之地,不足以担当更大的责任和更重要的事务,如此最起码在李文革的权限还能管到他这一级官吏的情况下,他再没有在系统内升迁和提拔的可能,直到某一天提升他的职务不再需要李文革的许可和允准为止。
这番肺腑之言听得李彬老头子直磨牙,这个家伙简直把人都算计到骨头缝里面去了。
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李文革这才率领着自己的统帅机关和内卫部队登上水师准备的车船,施施然北上奔赴战场。
一路之上李太尉总是站在船头心旷神怡地观赏着大河两岸的山峦景色,口中时不时哼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旋律古怪的歌词,嘴角时不时浮现着那么一丝丝欠揍的笑容,显然心情不是一般的好,是大好,不是小好!
一路上这等情形见得多了,沈宸魏逊等嫡系将领便视而不见了,每逢太尉有些莫名其妙举动之际这些军方大佬们便纷纷躲在船舱中将耳朵堵起来装聋子。
只是苦了与李文革同居一条船上的细封敏达和李护……
李护对于自己这位太尉义兄的崇拜到了骨头里,因此这几日一直在默默记录背诵从李太尉口中喷涌出来的那些直白得堂而皇之却又不着调得莫名所以的歌词,背到后来,昔日的相府书童不得不面红耳赤地放弃了,这些词句在一千多年后的时代或许不算什么,在唐末五代,还是显得有那么一些些少儿禁止的。
对于细封敏达而言,这种折磨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
终于,在某次太尉大人再次在船头扯着嗓子高声嚎起“我在仰望……”之后,忍无可忍的党项人终于坐起身大叫:“谁去将那匹发*的蹩脚马的嘴堵上?”
不能被人理解的幸福,是一种悲哀……
某个两世为人之后又拖了许久方才体味到某种人生境界的家伙摇着头哀叹……
这帮没有品位的丘八们,他们怎能理解,“初吻”这种东西,对恋爱中人的重要意义……
延州节度府后院,骆一娘一面在院子里晒着被子一面摇着头费解,不就是亲了一下了么,居然能产生瞬间石化效果和疯魔异化加成,照这种进展速度……雏儿开窍的日子真是遥遥无期啊……
……
汴京城,大宁宫内,数百甲士在赵匡胤率领下静悄悄侍立在寝殿之外候命。
寝殿内,大周天子柴荣一身明光铠甲,内衬素白的斩衰战袍,唇上一抹一字型胡须修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结束整齐神采奕奕,身形虽然稍显消瘦,却掩不住硕长的身躯内奔涌勃发的英武之气。
皇后符氏亲手为皇帝系好了颔下的带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护心镜,微笑道:“军中不同宫中,再没有旁人说小话,好好收束自家的秉性脾气,多听些旁人的见解主意,不要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善待士卒,他们毕竟在为你效死呢!”
柴荣笑笑,伸手拉住了符皇后的手,摩挲着道:“你却忒地罗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那许多婆婆妈妈事?”
符皇后也笑了笑,朝着西边指了指,道:“我妹子那边,你不去告个别么?四哥尚不满周岁,你这一去,他的试儿之礼,可就未必能亲自主持了……”
柴荣朝着西宫方向看了看,叹息了一声:“出兵在即,我就不过去了,牵肠挂肚的不好,试儿之礼我若赶不回来,你做主便是,外朝有折令公,还有范质和李谷,你不必忧心,若万一前方兵事不好,可以请晋国公主进宫,有她在内,折令公在外,大事无虞……”
符氏神色一肃:“李崇训已然误了我一次,你若敢再误我,他日相逢,我当恕李崇训,却万万不能恕你!”
柴荣无言,伸手抚了抚符氏的头发,轻声道:“我已诏命李文革为山后北面兵马都部署,折、杨副之,以牵制贼军,大势在我不在贼,毋庸多虑!”
符氏叹道:“冯令公却是好意,他是四朝元老了,你出兵前,原该去看看他的!”
柴荣轻轻摇头:“我亦知他是好意,待得胜回朝,我自当亲赴冯府请罪,现在却不成!”
符氏淡淡摇头:“只怕令公撑不到那时候了……”
柴荣叹了口气:“是我负了冯令公!”
符氏展颜一笑:“却是我不好了,你是皇帝,是天子,肩上扛着九州万方苍生黎庶,这等时候,旁人躲得,你却躲不得,这一层外人或许不明白,我又怎能不知?我既嫁了你,不求生同富贵,但求死能同穴,已是心满意足,你负了冯令公我不去管,却万万不可负我,否则九泉之下,你麻烦不小!”
柴荣自信地一笑:“放心,刘崇老贼还奈何不得你家男人,我定能活着回来见你!”
符氏凑上前去,在柴荣面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我记着你这句话了,你活着回来,我便活着等你,你若遭不测,大宁宫里,同有半具棺椁等着你的骨头!”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2)
大国这个概念。无论古今中外,均有着多重政治含义。
西周封建。百里为国,十里为家,成王时期一口气分封出去的大大小小上百个,诸侯国中,经过数百年的相互征战吞并,所谓大国也形成了其不成文的标准。地千里,车千乘,是为大国。所谓车千乘,也就是国中常备兵力达到万人规模以上,春秋初期的郑国、宋国、齐国,便是这样标准的大国。到得后来,经过政治的革新和经济的发展,最终形成了齐晋秦楚这种以“称霸”形式雄踞一方的超级大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均可称之为大国。
历史潮流滚滚前行,所谓大国的概念也在不断演化中,简单的按照地理面积和军事力量级数论资排辈方式不断受到冲击,大国的概念里开始带着越来越多的政治外交内涵。所谓大国,可使天下诸侯以臣仆事之,鼎盛时期的大国,区区一使持节,可族灭一国,班超陈汤王玄策,便是大国力量的典型代表。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更是中原大国鼎盛时期喊出的带着赤裸裸毫不掩饰沙文主义色彩的口号。
曾几何时,天可汗一怒,西域荒漠尘沙泛起,东海碧波浊浪诣天,太极宫里那个惫懒强悍的男人就是放个屁,也能在大漠草原之上激荡起赫赫风雷。
与以往的任何一个草原帝国不同,继起漠北的耶律家族尽管承袭了历代草原民族跨骏马挽长弓的旧有传统,却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匈奴突厥等等昔日游牧霸主的血脉沿袭,恰恰相反,大辽的君臣,契丹的贵族重臣,几乎无一例外秉持着令人难以理解的正统观念,大辽虽然客居北疆,却是曾受大唐册封的中国正脉,相比走马灯一样征战吞并更迭轮换的中原藩镇们;大辽更有资格自称为中国,毕竟所谓的契丹,是名正言顺位列于天可汗秩序下的大唐遗族之一,而中原的五代十国,梁唐晋汉周,皆可算得昔日大唐的叛臣逆子。两相对照,大辽这个大国,非只在军力和国土面积上傲视群雄,就是在所谓的渊源统绪问题上,也毫不谦让地高踞中原诸国之上。
不管柴荣认不认,大辽的血统都来自大唐,而所谓大周,不过是一个新的中原割据军阀而已。
即便是心高气傲的柴荣也必须承认,最起码在显德元年,大辽确确实实称得上是当世大国。
随随便便就可以出动一支三万人马以上的战略兵团对于称臣属国进行战略支援。而且还是在基本不撼动自家根基的情况下,仅此一条就令人不得不重视。
毕竟在这个时空里,举目天下,国中兵马在三万人之上的政权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家之数。北汉南征,举国动员不过拼凑出了三万出头的步骑,柴荣应战。仓促间来得及调动的机动兵力也不过三万人左右。虽然说自郭威立朝以来所实行的政策就是偃武修文与民休息,但后周毕竟是占据中原腹的的正朔王朝,真要较真举国动员扫扫裤缝二十万人马还是能够凑出来的。不过那是指国战。若是辽军大举南下,大周君臣自然要放下一切怀抱以举国之力应之,若只是在契丹支持下的北汉,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柴荣新登大宝。地位未稳,郭威时代的重臣大将尚未从心理上真正臣服这位年轻的皇帝,而地方藩镇如李文革等都还在观望毕竟七十年来正朔王朝的更迭大多都发生在新老交替的当口。这个时代的君王们一般很少会指望那些所谓忠心耿耿的臣子部将们在自己死后齐心协力地辅佐自己年幼的子嗣!在这个,时代,那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其做这种白日梦,倒还不如将个子传给年富力强的兄弟或者培养一个威望资再都足够的养子。不管后世人如何看,在这个纷乱的世纪里,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这八个字可绝不仅仅是臣子劝谏君王的简单口号。
那是从血淋淋的现实中得出的血淋淋的经验。
即便是长君,稍弱一点都不成!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峻到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郭威比他现实多了。
在这个时代,天下莫不如此!
辽国也不例外。太宗皇帝死去不过七年,上京城里已经换了两任皇帝,契丹贵族们这些年来忙着站队争夺厮杀,几乎每年都要出几起震动朝野的谋逆大案,今天还打着朝廷的旗号在镇压叛逆的宰相元帅,明日就可能自己被当做叛逆诛杀夷族,宗室重臣人心惶惶。上位者和属臣的权力乃至生命财产都没有任何的保障,若非如此,七年前便曾经马踏大河将南朝花花江山踩在脚下的大辽,又怎会在这七年时间内无力南指,只能通过支持河东刘氏割据政权做点小动作?就算国力有所局限,当年的乾估之变。若是利用得好了,最起码能够趁着郭威和刘家的孤儿寡妇较劲的当口吞并河北,再度兵临大河或许不易,多吃掉河北三四个州郡还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内耗让这一切都变得不可能,虽然这几年大辽也并没有中止对周边的部族用兵,但充其量也就是小打小闹将北方那些尚处于刀耕火种层次的原始部落多收编几个,至于南朝方面,自幽蓟十六州之后便再无寸进。
辽国西南面招讨使耶律陨恩是太宗皇帝耶律德光最小的一个线子,其母乃是太宗皇帝征涅刺部时掳来的女奴,身份卑微,限恩幼年时母亲便被述”心借故处死。不要说其时耶律限恩尚且年幼,便是巳绍藏甲。他也不敢痴心妄想与大辽第一后族述律家讨还公道。太宗的母亲述律平太后乃是受阿保机遗命主持太祖身后军国大事的摄政太后,而太宗的皇后则是述律平族弟之女,不要说偎恩,就连雄才大略的太宗皇帝本人在述律太后面前都只能唯唯称是。
不过耶律德光倒也没有亏待小儿子,在其南征之前,为了避免偎恩留在上京府被皇后找茬收拾,拜原西南面招讨使信恩为于越,以耶律偎恩为西南面招讨使,将其派回了其母族聚居之地。这样偎恩虽然从此没有了参与中枢争夺的机会,远离上京与涅刺族唇齿相依倒也勉强能够保的性命无虞。
这些年来自己的亲大哥和堂兄轮番登场,朝中斗愕乌烟瘁气,偎恩却安坐可汗州坐享西南十几全部落族群的供奉,走马渔猎弯弓射雕,虽然没有锦衣玉食,却也着实自由自在。
无论是已经下世的世宗皇帝还是眼下在位上的当今大辽天子,在将体系内的隐藏敌人肃清干净之前对这个远在西南的弟弟均无暇顾及。
可惜的是,耶律限恩的好日子在大辽应历四只也就是大周显德元年的三月被一个叫做李文革的家伙彻底破坏掉了。
西南面招讨司虽然也号称方面设置。麾下林林总总设有天德军、开远军、镇西军、武兴军、河清军五个节度番号,但除驻扎在东胜州的河清军乃是三千人编制的宫卫军之外。其余各军均是各部族所属的部族军。其中天德军乃是藏才族和回鹘族的军号,开远军乃是党项羌诸部落和土浑部落的军号,镇西军是湿刺、黑山、乌骨涅刺、涅刺越兀四部的军号,武兴军是瀚突宛骨部、梅古悉部、做得、匿讫唐古、鹤刺唐古诸部共用的军号。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星罗棋布地分散在这五州之地。尊大辽皇帝为天下共主大可汗。军事编制在名义上受西南面招讨司的统帅管辖,实际上无论是兵员兵制还是装具器械都还处于极为原始的程度,那些听起来颇为风光显赫的官号军号,羁康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自从太祖年间与定难军打过几仗之后,数十年来契丹均未曾在西南面大举用兵,一方面是党项拓跋氏对大辽一直采取臣服的政治态度。另一方面双方又共同面对府州折家这块难啃的硬骨头,府州土地贫瘾人口稀少。比河东还要穷,对大辽而言这块地方既没有足够的战略价值又不具备经济价值,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块实实在在的鸡肋,因此多年以来大辽的西南战略一直是利用拓跋家和刘家三面遏制府州,以保证大辽西南面国境线的安全。
这种战略态势在去年的六月发生了重大改变,定难军拓跋家的轰然倒下使得西南三角布局崩塌一角,北汉刘家从此处于折杨李新三角同盟与后周朝廷的夹击攻势之中,大辽西南方向顿时开始承受到强大的军事压力,以至于去年九十月间被李文革生生啃掉了半今天德军,被迫将富饶的河套平原拱手相让。
作为一个,大国,大辽皇帝和中枢自然是震怒的,这个面子丢的可是不轻,然则那个,时候恰好是朝中几派势力明争暗斗到白热化的关键时复,应天皇太后述律平崩逝,笼罩在皇宴和宗族贵戚之上的一座大止。轰然倒塌,这位大辽的吕雅所遗留下的庞大政治势力与在其生前一直为其所压制的汉化派系之间即将展开急死我活的决战,而自登基以来一直以特别能睡觉著称当今皇帝却加佐期间态度含糊不明,大辽这个庞然大物正在动着自真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开胸手术,即便没有进行全身麻醉。也很难指望其能对数千里之外脚趾边一只蚂蚁的嚣张做出什么有效反应。
对于大辽的贵族们来说,李尖革也就是一只蚂蚁!
除了耶律限恩。
八路军西京南路军政司下辖的十个团战斗部队自宁边州大举入境,相互掩护穿插直扑朔州,数路军事行动几乎以零时间差展开,朔州顺义军所属井坪、岱岳、宁远三镇同日告陷,十日之内沈客麾下的骑兵兵逼都阳,整个,南线半个,月内几乎烽火处处。朔州行政上归属云中大同府管辖。军事上却属于西南招讨司的编外成员,耶律限恩大惊之下紧急征调兵马,还算他有自知之明,没有拿着手中河清军这点家底去朔州鸡蛋碰石头,而走向东面诸部族发出了征调令,同时冒着被申斥的风险向上京御帐发出了告急奏疏。
也幸亏他没有急着行动,应历四只三月初十,就在他得到都阳陷落的军报当日,河清军所部远探栏子马在金河泊东岸与保安骑兵团斥候部队遭遇,十八名远探栏子马只余下三人回东胜州报信,余者皆战死,尽管耶律限恩对远探栏子马的战斗力颇具信心,深信敌军损失必然在己方之上,但尤其如此才更加令他心惊。需要十五名远探栏子马留下性命才能将军情报回,说明金河泊附近出现的敌军绝不是骚扰性质的小部队。
耶律限恩在大帐内不住走动沉吟着,他实在是拿不准李文革此番究竟调动了多大兵力。自大辽立国以来。除了北面的阻卜和东面的渤海曾经给大辽带来些许军事上的困惑之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来自南方汉人的赤裸裸挑衅和威逼。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之间野性上的差异让汉人天生不具备攻击性,百年来的国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至”小工汗时代的强悍汉人。耶律限恩以为那不过是远古的传说。”
自太祖以来。敢于以这种姿态悍然向大辽挑衅的汉人,李文革算是第一个!
直至此亥耶律限恩才发现,这只蚂蚁现在已经强大的实在不像话
部族武士还在集结过程中,要他们打仗可不是件容易事,军粮弓矢马匹器械都要自备。之前的动员还算容易是因为那是号召大家去抢劫,打劫来的东西都归自家所有,诸部还算有些动力,此番却完全不同,这一仗打下来几乎没有任何收益,可以算作是纯粹的损耗,这种赔本买卖自然没人愿意做,因此各部响应起来也就十分困难。
耶律限恩掰着手指计算了一番,如果能在一个月内将招讨司下辖的十几族部落武装全部集结到东胜州来,再加上东胜州的两千八百河清军,自己手中大约能有上万可战之兵,前提是各族不打埋伏一在目前情况下这纯属奢望。
“再给各族族老发一次狼头令,告诉他们1此战若胜,我将云内州的草场拿出来分给他们!”
帐内的部族亲信们纷纷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主帅,云内州地处阴让。南麓,其中最肥沃的草场乃是太宗皇帝封给耶律偎恩做世袭领地的,耶律偎恩这个“决断无疑是以自己的私财来支撑这场战争,谁都明白,上京御帐里那位皇帝绝不会补偿这个弟弟什么的,不问罪已经是谢天谢地
耶律偎恩的记室韩匡胤是太祖佐命臣政事令知汉儿司事韩知古的次子,比起他那个醉心于医术的弟弟来,文韬武略均要强上三分,只不过太祖晏驾之后应天皇太后当政,排斥汉人,他远赴西南招讨司也是为了避祸,相比较起来,他的弟弟韩匡嗣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精于医道而讷于政事的脾性却颇得太宗皇帝的皇后述律氏器重,始终被留在宫中为官。同生不同命,韩匡胤也不以为怨,韩家作为辽国汉人血统的第一家开枝散叶,能保住一枝便是一枝。
此刻匡嗣家那个未来名震宇内的二郎年方十二,韩家的命运仍在随着大辽的动荡波动中。
“元帅破家为国,乃是正道,发令吧!”韩匡胤望着耶律偎恩,口中吩咐道。
帐中诸人,只有他了解耶律限恩此发的无奈,耶律敌禄援汉带走了云中的精兵,西京都部署司如今是个空架子,西南面招讨司貌似庞大实际上却是个“空壳子,金河泊距东胜州州治不过五十里,几乎没有任何战略缓冲,耶律偎恩以自家草场为代价集结起的兵力能够击退正面之敌已是极限,朔州方面是无论如何顾不上了,,
李文革的行营帅账设在金河泊东岸一处土坡之上,由张桂芝统领的内卫们警戒,秋怀威的延”步兵团扎营在帅营以东的正面,李护统帅的肤施步兵团则在南面金河与大河交汇处护卫着帅营的南面侧翼,保安、怀安两个骑兵团沿着金河一线向东北方向撒开进行战场遮蔽。
帅营内除帅账之外设有虞侯账和都监帐,分司参谋和军法,此刻行营都监崔褒却在虞侯账内参与行营副都指挥使兼都虞侯秦浩然召开的虞侯会议,与会的除崔褒外还有四个步骑兵团的虞侯军官以及行营都虞侯司的参谋军官。
李文革虽然是亲征,却全无自觉地将指挥权下放给了细封敏达这个,行营都指挥使和各团主官,就连幕浩然主持的作战计划1参谋会议都不参加,自己却召集了一群从丰林书院和街头观宇挖来的各色人等关起门来开小会,居然用了内卫警戒帅账,谁也不知道这位太尉大人领着一群半大童子和堪舆先生要商议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
“矿脉!最紧要的是各色矿脉的分布、薄厚、表里,要具体到数据,形成矿图!无论仗打成什么样子,这件事情必须做成,这一仗打输打赢都无所谓。只要做成了这桩事情,便是诸位的大功一件,我们便算没有白来一场。事情的关键只有两项,一要实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二要机密,除了今日帐中诸位之外,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不管他官多大。”李文革的语调斩钉截铁,那些丰林书院的学员们倒还罢了,被临时绑来的堪舆先生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
“太”太尉”大军来此,难道就是为了勘察矿脉地气?”一个,留着妾鼠胡须面色焦黄的风水师大着胆子问道。
李文革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老鼠须缩了缩脖子:小,小人胡云蔚,陈府君的墓穴是小人帮着选的!”
陈夙通这么早就开始给自己选墓穴了,李文革一阵头晕,他勉强定了定神,干咳道:“我们打仗为的就是做生意赚钱,勘察矿脉,也是为了未来能从这片地面上做生意赚钱
众人面面相觑。天苍苍野茫茫一片荒漠草原,做个鬼生意啊。
李文革却不理会他们,道:“未来就算大军撤走。我们也要在云中设一个八路钱庄分号,一旦时机成熟,或许会在那里设商社!”
“商社?”众人更是迷茫,实在看不出这游牧部落里有什么商机。
“嗯,名字我都想好了!”李文革得意洋洋地道,“就叫东契丹公社!”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3)
律偎恩在犹豫。在他十几年的军事生涯当中。这样的乳…不
。
犹豫是因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不安 八路军布了一个反万字形的大阵,这行阵型。在冷兵器时代很少见。
两只步兵部队交错呈横阵摆开,一支骑兵部队被部署在东北角上,中军大寨设在两个步兵军寨之间的一片高地上,步兵军寨没有修筑寨墙,反倒纵横交错挖掘出了许多几乎看不出规则的沟壑,沟叁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有宽有窄,且沟壑之间以及后面还设置了许多大大小的土堆和石堆。耶律限恩可以想象,这些看似星罗棋布毫无规律可言的土堆石堆后面。都躲藏着周军的弓箭手。
耶律偎恩知道。在这看似一团乱麻毫无章法可循的防御阵地当中,一定隐藏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杀机。他只是有些奇怪。这么复杂的设置,固然能够增强防御力,但是同时也会给守军的反击带来很大困扰。他看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这片阵地上有什么路标式的设定,阵型复杂到这种程度,已经不仅仅是在给敌人制造困难了,己方的士兵恐怕都很难在这片地域中自如地穿行,难道说李文革就根本没有想到要反击?
若是别个。在契丹铁骑的兵锋前如此谨慎倒还有情可原,可对方是李文革啊。
是那个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灭掉了平夏党项、并且肆无忌惮生生从大辽脚后跟上将河套平原割去的李文革啊!
大辽的威慑,在这个人面前是无效的,耶律限恩深信这一点。
不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狂妄到主动来打大辽的草谷。
打劫了辈子。如今却被人打劫了,敢抢大辽的人物,会是个,谨慎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角色吗?
耶律偎恩绝不相信。
当然,这个阵型也绝不是无懈可击的,耶律偎恩虽然诧异,但是很快就想好了如何击破李尖革的部署。
右侧的步兵正面阵线虽然拉得很长,但敌人的兵力毕竟有限,以骑兵的机动力绕过尖兵阵地右翼用不了多少时间。只要绕过去从侧翼向敌军阵地后方的插重兵和杂役兵发动冲击,就能很轻易撕开敌军的部署,只要打乱了敌人的建制,剩下来的骑兵对步兵之战就是单方面的屠杀,没有阵型和建制指挥的步兵在骑兵面前脆弱的便如同一张纸。
复杂的阵型未必有用,周军花费了将近十天的时间设置了这样一个阵地,其实是很吃力不讨好的。
在平原上和骑兵对垒,靠阵地战想占便宜是很傻很天真的。
只要自己右翼的骑兵部队能够看住敌军左翼骑兵一个时辰就够了。
“你认识希特勒吗?”
细封敏达对于自家这位太尉时不时蹦出口头的古怪字眼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在听到这句话时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只是淡淡纠正道:“那不叫“特勒”应该念做“特勤”即契丹语的“怯稳”比“设。低一等。统军千人左右,也算是大族长了,不过“希,这个姓氏倒是很少见,突厥和契丹、回鹘都没有这个姓,难道是奚族的?”
李文革:”
他郁闷地望着己方军队摆出来的阵型,自言自语道:“这明明是元首的符号嘛 …”
将佛家的万字符反过来,便恰好是北路军此刻所摆出的阵型,两个骑兵团被部署在上下两个角上,成机动冲锋阵型,两个步兵团则被部署成两个开口相反的“”型,开口方向在两翼,两个团的位置前后错开,这样四个团正好形成了一个的阵型,步兵军寨的纵深并不算太宽,大约只有不到五十步宽,这种部署将辅助的厢兵部队严密地包裹在作战部队的保护之中,无论敌军从哪个方向发起突击,厢兵都不至于直接面对敌军的攻击。这个阵型的缺点是步兵的防守密度不高,不利于集结兵力反击。但布置在两翼同样错落布局的两个骑兵团则弥补了这个。缺陷。这是一个充分体现出了冷兵器时代“纵深”概念的战术阵型。
阵地的设置也十分讲究,那些对于耶律偎恩看来杂乱无章的沟壑实际上中间留有步兵反击的通道,但是这些通道并不是按照这个时代最惯常的三才五行四象八卦布局设置,而是按照自然数和素数的规律进行布局。横取自然数,纵取素数,便是安全的通道,反之其他的貌似无害可以通过的通道上都设置有陷坑铁蒺藜等防御骑兵冲击的东西,最后一道防线前还有一道鹿角路障,当然路障之间也留有反击的通道,不过这些通道就都是明设的了。
“这是虞侯们布的阵,我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些玄虚!”细封敏达解释道。
辽军的布置相对要简明一些,左翼是耶律偎恩亲率的两千五百名宫卫军,右翼则是部族顺”也有将近二千人的骑兵兵力,谅差不多是耶律限恩剐么引…以来能集结的最大兵力了。单纯论战斗力,那些部族军无论是装备士气还是作战经验都远不能和宫卫军相比,因此耶律偎恩并没有指望这些骑兵能够充当主力,他只希望他们能够拖住被部署在左翼正面的保安骑兵团,只要有一个。时辰,宫卫军就能从侧后击穿敌军的大阵。
“传令 左军进击!”
呜嘟嘟的号角吹起,辽军左翼开始疏散队形,为加速冲击做准备。
李护遮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抿了抿嘴唇:“总算动了!”
他的副统制张孝恪也点了点头:“再拖一眸子,日头就要转到我们这边了,向阳冲阵乃是骑兵的大忌”。
张孝恪走出身前营甲队的老兵,参与过两次芦子关战斗,第一次参战慌乱的他没有刺中敌人,结果还是李文革亲自把着他的木枪教他将一个敌人刺落城下。如今两年过去,昔日的新兵蛋子如今早已是沙场老手。他是第一批六韬馆肄业的军官,原本
延川独立团担任都正,经过平灭党项和收取灵州的战争,又赶上大扩军,直线升任肤施步兵团的副统制兼虞侯,挂上了诩麾校尉的军衔。他原名叫张驴儿,现在这个名字还是沈寒在回乐之战中给他取的,仿效初唐名将郭孝恪。
肤施步兵团是八路军组建的第二个步兵团,下辖两个弩兵都八个步兵都外加一个骑兵队,统制由李护担任,监军由当年的前营督战队队正王十八担任。这个团的所有什伍军官都是经过六韬馆的初级班培刮的老兵,指挥力量可谓十分强悍。
李护望着对面辽军的动静,口中命令道:“弩兵准备!”
张孝恪冲着掌旗官扬了扬下巴,掌旗官挥动令旗,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这边的两个弩兵都都正和四个弩兵队队正立即下达了命令:“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 ”
“全体起立 ”
军寨中口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那些以什为单位围成圆圈坐在地上一直在休息保持体力的弩兵们纷纷站起,纷纷以认为单位排成两行。
“厢兵准备”。监军王十八下达了命令。
那些第一次参与战斗的厢兵们随着口令慌慌张张站了起来列队,手中抱着沉重的弩机和大捆的制式箭矢,手指关节紧张地有些发白。
相比之下,两百名弩兵就显得平静悠闲多了,在李护和张孝恪的注视中这些弩兵按照口令依次披甲开始准备进入阵地。
那些在远处看来杂乱无章的隆起土包和石堆实际上都是弩兵的预设阵地,这些阵地之间以低于地面的堑壕相连通,每个土堆和石堆中部都有一处四陷,供射击的弩兵和观察的弩兵容身,而土堆和石堆的后面则以简陋的坡装道与堑壕相连,负责上弦的厢兵就躲在堑壕中。
辽军的骑兵开始向左侧机动。他们远远绕着八路军的阵地开始兜圈子,间距拉得很开。
李护默默注视着辽军的动向,却始终没有下达弩兵就像的命令。
王十八几步走上了指挥位置,望了望远处拉成一线的敌军骑兵,道:“都虞侯司料的不错,辽狗果然是想绕开正面。”
李护没有答话,他远远望着辽军的动向,口中却在默默地数着数。
“三百八十,,九十,,四百,,皿百一十,”
等到辽军左翼全军都拉开了疏散队形,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不错,看来辽狗果然是要来攻击我们!”
张孝恪点了点头:“弩兵可以就像了!”
李护却轻轻摇了摇头:“再等等,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拉成一条线突入左翼,总还要集结一下形成一定兵力密度,我们的弩兵体力很宝贵!”
辽军开始绕过肤施步兵团的阵地左侧,鹿角后面依然还是只看得见披甲持枪的木枪兵,弓箭手依然全无踪迹。耶律陨恩皱了皱眉头,一般汉军面对这种骑兵迂回早已开始反应动作了,步兵跑得慢,机动力差,因此必须对骑兵的动作反应极其灵敏快捷才能跟得上战场的节奏,然而眼前的这支汉人步军却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自己的骑兵都已经绕过了左翼,他们居然还没有做出反应,这究竟是迟钝还是稳重啊?
耶律限恩发现这支步兵的阵型很薄,东西宽最多不超过五十步,正面那么长侧面却这么浅,耶律限恩不禁摇了摇头,这是谁布的阵,这种阵型太容易被击穿了。
步兵军寨后方同样密集杂乱的沟壑和十堆让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之后他旋即又放下了心,敌人居然在自己的后方还设置阵地,这虽然有些出人意料,却也同时说明敌人的胆怯,对面的敌人无疑没有与辽军骑兵野料助皂的勇才费了众么大,夫将阵地挖得沟漆纵横小亦在这些工事的后面弄鬼。
就在此刻。在八路军左翼的保安骑兵团中,跃跃欲试的杀牛悉摩不断扭头望向中军的弈向,不耐烦地道:“为何还不吹号?”
他的弟弟。只有十岁的杀牛勿施跟在他的身边。听了哥哥的话笑笑,道:“大约是在等他们先发动吧!”
杀牛悉摩随着弟弟指的方向转过头望去,那是被保安骑兵团遮蔽在后方的一片阵地;那阵地上摆放着五十架小型的木制战具,看形状很像是攻城用的投石机,既所谓的抛车,只是外型上整整小上一号。
杀牛悉摩撇撇嘴:“那玩意对骑兵能有什么用?辽人又不是死人木头,用那东西碰运气,还不如直接冲上去正面击溃!”
杀牛勿施笑笑,却没有反驳哥哥。
检校八路军炮军都指挥使的周全此刻很是紧张,他是八路军司马周正裕的堂侄。进六韬馆学习军事乃至到丰林书院旁听数算都是托周正裕的关系走的门子。周正裕原本不愿意让他到军队当中做官,原本两人说好是学好数算以后去考个功名某个文职。周正裕虽然权重,但却极为谨慎小心。他深知自己的资历镇不住魏逊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监军们,也不愿意给李文革留下用人唯亲的印象。
谁知道后来在组建炮兵教导营的时候秦浩然一眼就相中了在六韬馆中军事科目成绩平平但却于几何数算颇有几把刷子的周全,经过几个。月的练之后在秦浩然的举荐下周全被任命为炮兵教导营的指挥,军衔一下子升为宣节校尉,这到是令周正裕颇为意外。李文革在几次视察炮兵之后对周全的业务能力很是满意,因此在年前炮军都指挥使司设立时干脆便任命周全为检校都指挥使。
这项任命当时得到了周正裕和魏逊两个“人的反对,魏逊甚至拒绝在任命命令上副署。
李文革利对他们说:“资历确实很重要,只要你们能够找出一个打得比他还准的人来,我便任命此人为都指挥使!”
最后这项任命勉强通过,但监军司却不可能授予周全相应军衔。
魏逊在和周全面谈时告诉他,目前的炮兵只有一个教导营,这支军队在战场上究竟顶不顶用还未可知,因此他这个炮军都指挥使只能是个。宣节校尉,若是被证明炮兵无用,教导营建制撤销。那么他就啥也不是。若是炮兵被证明有用,扩编为团,那么他这个都指挥使也就相应升到致果校尉,扩编到五个团,他就是昭武校尉,扩编到十个。团,他就是将军。等到炮兵扩编到二十个团以上,他就可以去掉都指挥使前面的“检校”两个字。
这是八路军炮兵的出山幕一仗,还是野战面对骑兵,这几乎是冷兵器时代的投石兵不可能岩成的任务。
周全眯缝着眼睛默默地测算着距离,手中拿着炭笔不停在一块石板上写写画画。
在杀牛悉摩已经等到不耐烦的时候,周全终于测算完全,他拿起笔在石板上写下了四组数据,交给传令官。
随着传令官和各都都正各队队正的接触,保安骑兵团阵地后方想起了一连串的数字口令声,都队军官们根据周全划定的攻击范围和自己都队的攻具位置修正着数据值。
炮兵们一个个根据长安的命令紧张地摇动着手柄。调节着抛车的抛臂弧度。
眼看着所有数据修正都已经完成,抛臂调节也已经就像,装填手们捧着一个个黝黑黝黑的铁球站到了装填位置,周全这才松了一口气。
“都小心点。别打飞了,这可不是石头,贵着呢!”
铸造这些铁球所用去的铁,足够打造一个团的武器了,这是周正裕私下向周全透露的!
“吹号。向中军报告,炮兵准备完毕!”
一个号兵拿出小铜号,鼓着腮帮子吹了起来。
这号声很是古怪,根本不成曲调,只是一个个十分枯燥的平音,听得敌我双方都有些莫名其妙。
远远的号声令耶律偎恩迟疑了一下,他仔细的听着,却发现这号声总共只有两个音。一长一短,两个音反反复复吹奏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在秦浩然的身边。一个虞侯军官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号声,手中的笔在纸上画着。每当那号声吹出一个短音,他就在纸面上点上一个。点,每当那号声吹出一个长音,他就在纸面上划下一道横扛。
八路军阵地右翼,耶律偎恩摇了摇头,不再去琢磨那枯躁无聊的号声,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挥了挥手,一个契丹喊令官高喊道:“全军冲阵 ”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4)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5)
二室军第二次张弓的时候,绝大部分战十都认为占将是自“凡本次战斗中所射出的最后一支箭。有些作战经验丰富的勇士更是将白刃搏杀所用的阔面平脱刀叼在了口中,只待收弓之后便持刃揉身扑上,趁着正面的敌军还来不及反应的当口越过那些路障和拒马,只要能够杀入拒马后的敌军阵中,就算为大军突击打开了缺口,只要缠住敌人使其不能随时对他们留出的通道实施反击,这场战斗的胜负便已见分晓。
就在这些皮室勇士张弓搭箭等候带队军官的射击命令的时候,耳边却隐隐听到了一种沉重的物体在空中高速飞行摩擦空气所发出的破空
。
这声音显得很是沉滞。显然空气阻力给物体本身造成的速度衰减十分巨大,以至于上方气流的流动产生了明显的混乱。
皮室勇士们纷纷抬头疑惑地望向天空,他们正好看到了那片正朝着他们的队列覆盖过来的黑色云彩。
没有人动,到不是为了严守纪律,而是这些皮室军中没有人在这短短的一刹那间对这片黑云做出正确判断,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东西即将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样子的。
噼噼啪啪的砸击声和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仿佛一个身大肉沉的壮汉一头冲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转瞬之间便撞折了不知多少树木枝干,又如同一柄沉重的大铁锤敲击在务土的城墙之上。
随之,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一个皮室兵满面惊恐地望着在自己面前摇晃着的无头尸身,一枚铁球很轻松地便砸碎了这个可怜战友的头颅,然后带着浓重的血浆和肉屑继续沿着斜线前行,从自己的胯下钻过,落在自己身后。随着一声尖厉的惨叫,他回过身去。看到身后战友满面的肌肉已经扭曲,他的视线下滑。看到了那枚血淋淋的铁球,铁球已经停止了运动,不过在铁球的下面他看到了一只牛皮靴子的靴面,这是皮室勇士们常穿的快靴样式,他自己也穿着一双这样的靴子,所不同者,铁球下面这只靴子很明显已经被进行了物质还原,破裂的靴帮下满是四下飞迸开的鲜血,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散落在周 那是一个人的大脚趾。
五十枚铁球从半空俯冲入辽军队列,便如同一只拳头在瞬间穿透了无数层灯笼纸构成的隔离层。契丹队列的中段一片狼藉,方圆百步之内到处都是惨叫呻吟的伤残皮室兵和欲惨叫呻吟而不能的辽兵尸体。
不知死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受伤。
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皮室军官们,他们很明显地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也仅仅是迟疑了一下。
远远的后方,传来了呜嘟嘟的号角声。
耶律偎恩在这一时刻做出了极为快捷地反应。
只有冲过去,迅速和敌人绞成一团,敌军这种可怕的武器才不能继续发挥威力。
辽军不知道这种武器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拥有多少这种武器。更不知道这种武器究竟能够打多远。
一切恐惧都源于无知。
如果辽军了解了目前八路军这支炮兵的虚实,他们会立刻摆脱恐惧,说白了这种武器和以往的投石车相比不过是投射射程略有所增加,投射的不是石弹而是铁弹罢了。
没有人曾经用投石机来攻击步兵,那是攻城战才需要配备的重兵器。
因此步兵也从未受到过投石机的攻击,今天是第一次。
这是因为敌军的三面四形阵地限制了步兵的展开空间。
号角声响起,还处于懵然中的辽兵军官们顿时清醒了过来,他们大声喊着口令,拔出刀朝着六十步开外的敌军拒马冲了过去,在他们身后,那些被吓懵了的士兵们也纷纷反应了过来,抛掉手中的弓箭,拔出刀擎着盾朝着正面的敌军冲了过去。
在他们后方,蹄声滚滚,辽军骑兵大队开始动了,这些骑兵拉着马缰控制着马匹以小碎步缓慢加速,逐渐缩短着与前军之间的距离。
只要前军能够打破敌军的正面,辽军的骑兵大队便会汹涌而入,直接将敌军的勒小从中央撕开。
在战场上。一种新式武器或许能够让人惊讶一下,但若想仅仅凭借一样两样新式武器便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毕竟是唐末五代,一个远离“高科技”的时代。
就在这时候,在督战队刀下持枪战战兢兢守在拒马后的八路军士兵终于如释重负地听到了撤退的命令,几个早已被辽军的弓箭攻势吓破了胆的新兵蛋子扔掉手中的木枪掉头就跑,还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被一个督战的军官伸腿绊倒在壕舟边缘上。
那新兵还未曾抬起头来。督战军官的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颈项,厉声喝道:“去捡回你的武器 !”
几个丢掉了武器的新兵此刻也被其他的督战队士兵拦住,众人这才看清那绊倒人的督战军官竟然是肤施团监军王十八。
在督战队的疏导下。据守拒马一线的新兵们沿着壕沟卜川与沥道缓缓后撤,那几个新兵连滚带爬回去取回了自只胁,”灰头土脸地跟在袍泽的后面缓缓撤向后方。
紧接着,随着一名年轻的指挥官的口令声,一排身披细鳞甲的八路军老兵手持弩箭出现在拒马后。
他们是沿着壕沟外侧的斜坡成排进入战位的。
冲击的辽兵此刻已经冲击到了阵前二十步的距离上。
皮室勇士们眼睁睁看着拒马后的敌军士兵纷纷后撤,拒马后面的人渐渐稀疏,正面的敌人越来越少,刚刚被五十枚大铁球砸下去的士气顿时又提了起来。敌人没有和自己进行面对面白刃搏杀的勇气,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心理暗示更能让士兵们勇气百倍的了,只要冲进敌寨,剩下来的便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发了疯一样大步朝着八路军的阵地冲过来,几乎连一口气都不喘,要喘气,冲破敌方防线后有的是机会。
然后,四十名身披铁甲的敌兵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其中有二十个人手中端着上满弦的净张弩。
“自由射击 ”
随着一声命令。早已各自选好目标的老兵们扣动机簧射出了手中的
。
辽军前军的攻击箭头顿时一顿。
十几名皮室勇士中箭倒地,让辽军的攻击队形稍稍乱了一下,皮室军官愣了一下,正要发令整顿一下队伍,耳边又听到了弩箭机簧被扣动的声响,随后他便觉得右肋下一阵灼热,翻身栽倒。
两侧的敌军阵的上,射来了两拨弩箭。
便这么短短一瞬,倒在敌军弩箭下的皮室兵足足有五十人之多。
前方和左着两翼。端着弩机射击的敌兵有六十人之多。
弩兵们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之后,根本不看眼前不顾弩箭射击还在疯狂惯性前冲的辽兵。纷纷转身将手中的弩机扔在了壕沟的外侧斜坡上,等候在壕沟里的厢兵们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捧着已经上好弦的弩机沿着斜坡走上两步,将弩机递给弩兵。同时另外一些厢兵弯下腰检起被弩兵们抛下的弩机。在同伴的帮助下将弩箭插入箭槽,摇动手柄迅速张开。转眼之间,拒马后的弩兵一转身,又是一波箭雨撒了出去。
两拨箭雨下去。辽军的前军便消瘦了一大块下去,此时最前面的皮室勇士已经冲到了拒马前。
眼见着那些拿弩机的家伙们再度转过身去将后背亮给自己,皮室勇士们奋力一跃,抓住那由简单的木料构成的拒马便要翻过去。
便在此刻,一杆木枪冲着身在拒马上无处躲避的皮室兵刺了过来。
惨叫声连连响起。试图翻越拒马的皮室兵在二十名手持木枪的八路军老兵的攒刺下纷纷到在拒马前。
此刻,弩兵们已经再度转回身来,,
皮室兵转身便 ,,
潮水般涌上来的辽军又潮水般退下去,只有少许尚存一些理智的人手中还拿着武器和盾牌,挡格不断飞来的弩箭。
几乎转瞬之间。冲上来的骑兵便和疯狂逃窜的步兵混作了一团。
慌不择路之下。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冲上来的时候小心翼翼探索出的安全路径,为了能够躲避开弩箭的攒射,退下去的皮室兵纷纷散开,不断有人踩中陷坑或者被铁蒺藜扎到脚,成队列冲上来的骑兵前锋被己方的步兵挡住,后面的骑兵还在源源不断往上涌,耶律偎恩还没有从这令人震惊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八路军阵地前的辽军步骑已经挤作了
。
周全的炮兵发动了第二次齐射。
密集的铁球在人群中开出了一条血胡同,周全的口中飞快地报出经过计算修改的参数,炮兵们满头大汗地飞快地摇动着手柄,将一枚枚铁球打向事先标定的区域。
其实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将近两千人猬集在宽约两百步长不过一百步的狭小地域内,无论是炮兵还是弩兵只要大略有个方位感随随便便扔出一枚铁球或者射出一箭便能够伤到人。
金铁交鸣之声在辽军阵后响起,耶律限恩发出了退军的命令,仅剩的八百余名骑兵迅速集结起来,准备为已经溃不成军的友军们断后。
随着辽军的退军鸣金,八路军阵地南北两侧同时响起了滴答滴滴答的军号声。
阵前的部族军一阵骚动,正面的保安骑兵团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开始散开攻击队形。
两个骑兵都快速展开,朝着契丹部族军的右侧席卷包抄而去。
耶律限恩的左翼,一支骑兵突然绕出八路军阵地的边缘,通过一直绵延到金河泊边上的拒马间通道,开始缓缓形成件列。
那支骑兵集结了约百人的阵列,而后开始给战马的眼睛带上眼罩,而后缓缓加速。
耶律限恩的心变的一片冰凉。
敌军将这支骑兵隐藏在侧后方,直至此时方才出击,无疑便是打着抄自己后路的主意的。
自己手上目前还有八百皮室骑兵,阵战到未必吃亏,但是目前前军兵败如山到,己方的士气和局面糟糕到无以复加,眼前这支骑兵仅只百人便敢做川一注马眼向只方发动白刃冲锋的架势,而且在他们后面煌啤怀在源源不断涌出,转眼间又是一个百人的骑兵集群开始催马加速,
敌军到底有多少骑军?
周全的炮兵终于打光了全部两百枚铁弹,炮兵们纷纷的工具将固定投石车的楔子起出来准备拆卸装车。
站在中军刁斗上面观战的细封敏达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忙碌的炮兵们,眼睛连扫都不去扫正在接战的敌我骑兵,口中对百无聊赖靠在刁斗栏杆上打哈欠的李文革说道:“这种炮车,若是能够再轻便些,一匹马就能拉着跑。步兵的阵型便再无纵横之能!”
李文革揉了揉眼睛。兴趣缺缺地朝着忙碌的炮兵们扫了一眼,撇撇嘴道:“这才哪到哪?不过是增加了一点射程而已,比原先的投石机也就强那么一点点,能在野战中使用并发挥效力,完全是建制和指挥的缘故,只要有完善的机制和条令,剩下的问题就仅仅是钢铁和火药的产”
细封敏达看了这位太尉一眼,摇着头道:“你那脑袋里究竟装着多少东西?我想不出,一个在临敌应变上几乎一无是处的人,怎么能将一支将寡兵疲的军队搓猜成如今这个模样。”
李文革笑嘻嘻地道:“这是制度的威力,你知道从去年打垮拓跋家到现在的半年多时间我们生产了多少具弩机么?”
不待细封敏达回答。李文革便舔着嘴唇答道:“譬张耸两千八百具,伏远弩八百具。手弩三千五百具,还制造了两百具铁甲,一千八百具步兵甲,一千具骑兵甲;战争的本质双方比拼的是生产力,没有这点底气,我怎么敢打契丹人的草谷?”
细封哼了一声:“你攒下的那些家当,大多都被你用来装具军队,若是今年不出来抢一把,只怕到今年下千年你的府库便要穷得跑老鼠了,”
李文革摆了摆手:“灯钢要用在刀刃上,那些财帛、粮食、牲畜、人力,在他们手里也是浪费,既然如此,拿来用用岂不是方便?我们现在坐拥七州之地。人口不足百万,不靠着打劫。日子怎么过?”
细封敏达想了一阵。远远地望着怀安骑兵团的骑兵已经向耶律偎恩的骑兵射出了弩箭。这才转过头凝神问李文革:“你准备拿大同府怎么办?我们就这么点兵力。能打开大同已经是极限,大辽不可能放弃云中,守是守不住的!”
李文革点了点头:“其实你们都猜到了的。把大同拆掉,把雁门关拆掉,然后我们拍拍屁股回家!”
细封的目光扫向中军大寨里一个被两个步兵都防守得密不透风的帐篷,颌首道:“你准备的那些宝贝,便是用来拆城墙用的吧?”
李文革无奈地点了点头:“在灵州开发起来之前,我们的钢铁产量始终受到限制。没法子。这宝贝东西虽然威力很大,但目前的作用还仅限于拆城墙。”
随即他兴奋地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我的故乡,常年负责拆毁房屋的衙署是全城权力最大也最令人恐惧的衙署”
《辽史穆宗本纪》:应历四只二月丙午朔,周攻汉,命政事令耶律敌禄援之,丙辰,汉遣使进茶药。三月乙丑,幸南京,赐南院大王挞烈绢百匹。举酉,周八路节度使李文革寇西南。大掠朔、应。壬午,西南部招讨使偎恩战文革于金河泊,矢石如雨,军稍退,文革悍勇,诸部不能敌,丧师千余,限恩仅以身免,还上京,诏夺职。
《周书世祖本纪》:显德元年三月举百,右卫大将军文革引兵击辽西南河清军,战西南招讨使耶律限恩于金河泊,斩首千余级,大破之,偎恩败走,文革遣军追袭。收可汗、云内二州,诸部奉表归附。
《周书北唐世家》:显德元年三月,世祖伐汉,猎高平。诏王西取以为援应。王以沈发出朔州,亲征可汗州,旌麾所指,胡骑咸附,立行营于金河泊畔。辽西南路招讨使耶律偎恩纠合部众来犯。王遣细封敏达、李护、秋怀威、叶吉”雉、杀牛悉摩等击之,限恩以步射逼阵,炮军都指挥使周全以炮矢迎。敌大溃;王师携强弩,皆用机括之力,击之可透重甲。偎恩不能敌,败退可汗州,细封敏达以轻骑相邀,追偎恩四百里。西南诸部遂右衽请降,王悉得其部众、牛马。
《周书李护列传》:显德元年正月丁丑,擢肤施统拜
二月,从北唐王东征,兵出金河泊之侧。三月壬午,辽西南招讨使耶律偎恩引兵来战,侧击王师,护以强弩应之,杀伤者重,辽军溃,偎恩远遁,斩首三百。还。议功。勋轻车都尉,晋振威副尉,擢行营副都虞侯。
《本朝会要炮军典制》:……初成军,立营号于丰林,王以典制授宣节校尉周全。检校指挥。金河泊之战,炮军长击两百步,敌属毙伤者众,众将讶然,细封敏达以之间王,王曰:初试锋芒耳!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6)
“你查探清楚了?那粜米儿只带两万人便敢来朕面前耀武扬威?”北汉国主刘旻不能置信地追问单膝跪在御帐中央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不仅仅是他。帐内的北汉文武大员一个个面面相觑,显然对张元徽禀报的军情抱着相当大的疑问。老将白从晖和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尤甚。白从晖是直接撇嘴扬头,看都不看张元徽,王得中却拱手询问道:“主上疑的是,郭荣父子久居军中,并非不知兵之人,我军倾国而来,更有辽师数万相左,郭氏只以两万人来拒,也未免过于托大了,殿帅可曾查得详实明白?须知兵凶战危,不可轻忽!”
张元徽抬起头瞟了王得中一眼,却将头转向刘旻,昂然道:“陛下是知道末将的,自幼便在军中营生,写文章说漂亮话,末将没有那本事,阵前察敌这种事末将却是万万不会弄错的。贼军步军都指挥使何大迁素来与末将有旧,他是周军重将,从他那里来的消息,想必不假!”
刘旻目光一霍:“何?张卿与他有所往来?”
张元徽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郭荣小儿新膺伪位。后方未稳便急匆匆领兵来和陛下争衡,殊为不智。何说得明白,非但此刻郭荣手上之兵不过两万人之数,便是再过上一月两月,也不会再有援兵前来,只要陛下能于阵前小锉郭贼的锐气,其国中自然有变,到时候主上还都大梁饮马汴水亦未必是不可期之事……”
刘旻盯着张元徽的眼睛,缓缓站了起来,一颗苍白的头颅微微颤,沉声问道:“曹英托何带话了?”
张元徽摇了摇头:“没有,这种事曹世勋不会留下半个字的实在话,然而若无他在幕后默许,何大迁和樊爱能是不敢私下与末将交通的,此辈背主之贼的话,自然是信不得的,然则其所说的敌军军力,还有朝中之事,倒是和末将得到的军报暗合,应该相差不多!”
刘旻紧皱眉头,缓缓转身踱了两步,扭转头喃喃自语道道:“孤悬前方,后无援兵,朝中又有心怀叵测之将,如此局面下郭家小儿还能这般好整似暇与我从容对垒,丝毫不急着交兵决战,难道其另有所恃?”
张元徽看了刘旻一眼。抱拳道:“主上无须疑虑,郭氏所依仗者无非邺下旧将,如今王峻病死,王殷受诛,曹英郭崇充投闲散置,与郭家嫌隙已生,粜米儿不顾朝野非议,不纳冯道等人讽谏,强自出头以弱兵临险地,就兵家而言已是失势在先,如今虽然被其抢先一步占据了高平关地利,所争者不过一山一野之形胜尔,棋道云金角银边草肚皮,郭家眼看着折杨李三家崛起关中不加遏制,已失其角,主上坐拥河东十二州,好歹也是条银边,以边线之利对中原腹地之失,这才是定鼎天下之大形胜!法术技巧,终是小道,以之御部众。或许能得一时之利,以之争天下,武侯之材尚且困居一隅,何况郭氏黄口孺子?”
刘旻默默听着张元徽的分析,嘴角渐渐绽开了一个笑容。
一旁的王得中却是眉关紧锁,眼眸中全是焦虑和不安。
……
“禀太师,秦王来拜!”老门子躬身在二门下站定,拱手冲着内堂方向行礼,说话声气低弱,跟在他身后的折从阮不禁皱了皱眉头,有点担心这么小的声音里面那位年高耳背的太师能否听见。
然而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虑,那老门子很快回身,躬着身子一摆手:“秦王请——”
折从阮迈步进了门,眼前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他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自从上一遭冯道在朝堂之上顶撞了柴荣之后,这位老太师便再度称病将自己关在了府内,京师谣传这老家伙因柴荣不听谏劝不买自己的老面子气得吐血,在外人看来,这位荣宠四朝的老妖怪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上了,这条老命这番恐怕是来日无多了。却不料前脚柴荣刚刚离了京城,老家伙便公然差人关白中书门下,凡重大军国庶务,皆付相府请示进止。他是郭威明诏托孤的顾命大臣,先帝在时便是有特旨允许在自家府中听政的,虽然柴荣继位以来并不是很待见这位四朝元老当朝相父,却也并没有明诏夺其权柄,因此这老家伙此举虽然明显嚣张逾矩,中枢和枢密却也并没有谁公开站出来反对。中枢三相当中范质李谷皆出自冯道门下,自然不必说。便是去年拜相朝野风闻与冯令公多有不合的王溥对此也毫无非议,每日间不辞辛劳地将需要处置的重大奏折表章送至相府。这位冯令公却越托大了起来,范李王三位宰相,居然连相府的二门都进不去,只能将表章公文送至二门为止,由这个引折从阮近来的老门子递进二门,冯道加了处分批注之后再往二门外,三位宰相每日轮值来取。
这老家伙,刚刚顶撞了皇帝,皇帝刚出京城,他自己却公然在府中做起了皇帝了……
京中文武百官,对此腹诽者颇多,但是敢于公开站出来指责的,却一个都没有。
三位相公都不敢说什么,其余人不在其位,自然更加不会自讨没趣。
同样是托孤重臣,折从阮在枢府却是另外一番做派,皇帝前线传来的军报制文,各地各军的军情信报,折从阮一律不理,统统推给枢密都承旨王仆和枢密副都承旨魏仁浦去处理,将自己变成了个瞎子聋子高级摆设,每日只是安排调动自己的三千子弟兵巡查宫禁街市。
柴荣离京后第一桩令朝野侧目的大事件。便是经太师府和中任命敕文,敕银州刺史折德源权知开封府事。
皇帝离京前的安排是:范李王三相守中书,尚书令折从阮守枢府,兼东京留守,宣徽使郑仁诲兼副留守。
这个布局下折德源出知开封府,实际上便将京畿控制权完全放到了折家手上。
放在外人眼里,冯道和折从阮这两个顾命老匹夫,简直是揽权揽到了极处。
偏偏这两个人自皇帝出京后便各理各事,从不相往来,今日是折从阮两个月来第一次造访太师府。
折从阮吃惊的是,冯道非但没有被皇帝斥责后的衰败愤慨模样。在府中养了一个多月的“病”,脸色反倒越加红润,眼神分外明澈,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前线有战报?”冯道看到折从阮的第一句话,并无半分寒暄客套之意。
折从阮淡淡摇头:“可道兄问的若是潞州方向,某却没有甚么好消息教兄宽心……”
“若天下尽是好消息,黎庶要朝廷何用?朝廷又何必设宰相?”冯道放下手中正在认真批注的公文,缓缓站起身轻轻捋着胡须,眼中带着些感慨和遗憾自嘲道。
说罢,他望着折从阮,平静地道:“说罢,可是曹世勋等人有些不安分了?”
折从阮笑了笑:“既然某家坐在京里,曹某纵然有些许不安分的心,也只能暂时收束着。某担心的并不是京里,而是两军阵前!”
冯道听了,沉吟了片刻,微微趋眉道:“前线将弁,与京中有往来?”
折从阮不客气地坐在老仆人搬来的一把椅子上,轻轻点头道:“这不稀奇,乱世倚仗的是长枪大剑,带兵带久了的人,谁能没有些耳目私人?只是此事于前线军事的利害得失,我却有些想不透,特来与可道兄商议!”
冯道默默沉吟,半晌方问道:“若前线军事是公主持,军有异心,将不用命,当如何处置?”
折从阮摇了摇头:“若是某领军,此刻便要借人头来立威了!只是主上初膺大位,人心未稳,他只怕未必肯仓促间用严刑峻法来整顿军心士气。话又说回来,老夫久历沙场,与士卒甘苦与共,老夫杀人,士卒们只会震动警惕,主上年轻,又没有真个领兵厮杀过。若骤行军法,恐怕反倒会激起将士离心,军有怨心,则主帅如立危墙之下。此时此刻,我惟愿皇帝能够体察士情,洞悉彼我,却不愿他妄动杀伐!”
“既如此,公又何必忧心?”冯道反问。
折从阮愣了愣,叹息道:“非是某无故忧心,带兵多年之人,深知如今主上面临局面之险恶。国中兵将虽然奉调,然而一个个动静缓慢,迟疑不前,主上率两万孤军悬于前,面对的却是三倍于己的汉胡联军,后援迟迟不能跟上,朝中宿将,要么不服气主上年轻,一门心思要看他的笑话,要么心怀叵测,与前线军将暗中往来,欲有所图。某虽自负久历戎机,遇到这么个局面,却也只能尽力维持京城安定不出大的乱子,于前线军事却不得半分助益。某尚且如此,主上年轻,真不知他如何应付得来!我又岂能不忧心?”
冯道淡淡一笑:“京中的人,如此想者非只公一人。大凡诸公所虑,无非是主上年轻这几个字罢了!所不同者,曹世勋等人是坐等生变,公等却是惧怕生变,其实与其如此,倒不如好好想一想,真个生变,该当如何处断?”
折从阮一愣:“真个生变如何处断?”
冯道点了点头:“主上若兵败于潞州,你我当如何处断?”
折从阮认真地想了想,半晌长叹道:“种种措置,皆属非常,若主上战胜还都,则一切事端便都可消于无形;若真个兵败,只怕这天下,便不再复为大周之天下了!”
冯道冷冷一笑:“不尊姓郭的,还有何人可尊?”
折从阮又是一愣,冯道却不容他细思,追问道:“曹世勋也好,郭崇充也罢,哪一个堪为人君?”
折从阮连连摇头:“老兄说笑话了,京中这些军头,不要说曹某郭某,就是故去的王峻王殷,也是极难镇得住朝堂的!主上若是兵败,只怕国中立刻便要四分五裂了,那些骄兵悍将,此刻便人心浮动,还能指望着他们顾全大局体念社稷?那是做梦了!,真有事变,京内只有药元福或许可信,其余人等,都是祸乱之源……”
冯道点了点头:“所以若要天下安定,主上一旦兵败,你我两个老头子,少不得要借曹世勋的人头来安定朝野人心了……”
折从阮顿时惊得跳了起来:“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冯道晒笑道,“凭借折家三千子弟,老夫不信老令公安定不下京师局面!”
“一时安定京师局面,自然不难!”折从阮反驳道,“然则主上回朝之后,却要面对天下群情汹涌的繁难局面,到时候,只怕主上便是再贤明,也难免要借你我的人头来安天下人心……”
冯道洒然一笑:“若真能安定天下人心,冯道又何惜这颗头颅?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帮得上主上多少年?”
折从阮大张着嘴,傻傻地望着冯道。
冯道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折从阮的肩头,语调轻飘飘地道:“令公,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做事何须许多顾忌?朝中的权位荣华,于令公而言便那么重要么?事有不谐,令公只管回府州去养老,有李怀仁在,天下想必无人有胆去扰令公的天年。冯道虽然不才,却是对大行皇帝有所承诺的,我既保定了当今,他战胜了我固然要保他,他一时有所小挫,我也依然要保他——冯道无意愚忠于一家一姓,然则举目国中,某并没有比当今天子更好的选择……”
“为天下苍生计,大位……一动不如一静……”
冯道负着手,望着门厅下柳树枝条上生出的嫩芽,颇为感慨地叹道。
折从阮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一阵阵口干舌燥,不住地咽着吐沫……
“我并不看好当今……”冯道却不理会折从阮的心思,随口又说出一句令他头晕目眩的话语来,“今上志存高远,刚勇有余而仁守不足,若假以时日,倒不失为唐太宗,奈何如今天下板荡,远甚于大业,某只怕以今上的才略,能取天下却未必能守天下,世道人情,皆不容主上徐徐图之,尤其如此,更应审时度势,以缓图疾,住上性情刚烈操切,是万分耐不得的!先帝倒是有此明白心肠,惜乎天不假年……”
“虽然如此,郭荣却依然是当今天下最好的选择……”
冯道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当今天子的名讳,早已被他的话语惊住的折从阮此刻除了苦笑,再没半分反应,对一个早已在心间存下了死志的人而言,此刻这只字片语间的名讳冒犯又算的什么?折从阮甚至可以断定,即便是冯道当面这么称呼柴荣,柴荣也只能隐忍——谁让这老家伙的资历实在是老得不像话了呢?
“我坚信如此,因此实际上前线的事情我并不担心,若当今应付不了这个局面,他便不配大行皇帝的托付之重!”冯道淡淡道。
“那你还在金殿上大加谏阻——”折从阮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纵然当真是唐文皇再临尘世,当谏之时,魏郑公又岂会犹豫不前?”冯道冷笑道。
“他能不能打赢这一仗和他该不该去打这一仗是两回事!作为君王,他应该用治道来收朝野之心,天下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他这个天子便自然而然坐得稳;天下百姓流离凄苦,他便是西楚霸王,最终也只有乌江自戕一途而已!能打胜仗并不能证明他便是个好皇帝,充气量只能证明他是个好将军……百十年来,会杀人杀人杀得好的人难道还少了?倒是爱惜民力少杀慎杀会做养人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冯道撩起袍子缓缓坐下,轻轻摇着头道。
折从阮无语,这位老兄在郭威死后似乎突然间豁出去了,越来越敢说话,也越来越肆无忌惮,颇有点把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折从阮不知道冯道是突然间变成了此刻这般模样还是原先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和事老冯道本身就是个假象,是这老家伙用来迷惑天下人的自保之道。
“我那儿子这辈子醉心音律,劝也劝不来,我也不指望着他能光大门楣继承衣钵,有令公在,保得他一世平安想必还是不难的!便是令公不在了,只要有折家在,冯家想必也不至有灭族之祸……”冯道望着折从阮,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托付道。
折从阮却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不吉利的言语,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李怀仁要掩人耳目,故此表章还在慢吞吞来京城的路上,此刻出了潼关没有都不好说,倒是私信来了一封,他没有去河东,倒是出兵伐辽,抄那杨衮的后路老家去了!若是成功,倒是能够缓解主上在潞州的些许压力……”
冯道伸手接过信函,展开来默默看了,轻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似有说不尽的感慨……
折从阮皱起眉头望着冯道,冯道却是自失地一笑,轻声道:“蜀有武侯,却与司马宣王并存于世,这是武侯之悲,还是世人之悲呢?”
折从阮有些莫名其妙,却听冯道喃喃道:“他日若见到怀仁,还望令公转达,冯道一生之短长荣辱,便拜托他了……” 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7)
夯土结构的关墙早已不见踪影,高大的门楼已经被拆成了一狠狠粗大的木料,大批的土坯和石块被堆砌在道路的两边等待清理,八路军厢兵都指挥使司直辖的工兵团正在紧张忙碌地将从敌楼上拆下的一切有用物件装车。这个工兵团是在之前的工兵营基础之上扩充组建,是目前八路军军中编制规模最大的一支工兵部队,下辖三个工兵营一个转运营和一个轻重营,总人数多达两千八百人。这些人前前后后忙碌了整整七天,其战绩就是,一代雄关雁门关从此彻底成为了历史名词,晋北咽要从此洞开。
爆破都是工兵团中一个极为特殊的编制,这支一律由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是此次拆迁工作的主力,这个都人数并不多,两个队加在一起才只有不到八十个人,然而这八十个人却都是从丰林书院中肄业的学童,其中一部分甚至至今梳着道髻。
场地上四处弥漫着硝石和硫磺的味道,刺得漫步巡视的沈裳和魏逊等人一阵阵皱眉。
“造孽啊”沈震一面四处查看一面出阵阵不和谐的音符。
“三百年雄关要塞,便这么毁于一旦沈震轻轻摇着头感慨道。
“先是统万城,如今是雁门关。据说还耍拆掉云中,,大人拆墙拆上瘾了魏逊此番难得地附和了沈定一句。
“失了这晋北屏障,日后契丹南下。旬月之间便可纵横代、忻,大人逞一时之快,却为后人添却无边烦恼了”折御卿苦笑着道,他是一直不大赞成这种到处拆东西的战略的,胜利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靠看到处拆东西就能赢得战争,这道理当真是闻所未闻。
然而沈忿却并不认同他的话,淡淡摇头到:“区区一道关墙,是愕不得万世安康的,咱们汉人自家不够强。纵有长城万里,也不过是个纸糊的笑话,咱们自家足够强,便只有咱们欺负契丹人的份,要这雁门关又有何用?大人拆掉雁门关,其实拆掉的并不只是一道木石屏障,拆掉的是咱们汉人心中的那点侥幸,靠着一堆木石土块过自家的安稳日子,那日子其实走过不下去的。”
折御卿犹自不服:“大人虽能。却也难左右天下人心,天下人皆懈怠。岂是没了这区区一个雁门关,便能一夕之间变得过来的?”
“变得过来自然最好,变不过来;那就活该被人欺负魏逊冷冷地道。
折御卿反驳道:“话虽如此,单就军事而言,有这道关墙和没有这道关墙还是大有不同的,就是咱家大人,还不是依托芦子关起家,没有芦子关,只怕面对拓跋家铁蹄。大人也未必就能从容应对
魏逊断然反驳道:“高家掌政的时候也有芦子关,结果如何?党项还不是照样年年南下?挡住了党项八部铁蹄的是大人,不是芦子关!土堆石砌的关墙毕竟是死物,军事胜负。终归依靠的还是人!”
折御卿还欲继续争辩,沈定却开口打断了他:“其实我本不赞同此次出兵,大人新有七州之地,根基未稳,兵力不足,山前山后之地纵然拿下,也难固守,最终还是要丢弃。
雁门关拆掉也好,没有了这道关墙。我军进出河东如履平地,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太原刘氏的兵力要放在南线,其余力根本不足以阻我兵锋,除非辽国在朔州驻扎重兵,否则这块地方便是我军嘴边上的肉。随时都可以咬上一口。自河套出兵经略此地,总比自上京或者析津府出兵救援来得方便。只要没有了雁门关,折扬两家纵横苛岚便再无侧翼之忧,我们再不须将太原视作威胁。反是太原刘家要来着意巴结安抚大人,大人在延州跺跺脚,太原城也要抖上三抖
这话一说出来,折御卿顿时不再说话,毕竟这其中李文革本人的得利并不明显,但折家和杨家的得利却是实实在在的,前年折德衣也曾一度攻陷岚州,可惜党项和北汉夹攻,很快便放弃了,如今有李文革支持。雁门关又被拆掉,北线的契丹军队势必被牵制得死死地,北汉独木难支,岚州便是折家垫板上的鱼肉,此次东征大军一路行来,硬仗没打几场,然而在战略上却已经占足了便安,单凭这一点,折御卿便已经无话可说,李文革的战术能力或许不值一提,但战略上的眼光确实令人不得不服气。
沈震转过头问折御卿:“上次商议好的事情,监军司布置下去了没有?”
折御卿点了点头:“据巡逻的骑兵报告,这几日66续续潜越山谷南下的契丹人有二十多股,攻玉他们只是做了做样子,拦下了其中四股。其余的都放过去了。”
沈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魏逊皱起眉头道:“大人和细封此囊还在北线,这些人南下,消息走露,辽军势必星夜回兵,大人那边时间够么?”
折御卿解释道:“潜越山谷的辽人分属不同部族,耶律敌禄手下多是临时集结的部族军,这些部族老家被咱们端了,势必要逼迫其主帅回师相救,到时候耶律敌禄即便想要按兵不动都做不到,辽军军心不稳,南线的朝廷大军压力便要小上许多。”
沈定却淡淡摇了摇头:“耶律敌禄镇守西南多年,并非无能之辈。想要乱他的军心恐怕不忍 话又说回来,他若真的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也就不足虑了。不过拖得时间越长,消息泄露的机会便越大,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望他急回军,以定军心,这样我们在此处以逸待劳,折扬两家在侧翼袭扰。这一仗便有把握的多了,耶律敌禄麾下乃是大辽西部最能战的武力,打垮了这支兵,我们纵横云代便再无阻碍,甚至驻兵云中也不是不可能。我所虑者,只怕我们能看到的,耶律敌禄一样能看到,其未必肯遂我意急切回兵与我决战,其若沿着浮沱河谷向河北易州方向撤军,我军虽然也能出兵从侧翼骚扰,多多少少以不,但想要仓歼其军却不可放这支军回到易州必洞州,韦府方面的援军会合,云中便只有放弃”这到还不怕,怕的是敌禄铤而走险。自长平向东而去,从井熙越太行直出河北,骚扰大周的河北州郡,皇帝新即位,朝局还不稳固,河北又是王殷经营许久之地 其故将亲兵较多,对当今本就不满,到时候局面就殊难逆料了。若是敌禄手段高明,战抚并用,只怕河北之地,将不复为中国所有”
“郭氏本尧山布衣,豪滑扰乡里。执戟闹营戍,犯法当死,幸的高祖垂顾,擢于卒伍之间,得秉旌节,承命托孤,先帝遂以枢密委之。恩被两朝,盗徒感悟,惠泽三代,顽石涕零;而郭某竟弑先帝,禽兽尚不肯为。岂得以人心论之,,?”
一篇不过千字的战书,窦仪读的汗流浃背,坐在帅案后的柴荣默默听着,脸上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这位新皇帝与郭威在性情上大不相同,郭威虽然聪明得自天生,喜怒哀乐却全都挂在脸上,毫不掩饰;这位新天子却全然相反,性情激烈勇决,然而喜怒却极欢形于颜色;刘崇在战书中将他们父子骂得狗血淋头。他却一丝一毫的怒意也没有,倒是安仪这个翰林学士越读越是觉得口话燥,汗水也自额头上涔涔而下,”
“宴卿何须如此,又不是你在骂”柴荣淡淡笑着,望了窦仪一眼。
窦仪一声苦笑,明知战书里面没有好话。却偏偏还要命自己当众宣读,这不纯粹是难为人么?
“还有多少?”柴荣问道。
窦仪看了看:“陛下,还有三百多字,
柴荣点了点头:“时间,地点!”
窦仪楞了一下,又看了看战:“后日,巳时三刻!”
柴荣抬起眼看向站在帅案对面的王得中,低声问道:“你来我营中。下真的不惧死么?”
王得中淡然拱手:“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情谁不惧其死?得中众人也,能死国事,是重于泰止;也
柴荣默默注视着王得中,轻轻指着那份战书:“这个东西,是你写的?”
王得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得中不敢掠人之美,此为赵相手书!”
柴荣笑问:“若是你写。当如何写?”
王得中一拱手:“战书非枚文,但战降二字可也!”
柴荣轻轻点头,他两只眼睛盯视着王得中:“那就劳烦你这位下书人。将联的答复转复刘氏,”
窦仪急忙整理袍袖,欲到一边录下柴荣的回复,一抬头却正好撞上柴荣凌厉的目光,内中明晏是阻止之意。顿时吓了他一大跳,动作也停了下来。
柴荣目光转向王得中,一字一顿地道:“你回去告诉刘崇,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刘显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浮现出几许怅惘神色。
郭威用手段阴死了自己的长子。自己与郭家不共戴天,天经地义”
只是自己那位侄子,起疯来居然将郭家一门老小尽行诛戮殆尽,郭威的全部家人,加上眼前这位大周朝新天子柴荣的全部妻儿子女,在乾佑之祸中尽数罹难,郭家要与刘家不共戴天,原也不足为奇,
看起来,当年的郭威虽然弑君。却终归对刘氏一族手下留情,并未大开杀戒,其所为所行,倒也堪称仁厚君子,,
郭威真正不厚道的,乃是为表谦逊,假意推举自己的长子湘阴公刘贷继位,事后为遮掩谋篡之行暗中纵容部下害死刘攒灭口,广顺一朝的权臣大将当中,大多于此事上讳莫若深,其中不乏为刘资感到冤枉遗憾之人,只是事情过去三年有余,刘显虽依旧念念不忘杀子之恨,旁人却渐渐淡了。
让刘显不爽的是,赵华起草的这份战书虽说中规中矩,却提也未提湘阴公之事,全部笔墨都用来指责郭威以臣弑君的大逆之罪。这也难怪柴荣对此毫不感冒,硬梆梆八个字扔回来,汉隐帝刘承佑被诛。完全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人家郭威在前线。他却在后方灭人家满门,如此行径除了“找死”二字以外实在无以形容。此事之上国家父子可以说毫无心理负担,无论是谁被欺负到这个份上若是还能忍耐,天下人只怕人人都要戳着脊梁骨骂这人没骨头……
郭威杀了湘阴公,柴荣却并没杀过刘家的人,反到是其自家妻儿被刘承佑一锅绘了,因此郭威或许还在湘阴公的问题上心存一丝愧意,眼前这位新天子却完全没有这份心理负担。因此这句“联与尔家,不共戴玉”便说得格外明白爽利。
两军对峙之际下这样的狠话。起码证明了一点,此番柴荣亲征,并不是摆摆姿态做做样子,人家是真正实心实意来了解恩怨的。
无论柴荣能否打赢这场战争。起码其作战决心已经表现得极为坚定
白。
刘显苦笑之余,心中却也生出一丝怒意。这小辈如此狂妄。难道我便怕了你不成?
周汉之间虽然实力相差颇多。然而柴荣新即位不久,朝中局势尚且不稳,内外人心尚未服膺,后方还有权臣大将居心叵测坐观成败,真正抵达前线的军力并不多,就算比起北汉一家来看都居于劣势。刘崇自己镇守河东多年,也称得上久历战阵熟谙军事,在以多打少的情况下他自信没理由输给一个小辈后生。更何况还有契丹强援在侧?
刘显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不共戴天?
那便到底看一看,这个,“天”究竟是在汉还是在周? 联与尔家,不共戴天。
柴荣的战争宣言令御帐中的众将一个个心情沉重,没有人敢于质疑柴荣的决断,然而张永德还是在委婉表达自己的意见。
“军卓不同民政,讲求的便是庙算。…算可胜,亦算不可胜!刘氏遣人下战书邀战,足证其赎愕小,河东地域狭民力匿乏,再加上还要供应数万契丹军队军资,必然支应不掇。故此刻氏利在战,而朝廷与之相衡,利在久战。战事拖得越久,对刘氏愈加不利,对我则越有利
柴荣认真倾听着这位麾下头号大将的意见,面色平静,一语不。
窦仪是文臣,却没有张永德那般顾忌,直接向柴荣谏言道:“陛下富有四海,刘氏狂犬吠日,大可不与其一般见识。因怒兴兵,更是兵家大忌,兵者国之大事,不可擅兴擅止。临敌决战,尤须谨慎。众将皆非不知兵之人,还望陛下能察纳雅言!”
柴荣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李重进却不大赞同张永德的说法:“狭路相逢勇者胜,短兵相接考较的先是士气,刘氏邀战,陛下若避而不战,有损士气军心,两国交兵。岂有一战而定胜负的道理?我朝国力强盛,带甲数十万,刘氏地只河东十余州,兵不过三四万,这是大势。既然刘氏要对决堂堂之阵,朝廷便还之堂堂之阵,没什么大不了的!”
柴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曾经有希望与自己竞争大位的外弟,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赵匡胤此番担任了行营都虞侯,已然有了参与军议的资格,然而他却紧皱着眉头始终未曾说话。
张永德不同李重进,他是深知这位郭威身边的老牌亲兵的军事能力的。此刻见连连向他打眼色其都视若不见,只得开口问道:“元朗怎么看?”
赵匡胤抬起头,望着柴荣道:“陛下,臣奉先帝遗诏出使延州,曾经参与怀仁太尉军议,其时北汉尚未兴兵,然而今日局面,却已经全然被太尉料中,”
“哦 ”一直面色从容听着文臣武将议论的柴荣此番猛然坐直了身躯,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赵匡胤苦笑:“末将不敢欺君,当时怀仁太尉等延州军将便断言,陛下将与刘氏决战于高平关
这句话说出来。不要说柴荣,帐中的人无不被赵匡胤勾起了好奇 。
李文革居然在两个多月前便料到了今日之战局,这倒是桩新鲜事,难道这些上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高平为上党以南第一要隘,无论是刘氏南下还是我军北上,要取主动必先控制高平,此为知兵者所共见。也算不得多么高明出奇的见识,”众人好奇,柴荣反到重新镇定了下来。
赵匡胤点了点头:“陛下英睿。末将所见亦诚如是,怀仁太尉乃是命军中将并在木图上推演潞州战局,将北汉和契丹兵要一一列明,条分缕析测算摆布,这才有所判断”臣想的是,怀仁太尉既然已经算得先机,若末将是他,当如何运用这一先机?”
柴荣脸上浮现起一丝赞赏颜色:“说来听听
赵匡胤道:“怀仁太尉既然知道双方大军将会战高平,那么以其用兵之精准,辄必不会长途绕路来高平凑这个热闹
柴荣轻轻点头,不过还是说了一句:“自龙门渡河,路到也不算远”
赵匡胤苦笑,自己总不能直说李文革这种藩镇对于千里迢迢勤王护驾没有兴趣吧,他咽了口吐沫,道:“臣料怀仁太尉不会自龙门东渡,其出兵道路无非两条,一条走出府州袭扰苛岚,一条则走向北渡过大河。进攻辽国腹地
他讲到出苛岚时,柴荣的神色倒还正常,这说明这条进军路线并不令他感到意外,然而当他说到北渡大河进攻辽国腹地时,柴荣的神色剧变。他皱起眉头道:“辽毕竟是大国,李尖革不似弄险之人
赵匡胤叹息了一声:“这条路倒也未必是弄险,辽西路诸部多是部族军,并非其精锐皮室,杨衷南来。必然要带上军中精锐,如今辽军云中、朔、应及西南招讨司所辖诸州并无强草守卫,以八路军之战力,长驱直入并非不可能之事
“李怀仁连辽国出兵也料到了?”柴荣的脸色顿时再次阴沉起来。
“诸将并未议及,怀仁太尉执意要末将来说,这是末将陋识浅见,不过末将倒是觉得,怀仁太尉自家也是如此计算的,他只不过是想要考量末将的斤两罢了”臣想,怀仁太尉既然能够计算及此,想必不会坐视这等大好机会无所建树,这位太尉。是不同别的藩镇的
柴荣神色雾和了一点,他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这便是我答应刘氏后日阵战的缘由”抱一说的不错,从高平看敌众我寡,从全局看周强汉弱,刘氏利在战,我军利在久战。
可实际上呢?此番亲征,多少人等着看联的笑话?又有多少人在暗中串联掣肘?我军目前人少,粮资暂时还可支应,若是战事持久,谁能保得后方不生变故?当面的数万刘军。不过是站在明处的敌人,联的敌人。却并不全然是站在明处的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联也料李怀仁不是坐视联孤军奋战之辈,只要他和折扬两家联手,苛岚方向的刘军是断然挡不住他们的,辽军劳师远征,深入代、忻之南,若李文革和折扬两家断其后路,杨度还能如此悠闲坐在高平看戏么?”
他冷笑了一声:“莫说辽军此刻并无战心,便是没有李怀仁这个粤援,联这一仗也是非打不可,联若不能在战场上实实在在打垮刘氏。不要说朝野,便是契丹。只怕也便存了轻视中国之心,翌日再度南渡。饮马大河,那便是华夏衣冠之大劫了,”
他站起身,缓缓道:“秦汉以下。长城早已残破,胡马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石敬瑭失幽蓟,更是使中国屏障尽失,联没有秦始皇的资财民力,但联今日便是要在这里,在高平,在契丹人的面前,重新修筑起我汉人的万里长城,”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八章:高平!高平!(8)
“经略北地,恢复幽云。自今日开始,便是诸君的职责!”
李文革站在帅案后,用其独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到头晕眼花的话来。
若是下面站的是沈宸魏逊等重臣大将,那么这番话虽然听起来狂的令柴荣都会感到羞愧,却也还不算匪夷所思;若下面站着的是秦固文章等文官翘楚,那么这番话虽然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但也还勉强可以算得上在探讨军国大政……
然而……
站在帅案中下首位置的,却并没有沈宸和魏逊,这两个人如今正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关下,做着枯燥无趣的拆迁工作。
当然也不会有秦固文章,为了应付这场大规模的战事和在七州之地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所谓“春闱”,这两位八路军文官翘楚正忙得吐血。
站在帐中的人,除却李文革外,是一群年纪样貌服色打扮各异的人。
有书佐,有皂吏,有书生,有武士,有稚嫩的童子,有猥琐的道人,还有许多医士、杂役、仆从……以及说书先儿……
唯一的一个大人物,则是一脸无奈神色形容憔悴疲惫不堪坐在李文革身侧的陈哲。这位延州头号大商家是半个时辰前刚刚从南路赶过来的,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
浑浑噩噩……惊骇欲绝……莫名其妙……
这些人望向李文革的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这些情绪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基本上都不属于正面的情绪……
李文革耸动了一下鼻子,有些不大满意,这么雄伟的计划,这么有前途的事业,这么光明的前景,同志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激动得喊几句口号来应应景,这觉悟也实在太低了点。
就算“打倒契丹帝国主义”这类口号过于超前,喊几句“恢复幽燕”总不会死人吧?
可是这些家伙们,就那么傻呆呆站在那里,啥也不说死死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崇拜景仰之意,倒是一致地表现出一种担忧——对自己所效命的主公的智商或者神智的担忧……
“咳咳……”崔褒在一旁重重咳嗽了几声。
李文革扭过头看着自己的掌书记,崔褒缓缓开腔道:“太尉并无驱市人为前驱之意,这是一桩大富贵,太尉以之授诸君,是以诸君为豪杰,愿受之者,他日朱紫可期;不愿受之者,退出帐外便是!”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脸上颜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虽然李太尉说的有些不大谱,崔书记的话却有点意思。
大富贵……是啥意思?
眼前这位陈家郎君,便是有幸得到了太尉提携,在短短两年时间内攫取了“大富贵”成为延州首富的人……
陈氏一门,陈夙通如今贵为一州布政主事。韩微陈素夫妇更是“一门两参军”,太尉近臣,权柄枢要。
若是只因为太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退出去,那这桩“大富贵”可是便要从指缝中溜走了。
不过么……
崔书记的话也有点含混不清……
谁要是此刻便退出帐外,不就自己承认是“市人”了么?
虽然论说起来,帐中的大多数人的职业,并不辱没了“市人”这个光荣的称号,然而毕竟谁也不愿意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是“市人”,太尉都说俺们是豪杰,俺们非得说自己是市人……做人不能这么不识抬举不是?
于是,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猛咽吐沫,面对着眼前这个同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太尉发起呆来……
……
纳罗摩那满脸堆着笑容,生怕惹怒了坐在客座用小刀子切割着羊腿的党项男子,口中说话都分外不利落起来。他的党项语本来就不如何流利,此时一紧张,便越发说不清爽。
“莫贺弗不必猜了,自混沌初破,三皇并尊,轩辕氏乃有华夏,所谓四夷者。戎、狄、夷、胡皆为种姓,衣不必精美,物不必丰盛,人不必礼学,国不必利益,君臣不必称吾国吾民,此汉胡之别、华夷之辨也!太尉所定之盟书,放眼实在万世之后,只盼其时其地,其族其人,有服章之美,有礼仪之大,有家国之属,有君臣之辩,如此汉胡同体,华夷一家,大君兼爱天下,此天可汗之业也……”
坐在党项男子身边的青年口中操着流利的契丹语侃侃而谈,弄得纳罗摩那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索性不去理会此人,脸色阴沉下来望着那党项男子,口中的党项语反倒逐渐流利了起来。
“大丁卢,草原上的苍鹰飞了一千里来到我的寨子里,难道就是为了说上这么一堆废话的吗?”
细封敏达将一块羊腿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晃了晃头,嘴角绽开一丝笑容。
“你要打吗?”细封敏达的眼睛睁开,斜斜扫了纳罗摩那一眼。
纳罗摩那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将自己活活噎死,他面色顿时由阴沉转为铁青。右手不住地颤抖起来。
细封敏达目中无人地自顾自说道:“太尉派来有学问的人和你讲礼仪,那是待你以诚,不将你乌古一族寄人篱下苟延残喘视为卑贱,亦不将你族终日牧马放羊茹毛饮血看做野蛮,如此厚遇,你居然还不知感激,难道莫贺弗以为我大军千里而来,便是为了和你废话?你有这个闲工夫,太尉事多,却又哪里有空与你这等闲磨牙?”
他手中玩弄着雪亮的小刀子:“写下盟书,签下姓名,摁上手印,以盟方待你,这叫‘礼遇’,你若识得这份礼遇,某这一遭不过白来,也算你乌古一族得上天眷顾。你若不受这份礼遇,拓跋氏族灭在前,此事却是某家正管,太尉所谓‘先礼后兵’,便是这么个道理……”
纳罗摩那面色数变,半晌无语。
那汉人青年微微一笑:“莫贺弗于盟书有异议否?”
莫贺弗的目光看向案子上摆放的硝制的羊皮纸,这是一份用汉文、契丹文和鲜卑文三种语言写就的文件。核心意思便是大周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愿与乌古一族互盟誓约,许以通商之利。
这一层意思倒也还罢了,然而另外一层意思却令莫贺弗有些忧虑。
“太尉要在我族之内另设族帐?”
“是!”那青年男子轻轻点头。
“我不懂……”
那青年男子笑笑:“这本没什么玄虚,太尉此来,金河泊一战令辽人丧胆,俘获大批汉人丁口,这些丁口我们无力全数带回延庆,便要借莫贺弗一方宝地驻足。”
纳罗摩那压低了声音问道:“是要让我割让草场?”
青年人摇了摇头:“汉人农耕,胡人放马,这是天地定数,太尉不要莫贺弗割让草场。只需划定区域,使得这些人有所居饮,不使部众相扰即可。”
纳罗摩那冷笑了一声:“汉人有个词叫做‘归化’,李太尉这是要我乌古一族背反大辽归化大周啊……”
那年轻人似乎也没料到纳罗摩那还有这层见识,微微怔了一下,不由得赞道:“莫贺弗果然是有大见识大智慧的豪杰,怀柔以藩属,归化以郡县,这本便是天道循环之礼,只不过太尉并不欲挟以兵威,莫贺弗举族规划与否,乌古部何时能由部落化为郡县,悉由贵部自决。太尉所欲者的,不过通商、传教、办学三事耳……”
“这正是敝族上下困惑之处,太尉要通商互市,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前朝亦有先例可循。然则传教办学,恕某愚昧,不能领会其中深意……”纳罗摩那盯着那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名叫申必正,字国方乃是去年秋闱取士取上来的进士出身,如今补在节度府行人参军处做一名行人主簿,此番却被李文革派来出使,本就有些莫名其妙,此时听见纳罗摩那见问,心中暗自苦笑了一声,心道岂是你不能明白,太尉这古怪的条件在大周又有几人能够想得明白。
想是这么想,口中却不敢胡乱说话,只道:“所传之教,为道家三清自然之教义,教人向善,止息兵戈,明释天理,解析器术;所授之学,乃我儒学大道,诗书射御,礼义廉耻。以华夏之大,抚蛮荒之远。此二者具是我诸夏兴盛之本,丕续之源,不传之秘,太尉肯兴于乌古一族,此实莫贺弗厚德所至……”
他说得天花烂坠,莫贺弗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缓缓问道:“若上京问罪,太尉何以救我?”
“盟约签订,乌古族与八路军便像嘴唇和牙齿般一体,太尉自然不会坐视契丹人荼毒贵族!”细封敏达话道。
“大丁卢说得好听,如今敌禄元帅领军南征,太尉驾临山后,乌古一族些许族众,微末血脉,自不敢与皓月争光。然则太尉退居平夏之后,元帅问罪,却让敝族何以克当?”纳罗摩那郁闷地答道。
细封敏达笑了笑:“这个你尽管放心,太尉即便回去,我却不会就这么回去……”
纳罗摩那一怔:“大丁卢何意?”
细封敏达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还少许有那么几分哭笑不得,他迟疑了半晌,缓缓开口道:“这……这个东契丹公社……有我细封家一成份子……”
……
一行人远远离开了乌古一族的驻地,细封敏达放马飞奔起来,申玉正有些跟不上,半晌方才气喘吁吁打马赶将上来,对细封敏达抱怨道:“细封将军,太尉这一遭派下来的差事着实怪异,卑职想了良久,终究还是未能想透,既是要收服其部众,趁着辽人尚未反应过来,直接将其部族迁往河套岂不是便利,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细封敏达转过头怒气冲冲看着申国方,严肃的问道:“连你都不明白么?”
申国方脸上一红:“卑职愚钝……”
细封敏达脸色突然间垮了下来,抱着头呻吟了一声,咬着牙道:“你好歹读过许多书,尚且还不明白……”
然后,他猛然抬起头,仰面朝天怒目圆睁……
“那个疯子要做什么……我这只学过骑马杀人的鹞子又怎么会知道?”旷野上传来了党项人狼一般的吼叫声……
……
“兹以节度掌书记崔褒权知东契丹公社事,致果副尉陈哲、游骑将军细封敏达同知东契丹公社事,凡通商、传教、设学三事悉统之,许设五品以下文武僚属,以知事、同知列衔,其绩一并计入节度府考成……”
崔褒默默将任命告身叠了起来,抬头望着李文革,轻轻叹息道:“太尉以为这有用么?”
“有用没用,总要试试才知道……”
李文革倒是满不在乎,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猛看。
“……太尉的苦心孤诣,崔某明白,只是契丹会给太尉这个机会么?”
李文革淡淡一笑:“地方千里,沟壑纵横,契丹人现在暂时还顾不那么周全……”
崔褒苦笑道:“一旦太尉大军退去,这些布置便都成了无根之萍,一阵大风刮来,只怕便面目全非了……”
“原也没有指望这布置能够立竿见影,不坚持上三五年,废铜烂铁焉能百炼成钢?”李文革用一支炭笔圈下了一处地方,扔下笔笑着道。
崔褒正色道:“军国大事岂容视若赌局?太尉此计的根本乃是在赌河东之战朝廷必胜,然则胜败乃兵家常事,又岂有必胜之理?”
李文革抬起头,望着崔褒:“你以为朝廷不能胜?”
崔褒淡淡摇了摇头:“五五之数……北汉虽然孱弱,辽军兵锋锐利,而天子新立,朝廷上下不能一心,如此彼情我情,岂得言必胜?”
李文革笑了:“那好……咱们便打个赌,赌资便是此计,我赌朝廷必胜,若朝廷胜了,还请去非为我切行此计;若朝廷败了,本帅便全当白忙一场,咱们老老实实滚回延庆种田去……”
“你……”崔褒气得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竟然失语了……
天上地下,却是哪里生出了这么一位惫懒滑稽没轻没重的太尉来?
李文革却抬起眼望着地图上太原以南的位置,口中喃喃自语道:“杨衮的老巢都被老子抄了,如今的局面就算汉辽不生内隙,三万辽军也非急着撤回来不可,若是这样都还打不赢,输给了刘崇那个老废物,柴荣啊……你还是一头碰死得了……”
……
“我军三万精锐,再加上上邦皮室兵甲,三倍于敌,我军粮道短,敌军却需自大河之南运粮,我军上下一心根基稳固,柴荣小儿却是内忧外患将帅掣肘君臣相疑,若是如此还不能一鼓作气荡平敌军,老夫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大汉神武皇帝刘旻头戴金盔身披细鳞甲,须发皆张杀气腾腾地站在御帐之中说道。
“诸将听令,柴荣小儿已回书允我明日阵战,今夜寰甲束兵谨防周军袭营,明日五更造饭六更出寨列阵,让郭家小儿好好见识一番我大汉军威……”
“陛下威武……”
……
周军大寨箭楼之上,柴荣默默注视着漆黑的北面,驻足良久。
“陛下,今夜须防刘崇老贼用诈袭营……”
张永德上前道。
“不妨……刘家人不是不知兵之辈,几万人的会战,这等小伎俩济得甚事?”柴荣轻轻道。
张永德迟疑道:“话虽如此,挫动了锐气,毕竟于明日会战不利……”
“朕在营中,你和元朗也都是一时豪杰……”柴荣说到这里转过身,目光熠熠注视着张永德和赵匡胤,缓缓道:“……难道白食朕的俸禄?”
张永德和赵匡胤顿时肃然,挺直了腰板,却听柴荣道:“明日打赢了,旌节也好,使相也罢,尽都由得你们;若是打败了,朕不是什么天子,尔等也便不是什么大臣了……”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抬手指着北面道:“明日此时,朕若不是站在对面营中,便已是沙场上一具枯骨,生死荣辱,在此一战!”v
本节结束